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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贺兰归真     圣师魔命txt下载     圣师魔命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三十六章 鄘风

    子恒爬起来,走到营火光亮的边缘迎接她。半夏站定脚步,歪着头看他,黑暗中看不出她脸上的表情。

    “你离开了这么久,”子恒问道,“玩得开心吗?”

    “我们跟他的母亲一起吃晚饭,”她回答,“然后我们跳舞……他们的舞步还挺有趣的。当我跳起舞时,感觉那一刻就像能持续永远,忘掉了现实。”

    “他令我想起了狗娃。以前你对狗娃总是很有自制,不会受他诱惑的。”

    “才不一样呢,平措是一个有礼貌的男孩,”她厉声说道,“他令我开心大笑。”

    子恒叹道:“好吧,我很抱歉。既然你跳舞跳得开心,那么我为你高兴。”

    突然她一下子扑进子恒的怀里,伏在他的胸前大哭起来。他笨拙地搂住半夏颤抖的肩膀,心想,要是令公鬼在这里,他就会知道这时候该怎么做了,他总是可以跟女孩相处得很好,不像自己,总是不知道应该如何应对。“我说了我很抱歉,半夏。我真的为你高兴。真的。”

    “你快告诉我,他们都还活着。”她对着他的胸膛抽泣道。

    “什么?”

    半夏离开子恒的胸膛,双手抓着他的手臂,在黑暗中抬头看着他。“令公鬼和马鸣,还有其他人。告诉我,他们都还活着。”

    子恒深深吸了一口气,他有些为难地犹豫了一下,还说道:“他们还活着。”他终于回答道。

    “这就够了。”她飞快地用手指擦了擦脸颊上的泪水,“这就是我想听的话。晚安,子恒。睡个好觉。”她像一阵清风一样从他怀里脱身而出,就匆忙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子恒转身看着白~玛依站起来迎上半夏,两人低声说着话走进了马车。令公鬼也许能弄明白半夏究竟怎么了,子恒心想,反正我弄不明白。

    一弯银色新月从天地相交之处上升起,远处传来狸力的嚎叫,子恒打了个哆嗦,明天又要开始担心那些狸力了。可是,他错了,它们已经在他的梦境里,等待着他。

    在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后,马鸣终于吹出最后一个颤抖的音符,放下了谢铁嘴那雕刻着金银花饰的羌笛,这支被吹得严重走调几乎听不出竟然是《鄘风·桑中》的曲子总算结束了。

    令公鬼放开捂着耳朵的双手,一个在附近卷缆绳的船伙儿大声地长舒一口气。一时间,耳边只剩下河水拍打船身的声音,船浆规律地摇动的吱吱声,还有风偶尔吹动桅索的嗡嗡声。因为风总是迎着船头而吹,船帆没有任何作用,所以被卷起来了。

    “我真算是开了眼界了,”谢铁嘴好一会儿才喃喃说道,“你令我深刻体会到了一句老话:武大郎耍门杆——人熊家伙笨。”船伙儿们一齐大笑起来,马鸣扬起羌笛威胁着要砸他。谢铁嘴一把将羌笛抢回来,熟练地放回它的硬皮盒里。“我本来以为你们这些放羊娃的在放羊的时候都是以吹羌笛来消磨时间的。你让我明白了不是自己亲眼看到的事情不能相信。”

    “谁是放羊娃,只有令公鬼才是放羊的啦,”马鸣发牢骚道,“他才会吹羌笛,我不会。”

    “是的,嗯,他确实有点天分。也许我们该练习古彩戏法,小子,你在这方面还是有点潜质的。”

    “谢师傅,”令公鬼说道,“我不明白你为啥这么努力。”他朝那个船伙儿瞄了一眼,压低声音,“必竟我们俩不是真的想当你的徒弟啊,这只不过是为了掩护身份寻找纯熙夫人和其他人罢了。”

    谢铁嘴很夸张地捋了捋胡子,低头看着膝盖上光滑的深棕色羌笛盒。“小子,如果你找不到他们又如何?我们甚至无法知道他们是否还活着。”

    “他们活着,当然活着。”令公鬼坚决回答,看了看马鸣等待他的支持。可是,马鸣低着眉,抿着嘴,眼睛盯着甲板。“好了,该你说话了,”令公鬼对他说道,“吹不好笛子有什么大不了的,你不可能为这事难过啊。我也吹得不好,这有什么关系。你以前从来都不吹笛子的呀。”

    马鸣抬起头,居然是一脸的愁容:“如果他们真的死了呢?”他轻声说道,“那么我们得接受现实,不是吗?”

    这时,船头的导航员大喊:“白桥!白桥就在前面!”令公鬼愣住了,无法相信马鸣竟然这么轻易地说出这种话来。他凝视着马鸣的眼睛,心中百感交集。马鸣缩着脖子,阴沉着脸和他对视。身边,船伙儿们纷纷走上甲板。令公鬼的心中有许多想说的话,却无法用言语表达。

    令公鬼觉得,他们必须相信其他人还活着。这是不容质疑的。然后意识的深处有一个恼人的声音在问:凭什么?因为这一切就像谢铁嘴讲过的一个故事?英雄找到宝藏,道士斗败妖魔,从此过着幸福生活?

    可是现实的生活不是故事,不单不是。可以说完全不同,有时候,英雄也会死亡。而且你又是谁?你是一个英雄吗,令公鬼?你是一个英雄吗,放羊娃?

    两个人就这样对视着,直到马鸣突然涨红着脸移开了目光。令公鬼收拾心神,跳起来,穿过身边忙忙碌碌的船伙儿向船栏走去。马鸣慢慢地跟着他,甚至懒得躲开挡在他前面的船伙儿。

    人们在船上跑来跑去,光脚把甲板踩得砰砰响。他们忙着调整船绳,绑好这些绳子,又解开那些绳子。有些人搬出许多油皮大袋子,里面涨鼓鼓地塞满羊毛几乎要把袋子撑破。还有人在准备缆绳,那绳子跟令公鬼的手腕一般粗。他们的动作虽然迅捷,却都十分熟练准确。尽管如此,船老大董四哥还是在甲板上来回巡视发号施令,责骂那些动作不够快的船伙儿。

    大发号转过碧水的一个小弯,白桥便完全展现在令公鬼的眼前,吸引了他的全部注意力。白桥,他从歌谣里、传说中还有小贩的讲叙里都听说过它,现在,它就在眼前,他亲眼看到了传奇。

第一百三十七章 祸斗时代的遗物

    白桥跨过宽阔的河面,桥底比大发号的桅杆高出两倍有多。它从头到尾闪着被太阳照射的窗户纸一般的白色光芒。跟桥身一样材质的桥墩扎在强劲的水流中,纤细如藐姑射山神的长弓,样子柔弱得似乎根本无法支撑桥身的重量和跨度。

    整座白桥浑然一体,就像是用一整块石头雕刻出来似的,亦或者说,像是经天神之手搭建而成。它宽而高,轻快地横在空中,令人几乎忘记了它原来是多么巨大。相比之下,它东边连接着的城镇就像小侏儒。

    然而,城镇其实也比思尧村要大多了,砖石砌起的房屋跟暗礁渡口的屋子一样高大,沿河伸出一根根细手指一般的木建码头。河面上满上来来往往的小船,渔民忙着撒网。白桥闪着光芒高高凌驾于这一切之上。

    “它看起来就像瓷器一般晶莹,像玉石一样高洁。”令公鬼不禁赞叹。

    船老大董四哥在他身后站定,拇指钩着腰间的宽皮带,说道:“不,小朋友。不论它是什么,肯定不是瓷器的。雨下得再大,走在那上面也不会滑脚,而且,就算最锋利的武器加上最强壮的手臂也无法在上面留下任何痕迹。”

    “我一直认为,”谢铁嘴说道,“它是祸斗时代的遗物之一。”

    船老大冷哼一声:“那谁知道去?反正它很有用。河神爷爷告诉我,也可能是其他人修建的,不一定得是鬼子母们。而且这么新这么漂亮的话,它也未必有那么久远的历史。奶奶的,别偷懒,你这个姥姥的的蠢材!”一边骂着,他一边匆匆忙忙地向船尾跑去。

    令公鬼更惊奇了。来自祸斗时代?可能是鬼子母们建造的?这就是船老大董四哥游历天下的动力,就是他说的天下奇观和未解之谜。鬼子母们的杰作。道听途说是一回事,亲眼目睹、亲手触摸又是另一回事。

    鬼子长桥今欲渡,仙家鬼斧万里平。

    这一刻,令公鬼忽然觉得那神物一般的建筑蒙上了一层阴影。他把目光移到河边的码头上,然而,不论他看哪里,那座桥总能出现在他的视野里。

    “我们成功了,谢师傅,”令公鬼挤出一个笑容,“我们到达了这里。”

    说书的却只是嗯了一声捋了捋胡须,附近两个准备缆绳的船伙儿严厉地瞪了令公鬼一眼,但是立刻继续自己的工作。他赶紧止住笑容,一直到靠岸时都避开不看那两人。

    大发号平稳地转进了第一个码头。码头用橡木搭建,架在涂着柏油的木桩上。船浆轻轻向后划水,调整船身位置。船伙儿们把船上的缆绳抛给码头上的人,把它们系好。另一些船伙儿把那些羊毛袋子挂到船弦外,用来保护船身免被码头桩子撞伤。

    船还没停稳,码头的另一边就出现了许多涂着黑亮油漆的高大马车,每一辆马车的车门上都用醒目的金色或者朱砂色大字写着自己的名字。登船的踏板刚刚放好,马车里的乘客就急匆匆地登了上船。这些人面容光滑,身穿织金锦缝制的曳撒,披着妆花缎的披风,脚踩软布鞋,每一个人都带着一个衣着朴素的仆人为他提着包铁皮的钱盒子。

    这些人围住了船老大董四哥,脸上挂着虚伪的微笑,船老大却冷不防地咆哮一声,把他们的笑容都吓走了。“喂,你!”船老大伸出一只粗手指穿过他们指向甲板另一头的烂牙仔,后者立马站定。烂牙仔额头上被令公鬼的皂靴踩伤的淤痕已经消退了,但是他仍旧时不时用手指摸着它,像要提醒自己似的。“这是你最后一次在我的船上一边值班一边睡觉了!奶奶个腿,这也是你在任何船只上的最后一次!现在,你自己选一边吧,走码头还是跳河水,立刻滚出我的大发号!”

    烂牙仔缩着肩膀,对令公鬼他们三人投以怨恨的目光,特别是看到令公鬼的时候,他的眼神尤其恶毒。他环视甲板希望有人能出言替他说几句,但是这样的希望注定渺茫。

    只见船伙儿们一个个停下工作站直,冷冷地迎上他的目光,就好像看江水一样木然。烂牙仔退缩了,眼中又闪起凶光,而且,比之前更加凶狠。他小低地诅咒着,冲向船伙儿们的舱室。董四哥派了两个人跟着他确保他不会搞破坏,然后嘟囔道把注意力转回围着自己的生意人身上。那些生意人的微笑立刻回到脸上,频频谈话着好像从没有被打断过。

    谢铁嘴叫令公鬼和马鸣回去收拾东西。不过他们俩除了身上的衣服,也没剩多少东西了。令公鬼的羊毛毯卷和鞍囊还在,还有父亲的宝剑。他握着剑呆了一会,一时之间,对家乡的思念强烈得令他双眼刺痛。我还能见到塔吗?还能回家吗?家。我余下的一生都将在逃跑中渡过,逃跑着,惧怕着自己的梦境。他抖抖身子叹了口气,把剑挂在腰带上。

    烂牙仔在两个船伙儿的监视下回到甲板上,双眼直视前方,可是,令公鬼能感觉到他身上发出的阵阵恨意,就好像它们有颜色,有形状一样。他挺着腰,阴沉着脸,僵直地走上踏板离开大发号,粗鲁地推开码头上的人,很快就消失在生意人的马车后不见了。

    码头上的人不算多,有衣着朴素的苦力,修补渔网的渔夫,还有少数人特意从镇里前来观看今年头一艘从钟吾城下来的商船。没有一个女孩是半夏,没有一个人像纯熙夫人、或者孔阳、或者其他令公鬼希望见到的人。

    “也许是因为我们是最顺利的,来得最愉,也许他们没有到码头来吧。”他说道。

    “也许吧。但愿你说得对。”谢铁嘴简略地回答,一边把乐器盒背到肩上,“想必你们刚才也看到了,你们俩要提防烂牙仔,他肯定会设法捣乱的。我们必须尽量低调地通过白桥镇,最好人人都在我们离开后一小会儿之内就把我们忘记。”说完,他们走上踏板,披风在风中飘荡。马鸣把弓斜背在胸前,虽然他们已经在船上过了不少日子,仍有几个船伙儿看了看他,他们很少用弓。

    船老大董四哥离开那群生意人,在踏板上截住了谢铁嘴。

第一百三十八章 不讲情面

    “哎我说,你现在就走吗,说书的?你要不要考虑一下继续坐船呢?我会一直行驶到承峻,那里的人很尊敬说书先生,在那里表演你肯定能挣不少钱。我会在中和节之前把你送到,到时候可能还会有讲故事的比赛呢,你知道的吧,胜者有一百个金瓜子的丰存奖金。”

    “这钱可不老少啊,船老大,”谢铁嘴华丽地作了一个揖,扬了扬披风,五彩补丁随之鼓动,“这样的比赛也很吸引,肯定能吸引各地的说书先生前去参加。只不过嘛,”他淡淡补充,“恐怕我们无法负担您的船费了。”

    “这都不教事,嗯,这个么……”船老大从曳撒口袋里掏出一个狗皮钱囊丢给谢铁嘴,谢铁嘴一把接住,里面叮当作响,“船费还给你们,这里面的钱只多不少。船身的损伤比我想象中的要小,而且,你一路都在给我们带来欢乐,讲故事,奏琵琶。如果你一直跟船到归墟之海,我可能还会再付你这么多,而且还在承峻停留让你参加中和节。在那里,像你这样的说书先生就算拿不到冠军,也可以小赚一笔。”

    谢铁嘴掂量着手里的钱包犹豫了,令公鬼插口道:“船老大,不是我们不讲情面,盛情本来难却,不应该推辞。只不过,我们约了朋友在这里见面,说好了要一起去原寿的。所以,只好下次再去承峻了。”

    谢铁嘴歪了歪嘴唇,吹了吹长胡子把钱包收进口袋:“那什么,话也不能说死了,如果我们想见的人不在这里,我们也许会来的,船老大。”

    “那行吧,”董四哥冷冷说道,“你考虑一下吧。可惜现在我的船上没有烂牙仔可以转移其他船伙儿的怒气了,不过,我说过要做的事一定会做。只是,从现在开始我得放松一下他们了,可能为此得花费平常三倍的时间才能到达承峻。嗯,也许那些黑水修罗真的只是在追赶你们三个吧。”

    令公鬼眨眨眼,没有说话。

    可是马鸣却没有这么谨慎。“为啥您会认为它们不是呢?”他问道,“它们跟我们争夺同一个宝藏啊。”

    “谁知道呢,我走江湖太久了,久到不会相信表面看见的东西,”船老大哼道,语气里满是怀疑。他用粗手指梳理了一下自己的胡子,又指着谢铁嘴收起钱包的口袋说道,“如果你肯回来表演,令我的船伙计们忘记我逼迫他们拼命工作,那么,我肯付双倍的酬劳。考虑一下吧。我明天黎明时分出发。”他转身回到生意人身边,连连打恭为耽搁他们表示抱歉。

    谢铁嘴听到“双倍”二字还在犹豫,令公鬼在他改变主意之前赶紧催着他走下了踏板,说书的也没有抗议。码头上的人们看见谢铁嘴这个艺人下船,开始低声议论,有人朝他大喊,询问他会在哪里表演。

    令公鬼沮丧地想,这样子怎么可能低调啊,恐怕到了傍晚整个白桥镇都知道来了一位说书先一了。尽管如此,他还是催促谢铁嘴加快脚步。谢铁嘴为错过大好的机会而赌气一言不发地大步走着,对人们的询问不理不睬。

    高高坐在马车驾驶座上的车夫饶有兴趣地低头看着谢铁嘴,不过他们的仆人身份不能大声呼喊。令公鬼也不知道该往哪里走,于是转进了白桥底下一条跟河流平行的街道。

    “我们必须以最快的速度找到纯熙夫人和其他人,”令公鬼说道,“而且要快,我们早该想到你在村子以外,也会像我们村子里一样受欢迎的。”

    谢铁嘴忽然恢复了精神停下脚步:“此事倒也不难,要想知道他们是否在这里,或者是否经过,问客栈掌柜就知道了,客栈掌柜知道所有的消息和流言。不过,必须问对人。如果他们不在这里的话。”谢铁嘴突然扭回头来回看着令公鬼和马鸣,“那么我们三个就得谈谈了。”

    说完,他转身往离开河岸的方向走进镇子,披风随着他的脚步波浪起伏。令公鬼和马鸣不得不快步跟上。

    从近处看,那座宽阔的茶白色大桥仍然压倒一切地高高在上,不过,走进镇子以后,令公鬼才发现其实这个白桥镇跟韶华城一样大,只是没有那么拥挤。街上有一些小推车,用马匹、牛或者驴子拉着,也有用手推的,没有大的四轮马车。看来那些大马车是生意人才用的,现在都挤到码头去了。

    沿街分布着各种店家,招牌随风摇晃,不少人就在自己的店子门前工作。他们经过一个正在修补锅子的汉子,还有一个裁缝把做好的衣服在光线下举起来让客人仔细查看。一个鞋匠坐在自己的店门前,挥着锤子敲打一只牛皮靴的鞋跟。

    小贩大声叫卖,宣称自己提供磨刀子或者磨剪子的服务,不停招呼路过的人说自己卖的鸡蛋、或者水果、蔬菜很便宜,不过,有兴趣的人不多。那些卖食品的店家,里面摆放的食物少得可怜,比起令公鬼印象中韶华城的店子要少多了。河面上虽然有那么多渔船,鱼贩的店子里却只有小小的几堆鲫鱼和草鱼儿。日子还不算太难过,但是人人都知道,如果天气再不转暖,大家将面临怎样的困境,所以,人人都愁眉不展。

    白桥的桥脚连接着镇子中央的一个大广场,地上铺的石板经历数代,早已被靴子和车轮磨破。围绕着广场的是一家家客栈、店家,还有一些高大的红砖屋子,上面挂着牌子,有一些的名字令公鬼在码头的马车上见过。谢铁嘴似乎很随便地在这些客栈里挑了一家走了进去。这家店的门上挂着一个随风摆动的招牌,上面一边画着一个男人背着行李大步走路,另一边画着同一个人枕着一个枕头,店名是:轩逸客栈。

    客栈大堂里人很少,只有一个胖乎乎的客栈掌柜,他正在从一个酒桶里倒着米酒,还有两个穿着粗糙的一身短打扮的汉子在远处的桌子边坐着,阴郁地看着手里的米酒。令公鬼三人走进去时,只有客栈掌柜抬起头。一道齐肩高的女儿墙把这个大堂一分为二,两边都有桌子和地窝炉。

第一百三十九章 新消息

    令公鬼有点无聊地猜想,是不是所有的客栈掌柜都是又胖又秃头的啊?谢铁嘴精神勃勃地搓搓双手,跟掌柜聊了聊这寒冷的天气,点了热的加姜的紫米酒,然后低声问道:有没有地方可以让我和朋友们不被骚扰地说说话?

    掌柜朝那道女儿墙点点头:“墙的另一边是这里最合你要求的地方了,除非你想包下一个房间。那道女儿墙是为了那些上岸的船伙儿们修的,他们互相之间似乎总是死不对眼儿,为了避免他们在我的店里打架,只好用这堵墙把他们隔开。

    这掌柜的从一开始就在打量谢铁嘴的带着的乐器等物,此刻他歪着头,眼神透着狡猾,“这位爷,你要在这里住吗?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说书先生到镇上来了。人们很乐意掏钱来观看表演,好减轻担忧。我甚至可以给你的住宿和食物打折。”

    “跟他在一起就没办法低调。”令公鬼闷闷不乐地想。

    “您可真慷慨,”谢铁嘴熟练地作了一个揖,“兴许我会接受您的邀请。不过现在,我得先一个人休息休息。”

    “行咧,我会把你要的酒送过去。记得我刚才说的表演报酬在这里来说不错的哟。”

    墙另一边的桌子都是空的,不过谢铁嘴在正中间的一张桌子旁坐了下来。“这位子不错,这样没有人能趁我们不注意偷听,”他解释道,“你们听到那个家伙说的吗?他会给我们打折。妈的,什么狗屁,我可以令他的生意翻倍,竟然只给我打折。要知道有些懂事的客栈掌柜会给说书先生免费住宿,甚至还另外付钱呢。”

    这里所有的空桌子都不太干净,地上很明显已经好几天、甚至一个来月没有打扫过了。令公鬼看了看周围,皱起了眉头。村子里的沈老伯就算是病倒了也不会容许他的店子变得这么脏的。

    “我们只想打听消息,记得吗?为啥找这里?”马鸣问道,“我们刚才经过好几家比这里干净的客栈。”

    “因为它正对大桥,有交通地利之便,还能盯着往来的人群,”谢铁嘴说道,“桥的那边就是前往原寿的官道。每一个路经白桥镇的人都会经过这个广场,除非他们走水路,而我们知道你们的朋友不会走水路。如果这里没有他们的消息,他们就不在这个镇上。由我来负责套话好了,言辞必须十分小心。”

    正在密谈之时,客栈掌柜居然亲自来了,他一手抓着三只粗瓷酒杯,另一手用抹布扫了扫桌子,放下杯子接过谢铁嘴付的酒钱。“如果你住下来,就不用付酒水费用了。要知道,小店的这可是好酒啊。”

    谢铁嘴装出微笑:“我会考虑的,掌柜。这里有什么消息吗?我们之前都呆在消息闭塞的地方。”

    “大消息,那能没有吗?大消息。”掌柜把抹布搭在肩上,拉了一张椅子,手臂交叉搁在桌子上坐下来,长舒了一口气,一边说着能坐下来真是太好了,然后掌柜开始介绍,自己的消息最早是从一个叫水叔的人那里听来的。

    掌柜一坐下来就开始说自己的脚,什么长了鸡眼发炎啊,每天多数时候得站着啊,还有用什么药物来治疗啊,诸如此类的废话。

    谢铁嘴不得不再次提起消息,掌柜的立刻流畅地把话题转了回去。

    “还真是大消息。水叔说那个什么,成少卿,都说是假的应化天尊,试图把军队从若颖城转移到晋城,途中在路伽附近进行了一次挺厉害的打仗,结果被俘虏了。”说着,这掌柜又问他们知不知道谶语的事?

    谢铁嘴看了看另外两人,便点了点头,于是掌柜就继续说。水叔的消息是南方的道路上挤满成千上万侥幸还活着的逃难者,他们往各个方向逃走。

    “当然,”掌柜挖苦地笑着说,“没有人真的支持成少卿。噢,不,你找不出几个肯承认自己支持他的人,现在更没有了。以前也只有那些衣食无着,没有安身之所的难民。俘虏成少卿的当然有鬼子母们。”掌柜的说到这的时候往地上吐了口口水,提到鬼子母们正在把成少卿带往嘉荣时又吐了一次。

    “他可是一个老实人,水叔是这么跟我说的,是一个值得尊敬的人,要他说,所有的鬼子母们都应该回到她们的灭绝之境去,把嘉荣城也一起搬走。如果他能躲开,他不会靠近任何鬼子母们一千步以内。当然,他听说她们在北归途中的每一个村镇都会停留,把成少卿示众,宣布假的应化天尊已经被俘,天下已经恢复安全。他倒很希望可以亲眼看看,虽然那意味着要接近鬼子母们,还说,他有点想到原寿去。”

    喝了口水掌柜的又道:“她们要把他带到那里去呈给什么女主人,”掌柜以手抚额表示尊敬,“我从来没有见过女王。有机会的话也应该开眼见见,你说是不是?她会决定这个成少卿的下场。”

    掌柜的转动的眼珠和不齿的语气很明显地说明他指的是什么,他继续道:“两年前水叔说他就见过前一个假的应化天尊,当时那家伙被押着经过镇外。不过那人只是一个自以为了不起的家伙,当时根本用不着出动鬼子母出手就已经把他制服。士兵们用铁链把他锁在四轮囚车上,他阴沉着脸躺在上面呻吟,每次有人朝他扔石头或者拿棍子戳他时,他就用手抱住脑壳。攻击他的人很多,那些士兵也不阻止,只要他死不了就行。最重要的就是让人们看清他根本没什么特别。他不能做那些事。但是这个成少卿就不同了,值得一看。”

    令公鬼饶有兴趣地听着,心想,这些事估计是这掌柜未来可以用来讲给外孙听的故事。唯一的问题是,他放不下客栈的事务,不然这掌柜的倒有做说书先生的潜质。

    当初涡阳的罗汉果到思尧村时,带来了这个能真真确确地使用紫霄碧气的假的应化天尊的消息,那是数年以来锡城地区听到的最大一件消息了。虽然那以后发生了许多事,把这件事推到了他的脑后,这也仍然是人们会谈论多年,讲给儿孙听的大事。

    不论水叔和这个掌柜,是否真的见到了成少卿,他也可能告诉孙子说自己见过了。至于发生在锡城小村落里某些农夫身上的事,没有人会认为值得一提,除了红河人自己。

第一百四十章 一个疯子

    “这事倒有些新鲜,”谢铁嘴说道,“是一个不错的故事题材,说不定可以流传几百年。我真希望能亲身经历,那得多有意思。”他说话的语气就像这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令公鬼也有同感,追问道:“掌柜的,我也想去看看这个人。您不会正好知道她们走的是哪条路。也许附近有别的行商过旅可能知道路径?”

    掌柜的满不在乎地摆了摆脏手:“北上的路嘛,我当然知道了,这里每个人都只知道这些。你想看他的话,就去原寿好了。我知道的就是这么多,而且,白桥镇里数我消息最灵通。”

    “一看您就是的。”谢铁嘴毫不犹豫地回答,“我想一定有许多途径此地的陌生人在您的店里休息过。我在白桥脚下一眼就看见您店子的招牌了。我告诉你,不只西边来的人能看见。两天前这里来了一个家伙,是个承峻人,带着一份外面的盒子上贴满封条绑满带子的告示,就在我店子外面的广场上宣读。那家伙说他要把那份告示一直带到葬玉群山去,如果道路通畅的话,甚至要带到葬月之海云呢。还说,他们派了人到天下各地去宣读那份告示。”

    客栈掌柜边说边摇头,“葬玉群山。我听说那里终年覆盖在浓雾之中,雾里藏着的妖怪在你来得及逃跑之前就能把你的血肉剥离骨头。”

    马鸣偷偷笑了,被掌掌地狠狠地瞪了一眼。

    谢铁嘴前倾身体专注地问道:“那份告示说什么?”

    “还有什么,当然是召集天下英雄啦。”掌柜的惊讶地反问,“难道我刚才没有说吗?承峻号召所有愿意参加寻宝的英雄们前往承峻聚集。你能想象吗?会有疯子把他的生命奉献给一个传说?不过,我猜他们也还是能召集到一些傻瓜的,世上总是有傻瓜。那个家伙宣称天下末日,就是,跟混沌妖皇的最后一战即将来临。”

    “他呵呵笑了,但是笑声显得勉强,只是一个强迫自己相信这件事好笑的笑容而已,他们大概认为必须在那之前找到那个什么神霄玉府伏魔令牌吧。”

    “你觉得这事怎样?”谢铁嘴问道。

    掌柜的咬着指节沉思片刻,又道:“当然了,经过这个冬天以后,我觉得他们还是有点道理。这样没完没了的冬天,加上这个叫成少卿的家伙,还有之前那两个假的应化天尊。为什么在过去的几年内这些人都自称应化天尊转生?还有这个冬天。这些事情一定预示者什么。你怎么想?”

    谢铁嘴似乎没有听到掌柜的问话,自顾自轻声背诵:“在那悲壮的最后一战中,为对抗黑暗的降临,山川将化为城墙,死者将化为武士,因为,坟墓亦无法阻挡我的召唤。就是这样。”

    掌柜的脸上露出笑容,好像已经看见人群一边观看谢铁嘴的表演,一边给他付钱,“就是这样。探宝故事,最后获得数不尽的财宝,人们就爱听这个故事。就讲这个,观众一定能把这里挤得满到屋顶。这里人人都听到那个告示了,他们对寻宝的兴趣大增。”

    可是这时候谢铁嘴的心思似乎仍在千里之外,于是令公鬼回答道:“我们在找几个朋友,他们应该会从西边来,经过这里。过去的十几天里,经过这里的陌生人多吗?”

    “有几个吧,”掌柜的缓缓说道,“白桥这里还缺陌生人吗,总是会有几个的,从东边和西边来的都有。”掌柜逐个看了看他们,突然变得警惕起来,“他们,你们的这些朋友,是什么样子的?”

    令公鬼刚张开口,谢铁嘴忽然神归,向令公鬼使了一个严厉的眼色,他立刻住了口。说书一脸恼怒地叹了口气,朝客栈掌柜说道:“是两男三女,”掌柜的表情显得很不情愿,但谢铁嘴还是继续说道:“他们也许是一起的,也可能是分开的。”接下来,他简单地描述了一下每个人的特征,足够令没有见过他们的人认出他们,又不会知道他们的身份。

    掌柜的一手摸着脑壳,整理着额前稀疏的头发,缓缓站了起来。“不用你在这里表演了,说书的。事实上,如果你能尽快喝完酒离开这里,我将非常感谢。如果你够聪明,离开白桥镇。”

    “难道还有其他人打听过这些人吗?”谢铁嘴做出对答案毫不在意样子,喝了一口酒,朝掌柜挑起了一边眉毛,“是谁?”

    掌柜的又用手挠了挠头皮,挪动双脚似乎想走开,终于,还是点了点头回答:“我记得,大约是六七天前吧,有一个鬼鬼祟祟的家伙从桥的那边过来。人人都觉得他是个疯子,他总是自言自语,一刻也不停歇,就算是站着也动个不停。他在找同样的其中的几个人。他问的话显得这件事很重要,但是他的行动却像根本不关心答案。一半的时间里他在说要在这里等他们,另一半的时间里又说时间紧迫他得继续上路。这一刻他在哭诉恳求,下一刻又像个大人物一样下达命令。不管他是不是疯子,有一两次他几乎要挨揍了。守卫们为了他不被人打死,差点要把他关到牢里。他当天就朝着原寿的方向走了,一边自说自话一边哭喊。我说了,他是个疯子。”

    令公鬼向是询问地看着谢铁嘴和马鸣,他们俩都摇摇头。就算那个鬼祟的家伙是在找他们,他们也不认识这样一个人。

    “您肯定他找的人跟我们找的人一样?”令公鬼问道。

    “应该是的吧,说是有个剑客,和那个穿丝绸衣服的女人。不过他关心的不是这两个人,而是三个乡下男孩。”掌柜的目光飞快地扫过令公鬼和马鸣,快得让令公鬼不敢肯定那是不是他自己的错觉,“他好像是不顾一切要找到他们。不过我说了,他是个疯子。”

    这四个字“不顾一切”让令公鬼打了个冷战,不禁疑惑这个疯汉子究竟是谁,为什么要找他们。一个妖魔的爪牙或者手下之类的人?百眼魔君会驱使这样的疯子吗?

第一百四十一章 黑神杀将再现

    “这是个疯的,但是另一个,”掌柜的双眼不安地眨着,舌头连连舔着嘴唇,“就在第二天,第二天,另一个我从来没见过的人来了。”说完这句,他就停了下来。

    “另一个?”谢铁嘴等了一会,终于问道。

    虽然他们所处的这半边大堂只有他们四人,掌柜还是先看了看四周,甚至踮起脚尖看看女儿墙的另一边。然后他才开口说话,声音又轻又快。

    “那个人啊,全身黑衣。斗笠拉得很低遮住整张脸,然而你能感觉到他在看你,就像一股野地里的寒风那样直插~你的脊梁骨。他……他跟我说话。”

    掌柜的缩起身子,似乎回忆起了某种威胁让他害怕似的,咬了咬嘴唇才继续道,“声音就像晚上睡觉的时候被老鼠从脸上爬过,让你的整个人都不好了。每次他回来,都问同样的问题。跟那个疯子一样的问题。没有人能看见他进来,他就是那样突然出现在眼前,不论白天黑夜,令你立刻呆在当场。店里的客人们都开始提心吊胆。更恐怖的是,看门的老钱头说他从来没有见过他从任何一个城门经过,出或者进都没有。”

    令公鬼克制着内心的恐惧装出一张空白的脸,拼命咬紧牙关咬得牙齿生疼。马鸣愁容满面,谢铁嘴低头看着酒杯。他们谁都不愿意说出那个词,但是,这个词就悬在他们几个人的心坎上。

    黑神杀将!

    “这可真是一桩怪事,如果我见过这样一个人,一定终身难忘。”

    过了好一会儿,谢铁嘴才说道。

    掌柜的猛摇其头:“姥姥的,你一定会的。你肯定会。他……他想要找的人跟那个疯子一样,除了一桩事,他说有一个女子跟他们一起。还有……一个白头发的说书先生打扮的人。”说完后,掌柜的斜眼看着谢铁嘴。

    “一个白发的说书先生!?”谢铁嘴的双眉唰地立得老高,令公鬼看得出来他是真的非常吃惊。“一个白发的说书?啊,这天下上上了年纪的说书多得很。我跟您保证,我不认识这样的人,而他也没有任何理由要找我。”

    “可能吧,”掌柜的阴沉着脸,“这个人说得不多,不过我的感觉告诉我,如果任何人企图帮助或者藏起这些人,他肯定非常不高兴。不论如何,我把我跟他说的话告诉你吧。我说,没有见过任何他要找的人,也没有听说过这样的人,这当然是真的。我没有见过他们任何一个人。”

    掌柜的特别加重了最后一句话的语气。突然,他把谢铁嘴付的酒钱“叭!”的摔在桌上。“好了,话说完了,你们喝完酒就走,听到了吗?听到了吗?”然后,他忙不迭地走了,边走还边回头看。

    “听见了吗?一只黑神杀将,”客栈掌柜走后,马鸣虚弱地说道,“我早该想到它们会到这里来找我们。”

    “而且,它还会再来,”谢铁嘴身体向前靠在桌子上,压低声音道,“我们不如悄悄回到大发号上,接受船老大董四哥的邀请吧。那些妖怪肯定都把精力集中在搜寻通往原寿的道路上,而我们则往一千里以外的承峻去,黑神杀将绝对不会想到的。”

    “不行,”令公鬼一口否决,“我们要么在白桥镇等纯熙夫人和其他人,要么就去原寿,只有这两个选择。谢铁嘴,这是我们已经说好了的。”

    “什么狗屁说好不好,你是不是不要命啦?你发疯了,小子。事态已经变了。你听我讲,不论刚才这个掌柜怎么说,一旦面对黑神杀将,他会把我们的一切和盘托出,包括我们喝了什么酒水、裤腿上有多少尘土。”

    令公鬼打了个冷战,他想起了黑神杀将那无眼的目光。

    谢铁嘴继续道:“至于原寿方向的路,你以为那只黑罗刹不知道你打算去嘉荣城吗?现在坐船逃往南方是最佳选择,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不,谢铁嘴。”其实逃到离黑神杀将千里之外的地方去对令公鬼来说是一个很大的诱惑,他不得不强迫自己把反对的话语挤出口,他深吸一口气稳定自己的声音,“不。”

    “再想想吧,小子。承峻城啊!地面上不可能再有比它更宏伟的城市了。还有,寻宝英雄会!这是近千年来的头一糟啊。全新一轮的寻宝传奇就要诞生了。你想一想吧。这是你这样的放羊娃,连做梦都梦不到的事啊。等到那只黑神杀将查出我们的踪影,你都已经变成灰发老头了,那时候,你早已厌倦照在家里带孙子的生活,就算被它们找到也已经无所谓了。”

    令公鬼的表情倔强起来:“你要我说多少遍不呢?不论我们去哪里,它们都会找到我们的。承峻城也会有黑神杀将的。还有,我们的人就算真的可以逃,但是如何能逃脱梦境?我们总是要睡觉的。谢铁嘴,我想知道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会发生这些事,我必须弄明白,你知道吗。所以,我要去嘉荣。如果能跟纯熙夫人一起去最好,就算没有她,就算只剩我自己,我也要去。我必须找到答案。”

    “但是,我说的是躲到承峻去保住小命!你小子!这是一条逃脱的道路,沿河南下,让它们往另一个方向瞎找。姥姥的,再可怕的梦境也不会伤害你的。”

    令公鬼不说话。心想,梦境真的不会伤人吗?梦中的荆棘能刺伤真实的手指?他真想把那个梦也告诉谢铁嘴。然而,自己敢告诉任何人吗?百眼魔君出现在自己的梦里,可究竟那是梦还是现实?自己也糊涂了,混沌妖皇跟自己面对面,自己敢把这件事告诉谁?

    谢铁嘴似乎明白了什么,他的面容软化了下来:“就算那些是最可怕的梦,小子,它们也不过是梦而已,你说是不是?马鸣,别这么傻愣着啊,你跟他说说啊,我知道你肯定不想去嘉荣的。”

    马鸣脸红了,半是尴尬,半是懊恼。他避开不看令公鬼,反而对着谢铁嘴怒目而视:“你何苦在这里瞎忙活?你想回到船上去?那你就回去好了。就算没有你,我们也能照顾自己。”

第一百四十二章 保持安静

    说书露出了无声的苦笑,他被马鸣的天真气乐了,瘦削的肩膀一抖一抖,但是,他的声音却因生气而绷紧:“你们以为你们对黑神杀将的了解很深,可以自己逃走,是不是?你们已经准备好自己走路到嘉荣,把自己交给丹景殿下?可是,你们知道如何分辨鬼子母们之中不同的势力吗?真姥姥的站着说话不腰疼,傻小子,如果你们以为你们能自己到嘉荣去,那么你告诉我,我走。”

    “那你走吧。”马鸣吼道,一手滑进披风里。令公鬼震惊地意识到马鸣手里正抓着佩在腰间的匕首,甚至准备要使用它。

    分隔大堂的女儿墙另一边忽然响起了沙哑笑声,一个轻蔑的声音大声说话。

    “黑水修罗?你不是在给我们讲你的故事吧,说书的!你喝醉了!狗屁的黑水修罗!那不过是边民的迷信。”

    这些话像一桶冷水把怒火都浇灭了。连马鸣也半转过身看着那堵女儿墙,睁大双眼。

    令公鬼从墙上露出半个头往那边看了看,心里一沉,立刻缩下身子。原来他赫然看见了——烂牙仔!他在墙的那边,就坐在他们进门时看见的那两个客人的桌旁。他们虽然取笑他,却愿意听他说下去。掌柜的正在擦一张脏得不行的桌子,没在看烂牙仔和那两个汉子,只不过,他不停地擦着同一个地方,身体像那三人倾斜得几乎要摔倒。

    原来他也在偷听。

    “是烂牙仔。”令公鬼重重坐回原位,不动声色地说道。其余两人立刻绷紧了神经。谢铁嘴迅速打量了一下他们所处的这半边大堂。

    墙那边,另一个汉子的声音说道:“不,不,以前有过黑水修罗。不过在黑水修罗战争期间被杀光了。”

    “这话不能信,肯定是边民的大话。”第一个声音坚持道。

    “我说的都是真的。”烂牙仔大声争辩,“我曾经到过边塞,见过黑水修罗,它们就像坐在这里的我本人一样真实。那三个人声称黑水修罗追赶的是他们,但是我知道真相,这就是我不能再留在大发号上的理由。我从以前就开始怀疑船东董四哥了,不过那三个人也肯定不是什么好玩意儿。我跟你说……”

    烂牙仔后面的话被笑声和粗鲁的取笑淹没了。

    究竟还要多久,令公鬼在心中猜测,客栈掌柜才会听到烂牙仔说出那三个人的样子?如果,他还没有说过。如果,他不会立刻联想起他刚刚才见过的三个陌生人。如果现在要离开大堂,只有一道门,必须经过烂牙仔所在的桌子。

    “也许上船的主意不是那么差。”马鸣低声说道,可是谢铁嘴摇了摇头。

    “事情又起变化了,那条路不再可行了。”说书的话语又轻又快。他把船老大董四哥给的狗皮钱囊取出来,草草将钱分成三份。“烂牙仔的故事不用半个时辰就能传遍整个镇子,不管人们信不信都好,黑罗刹随时都会听说此事。另一方面,董四哥明天早上才开船。运气最好的情况下,他到承峻的路上一路都会有黑水修罗在追赶他。他这个老江湖也许对此也早有预料,只是,对我们却没有任何好处。我们现在没有别的办法了,只有逃跑,而且,要拼命逃跑。”

    马鸣飞快地把谢铁嘴推到他跟前的钱币扫到口袋里。令公鬼则慢慢地捡起自己的一份。他发现,纯熙夫人给他们的银锞子不在其中,董四哥给的是同等重量的另外的银锞子,但是不知为何,令公鬼宁愿要回鬼子母的银锞子。他一边把钱放进口袋,一边询问地看着说书先生。

    “这是为了防止我们走散,”谢铁嘴解释道,“我们尽量留在一起,但是如果真的走散了嗯,你们俩能照顾好自己的。你们都是好娃子,都是好样的。只有一点,为了你们的性命着想,远离鬼子母。”

    “我以为你会跟我们一起走。”令公鬼说道。

    “我当然是的,娃子,我是。不过它们越来越近了,只有老天才知道以后会如何。啊,不管了。也说不定会一切顺利的。”谢铁嘴顿了顿,看着马鸣,“我希望你不介意我继续跟你们在一起吧。”他淡淡说道。

    马鸣耸耸肩,逐个看了看另外两人,又耸耸肩:“对不起,刚才,我只不过是神经过度紧张罢了。我好像没法控制自己。每次我们刚停下来喘口气,它们就又追来了,就好像有人在我的脑后一直监视着我们似的。现在我们到底怎么办呢?

    正说间,隔壁爆出一阵笑声,又再次被烂牙仔打断。他大声说服那两个汉子自己说的是真话。令公鬼心想,到底还要多久呢。掌柜的迟早会把烂牙仔说的三个人跟他们三个联系起来。

    谢铁嘴推开椅子站了起来,驮着背以免墙那边的人看见。他示意两人跟着,并且轻声嘱咐:“切记保持安静。”

    从他们这边地窝炉两旁的窗子看出去,是一个小巷子。谢铁嘴仔细观察其中一扇窗户,把它推开一点,刚好够他们挤出去。窗户只发出了轻微声响,在女儿墙那边的一片笑声和争执声中,三尺以外就肯定听不见它的声响了。

    一爬出巷子,马鸣就往街上走,谢铁嘴赶紧抓住他的胳膊。“慢点,”说书先生说道,“先想清楚下一步怎么做。没听过,谋定而后动吗,小心点。”他从外面尽量把窗户关好,转身打量巷子。

    令公鬼跟随谢铁嘴的目光看看四周。另一边是一个裁缝铺,巷子中间只有几个破瓦罐积了厚厚的灰,地面干涸,铺满灰尘。

    “可是,你为什么要这样做?”马鸣又问,“如果你离开我们,你就会安全得多。你为什么要跟我们一起,让自己置身危险之中?”

    谢铁嘴久久地看着他。

    “我以前有一个侄子,叫浩子,不是耗子啊,浩荡的浩,”谢铁嘴疲倦地说道,一边脱下身上的披风,开始把行李堆在地上,乐器盒子被仔细的安置在最上面,“他是我兄弟唯一的儿子,是这个世上我唯一的亲人。他惹上了和鬼子母们有纠缠的麻烦事,而我当时忙于其他的事,虽然我也不知道自己能为他做些什么,然而当我终于动手尝试去帮助他时,已经太迟。”

第一百四十三章 不要看它的脸

    谢铁嘴的面若死灰:“几年以后,浩子死了。你可以说,是鬼子母们杀死了他。”他站起来,没有看他们,声音仍然很平淡,但是,他转过头时令公鬼瞥到他的眼里含着泪水。

    “如果,我可以护着你们两个臭小子远离嘉荣,也许就能减轻对浩子的愧疚。你们在这里等着。”他依然避开他们的目光,匆匆往巷子入口走去,在接近入口前慢下脚步。迅速扫视了一下外面,然后装出很随意的样子走了出去,不见了。

    马鸣迈了半步想跟上去,又停住了。“他不会留下这些东西不要的,”他说道,轻抚着装乐器的皮盒子,“你相信他刚才的故事吗?”

    令公鬼耐心地在破瓦罐旁边坐下:“马鸣,你怎么了?这不像你啊,我好多天没见你笑过了。”

    “这有什么奇怪的,我们在逃亡啊,而我讨厌像兔子那样被人追杀。”马鸣粗鲁地打断了令公鬼,又叹了口气,仰头靠着客栈的砖墙。就算是这样,他看起来还是绷紧了神经,眼睛警惕地转动着。“对不起。接连不断的逃亡,遇到这个那个陌生人,还有所有的一切。我快要受不了了,每次我看着某个人,就会不由自主地想他会不会向黑神杀将告发我们,或者想欺骗我们,又或者会不会抢我们东西,或者就只是直接想要我们的命,令公鬼,这些事不会令你紧张不安吗?”

    令公鬼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短促的大笑:“我早已经吓得不知道什么叫做紧张了。对了,你猜鬼子母们对他的侄子做过什么事?”

    “不知道。”

    这个故事才是让令公鬼觉得心神不安,就他所知,男人只会因为一个理由惹上鬼子母们的麻烦,“我想,跟我们不一样吧。”

    “我想也是,不会跟我们一样。”

    两人靠着墙壁,沉默了。令公鬼也不知道他们这样无言地过去了多久,也许是一盏茶的工夫吧,感觉就像一个时辰般漫长。他们在那里,等谢铁嘴回来,等掌柜的和烂牙仔打开窗户指认他们是妖魔鬼怪。

    然后,巷口出现了一个汉子,这汉的身量很高,披风的帽兜拉得很低遮住脸孔,尽管天色还亮,他的披风却像黑夜一般漆黑。

    令公鬼慌忙爬起来,伸手紧握父亲的宝剑,握得指节发疼,口里干得冒烟,拼命吞口水也无济于事。马鸣也站了起来,一手伸进曳撒。

    那汉子走得更近了,令公鬼的喉咙随着他的脚步攥得越来越紧。突然,汉子站定了,一把扯下披风的帽兜。令公鬼双脚一软几乎跪倒。是谢铁嘴!

    “哈哈,既然你们俩都认不出我,”说书咧嘴笑道:“看来这个伪装不错么,一定能混出城门。”谢铁嘴从他们身边走过,开始迅速把他那件补丁披风里的东西转移到新披风上,动作快得令公鬼来不及看清那里面到底有些什么宝贝。

    到了这个时候,令公鬼才看清楚那件新披风是深棕色。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只觉得口里仍然发干,喉咙仍像被谁的巨手攥着一般。是棕色,不是黑色。

    马鸣的手仍然藏在曳撒里,看着谢铁嘴背影的样子竟像是仍在考虑是否要使用那把匕首。

    谢铁嘴抬头瞄了他俩一眼,然后以更严厉的表情看着他俩:“现在可不是在这里发抖的时候,”说着,他熟练地用补丁披风把乐器盒子打成包袱,披风的里子朝外藏起五彩补丁,“小子们,我们每次一人,逐个从这里走出去,互相之间保持在视线之内的距离,这样子不容易引人注意。你能不能驮起背来走路?他又对令公鬼说道,你的身高太显眼了。”

    谢铁嘴把包袱甩到背上站起来,带上斗笠,苍老的说书摇身变成了一个穷得买不起马、更租不起车的普通行商小贩。

    “走吧。我们已经浪费不少时间了。”

    令公鬼完全赞成谢铁嘴的办法,虽然如此,他离开小巷走进外面的广场前还是犹豫了一下。外面只有零零散散的行人,没有人往他们这边多看一眼,多数人连看也不看,但是他还是绷紧了肩膀,随时准备听到有人大喊,“别让他们跑了!”,然后这些普通人都会应声变成他们的敌人。

    不过,幻想中的这一切都没有发生,令公鬼扫视眼前的开阔广场,只看到人们在忙着各自的日常事务。当他把视线收回来时,广场中间出现了一只黑神杀将。

    至于这只黑神杀将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他根本无暇猜想,因为它已经开始朝着他们三人走来,缓慢却致命,如同一只盯上兔子的猎食野狼一般。行人如突然遇到瘟疫般纷纷走避,连看也不敢看,甚至连害怕的声音都不敢发出,他们沉默着逃散了。

    一时之间,广场很快就空了。

    那漆黑的披风把令公鬼定在原地。他试图召唤太虚之感,但此刻就像在迷雾中瞎摸一般困难。黑神杀将那隐藏在头盔下的注视直刺入他的身体,把他的骨髓寸寸冻结。

    “千万不要看它的脸,”谢铁嘴低声说道,声音发抖沙哑,就像是一点一点地挤出来似的,“它姥姥的,不要看它的脸!”

    令公鬼几乎是呻吟着把视线扯开,这就像把吸附在脸上的膏药猛然撕走一般痛苦,然而,即使他盯着广场上的石头,他仍能看到黑神杀将正在靠近,就像一只戏弄耗子的猫,在咬死耗子之前尽情享受看着它徒劳挣扎的乐趣。黑神杀将跟他们的距离已经缩短了一半。

    “我们就站在这里等死吗?”他咕哝道,“我们得逃——逃走。”但是,他无法挪动自己的双脚。

    马鸣终于把红宝石匕首拿了出来,抖着手握着,牙齿紧咬嘴唇,面容因恐惧而扭曲。

    “在自己的心里要想,”谢铁嘴咽了咽口水,嘶哑地继续道,“心里要想着你一定能逃脱,听到吗,小子?”

第一百四十四章 他死了

    谢铁嘴说完这些,然后开始自言自语,也不知道说些什么,似乎是说线他自己听的话,令公鬼只能听到浩子这个词。突然,谢铁嘴怒道:“他妈的,老子一开始就不该跟你们这些小子搅到一起的。真是不该。”

    他一抖肩膀,把用补丁披风打的包袱卸下塞到令公鬼的手中。“给我好好照看这些。我说跑的时候,你们俩立刻就跑,不要停,一直跑到原寿去。去找大顺发。这是一家客栈的名字。你记好了,万一有什么你都不用管,你给我记住就是。”

    “你在说什么?我不明白。快想办法啊。”令公鬼问道。

    黑神杀将离他们不到二十步了。他的双脚如灌铅般沉重。

    “你记住就是!刻在心里,别管别的。”谢铁嘴厉声吼道,“大顺发、大顺发、大顺发。现在,快跑!”他伸出双手在他们两人肩上各推了一把,令公鬼在这一推之下迈开了脚步,跟马鸣一起跌跌撞撞地跑了起来。

    “快跑!跑啊!”谢铁嘴也长长地咆哮着一跃而起,却不是跟在他俩后面,而是冲向了黑神杀将。双手挥舞着如同在舞台上表演一般,匕首就像他变过的古彩戏法一般,随之出现。令公鬼扭回头停住了,但是马鸣拉着他继续往前冲,他们越跑越快。

    黑神杀将对于这一变故大出意料,从容不迫的脚步变成蹒跚躲避,手向腰间的黑色伏尸剑伸去,可是说书的长脚飞快地迈过两人之间的距离,在黑神杀将来得及把剑完全拔出之前已经撞了上去,一起滚倒在地。

    此时,广场上剩下的几人立刻逃得精光。

    “快跑!跑!”广场的空中闪耀起刺目的精光,谢铁嘴开始惨叫,但是他仍然勉强挤出一个词来,“跑!”令公鬼感到自己的脚下一软差点栽倒,可还是咬牙照做了,说书的叫声在身后追赶着他。

    他把谢铁嘴的包袱紧紧抱在胸前,拼近全力逃跑。恐惧如同波浪一般,浪尖随着令公鬼和马鸣的奔跑从广场迅速扩展至全镇。他们经过店家,店掌柜立刻抛弃店外的货物,急急关上店名。窗户后惊恐的脸孔一闪而过。那些在广场附近亲眼看到的人在街上惊惶乱跑,互相碰撞,被撞倒在地的人若是没能及时爬起,立刻被别人踩在脚下。白桥镇乱得像个翻倒的蚁窝。

    令公鬼和马鸣向着城门跑去时,令公鬼忽然想起谢铁嘴说过他的个子太高,他也不慢下脚步,只是边跑边尽量缩起肩膀。负责看门的两个看门人,戴着生铁盔,穿着粗劣红曳撒配着白色领子,外罩一件牛皮甲衣,握着手里的长戟,担心地朝镇里张望,无心照看那些包着黑铁皮的粗厚木门。

    其中一人瞥了瞥令公鬼和马鸣狂奔而来,对这两个少年倒也没有在意,因为他们俩只不过是正在往镇外逃去的许多人之一。镇民纷纷涌出城去,汉子们喘着大气拉着自个儿老婆,女人流着眼泪抱着婴儿拖着流着大鼻涕号哭的娃子,脸色苍白的工匠们身上还穿着工作围裙,手里还拿着工具。

    令公鬼边跑边模糊地想,应该没有人会知道他们究竟往哪个方向跑了的。

    “谢铁嘴,噢,真他妈的,谢铁嘴。”

    身边,马鸣踉跄了几步。两个人一路狂奔,直到所有跟他们一起逃出的镇民都落在身后,直到镇子和白桥被远远甩在后面。

    终于,令公鬼跪倒在地,大口吸着气,喉咙像被撕裂一般疼痛。身后的路一直延伸,消失在光秃秃的树林后,空无一人。

    “起来。起来。”马鸣喘着气催促道,脸上又是汗又是灰,也快要撑不住了。“不能停,我们得继续走。”

    “可是,谢铁嘴,他……”令公鬼念道,抱紧了怀中谢铁嘴的披风包袱,里面的乐曲盒硬邦邦的,“谢铁嘴。他死了。你看见了,也听见了。”

    “可是我们还活着,令公鬼,他死了!你也说半夏,纯熙夫人,还有大家,都死了。如果他们都死了,为什么黑神杀将还在找他们?你说?”

    马鸣也跪倒在他身边的尘土上:“好吧。也许他们还活着。但是谢铁嘴——刚刚——你亲眼看到了!姥姥的,令公鬼,我们也可能会死啊。”

    令公鬼缓缓点头。身后的路还是空的。他心中期待着希望着谢铁嘴会出现,大步走过来,吹着胡子告诉他们,“臭小子,你们真是桩大麻烦。”

    “记得吗,原寿,大顺发。”他挣扎着站起来,把谢铁嘴的包袱甩到背上跟自己的羊毛毯卷背在一起。马鸣抬头看着他,眯着眼,带着警惕。

    “我们走吧。”令公鬼说道,开始向着原寿走去。马鸣喃喃自语了几句,才跟上来。

    两人低着头默默走路,风烈烈,寿藤老木不自全。令公鬼时不时就回头张望。

    可是,身后的路,不见故人天际空。

    而与此同时,子恒跟随虎夷人方的车队慢悠悠地往东南移动,心急如焚却又无可奈何。游民的行进从容不迫,根本不着急。也许他们从来就不曾着急过。每天,五彩的大马车直到太阳高挂才出发,如果恰好遇到合适的营地,即使下午才刚过了一半,他们也会停下来扎营。他们养的巨獒跟在马车旁边轻松地小跑着,很多时候连小娃子也是这样,他们毫不费力就能跟上马车的速度。

    任何关于多走几步路、或者走快一点的建议都只能换来大笑,或者一句啊,你忍心让那些可怜的马儿工作得那么辛苦吗?令他意外的是,路大安也不着急。他是不肯坐马车的,宁愿走路,有时候还会在队伍前面帮忙开路可他就是不提离开的事,也从来不催促他们。

    这个一身皮毛的大胡子怪人跟温和的虎夷人方如此不同,不论他在哪辆马车旁,都十分扎眼。即使他远在营地的另一边,也能一眼认出他来。这不全是因为衣着的关系。路大安的一举一动都带着狸力的慵懒,他的皮衣皮帽只不过是加重了这种气质而已。

    他的身上如同火焰散发热量一般自然地散发着一种危险的气息,和游民形成鲜明对比。虎夷人方不论老少,都是一天到晚没心没肺的,他们的举止中没有任何危险,只有欢乐。

第一百四十五章 这算什么理由

    娃子为了享受奔跑的愉悦,自然很喜欢互相追逐嘻戏。

    但是在虎夷人方之中,就连老人也是脚步轻盈矫健,却又像踩着欢乐的舞步。每一个人,不论何时,不论站或者走,不论营地里是否有音乐,似乎都随时准备起舞。至于音乐,营地里没有音乐的情况是非常罕有的。不论扎营还是上路,几乎一天到晚,马车之间都有柳琴和羌笛、扬琴和筝鼓相映地奏着乐曲。快乐的曲子,愉悦的曲子,欢笑的曲子,忧伤的曲子,只要营地里有人是醒着的,通常就会有音乐。

    不论路大安走过哪辆马车,都会得到友好的招呼和微笑,不论他停在哪个营火旁,都会受到愉快的接待。但是,子恒知道,这些开放的、微笑的脸,只是游民在外人面前的礼貌,隐藏在这张脸底下的,是对未能完全驯服的外人的戒备。

    笑容的背后,深藏着对思尧村两人是否会造成威胁的担心,随着日子的过去,这种担心只是减弱了少许,但绝对没有消失。对于路大安,他们的戒心更深,就像夏日空气中散发的热气一般,而且,这种戒心从未减弱。他们在路大安的背后时常常公开地看着他,似乎疑惑他究竟想怎样。当路大安从他们身边经过时,本来时刻准备起舞的双脚似乎也时刻准备逃跑。

    另一方面,路大安当然也对他们的所谓空明之体非常的不适应。每次他跟虎夷人方在一起时,总是歪着嘴角。表情不像是迁就,当然也不是轻蔑,只是他恨不得能躲到别处而已。可是,每次子恒提出离开时,路大安却又用抚慰的语气说。

    “再休息几天吧。你们在遇到我之前吃了不少苦头,”路大安这样说道。子恒也记不清这是第几次提起了,也许是第三次或者第四次吧,“而且,你们未来的日子将更加难过,有黑水修罗和黑罗刹的追赶,有鬼子母们朋友。”他口里塞满了白~玛依的酥蜜饼,边嚼边朝子恒笑笑。

    即使他在笑,那双金黄的眼眸仍然敏锐,甚至可能比不笑的时候更甚。那是一双猎人的眼睛,极少露出笑意。路大家就这样懒懒地躺在甲央的营火旁,太平时一样拒绝坐在当凳子用的圆木上,对子恒说:“姥姥的,别忙着把自己交到鬼子母的手里啊。如果被黑神杀将找到我们又如之奈何?”

    “可现在这样也不是办法吧,如果我们一直在这里等,又怎么能阻止它们?三匹狸力绝对挡不住它们的,这些游民连保护自己都做不到,更帮不上忙。黑水修罗会屠杀他们,那样一来就是我们害了他们。反正我们迟早要离开他们,不如早些走吧。”

    “可是,我有一种感觉,它叫我等待。再过几天吧。”

    “某种感觉!这算什么理由?”

    “放松点,少年人。你得学会随遇而安,该跑就跑,该打就打,该歇就歇。”

    “什么歇,什么跑,你到底在说什么?”

    “你会明白的?吃点饼吧。白~玛依虽然不喜欢我,不过每次我来时,她都拿美食招待我。跟这些人在一起时,总会有好吃的。”

    “我想知道,这到底是什么感觉?”子恒追问,“如果你知道些什么,那为什么不告诉我们?”

    路大安皱眉看着手里的半块饼,然后,放下它拍拍双手。“某种感觉,”他终于耸耸肩,似乎自己也不是十分明白,“某种感觉告诉我,必须等,这很重要。再过几天吧。我不会经常有这种感觉,但是我的经验告诉我,应该相信它。它曾经救过我的命。这一次的感觉不知为何有所不同,然而,它很重要,这一点很清楚。如果你要继续走,你走吧。我不走。”

    路大安肯说的就是这些,不论子恒再问多少次,他也不再多说了。他躺着,跟甲央聊天,吃东西,用帽子遮挡眼睛小睡,不肯再讨论离开的事。

    某种感觉告诉他要等,告诉他这很重要。当离去的时刻到来时,他自然会知道。

    “吃点饼吧,朋友。”

    “别瞎紧张。”

    “吃点炖菜吧。放松。”

    子恒却无法放松。夜里,他在一辆辆马车之间徘徊,担心这,担心那。除了他,所有人都看不到任何需要担心的理由。虎夷人方在营火旁唱歌跳舞,欢笑,吃各种蘑菇、坚果、浆果和蔬菜他们不吃肉,过着他们的小日子,似乎完全不关心外面的天下。娃子们到处跑,到处大闹,在马车之间玩游戏,爬上营地周围的树木,跟狗儿在地上打滚大笑。每一个人都完全不关心外面的世界,不关心任何的危险。

    看着他们,子恒更渴望离开。他担心:在我们把追杀者引到他们中间之前离开。他们这样招待我们,我们却以危险回报他们的善意。他们有理由心情愉快,没有人在追赶他们。

    而且一直没再和半夏交谈,因为好久没有机会,子恒几乎没有机会跟她说话,半夏要么跟白~玛依两个人把头凑在一起密密谈天,摆明男人莫近,要么就跟平措跳舞,随着乐声转个不停。虎夷人方用羌笛、柳琴和皮鼓奏出来自天下各地的乐曲,用高昂的带着颤音的嗓子唱出自己的歌谣。他们的歌谣不论节奏快慢,声调都是又高又尖。他们会唱很多曲子,其中有一些在锡城也很流行,只是在他们这里通常会有另一个名字。

    比如,锡城的《瑶池会》,被白虎夷称为《穆王何事不重来》,他们还说,锡城的《常羲沐月》有些地方叫《女和月母》,另一些地方叫《十三月》。子恒想也不想就问起《萧史乘龙》这首歌,他们全都笑翻在地,他们知道这首歌,在这里,歌名是《弄玉》。

    听到他们的歌谣,自然而然就会想跳舞,子恒倒是很理解这点。在思尧村的时候,他并不是一个非常出色的舞者,但是,白虎夷的歌谣牵动着他的双脚,使他觉得自己这辈子从来没有跳得这么久、这么好过。就像催眠一般,它们令他的血液随着鼓声跳动。

第一百四十六章 格格不入

    就在跟着游民出发后的第二天晚上,子恒头一次见到他们的女子随着慢歌起舞。当时,营火明亮,夜幕低垂,手指在皮鼓上敲出柔缓节奏。

    起先,只有一个皮鼓,然后,一个接一个,整个营地的皮鼓都敲起同样缓慢绵长的节奏。夜幕之下,一片寂静,只有鼓声。一个穿着红裙、头发上装点着串串珠子的女孩摇摆着走到火光中,解下围巾,踢掉鞋子。一只羌笛开始吹出悦耳的音调,带着轻轻的哀怨。女孩翩翩起舞,向后伸展的双臂张开围巾,赤裸的双脚随着鼓声滑动,翘臀随着脚步起伏摆动。她的黑眼睛注视着子恒,笑容跟她的舞步一样缓慢,连旋转的时候,还回过头来向他微笑。

    他艰难地咽了咽口水,脸上不禁发起热来。又一个女孩加入了舞蹈,围巾的穗子随着鼓声和后腰缓慢的旋转抖动着,恰到好处。她们一起朝着子恒微笑,他沙哑地清了清喉咙,不敢四处张望,脸红得像个兔子的眼睛,并且心想,那些没在看舞蹈的人一定正在嘲笑他。

    他装作随意地从刚刚坐得舒舒服服的圆木上滑到地下,把目光从火光中的两个跳舞女孩身上移开。在思尧村时他从来没试过脸红成这样,就算是在节日里跟村里的女孩在草地上跳舞也不会。此刻他只盼风快变大,好把自己滚烫的身体吹凉。

    可是,那些女孩偏又舞进了他的视野,只不过,现在有三个了,其中一个狡黠地朝他眨了眨眼。他不知所措地转着眼睛。要了亲命了,子恒心想,我现在该怎么办?要是在平时,令公鬼是最了解女娃子了,如果现在他在这里会怎么做呢?舞女们轻声笑着,头上的珠子随着她们甩动头发的动作发出脆响。

    子恒觉得自己的脸都快要烧起来了。然后,一个年纪稍长的女人加入了三个女孩,教她们如何跳得更有调情意味。子恒心里叫苦,闭上双眼投降。可是,即使闭着眼睛,他耳里仍然听到她们嘲弄的笑声,心就像一个小兔般乱跳。即使闭着眼睛,他似乎仍然能看得到她们。他的前额渗出汗珠,祷告着夜风快点吹来。

    根据甲央的说法,那些女孩其实很少跳那种舞,至于女人就更少了。路大安则说,亏得子恒的大红脸,她们从那晚开始,每天晚上都要跳这支舞了。

    “少年人,我得谢谢你啊,”路大安一脸严肃地说道,“我老了,跟你们这些年轻人不同了,要令我的骨头暖起来,一把火可不够。”

    子恒瞪了他一眼。路大安走开时,他的背影泄漏了他其实是在偷笑。

    子恒很快就明白了,避开不看那些女人和女孩不是什么有效的方法,所以,虽然她们的眨眼和微笑仍然令他想躲开,他也不再躲了。如果只有一个女孩在跳,还好办但是如果有五六个,而且人人都在看结果,他从来没有真正成功地克服过自己的大红脸。

    再后来,半夏竟然也开始学跳这种舞了,教她的是头一天晚上带头跳的那两个女孩。她一边舞着借来的围巾,一边练习那追魂摄魄的舞步,一边轻轻拍着节奏。子恒想说什么,可是决定还是咬咬牙比较明智。然后,那两个女孩开始教她摇动屁股蛋儿,她大笑起来,三个女孩笑作一团。半夏眼睛闪着光芒,脸颊泛起红晕,最后,对这个动作还是有所保留。

    平措在一旁,两眼发亮,饥渴地注视着起舞的半夏。她的脖子上一直戴着一串蓝色绿松石的珠子,是这个年轻英俊的白虎夷男孩送的。白~玛依的脸上,担忧的皱眉已经取代了她起初发现孙子对半夏有兴趣时露出的微笑。

    子恒则下定决心,要好好监视这个年轻的平措。

    有一次,子恒设法在一辆绿黄两色的马车旁单独逮住了半夏:“你很享受这种日子,是吗?”他问道。

    “为什么不呢?”她低头朝着脖子上的绿松石珠链微笑,用手指拨动着它,“我何必像你这样一天到晚装出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难道我不可以稍微享受一下自己的生活吗?”而说这些话的时候,平措就站在不远处,他从来都不会离开半夏很远双手交叉抱在胸前,脸上微微笑着,半是得意,半是挑衅。

    无奈的子恒压低声音:“好吧,我以为你想去嘉荣,在这里可当不成鬼子母啊。”

    半夏一摆头:“我也以为你不喜欢我当鬼子母们呢。”她的声音甜蜜得腻人。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装得若无其事,难道你以为我们在这里更安全吗?而且我们在这里,这些人会安全吗?会不会被我们连累?黑神杀将随时会找到我们的。”

    抚着珠链的手微微发抖,她放下手深吸一口气:“不论我们是今天离开还是十天后离开,要来的总会来的。这就是我现在的想法。子恒,享受一下吧。这可能是我们最后的机会了,谁知道明天在哪儿。”

    她哀伤地伸出手指轻轻扫过他的脸庞。平措朝她伸出手来,她转身朝他跑过去时,已经在笑了。两人朝着笛声跑去,平措边跑边回头得意地朝子恒一笑,好像在说,她不属于你,而我,将会得到她。而子恒哪有心情和这简单无知的男孩去争风吃醋。

    他们已经中了游民的咒语了,子恒心想。路大安是对的,他们根本无须拿空明之体来说服你,它自己会渗入你的心中。

    白~玛依看到子恒在风中瑟缩,就从她的马车里取出一件厚厚的羊毛披风给他。幸好,是深绿色,而不是红红黄黄的鲜艳色彩。当他披起披风,心里正在奇怪怎么会这么合身时,白~玛依认真地说道:“看起来还好,不过本来可以做得更合适一点的。”

    边说边瞥了瞥他腰带上的斧头,当她抬头迎上他的目光时,她的笑容带着哀伤,本来可以更合适的。所有的白虎夷人都这样,他们的脸上永远挂着笑容,永远都毫不犹豫地发出一起喝杯酒水或者一起听音乐的邀请,但是,他们的目光总是飘向他的斧头,他能感觉道他们心里的想法。这是一件暴力的工具。没有任何理由可以作为对他人使用暴力的借口。

    与空明之体,格格不入。

第一百四十七章 你是我的

    有时候,子恒真想对着他们大喊。天下上还有黑水修罗和黑神杀将,还有无数的妖魔和战争。还有那些把每一片叶子砍下的人,他们行凶,他们杀人。还有混沌妖皇,他眼睛里的火焰足以把空明之体烧成渣渣。

    子恒于是固执地把斧头挂在腰间,即使寒风阵阵也坚持要把披风张开,露出那半月斧刃。路大安时不时就会挖苦他,咧嘴笑着,说他何必老把这么沉重的武器带在身上,那双金黄的眼睛似乎能读懂他的心。每次,他都几乎想把斧头遮盖起来。几乎。

    虽然虎夷人方的营地令他烦躁不安,不过,在这里时,他的梦境还算平常。有时候,他会被噩梦惊醒,梦见黑水修罗和黑神杀将冲进营地,漂亮的马车化为熊熊烈火,人们纷纷倒在血泊里,男子、女人和娃子仓惶逃跑,尖叫着死去,却毫不反抗。

    一次又一次,他在半夜里惊醒,喘着气伸手拿起斧头,然后才看清马车没有着火,身边没有那些该死的畸形妖魔,地上也没有撕裂扭曲的尸体。不过,这些只是普通的噩梦,这令他稍感安慰。如果混沌妖皇要进入他的梦境,就一定是在这种噩梦里。然而他没有出现过。没有百眼魔君。只是普通的噩梦。

    只是,当子恒醒着时,却又感觉到了狸力的存在。那三匹大狸力不论是白天行进,还是夜里宿营时,一直跟他们保持着距离。但是,他知道它们在哪里。他感觉到它们对虎夷人方养的巨大狗儿的不屑,知道它们认为那些狗只知道吵闹和摇尾巴,早已忘记了自己的本性,忘记了温暖血液的味道。这些狗也许能吓倒百姓,一旦遇到狸力群,只能夹着尾巴逃跑。而且每一天,子恒对狸力的感觉都更加敏锐,更加清晰。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斑仔越来越不耐烦了。它认为,路大安打算带着子恒两人到南方的决定是对的,然而,既然决定了,就把它完成好了,结束这种慢吞吞的游荡吧。狸力一族虽然喜欢在大地徜徉,但是它不喜欢离开她的族群太久。

    追风也觉得不耐烦了,这一带的猎物少得可怜,它又不屑于吃田鼠。它坚持那是幼年狸力拿来练习狩猎技巧的小玩具,只有无力扑倒野鹿或者咬断野牛脚筋的年迈老狸力才会吃那些东西。有时候,追风还觉得尖牙是对的,人的麻烦还是应该留给人自己,狸力不应参和。

    不过,斑仔在的时候,它会很小心地压制这种想法,如果疤脸在,它会更加谨慎。疤脸是一位满身伤疤的灰色战士,经年累月积累的知识赋予它冷静的判断力,它的谋略却足以弥补岁月从他身上夺去的力量。

    疤脸并不关心人的事,只不过,既然斑仔想办成此事,疤脸也会跟随它,它等疤脸就等,它跑疤脸也跑。不管敌人是狸力还是人,水牛还是狍子,谁敢挑战疤脸,只会被他的尖牙利齿夺去性命。这就是疤脸的生活方式,那就是追风忌讳它的原因。至于斑仔,她似乎不理会另外两匹大狸力的想法。

    而所有的这一切在子恒的心中都清如水,明如镜。他强烈地希望能尽快到达原寿,见到纯熙夫人和嘉荣城。就算那里没有答案,至少能结束眼下这一切。每当路大安看着他时,他很肯定这个金黄眼睛的汉子也知道这些。老天爷,请让这一切快点结束吧。

    梦又一次降临,只不过这一次比起最近的那些梦要愉快多了。子恒坐在五叔欧阳潜灶房的桌子旁,用磨刀石磨着他的斧刃。欧阳潜老婆从来都不允许在她的家里做任何跟打铁有关的活儿,或者听到任何锻铁的声音。就连欧阳潜为她打磨灶房里用的菜刀,也不得不跑到屋外去。

    可是,此刻的梦里,她忙着做饭,对于子恒的斧头没有任何意见。甚至,当一匹大狸力走进屋里,蜷缩在子恒和屋门之间的地板上时,她也没有任何抗议。子恒继续磨斧,因为,很快,就用得着它了。

    没有任何征兆地,大狸力突然站了起来,喉咙的深处发出低沉吼声,颈上毛发倒竖。百眼魔君从屋外的院子走进灶房。欧阳潜老婆继续忙她的活儿。

    子恒匆忙站起来,举起斧头,但是,百眼魔君对他的武器置之不理,而是把注意力都集中在那匹狸力身上,眼眶里跳动着火焰。

    “这就是你拥有的护身符吗?啊,我以前也见过这种小东西,见过很多次了。”

    他伸出一只手指,弯曲起来。火焰立刻从大狸力的眼睛、耳朵、嘴里、皮肤迸出,它大声嗥叫,血肉和毛发烧焦的臭味充斥着灶房。欧阳潜揭开一个锅子,拿起一根木勺子搅拌锅里的食物。

    子恒丢下斧头跳到大狸力身旁,想用双手拍灭他身上的火焰。那匹狸力却扭曲地燃烧着,在他的手里化成了黑色灰烬。欧阳潜的老婆擦得干干净净的地板上,只留下了一堆不成形的焦尸。子恒瞪着那堆灰烬,向后退去。他很想把手里粘的油腻灰烬擦掉,可是,要擦在哪里?擦在衣服上只会令他作呕。他一把抓起斧头,紧紧抓着斧柄,指节咔咔作响。

    “你离我远点,别靠近我!”子恒大喊。欧阳潜的老婆把勺子在锅边上轻轻拍了拍,哼着曲儿把锅盖盖上。对于这边的事不闻不问,就好像只是两个孩子在斗嘴。

    “哈哈哈哈,你逃不出我的手心,”百眼魔君说道,“你躲不开我的耳目。如果你就是那个人,那么,你早晚已经是我的了。”他脸上的火焰逼迫着子恒一直后退,直到背部贴在墙上。欧阳潜老婆打开烤炉,检视里面的空心烤饼。

    “河阴鬼门将会把你吞噬,”百眼魔君说道,“我在你的身上打下符烙,你是我的!”他扬起紧握的拳头,就像要朝他丢出什么东西,当他张开五指时,一只大虫渠鸟飞到子恒的眼前。

    漆黑的鸟嘴朝着子恒的左眼啄下,他大声惨叫他猛地坐起来,双手抓着脸庞。却发现身边是游民的马车,人人都在熟睡。他缓缓放下双手。不疼,也没有血。然而,他清楚记得,那刺穿眼睛的痛楚。

第一百四十八章 杀戮

    黎明快要降临了,子恒就这样干坐着,发着抖,路大安忽然走到他身边蹲下,伸出一只手打算把他摇醒。

    营地外面的林子里,有狸力嚎声,仔细听的话,其实是那三匹大狸力一起发出的尖利嗥叫。他感到了狸力们的感情。

    炽热。

    痛苦。

    燃烧。

    怨恨。

    怨恨!

    杀戮!

    “好了,”路大安柔声说道,“是时候了。起来吧,男孩。我们该走了。”子恒连忙爬出毯子,开始卷起羊毛毯。这时,甲央睡意朦胧地揉着眼睛从马车里走出来了。他走下马车后的梯级,看了看天空,停住了脚步。

    他的手仍然举在脸旁,眼睛却专注地查看着空中。子恒不明白他在看什么,顺着他看的方向去找寻。却只见,东方的空中有几朵云,被即将升起的太阳染成血红色。除此以外,空中什么也没有。

    在凝视的时候,甲央似乎还在听什么,而且,还在嗅探空气的味道。只是,林中只有风吹过树木之间的声音和昨夜营火留下的轻微烟味。子恒更加困惑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路大安提着自己的行李走过来,甲央走下马车,对他说道:“我们必须改变旅行的方向,我的老朋友。”

    追寻的人又不安地看了看天空,我们今天得往另一个方向走。你们跟我们一起来吗?

    路大安摇摇头,甲央似乎早就预料到他的回答,只是点点头,“好吧,那么,你自己保重了,我的老朋友。今天有点奇怪的天气。”他再次抬了抬头,但是在目光越过马车顶部看往天空之前就低下了头,“我想,我们会往东走。也许会一直走到天下之脊,也许我们能找到一个隐者之乡,在那里呆一段时间。”

    “这倒是个办法,隐者之乡从来不受外界的烦扰,”路大安赞同道,“不过,据我所知,黄巾力士们也不是太喜欢陌生人的。”

    “你错了,老朋友,任何人都会欢迎游民的,”甲央咧嘴笑道,“况且,就算是黄巾力士,也需要修补锅子杂物的么。来吧,我们一起吃早饭,好好聊聊。”

    “谢谢,不过,我们没时间了,”路大安回答,“我们今天就得离开,越快越好。今天是个赶路的黄道吉日。”

    甲央试图说服路大安至少留下来吃完早饭。白~玛依和半夏从马车里出来后,白~玛依也加入说服的行列,不过,她不像丈夫那么积极,虽然言辞礼貌得当,却显得全无真诚。很明显,她非常乐意见到路大安离开,只可惜那意味着半夏也要走了。

    半夏没有留意到白~玛依对她流露的遗憾目光,只是询问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子恒本来以为她会说要留下来跟虎夷人方一起,然而,当路大安跟她解释完,她只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就慌忙地回到马车上收拾东西去了。

    甲央终于摊摊双手说道:“好吧。我不记得以前曾经试过让客人不吃一顿告别大餐就离开,不过他犹疑的目光又飘到了空中,好吧,反正我们自己也得尽快出发。我想,也许我们得边走边吃。不过,至少跟大家都道别完才走吧。”

    路大安还没来得及反对,甲央已经转过身,飞快地在马车之间跑来跑去,敲着门把那些还在马车里睡觉的人都叫醒。等到一个白虎夷人把杏姑牵过来时,整个营地的人都已经穿上了最漂亮的衣服围着路大安三人,大片大片的鲜艳色彩映得甲央和白~玛依那辆红黄相间的马车都显得黯淡。

    巨獒在人群里钻来钻去,伸着舌头,找不到人抚弄他们的耳朵。子恒他们三个却不得不忍受一次又一次的握手和拥抱。那些每天晚上跳舞的女孩都不满足于握手,她们给子恒的亲密拥抱几乎使他不想走了然后,他又想起周围有许多人在看,脸上立刻变得比追寻的人的马车还红。

    平措把半夏拉到一旁,子恒当然也注意到了。只不过在一片道别声中,子恒听不到他说些什么,只看到半夏一直摇头,起初只是缓缓地摇,当他开始做出恳求的动作时,她的摇头变得更加坚决。平措的表情从恳求变成争辩,而她只是固执地摇头,直到白~玛依走过去,对孙子责备了几句,把她拉了回来。

    平措赌气分开人群走了。白~玛依看着他离去,似乎犹豫着是否要把他叫回来。子恒心想,她大概也松了一口气吧,因为,平措最终还是没有打算跟我们跟半夏一起走。

    当他终于跟营地里的每一个人握完手、跟每一个女孩至少拥抱了两回之后,人群才稍稍退开,给甲央、白~玛依和三个客人留下一点空间。

    “您在祥和中来,”甲央颂道,他双手于胸前正式地作了一个揖,“在平静中辞别。我们的营火永远欢迎祥和的您。空明之体就是太平之境。”

    “也愿您永享太平,”路大安回答,“愿您的人民永享太平。”他犹豫片刻,又补充道,“我将会追寻那首歌,终有一天,有人能找到它。不论是今年还是十年后,它将被传唱,就如以往,就如将来,哪怕用尽我一生的时光。”

    甲央惊讶地眨眨眼,白~玛依简直是目瞪口呆,其他虎夷人方纷纷低声回应,“哪怕用尽我一生的时光。”“哪怕用尽我一生的时光。”甲央和他的老婆连忙用同样的话回答。

    天涯流落思无穷!既相逢,却匆匆。几句最后的道别,几句最后的临别叮咛,几个最后的微笑和眨眼,然后,他们离开了营地。甲央带着两只巨獒,陪着他们一直走到树林的边缘。

    “我的老朋友,你真的真的要多多保重。如今我担心,世上有邪恶横行。至于你,不管你怎么装,我知道你跟它们不是一伙,可是它们也不会放过你的。”

    “愿您永享太平。”路大安回答。

    “也愿您永享太平。”甲央哀伤地回答。

    甲央离开后,路大安发现子恒两人都惊讶地看着他,怒道:“我才不相信他们那首蠢歌呐,”他咆哮道,“只不过是觉得没必要破坏他们的仪式罢了。我告诉过你们,他们有时候会有些很麻烦的仪式。”

第一百四十九章 心中的毒牙

    “当然了,”半夏柔声说道,“完全没必要。”

    路大安嘟囔着转过身去。

    斑仔、追风和疤脸走上前来向路大安问候。他们的问候不像狗儿一般谄媚,而是一种平等自重的互相致意。子恒能感觉到他们之间在交流。

    燃烧的眼睛。痛楚。

    心中的毒牙。死亡。

    心中的毒牙。仇恨!

    子恒知道它们在说谁——混沌妖皇。它们在述说他的梦。它们的梦。

    三匹大狸力出发前去探路时,子恒不禁打了个冷战。现在是半夏在骑杏姑,他走在她的身边。路大安一如往常在前头迈着平稳的大步带路。

    因为那些梦境的诡异,子恒不愿意想起自己的梦。他本以为,那些狸力使他的梦境变得安全。但是,这种安全并未完整。

    “接受。全心全意。你仍然在抗拒。只有你全心全意地接受它们,你的梦境才能真正安全。”

    子恒把狸力逐出脑海,然后,吃惊地眨了眨眼。他不知道自己原来可以这样做。于是,他决定再也不让它们进来。甚至在梦里也不让吗?子恒觉得自己开始分不清这些想法究竟是他自己的,还是它们的。

    半夏的脖子上还戴着平措送给她的绿松石珠链,头发上插着一支长着鲜红叶子的小树枝,那是另一个白虎夷年轻人的礼物。子恒知道,那个平措肯定试图说服她留下来跟游民一起。他很欣慰看到她没有答应,不过,他也希望她不要那样喜爱地拨弄那串珠子。

    终于,他忍不住问道:“你跟虎夷人方在一起时,不是在跳舞,就是在跟白~玛依密谈,你们俩究竟在说什么?”

    “白~玛依只是在告诉我一些怎样做好女人的建议而已。”半夏心不在焉地回答。

    子恒失声大笑,她眯起眼睛凶恶地瞪了他一眼,可他没能发现。

    “建议!没有人告诉我们怎么当男人。我们就是男人,站着撒尿还用学吗?”

    “这,”半夏回答,“也许就是你们男人做得这么烂的缘故。”前面,路大安大声笑了。

    而在另一边,湘儿正看着河流的前方啧啧称奇,目之所及,白桥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夺人二目。这倒是真开了眼界了,她一边想,一边看了看骑在前面的退魔师和鬼子母。又是一桩怪事,但这两个人甚至没有留意它。

    于是,她恨下决心,当着这两人的面时,她绝对不大惊小怪地看那座桥。她想,如果他们看到我像个乡巴佬一样小题大做,一定会嘲笑我。就这样,三个人默默地朝着那神话一般的白桥骑去。

    打从湘儿在碧水岸边找到纯熙夫人和孔阳、跟着他们离开历下城的那个清晨到现在,她和鬼子母们之间没有真正地交谈过。当然,她们有一些对话,只是湘儿觉得那都不是真正的交流,她们之间没有达成任何共识。

    比如,有几次纯熙夫人试图说服她到嘉荣去。嘉荣城。她觉得自己会去的,如果有需要,她会去,会接受她们的训练,但是,决不是为了这个鬼子母所以为的理由。

    如果纯熙夫人给半夏和那些男孩带来伤害,那么,她会去的有时候,她会不由自主地想到,究竟一个禁魇婆可以使用紫霄碧气做些什么,她自己可以做些什么。每一次,当她发现自己在想这些事时,愤怒之火总是立刻把这些想法烧得一干二净。紫霄碧气是可怕的力量,她不喜欢使用它。除非,情势逼得她迫不得已。

    那个正邪难辩的女人只肯跟她谈带她去嘉荣训练的事。并不是她想知道的那些事,可是纯熙夫人什么都不肯告诉她!

    “你打算怎么找他们?”她记得自己曾经这么问道。

    “诚如我之前所言,”纯熙夫人头也不回地回答道,“当我离那两个拿过我银锞子的男孩足够近时,我就会感觉到。”

    也许是因为,这不是湘儿第一次问这个问题了,然而这个鬼子母的声音就像一池死水。不论湘儿这股强风怎么吹,都没有一丝波纹,这样一来每一次都令禁魇婆怒火中烧。湘儿愤怒地瞪着她的背影,她知道鬼子母肯定能感觉到自己愤怒的目光,只是假装若无其事而已。

    “时间过得越久,我就必须靠得越近,但是,我会感觉到的。至于另一个还带着银锞子的,只要他带着它,就算他到了天涯海角的尽头,我也能找到他。”

    “可是找到然后呢?你找到他们后又如之奈何,鬼子母?”湘儿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这个鬼子母如果没有任何企图,还会如此热心地寻找他们,难道单纯是保护这些村里的大男孩?

    “去嘉荣,禁魇婆。”

    “嘉荣,嘉荣。你就会说这个。”

    “我开始觉得禁魇婆,你在嘉荣要接受的训练里,将会包括学习如何控制你的脾气。如果你任由情绪失控,是无法使用紫霄碧气的。”湘儿张口要说话,但是鬼子母们不给她机会,“对了,孔阳,我得跟你谈谈。”两个人把头凑到一起,将满脸怒容的湘儿晾在一边。

    其实,湘儿每次发现自己怒形于色时,也很生自己的气。她很讨厌这个狡猾的鬼子母要么把她的问题巧妙地叉开,鬼了母的话里到处是陷阱,一不小心就会上当。要不然,就是对她的叫喊置之不理,直到她自己安静下来为止。每次她无法控制怒火时,就会觉得自己像一个被女事会的妇女们发现在做蠢事的女孩儿。这种感觉是湘儿在思尧村时极少遇到的,而纯熙夫人脸上平静的微笑只会令她觉得更糟糕。

    如果有办法把这个女人支开就好了,男人没这么多心眼。只有孔阳一个会好办些,想到这里,她忽然无缘无故地脸红了,赶紧告诉自己,这是因为一个退魔师足够为她打点旅途上一切必须的事务可是,他和鬼子母是两位一体的。

    而且,比起纯熙夫人,往往孔阳更令她生气。她自己也不明白,他怎么会这么容易惹自己生气。他很少说话有时候一天也说不上十来个字,而且,对于纯熙夫人和她之间的那些讨论,他从来都不插嘴。

第一百五十章 没什么不妥

    孔阳常常离开她们两人,独自前往侦察周围情况,就算他跟她们在一起时,也总是走到一边,稍微离开一点,看着她们两人的样子就像在观看决斗。湘儿真希望他能停止这种视线,至少别这么看着她。如果这真是决斗,到眼下为止,她还没有赢过一次。至于纯熙夫人,甚至似乎没有注意到她在跟她角力。湘儿不想看到他那冷漠的眼睛,这种冷冰冰的态度让她不舒服极了。

    多数情况下,他们的旅程就是这样了。除了她大发脾气的时候,就是安静,静得有时候,她的嘶喊就像在一片寂静中碎裂的琉璃盏一般。周围的土地也是静悄悄,除了风在树木之间呼号以外,万物俱静,好像连天下都停下来喘息了。就连那风,虽然冷得刺骨,也显得很遥远。

    起初,这种宁静对于经历了连串惊吓的湘儿来说,是一种休息。自从上元前夜之后,她就几乎没能放松过。可是,独自一人跟着鬼子母和退魔师走了一天之后,她又开始烦躁不安。她时不时地回头张望,好像背后有挠不着的骚~痒似的。这种平静就像注定要被晨曦刺破的黑暗,只是在等待那令她牙齿打颤的第一道破晓的阳光。

    纯熙夫人和孔阳也一样倍感压力,他们表面上泰然自若,但是湘儿很快就意识到,在冷静的外表下,这两个人的神经随着时间一刻又一刻地过去,绷得越来越紧,就像被大鱼拖得紧绷的鱼线,稍有大意就可能断裂。纯熙夫人的前额多了一道皱纹,似乎总在听一些普通人无法听到的声音。孔阳看着森林和河流的样子,就像是以为从那些光秃秃的树木、那宽阔缓慢的水流里可以找出等待他们的陷阱或者埋伏的线索。

    她的心里,虽然为自己不是唯一一个觉得处境像高空走绳索一般摇摇欲坠的人而高兴,但是,如果他们也感觉到了,那么,这种危险就是真实存在的了,所以,她也非常希望这些只不过是自己的幻觉。这种不安在她的意识深处骚动,就像以前她听风占事时一样。然而,现在她知道这些都是紫霄碧气在作怪,因此,她拒绝接受这个在她意识边缘徘徊的波动。

    当她向孔阳询问时,他没有看她,只是回答道:”没什么不妥。”他的双眼无时无刻不在扫视周围,此时也不例外。过了一会儿,他又自相枪盾地补充道,“等到了白桥镇,你就沿原寿官道回锡城去吧。这里太危险了。往回走反而不会遇到任何阻碍。”这是他这一天最长的一次对话了。

    “她是风月宝鉴的一部分,孔阳。”纯熙夫人责备道,同时她的双眼也是注视着别处,“湘儿,要警惕混沌妖皇。虽然风暴已经离开我们,至少,暂时离开了。”

    鬼子母抬起一只手,好像在凭空感知着什么,然后又无意识地把它在裙子上擦了擦,就像刚刚摸到了污泥似的,“然而,他仍然在窥测着,”她叹了口气而且,“而且变得更强烈了。他觊觎的不是我们,而是这人间。”

    也不知道还要过多久,他才会变得足够强大而不只是在暗处窥视?想到这些湘儿缩起肩膀,突然间觉得有人在她的背后窥视她。像这种事,她倒是宁愿这个鬼子母们不要告诉她。

    沿河往下游走的路上,孔阳负责探路,不过,以前他也负责带路,现在则是由纯熙夫人决定该往哪里走。她的每个决定都非常肯定,似乎在追踪一些看不见的痕迹,就好像她能看见别人看不见的脚印,记忆中留下的气味似的。孔阳只需要检查她想走的路是否安全就够了。

    湘儿甚至相信,就算孔阳说那条路不安全,纯熙夫人也会坚持走过去。而孔阳则肯定会跟随她,沿着河,一直走下去,走到湘儿忽然从沉思中惊醒。这时候再看看四周,原来他们已经走到白桥的桥脚了。弯弯的大桥在阳光中闪着淡淡的光芒横跨碧水,就像一架精致得无法承受任何重量的洁白玉器,只要一个男人站上去就能把它踩碎,更别说马匹了,它自己的重量也随时能把自己压碎。

    然而,孔阳和纯熙夫人漫不经心地向前骑去,沿着光亮的引桥,走上桥去。蹄声清脆,听起来不像马蹄上的生铁敲击瓷器,却像镔铁互击的声音。桥的表面看起来就像剥了壳的鸡蛋一般光滑,但是马匹走在上面却步伐稳健。

    湘儿跟了上去,只不过,从她迈出的第一步起,她就一直担心着整座桥会在她的马蹄下被击得粉碎。她心想,如果蕾丝是用瓷器来做的,大概就会是这个样子了。

    一行人快要完全走过了桥时,她才开始注意到,空气中漂浮着浓重的烧焦味。再过了一会儿,她看见了。

    白桥桥脚连接的广场四周,大部份的建筑都已经被一堆堆焦木取代,还在冒着呛人的烟。一些汉子穿着不合身的制服和晦暗的盔甲沿着街道巡逻,但是,他们脚步匆忙,好像在害怕会发现什么东西,而且,边走边回头看。在街上只有寥寥数个镇民,一个个缩着脖子,脚步匆忙,好像在逃避什么。

    就连一贯冷酷的孔阳,此刻的表情也十分阴沉。镇民远远绕开他们三个,连那些士兵也是。退魔师嗅着空气,紧锁眉头,低声咒骂。也难怪,空气中烧焦的气味太过浓烈了。

    “人心愁甚矣,天意欲何耶。太古神镜按照自己的意志运行,”纯熙夫人喃喃自语,“没有人能预见风月宝鉴。”

    说完,她下马跟镇民说起话来。她不问问题,只是表示同情,湘儿惊讶地发现,她显得十分诚恳。那些畏惧孔阳,随时准备逃离任何陌生人的镇上居民,却停下脚步跟纯熙夫人说话。他们似乎对自己的行为也很惊讶,但是,在纯熙夫人温情的目光和抚慰的声音鼓舞下,他们勉强放下了戒心。鬼子母的眼里流露出感同身受的目光,分享他们受到的伤害和痛苦,然后,人们开始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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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31953/ 第一时间欣赏圣师魔命最新章节! 作者:贺兰归真所写的《圣师魔命》为转载作品,圣师魔命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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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师魔命介绍:
劫运将新,天书降恩,圣师命魔。正阴阳错忤,鬼神淆混,依凭城市,绵亘山河。杀气闭空,阴容夺昼,万姓罹殃日已多。圣师魔命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圣师魔命,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圣师魔命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