1336:
罗兰城中,淑君买了几匹布。他心里琢磨着,这眼瞅着快要秋天了,可得多帮妻主做几件衣裳不可。妻主穿的衣裳从来都是他一针一线缝出来的,他的针线活也是相当的不错,即使如今不缺银子了,但是,心意不同啊。
他喜欢这样,喜欢照顾她,喜欢伺候她,喜欢让她穿上自己做出来的衣服。
淑君一面想着妻主,一边忍不住直笑。正在这时候,他忽然瞧见一家糕点铺子,他惊讶地看见浩铭从铺子中走出。
淑君愣了一下,“浩铭!”
浩铭木愣着脸,回首看向三哥,脸上满是问号。似乎是在纳闷为什么三哥在这里?怎么没在山庄,怎么没在吹雪山庄陪妻主呢?
这时,手中攥着一把玉梳的逸宣从另一家店铺中走出:“三哥,四哥?”
淑君看向逸宣,他又是一愣。
“老三,你们!?”这时,又是两个声音传来,只见大哥二哥身后跟着一支押运药草的车队。
淑君的脸色骤然惨白,他像是被老四附体了,木愣愣地说:“妻主……妻主让我帮她买布料裁衣裳。”
逸宣的脸色同样很不好看,“妻主让我来买玉梳。”
老四拎着一袋糖糕:“……”
智宸和淑玉对视一眼,“不好!!”
之后,哥几个立即急匆匆地往回赶,他们心中有种预感。半路上他们遇见了云鸽,“咦,你们几个怎么……”
但是,这哥几个像狂风一样从骑着马云鸽身侧刮过。云鸽怔愣了半晌,之后,她想起自己被董惠莹打发出来的事情,她脸色一变,“不好!”
看来,云鸽也明白过来了。
但当一行人一前一后赶回吹雪山庄时,问了很多下人,却没人知道妻主在哪。
最后,在卧房之中,智宸发现一张字帖,上面只有七个字——人间山水有相逢。
智宸懵了,其他人也全都愣在了当场。
人间山水有相逢?
妻主的病,妻主的时日无多,他们心里都清楚,但是,他们本以为,本以为能陪妻主走完最后一段儿。而就算不能,也未曾想过,她竟这么早就离开了。
是的,他们有所预感,他们心中有数,他们也只是心照不宣而已,他们早已全部知晓。
可是,就这般突兀的,她走了,离开了。
秦老夫人徐徐朝这边走来,“那女娃子,让我转告你们几句话。”
瞬间,屋内所有人全部朝秦老夫人看过去。
秦老夫人脸皮抽了抽,她心里挺腻歪的,真不想干这事儿,但是……
我的身体,撑不了太久了。您说得对,收尸这事挺麻烦的,真要是让他们眼睁睁看着我咽气,我怕是死了也不能瞑目,我更不想看见看见他们因为我绝望,所以,我想,我是不是可以留一个念想……
就当我是出了趟远门儿,就当是归期不定,这也总比确定我已经死了要好很多吧……
您是长者,您疼爱逸宣,您把无忘当自己的孙儿,我得麻烦您这一回才成,我知道您也是真心为他们父子好的,所以,我得拜托您帮我镇住场子……
1337:
老夫人看着梁家这几个男人,她干咳一嗓子,然后揉了揉自己的脖颈子:“那女娃子可真是混球透了,居然拍了我老婆子一掌,把我敲昏了。”
吐槽之后,老夫人慢吞吞地道:“女娃子说了,想和你们玩个游戏,要是你们能找着她,之后想把她怎样,想要生,想要死,全都由你们做主。也就是那个意思,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找到了,就是你们赢了,没找到,就是你们输了。”
“她还说,姓云的小女娃知道,她身体很不好,但也许天无绝人之路,她不一定真的是死了,所以你们要是急火火的为她陪葬,她要是没死,你们这些人可就亏了,到时候可就真的是生死相隔了。”
“总之,你们活着吧,活着等她回来,或者是活着找她,找到她的人,或者找到她的尸体后,再觉得要不要陪她一起死。”
老夫人说完之后,扭头走了,其实,其实……老夫人眼睛也有点红红的,她觉得那女娃子也挺不错的啊,但真是莫名其妙,咋就要死了呢?虽然看起来身体弱了点儿,单薄了点儿,但是……
哎!不懂不懂,只是,宣儿可别做出啥子傻事哦。老夫人又迟疑地回头看了梁逸宣一眼,就见梁逸宣木木怔怔的,其他人也是满脸的啼笑皆非。
游戏?
这是一场赌博吗?
赌妻主活着,不知她还能撑多久,不知她是不是死在哪个不为人知的犄角旮旯了。
她压根就没想让他们把她找到!
这是她给他们留下的念想,也绝了他们的死志,他们得盼着她活着,即使明知那是非常渺茫的,即使明知那是不可能的,但还是得盼着。
心头要留下一丝希望之火,等她主动回来,又或者是他们把她找到,找到她的人,又或者是找到她的尸。
她……
呵,
智宸红着眼睛,徐徐看向弟弟们,“这算是报应吗?”
淑君苦笑了声,“就算这真是报应,也该是报应你们才对,我可从未离家出走。”
从前,她为了他们,上山下海,翻山越岭,而今,竟又是反过来了。
逸宣第一个往外走,无论如何,妻主也许才刚离开不久,应该还在罗兰城附近,而只要是在这附近,就一定能找到。
为防万一,另外几个男人也都行动了起来,看他们的样子似乎并不是很哀伤,甚至更像是这一切……他们早就有过心理准备了。
但若是仔细看,就能够发现,他们像是没了生气,一个个,神色很麻木,就像是一具具行尸走肉……
哭不出来,也没有泪,甚至感觉不到他们自己的心到底痛不痛。
或许是因为还没反应过来,或许是因为自她离去的那一刻开始,他们活着的理由也就只剩下“活着”。
正常吃,正常睡,正常呼吸空气,就只是这么的活着,却不再有了悲喜哀怒。
大哀大痛,他们不是没经历过。
但如今却已经连嘶吼痛斥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想一个人走,
不带他们,
而她也确实走了,
以这种方式,走了,没有归期,只给他们留下一个虚无缥缈的念想……
1338:
逸宣出动了山庄的所有人,就连秦老夫人那边,也已动用了不少人手。但是一连找了半个月,没有,没有,还是没有。
董惠莹既成心想走,一心想要离开,自然不可能留下什么线索。她离开时带了不少东西,从山庄出来时,是乔装打扮成一名中年女子,路过罗兰城时,变成一个中年男人,而等离开东地的时候,索性不再伪装了,抹掉脸上那些能用来易容的膏药,她的头发也已经变白了,她满面的老太,苍老的样子像是快年近七十了。
最可恶的是她竟然开始掉牙了!!
而且掉的还是大门牙!
拄着根拐杖,慢吞吞地从马车上挪下来,这里是东地边界,杳无人烟,幸亏她带了不少粮食。
只是,这身体一副快躺进棺材板的模样,没准卡个跟斗就再也爬不起来了,她走起路来也是费事儿。
挪进一簇草丛,哆哆嗦嗦地解决了人有三急,然后又慢吞吞的爬回了马车。
她明显能够感觉到,自己的精力不够用了,即使有些时候不想睡觉,但赶车赶着,一下子就睡着了,一睡就是好几天。即使是以金针刺穴的手法来保持清醒,也不太有用了。
并且,她还照了照镜子,原本她眼睛是紫色的,但现在紫色消失了,变得浑浊了,因为过于苍老脸皮也耷拉下来了。
就连她自己,甚至都有点认不出自己的样子了。
而且她腰弯了,背也驮了,整个人似乎缩水了不少,看起来就好像一个小老太太,白发苍苍,鸡皮鹤发,非常寻常。
这天夜里,董惠莹一觉醒来,也不知过了几天。她这日子是浑浑噩噩的,没有时间概念,只觉得醒来之后,肚子饿的实在太厉害了。
原本想猎只兔子的,但以前活蹦乱跳力气大,身手也不错,不过现在么,老胳膊老腿的,别提猎兔子了,稍微走几步就累的不要不要的,只能自己咬干粮了。
她坐在马车外面,咬一口干粮喝一口水。头皮有点痒,身手抓了抓,就抓下一大把头发。
她皱了皱眉毛,然后又抓了抓……算了,全都扒光得了,正好也省事了,省的整天因为掉头发闹心,梳头发也是费事。
于是,不久之后,地上落满了白发,光秃秃的脑瓜蛋子露出来了。她又特意从自己的包裹里面泛出一件灰色长衫穿上,瞄见前些日子路过某个城镇买来的佛珠,于是把佛珠往脖子上一挂。
得了,新鲜出炉的老尼姑一个,她一咧嘴便露出缺了一颗大门牙的牙洞来。
又过了两天,老尼姑坐在马车上面睡着了,就这般停停走走,速度很慢。
远方一对人马冲了过来。
“劳驾!”
董惠莹迷迷糊糊的睁开眼,恍然之间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智宸……
男人拿出两张画像:“师太可曾见过这画中女子?”一人是她二十出头芳华正茂的模样,而另外一人则是她老至五十多岁的模样。
董惠莹愕然了一下,“贫尼不知。”她垂下眸子,手握念珠,用沙沙哑哑的声音回答。
1339:
梁智宸看着面前这个老尼姑,见老尼姑满脸写着“我佛慈悲”,可他心头莫名地涌上一股熟悉的感情。
也许是受先入为主影响,他们找了这么久的人,因为不确定妻主是以年轻人的身份行走于世间,还是剔除伪装使用年老时的形象,但是总归,妻主的眼睛是紫色的,这点是绝不会错的。
但这位“师太”的眼睛是浑浊的黑,不是他熟悉的紫。他失望的轻叹一声,“多谢,有劳您了。”
之后,他回归队伍。胡子拉碴的淑君顶着两个黑眼圈问,“大哥,怎么样?”
智宸长吁口气,旋即摇了摇头,“继续找吧。”一听就是没进展。
淑君抿了抿唇,丧气地垂首不语。之后,这队人马风风火火的继续赶路,殊不知他们身后方,老尼姑正以贪婪的眼神直勾勾地凝睇着他们的背影。
得亏她刮了个光头,最近掉牙而且又老了不少,声音也变老变粗了,再者也是最重要的一点,眼睛颜色变了,要不然没准真得被他们认出来。
找吧,找吧,找个一年两年,累了,就回去吧。她浑浊的眸子里浮现出温柔。
只是不知,一两年之后,自己又身在何处呢?怕是早就死了,尸体都烂成骨头架子了吧!
她心里很清楚,也知道他们是不可能轻易忘情的。
这哥几个在某些事情上,可能行事略有些偏激,常能耍出狠辣的手腕来,但在感情上,似乎都有点死心眼。
她没想着自己前脚一走他们后脚就能把自己忘个一干二净,只但愿岁月如水,时间的流逝能够冲刷他们心头的执念。
愿这个世界待他们以温柔,愿他们余生宁静安好,而最深且最真的愿望是——伤心,难过,可以的,但不要太久。
尽快振作起来,这个世界很大很大,生死相许固然听着很美,可是他们的人生呢?他们的未来呢?
又何必因自己一人而断送。
梁智宸这一行人继续往前走,走出两天之后,他回想着之前遇见的那个老尼姑,心头有种很深的违和感。
可能是出于不放心,又或者是想要重新确认一遍,于是他让弟弟们继续招人,而他自己则是折了回来。
但他扑了一个空。
因为董惠莹已经变道了,改走另一个方向了。
她赶着马车,依然和前几日差不多,时不时的睡上一觉,有时是夜里醒来的,有时是白天醒来的,对于自己到底睡了多久这件事,她其实是一点概念也没有的。
日子就这么浑浑噩噩的过着,但她的路线其实是相当明确的。
这天夜里,车马进入北地,董惠莹望了眼天色,感觉这天阴的厉害,似乎快下雨了。
她找了一个避风的地方,这里正巧是靠着一面石壁,石壁是陡峭的,上方有一处天然的凸起,正好能遮挡些风雨。
她让马车停在这里,然后自己躺在马车里,抓着一条被子,迷迷糊糊的再度睡了过去。
她这次睡时间比较短,大概是深夜里忽然一道紫雷劈落,正巧命中了不远处的一颗歪脖树。
1340:
焦烟正要升起,大暴雨倾盆,瓢泼大雨盖了下来,一下子就淹没了焦烟。
董惠莹拨开竹帘往马车外面瞅了瞅,冷风夹着冷雨冲进马车,冷的她哆嗦了一下。她赶紧七手八脚地抓起被子,用被子裹住自己,然后又拧开一个酒壶,喝了一小口酒水御寒。
后半夜的时候,她身体直哆嗦,身子一直是冷的,暖不回来,冻的唇齿都已乌青乌青了。
恍恍惚惚中,似乎听见天上砸了不少冰雹下来,但也夹着一些比较奇异的声响。
那声响竟像是,像是有人在敲木鱼?
她摸了一下自己的脑门,果然很烫,木鱼咚咚咚的声音不断响起,似乎还有人在念经。
这声音离自己很近。她迷迷糊糊地探头往外一看,便见一个浑身湿淋淋的老尼姑……
嗯,这回是个真尼姑,不是自己这种假尼姑,人家慈眉善目的,身上衣服湿了,盘膝坐在马车的不远处,但一身气度犹若世外高人。
因天色昏暗,她看不清尼姑的长相,也不知尼姑到底多大岁数。不过这尼姑也是有点意思:“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阿啾!”
忽然打了个喷嚏,然后继续一手持念珠,一手敲木鱼。念经期间喷嚏频响。
董惠莹见尼姑这样,也是有些想笑:“外面风雨太大,师太不若上来避避雨。”
尼姑微微停顿了一下,然后用苍老的声音回应了一句,“那,贫尼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人生真的是挺神奇的,也蛮有趣的。
前不久她扮成尼姑骗过她家的男人们,如今她这个假尼姑遇上一个真尼姑。
尼姑收起木鱼,慢吞吞的一步三晃朝这边走来,可见这风雨太大了,她也是冷的厉害。
等尼姑爬上马车后,董惠莹也已从包裹之中掏出一颗夜明珠,她这才看清了尼姑的长相。
似乎有点老,当然自己比人家更老。这尼姑身上似乎有种禅香味,看着像五十几岁。
“不知师太如何称呼?”
她从包中取出一些干粮分给这个可怜的,忍饥受冻的出家人,也将马车里的被子分给了尼姑一条,同时还拿出一套干净的衣裳:“若师太不介意便先穿这个吧,总是穿着湿衣服,总归是于身体不好的。”
“贫尼静安,”静安师太回了一句,旋即恭谨地说道:“多谢施主,施主善心,定得老天回报。”
董惠莹有点忍俊不禁,她笑了一声,正在这时,脱下了湿衣裳,穿上董惠莹拿出来的干净衣裳。
静安师太学着董惠莹的样子,用被子裹住自己的身体。可她忽然惊咦了一声,“怪哉怪哉,施主这面相怎如此奇怪。”
长夜漫漫,闲着也是无聊,便不如打发下时间。董惠莹顺着静安师太问:“如何奇怪?”
静安师太掐指一算,“实不相瞒,贫尼精通这卜算面相之术,单看妻主这面相,竟像是个起死回生之人。非但如此,敢问……施主生辰八字?”
董惠莹嘴角一抽,她莫不是遇见个神棍?
1341:
没待董惠莹报上生辰八字,静安师太便已自顾自地说道:“施主面相让我想起数年前曾为人卜过一卦,那女子生得奇异,命有三劫,为残命败命,也是罕见的七星之命。”
“说来也是得了趣儿,那女子的家人不知从哪弄来一户兄弟的生辰八字,合起来正是相辅相成,有望度化劫难。只是可惜啊……”
静安师太又摇了摇头,“终归是没能度过去的。”
这师太神叨叨的,而董惠莹则是一脸懵逼。
这套说辞怎么这么熟呢?
貌似当年有人为董大宝算了一命,从而促成了梁董梁家的婚事。她这莫不是……遇见正主儿了?
“嗯,嗯!”静安师太一脸认真地看着董惠莹,又嘀嘀咕咕道:“我观施主眉心死气恒生,但死境之中又蕴含了一丝生气,施主这面相竟和贫尼当年为之算命的女子很是相像,竟同样是命有三劫。”
董惠莹:“……”
“方才师太问我生辰八字,”她看似苍老,但神色间却染上了几分顽皮。她将自己的生辰八字告诉静安师太。
事实上,早在当初,在这个世界过第一个生日的时候,她就发现了。她和董大宝的生辰八字很是相像,比如生日是同一天的。
静安师太一脸震惊:“果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施主生辰竟与当年那女子一模一样。”
静安师太又掐指一算:“若贫尼所料不差,施主第一劫为天劫。”
天劫?她又不修仙……不过,“天劫???”
当初乘坐飞机遇见空难,最后飞机在长白山天池坠毁,这是否也算是天劫?
“这第二劫则是地劫,地,土也,为万物之母,亦是人之根基,是生命之本……”接下来叽里呱啦,一堆玄奥的大道理。董惠莹得承认,静安师太说的这些,有一大部分是她没听懂的。
不过,土地,万物之母,人之根基,生命之本?听的云里雾里的。
“师太不妨明言?”
静安师太顿了顿,“便是溯本回原,这地劫便也是因此而生。”
董惠莹:“……”
溯本回原,岂不就是返祖?
董惠莹轻叹一记,这师太果真神奇,她不禁苦笑了下,心里也信了大半了。
静安师太老神在在道:“施主命中的劫难,为天地人三劫。而今施主正在渡地劫,虽处境似不妙,但正所谓枯木逢春,时机一到,自然度化。”
董惠莹:“……”她发现她插不上嘴,可能是她不太擅长应对像静安师太这种神叨叨的人物?
静安师太犹在神神叨叨地念叨着,可董惠莹已经听不进去了。倒不是她不想听,而是因为她那犯困的毛病又上来了,浑浑噩噩的,一不留神就睡着了。
“天地人,三劫,渡过其二后,便只剩下人劫,此劫既为人来,亦为人去,七情六欲,难以度化,纠纠葛葛,万世难消……”
“北斗七星,七心相系,若失其一,余六欲之,追随往复,这人劫便也是情劫……”
1342:
入梦前,她听着静安师太念念叨叨,迷迷糊糊地想道:师太说的七情六欲,是分开的。
七情,是七人之情,到最后没了一个,而六欲,就是剩下的六个,剩下六人心之所欲,心之所向……但那个万世难消又是什么鬼?
不懂,不懂……
就这般,她睡得昏昏沉沉,等再度醒来时,雨已经停了,阳光炙烤着大地,而雨夜遇见的静安师太,却已不见了踪影……
当时序进入初冬时,京城之外,排着长长的人龙。一名尼姑拄着拐杖,她披着一件黑色的斗篷,佝偻着腰背,时不时地朝这雄伟的城楼上投去一眼。
“老人家,来,我扶着您。”
“呵呵,小伙子真懂事,”
“老人家,您多大了?”
“我啊?我今年才二十出头呀。”
“老人家真会开玩笑。”
“哎,这世道啊,说实话都没人信呐。”
“噗……老人家,我看您年岁,跟我家里那个九十多的老祖母差不多大。”
“哎哎,岁月不饶人呐。”
“老人家,天气冷,您那干粮都冻硬了,您又没牙,别吃那个。来,常常这馒头,是我今早买来的,还软和着呢。”
“呵呵……”
满脸憋屈地仰脸望天,这看似已九十多岁的“老人家”,自然是董惠莹。数月之前她掉了第一颗牙齿,是大门牙。而数月之后的现在,好不容易抵达了京城,她满口牙齿全都掉光了,彻头彻尾地成了一个没牙的老太太。
她苦中作乐地想道,好歹这一路上也算是遇见了不少好心人,看在自己“年纪”大的份儿上,对她多有照顾。不然,就以她现在这副身体,这个模样,能不能顺利抵达京城都还是个问题。
说来也有些奇怪,自一个月前开始,她发现自己衰老的速度终于慢下来了,她曾为自己摸骨,骨龄停在九十二岁,虽仍然在持续不断的衰老着,但是这种速度和从前相比基本上可以忽略不计了。
静安师太说她死境之中蕴含生机,又说只要时机合适,她便能枯木逢春。她觉得自己没准是撞邪了,也可能是因为那位师太真的是太神了,总之静安师太说的某些话,在她心底里留下一个很深的痕迹。
元京的城门处设立一个关卡,陆续有人进出。董惠莹摸了摸自己的口袋,她揣着一份文书,这文书类似于一种身份凭证,若没这个,以元京的森严程度,像她这种身份来路不明者,是进不去的。所以她就自己给自己伪造了一份儿。
排了大概一个时辰,总算是轮到董惠莹了。她摸摸索索,用鸡爪子似的老手抓着文书递给守城的士兵,对方仔细看了看,见并无疏漏错处,便准她通行了。
进城之后,她慢吞吞地逛着,期间瞧见几家新开的店铺,见匾额上烙印着“惠字商号”的标志。
眸中涌现了几分怀念之色。
惠字商号啊,淑君以前曾许下宏愿,要让惠字商号花开遍地,遍及大元,这样不论自己走到哪里,衣食住行,都不用操心,可以直接拿着身份牌子住进自家的产业。
1343:
她眼眶泛红,然后搓了搓冻僵的双手,慢吞吞地走进惠字商号的客栈。
要了一间房,让小儿帮她抬来一桶热水,她慢吞吞地洗了一个热水澡,旋即躺在干净的床上。
翻来覆去……
她该怎么进宫呢?
就自己这副年老色衰的样儿,怕是就连想当宫女嬷嬷都没人要吧。
还得再想个办法才成呢。
一晃几日。董惠莹进京也有好几天了,但一直是苦无头绪。九皇女疯疯癫癫,常年幽禁于皇宫之中,而自己又苦无门路,不知如何才能够进宫。要是她的身体保持在巅峰状态时,她可以考虑一下夜探皇宫之类的,但问题是,她如今是个没用的老太太,身子骨脆着呢,一点都不中用。
随便来个顽皮的小孩子推她一把,就能把她推的趴在地上起不来。
连着几天下来,董惠莹夜晚住客栈,白天漫无目的地在外面闲逛,这一日她来到京郊的采石场,原是因为今晨下了场大雪,又听闻这地方景色不错,这才过来的。
哪知,竟是遇见个熟人。
“快点!”
“都麻溜的,赶紧干活!”
“还想不想吃饭了,啊?”
“我们这里可不养闲人!”
一个工头模样的女人挥着鞭子驱赶一支队伍,这些人是采石场的工人,但看起来也挺像是奴隶的。冬日雪厚,天气冷着呢,可这些人却光着脚,脚腕上戴着铁链,穿着单薄的衣裳,手脚之上冻的青青紫紫,有的推车,有的扛石,稍微走的慢一点就要被人甩鞭子。
董惠莹坐在山坡上,她唏嘘不已,而后拧开一个小酒壶,喝了一口辛辣的烧刀子,让自己的身子暖一点,不然外头寒气太重,她这把老胳膊老骨头的怕是真的扛不住。
忽然,有人身形晃了下,一头栽倒在地上,便见那名工头抄着鞭子,对准了趴在地上的男人狠狠鞭笞。
男人的后背很快就已布满了鲜血,这事也引起一场不大不小的骚动。
“死了?”
“真没用!”
那工头嫌弃道,“行了,你们俩,把他扔山里去,省的我看见了心烦。”工头指挥着两个手下,两人一个抱头,一个抱脚,抬着男人往山上走去。
董惠莹觉得,她眼神好像不太好使。可能是因为这具身体的机能退化的太厉害,有点老花眼了。
不过……
巧就巧在,那两个抬人的,居然抬着男人往自己这边走来了。
乍一看那个气息全无,像是已经死了的男人,她竟觉得有点面善。
是不是在哪见过呢?
嗯,年纪大了,脑袋也有点不好使了,她最近似乎有点健忘。
那两个人没发现董惠莹,抛尸之后就立即赶回了工头那里,而董惠莹则是拄着一根小拐杖,慢吞吞地挪到那个被弃尸的男人旁。
她蹲在地上,眯起眼睛,凑近男人看了看。
嗯,果然还是好眼熟呢。
“呀!”
她忽然想起来了。
“这不是苏浪吗?”好几年没见了,都快忘了这小子长啥样了。
当年初见时,这是一病态的少年,但武功超群。几年过去了,苏浪也长大了,从少年变成男人,人也长高了不少,就是……而今苏浪已没了气息,竟像是死了一样?
1344:
长大后的苏浪,身上那股子少年感减轻了不少,而且脸上还蓄满了大胡子,不过如果不看下巴嘴巴,这人的眉眼依然俊美,就是脸色不太好,青白青白的,身体也不太好,淤青遍布,一些伤口都化脓了,再加上不久之前曾被人“鞭尸”,可谓是遍体鳞伤的。
董惠莹摸了摸苏浪的脖子,脉搏很微弱,要是不管的话,估计就真活不成了。
算了,还是救了吧,好歹相识一场,不看僧面看佛面。即使这小子从来没给过自己好脸色,但对她家智宸还是不错的。
于是,从兜里掏出一把金针,因为眼睛有点花,有些认不准穴道,刚开始还扎错了两次,扎的苏浪直冒血。不过,后来她索性闭上眼,忙着用手摸了摸,摸准了穴位再扎针。
暂时保住苏浪这条小命后,她抓起苏浪一条胳膊,哼哧哼哧的在雪地中拖行着。
直至从山坡上下来,她又解下自己身上的斗篷给苏浪穿上。
冻死了,冻死了!
冷风一吹,她抱着自己的胳膊直哆嗦,离老远一看就像是一只快要冻死的老母鸡似的。
苏浪醒来时,就看见一个秃脑瓜的“老太太”,正拿着一把菜刀冲自己比量着。
他的眼神很呆滞。
“醒了?”
这是一户农家小院,是董惠莹昨日遇见苏浪后,才租凭下来的。“老太太”咧开没牙的嘴巴,笑得一脸渗人。
“既然醒了,就自己来吧。”把菜刀塞进苏浪手里,“自个儿把胡子刮干净,乱糟糟的,看着怪闹心的。”
但是,刀柄刚塞进苏浪手里,就啪嗒一声,掉了下来。幸好这菜刀有失准头,不然单是这一下子,就算不把她的脚丫子剁成两截,也得把她砸一个够呛。
董惠莹愣了愣,慢吞吞的弯腰捡起菜刀,然后又狐疑地看了看躺在炕上的苏浪,“醒醒,醒醒?”
皱巴巴的爪子在苏浪面前挥了挥,但男人分明睁着眼,看着竟似个空壳,魂儿早就没了,麻木的像一句行尸走肉。
董惠莹:“……这孩子莫不是傻了?”
以前的苏浪,痴狂,病态,有几回董惠莹甚至曾怀疑这小子是不是对她家智宸有意思?
那时的苏浪美的像妖精,有少年的任性,少年的跋扈,但内力雄浑,身手相当厉害,总的而言即使有些变态,但也算是一个比较有活力的人。
可瞧瞧,他眼下的模样就像木头桩子似的,活像是被她家浩铭附体了一样。
不,她家浩铭虽惜字如金,好歹时不时地吭上两声,要是心情好了,也能蹦出几个字来,可苏浪则不。
他真的真的像傻了一样。
“这咋回事呢?”
董惠莹拉来一把凳子坐在炕边,她心里想着,苏浪这模样,咋有点像是应激创伤后遗症呢?
这是得精神病了?
嗯,嗯,好像很有可能呢。
莫不是受了啥相当之大,相当严重的刺激?
坐了半晌,默默看着炕上的苏浪,而苏浪则是眼都不眨一下,用他毫无神采的死鱼眼呆呆望着木头的房梁。
董惠莹:“……”
1345:
一名好的医生是相当伟大的。
既要顾着病人的身体,也要坚固病人的心灵。而若是一名全能的医生,不仅精通内外科手术,擅长中医望闻问切,就连这心理学方面的东西也得涉及一些。
精神病,精神创伤之后留下的心理阴影、心理疾病,遇见这种病患,大概最怕的就是像苏浪这种情况。
整个一活死人,无知无觉,麻木不仁,既然他的心灵拒绝接受外界,也拒绝和外界交流,那董惠莹就只能动用自己的想象力,从他这副麻木的样子,以及自己曾了解的基本情况,“想象”他究竟遭遇过什么,推测他这个精神创伤究竟是从哪来的。
嗯,她左思右想,觉得这事可能和那位青和有关?毕竟,苏浪这小子只要一碰见与青和相关的事情就容易炸毛,就容易不淡定。
爱之深责之切,同理,爱的越深,恨的越浓?
只不过,猜测归猜测,关于如何处理眼下这情况,她仍是一点头绪都没有。
而苏浪更像是封闭了五感,他窝在他自己的世界里,从不对外界做任何回应。这样的他,身边是离不开人的。
比如董惠莹为了寻找入宫的方法,曾拄着拐杖出去逛了一天。
离开之前特意帮苏浪弄好了早饭和午饭,交代苏浪如何饿了就自己吃,但等她从外面回来时,苏浪仍是老样子躺在炕上,而她提前做好的饭菜则是一动未动。
董惠莹:“……”
她不禁好奇,以这个人如今的模样,若是人有三急?嗯……难不成是趁着自己出门的时候,他自己偷偷摸摸解决的?
“哎哎哎!”
看着躺在炕上除了睡觉就是睁着眼发呆的苏浪,董惠莹愁眉苦脸地叹息了一声。
她那张因为早衰而遍布褶皱的橘子皮老脸,更是整个都耷拉了下来。
真麻烦,早知道就不救了,但好歹这人也是智宸的小弟呢。
好嘛好嘛,算她口是心非,就算提前知道会是这种情况,她肯定还是得救上一救的。在董惠莹这边为了入宫,以及苏浪这方面的事宜头痛心烦时,大元境内,从几个月前开始,悄然无声地出现了一些些变化。
比如各个城市的流动人口中,突然冒出一些比较特别的人。
这些人做平民打扮,有的是老人,有的是男人,有的是女人,也有人是小孩。
操着一口江南地带的口音,但民风很是剽悍,他们犹若一滴水融入了海洋,无声无息地蛰伏于一座座城市之中。
另外除了这些人之外,也有一些大头兵在四处奔波,他们的足迹遍布整个大元,大门似乎是在寻找着什么,也像是在注意着什么,并且彼此之间互有通信,而对于这一切,董惠莹,却是丝毫不知的。
此刻在元京之中,几名青壮年劳力从奴隶市场归来。
“暂无夫人的线索,城主让咱们注意夫人,但是年轻的女人,年迈的老人,我都有留意过,不曾见过紫色的眼睛,她们都不是夫人。”
1346:
“对了,前几个月城主让咱们找一个叫做苏浪的男人,这事也托了几个月了,一点进展都没有,咱们实在是愧对城主的栽培。”
这些人正是从江南雾都赶来的。
其中一个比较安静的少年沉默了一下,然后才小声道:“我今天在奴隶市场那边打听了一下,有一个人似乎和城主要找的那个苏浪很相似,他似乎被某个采石场的工头买下了。”
“真的?”
“我不太能确定,画像中的苏浪和我差不多,但是那个曾在奴隶市场出现过的,却比画中的苏浪更成熟一点。而且我也没有见过他真人,所以暂时不能下定论。”
“走,继续打听,你们几个注意城门的出入关卡,盯着一些,而咱们几个去问一下那个采石场到底在哪里。”
“说起来,夫人为啥要离开?城主他们兄弟为了找夫人,都快找疯了。”
“不清楚哦,总之咱们只需安心为城主办事就好。”
“也对呢!听铁一大人说,夫人精通医术,而且还擅长蛊术,虽不知其他地方进展如何,但是京城这一片,我觉得也许咱们可以从这两个方面入手?看看有没有行医又懂蛊的。”
“这个办法蛮不错的,就是……就算夫人真的懂得医术又懂蛊,但她会随意为人看病下蛊吗?”
“这个,不清楚……”
“咦,我想出一个办法。”
“啥办法?”
“我们可以引蛇出洞啊?咳咳!我的意思是,城主他们不知夫人身在何处,但京城是需要特别注意的,因为夫人似乎和宫中那位九皇女关系不错,所以如果夫人真的来了京城,也只有一个可能,她是为就皇女而来的。”
“对呀!”
“有人猜测夫人可能已经死了,因为夫人得了一种怪病,这事城主也没瞒着咱们,但无论如何,城主也交代下来,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咱们可以先想个办法,看看能不能和宫中那些人打交道,要是可以的话,如果夫人在京城,咱们就可以引蛇出洞,而如果夫人没在,咱们也可以守株待兔啊?反正,如果夫人来了京城,我觉得她肯定是要接触那位就皇女的。”
“是这样不错,真是太聪明了!但问题是,具体要咋做呢?”
于是几个人又凑在一起叽里呱啦的商量。
当天下午,几名江南人来到奴隶市场探听那个采石场的消息,而另外几人则是开始做相关筹备。
又过了几日,这些人兵分两路,一伙前往京城郊外的采石场,得知一个很丧病的消息,那个苏浪居然已经死了,于是把这个消息传送给雾都之主。
至于另外一伙,则是悄然无声的,搭建了一个马戏班子。
“夫人既然是主动逃走的,她是不是不想见城主他们呢?”
“城主夫人曾去过雾都,我曾耳闻夫人是个相当聪明的人。”
“咱们这些人,在雾都时不算是很起眼,但也曾远远见过夫人几面。”
“对啊,万一夫人不想见城主,万一夫人认出了咱们,岂不是又要逃走?”
1347:
“所以咱们是不是得做一下变装呢?”
“至少不能让夫人认出咱们来。”
“对!”
“这提议甚好,就这么决定了!”
于是轰轰烈烈的,这些人组建的马戏班子开始在元京之内街头卖艺,比如跳火圈,胸口碎大石等等,表演出很多小花样儿,渐渐的,名声斐然,传入一些人耳中。
而对外,他们也声称人手不够,正在招聘人手,不拘男女老少,总之是有心加入的,全部都接纳进来。
这算不算是广撒网多捞鱼呢?
又过了一阵子,这时已是深冬,一人蹦蹦跳跳地喊道:“接上线了,接上线了!”
“啥东西接上线了?”
“王府啊,是梦王府啊!”
“梦王府?”
“对对对,梦王府的王爷是个女人,她原来是元宫的六皇女,似乎是个纨绔,对皇位没啥兴趣,当初八九争夺时,这位梦王因为没战队,也没受波及。不过她也没啥实权就是了,这位女王爷似乎是个闲散王爷,整天花天酒地的混日子。”
“啊!”
“我刚才和梦王府的管家接上线了,咱们这阵子也算是小有名气了,梦王的管家让咱们腊八那天去王府,好给梦王逗闷子。”
“咦??这可真是太好了,腊八那天一定要好好表现,要是得了梦王的欢心,没准咱们马戏班子能进宫表演呢?说起来咱雾都本是闭塞,元宫啊,咱老百姓一直仰望的地方,就算不为夫人,咱这种老百姓能进一回元宫也是一件值得大大称赞的事情呢。”
“就是咩,就是咩!”
“好了,总之不可懈怠,都准备准备吧。另外招人的事情进展如何?把咱们要去梦王府的消息洒出去,看看能不能把人引过来。”
“好咧!”
这天正是腊月初一。地面雪积的很厚,一朵寒梅悄然在枝头绽放,芬芳扑鼻,是梅香特有的凛冽。
自从有一回,董惠莹出门一整日,苏浪被她留在位于京郊的农家小院中,一整日没有进食之后,董惠莹怕自己出门的时候把苏浪饿死,于是养成一个习惯,不管去哪,总要把苏浪带上才能够安心。
正所谓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反正救都救了,要是因为自己的疏失又把人饿死了,那岂不是……总之,董惠莹和苏浪算是形影不离的。
另外在相处的过程中,她也发现了一件事,逐渐摸索出适合她与苏浪的相处之道。虽然很多时候苏浪都是木木愣愣的,像是一具失魂的木偶,但是只要自己“命令”他,他就可以像机器一样的行动。
比如,腊月初一这天,董惠莹看苏浪脸上的大胡子实在是太碍眼了,就“命令”苏浪把胡子刮了。
苏浪反应很慢,不过,等把下巴刮的干干净净之后,董惠莹看着相貌阴柔俊美的苏浪,也是忍不住的有些赞叹。
这人和当年相比,看起来成熟了不少,只不过这份美丽,之前被他满脸的大胡子遮挡住了。
“不行呀,这副模样出去,谁晓得你在京城都惹了什么事,万一被人认出来,岂不是又要横生枝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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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摸着下巴思忖半晌,旋即拿出一些瓶瓶罐罐,从里面抠出一些膏药,抹黑了苏浪原本白皙仿若漫天白雪的肤色,之后又描粗了苏浪的眉毛,利用高光亮粉和暗色的阴影粉,重新修饰了一下苏浪的五官轮廓。
把苏浪的美丽全部藏起来,这一番摆弄下来,苏浪也就从原本盛世美颜的阴柔男子,变得平凡普通了。
她让苏浪换上一件朴实的衣裳,然后又“命令”苏浪跟上自己,而她则是慢吞吞的,单手背在身后,拄着拐杖在雪地中行走。
今年的元京格外多雪,地面的积雪往往是没等融化就又降落下厚厚的一层新雪,但是从京郊的农家小院前往元京,这一路上,个别地方,路上的雪被踩实了,有些滑脚。以至于董惠莹这老胳膊老腿的,本就行动慢吞吞,因为怕摔跤,就走的更慢了。
但即使她已经够小心的了,可是,哎!啪叽一声,秃脑袋的光头老太太脚下打滑,摔在地上爬不起来了。
“可恶!”冬天本就冷,寒风像刀子一样,吹在人身上,寒气像是能渗透进骨子里。
因为怕冷,所以穿的很多,她感觉自己穿的厚厚的,套了好几件棉袄,就像个大笨熊一样。
好不容易爬起来之后,四肢着地,两只前掌撑在地面上,正要爬起来,但是,啪叽!又重新摔了回去。
董惠莹摔的痛死了,老胳膊老腿最不扛摔了。
她可怜兮兮的坐在地上,委屈的都快要哭了。
这该死的冰雪,见鬼的天气!
正当她耷拉着脑袋陷入深深的沮丧之中,内心反复刷屏——老了,老了,不中用了,走平路摔跤,摔一跤就起不来了,原来人老了,竟是这么无力呢。
好生气哦,好生气好生气哦!
这时候,一只大手,忽然拽住她臂弯。她侧首一看,见是苏浪?
“呀!”她眉眼弯弯,若她是个美貌的少女,这模样做出来一定可爱极了,但她太老了,这一笑之下满脸褶子都在抖,却也衬出几分老顽童似的小孩心性来。
“真不容易呢,”她眸子里满是欣喜的意味。
苏浪把拽着她的胳膊,把她从雪地中拉了起来。她徐徐弯下腰,捡起自己的拐杖,然后又慢吞吞扫掉膝盖上的雪。
之后,她眉梢一扬,看向苏浪,见苏浪仍是老样子。不过,这总归是个好进展。
“走吧,阿苏!”
她招呼苏浪一声,又忽然定住脚步:“老妪我怕摔跤,来,让我拽着你胳膊。”
苏浪木木的,董惠莹也不管他心里到底是乐意的,还是不乐意的,反正她是一手抓着拐杖,一手抓住苏浪的胳膊。
其实,平心而论,苏浪这副样子,让她觉得挺亲切的。
她眸中满是怀念之色。
她想家了,想老四了,老四便是这般模样,不苟言笑,总用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坐着贴心暖心的事情。
她叹了口气……
“无论如何……”
眸子里狠狠的闪了闪。
九皇女,她是一定要见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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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她有生之年,她至少要把这件事情完成。
苗青的那番爆料一直深深烙印在她的脑子里,八皇女为敌,九皇女为友。
老八空有野心能力不足,这人太过狭隘,虽有谋略,眼界却不够宽广,只知道内斗,却无法抵御强敌袭击。
若继续由老八掌权,日后大元定要被大金吞并,而一旦大元灭国,大金杀进元土,梁母有宇文家族做靠山,又如此痛恨她家的男人们,想来她家的男人,怕是要第一个遭殃。
她忧虑地皱了一下眉。她想为他们,再多做些事情,直至,直至……
直至她行将就木,直至她再也无法动弹,直至她生命消亡的最后一刻。不然,就算她身死之后,怕是也难以安心。
今日董惠莹是空着肚子出来的,事实上不止是今日,她似乎变得越来越懒了。
自从决定要带苏浪一起出门之后,两人的一日三餐几乎都是在外面解决的,晚上的时候,有时候会回京郊那个暂时落脚的农家小院,但也有一些时候,会直接住进城中的客栈。
这一日她进城之后,发现元京内部张灯结彩,掐指一算,原是已腊月了。
再过一个月就要过年了。
她心里涩了下。
以前不论有多忙,不论身在何处,在过年的时候,她总是要回家的。
当时家里不是缺了这个人,就是少了那个人,但是每一年,淑君都会在家里等着她,她和淑君,越宁,淑玉,她们几个一起度过了好几个年节。
仔细地算下来,一家子整整齐齐过节的次数,竟是少之又少。
而今年,看来她要自己一个人了。不,好歹还有苏浪陪着她,即使她觉得她和苏浪不熟,但那种感觉很难解释。
至少,至少……苏浪认识她家男人,是和她家男人有关的,身在异乡,即使苏浪性格大变,但有这样一个人能开启她的回忆,令她回想起从前的一切,却也是不错的。
至少透过苏浪她可以追思曾经那些一家齐聚的幸福时光。
团了团袖子,这天气太冷,太冻手了。
她和苏浪走进一家小店,给苏浪点了包子油条,而她自己面前则是一碗豆腐脑。
没办法,没牙的老太太实在是伤不起,很多东西就算想吃,没有牙齿,也嚼不碎,只能吃稀粥豆腐脑这种比较方便入口的流食。
他们占据一个小小的位置,并不是很显眼。鲜香的豆腐脑入口,驱散了体内的寒气,她舒服地喟叹了一声。
“哎,听说了吗?”
“那个马戏班子怎这么走运,居然能得梦王爷的青眼。”
“腊月初八是梦王爷的生辰,真没成想一个街头卖艺的班子居然能被那等大人物看上。”
“可真是好命啊。”
听着旁人的闲聊,董惠莹想起这几日曾在街头看见过一些操着江南口音的老少男女在街头卖艺,她对这个没什么兴趣。
不过,梦王府?
“或许,我可以这么做……”
一直因无法入宫而愁眉不展,但如今想来倒是自己狭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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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何必非得急着进宫,急着跟宫廷搭上线呢?
她也可以曲线救国,比如对一些朝中大臣,以及和皇室有关的那些皇亲国戚下手啊?
“真的是,笨死了!”
即使因为苍老年迈,双目早已浑浊,但这时却射出一道道璀璨炫目的精光来。
在身体机能全面下降的同时,大概是受年迈的身体所累。
董惠莹发现自己的脑子越来越不灵光了,而且忘性也是越来越大了。
吃完豆腐脑之后,付了账,她便开始带着苏浪在市井中游走。她不着痕迹地打听着一些情报。
比如朝廷那些大臣,是否有人患病,是否有人痼疾缠身等等。
医术还在,她完全可以用这个医术当做自己的敲门砖。
最后打听来打听去,居然又绕回了那位梦王爷身上。
听说这位梦王爷,近几年心性是越发暴躁了,常常是心烦意乱,彻夜难眠。
王爷也曾寻访了多名大夫,可惜的是那些郎中大夫,不管是宫中御医,还是民间郎中,都对王爷的病症束手无策。
董惠莹琢磨了一番,旋即有了决定。
她领着苏浪前往梦王府。
皇家子女斗了多年,皇室皇子一直以来都很没存在感,皇女她倒是知道不少,比如老八,老七,老九,小十一……
这位梦王爷则是排第六,老六。
至于皇子,她却只知道凤溯一个。
不是说大元男多女少吗?可皇室似乎女的比较多,男的比较少?
去王府的路上她胡思乱想,抵达王府之后,她望着这威武阔气的门楣,又瞅了瞅厚重的朱红色大门之外,两座石狮负责镇邪,匾额上方还挂着一面太极双鱼两仪镜。
“这位大人,草民来自北地,听闻王爷痼疾缠身,遂前来拜访。”
董惠莹的声音沙沙哑哑,王府守门的侍卫对她不太看好,主要是她的衣着太过寒酸。这世上看人下菜碟的从不在少数,但也并未对董惠莹过于刁难。
主要还是因为风气问题,梦王爷招纳名义早已不是秘密,来王府骗吃骗喝的也不在少数,反正人家好歹有个王爷的头衔,只要是能哄得人家开心,这吃穿方面,自是不愁。
说穿了也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只要能给王爷提供乐子,就算真是一个没用的废人又如何,养在府中又花不了几个闲钱儿。
“等着!”侍卫瞥了董惠莹一眼,旋即去通报。不久之后,来迎接的是王府一名吓人:“二位,这边请。”
董惠莹拉着苏浪走进王府,这王府着实气派,一路上她瞧见不少抹脂擦粉的男子,这些男人似乎是那位梦王爷的男宠?
倒是写尽了风流气派,容色也是各具千秋,各种类型的,妖娆,妩媚,纯情,英武,不一而足。
董惠莹被引至偏院,这院子很大,一踏入其中便闻见了浓郁的药香。
“二位暂且在这儿等着,等我们徐管家忙完之后自会对二位进行安排。不过二位的医术还需得考验一下。”
这下人一回头,便拘谨恭敬地唤来一名老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