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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贺兰归真     圣师魔命txt下载     圣师魔命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二十一章 撅着屁股半天了

    有一次,他们在一座小丘上看到了一道残破的防御土墙,里面的有些房子,屋顶倒塌,树木丛生,早已被草木占据,枯老的藤蔓植物织成网把整个石砌街区都包了起来。还有一次,他们找到了一座石塔,塔顶已经坍塌,塔身被枯死的青苔染成棕色,歪斜地靠在一棵巨大的马尾松身上,树根往它的身上生长,形成了树包塔的奇观。

    子恒曾听过关于树包塔的传说,却不知道说的是不是眼下这个地方。据说那塔塔尾呈六角形,六面皆有佛像,塔尾的石雕,古朴而简约。风来树摇塔也跟着摇。那是一个相当古老的村子,村里流传的说法,村子的命运和塔紧密相连。过去,这村子里人丁少,兴旺不起来。老人们都说,生一人,就死一人,长期只有一二百人。

    后来这塔是一位先祖为“镇邪”所建。传说中,这村子要想“兴”,则“塔尾要摇”。可是,要想兴旺,古塔如何才能摇呢?后来,奇迹出现了,塔真的会摇了——一棵树创下了“神话”。每当台风一来,树摇,塔也会摇。村里的人丁于是也多了起来,已有近千人之多。可是眼下这里半个人也没有,又何谈上千人?也不知道传说未必可信,还是这里并不是传说中所讲的地方。

    总之,就是没有找到有人活动的迹象。历下城的教训使他们一见到废墟就加快脚步远远避开,直到再次迷失在似乎从来没有过人烟的荒野中。

    可怕的噩梦也在折磨子恒。他梦见百眼魔君在迷宫中追逐他,搜索他,不过,就他记得的部分来看,他们两人从来没有直接面对过。眼前的旅途也为他带来了一些噩梦。

    半夏也抱怨说梦见了历下城,特别是在他们找到废弃土墙和斜塔的那两个晚上。子恒从来不提起自己的梦,就算他在夜里被惊醒,全身冒着冷汗在黑暗中哆嗦,他也不愿意告诉半夏。她指望他带领两人平安到达原寿,而不是分享这些无可奈何的担忧。

    当子恒开始闻到那股味道时,他正走在杏姑前面,心里为今天的晚饭发愁。随即,小母马打着响鼻开始摇摆脑壳,在她开始嘶鸣之前他及时抓住了它的马笼头。

    “快看,那边有烟,”半夏在马鞍上兴奋地前倾身体,深深吸气,“是煮食物的营火。有人在烤晚饭。是兔子肉吗。”

    “也许是吧,不知道是敌是友之前,我们都不能掉以轻心。”子恒谨慎地回答,半夏热切的微笑立刻被他的话扑灭了。子恒把手中的绷弓子换成半月宽刃斧,手掌在斧柄上张张合合。这是一件武器,然而,不论是他自己在村里时的悄悄练习,还是孔阳后来的抱佛脚的训练,都没能让他准备好使用它。走进历下城之前的战斗在他的脑海中也只有一片模糊,无法为他带来任何信心。他也从来没有成功地在心中找到过令公鬼和退魔师所说的那片太虚之境。

    阳光斜斜地穿过他们身后的树木,林中处处是静止的斑驳影子。木柴燃烧的轻烟在他们身边飘荡,带着微微肉香。可能真的是炭烤兔子,他心里这样一想,肚子就立刻如翻江倒海般响起。也可能是别的东西,他提醒自己道。他看了看半夏,她也在看他。身为拿主意的,自然有相应的责任。

    “我们要小心点,你在这里等我,”他轻声嘱咐,半夏不由得皱起了眉,但是他在她开口说话之前继续说道,“安静!我们还不知道那里有什么人。”

    半夏只好不情愿地点了点头。子恒不禁疑惑了,为什么每次要她代替自己骑马的时候,她就不肯这么合作呢。他深呼吸定定神,向味道的飘来的方向走去。

    比起令公鬼或者马鸣,子恒比较少在思尧村附近的森林里玩耍,不过他也曾经在林子里抓过兔子。此刻,他在树与树之间爬行,居然能不踩断一根树枝。不用多久,他就来到了一棵高大的大榕树后。粗壮的大榕树枝蜿蜒地伸展着,先弯下来碰到地面,又抬起来往上生长。他从树后悄悄地往外看:那里,有一簇营火,火旁不远处有一个身材瘦削、皮肤黝黑的汉子斜靠在一根马尾松枝上。

    万幸,他不是个黑水修罗,不过,在子恒眼里这也是个奇怪的家伙。比如,他的衣服似乎都是用动物皮毛做的,连脚上的靴子和头上那顶怪异的大沿帽也是。他的披风是用兔子或者松鼠皮毛胡乱拼成的,裤子看来是用棕色和白色山羊身上毛最长的那部分皮做成的。浓密的胡子飘洒前胸,几乎遮挡了他半个胸膛。腰带上挂着一把跟剑一样长的腰刀,一张弓和一只箭壶一起靠在手旁边的马尾松树枝上。

    汉子的眼睛闭着,显然是睡着了,但是子恒仍旧原地不动。营火旁斜插着六根棍子,每根上面都串着一只兔子,烤得金黄焦脆,时不时有一两滴汁液落到火焰上,滋滋作响。它们的香味离子恒这么近,让他口水直流。

    “你撅着屁股趴了半天了,流够口水了吗?”汉子张开一只眼睛朝子恒的藏身处摆摆头,“你跟你的朋友一起过来坐下吃吧。我见你们这两天就没怎么吃东西。”

    子恒犹豫片刻才慢慢站起来,手里仍然紧握着斧头:“您已经跟踪我们两天了?”

    汉子沉声笑道:“是的,我一直在跟踪你和那个漂亮的女孩。她像只爱挠人的小母猫把你摆布得够呛,是吗?我总是听到你们俩在吵闹,五里之外都能听到你们的声音,那匹马是你们当中唯一肯安静走路的。你打算喊她过来,还是打算自己把兔子全部吃掉?”

    子恒听了这话简直气炸了,他一路都尽量切记保持安静,因为在水树林里的经验告诉他,如果不能切记保持安静,就无法走到离兔子足够近的距离来投石砸它。但是兔子的香味使他想起半夏也已经很饿了,更别提她此刻正在担心地等待他回去告知是不是黑水修罗生的火。

第一百二十二章 遇到了一个疯子

    子恒把斧头挂回腰带上,提高嗓门喊道:“半夏!没问题!不是敌人!”说完他有点迫不及待地伸出手去,却中途想起来应该行个礼,于是拱了拱手,并拼命保持平常的声调自我介绍:“对了我叫子恒,欧阳子恒。”

    汉子看着子恒,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介绍自己,似乎不习惯跟人打交道。“我叫路大安,”他抬头看着子恒,“我不喜欢客套。”

    子恒这时候才细细地打量面前的这条汉子。他有一对棕色的眸子,像闪光的马鬃毛般闪亮。子恒的脑海中闪过一些记忆,可是没等他抓住就消失了。此刻他唯一能想到的就是,他见过的黑水修罗眼眸都是接近黑色的。

    半夏牵着杏姑小心翼翼地走过来了。她把小母马的缰绳系在一根较细的马尾松枝上,子恒把她介绍给路大安时她礼貌地说着客套话,目光却不停地飘向那些烤兔子,似乎没有注意到汉子的眼睛。路大安示意请他们吃东西时,她迫不及待地坐了过去。子恒只犹豫了一小会儿就加入了她。

    路大安静静地等他们吃完,中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子恒太饿了,他急切地撕扯下兔子肉片,却发现烤得烫手不得不把它在两手之间丢来丢去地摊凉一些才塞进口里。半夏也顾不上什么仪态了,油水沿着她的下巴直流。白天渐渐转成黄昏,无月的黑夜缓缓包围了营地,他们终于慢了下来。路大安说话了。

    “我说,你们俩不会是私奔的吧,你们在外边游荡究竟想做什么?要知道,方圆五十里之内都没有居民啊。”

    “大哥,休得玩笑,我们要去原寿,”半夏回答,“也许您可以……”还没说完,路大安就仰天大笑起来,她不禁柳眉倒竖。子恒手里抓着一只兔子腿正要送往嘴里,也顿住了瞪着他看。

    “原寿?你们要去原寿?”路大安笑得喘不过气来,好容易才缓过来说道,“按照你们这两天走的路,按照现在的方向走下去,你们会走到原寿的北边至少一百里的地方去。”

    “我们打算问路的,”半夏有些难为情地辩护道,“只不过还没遇到村庄或者庄子罢了。”

    “放心吧,你不会遇到的,”路大安还在笑,“就按着你们这个走法,你们会一直一直走到天下之脊去,途中一个人影都不会遇到。当然了,如果你们能翻过天下之脊,它的某些地方确实是可以翻越的,就会在秽昌鬼城找到厌火族,但我估计你们不会喜欢那里的。那个地方白天酷热,夜里严寒,随时可以把你渴死。只有厌火族才能在那里找到水,而他们不喜欢异乡人。”

    “而且可不是一般的不喜欢。”说完,他又开始大笑,笑得前俯后仰,甚至在地上打起滚来。“根本不喜欢,简直有可能把你们做成烤兔子。”他好容易才挤出一句。

    子恒尴尬地看了看半夏,不安地挪动着:“难道我们遇到了一个疯子?”

    半夏皱起了眉,但是她等待路大安的狂笑减弱一些后,继续说道:“大哥,也许,您能告诉我们该往哪里走。看起来您知道的地方比我们多得多。”

    听了这话,路大安停止笑抬起头,把打滚时掉下的大沿帽子戴回头上,低下眉看着她。“我不太喜欢人,”他干脆地说道,“城里到处是人。我也很少靠近村庄,甚至庄子。村民、打柴的我都懒得理他们。若不是看到你们俩像刚生下来的小羊一样,彷徨无助地流浪了这么久,我也不会出手帮助你们。”

    “但是,至少您能告诉我们该往哪个方向走吧,”她坚持道,只“要您能给我们指路到最近的村子里去,就算要走一百里也无所谓,村民就能告诉我们怎么去原寿。”

    “先别动,”路大安说道,“我的朋友们来了。”这时候,杏姑突然惊恐地嘶叫起来,并且拼命拉扯缰绳。周围笼罩在黑夜的森林中出现了许多身影。子恒紧张地半站了起来,不知道来人是敌是友。杏姑则惊嘶着扭动身体直往后扯,似乎感到了某种危险。

    “让那匹母马静下来,”路大安说道,“他们不会伤害她的。只要你们不要乱动,他们也不会伤害你们。”接下来的一幕让子恒和半夏目瞪口呆,只见四匹大狸力走进了火光中,它们的毛发粗浓杂乱,高度直到人的腰部,强有力的下颚可以轻易咬断汉子的大腿。它们旁若无人地走到营火边,在路大安的身边躺下。林中的黑暗里,四面八方都有许多狸力眼睛反射着火光。

    是棕黄色的瞳孔,子恒注意到,跟路大安的一样。这就是刚才他没能抓住的记忆。他小心地看着身边的狸力兽,伸手取斧头。

    “如果我是你,就不会那样做,”路大安说道,“如果它们认为你是威胁,就不会这么友好了。”

    子恒的心都快到嗓子眼了,看了看周围,那四匹狸力,都在盯着他看。他还觉得,所有狸力,包括林中那些,都在盯着他看。他直起鸡皮疙瘩。小心翼翼地,他把手移离斧柄。

    不知道这是不是幻觉,他觉得狸力群中的紧张感随着自己的动作而放松下来。他慢慢坐回地上,双手直打颤只好捏住膝盖来稳住。半夏则全身僵硬得几乎颤抖起来,一匹全身浅黑、脸上有一片灰色毛的大狸力兽就躺在她的身边,几乎碰到她了。

    杏姑已经停止嘶叫和挣扎,可怜的母马吓得全身筛糠,挪来挪去想把所有狸力都看在眼里,还时不时地踢着脚好让这些狸力知道她不好欺负,要吃她得付出沉重代价。但是,这群狸力都懒得理她,也不理会其他人,它们的舌头懒懒地搭在嘴外,放松地休息着。

    “这样就对了,”路大安说道,“比刚才好多了。”

    “它们不会是您驯养的吧?”半夏几乎要晕倒了,她觉得头部的血全都沉到心脏去了,在胸腔里狂跳着,她怀着希望问道,“他们是宠物?”

第一百二十三章 它们能听懂人的话

    路大安嗤之以鼻:“这不可能,狸力是无法驯服的,姑娘,他们可不像猫啊,狗啊。他们是我的朋友,我们互相做伴,一起狩猎,一起聊天。跟任何朋友一样,你说对吧,斑仔?”一匹身上长着灰色、黑色和白色花纹的大狸力转过头看他。

    “它们能听懂您跟它们说话?”子恒觉得不可思议。

    “不完全是,”路大安缓缓回答,“话语在交流中并不重要,也不能准确地表达他们的意思。它的名字是斑仔,意思大概是指在冬至时节的黎明时分,微风吹皱森林中水池里的水时,影子在水面上的变幻,还有舌头碰到池水时那种冰凉的味道,还有一点黄昏前空中飘雪的意思。但这也不是完全准确的含义,你无法用语言表达它的意思,更多的是一种感觉。这就是狸力的沟通方式。其他那几匹分别叫做尖牙、疤脸、追风。尖牙的肩膀上有一道伤疤,这也许是他名字的来源,但是其他两匹狸力的身上没有任何特征可以说明他们名字的含义。”

    虽然路大安说话生硬,但子恒觉得这个人的内心其实很高兴能够再次跟别的人说话,至少,他在说个不停。

    子恒注视着狸力群反射着火光的利牙,心想,还是鼓励他一直说下去好了。

    “请问您是怎么怎么学会跟狸力说话的,路大哥?”

    “是他们先知道的,”路大安回答,“不是我。一开始不是。后来我才明白,一直以来都是这样的:是他们先找到你,而不是你先找到他们。有些人以为我被混沌妖皇诅咒,因为不论我去到哪里,哪里都会有狸力。”

    路大安看着斑仔,又说道:“起初,连我自己有时也这么以为。大多数老实人开始躲开我,而那些来找我的人则是我不论如何都不愿意交往的人。然后,我开始发觉狸力有时候似乎能明白我在想什么,他们会对我脑海里的念头做出反应。这就是我们的开始,它们对我感到好奇。狸力通常能感觉到人,但是都跟我的情况不同。它们很高兴能找到我。它们说,已经很久没有跟人一起狩猎了。当它们说到很久时,我得到的感觉就像是一阵凛冽的寒风从时间开始之日一直吹拂至今。”

    “这太神奇了,我从来没有听说过人会和狸力一起狩猎。”半夏说道,她的声音还是不太稳,但是那几匹大狸力确实只是躺在地上的表现似乎使她稍微安心。

    看不出路大安是否听到了她的话,他没有回应。

    “狸力记事的方式跟我们不同,”他继续道,奇异的黄色眼睛看着遥远的地方,似乎迷失在自己的记忆之中,“每一匹狸力的内心都承载着整个狸力族所有狸力的经历,或者说,记载着它的全部。就像我之前所说的,这很难用人的言语表达出来。他们记得曾经跟人肩并肩地追逐猎物,但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久远得更像最古老石头上的伤痕,而不是记忆。”

    “真有趣。”半夏说道。

    路大安严厉地看着她:“不,我是认真的。千真万确。”

    半夏舔舔嘴唇:“请问,您能否,能否教我们怎么跟他们说话呢?”

    路大安笑了笑嗤之以鼻:“你不懂,这不是生火,或者烤兔子,这是没法教的。这就有点像耳朵会动一样,有些人可以,有些人不行。它们说,他可以。”他指向子恒。

    子恒不知所措地看着路大安的手指,心想这人真的是个疯子。狸力群又在盯着他看了,子恒不安地挪动着。

    “你说你们要去原寿,”路大安说道,“但是没有解释你们跑到这个荒无人烟,哪儿都够不着的地方要做什么。”他把皮毛披风拨到身后,侧躺下来,一手支撑着脑壳期待着他们的回答。

    子恒瞥了瞥半夏。早前他们俩就已经编好了一个故事,准备遇到人的时候用来解释他们要去哪里,而不会引起任何麻烦,也不会透露他们究竟来自何方,真正目的是什么。而且天知道有哪些不小心的言辞会传入黑神杀将的耳朵?他们每天都一起讨论,找出漏洞把它修补完善。而且说好了,由半夏来讲这个故事,因为她比较善于言辞,而且她还宣称每次子恒一撒谎她就能从他的脸上看出破绽来。

    于是现在,半夏立刻流利地开始讲故事。他们从北方钟吾城一个小村庄外的庄子来。以前他们俩都没有离开过家二十里以上。但是他们听了许多说书人讲过的故事,还有生意人带来的传说,很想看看外面的天下。看看原寿、承峻、归墟之海,甚至去看看神话中讨海族的岛屿。

    子恒满意地听着,心里十分满意。哈哈,就算是谢铁嘴那张嘴,依靠他们对锡城以外的天下如此有限的认识来编故事,恐怕也不会编得比这个更精彩,或者说,比这个更符合他们的需要。

    “原来是来自钟吾城,嗯?”她说完后路大安问道。

    子恒立即大点其头:“对。起初我们考虑先去琅琊城。我很想看看国君是什么排场。可是都城肯定是我们的父亲头一个会去找的地方。”这是之前说好由他负责的部分,用来声明他们为何没有去过琅琊城,这样就不会有人问他们关于那个城市的问题,防止他们正巧碰上了真的到过那里的人。钟吾城离思尧村和上元前夜的事件那么遥远,任何听到这个故事的人都毫无理由会因此联想到嘉荣城或者鬼子母。

    “精彩,好一个故事。”路大安点点头,“真的,好一个故事。几乎没有一点纰漏,唯一的问题是,斑纹说了,这完全是一堆谎言,每一个字都是谎言。”

    “谎言!”半夏大喊,“可我们为什么要撒谎?”四匹大狸力都没有动,但是它们此刻不再仅仅是躺着,而是蹲伏在火边,金黄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思尧村的两人。

第一百二十四章 封印对我根本没有效

    子恒一言不发地往腰间的斧头伸出手去。四匹大狸力迅速站了起来,他的手立刻停住。它们没有发出声音,但是颈上的毛发都竖立起来。树后有一匹狸力愤怒地咆哮了一声,其他狸力纷纷响应,五只、十只、二十只,黑夜因他们的号叫而骚动不安。突然,他们,也静了下来。

    冷汗沿着子恒的脸淌下。

    “如果您认为,”半夏顿了顿,咽下口水。虽然天气很冷,她的脸上也挂着汗珠,“如果您认为我们撒谎,那么,或许您会希望我们离开您的营地,另找地方过夜。”

    “一般来说,我会这样做的,女孩。但是,现在我很想知道黑水修罗的事。还有,黑罗刹的事。”

    子恒试图保持冷漠的表情,只希望自己这方面能做得比半夏好些。

    路大安像平常聊天一样继续道:“斑仔说,刚才你们讲那个蠢故事的时候,她在你们的意识中嗅到了黑水修罗和黑罗刹的味道。它们都嗅到了。你们不知怎的跟黑水修罗,还有无目人,扯上了关系。比起野火,狸力族更痛恨黑水修罗和黑罗刹,这是他们最痛恨的东西。当然,我也一样。”

    “尖牙不想再跟你们谈了。是黑水修罗在它一岁的时候给它留下了那道伤疤。他说,游戏该结束了,你们是它数月来看过的最肥美的猎物,我们应该把你们吃掉。不过,尖牙总是最没有耐心的。你们为什么不把实情告诉我?希望你们不是妖物,我可不喜欢在喂饱某人之后又杀掉他们。记住,如果你们撒谎,它们会知道的,就连斑仔,也开始变得跟尖牙一般心烦了。”

    说这些话的时候,他的双眼,像狸力的眼睛一样金黄,一样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子恒觉得,路大安的眼睛也是狸力的眼睛。他注意到半夏正在看他,等他决定下一步。

    子恒心想,这可真是难死我了,我突然又成了当家的了。

    他们从一开始就已经决定,不能冒说出真话的危险,但是眼下的情况下即使他设法首先拔出斧头,也根本无法逃脱,斑仔的喉咙深处发出呼噜吼声,营火边的另外三匹大狸力跟着她发出了同样的声音。然后,林中群狸力也照做,一时间,威胁的狸力吼充满夜空。

    “好吧,我可以告诉你,”子恒飞快地答应,“好吧!”

    吼声嘎然停止。半夏松开紧握的双拳,看着子恒也点了点头。一切从上元前夜之前的某一天,子恒开始述说,我们的一个叫做马鸣的朋友看到了一个身穿黑披风的男人开始。

    路大安的表情和姿势一直没有变,只有他头部的倾斜显示出他竖起耳朵在听。子恒开始讲之后,那四匹大狸力都坐下了,子恒觉得它们也在听。这个故事很长,他几乎全盘托出,只保留了他们三人在韶华城时做的那个噩梦。他等着那些狸力做出发现他有所隐瞒的表示,可是,它们只是默默看着他。斑仔显得友好,尖牙则怒火冲天。当他说完时,喉咙都沙哑了。

    “如果在原寿见不到她,我们就自己到嘉荣城去。我们除了求助于鬼子母以外,没有什么选择。”

    “真是想不到,黑水修罗和黑罗刹跑到这么远的南方来,路大安重复道,这事得考虑一下。”他从身后拉出一个水囊扔给子恒,看也不看他,似乎在思考什么。

    等子恒喝完水把塞子塞好后,路大安说道:“我可受不了鬼子母。那些卿月盟,喜欢到处搜捕跟紫霄碧气纠缠不清的汉子。她们曾经想把我封印。我对着她们的脸骂她们是侍奉混沌妖皇的婆娘。她们气疯了,却没法抓住我,因为我一旦进入森林,她们就奈何不了我。不过,她们还真的尝试过。是呀,她们真的试过了,当时我不得不杀了几个退魔师。从此以后,我怀疑没有一个鬼子母会喜欢我了。杀退魔师很讨厌,我不喜欢。”

    “这种跟狸力谈话的能力,”子恒不安地问道,“它……是不是,它跟紫霄碧气有关?”

    “当然没有,”路大安咆哮,“所谓的封印对我根本没有效,是她们的企图令我生气。这是一种古老的能力,比鬼子母还要古老,比任何引导紫霄碧气的人都要古老,它跟人存在的历史一样久远,跟狸力族一样久远。那些鬼子母们不喜欢它,她们不喜欢古老的力量复苏。我不是唯一一个,还有其他的人,这使得鬼子母们很担忧,她们嘟囔着什么远古的镇压开始减弱,什么东西正在毁坏。她们害怕混沌妖皇正在挣脱封印。如果你见到她们看我时的眼神,会以为那是我的错。卿月盟,还有一些其他的鬼子母们都那样看我。对了,还有那个丹景殿下啊!反正我尽量避开她们,避开跟鬼子母们交好的人。如果你是个聪明人,你也应该这样。”

    “你说得没错,能够远离鬼子母们当然最好了。”子恒回答。

    半夏瞪了子恒一眼。子恒只希望半夏不要冲口而出说自己想当鬼子母之类的话。

    然而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紧紧咬着嘴唇。

    子恒继续道:“反正是我们没有选择。黑水修罗、黑神杀将、还有飞头獠在追击我们,什么妖鬼都在打我们的主意。我们没办法躲,光靠自己也没法还击。谁能帮助我们?除了鬼子母们以外,谁有这个能力?而且愿意救我们?”

    路大安沉默了,他看着群狸力,目光多数停留在斑仔或者尖牙身上。

    子恒不安地挪动着,尽量不看它们。每次他看它们时,就觉得自己能听到路大安跟那些狸力在对话。虽然这跟紫霄碧气没有关系,他也不想参与其中。

    子恒想,路大安一定是在拿自己开心,自己怎么可能会跟狸力说话。其中一匹大狸力大概是追风吧,看着他,似乎在笑。子恒不禁疑惑:路大安是怎么给这些狸力起名字的。

    “也许你们可以跟我在一起,”路大安最后说道,“跟我们一起。”

第一百二十五章 百眼魔君再现

    半夏的双眉跳得高高,子恒惊讶得张大了嘴。

    “看我干什么,除了跟我们一起以外,还有更安全的方法吗?”路大安问道,“黑水修罗遇到独行狸力时,会杀死它,但是却会绕开数里躲避一大群狸力。而且,你们也不用担心鬼子母们,她们很少到这些树林里来。”

    “我不知道,”子恒避开不看两边的大狸力,其中一匹是斑仔,他可以感觉到她的目光停在自己身上,“比如,追击我们的不止是黑水修罗。”

    路大安冷笑道:“我也曾经见过一群狸力击倒一只无目人,狸力群死伤过半。但是,只要它们闻到它的气味就决不会放过它。黑水修罗、黑神杀将,对于狸力族来说,它们都是一样的。它们想要的人是你,小子。它们以前也听说过有其他可以跟狸力沟通的人,而你是它们除了我以外第一次见到的有这种能力的人。不过,它们也愿意接受你的朋友。你们跟我们一起比在任何城市里都安全。城里有着各种各样的妖魔邪祟。”

    “听着,路大哥,”子恒慌忙说道,“我希望您别再说这件事。我不能像您这样住在林子里。”

    “那么好吧,就当我没说,小子。既然你愿意,就去当你的流浪汉自欺欺人好了。难道你不想找个安全的地方?”

    “不,我没有自欺欺人,没有什么好欺骗我自己的。我们当然要找安全的地方,我们要去原寿,”半夏坚决地插口道,“然后去嘉荣。”

    子恒合上嘴,迎上她愤怒的目光。她的怒气中也有他的一份。他也明白,半夏只有愿意的时候才会服从他的领导,但是她至少应该让他回答自己的问题。

    你怎么想,子恒?子恒在心里问自己道,然后又自己回答:我?啊,让我想想。是的。是的,我想我会继续上路。

    路大安冷哼道:“斑仔说,她早就知道你会这么决定。她说,那个女孩的根深深扎在更广阔的天地里,而你……”他朝子恒点点头,“你的未来则在人和狸力族之间。这种情况下,我想我们最好还是跟你们一起南下,否则,你们要么饿死,要么迷路,要么……”

    尖牙突然站了起来,路大安扭头看着这匹大狸力。过了一会儿,斑仔也站了起来,走到路大安身边直面尖牙的目光。场面一时僵硬地持续了很久,然后尖牙转身消失在夜色中。斑仔抖抖身子回到原位,重重地躺下好像没事发生似的。

    路大安看到子恒疑问的目光,回答道:“斑仔是这个狸力群的头头,”他解释道,“虽然若论力量,群里有几头雄狸力可以跟它相比。但他们都知道它最有智慧。它不止一次地挽救了整个族群。只是,尖牙觉得他们正在你们三个身上纯属于浪费时间。他最痛恨黑水修罗,听说这么南的地方有黑水修罗,他要去杀它们。”

    “好吧,我们理解,”半夏松了一口气回答,“不过,我们真的能自己找到路啦,当然,得请您给我们指点一下方向。”

    路大安挥挥手:“你还是没明白,我说过斑仔是头领,对吧?明天早上我也会跟你们一起南行,整群的狸力也会。”

    这显然不是半夏最想听到的决定,不过也不是最坏的决定。

    子恒沉默不语。他能感觉到尖牙的离开,而且这匹带伤疤的雄狸力不是唯一离开的,还有十来匹狸力,全是年轻雄性,大步慢跑着跟在他身后。子恒想要相信这是路大安给他造成的幻觉,但是他办不到。离去的群狸力在他意识里消逝之前,他感觉到了来自尖牙的想法,鲜明得如同他自己的想法一般。是憎恨。憎恨和血腥的味道。

    远处有水滴声,那空洞的嗒嗒声经过一次又一次回响后,已经无法追溯它的来源。从宽阔的石砌尖塔而向四面八方伸展出一座座石桥、一个个没有护栏的斜坡,打磨得十分平坦,镶嵌着黑色和金色的像骊龙的条纹。每一座桥都通往另一个尖塔,每一个斜坡都通往另一个尖塔、另一座桥。向上向下,一层又一层,没有起点,没有终点。迷宫在黑暗中无尽地伸展,黯淡的光线下,不论往哪个方向看,视野所及的景色都是一样的,头上、脚下,一样。

    光线太弱,令公鬼无法看得太清楚,他也不愿意看得清楚。有些斜坡通往一些平台,平台正下方也是平台,他看不到它们的底部究竟是什么。他竭力寻找出路,因为他知道这是幻象。现在看见的,一切都是幻象。

    令公鬼认得这个幻象,他已经到过这里不知多少次了。不论他走了多远,不论他向上、向下、向任何方向走,都只能见到带着光泽的石头。这些像新翻泥土一般黑暗的石头侵蚀着它周围的空气,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腐朽的气味。死亡与危险的气味。他想屏住呼吸,但那气味充满了他的鼻孔,黏在他的肌肤上像油一般。

    眼角的余光扫到了一些动静,令公鬼立刻定在原地。此刻,他身处一个尖塔的顶部,完全没有藏身之处,唯有半蹲在环绕顶部的围墙后面,迷宫里到处都是能看得见他的地方。空气充斥着危险,却没有更深的阴影可供躲藏。光线不是来自油灯、灯笼或者火把,而是像是从天空中泛着似的存在着,强度勉强够看得见,或者,被看见。不过,静止不动还是能提供少许保护。

    又有动静了,这次令公鬼看得很清楚。出现的是一个汉子,正沿着远处的一个斜坡大步往上走,似乎一点也不担心会因为没有护栏而掉入下面的虚无之中。他虽然走得匆忙,但是举止显得颇为庄重,身上的披风随着他的走动泛起波纹。他边走变转头四处打量,好像在搜寻着什么。黑暗中从这个距离看过去,令公鬼只能看到汉子的模糊的身影。不过,用不着走近,令公鬼也知道他的披风是鲜血般的红色,那双搜寻的眼睛如烧红的煤球般冒着火焰——百眼魔君。

第一百二十六章 迷宫

    令公鬼的目光沿着迷宫游走,试图看清百眼魔君还要走过多少路才能到达自己所处的尖塔,却无可奈何地放弃了这个想法。在这里,距离都是虚幻的,这是他学会的又一个教训。看起来很远的地方也许只要转一个弯就能走到,看起来很近的地方却怎样也走不过去。唯一能做的,就是他从一开始就一直在做的事:不停地走。一直走,不要思考。他知道,思考很危险。

    然而,当令公鬼转身向远离百眼魔君身影的方向走开时,他不禁想起了马鸣。马鸣是否也在这个迷宫的某处?又或者,有不事两个迷宫,两个百眼魔君?这个想法太可怕了,令公鬼被自己吓了一跳,转移心思,不敢再细想。

    这一次是否跟韶华城那次一样?如果是,为什么他找不到我?这令他稍微安心。可是,安心?他姥姥的,这有什么可安心的?令公鬼曾经跟百眼魔君有两、三次擦肩而过,他记不清当时的情景了,只记得自己逃了很久很久,到底是多久却记不清了?百眼魔君在身后徒劳地追赶他。

    这次跟韶华那次一样?还是说,仅仅是普通的噩梦?一呼一吸般短促的瞬间里,令公鬼明白为什么思考很危险、思考什么事情很危险了。每一次,一旦他容许自己想到这一切是一个梦,空气就会立刻泛起微光,变成凝固的棉絮一般的东西,令他双眼模糊一片,身体动弹不得。这种情况会维持一瞬。

    令公鬼意识到自己,跑进了一个以荆棘砌起的迷宫。酷热如含有钢针一般刺痛他的皮肤,喉咙早已干渴得冒烟。奇怪的是,他竟不知道这种情况究竟持续了多久?汗水在流出来之前就已经蒸发,双眼如火烧一般灼痛,头一阵阵地痛。头上离他不远处,黑幕一般的狂躁云层像沸腾的沥青似地流动着,迷宫中却没有一丝微风。有那么一会儿,他觉得这个迷宫好像哪里不对,但是这个想法随着酷热蒸发了。他被困在这里已经很久。他又想起来了不要思考,思考很危险。

    脚下的路铺着平滑苍白的卵石,浅浅地半埋在干燥的尘土里,脚步再轻也会扬起阵阵灰尘钻进他的鼻孔,威胁着要他打喷嚏暴露自己的位置。令公鬼尝试用口呼吸,灰尘却又堵塞他的喉咙,令他窒息。

    令公鬼心里当然清楚,这是一个危险的地方。前面有一道高高的荆棘墙,墙上有三个开口,开口以外的路无法看见。百眼魔君随时可能从那里转出来。他们已经遇上两三次了,虽然不知为何,他记不清那些遭遇是如何发生,他又是如何逃脱的但是,不行不能去想,想太多会很危险。

    酷热中让令公鬼精疲力尽,他喘着气站定,观察这堵墙。它由厚厚的荆棘缠绕而成,呈棕色,看来已经枯死,尖利的黑色长刺像一个个寸把长的钩子。荆棘墙既高且密,无法看到墙外。他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它,立刻倒吸一口凉气。尽管他已经万分小心,一根尖刺还是像烧红的利针一般扎进了他的手指。他赶紧后退,脚跟绊到石头,踉跄了几步,大滴鲜血随着他身体的晃动从伤口飞散而出。火烧一般的疼痛渐渐减弱,然而他的整只手开始抽搐。

    慌乱之下,令公鬼完全忘记了痛楚。他的脚跟刚才绊在一个光滑的石头上,把它从地上踢了出来。他瞪着它,一对空洞的眼眶回敬着他的目光。竟然是一个头骨。一个不知道是谁的头骨。令公鬼沿着路往上看去,所有平滑苍白的石头都是一模一样。他慌忙挪开自己的脚,却无论是走是站都会踩到它们。他隐约想到:这里的事情也许并不如它的外表所示。但他立刻把这个想法忘却。在这里,思考很危险。

    令公鬼颤抖着稳住自己。留在一个地方也是很危险的。这是他在稀里糊涂之中,唯一肯定的事实之一。手指上涌血的伤口现在只是在缓缓滴血,手也不再抽搐。他吮吸着受伤的手指,朝着自己此刻正好面对的方向走去。反正,走哪条路都一样。

    现在令公鬼想起来了,曾经听说过只要沿着同一边一直走,就能走出迷宫。于是,在第一个荆棘墙的开口处,他向右转,下一个开口也是。然后,他的眼前,站着百眼魔君。

    百眼魔君满脸惊讶地站定,身上的血红披风随之静止,眼里的火焰旺盛起来,但是在酷热之中令公鬼几乎感觉不到它们的热量。

    小子,你以为你可以躲开我多久?你以为你可以逃避自己的宿命多久?你不过是我掌中之物!令公鬼跌跌撞撞地往后退去,手在腰带上乱摸一通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难道是想拔剑?哪位路过的神仙爷爷帮帮我啊,他低声祷告,不断地重复:哪位路过的神仙爷爷帮帮我啊。他甚至想不起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神仙是不会帮助你的,小子,河阴鬼门也不会为你所用。你是我的一条狗儿,如果你不顺从我的命令,我就用巴蛇的尸体把你勒死!百眼魔君向令公鬼伸出手。令公鬼突然想到要如何逃脱了,虽然脑海中有一个朦胧的记忆在大声疾呼这是九死一生,但是,无论什么危险都比不过被混沌妖皇触摸的恐怖。

    休想骗我,这是梦!令公鬼大喊,这只不过是一个梦!你吓不到我。百眼魔君睁大了眼,不知是吃惊、愤怒还是两者皆有。然后空气泛起了微光,他的身影变得模糊不清,然后,竟然真的消逝了。

    令公鬼转过身,呆住了。他看着自己的影子,一千个、一万个影子也看着他。头上是虚无,脚下也是虚无。身边全是不同角度的青铜古镜,在他的视野之内延绵无尽,全都反射着他的影子:弯着腰半转过身,双眼圆睁,惊骇万状。

    一团红色的模糊物体在镜子之间漂浮。令公鬼随着它转动,想抓住它。但是在每一个镜子里,它都躲到他的影子后面消失了。然后,它又再次出现,不再模糊不清,而是变成了百眼魔君,他从镜子里走出来,千万个百眼魔君在银色镜子里进进出出,搜寻着。

第一百二十七章 荆棘刺伤的血

    然后,令公鬼发现自己正呆看着镜里自己那张因刀割一般的寒冷而颤抖的苍白的脸。百眼魔君的影子在他影子的身后渐渐成形,盯着他,死死的盯着令公鬼的方向,却没有在看令公鬼。每一面古镜里,百眼魔君脸上的火焰在他身后咆哮,威吓他,吞噬他,撕裂他。令公鬼想尖叫,但是喉咙被锁住。无数的古镜里只剩下了一张面孔。他自己的面孔。百眼魔君的面孔。成了同一张脸。

    令公鬼在惊恐中惊醒了,他睁开双眼,周围一片黑暗,光线微弱。他屏住呼吸一动不动,转动眼珠看着四周。身上盖着一张粗糙的羊毛毯子,头枕在自己的手臂上,身下面是光滑的厚木板。

    他想起来了这是船的甲板。头上的船帆在夜色中吱吱轻响,小风抚面倒也惬意。令公鬼这才长舒一口气。自己所在的这里是大发号。噩梦结束了,至少,今晚结束了。

    他下意识地把手指放进嘴里,有血腥的味道。令公鬼一时间几乎停止了呼吸,他慢慢地把手指拿到眼前。黯淡的月光下,他亲眼看着手指上缓缓地渗出了一滴血。

    那是在梦中,被荆棘刺伤的血。

    尽管大发号以最快的速度向碧水下游驶去,可是实际上的速度却行进得很慢。风力虽强,可是这样风向却无助于航行。船老大董四哥下达了各种命令加快船行速度,依靠水流加上划船手逆风而行的大发号还是慢得跟爬行一般。

    到了白天,这种情况也没有变好,划船手从日出一直划到日落。又来到夜里,由一个船伙儿在船首提着一盏提灯负责探测水深,报告给掌舵的人,以此导航。在碧水这里,没有暗礁的威胁,却有不少浅滩,船稍不小心就会搁浅。一旦船首甚至船身陷入泥中,整只船就会无法动弹,只能等待救援。当然,这种救援可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找到,也许永远也不会有。

    风一直在跟他们作对,就像要把船推回上游似的。

    不论白天还是黑夜,他们都没有靠岸。船老大董四哥一边咒骂着缓慢的速度,一边严酷地逼迫船伙儿和大发号跟逆风对抗。他责骂船伙儿,骂那些划船手都是懒鬼,不肯出力,一旦有人犯错,就会立刻遭到严厉指责。他用低沉冷酷的声音对他们描述十尺高的黑水修罗登上甲板,割破他们喉咙的情景。

    头两天里,光是这些吓人话语就已经足够敦促每一个船伙儿打起十二分精神工作了。然而,黑水修罗攻击造成的震惊渐渐减弱,船伙儿们开始低声咕哝应该花一两个时辰上岸活动一下筋骨,还开始抱怨夜里行船的危险要比黑水修罗致命。

    不过,船伙儿们都不敢当着船老大董四哥的面发这些牢骚,毕竟不管是搁浅还是黑水修罗,现在看起来都不如董四哥更可怕,每次说起时,他们都会警惕地观察四周,确保不会被船老大听到。

    可是,船老大似乎能听到船上所有人的对话。每次抱怨开始时,他就一言不发地拿出上次袭击时缴获的镰刀状长剑和带有残忍倒钩的斧头挂在桅杆上,挂一时辰左右,那些受了伤的人就会摸摸身上的包扎起来的伤口,怨言就会平静下来这一招的效果至少能持续一两天吧,然后,某个船伙儿又开始觉得他们肯定已经甩掉黑水修罗了,于是船老大又拿出那两把武器,同样的事情再次重复。

    令公鬼注意到,每次那些船伙儿开始聚在一起悄悄地皱眉耳语时,即使谢铁嘴本来正在跟他们亲热地拍背聊天或者逗趣讲笑话,也总是立刻远远走开,假装专心点燃自己的长烟锅、或者调整琵琶的四根弦、或者做其他任何显得他没有在注意那些船伙儿的事,却总是一边做一边用一只眼睛警惕地瞄着他们。令公鬼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那些船伙儿责怪的似乎并不是他们三个被黑水修罗赶上船的人,而是烂牙仔。

    起初的一两天,无论何时都能见到烂牙仔抓住任何一个不幸被他困在角落的船伙儿,讲述关于令公鬼三人上船那一晚情景的烂牙仔版本。他的表情从气势汹汹到嚎啕大哭又再次回到气势汹汹,他的嘴唇在每次指责谢铁嘴、马鸣、特别是令公鬼的时候都扁起来。他想把责任都推到他们身上,更想引起别人的同仇敌忾。

    他们是外人,烂牙仔一边用一只眼睛搜寻着船老大的身影,一边低声哀求道,“我们根本不了解他们。只知道黑水修罗是跟他们一起来的。他们是一伙的。”

    “龙王爷在上,烂牙仔,闭上你的臭嘴吧。”一个扎着双马尾、脸颊上有一个蝎子纹身的汉子不耐烦地咆哮道。他正在甲板上赤着脚用脚趾整理缆绳,连看也不看烂牙仔。

    船伙儿们即使在这么冷的天气里也是打赤脚工作的,因为穿鞋只会在湿漉漉的甲板上打滑。“只要能偷懒,你会指认自己老娘是黑水修罗。不干活就滚开!”他冲着烂牙仔的脚吐了一口唾沫,继续自己的工作。

    所有的船伙儿都记得那天晚上烂牙仔没有当好警卫,那个双马尾汉子的态度算是最客气的了。没有人愿意跟他一起工作,因此烂牙仔被派以独自一人可以完成的任务,自然全都是最脏的活,比如擦洗灶房里油腻腻的锅碗,或者爬进舱底在积年累月的淤泥和垃圾里检查漏洞。很快,他不再跟任何人说话,只是防备式地缩着脖子,一天到晚露出一副受伤的表情沉默不语,在场的人越多,他受的伤就越重,但是,这些只能为他带来厌烦的冷哼。每次他的目光落在令公鬼、马鸣或者谢铁嘴身上时,想要杀人的凶光总会他鼻子长长的马脸上闪过。

    当令公鬼跟马鸣提起烂牙仔迟早会给他们带来麻烦时,马鸣一边环视船上,一边回答:“我们可以相信他们当中任何一人吗?可以吗?”

第一百二十八章 塔

    马鸣说完他就走开了,去找一个地方独自呆着。在这条从翘起的船首到方向舵全长三十步的船上,要想身边没有其他人很难,他只有挑人尽量少的地方。自从那夜离开历下城之后,他就经常这样了,令公鬼觉得他似乎是在沉思。

    谢铁嘴则回答道:“就算真的有麻烦,也不会是从烂牙仔来的。至少,现在不会。因为没有一个船伙儿支持他,而他一个人没胆子做任何事。至于其他人,现在么?董四哥个人似乎觉得那些黑水修罗还在追赶,但是其他船伙儿开始觉得危险已经过去了。他们可能会觉得他们受够了。而且看情形,他们已经处在这样想的边缘上了。”

    谢铁嘴拉扯着身上的补丁披风,令公鬼猜想他在整理隐藏在内的小刀他那套第二好的小刀,小子,如果他们打算造反,是不会留下乘客的性命来揭发他们的。在这个离原寿如此遥远的地方,女王的法令也许已经没有什么约束力,但是就连一个普通的村长也不会容许这种罪行的,所以他们一定会灭口。于是,从那以后,令公鬼也开始一边假装自己在做别的事,一边留意船伙儿们的举动了。

    谢铁嘴竭尽他的所能来转移船伙儿的注意力,以防止潜在的造反可能性。他每个早上和晚上都给他们讲最精彩的故事,其余时间则提供音乐来舒缓他们紧绷得快要断的神经,他们要听任何歌谣都行。

    此外,为了证明令公鬼和马鸣想当说书学徒,他还每天安排上课时间,传授的过程也为船伙儿提供了娱乐。他当然不会允许两人碰他的琵琶,所以只教他们吹羌笛。一开始,他们吹奏的笛声走调得离谱,令人直起鸡皮疙瘩,却逗得那些船伙儿们一边捂着耳朵,一边哈哈大笑。这一笑,敌意便消散了不少。

    他还教男孩们讲一些最简单的故事和翻跟斗,当然还有一些古彩戏法了。马鸣对谢铁嘴的严格要求叫苦抱怨,但是谢铁嘴吹胡子瞪眼睛斥道:“小子,我不知道要如何假装传授课程。所以我要么就真的教你们一些技巧,要么就不教。要学艺就不可能会容易,听着!就算是最傻的傻瓜,也能做到用手倒立。把你的屁股放平,把脚翘起来。”

    那些没有工作的船伙儿总是聚集在他们三人身边围成一圈。有些人甚至学起谢铁嘴教的一些动作来,一边试一边大笑。烂牙仔黑着脸独自站在一边看着众人,憎恨着所有人。

    万般无奈之下,令公鬼每天都花很多时间斜斜地靠在船栏上,遥望岸边。他倒不是真的期望能看到半夏或者其他伙伴会突然出现在岸上,只是船行得实在太慢,令他有时候不禁燃起这样的希望,因为他们不需要骑得太快就能赶上这艘船。

    前提是,他们逃脱了。

    当然,还有,他们还活着。

    河水向前流淌,一路上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也完全看不到其他船只,水面上只有大发号。不过,也不是说沿河就没有风景,没有奇观。出发后的第一天晌午,碧水流过一个长达半里的峡谷,两边悬崖高耸,石壁上雕刻着高至一百尺的佛教雕像,有男有女,据说男的是佛陀与罗汉,菩萨则有男有女。

    以雍容大度、气宇非凡的卢舍那佛为中心,雕像容貌姿态各异,组成一个繁杂的队列。岁月阻断了这支队伍,风雨把北部队尾的雕像表面侵蚀得光滑无棱,南边雕像的轮廓则保持得较完好。河水轻轻拍打雕像的脚部,脚趾或被冲走,或被冲洗成光滑的圆瘤。令公鬼惊叹着猜测它们站在这里多久了,要用多久水才能洗走这么多石头?不过,却没有一个船伙儿停止自己的工作里抬头观看,因为他们已经见过无数次了。

    还有一次,东岸再次呈现平坦的草地,上面点缀着灌木丛,远处有某件物体在反射阳光。

    “那是什么?”令公鬼心里奇怪,不禁大声说了出来,“好像是某种金属啊。”

    船老大董四哥正好经过,他停下脚步,斜眼看着那个闪光,“确实是金属,”他说道,他的话语仍然是一起冲出口的,不过令公鬼已经开始习惯了,“是一座金属造的塔。我以前到那里看过所以知道。水路两路的生意人都用它来做路标。按我们现在的速度,还要走十天才能到白桥。”

    “一座金属塔?天底下还有金属铸的塔?”令公鬼重复道。翘着脚靠着一个木桶坐在附近的马鸣听到他们的对话后从沉思中醒来。

    船老大点点头:“啊,从外观和手感来看,是用闪亮的镔铁修造的,却没有一点锈迹。有两百尺高吧,占了一座房屋那么大的地面,上面没有任何标记,也找不到入口。”

    “但凡没有入口的,里面必然有好东西。我打赌里面有宝藏,”马鸣边说边站了起来,朝远处的闪光塔张望,“那种东西一定是为了保护某种贵重物品而建的。”

    “也许吧,小子,”船老大沉声说道,“不过天下上比这个更奇特的东西多了。在讨海族的岛屿里,有一个叫做方寸山的小岛,那里有一座山,山上伸出一只五十尺高的石手,手里抓着一个跟这艘船一般大的水晶球。要说宝藏,那座山下很可能就有。可是岛上的居民从来不在那里挖掘,而讨海族则只顾开着他们的船到处寻找他们的先贤水月大师。”

    “他们不挖,我去挖,”马鸣说道,“那个什么方寸山离这里有多远?”流水带着大发号缓缓向前,一丛树木挡住了那座闪光塔,但是马鸣仍然看着它的方向。

    船老大董四哥摇头道:“不,小子,游历天下不是为了寻找宝藏的。如果你能找到一把金子,或者找到某位死去国君的珠宝,那当然好,但是,吸引你往天地相交之处而去的是你所看到的奇观。在污普滩是葬月之海大洋的一个港口有一座蟠螭宫,据说它的部分建筑是在祸斗时代修建的。那里有一堵墙,上面挂着绮丽画,画着一些没有人见过的动物。”

第一百二十九章 金鳞蟒蛇

    “这有什么稀奇,随便一个小孩都能画出没有人见过的动物。”令公鬼说道。

    船老大呵呵笑了。

    “是啊,小子,娃子们确实可以。不过,有哪个娃子能造出那些动物的骸骨?蟠螭邑的人就有这些骸骨,并且把它们按照那些动物的样子组合在一起,放在蟠螭宫里,任何人都可以进去四下看看。裂世时代为我们留下了数千的奇迹遗留。从那以后,又曾经建立过许多王朝,有些甚至可以与过堂白虎神卫符的王朝相比。每一个王朝都留下可供后人追寻和瞻仰的事物。不尽木天蓬尺、缚妖索、雷砧石。有一个小岛覆盖在一个白玉罩下,每当月亮升起就会嗡嗡作响。还有一座山脉中间凹陷成碗状,碗底中心有一支高达百尺的神兵——三宝斗魁枪,任何靠近它一里之内的人都必死无疑。锈腐的废墟,破碎的残垣,海底那最古老的天书古卷也没有记载用途的古物。我自己就收集了几件这样的东西,都是从你们十辈子也不可能走遍的那些地方得来的,是你们做梦都没有想过的东西。不是财宝,是奇观吸引你继续前进,知道吗。”

    “我们在红沙丘群山那里也挖到过骨头,”令公鬼缓缓说道,“形状奇怪。是某种鱼类的骨头,我猜是鱼吧,那骨头像这条船一般大。不过后来就不让我们挖着玩了,有人说在那些大山里挖掘会带来厄运。”

    船老大看着令公鬼的眼里透着精明:“小子,才刚刚踏出天下一步,距离想家还早得很?广大的天下的种种精彩将会令你沉迷,你将会开始追求日落之地的体验,等着瞧吧,而且,如果你回家,你的村子将会变得太小,再也容不下你。”

    不!令公鬼不愿意这样的事发生,可是他愣住了。上一次他想起思尧村是多久之前了?还有,父亲呢?那肯定是好几天前了,感觉却像是过了好几个月。

    “总有一天我会回去的,只要情况容许,我就会回去。我会回去放羊,像像我的父亲一样。不过,如果我再也不离开村子,那么现在回去就太快了。你说是不是,马鸣?一旦情况容许,我们立刻回家,忘记外面发生的一切。”

    看得出来,马鸣好不容易才把目光从上游那已经消失的闪光塔上移回来。“什么?哦,是的,当然。我们会回家。当然。”

    然后,马鸣就转身走开了。令公鬼听到他在自言自语:“我打赌,他不过是不想让其他人寻宝罢了。”

    马鸣似乎没有注意到自己说得很大声。

    令公鬼爬到了桅杆上,双脚缠着支柱坐在顶端。大发号在河道里轻轻摇晃,这轻微的晃动到了五十尺高的桅杆上就变成了大幅地前后摆动。他仰起头大笑,任由河风吹过他的脸庞。

    船浆从船的两边伸出,从这个高度看下去,大发号就像一只有十二只脚的巨型蜘蛛在碧水上爬行。以前在锡城他也曾经爬到过这么高的树上,但是这一次没有树枝阻挡他的视野。在这个高度俯视甲板上的所有东西:正在划船的船伙儿,四脚四手地爬着正在用磨石打磨甲板的人,正在整理缆绳和舱盖的人。他们全部都缩成了一点,感觉很奇怪。他坐在上面,花了半个时辰看着他们发笑。

    然后,虽然每次他低头看时,还是忍不住笑,但是他开始张望经过的河岸。他觉得自己静止了当然,来回的摇晃除外河岸、树、山在他身边缓缓滑过。他是静止的,天下在他的身边运转。

    一次突然的冲击下,令公鬼松开了缠着支柱的双脚,一跃翻上了桅杆,双手双脚伸展开在摇晃中保持平衡。就这样,坚持了三次来回的摇摆后,他突然失去平衡,手脚像风车一般打着转向前倒下,幸而抓住了前桅支索。他两脚踩在桅杆上,只靠双手抓着前桅支索,大口呼吸着清新的冷风,开怀大笑。

    “喂,小子,”谢铁嘴嘶哑的声音从下面传来,“徒弟娃儿,你要是打算从那里掉下来折断脖子,可千万别砸在我身上啊。”令公鬼低头看去。谢铁嘴爬在他下面的梯绳上,离他几尺远,冷眼看着他。跟令公鬼一样,他把自己的披风留在甲板上了。

    “谢铁嘴,”令公鬼高兴地打招呼,“哦,不对,谢师傅,你几时上来的?”

    “下面的人朝你大声嘶喊,你却不理不睬,所以我就上来了。姥姥的啊,小子,人人都以为你发疯了。”

    令公鬼闻言低头看,吃惊地发现下面所有人都抬头看着他。只有马鸣例外,他正翘着脚坐在船首,背对着桅杆。就连正在划船的人也在看他,心不在焉地划着桨,也没人有空责备他们。令公鬼扭过头穿过自己的手臂看看船尾。船老大董四哥站在方向舵旁,大拳头支着腰,瞪着他。

    看了一回,令公鬼回过头来朝谢铁嘴咧嘴笑道:“你想让我下去,是吗?”

    谢铁嘴用力点头:“你能下来就最好了。好吧,下来吧。”

    令公鬼于是调整好抓着前桅支索的手,向前一跳离开了桅杆顶部,伴随着耳边谢铁嘴的咒骂他向下坠落,很快被前桅支索拉住,掉在半空晃来晃去。谢铁嘴对令公鬼怒目而视,半伸出一只手想抓住他。

    令公鬼又对谢铁嘴咧嘴笑道:“我现在下去了。”他摆起双脚,用膝盖钩住连结桅杆和船首的粗缆,然后用再手肘钩住,放开前桅支索。慢慢地,他向下滑去,越滑越快,快要到达船首时,他放下双脚踩在甲板上,正好落在马鸣前面,向前跨了一步稳住身体后,转身张开双臂面向甲板,就像谢铁嘴表演完翻跟斗时那样施了一礼。

    船伙儿纷纷鼓掌,他却惊讶地看着马鸣,看着他用身体阻挡所有人的视线拿在手里的东西。一把弯曲的匕首,配以装饰着奇怪符号的金色匕首鞘,柄上缠着精细的金线,顶上嵌着一个跟令公鬼的拇指一般大的红宝石,还有一条金鳞蟒蛇露出尖利毒牙的图案。

第一百三十章 彩球技法

    马鸣自顾自地把匕首从鞘里拔出来,插回去,再拔出来。好一会儿,他才一边玩匕首,一边缓缓抬起头,双眼遥看着远方。然后,他才忽然看见了令公鬼,吓了一跳后立刻把匕首塞回曳撒里。

    令公鬼蹲下来,双手抱着膝盖。“好家伙,你从哪里弄到那把东西?”马鸣没有说话,目光迅速扫视四周看看附近有没有人。这时候倒巧,只有他们两人独自呆在船头。令公鬼又问:“该不会是从历下城拿的吧,千万别告诉我你把东西带出来了?”

    马鸣看着令公鬼道:“都是你的错。是你和子恒的错。你们两个那样子把我从藏宝间拖走,当时我手里还拿着它。这不是罗睺给的,是我自己拿的,所以纯熙夫人关于他的礼物的警告不会有效。令公鬼,你不要告诉任何人,他们可能会想偷走它的。”

    “放心吧,我为什么要告诉别人,”令公鬼回答,“我觉得船老大董四哥是个诚实人,只不过其他人就难说了,特别是那个烂牙仔。”

    “任何人都不行,”马鸣坚持道,“包括董四哥、谢铁嘴、任何人。令公鬼,要知道来自思尧村的人只剩下我们俩了,我们不能轻易相信任何人。”

    “不,马鸣,半夏和子恒一定还活着。我知道他们活着。”

    马鸣露出了惭愧的表情。

    “不过,我会为你保密的。只有我们俩知道。至少,现在我们不用担心钱的问题了,只要卖了它,我们到嘉荣城的旅程可以像国君出行一样豪华。”

    “当然,”马鸣过了一会儿才回答,“如果我们实在没有钱。反正,除非我答应,否则不要告诉任何人。”

    “你怎么婆婆妈妈的,我说过我不会啦。不说这个,听着,我们上船以后,你还有没有做梦?就像在韶华城那个梦一样?这还是我第一次有机会问你,平时至少有六个人会在旁边听。”

    马鸣把头转到一边,斜着眼看令公鬼:“也许吧。”

    “什么叫也许啊?你要么做了梦,要么没有。”

    “好吧,好吧,我有。我只是不想提起它,连想起它都不愿意,反正我们对它也无可奈何。”

    两人还没有机会再说什么,谢铁嘴就大步走了过来,手臂上挽着他的披风,白发被风吹得飞起来,长长的胡子像倒竖一般。“我好容易才说服船老大你没有发疯,”他大声宣布,“告诉他那是你学艺的训练之一。”他抓住前桅支索抖了抖,“你刚才那样沿着绳子滑下来的愚蠢表演帮助我说服了他,但是你得知道,没有摔断腰杆是你走运。”

    令公鬼的目光顺着前桅支索往上一直看到桅杆的顶部,不由自主地张大了嘴。他刚才从那里滑下来,而且,之前还坐在上面他的眼前突然浮现出自己在上面伸展手脚的样子,不由得向后重重坐下去,差点四脚朝天躺到了甲板上。谢铁嘴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我不知道你对高度有这么好的把握能力,小子。也许我们可以到承峻、或者宛城、甚至晋城去表演。南方大城市的人喜欢看高空走绳索和空中飞人。”

    “我们不是要去……”令公鬼机警地想起要先看看周围是否有人会听到。就看见有几个船伙儿正在看他们,烂牙仔也是,目光如常地凶恶。但是从距离上来判断,他们都不可能听到他们的对话。“去嘉荣城吗?”他接着说。马鸣耸耸肩,无论去哪里对他似乎都是一样的。

    “眼下是,小子,”谢铁嘴在他们身边坐下,“但是明天谁知道呢?这就是说书人的生活。他从一个宽袖子里取出一把彩球,现在你下来了,我们来练习彩球技法吧。”

    令公鬼的目光又飘向桅杆,打了个冷战。自己是怎么了?要了亲命了,我怎么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做出这种事来,看来在真的发疯之前必须到嘉荣去。

    与此同时,太阳有气无力地挂在空中。杏姑表面上心平气和,似乎把那小跑着跟在不远处的三匹大狸力看作普通的村狗,可是她的眼珠时不时就咕噜咕噜地转向他们,眼白都要翻出来了,根本完全无法安心。

    半夏骑在小母马的背上,也处于同样的状态中,她经常拿眼角瞄那些大狸力,还时不时地在马鞍上转来转去东张西望。子恒知道,半夏这是在寻找狸力群中的其他成员,只是她不肯承认罢了。她一边否认自己其实很害怕那些跟在身边的大狸力,否认自己其实很担心其他狸力躲在哪里以及他们究竟想怎么样,一边不安地舔着嘴唇,紧张地四处张望。

    事实上,子恒知道其他狸力其实距离他们很远。他本来可以告诉半夏,但是,即使她真的相信自己,又有什么用呢?就眼下来说,万一她真的相信也没什么帮助?子恒自己也很忐忑,他绝对不肯轻易地迈出那一步,绝不愿意思考自己为什么就能知道。

    那个一身皮毛的汉子在他们的前面大步跑着,有时候子恒甚至觉得他已经化身为狸力。斑子、尖牙和追风出现以后,路大安虽然没有回头看过,但是他也知道他们的位置。

    这是思尧村的两个伙伴遇到路大安之后的第二天早上。他们俩一早醒来时,就看到他正在烤兔子,大胡子上的眼睛看不出任何表情。身边只剩下斑仔、尖牙和追风,其他狸力已经不见踪影。当时,早晨的光线还很弱,大马尾松下仍然笼罩着深深的影子,远处光秃秃的树桠就像剥去了血肉的指骨。

    半夏问起其他狸力在哪里。“它们没走远,”路大安回答道,“离我们足够近,有什么事可以立刻来帮忙;离我们也足够远,可以避开我们可能碰到什么人的麻烦。只要有两个以上的人在一起,就迟早会有麻烦。如果我们需要他们,他们就会来。”

    子恒正在撕扯一片烤兔肉时,脑海里忽然传来了某种感觉。是一个方向,很模糊。当然了!那是它们……口里热辣辣的兔肉顿时失去了味道。火炭上烤着路大安找来的一些植物块茎,子恒捡起一块,味道居然还不错,有些清甜,但是他已经没有胃口。

第一百三十一章 巨獒

    准备出发时,半夏又坚持要轮流骑马,子恒再也懒得跟她争执。

    “好吧,你先骑。”子恒告诉她。

    她点点头:“然后是路大哥。”

    “用不着,你们骑就是也,不必管我,我有自己的双脚就足够了,”路大安看着杏姑,小母马转着眼珠的样子似乎在说“你也是一匹狸力”,“何况,我认为她不会欢迎我骑她的。”

    “胡说,”半夏坚决地回答,“你们为什么总是要推来让去的。最合理的做法是每个人骑一段时间。你不是说,我们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吗。”

    “我说过了,我不需要。”

    半夏深吸一口气,忍住了。子恒心想,不知道她是否能用对付自己的方法来逼迫路大安就范呢。然而,他却发现半夏就这么傻站着,张开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路大安也不理她,只是用那双金黄的狸力眼睛看着她。半夏倒退一步,舔舔嘴唇,又倒退了一步。路大安转身走开之前,她已经一直退到了杏姑身边,爬上了马鞍。

    路大安转身带他们向南方出发时,咧嘴笑了笑,子恒甚至觉得他的笑容也非常像狸力。

    就这样,他们向着东南一直走了三天,每天都在太阳下山时分才扎营。虽然路大安似乎对城里人终日为了名利奔波的生活嗤之以鼻,不过既然选好了目的地,他也不愿意浪费时间。

    三匹大狸力很少出现。每天晚上它们都会到营火旁呆一会儿,白天有时也会短暂地露一下脸,而且总是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又同样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然而,子恒知道它们就在不远以外的某处。他知道它们在前头探路,也知道他们在后面查看。他还知道,当它们要离开这个族群通常狩猎的地盘时,斑仔就会命令狸力群回去,留在那里等她。有时候,三匹大狸力会在他的意识里消失,可是,如果他们回来了,即使远在他无法看见的距离之外,他也能感觉到他们的靠近。

    周围的森林渐渐稀疏,被枯萎的草地隔成零散的小树林,但是三匹大狸力仍能把自己隐藏起来。当它们不想被人看见时,它们就如同鬼魅一般。但是,子恒却随时都能准确地知道它们躲在哪里。他不明白自己是如何知道的,而且试图说服自己这些全是幻觉。可惜,这没有用。就像在黑暗中可以感觉到自己的脚趾一样,他就是知道。

    子恒把狸力从脑海里驱赶出去,可它们总是有办法钻回去。自从遇到路大安和狸力群以后,他再也没有梦见过那些可怕的东西了。在他醒来后还能想起的那些梦境里,都是一些平常事,就像他在家的时候……在韶华之前……在上元前夜之前那样。

    他的梦都是普通的梦,只有一点不同。在每一个梦里,不论是他在欧阳潜师傅的锻铁炉前直起腰来擦去脸上的汗水,还是在草地上跟村里的女孩跳完舞后转过身,还是坐在炉火前看书时抬起头,不论他在屋里还是屋外,身边总有一匹狸力。那匹狸力总是背对着他,他也总是知道,那匹狸力的金黄眼睛正在警惕地防备着可能要来的敌人。在梦里,即使是在五叔或者欧阳潜的餐桌旁,他也觉得这情景就像家常便饭一样普通。只有在他醒来以后,才会觉得这很奇怪。

    这三天来,斑仔、疤脸和追风每天都为他们送来兔子和松鼠,路大安则负责寻找能吃的植物,其中多数都是子恒叫不上名字的东西。

    有一次,一只灰兔子几乎从杏姑的蹄子下面窜了出来,子恒还没来得及给自己的绷弓子装上石子,路大安已经掷出长刀,在二十步左右以外把它扎倒。还有一次,路大安用弓箭把一只飞过的肥美松鸡打了下来。他们的三餐比遇到路大安之前丰盛得多,然而子恒宁愿没有遇到过它们。他虽然不知道半夏怎么想,反正他自己是情愿挨饿也不愿意跟狸力群做伴,更别提被它们钻进自己的脑子里。

    第三天下午,他们来到了一大片林子前。这片林子比他们经过的多数林子都大,将近四里宽。西边空中低低地挂着太阳,在他们身边投下倾斜的影子,风越吹越烈了。

    子恒感觉到三匹大狸力从他们的斜后侧开始向前跑去,不慌不忙,因为它们没有闻到、也没有看到危险。半夏骑在杏姑身上。此刻是找地方扎营过夜的时候了,大片的灌木里应该是个不错的地方。

    他们朝树林走去,三只巨獒突然从树丛中冲了出来。它们口鼻宽阔,身材像狸力一般高,也许比狸力还要重,龇着牙大声吠叫。它们离开树丛后并没有冲过来,但是每一只都正对着一个人,距离不到三十尺,黑色的眼睛里燃烧着杀意。

    母马杏姑本来已经被狸力刺激得近乎崩溃,此刻长嘶了一声几乎把半夏甩下鞍去,子恒一眨眼之间已经准备好了绷弓子准备射击。对付狗不需要斧头,只要用石头打中肋骨就能把一般的狗赶走。路大安凝视着三只随时准备攻击的巨獒,头也不回朝子恒摆了摆手道:“嘿!没必要用那个!”

    子恒疑惑地皱了皱眉,松开了手上拉开绷弓子的力道,最后把它放了下来。半夏好不容易才控制住了杏姑,一人一马都警惕地瞪着那三只大狗。

    巨獒颈毛倒竖,耳朵贴在头上,发出地震一般的咆哮。突然,路大安举起一只手指到齐肩的高度,吹起了口哨,声音又长又尖,音调越来越高就像一支箭射向天空一样。三只巨獒先后停止了咆哮,向后退去,哀嚎着转动脑壳,似乎很想离开却被又什么东西限制住一样。它们的目光紧紧地锁在路大安的手指上。

    只见路大安缓缓地放低手指,口哨音调随之降低。巨獒随着他的动作趴下身体,一直趴到地上,伸出舌头,摇着尾巴。

    “看到没,”路大安一边向它们走去,一边对子恒说,“不需要武器。”巨獒舔着路大安的手,他挠着他们的大脑壳,抚弄他们的耳朵,“他们不像外表那么可怕,它们也只是想把我们吓走而已。如果我们不往树林里走,它们也不会真的咬我们。不过,现在不用担心这些了。我们天黑前还来得及再找一个树丛。”

第一百三十二章 白虎夷

    子恒看了看大张着嘴的半夏,连忙“咔”地合上自己的嘴巴。

    路大安一边轻轻拍着那些巨獒,一边仔细观察这片树林:“这里有虎夷人方,就是游民。”见到子恒两人茫然的表情,就补充道,“又称白虎夷。”

    “白虎夷?”子恒惊呼,“我一直很想见白虎夷人啊。他们有时候会在暗礁渡口北岸的河边扎营,但是据我所知他们从来不会南下到锡城来。不知道那是为什么。”

    半夏哼道:“可能是因为暗礁渡口的人跟白虎夷一样是贼吧。他们一定是愚蠢地互相偷东西。路大哥,如果附近真的有白虎夷,我们不如继续上路吧?要是杏姑被偷了可就麻烦了,还有……啊,我们也没什么别的值钱东西,不过人人都知道白虎夷什么都偷。”

    “是不是还包括婴儿?”路大安冷冷问道,“绑架小孩,你说的是这些吗?”他“呸”了一声,半夏不由得脸红了。白虎夷偷婴儿的故事时有听闻,不过多数都是南宫其琛、或者老狗肉和老八的人说的。其他的故事则是人人皆知。“白虎夷有时会令我讨厌,不过他们跟其他人一样,不是贼。甚至比我知道的某些人还诚实。”

    “天快要黑了,路大哥,”子恒说道,“我们得找个地方宿营。如果他们愿意,不如到他们的营地去吧?”

    欧阳潜的老婆拥有一个白虎夷修理过的壶,她声称那个壶比新的还好用。虽然欧阳潜师傅不太喜欢老婆对白虎夷人手艺的称赞,可是子恒却很想知道他们是如何办到的。不过,令他不明白的是,路大安显得不太情愿,他便问道:“你是不是有什么理由不想这样?和他们有仇吗?”

    路大安摇摇头,但是他肩膀的姿势和紧绷的嘴唇仍然显露出他的不情愿。“也行吧。只要你们不要太在意他们说的话就行了。那些都是蠢话。通常游民是比较随和的,不过他们也有一些要注意的习俗礼节,你们要照着我的样子做。还有,保守你们的秘密。没必要什么都说。”

    说完,路大安开始往林中走去,三只巨獒摇着尾巴跟在他们身边。子恒感觉到斑仔它们慢下了脚步,于是知道它们不会跟进来。它们并不是害怕那些巨獒——但是它们瞧不起这些大狗,因为狗放弃了自由换取温暖的炉火——就像自由的狼看不起圈养的猪一样。

    路大安熟练地在林中穿行,似乎认得路。他带着两人来到了树林中央,白虎夷的旅行马车分散地停在马尾松和银叶桂之间。

    子恒虽然没有见过白虎夷人,不过,在思尧村他听过不少关于他们的传言,眼前的营地跟他的想象倒也差不多。这些人的马车其实就是装了轮子的小屋,像一个个大箱,外层涂着色彩明亮的油漆,朱色、月白、秋香色、竹青、还有一些他都不知道该如何描述的颜色。

    游民正忙碌着各种日常事务,煮晚饭、缝补、带娃子玩、修理马具等等。他们身上衣服的色彩比他们的马车还要艳丽,而且,色彩搭配完全随意,有些人身上的外套和裤子、或者裙子和围巾的颜色配得十分刺眼。他们就像一群飞舞在一片野花之中的蝴蝶。

    营地中,有四、五处聚着人在演奏月琴和羌笛,还有几个人在旁边跳舞,像一只只重明鸟一样漂亮。娃子和狗在篝火之间追逐游戏。这些狗都是可怕的巨獒,却任由娃子们拉扯自己的耳朵和尾巴,甚至爬到背上,一点也不介意。跟路大安一起走进来的那三只巨獒此时伸着舌头,看着他的目光就像在看最好的朋友。子恒不禁摇了摇头,这些大狗几乎用不着抬起两只前脚就已经可以轻易咬到男子的喉咙。

    音乐戛然而止了,所有的白虎夷人都在看他们三个陌生人。连正在玩耍的娃子和狗都停了下来,看着,眼中流露着戒备,随时准备逃跑或者攻击。

    安静了片刻后,一个身材瘦长精壮、留着一头灰色短发的汉子走上前来,朝着路大安庄重地作了一个揖。他身上穿着红色的高领曳撒,配着鲜绿色的肥大裤子,裤脚塞在长及膝盖的皂靴里。“欢迎贵客来到我们的营地。敢问您会与我们同歌否?”

    路大安同样庄重地双手按在胸前作了一个揖:“都幙,感谢您给客人带来温暖,就如您的营火温暖我的身体一般。但是,我不会唱那首歌。”

    “那么我们将一起去发现,”灰发汉子唱起来,“过去、未来,我们一起追寻,直到找到它。”他朝着营火伸出手臂做出‘请’的姿势,露出微笑欢快地邀请道:“食物快要为贵客准备好了。请与我们共进晚饭。”

    这句话就像一个命令,音乐随之重新继续,娃子又开始跟狗儿玩耍,营地里的每一个人都恢复了原来的工作,就像把路大安三人当成他们的老朋友一般。

    灰发汉子却犹豫了一下,看着路大安问道:“你的……其他朋友呢?他们不会靠近吧?要知道,他们把狗儿们吓得够呛。”

    “他们不会靠近的,甲央。”路大安的摇头带着一丝不屑,“到现在你还担心吗?”

    灰发汉子摊摊双手似乎想说“谁知道呢”,然后他转身带着他们走进了营地。半夏下马走近路大安问道:“你和这个人是朋友?”一个面带微笑的白虎夷人走来牵杏姑,半夏还不太放心,可是路大安歪歪嘴“嗯”了一声,她只好不情愿地交出了缰绳。

    “我们是熟人。”一身皮毛的路大安简单地回答道。

    “他名叫都幙?”子恒问。

    路大安低声咕哝了几句才回答道:“他名叫甲央。都幙是他的头衔,意思是‘追寻的人’。他是这一支白虎夷的长老。你要是喜欢可以叫他‘追寻的人’,他不会介意的。”

    “那么,‘那首歌’是什么意思?”半夏又问。

第一百三十三章 空明之体

    “那是他们旅行的目的,他们的史诗,”路大安说道,“他们说,他们正在寻找一首歌,那就是都幙要追寻的东西。他们说,他们是在封天大战时失去它的,如果能再次找到它,祸斗时代的天堂就会重临。”

    路大安突然环视营地,不屑地哼道,“他们甚至不知道那首歌是什么样子的,只宣称说当他们找到它时自然就会知道。他们也不知道那首歌将如何令天堂重临。不过,从裂世至今,他们已经追寻了将近三千年了。我想,他们会一直追寻直至上古神镜停止转动吧。”

    他们走到了甲央的篝火旁,它位于营地的中央。追寻的人的旅行马车以秋香色为主赤色为辅,车轮则是赤色轮框配上双色相间的轮辐。一个跟甲央一样满头灰发、但是面容仍旧光滑的胖婆娘刚刚从马车里走下来,站在马车后面的梯级上整平肩上的蓝边围巾。她身上穿着一件宽松的鲜黄色上衣配一件鲜红色的裙子,如此搭配令子恒惊愕得直眨眼,半夏则嘟囔了一声。

    她看到跟在甲央身后的三人后,露出欢迎的笑脸走下梯子。她叫白~玛依,是甲央的老婆,但是比甲央高了一个头。很快,子恒就忘记了她衣服色彩带来的不习惯。她给他一种慈母般的感觉,令他想起了在村子里的时候,她的第一个微笑就令他觉得自己像是回到了家乡。

    白~玛依像对待老朋友一般地问候路大安,却又带着一种距离感,这似乎令甲央有点尴尬。路大安对她的问候报以淡淡的微笑和点头致意。子恒和半夏自我介绍后,她把他们俩的手亲热地握在手中,甚至拥抱了半夏,显得比对路大安时热情多了。

    “啊哟,你们真是可爱的娃娃,”她伸手轻抚半夏的下巴笑道,“冷坏了吧。来,半夏丫头,坐到火边来。你们都坐下来。晚饭快好了。”

    营火旁摆着一些树干当作椅子。路大安连这种程度的人为之物也拒绝接受,宁愿斜着躺在火边。营火上有一个铁制三角架挂着两个小锡壶,炭床边上放着一个烤架,白~玛依正在摆弄它们。

    子恒和其他人分别坐下时,一个穿着鸦青色条纹衣服、个子细高的汉子悠闲地走到火边。他跟甲央拥抱了一下,又问候了白~玛依,然后淡淡地看了看路大安和思尧村的两个年轻人。此人年纪跟子恒相当,动作像是随时准备跳舞似的。

    “怎么,平措,”白~玛依的笑容带着溺爱,“你忽然决定要来跟你的老爹母吃一顿晚饭了,是吗?”她边说边弯下腰搅拌挂在火上的小壶,笑容随着动作移到了半夏身上,“这是为什么呢?”

    平措在半夏对面坐下来,手臂环抱着膝盖显得很放松:“俺叫平措,”他的声音虽轻却很自信,全神贯注地看着半夏,“我一直在等待春天开放的第一朵杏花。现在,我找到了它,就在老爹的营火旁。”

    子恒本以为半夏会对这番话报以冷笑,却看到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平措。子恒有些吃惊再仔细地看了看这个白虎夷人,不得不承认他挺帅的。又过了一会儿,他想起这个人像谁了:狗娃!每次狗娃从榉花驿站到思尧村来时,村里的女孩都会对他目不转睛,而且在他身后窃窃私语,狗娃则向每个视线以内的女孩献殷勤,却不知怎的,摆弄得每个女孩都相信他对其他女孩只不过是彬彬有礼而已。

    “你们养的狗子,”子恒大声说道,半夏一惊,“个头比得上小熊了。你们竟然放心让娃子们跟他们玩耍,你们就不担心吗。”

    平措呆了呆,但是当他看着子恒时他的微笑已经回到脸上,而且,更加自信:“放心吧客人,它们不会伤害你的,只是装模作样试图把危险吓走,同时给我们发出警报。他们是按照‘空明之体’驯养的。”

    “空明之体?”半夏问道,“那是什么?”

    平措朝树木示意,与半夏两目相对:“树叶从不反抗将它带走的风,它知道自己的寿命,满足于自己所拥有的时间。它从不伤害别人,死后更化为新叶的养分。所有男子、女人都应该这样生活。”半夏迎着他的目光,双颊微红。

    “我听不懂,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子恒问道。平措不耐烦地瞥了他一眼,甲央插口回答:“意思是,任何人都不应该以任何理由伤害他人。”追寻的人的眼睛闪着光芒,看着路大安,“没有任何事情可以作为杀戮的借口。没有,永远没有。”

    “如果有人要不利于您呢?”子恒坚持道,“有人打您,或者抢劫您,或者杀您呢?”

    甲央耐心地叹了口气,似乎觉得子恒只不过是看得不如他清楚。“如果一个人打了我,我会问他为什么这样做。如果他还是想打我,我会逃走。如果他想抢劫或者杀我,我也是马上逃走。我宁愿把他想要的东西,甚至我的生命都给他,也不愿意使用暴力。而且我也希望他不会伤得太重。”

    “可您不是说,您不会伤害他吗?”

    “我不会,但是杀戮除了会令被害人受伤,也会令使用者受到同样的伤害。”子恒的表情明显是不相信的样子。“你是不是在想,你可以用你的斧头把树木砍倒,”甲央继续道,“斧头对树木使用了暴力,自身却没有受到什么伤害?木头跟生铁相比是柔软的,但是锋利的镔铁在砍伐的同时也会变钝,还会因粘上树木的汁液而生锈凹陷。坚硬的斧头对无助的树木使用暴力,却也被树木所伤。人也是一样的,只不过这种伤害存在于精神之中。”

    “但是——”

    “我说有完没完啊,谁要听你说教,”路大安粗声打断了子恒,“甲央,你在村庄里到处对年轻人传播这些屁话已经够讨厌的了——为此你不论到哪里都不受欢迎,不是吗?——我把他们两个带到这里来不是让你说教的。你那套就省省吧。”

第一百三十四章 一团红色残影

    “你怕他们不愿意再跟你在一起?”白~玛依说道。她正在用手掌搓碎一些香料,把它们洒在锡壶里。她的声音很平静,放香料的动作却很激烈,“你会把你的这古怪的活法,怎么杀、怎么死,传授给他们?你要他们像你这样渡过一生,一个人独自死去,只有大虫渠鸟和你的……你的那些朋友为你的尸体争吵不休?”

    “别这样,白~玛依,”甲央柔声劝道,似乎对这种情景早已司空见惯,“这是我们的客人,我们从不这样对待客人,是我们邀请他到我们的营火边来的,老婆。”

    白~玛依平静下来,却没有道歉,只是看着路大安悲哀地摇了摇头,然后拍掉手上的香料,开始从马车侧面的一个红柜子里拿出勺子和陶碗。

    甲央继续对路大安说道:“我的老朋友,你要我告诉你多少回呢,我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教过任何东西。那些村民对我们的生活方式感到好奇,我们只不过是回答他们的问题而已。问问题的通常是年轻娃儿,这是事实,而且有时候他们会跟我们一起上路,但那都是他们自愿的。”

    “你去跟那些刚刚发现自己儿子或者女儿跟着你们白虎夷跑了的农妇说说看,”路大安冷笑道,“这就是那些稍大一点的城镇不允许你们在他们附近扎营的缘故。村落也许需要你们的修理技能,但城镇不需要,他们不能容忍你们说服他们的娃子跟你们离家出走。”

    “我不知道那些城镇的规矩,”甲央一点儿也不生气,他的耐心似乎无穷无尽,“城里总是会有喜欢暴力的人。而且,我也不认为在城里能找到那首歌。”

    “我不是想冒犯您,追寻的人,”子恒缓缓说道,“但是……嗯,我不是喜欢杀戮啦,除了过节时的比赛以外,我好多年没有跟人摔过跤了。但是如果有人打我,我一定会还击。不然,就等于鼓励他以为自己可以随心所欲地欺负我了。有些人喜欢占人便宜,如果不告诉他这是行不通的话,他们就会到处欺负比他们弱小的人了。”

    “有些人,”平措故作沉痛,“永远都无法克服自己的卑劣本能。”他看着子恒的表情摆明了他所指的不是子恒所说的欺负。

    “我打赌,你肯定一天到晚都在逃跑,就像一只吓坏的兔子一样东躲西藏。”子恒回敬。年轻的白虎夷人脸绷得紧紧的,此刻的他完全把空明之体丢在了脑后。

    “遇到你们这些不相信力量可以解决所有问题的人,”半夏边说边瞪了子恒一眼,“真有意思。”

    平措的精神又恢复了,他站起来,微笑着朝半夏伸出手:“我带你四下看看我们的营地吧。那边有人在跳舞,我们去看看。”

    “好。”她报以微笑。

    白~玛依正在从小烤炉里取出面饼子,闻言直起腰来:“可是,晚饭已经准备好了,平措。”

    “我跟娘一起吃,”平措拉着半夏的手一边离开马车一边回头说道,“我们俩都是。”他得意地朝子恒笑了笑。半夏跟着他,边跑边笑。

    子恒站起来有些担心地犹豫了一下,但是又坐了回去。因为如果这个营地的人真如甲央所说般遵循空明之体,那么半夏应该不会遇到什么危险。他看了看甲央和白~玛依,他们俩看着孙子背影的眼神都十分沮丧。他道歉道:“我很抱歉。我是个客人,我不该——”

    “别道歉孩子,你没做错任何事,”白~玛依抚慰道,“是他的错,跟你没关系。坐下来吃东西吧。”

    “平措是个爱惹麻烦的年轻人,”甲央忧心忡忡,“他是个好娃子,但是我觉得他似乎无法完全遵守空明之体的教诲。恐怕族里有些人确实会这样。请坐吧。我愿与你分享我的营火。请坐好吗?”

    子恒慢慢坐下,仍然觉得很尴尬。“那些无法遵循空明之体的人又怎么办呢?”他问道,“我指的是白虎夷人。”

    甲央和白~玛依交换了一个担忧的眼神,甲央回答道:“这样的人也不是没有,物以类聚,会离开我们,到村子里居住。”

    白~玛依看着孙子离去的方向:“迷失者是不会幸福的。”她叹了口气。当她派发碗勺时,脸上已经恢复了平静。

    子恒低着头,后悔自己问了这个问题。白~玛依默默地为大家盛上浓香炖菜,递上脆皮的面饼子。众人默默地吃着。炖菜很美味,子恒一口气吃了三碗,然后微笑着看到路大安吃了四大碗。

    晚饭后,甲央开始给烟锅填烟叶,路大安也拿出自己的烟锅,从甲央的油皮袋子里拿烟叶填上。点燃、填实、再点燃后,他们俩回到原位,静静地吸烟。白~玛依拿出一包编织用品开始织东西。斜阳低低地挂在西边树梢上,只剩一团红色残影。

    营地已经为夜晚做好了准备,不过依然忙碌,只是换了方式。子恒刚刚进来时看到的那些演奏音乐的人换过了,在火边跳舞的人更多了,舞动的影子在马车之间跳跃。某处传来了男声合唱。子恒滑到地上背靠着树干,很快就打起了瞌睡。

    过了一会儿,甲央问道:“路大安,自从你上一个春天离开我们到现在,有遇到其他虎夷人方吗?”

    子恒的眼皮睁了睁,但很快又滑了下来,半开半眯。

    “没有,”路大安含着烟锅回答,“我不喜欢人太多的地方。”

    甲央轻笑道:“特别是一群生活方式与你完全相反的人?不,我的老朋友,不要担心。我早就不抱希望你能加入我们了。不过,我们上次分手后,我听到了一些传言,我想,如果你没有听说过,也许会有兴趣听听。我倒是觉得挺有意思的,每次我们遇到不同的白虎夷人时,都会听他们说起。”

    “我听着呢。”

    “最早是在两年前的春天,我们遇到了一队沿北路穿越废墟的白虎夷人。”

第一百三十五章 奢比尸神

    子恒猛地睁开眼睛:“废墟?秽昌鬼城?他们穿越秽昌鬼城?”

    “别大惊小怪了,有些人是可以自由出入废墟、不被厌火族打扰的,”路大安说道,“比如说书先生啦。还有各种小贩,当然他们得诚实。虎夷人方更是经常穿过那里。九星坟的生意人在大椿树引发神木大战之前也是可以的。”

    “虽然我们试图跟厌火族对话,”甲央难过地说道,“但是他们躲避我们,只是远远地看着,既不走近我们,也不容许我们走近他们。有时候我担心很他们也许会知道那首歌,虽然我也觉得不太可能。你也知道,红河汉子不唱歌。这很奇怪不是吗?红河的男孩成人之后,只唱战歌和挽歌。我听过他们为死去的族人唱歌,还听过他们为死在他们手下的人唱。那首歌哀伤得能令石头落泪。”白~玛依一边编织一边点头赞叹。

    子恒飞快地想了想,听了甲央关于在暴力面前逃走的那番话后,他还以为白虎夷人一定是整天提心吊胆地过日子的。然而,害怕的人是决不会想到要穿越秽昌鬼城的。根据他所听说的传闻判断,心智正常的人是不会试图穿越废墟的。

    “如果你要说的跟那首歌有关的话,”路大安开口道,但是甲央摇摇头。

    “不,我的老朋友,不是关于歌的。我也不太清楚它是关于什么的。”他向子恒说道,“年轻的厌火族常常会到灭绝之境去。有些人单独去,自称他们是响应召唤前去讨伐混沌妖皇。而多数人会组成小小的队伍,去杀黑水修罗。”甲央哀伤地摇着头,声音低沉,“两年前,一支白虎夷的队伍在灭绝之境以南一百里左右的地方穿越废墟,遇到了一个这样的小队伍。”

    “那是一队年轻女子,”白~玛依插口道,语气跟她的丈夫一样哀伤,“年纪比女孩大不了多少。”

    子恒惊讶地“啊”了一声,路大安嘲弄地对他笑了笑。

    “小子,红河女孩如果不喜欢照料家务和煮饭,是可以不做的。如果她们想当战士,就可以加入她们的战士组织,名叫杜尔迦之刃的,意思是‘难近母的神枪’,跟汉子并肩作战。”

    子恒难以置信地摇着头,路大安被他的表情逗乐了。

    甲央继续说下去,语气带着对厌火族生活方式的厌恶,也带着困惑:“那些年轻女人,最后只剩下一个还活着,而且,她也撑不了多久了。她向他们的四轮马车爬去,明显知道他们是虎夷人方,流露的不愿之情比她身上的伤痛更重。但是,她有一个重要的消息必须在死前传递给一个人,即使对方是我们一族。男子们沿着她身后拖着的血迹去找生还者,然而,她们已经全都死了,现场还有三倍于她们数量的黑水修罗尸体。”

    路大安坐直了,口里的烟锅几乎掉了下来:“在废墟以内一百里的地方?不可能!黑水修罗称呼废墟为乌卡撒卡,意思是死亡之地。就算灭绝之境所有的黑神杀将一起在后面催逼,它们也不可能走进废墟一百里远的。”

    “你对黑水修罗的了解真多啊。”子恒说道。

    “继续说下去。”路大安粗声对甲央说道。

    “这队厌火族的行李中有不少战利品,说明她们是在从灭绝之境返回的途中,被那些黑水修罗尾随其后追上的。不过,从现场看来,跟厌火族战斗之后能活着回去的没有几只。至于那个女孩,她不让任何人碰她,就连为她治疗伤口也不让,只顾抓着那队虎夷人方的追寻的人的衣服,逐个字逐个字地说,‘肝榆尸意图蒙蔽河阴鬼门,迷失者。他企图杀死巴蛇。警告人们,迷失者。奢比尸神要来了。告诉他们,准备好迎接破晓之人。告诉他们……’然后,她死了。肝榆尸和奢比尸神,”

    甲央向子恒解释道,“是厌火族对混沌妖皇的称呼,但是其余的话我完全不明白。然而她觉得这句话非常重要,以至于愿意靠近她最瞧不起的人,在临死之前把它传达出去。但是,要传给谁?我们和她们全无交集,我觉得她说的人们不太可能是指我们。会不会是指厌火族?就算我们去试,他们也不会让我们有机会说的。”他沉沉地叹道,“她称呼我们迷失者。我都不知道他们原来是这么讨厌我们的。”白~玛依放下手里的编织活,伸手轻抚他的头发。

    “也许这是她们从灭绝之境得到的消息,”路大安沉思道,“这些话真令人费解。杀死巴蛇?什么意思?蒙蔽河阴鬼门?这就跟说他企图饿死石头一样。也许她只是在胡言乱语而已,甲央。她受了重伤,快要死了,很有可能分不清现实和幻觉。也许她当时连那些是虎夷人方也分辨不出。”

    “她清楚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也知道自己在跟谁说话。这里面一定有一些比她的生命还要重要的意思,只是我们无法理解罢了。我见到你走进我们的营地时,还以为我们一起讨论一下能找出答案,必竟你曾经是——”路大安的手迅速做了个手势,甲央立刻把到了嘴边的话改为,“——你是我们的朋友,而且知道很多奇怪的事情。”.

    “这个我不知道。”路大安结束了这场对话。火边恢复宁静,只有不时从其他营火边传来的音乐和笑声。

    子恒枕着火边的木头躺着,心里反复琢磨那些女人的话,可惜他并不比甲央和路大安更明白。河阴鬼门。在他的梦里这个词出现了许多次,不过,他不愿想起那些梦。还有路大安呢?他很想知道,甲央本来想说他是什么?为何他要阻止呢?这件事他也想不通。他还想象了一下那些女人是什么样子的,她们竟然深入灭绝之境——在他听过的传说中只有退魔师才会到那里去的——跟黑水修罗作战。这时,他听到半夏哼着歌回来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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劫运将新,天书降恩,圣师命魔。正阴阳错忤,鬼神淆混,依凭城市,绵亘山河。杀气闭空,阴容夺昼,万姓罹殃日已多。圣师魔命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圣师魔命,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圣师魔命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