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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贺兰归真     圣师魔命txt下载     圣师魔命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六十一章 卿月盟

    “瞧,我们运气不错,”孔阳哼了一声,“它沿河去了。”他耸了耸肩,语气忽然变得很平静,“我们也进去吧。我要喝点罐罐烤茶和填饱肚子。”

    令公鬼第一个四脚四手地钻进树墩,里面是从乱糟糟的树枝里清出来的一条短短隧道。爬过隧道后,他还没来得及直起身来,就愣住了。眼前竟然是个颇为宽阔的树屋,形状不规则,但是要容下他们所有人绰绰有余。树枝和树桩混成的洞顶比较低,只够女人站直身体。在地上的一块平滑的河石上面,一个小小的营火跳跃着,轻烟徐徐上飘,从洞顶上透出去了,洞里基本不会被烟熏到,而密密麻麻交织着的树木又完全把火光隐藏,一点光都不会露出去。纯熙夫人和半夏把披风丢在一边,盘着脚面对面坐在火边。

    “所谓紫霄碧气,”纯熙夫人正在说,“来自原初太一,它是创世的力量,是创世之力创造的用来推动太古神镜的力量。”说着她合起双手,在胸前用力互推,乾曜是太一的雄性半边,阴宗是太一的雌性半边。他们互相排斥,但又同时提供力量。”

    “而乾曜,”她举起一只手,又把它放下,“被混沌妖皇的邪恶所亵渎,就像是在水面上漂浮着一层滑腻腐臭的油,水仍然清纯,但是被隔绝在油下,获得它的同时必须粘染邪恶。只有阴宗仍然是安全的。”

    听这些话的时候,半夏背对着令公鬼,他看不到她的脸,但是她身体前倾,显得十分专注。

    马鸣从后面戳了戳令公鬼,低声说了句什么。令公鬼这才爬进了树洞。纯熙夫人和半夏对他的到来不闻不问。其他人也进来了。大伙纷纷甩下湿漉漉的披风,坐到火边,伸手到火上取暖。孔阳是最后~进来的,他从洞壁的一个角落里拉出一些水囊和大皮袋,取出一个水壶,开始煮茶。

    他对于那两个女人的对话毫无兴趣,但是令公鬼和他的朋友们都听呆了,手伸在火上,呆看着她们俩。谢铁嘴假装忙着给自己的烟锅装烟叶,但是他朝着那两人倾斜的姿势出卖了他。纯熙夫人和半夏旁若无人地继续对话。

    “并非如此,”纯熙夫人在回答一个令公鬼听漏了的问题,“所谓太一乃是无穷无尽的,就像水磨不可能用尽河水,太一就是这条河,鬼子母们就是这个水磨。”

    “您真的认为我可以学会?”半夏问道,脸上因兴奋而散发着光彩。令公鬼从来没有见过她如此精神恍发过,却离他如此遥远,“难道我也可以成为鬼子母?”

    闻听此言,惊得令公鬼蹦起来,头撞在了低矮的洞顶上。谢铁嘴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把他拉下来。

    “别犯傻,小子,”说书低声说道,斜眼看了看两个女人好像完全没注意到发生了什么事,他呵呵一笑又看着令公鬼,“你现在已经无能为力了,小子。”

    “姑娘,”纯熙夫人温柔地回答,“只有极少数人能够学习接触太一之道并使用紫霄碧气。有些人可以学得很好,有些人则很差。而你,却是极少数不需要学的人之一。至少,不论是有意还是无意,你已经能够接触到太一。虽然你资质非凡,可是如果不到嘉荣城去接受教导,你永远不能适当地使用它并且完全发挥它的力量,甚至可能会因此而死。你想必也知道,所有与生俱来可以使用乾曜之气的男性,都是必死无疑,除非他们先被卿月盟的姊妹找到并被封印。”

    谢铁嘴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咆哮,令公鬼十分不安地挪动着身体。

    “鬼子母们刚才提到的那种汉子,与生俱来可以使用乾曜之气的很罕见。他长这么大只听说过三个,但是他们在被鬼子母们发现并控制之前,所造成的破坏都足够巨大,就像天崩和地裂一样,威力足以移山填海。至于卿月盟,他从来都不明白它是做什么的,传说中卿月盟是鬼子母们之中的某种组织,互相之间争权夺利。

    但是有一点在传说里说得很清楚:卿月盟的鬼子母们以阻止第二次封天大战为己任,使用的手段是搜捕所有想使用紫霄碧气的汉子,即使他仅仅是在做白日梦。

    令公鬼扭头去看马鸣和子恒,这两人哭丧着脸的表情似乎说,他们非常后悔自己跟了这个鬼子母们离开家。

    “但是女人同样会死于紫霄碧气。在没有人教导的情况下,要自行修行是很难的。那些我们没有及时发掘,但是幸存下来的人,通常会成为尸嬢,在这一带地区,他们可能成为村里的禁魇婆。”

    鬼子母们若有所思地顿了顿,“思尧村的古老血统仍然非常强烈,我可以感觉到它在吟诵。一个完全成熟的鬼子母可以感应到附近有其他女人在引导紫霄碧气,或者具有引导紫霄碧气的潜力。我第一眼看到你时,就已经感应到了你的元婴之气。”她从腰带上的一个小袋子里翻出一条金项圈,就是令公鬼第一次见到她时,她戴在头发上的那条,上面镶着一个小小的玉髓,“你很有天分,很容易就能接触到太一。让我来教你吧,这样你就可以避免经受不幸,那些自学的人会遇到的不愉快的副作用。”

    半夏瞪大双眼看着那个玉髓,不停地舔嘴唇:“这东西,它蕴含紫霄碧气?”

    “哈哈,这只是颗玉石,当然没有,”纯熙夫人一口否定,“没有东西能蕴含紫霄碧气。就连玉枢宝版,也不过是辅助的法器罢了。这只是一个漂亮的玉石,但是它能发光,很漂亮,你看。”

    半夏伸出双手,纯熙夫人把玉髓放在她的手指上。她的手指微微颤抖着,想把手收回去,但是鬼子母用一只手把她的双手握着,另一只手轻抚她的侧脸。

    “这样比独自摸索要好。”纯熙夫人柔声说道,“现在你看着这个石头,把内心的所有杂念清除,仿佛天地之间只有它一件东西存在。让你的意识一片空灵,让你的自我在虚空中漂浮,只留下这个石头。我会开始引导,你漂浮并且跟随我的指引。不要思考。漂浮。”

第六十二章 开始想妈了

    光芒从玉髓上生起,是一道白光,一闪即逝。亮度比不过一只萤火虫,但是令公鬼下意识地向后一缩,像是看到一道刺目无比的光芒。半夏和纯熙夫人齐齐盯着这块石头,面无表情。又一道白光闪现,再一道,最后这莹洁的光芒像心跳一般规律地跳动着。

    这一定是鬼子母在施法,令公鬼绝望地想,是纯熙夫人令它闪光,不是半夏。

    最后一道微弱的光芒闪过后,玉髓恢复成原来普通的样子。令公鬼紧张地屏住了呼吸。

    半夏继续盯着手里的玉髓,过了好一会儿才抬头看着纯熙夫人:“我觉得我有某种感觉,但是也许您看错我了。我很抱歉,浪费您的时间了。”

    “不,你做得已经很好了,孩子。”纯熙夫人的嘴角挂着满意的微笑,“最后一道光是你自己发出来的,而不是我。”

    “是我?真的吗?”半夏惊喜地问道,但是马上又变得消沉,“那几乎就不能算是光。”

    “你真是个傻丫头。你要知道,很多到嘉荣城学习的女孩要花费数月时间,才能做到你刚才的水平。你很有天分,前途无量,只要你努力,也许有一天你甚至可以登上丹景宫的王座。“

    “你是说我吗?怎么可能呢?”半夏欢呼一声,伸出双手拥抱纯熙夫人,“啊,谢谢您。令公鬼,你听到了吗?我可以登上丹景王座呢。”

    临睡前,纯熙夫人依次走到他们的身边,跪下来,把手放在他们头上。孔阳嘟咙着说自己用不着,不要浪费力气,但他并没有阻止她把手放在自己头上。半夏很热衷于亲身体验这种法术的妙处;马鸣和子恒虽然心里很害怕,却也不敢拒绝。谢铁嘴虽然扭头避开,可是她一把抓住他满头白发的脑壳,眼中闪着不容反抗的光芒。过程中说书先生虽然抗议个不停。可是完成后,她把手拿开,嘴角露出了嘲弄的微笑。谢铁嘴的眉头锁得更深,可是他看起来确实显得精神了许多。所有人都是的。

    令公鬼缩到洞壁的一个小缝隙里,希望自己会被看漏眼,从而躲过这一次。这时候的他已经很困了,一靠到洞壁上眼皮就像有千斤重,但是他强迫自己睁大双眼,又把拳头塞到嘴里阻止自己打呵欠。只要稍稍睡一下,他想,一两个时辰吧,我就会很精神了。但是纯熙夫人可没有忘记他。

    她碰到他的脸时,冰凉的手指令他打了个哆嗦。他刚开口说:“请不要……”然后,令公鬼就惊愕地睁大了眼睛。只觉得疲劳如同从山上一倾而下的雪崩般从他身体里流走,所有的酸痛渐渐淡化成模糊记忆,最后,完全消失了。他看着她,嘴张得大大。纯熙夫人只是微微笑着,把手收回。

    “现在是不是好多了,”她说完,疲倦地轻叹一声站起身来。

    令公鬼这才想起来:她不能对自己施展紫霄碧气。这让她成了了疲劳的人,她坐到火边,只喝了少许罐罐烤茶。孔阳试图让她吃几片饼子和肉干,但都被拒绝了。她就这样在营火旁蜷身躺下,盖上披风,合上眼就立刻就睡着了。

    除了孔阳,其他几人都找地方躺下并且很快睡着。令公鬼真想不明白他们是怎么办到的,因为他觉得自己现在精神好得很,就像是已经在床上睡足了一整晚般。不过,当他靠在洞壁上,那种有支撑着身体的感觉传来之后,也很快就进入了梦乡。以至于孔阳在半个时辰后把他推醒时,他觉得自己好像已经休息了足足三天。

    退魔师把所有人都叫醒,但除了纯熙夫人。他严厉地呵斥任何人发出可能打扰到她的声响。尽管这样,他们也没有在这个温暖的树洞里逗留很久。太阳刚刚离开地平线,他们就已经把曾经在此停留的所有痕迹清理完毕,上马向北方的韶华而去。

    这一次,所有人都骑得很慢,好让马匹休息。鬼子母的眼睛边上挂着黑眼圈,但是她的腰挺得笔直,身姿上一点也看不出疲态。

    令公鬼边走边回头,期望看到家乡的最后一眼,就算仅仅看到暗礁渡口也好。然而身后的暗礁河上方仍然笼罩着雾气,灰色的雾墙与虚弱的太阳作着最无力的反抗,不愿在阳光下屈服,不愿被蒸发,不愿露出遮挡下河那边的锡城。令公鬼就这样不停地回头看,直到雾完全从视野里消失。

    “我可从没有想过自己会离家这么远,”当树木终于完全挡住了雾与河,令公鬼叹息道,“你还还记得那时候么?当时我们以为到老阳山就已经是很远了。那时候不过是两天之前,可是现在我们已经跑出了这么远,谁知道以后我们还会身处何地?”

    “用不着多愁善感,我想最多一两个月吧,我们就可以回来了,”子恒的嗓音压抑着哽咽,“想想看,到时候我们有多少奇闻可以跟大伙说。”

    “就是,就是的,那些黑水修罗总不能追赶咱们一辈子吧,”马鸣说道,“但愿,它们时间久了就把我们忘了。”他仰头沉重地长叹一声,又低下了头,对自己刚才说的话没有一点信心。

    “哈哈哈,这就是汉子!”半夏不屑地讥笑道,“以前你们不是经常四处吹嘘自己的闯荡吗?现在真正的闯荡才刚刚开始,你们就已经在讨论几时回家!是不是开始想妈了?哈哈哈。”

    她把头扬得高高,然而令公鬼听得出,她声音里带着微弱的颤抖。现在开始,他们已经完全看不见锡城了。

    纯熙夫人和孔阳对他们的讨论不予评论。他们俩什么都不说,更没有任何保证他们一定会回来的话语。令公鬼不愿意细想这其中的意味,虽然现在他精力充沛,但是脑海里依然充满纷扰的疑问,他觉得自己不需要再多一个了。

    他放松地坐在马鞍上,开始想象归家的情景:他和父亲一起在一个丰饶的,绿草如茵的牧场上放羊,耳边黄臀鹎放声高歌着。又逢上元节,他们一起又到思尧村去送酒,在庆典上尽情跳舞,完全不用担心会不小心踩到别人的脚。令公鬼沉迷在这美好温馨的梦里,以此消磨时间。

第六十三章 根本看不清

    到韶华这段路花了将近六七天。孔阳一路上都对如此缓慢的速度抱怨个不停,令公鬼心想,带队的人是他自己,是他命令大家走得这么慢。

    不过,如果换一个角度来看的话,孔阳也一点都不轻松,每天走的路是队伍的数倍。有时他飞奔向前,变色披风在身后随风飘扬,为的是预先检查队伍将要走过的地方。有时他又来到队伍的后面,清除一行人留下的痕迹,并且查看身后的敌情。其他人如果企图走得快一点,马上就会被严厉地阻止,警告他们必须照顾好自己的马匹,以便遇到黑水修罗时可以处于最佳状态,可以不影响逃走的速度。就连纯熙夫人,一不小心放任自己的白驹走快了一点点,也一样虚心接受退魔师的责备。她的白驹名为月牙,因为这匹白驹跑起来就像是天上的月牙划过。

    退魔师的侦查没有发现任何追赶的敌人或者埋伏的冤家。他从来都只跟纯熙夫人报告他的见闻,声音很低,外人一点也听不到。而纯熙夫人只会把她认为有必要的消息转达给其他人。起初令公鬼总是不停地回头查看身后。子恒也是,常常摆弄着自己的大斧子。马鸣则拿出一只箭搭在弓上,随时准备发射。

    但结果是他们的身后的土地一直没有出现黑水修罗和那只黑袍怪物,空中也没有飞头獠。渐渐地,令公鬼觉得他们兴许已经逃脱了,这么久了就算是最凶恶的狼也该放弃猎物了吧。

    一路上经过的地方都是一片萧杀景象,即使是最茂密的树林也是稀稀拉拉。暗礁河以北的冬天跟锡城的一样严酷。树林里只有一些松树、银叶桂或者大树杜鹃。偶然会见到毛枝五针松和香果树,零零星星地点缀着光秃秃的林子。就连那些老树,都没能抽出新叶。只有极少数新长的嫩枝带着一点绿色,从被冬雪压扁的棕色枯草里伸出来。跟老林子一样,这些唯一长出来的嫩枝,也是龙爪槐或带刺的荆棘。树影里、常绿树木低垂的枝桠下也残留着少许积雪。虚弱的阳光没有一点暖意,夜寒依然刺骨,人人都把披风紧紧裹在身上。这里同样没有小鸟,连大虫渠鸟都没有。

    队伍虽然前进得很慢,但是走得并不轻松。孔阳坚持不让他们沿着开远大路轻松地前进,令公鬼猜想在暗礁河以北,开远大路也许有另外一个名字。于是他们完全放弃了笔直前进,而是弯弯曲曲地走,有时走到路边的树林去,有时又穿回来,像在迷宫里穿梭一般。

    如果前面有村子,或者庄子,甚至只是看到人或者一点有人的迹象,他们都得绕上一个大圈,多走好几里路来避开它。不过这样的情况不多。离开暗礁河的第一天,一整天里除了那条大路以外,令公鬼就没见过人迹,他甚至觉得,就算是葬玉群山的脚下,也没像这里这么山长水阔知何处。

    他看见的第一个庄子很让他吃了一惊:这是一座大农舍,有一个棕褐色的谷仓,茅草屋顶又高又尖,炊烟袅袅地从石砌烟囱里冒出。

    “这里的风物看起来,似乎跟我们家一样么。”子恒皱眉看着这座房子说道,它在树林外,离他们很远。透过树木之间的空隙,可以看到人们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并没有察觉到林中的不速之客。

    “这么远的话,看起来当然一样了,”马鸣说,“咱们离得这么远,根本看不清啊。”

    “不,不是距离的关系,我跟你说,是一样的。”子恒坚持道。

    “不可能,你别忘了,咱们现在是在暗礁河北岸。好了,别争了,你们两个安静,”孔阳低吼道,“我们可不能被人发现,你们怎么不长记性?这边走。”他向西转去,在林中绕过这座庄子。

    令公鬼回头看着那座农舍,心想,子恒是对的,它跟思尧村四周的农舍没什么区别。只见一个小男孩正从井里打水,几个年纪大一点的男孩正在照看圈里的羊。他们甚至也有一个堆放柴草的柴房。也许马鸣也没有错,这里是暗礁河以北,一定有所不同。

    他们总是天没黑就停下,选择一个稍微倾斜利于排水并且可以避风的地方扎营。这期间风一直在吹,只是不时地改变方向。他们的营火总是很小,几丈以外就无法看见。而且一旦茶烧好了,就马上扑灭,并把烧过的柴掩盖起来。

    他们第一次扎营之后,在太阳下山之前,孔阳开始教授男娃子们如何使用各自的武器。先从射箭开始,他在一株枯萎的大树杜鹃桩的裂痕上找到一个海碗大小的树节,以这个为目标,让马鸣从一百步外向它射击。马鸣连发三箭,居然箭箭击中。于是退魔师又叫子恒射,准度一样高。最后是令公鬼,他在心中召唤火焰和虚空,心境一片平静,手中的弓箭与他融为一体,三只箭一支挨着一支,几乎插在同一个点上。马鸣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祝贺,他们三人互相会意地咧嘴而笑。

    “好了,假设你们三人手里都有弓箭,”退魔师冷冷说道,“而黑水修罗也同意不走得太近以免你们无法射击他们,让我看看我能教你们些什么,来对付靠得太近的黑水修罗。”

    三个人马上收起了笑容。孔阳给子恒示范如何使用他的宽刃斧:面对同样持有武器的敌人挥舞起斧头,这跟砍木头、对着空气乱劈,完全是两回事。退魔师给铁匠学徒安排了一系列的动作让他自己练习,包括防御、躲闪和攻击。然后,他转向令公鬼和他的剑。同样的,退魔师给令公鬼示范了一系列动作:一连串平滑连贯的移动,一个接着一个,像舞蹈一般,跟令公鬼自己想象的那种乱跳乱砍完全相反。

    “有些外行错误地以为,”孔阳说道,“只要会挥舞剑刃就可以了。但其实这是不够的,学会了剑招只是武艺精进的开始。放羊娃,清楚你心中的杂念,把报仇、恐惧和一切感情驱逐出你的心,要知道: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第六十四章 最臭的石头

    “还有你们两个也听着,这不光是使剑的招数,对斧头和弓箭一样有效,也可以用在枪、棍棒上,甚至是空手搏斗的时候。”

    令公鬼惊讶地看着孔阳:“火焰和虚空,”他问道,“你指的是这个吗?我的父亲曾经教过我。”

    退魔师看着他,眼里的神情令公鬼完全看不懂。“照我说的方法拿稳你的剑,放羊的。我没法子在半个时辰内把一个满脚泥泞的乡下娃改造成一流剑客,不过,至少可以教会你怎样防止砍掉自己的脚。”

    令公鬼见对方不答,只得叹了口气,双手握剑指向前方。纯熙夫人面无表情地站在一边看着他们练习,不过第二天扎营之后,她要孔阳继续给他们教授武艺。于是,这成了他们每次扎营之后的必修课。

    每天的早餐、午餐和晚餐都是一样的:又干又硬的饼子、肉干和清水,只不过晚上会有热茶,可以帮助他们把干涩难咽的食物冲进胃里。谢铁嘴每晚都给大家表演些小节目,不过孔阳禁止他弹奏琵琶和吹羌笛,怕引起不必要的注意,于是说书先生就讲故事。有时讲灵王的太子王乔尸解成仙的故事,有时讲禁魇婆姚桃的无数传说中的其中一个,有时讲西圣王母的故事,那西王母样子虽然像人,但却长着豹子尾巴和老虎牙齿,很会用像野兽一样的声音吼叫呼啸,蓬散的头发酷似不吉利的戴胜鸟头上醒目的羽冠,是上天派来掌管瘟疫、疾病、死亡和刑杀的神,居昆仑山中。

    这些天来,身边的环境一片安宁祥和,树林里没有黑水修罗,云层后没有飞头獠,令公鬼渐渐觉得他们只是在自己吓自己,危险已经过去了。

    有一个早上,半夏醒来后开始梳理头发。令公鬼一边卷起自己的羊毛毯,一边从眼角里看着她。每天晚上营火被扑灭以后,人人都盖上自己的毯子睡觉,只有半夏和鬼子母两个人例外。她们俩总是躲得远远地,长谈一两个时辰。等她们回来时,其它人都已经睡着。半夏披散长发,如云飘逸。令公鬼一边给小苹果装上马鞍,绑鞍囊,一边默数着:总共梳了一百下。然后半夏才把梳子收好,把头发拨到身后,戴上了唐巾。

    令公鬼十分意外,不禁问道:“你在干什么?”她斜瞄了他一眼,不回答。令公鬼这才想起,这是他们从暗礁河岸边出发以后的两天内,他第一次跟她说话,但是他继续问道:“你从小就一直盼望着快快长大成大姑娘,可以把头发编成辫子,而现在你却不愿意编了?为啥?”

    “不为什么,我就是不想编,鬼子母们从来不编辫子,”她简单地回答,“至少,她们只有喜欢的时候才编。”

    “这话说和好没道理,可你不是鬼子母。你是思尧村的半夏,你知道七婶子,如果被她要看到你现在的样子,她一定会大发脾气的。”

    “女人头发的事情与你无关,令公鬼。而我,只要一到嘉荣,我就会成为鬼子母。”

    他苦笑一声:“只要一到嘉荣?为什么?要了亲命了,告诉我,你不是要做妖魔邪祟。”

    “什么?你觉得纯熙夫人是一个妖魔邪祟吗?你是这么想的?”她转过身来正面着令公鬼,手里握着拳头一副想揍他的样子,“在她拯救了我们的村子之后?在她救活了你父亲之后?”

    “她个人也许是个好人,也许我不知道她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但是不论她怎样,也改变不了鬼子母们的名声。传说中她们可不是什么好相与的。”

    “你还是个孩子吗?你不是在妈妈怀里听故事的年纪了,成熟点吧,令公鬼!故事,故事,忘记这些故事,用你自己的眼睛来看!用你的心来感受,你要自己去认识这个世界,而不是听别人老掉牙的故事。”

    “那么,我的眼睛看到她把渡船沉入河里!你可以否认这点吗?你这个人,一旦做了决定,即使人家告诉你脚下是深渊,你也听不进去。如果你不是这么个瞎了眼铁了心的笨蛋,你就能看出来!”

    “你敢说我是笨蛋,是吗?我来告诉你一件事吧,令公鬼!你是天下上最臭的石头,最死心眼的!”

    “喂!干什么?你们两个想把方圆十里之内的人都吵醒吗?”退魔师问道。

    令公鬼张着嘴正准备驳斥半夏,醒觉到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提高了嗓门大喊大叫。其实,在争吵间,他们两个都是。

    半夏的脸胀得通红,一甩脖子转身走开,嘴里喃喃骂道,“没用的汉子!”也不知道是指退魔师还是令公鬼。

    令公鬼心虚地环视营地:不光是退魔师,每个人都看着他。马鸣和子恒脸色苍白,谢铁嘴的嘴在颤抖,随时准备躲起来或者逃跑。至于纯熙夫人,这个鬼子母却面无表情,但眼神犀利得直插入他的眼眶。

    这让令公鬼惊恐地拼命回想自己刚才究竟说了些什么,自己好像说了鬼子母们是妖魔邪祟?

    “看来你们都很有力气,那么我们该出发了,”纯熙夫人说,转身向月牙走去。令公鬼打了个哆嗦,她的话令他觉得自己像是被人从陷阱里释放一般,松了一口气。他甚至怀疑自己刚才是否真的已经落入了她的陷阱。

    又过去了两个晚上的一个晚上,孔阳出去检查营地周围,纯熙夫人和半夏也已经走到一边进行她们的密谈,谢铁嘴叼着烟锅打瞌睡,火边只有他们三个年轻男娃子。他们围在低低的营火前,马鸣舔着手指上粘着的肉干留下的油脂,说道:“安静了这么多天了,一点迹象也没有,我觉得咱们已经把它们甩掉了。”

    子恒手里拿着树枝懒散地拨弄着营火,回答道:“我看没这么简单,如果是这样,孔阳为啥还不停巡逻?”

    而令公鬼快要睡着了,他翻了个身,背对着营火。

    “他们说不定根本就不知道咱们在哪,咱们把他们甩在暗礁渡口了,”马鸣向后靠去,两手手指相扣垫着脑壳,看着月色清朗的天空,“如果它们真的在追赶我们,那么怎么一点迹象都不露呢?”

第六十五章 谁说我们忘了

    “你以为那只飞头獠,因为喜欢我们才追着来吗?”子恒反问。

    “我说啊,不要担心这些黑水修罗这一类的的鬼玩意儿了,”马鸣忽略掉子恒的问题,“不如想想怎么长长见识吧。我们现在身处传说故事发生的地方呢。你说,一座真正的城市是什么样子的呢?”

    “你马上就会知道的,我们快要到韶华了。”令公鬼迷糊地说,不过马鸣不屑地哼了一声。

    “韶华?这有什么了不起的,哼。我曾经看过沈老伯那张老地图,如果我们从原寿转南,沿路直走,就能到达承峻,甚至更南方。”

    “反正我们都没去过,承峻又怎么了?”子恒打着呵欠问道。

    “那当然不一样了,”马鸣回答,“承峻城那可不是一般地方……”他忽然住了嘴,这一安静令公鬼反倒是马上惊醒了过来。原来是纯熙夫人提早回来了,站在火边,身后是半夏。鬼子母吸引了他们所有人的目光。马鸣仍然仰面躺着,嘴形定在方字上张着,眼睛瞪着她。纯熙夫人的眼睛像光亮的黑玉反射着火光。令公鬼不禁担心,她到底站在那里多久了。

    “这些家伙们不过是半大的孩子,夫人。”谢铁嘴开口道,但是纯熙夫人同时说道:“情况只不过是放缓了几天,你们就已经只图安逸起来。”

    她的语气冰冷如冰,跟她精光闪烁的眼睛形成鲜明对比,“一两天的风平浪静的日子,就能让你们忘记上元前夜的教训。”

    “谁说我们忘了,”子恒说道,“我们只是……”

    鬼子母们跟刚才打断说书先生一样打断了子恒,语气一点也没变:“这就是你们三个的想法?急不可待要到承峻城去,把黑水修罗、黑罗刹和飞头獠丢在脑后?”她冷漠的眼神逐个逼视他们,雪虐风饕的语气令令公鬼不寒而栗。

    不待任何人回话,她继续说道:“要知道混沌妖皇在追击你们三个,目标也许是其中一人,也许全部三人。如果我放任你们去自己想去的地方,他就能轻易抓到你们。你们听好了,不论混沌妖皇想要什么,我都不能让它如愿,所以你们给我记住,到那个时候,在混沌妖皇得到你们之前,我会先把你们……”

    她的声音,如此平静像是在讲一件平常事,令令公鬼深信,万一她认为有必要,她真的会这样做。这一晚令公鬼失眠了,他的伙伴们也是,甚至说书先生也在营火灭了很久以后才开始打呼噜。这一次,纯熙夫人没有帮助他们。

    半夏和鬼子母每天晚上的密谈也令令公鬼忧心忡忡。每当她们避开所有人消失在夜色中时,令公鬼都忍不住要猜想她们究竟在说什么、做什么。鬼子母究竟对半夏做了什么?

    有一晚,他等待其他汉子都睡下,特别是谢铁嘴开始“豪气储胸”而在“南柯梦里”地打呼噜之后,披上羊毛毯,悄悄潜离营地。他运用上猎兔子时的所有潜行技巧,跟随月影移动,直到靠近了一棵高高的大树杜鹃。令公鬼就蹲伏在树底,隐藏在它宽大的叶子下,看到纯熙夫人和半夏就坐在前面一根倒下的树干上,脚边放着一盏小提灯。

    “我知道你想问,就问吧,”令公鬼听到纯熙夫人说,“如果我能回答的,我会回答。不过在你问之前,你要了解,世上没有一蹴而就的事情。你必须先打好基础,才能开始学习高级的法术。比如跑步,它要求你先学会能跳跃,而为了学会如何跳跃,你又必须先学会如何走路。好了,你可以提了问?”

    “在五行之中的话,”半夏缓缓说道,“金、木、水、火和土,我觉得汉子擅长土和火的力量这是不公平的,为什么他们可以使用这两种最强的力量?”

    纯熙夫人笑了:“这就是你的问题?认真的?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以其无以易之。弱之胜强,柔之胜刚,天下莫不知,莫能行。这天底下有哪一块岩石足够坚硬,风和水不能令它化灰?哪一簇火焰足够猛烈,水不能把它浇灭、风不能把它吹灭?”

    半夏沉默了一会,脚趾轻轻敲着土地。“那些人,他们企图把混沌妖皇和黑水将军释放,是吗?那些鬼师们?”她做了个深呼吸,迅速把话说完。

    “女人们没有参与,是汉子失了心,发了疯并且坏了大事。怎么了?你在害怕。”纯熙夫人的语气忽然变得冷酷,“如果你没有离开思尧村,将会成为一个禁魇婆。这是湘儿的打算,对吗?或者说,你会慢慢地成一个妇人,参与思尧村的事务,虽然村老会自以为是他们在管理。但是你做出了出人意料的选择。你离开了思尧村,离开了锡城,追寻闯荡。你想这样做,但是你又害怕。然而你倔强地反抗恐惧,拒绝被它吓唬住,否则,你就不会问我一个女人如何能成为鬼子母,你就不会把把你们的传统和惯例抛弃。”

    “不,不是这样,不是的,”半夏争辩道,“我不是害怕,我想成为鬼子母们。”

    “如果你会害怕,反而比较好。但是我希望你能坚定你的决心。这么多年以来,有天份的人已经越来越少,就算有天份,更少的人自愿成为鬼子母。”纯熙夫人的语气像是在自言自语,“我从来没试过在一个村子里找到两个这样的人,锡城古老的血统相承依旧。”

    听到这里的时候,躲在阴影中的令公鬼动了动,脚下踩断了一根小树枝。他马上定住,屏住呼吸,冒着冷汗。不过那两个女人没有回头看。

    “两个?”半夏惊呼,“除了我之外?还有谁?”

    “这个不重要,”纯熙夫人并不直接回答她的问题,严厉地叮嘱她:“不过,你必须忘了我刚才的话。她有自己的路,通往另一个彼岸。你关注你自己的事情就好了,你选择的路并不平坦。”

    “我知道,可是我不会回头的。”半夏说。

    “我知道你很坚定,可你还是想要保证,这是我无法给你的,我无法给出你想要的保证。”

    “我不明白你的话。”

第六十六章 你们没有选择

    “你想确定鬼子母们都是好人,都是正派的,想确信是祸斗时代的邪恶汉子造成裂世,想确认那些不是女人。好吧,我告诉你,那些确实是汉子,但是他们并不比普通的汉子邪恶。他们失心失常,但他们不是妖魔。你在嘉荣将会遇到的鬼子母们也是人,除了会使用紫霄碧气外,她们跟平常的女人没有什么不同。她们有的顽强,有的懦弱;有的勇敢,有的软弱;有的热情,有的冷酷;有的高尚,有的自私。成为鬼子母们不会改变你的本质。”

    半夏的呼吸显得沉重:“我想,我是害怕会被紫霄碧气改变,我也害怕黑水修罗、黑神杀将、还有纯熙夫人你,那些可怕的东西让我做六七天,它们到思尧村来究竟是为了什么?”

    出人意料地,这时候鬼子母忽然扭过头来,笔直地看着令公鬼躲藏的方向。令公鬼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她的眼神跟她威胁他们那时一样冷酷,穿透了大树杜鹃的浓厚枝叶。

    要了亲命了,如果她发现我在偷听,她会怎么做?一边想着令公鬼向后缩,想躲入更黑的阴影中,双眼只顾盯着那两个人,脚下被树根绊个正着,好不容易才稳住没有重重摔在枯萎的灌木上,否则,那些枯枝噼里啪啦地折断的声音会马上轻易地暴露他。

    他喘着气,四脚着地爬回营地,在这过程中竭尽全力保持安静。他的心咚咚咚地剧烈跳着,响得令他担心别人都能听到他的心跳。傻瓜!竟敢偷听鬼子母们!回到营地后,他悄无声息地从众人身边溜过,回到自己的位置躺下盖好羊毛毯。孔阳动了动,但只是微微叹了一声又不动了,他只是在睡梦中翻身而已。令公鬼无声地长舒一口气。

    过了一会,纯熙夫人来了。她站在营地边观察地上的众人,月光在她身上形成一个光晕。令公鬼闭上眼睛,尽量规律地呼吸,一边竖起耳朵听着她的脚步声。但是她没有走过来,当他睁开眼睛,她已经不见了。

    那晚他好不容易睡着后,整晚都断断续续地做着梦,梦里思尧村的所有汉子都争相宣布自己是真应化天尊转生,所有女人头发上都带着一条跟纯熙夫人一样的金项圈子挂着玉髓。从那晚之后,他再也没去偷听纯熙夫人和半夏。

    缓慢的旅行进入了第六天。冰冷的太阳缓缓爬上树梢,北方的天空中飘着几片薄云。风显得大了,令公鬼把披风拉回自己身边,自言自语着叨咕着这样走法到底能不能走到韶华。他们走过的距离在他看来都足够从暗礁渡口走到白河了。每次他问孔阳时,孔阳都说韶华已经很近,很快就到,最后他都懒得问了。

    寒江映村林,孔阳从前面的树林里出现。他刚巡逻回来,走到纯熙夫人身边,低头跟她说话。

    令公鬼皱了皱眉头,但他也不问,因为孔阳对于任何跟巡逻有关的问题都拒绝回答。

    其他人里,只有半夏对孔阳的归来特别注意,不过大家都知道他只会跟鬼子母进行报告,所以她也没有上前去。虽然从鬼子母这几日的言行看来,她隐隐将半夏当成了思尧村伙伴们的小头目,但是这不等于容许她旁听最核心的内容。

    子恒手里帮马鸣拿着弓,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随着他们离开锡城越远,这样的情景越常发生。马匹走得十分缓慢,马鸣充分利用这点,在马背上练习谢铁嘴教他的耍球技法。跟孔阳一样,谢铁嘴每天晚上也给他们上课,教他们一些小戏法。

    纯熙夫人听完孔阳的报告后,在马背上转过身来看了看众人。当她的目光扫过令公鬼时,他假装假装毫不在意,但是心里却忐忑不安。不知道她是否特别注意自己?令公鬼心想,也许那天晚上,纯熙夫人其实是知道谁在偷听的,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想法一直在他的心头萦绕。

    “快看啊,令公鬼,”马鸣喊道,“我可以同时耍四个球了!”令公鬼心不在焉地挥挥手,头也没回。“我说过,我会比你先学会玩四个的。你快看呀!”

    一行人走上了一个小山坡,在他们脚下,离那些光秃秃的树林不到一里之外,在傍晚的阴影中,是韶华城。令公鬼高兴地想笑,却又被眼前的情景惊叹得张大嘴。

    一堵大约二十尺高的城墙把整个城镇包在其中,沿墙设置着许多敌人和瞭望塔。城里,铺着大青瓦的屋顶在落日的余晖中显得十分气派,炊烟从成百个烟囱里袅袅上升起,令公鬼发现这城中竟然全是大瓦房,而没有一座茅草屋。城镇东边有一条宽阔的大路,西边也有一条,两条路上都行驶着好几辆四轮马车和多一倍的牛车。

    城外散布着农舍,北边最多,南边只有少数夹在森林中。令公鬼的目光完全被这座城市吸引住了:把思尧村、老阳山和榉花驿站加起来,甚至连暗礁渡口也加上,也比不上它的规模!

    “咱们总算是进城啦!这就是城市的样子啊,”马鸣赞叹道,他头像马脖子一样向前伸着,呆呆地看着它。

    子恒只管摇头:“这么多人怎么能住在同一个地方?他们拉屎要怎么办?那不得臭气熏天?”

    半夏则完全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

    谢铁嘴瞥了瞥马鸣,转了转眼珠一吹白胡子冷哼一声:“城里人可不如乡下人气派。坏着呢。”

    “令公鬼,你呢?”纯熙夫人问,“你对韶华城的第一印象如何?”

    “没什么,我只觉得它离家很远。”他慢慢回答,马鸣大笑一声。

    “这里还远不是你们的终点,你们还要走更远的路呢,”纯熙夫人说,“这可以说只是一个起点。而且你们别无选择,你们的余生都将在逃亡、躲藏和再次逃亡中渡过,而且,那将会是很短的时间。你们必须把这一点牢记在心,尤其是,今后的旅程将越发艰难。而且,最重要的是,记得你们没有选择。”

第六十七章 火传居士

    令公鬼跟马鸣和子恒交换着眼神,他们心里有同样的想法:她说得好像是他们自己作出选择似的,但那根本不是事实。事实是,是她,替他们作出了选择。

    纯熙夫人对他们的表情只当没看见:“在这里我们会再次身处危险之中。进入那道城墙以后,记住管好你们的嘴巴。最重要的是,绝对不要提起黑水修罗、黑罗刹或者任何相关的事情。你们最好连想起混沌妖皇都尽量避免。在韶华城里,有些人比思尧村民更加讨厌鬼子母,其中有些甚至会是妖魔的细作。就算不是,城里人也狡猾得多,你们不可以轻信任何人。”

    半夏倒吸一口凉气,子恒紧张地自言自语,马鸣脸色苍白,但是纯熙夫人平静地继续说,“我们必须尽量保持低调。”

    孔阳正在把身上灰绿的变色披风换成一件深棕色、剪裁精致的普通披风,并把它塞到一个鞍囊里去,胀得鼓鼓的。

    “我们在那里会使用假名,”纯熙夫人继续道,“我只说一遍,我是景天,孔阳是贾善翔,记住了。千万别搞错了,我们在入夜前进城吧。”

    韶华的城门从日落到日出之间是关闭的。孔阳带队下山,穿过树林朝城门走去。途中经过五、六个庄子,都离得不近。农人们忙着一天里最后的农活,没人注意到他们一行。他们走到城门下。城门青砖修葺而成,这些砖头看上去都很有些年头了,此时太阳还没完全落下,它却已经关得严严实实。

    孔阳大喊地朝城楼上吆喝着,这样过了好久,令公鬼都快要放弃的时候。城门上离他们头顶三步高的地方,两个箭垛子之间突然有了一个黑影,墙后面伸出一张戴着扁帽皱巴巴的脸,警惕地打量着他们。

    “你们这伙子人是怎么回事?现在已经太晚,不可以开城门了。”

    “我们都是赶路的人,还劳烦大哥行个方便。”

    “我说,这都什么时辰了。如果你非要进城,绕到白桥门去,走吧,走吧,别在这儿耗着了。”

    纯熙夫人驱马上前。那个人看清楚她的样子以后,脸上的皱纹立刻挤成笑容,露出漏风的门牙,忙不迭地说道:“原来是您啊,夫人。等等,我马上下来,很快,我马上来。马上。”

    接着,那张脸缩回去了,门里仍传来不停的招呼声让他们原地等着,他马上就来。片刻后右下角的小门发出响亮的嘎吱声,很明显由于太久没有开过,门轴已经生锈。它缓缓地向外打开,露出仅够一匹马通行的缝隙。看门人从里面探出头来,再次朝众人咧嘴微笑,嘴里的黄牙几乎已经掉了一半。他向后让路,纯熙夫人跟着孔阳走进城门,半夏紧跟其后。

    令公鬼轻踢小苹果的肚子,小苹果便跟在杏姑后面缓缓走进小门,发现自己身处一条狭窄的街道,两边都是高高的木栅栏和货仓,都没有窗户,门很宽阔,但是都紧闭着。纯熙夫人和孔阳已经下了马,正在跟满脸皱纹的看门人说话。令公鬼见状,自然也下了马。

    远远看去,这看门人个子很小,穿着破旧的披风和外套,手里拿着帽子,一边说话一边缩脖子。他看看随后~进来的众人,摇头道:“乡下人。”他咧嘴笑道,“怎么,景天夫人,您收集这些脚趾里夹着泥巴的泥腿子做什么?”

    然后,他看见谢铁嘴,“我记得你,你不是种地的。我记得我曾经放你从这里出去过,对吧。你的表演在乡下不受欢迎吗,我记得你是说书的?”

    “我希望,你还记得你应该忘记曾经让我们出去过,老四,”孔阳边说,“边把不知道数量的钱塞到看门人的空手里,以及再次让我们进来。”

    “不需要,贾爷。您何必这么客气。您上次出去时给我的已经足够了。我这怎么好意思。”

    嘴上是这样说,老四手中的钱币仍然一晃就消失了,技巧比得上谢铁嘴的戏法。“你放心,我没有告诉任何人,也不会告诉任何人,特别是不会告诉那些穿羽衣的。”他脸上露出嫌恶的表情,扁扁嘴想往地上吐口水,但是看了看纯熙夫人,又吞回去了。

    令公鬼眨眨眼,但是不敢问什么。其他的伙伴也是,虽然马鸣看起来费了点力气才忍住。

    火传居士——在小贩、生意人和生意人镖师的各种传说中,他们有时被崇拜,有时又被憎恨,不过有一点是一致的,他们痛恨鬼子母们,就跟恨那些害人的妖魔邪祟一样。令公鬼心想,不知道这种恨意,是否会给他们带来麻烦。

    “什么?韶华城里有火传居士?”孔阳追问道。

    “有的。”看门人用力点头,“我记得,就是在您二位离开当天来的。这里没有人欢迎他们。当然了,大家也不敢表现出来。”

    “那些人有没有说是为什么而来?”纯熙夫人紧接着问道。

    “为什么而来?夫人,”老四吃惊得忘记了缩脖子,“当然说了哦,我忘了,这段时间您一直在乡下,听到的当然是只有乡下人的村话了。他们说他们是为了若颖城的事情而来,为了那个应化天尊而来,您知道的,不是我主,是他自称是应化天尊啦。他们说那家伙正在煽动邪恶,我猜也差不多,而他们是为了阻止他。不过,那人不是在若颖城里么,不在这里啊。依我看呐,他们不过是找借口干扰别人的事务罢了。已经有些人家的门口被涂上血牙了。”这一次,他终于忍不住狠狠地往地上吐了口水。

    “他们惹出了什么麻烦没有?”孔阳问,看门人夸张地摇摇头。

    “照我看,不是他们不想找麻烦。全靠咱们的县父母跟我一样信不过他们。他每次只允许十个左右的火传居士进城,我听说其余人被迫在北边城外扎营,他们为此气得要死。我打赌,他们被营地附近农夫盯得紧紧的。”

第六十八章 道徒

    老四又道:“至于那些进了城的,就穿着羽衣去四处张扬,鼻孔朝天,到处欺负诚实的百姓。他们自称走在乾坤之中,是奉命而行,到处跟生意人、矿工、铁匠等发生冲突,甚至招惹县兵。只是因为县太爷一心想保持和平,所以目前为止没有出过什么大事。要我说,如果他们真心想追杀邪恶,为啥不到钟吾城去?听说那里有麻烦。或者去若颖城,据说那里爆发了大规模的战争。”

    纯熙夫人轻轻吸了口气:“你还别说,我倒是听说鬼子母们正在往若颖去。”

    “您说的一点不错,夫人。”老四又开始点头,“她们是往若颖去了,我听说就是她们引起了战争,而且还死了一些鬼子母呢,也保不齐啊,说不定她们全死了。我知道有些人想不利于鬼子母们,不过我觉得呢,除了她们,还有谁能阻止假的应化天尊呢?您说是不是?还有那些自以为可以成为鬼师或者那一类的混蛋,又怎么办?还有,有些人说声明一下,不是那些穿羽衣的也不是我说的,只是有些人说,他们说啊,可能这次这个家伙真的是应化天尊转生呢,因为我听说,他真的能做那些事情,就是使用紫霄碧气啦。他有几千个追随者。”

    “这怎么可能?你不要说傻话。”孔阳打断他。

    老四露出尴尬的表情:“哎哟,我哪敢胡说啊,我只是在转达我听说的事情,不是么?只是我听说的啦,贾爷。他们说的,有些人说他的军队正在往东南方移动,奔着晋城去了。”

    老四为了表示自己话的可信度,加重了语气,“他们还自称应化天尊之道徒。”

    “光有名字没什么用,”纯熙夫人平静地说,对于看门人所说的这些消息没有表露任何反应,“你如果愿意,也可以把自己的骡子叫做应化天尊之道徒。”

    “这怎么能行呢,夫人,”老四呵呵笑了,“至少有这群羽衣在的时候肯定不行。这不是给自己招灾惹祸嘛,而且还是天上的祸。我明白您的意思,不过呢,不,夫人,小人的骡子不能叫这个名字。”

    “你这话说的倒也有些道理,”纯熙夫人说道,“行了,我们该走了。”

    “请您放心好了,夫人,”老四用力点点头,“小人我今晚没有见过任何人。”说完,他神经质地往城门跑去,把小门关上,一边又重复着:“没有见过任何人,什么也没有见到。”

    小门砰地关上,他用绳子把门闩拉下,事实上,这个门在白天也没有开过。

    “这人倒是有些乖巧,老四。”纯熙夫人说道。

    她带着众人离开。令公鬼回头看了看,老四仍然站在门前,正在用袖子擦拭着一个钱币,脸上笑开了花。

    他们走在一条泥土铺的街道上,宽度约能容两辆四轮大马车同时走过。街上没有行人,两边都是货栈,有时有一些很高的木栅栏。令公鬼走到说书身边:“谢铁嘴,晋城发生了什么事?应化天尊之道徒又是什么?晋城就是那座位于归墟之海旁的城市,对吗?”

    “四象生八卦的阴阳系统。”谢铁嘴简略地回答道。

    令公鬼眨眨眼。“又是什么关于应化天尊的谶语?在锡城,没有人会讲那些故事。反正在思尧村没有。如果有人敢提起,禁魇婆会把他生生扒皮。”

    “这话我信,我也猜她会。”谢铁嘴淡淡说道,他看了看前面的纯熙夫人和孔阳,确保他们两人不会听到后,他继续道,“小子,晋城是归墟之海上的最大港口,由一座名为晋城之璧的要塞保护。据说,那座要塞是封天大战后兴建的第一座防护要塞,自落成之日至今,经历过无数打仗,从未陷落。有一个谶语说:晋城之璧永不沦陷,直到应化天尊之道徒的降临。另外又有一个谶语说:晋城之璧永不沦陷,直到应化天尊舞起坎离卦剑。”

    谢铁嘴做了个怪脸,“晋城之璧的陷落是真应化天尊转生的重要证据之一。我希望它能一直屹立到我化为尘土之时。”

    “坎离卦剑?那是真的剑吗,还是指代什么东西?”

    “谶语就是这样说的。我不知道它是不是真的是指剑。不管怎样,它就在晋城之璧的正中心,在要塞的心脏位置。那个地方只有晋城的最重要的人才可以进去,晋城人从来都不提起里面究竟放了什么。反正,他们不会告诉我一个说书的。”

    令公鬼皱起眉头:“如此说来,晋城之璧只有应化天尊舞起坎离卦剑之时才会陷落,但是,如果晋城之璧不先被攻陷,应化天尊又如何能走进它的心脏舞起那把剑?难道应化天尊将会是晋城的真正主宰?”

    “这不太可能吧,”说书冷冷说道,“晋城人憎恨任何跟紫霄碧气有关的事物,其程度甚至比兰考都还夸张,而兰考都是火传居士的总坛。”

    ”那么谶语怎么可能实现?”令公鬼问道,”虽然我倒是希望应化天尊永远不要转生。不过一个无法实现的谶语听起来不合逻辑啊,它听起来让人觉得应化天尊永远不可能转生,不是么?“

    “我说你也太多事了,你的问题可真多啊,小子,”谢铁嘴说道,“谶语如果那么容易实现,那还能叫谶语吗,以不对?”

    说到这里,谢铁嘴忽然高兴起来,“哈哈,先不管这是哪里,我们到达落脚处了。”

    孔阳在一排跟人一般高的木栅栏前停下脚步,这排栅栏跟他们刚才走过的那些一模一样。他掏出匕首,伸进两块木板之间拨弄了一会,然后满意地哼了一声,伸手一推,一截栅栏应手而开,原来这居然是一道门。本来这道门是应该从里面打开的,孔阳用匕首把它的金属门闩给挑起来了。

    纯熙夫人立刻牵着月牙走进了门,孔阳回过身来做手势让众人跟上,自己随后把门闩放回去。

第六十九章 紫苏

    栅栏的里面是一间客栈马厩前的院子,从灶房里传出嘈杂的人声,不过最令令公鬼瞩目的是它的尺寸:它占地比酒泉客栈至少大一倍,楼层更是高达四层,楼上的招牌在暮色中反射着红光。

    这么大的客栈让令公鬼不禁疑惑,这座城里能有这么多的客商吗?他们走进马厩院子没多久,从宽大的拱状马厩门里走出三个汉子,身上穿着肮脏的粗麻围裙。其中一人瘦长精壮,是三人中唯一手里没有拿粪肥叉的人。他就这样空着手走上前来。

    “我说,喂喂!你们不能从那里进来。绕到前门去!”孔阳不慌不忙地刚把手伸向钱包,另一个长得像沈老伯那么胖的汉子急慌忙忙地从客栈里冲了出来,耳边的头发跳动着,身上的围裙白得发亮。不用问,这肯定是客栈老板。

    “没事的,麻子,”老板说道,“没事。这几位是预约好了的客人。你照顾他们的马匹吧,要用心照顾哦。”麻子闻言绷着脸用手指刮了刮前额,招呼身后的两人上前帮忙。令公鬼跟其他人一起匆匆卸下鞍囊和羊毛毯卷子。客栈老板朝纯熙夫人深深施一礼,脸上挂着极为殷勤的笑容。

    “蓬荜生辉啊,景天夫人。欢迎。见到您和贾大爷真开心,真是太好了。我们都很怀念您高雅的谈吐。太好了,是真的。我得说,我很为您担心,为您到那些乡下地方去而担心。嗯,我的意思是,在这种日子里,天气可太差了,出门不易啊,每到夜晚狸力群就在城墙外面嚎叫,真是吓死人了。”

    他忽然两手一拍圆圆的大肚皮,摇头道,“哎呀,我又来了,只顾闲聊,忘记把您引进店里。来,来,请,请,请。您一定很需要热乎乎的晚餐和干净温暖的被窝。这里有韶华城最好的招待,最最好的。”

    “我相信您还准备了沐浴的热水,对吗,唐掌柜?”纯熙夫人问道,半夏热切地恳求道:“噢,求你,您有的。”

    “沐浴的热水?”老板反问,“当然!而且是韶华最舒服,最温暖的。来吧。欢迎来到藏越阁客栈。欢迎来到韶华城。”

    客栈里的情景正如众人在外面时听到的嘈杂声所示,很喧嚣热闹。思尧村的一行人跟随唐掌柜从后门进入客栈,刚走进通往大堂的走廊,就置身于一群来来往往的伙计之中:他们有男有女,身穿长长的围裙,把手里托着的食物和酒水的盘子举得高高,迈着轻快的步子来回穿梭,口里念着简短的话语对那些被他们挡到路的人表示歉意,但脚步从不因此减慢。唐掌柜向其中一人飞快地吩咐了几句,然后那人转身跑走了。

    “鄙店的各处都快被塞满了,”老板告诉纯熙夫人,“我看啊,都要满到屋顶去了。而且眼下城里每一家客栈都这样。经过那样一个冬天之后,嗯,天气稍好一点,道路刚刚通畅,这些人就立刻从山上跑下来把我们累够呛,是的,我们现在忙得一整天屁股都沾不着凳子,全被这些矿工和铁匠淹没。”

    笑了笑,老板又道:“他们人人都在讲述恐怖的经历:比如碰见狸力群,或者更吓人的,呃,就是当人们在冬天被困山上时会遇到的那些景况啦。我猜现在山上的人大概已经跑光了,不然这里不会这么拥挤。但是不要担心,虽然人是多了些,但是我会竭尽所能伺候好您和贾爷。当然,还有您的朋友们。”

    说到这里,他好奇地瞧了瞧令公鬼他们几人,谢铁嘴的看得出来是个说书先生那种跑江湖的打扮,而其余各人的衣服都明摆着是乡下人,这些人站在一起,加上景天夫人和贾善翔,组成了一支奇怪的队伍。

    “要是有什么需要,您只管吩咐我,总之,您放心休息好了。”

    令公鬼看着身边忙得蜜蜂似的店伙计们,小心地躲开他们以免被踩到,不过这些伙计大概也不会真的撞上来。他不禁要想,沈老伯和他太太,有时候加上他们女儿的帮忙,究竟是怎么打理酒泉客栈的?

    马鸣和子恒伸长脖子,好奇地往客栈大堂张望。连接大堂的宽阔大门每次打开时,都传来阵阵欢声笑语,夹杂着歌声和兴奋的喊叫声。孔阳低声说了句要去打听最新消息,就走过了那扇门,消失在那片欢乐之海里。

    令公鬼很想跟他去,不过他更想洗个澡。虽然他很乐意马上加入到大堂里的人群和笑声中,但是如果就这样脏兮兮地去,一定不受欢迎。马鸣和子恒明显跟他想法一致,马鸣更是一直在偷偷挠屁股的痒痒。

    “唐掌柜,”纯熙夫人说,“我听说韶华城里有火传居士,您觉得他们会不会制造什么麻烦?”

    “噢,您不用担心他们,景天夫人。他们还不就是那几招吗?谎称城里有鬼子母们,不就是为了没事找事嘛?不理他们就完了。”

    纯熙夫人挑起了一边眉毛,老板连忙摊开胖胖的双手,“您不用担心,他们以前也用过这招。韶华这里没有鬼子母,县大老爷最清楚这点了。那些穿羽衣的以为他们只要随便抓一些女人,指责她们是鬼子母们,我们就会让他们进城。啊,我想也许有些人会吧,有些人。但是大多数的老百九都知道那些白羽客究竟是干什么的,所以他们都很支持县太爷的决定。大家都不希望见到一些可怜的无家可归的老妇人被火传居士冤枉,更不愿意让他们找到借口捣乱。”

    “这样最好。”纯熙夫人淡淡说道,她伸出一只手扶在老板的手臂上,“紫苏还在这里吗?如果她在,我想跟她谈谈。”

    这时有几个仆人走过来带众人去洗澡,所以令公鬼没有听到老板的回答。一个胖乎乎的婆娘脸上挂着刻意的微笑,手上挽着满满一叠毛巾,带着纯熙夫人和半夏走了。令公鬼和他的伙伴们则跟着另一个黑发的名为孙绍祖的小个子往澡堂走去。

第七十章 一起洗澡吧

    路上令公鬼想跟孙绍祖打听韶华城的情况,但是这个人刚说了一句令公鬼的口音很有趣,他们就已经走到了澡堂。令公鬼马上就把所有想问的事情都抛诸脑后:眼前是十二个高高的铜浴缸,围成一圈。地面铺着瓷砖,稍稍向中心倾斜。墙壁是石砌的。每个浴缸旁边都有一张凳子,放着一条叠好的厚毛巾和一大块黄澄澄的香皂。澡堂一边的墙脚下有一排黑色大铁锅,架在火上,锅里的水热气腾腾。澡堂的另一边还有一个地窝炉,里面升起了火,更使得堂子里温暖如春。

    “太棒了,几乎比得上咱们的酒泉客栈了,”子恒仍坚持着对酒泉客栈的忠诚,却忽略掉真相。

    谢铁嘴看得哈哈大笑。马鸣也吃吃笑道:“哎呀,我们什么时候带上一个狗肉家的人了?”

    孙绍祖给其中四个浴缸装满热水。令公鬼和伙伴们争先恐后抖落披风,脱了个一丝不挂。孙绍祖又给他们每人提了一大桶热水放在缸边,放上一个水瓢,然后就坐在门边的一个凳子上,双手交叉在胸前靠着门,自顾自发呆去了。

    众人顾不上闲扯了,先用肥皂把自己从头到脚搓了个彻底,直到满身泡泡为止。然后用水瓢舀起清水将他们积累了六七天的污垢冲得一干二净。

    身上这么先洗干净之后,才走进浴缸把全身浸泡在热水里,尽情享受。孙绍祖给大家准备的水足够热,当他们慢慢浸入水里时,不禁连连发出舒服的哼哼声。澡堂里的空气由温暖变为热气蒸腾。好久好久,大家都不愿说话,只是不时发出享受的呻吟,紧绷的肌肉渐渐松弛下来,已经刻入骨髓的寒冷被彻底驱逐。

    “几位客爷,还需要些什么?”孙绍祖突然问道。令公鬼心想,他还说别人的口音奇怪,他自己,还有唐掌柜也是,说起话来却是个大舌头。“还要毛巾吗?要不要加热水?”

    “不用了,”谢铁嘴洪亮的声音回答道,他闭着眼睛,懒懒地摆摆手,“行了,你去忙你的事吧。等一会我们会好好打赏你的。”说完他挪了挪身体浸得更深,只把眼睛和鼻子留在水面上。

    孙绍祖看了看这些人堆在凳子上的衣物。他瞥了瞥那把弓,但是目光在令公鬼的剑和子恒的斧子上停留了很久。“乡下也有不太平吗?”他突兀地问道,“就是那个叫什么河的,呃,你们来的地方?”

    “锡——城——!”马鸣一字一字地说道,“那里叫锡城。至于麻烦,为什么这么问?”

    “不对,你是什么意思?”令公鬼插嘴道,“这里有麻烦吗?”

    子恒仍在享受他的热水澡,喃喃道:“好舒服!好舒服!我算是活过来了。”

    谢铁嘴稍稍坐高一些,张开了眼睛,等着听他怎么说。

    “这里?”孙绍祖哼道,“你们也瞧得出来吧?那些矿工每天大清早在街上打架还不算是麻烦。或者说……”他顿了顿,看着他们,好一会儿才接着道,“我指的是,像若颖城那种麻烦。不过,我想也不会,乡下只有做做农活,对吗?我不是想冒犯你们,我想说的是,乡下历来很平静。不过,这个冬天很奇怪,山里发生了怪异的事情。我还听说在钟吾城那里出现了黑水修罗。不过那里必竟是边塞,不是吗?”

    他说完后,口型还停留在吗字上张着,过一会儿突然咔地合上,对自己竟然说了这么多话显得很吃惊,似乎是后悔不该提起这样的话题。

    令公鬼听到黑水修罗这个词时立刻紧张起来,为了掩饰,他把湿毛巾盖到头上。直到听完孙绍祖的话后,他才放下心来。不过,有人却多嘴了。

    “黑水修罗?”马鸣呵呵笑了。

    令公鬼从自己的浴缸里朝他泼了一把水,不过马鸣把水从脸上抹走,仍然咧嘴笑道,“让我来告诉你黑水修罗的事吧。”

    谢铁嘴开口道:“小子,洗你澡吧,还是别多嘴了吧?我已经厌倦了从你口里听我讲过的故事了。”

    “还是让说书先生来说。”子恒说道,孙绍祖不屑地瞥了他一眼。“你要不要先披上那件披风。你打算在这里表演?”

    “等等,”马鸣争辩道,“我什么时候讲过谢铁嘴的故事啦?”

    “你们都争什么呢,马鸣你就是起哄,现在不要说太多话就对了,而且你讲得也不如谢铁嘴好听。”令公鬼慌忙打断他,子恒也加入了:“再说了,你总是添油加醋,想把它弄得精彩些,结果却适得其反。”

    “你还把不同故事的情节混成一堆,”令公鬼补充,“还是留给谢铁嘴吧。”他们七嘴八舌地围攻马鸣,孙绍祖张着嘴被晾在一边。马鸣瞪着他们,窘迫得说不出话。而令公鬼紧张地思考着,除了跳过去按住他这个办法以外,还有什么办法能让他闭嘴。其实他扯这么一堆多余的话,主要就是想让马鸣不要去谈黑水修罗。

    这时候,门突然——咣!地被推开,孔阳走了进来,棕色的披风搭在一边肩膀上。一阵冷风随之冲进澡堂,把蒸气冲散。

    “真不错啊,”退魔师搓着双手说道,“这正是我期待已久的。”孙绍祖提起一个水桶,但是孔阳摆手阻止,“不用你,我自己来。”他把披风卸下放在凳子上,把抗议着的孙绍祖赶出澡堂,坚决地把门关上,又把耳朵贴在门上听了一会儿,才转过身面对众人,眼神利如宝剑,声音冷如铁石:“幸好我及时回来,”他瞪着马鸣,“你听不懂我们进城之前给你们的叮嘱吗?”

    “可是我什么也没做,”马鸣辩解道,“我只不过想告诉他黑水修罗的事,而不是关于……”马鸣的话语停住了,退魔师眼神的威压把他紧压在浴缸壁上。

    “如果你还想活到成年的话,就不要谈论黑水修罗,”孔阳十分严厉,“连想都不要想。不然,我看你的小命只怕是经不住这样的折腾几次。”

第七十一章 可以放心说

    退魔师说着,生气地冷哼一声,开始为自己的浴缸加水,“见鬼,你给我牢牢记住这点。混沌妖皇的耳目无处不在,包括那些你自以为安全的地方。如果被火传居士知道黑水修罗在追击你们,他们会不惜任何代价抓到你。因为对他们来说,那就意味着你是妖魔邪祟的同类。可能你们不习惯,但是在我们到达目的地之前,不要相信任何人,除非经过我或者景天夫人同意。你的小命刚刚差点就丢了,你知道吗?”他在纯熙夫人的假名上特别加重了语气,马鸣不禁打了个哆嗦。

    “我发现,那个人好像瞒了些什么,”令公鬼说道,“他似乎见到了一些他认为是麻烦的事,但是不愿意告诉我们。”

    “这个倒不奇怪,可能是因为火传居士吧,”孔阳往浴缸里倒着热水,“多数人都觉得他们是大麻烦。不过也有些人不那么想。他对你们不太了解,不愿意冒这个险,因为你们有可能跑去向白羽客告状。”

    令公鬼摇摇头,这个地方光是听起来就已经比暗礁渡口复杂得多。

    “他提到钟吾城有黑水修罗,是真的吗?”子恒问道。

    孔阳大怒,将手里的空桶狠狠砸到地上:“你非要提起这些东西,是不是?我告诉你,小铁匠,在边塞无论任何时候都会有黑水修罗。你给我时刻记住,我们现在要像地上的耗子一样,不能引起任何人的注意。集中你的注意力,办到这一点就够了。纯熙夫人想让你们活着到嘉荣城去,我会尽量实现她的愿望。但是如果你们为她带来任何伤害,我就亲手先送你上路。”

    接下来的洗澡在一片沉默中完成,热水也不再那么舒服了。他们穿好衣服离开澡堂时,看到纯熙夫人正站在走廊的一头,跟一个和她差不多高的苗条女孩在一起。

    虽然那个女孩的头发剪得很短,穿着男式中衣和裤子,但是,仍然看得出她是个女孩。纯熙夫人对她说了一句什么话,她略略看了看这边的男孩们,朝纯熙夫人点点头就匆匆离开了。

    “好了,”他们走近时,纯熙夫人说,“我猜,好好洗了一澡后,你们肯定都会胃口大开。唐掌柜已经为我们安排了一个专用餐室。”

    她转身带路,一边断断续续地谈起他们的房间安排,以及城里人满为患的现状,还有客栈老板希望谢铁嘴可以在大堂里给这熙熙攘攘的客人们讲讲故事的请求。但是她对刚才的女孩只字不提。

    专用餐室里有一张打磨得十分光滑的枣木餐桌,围着十二张餐椅,还有一张长长的屏风。半夏正在地窝炉前为双手取暖,披散的秀发梳理得整齐发亮。他们走进去时,她转过身来。

    当令公鬼在澡堂里的时候,他有足够的时间静心思考:孔阳不断强调的不要相信任何人的警告,以及孙绍祖不敢信任他们的举动,都令他明白其实他们是多么孤立无援,因为他们只能相信自己。至于纯熙夫人,或者孔阳,他也不知道到底能相信他俩多少。所以,能依靠的只有自己。而半夏,她还是半夏。纯熙夫人曾经说过,她接触到太一是必定会发生的事情,只是迟早的区别。所以这是她自己无法控制的事,不是她的错。她还是半夏。所以,他想跟她道歉。

    但是令公鬼还没来得及开口,半夏已经僵硬地背过身去。他闷闷不乐地看着她的背影,把所有话语吞回肚里:好吧,既然如此,既然她喜欢这样,我也没什么办法。

    唐掌柜快步走进来,身后跟着四个侍女,穿着跟他一样的长围裙,手里托着盘子,送上三只李烧鸭,并且开始摆放餐具。老板向纯熙夫人鞠躬说道:“景天夫人,我很抱歉让您久等了。但是现在店里实在是太多客人了,要把所有人都照顾周到简直需要三头六臂。而且,我恐怕食物不能如往常般令您满意了。只有一些烤鸭,拍黄瓜,还有少许牛肉冷片。噢,这真是招呼不周了,我这真是对不起您。”

    “你太客气了,在这样的时势里,”纯熙夫人微笑道,“这已经是一桌筵席了,真的,唐掌柜。”

    客栈老板又作了一个揖。他纤细的头发乱七八糟,好像根本没仔细蓖过头,这使得他的鞠躬显得颇为滑稽。但是他脸上的笑容如此打动人,令人忍不住要跟他一起笑,而不是嘲笑他。“多谢您咧,景天夫人,多谢。”

    当他站直身体时,他皱了皱眉头,执起围裙的一角把桌上一个虚构的灰尘擦掉。“要是在一年前,我决不会把这样的菜肴摆在您面前。是这个冬天,对,就是这个冬天的错。我的菜窖快要空了,但是集子上还是什么也没得卖。可是谁又能怪那些农夫呢?只能怪老天不开眼,没有人知道他们几时才能有下一次的收获。没有人知道。都怪那些狸力,它们把本该摆在人们餐桌上的羊肉和牛肉都吃掉了,还有……”

    他突然醒悟到,这不是一个令人愉快的餐前话题:“对不住啊各位,我又犯了老毛病,说个不停,我老是这样。荷花,金桂,我们让这些客人安静用餐吧。”

    他朝侍女们打手势。她们轻快地走出了房间。他回过头来又朝纯熙夫人作了一个揖,“希望您用餐愉快,景天夫人。如果您有别的需要,尽管吩咐,我马上为您办到。尽管吩咐。很高兴能伺候您和贾大爷。非常高兴。”

    他最后深深施一礼,退出房间,轻轻带上了房门。

    孔阳一直懒洋洋地靠着墙壁一副快要睡着的模样,此刻却一跃而起两步跨到门边,把耳朵贴在门边上专注地听着,一边慢慢地数了三十下,然后猛地一把拉开门,探头查看走廊。

    “他们走了,好家伙,”他把门关上宣布道,“我们可以放心说话。”

    “我知道你说过不要相信任何人,”半夏说道,“但是如果你怀疑那个客栈老板,为什么还住在这里?”

第七十二章 就是这个脾气

    “我对他的怀疑程度跟我对其他人的一样。”孔阳回答,“在到达嘉荣城之前我怀疑所有人。到达嘉荣之后,我怀疑一半的人。”

    令公鬼以为退魔师在开玩笑,他正想笑,却发现孔阳的脸上没有任何幽默的表情。他真的会怀疑嘉荣的人?那这世上还有安全的地方么?

    “他就是这个脾气,”纯熙夫人安慰他们道,“唐掌柜是个好人,既诚实又可靠。不过,他太爱说话了,虽然他心怀善意,却可能会对不坏好意的人不小心地泄漏了不合适的事情。而且,我所住过的任何一家客栈里,都有至少一半以上的侍女喜欢偷听客人对话,然后到处八卦。她们花在闲聊的时间比整理床铺的时间要多得多了。来吧,我们坐下来,趁热吃吧。”

    大家就在桌旁坐下,纯熙夫人坐在一头,孔阳在她对面。一开始大家都忙着往自己的碗里夹食物,没有人说话。这虽然还不算是筵席,不过对于已经吃了六七天的白饼子和干肉的人来说,确实跟筵席差不多了。

    过了一会,纯熙夫人问道:你在大堂听到些什么消息?众人都停下刀叉,齐齐看着退魔师。

    “没什么好消息,”孔阳回答,“老四没说错,至少人人都是那么说的。在若颖城打了一仗,结果是成少卿赢了。关于那场仗的传闻有太多的说法,但这些说法的共同点是都说是他赢了。”

    成少卿?就是那个假的应化天尊吗?这还是令公鬼头一次听到有人提起他的名字。听孔阳的语气他好像认识他。

    “那些鬼子母们呢?”纯熙夫人平静地问道,似乎对于。

    孔阳摇摇头:“这倒不清楚。有些人说她们死了,有些人又说不是。”他冷哼一声,“甚至有人说她们倒向了成少卿。这些说法,没有一个信得过,我也不敢显得太感兴趣。”

    “小心些总是对的,”纯熙夫人同意,“稍微问一问就好了。”她深深舒了一口气,继续吃晚餐,“我们自己的情况如何?”

    “这个么,听起来还不错。没有不寻常的事情发生,没有类似黑神杀将的陌生人,更没有黑水修罗。那些白羽客正忙着给曲县令找麻烦,因为他不肯跟他们合作。所以,除非我们自己露了形踪,不然他们不可能注意到我们。”

    “如此甚好”纯熙夫人说道,“这情况跟澡堂的仆人说的一样。闲话还是有它的好处的。现在,”她对所有人示意,“我们还有很长一段旅程要走,不过,过去的六七天也很辛苦。所以,我打算在这里休息两晚,后天早晨离开。”

    所有的年轻人都不禁开心笑了,这样的安排意味着他们有时间可以在城里逛逛,这还是他们这些乡下长大的孩子头一次进城啊。

    纯熙夫人也笑了,不过她补充道,“这样安排,不知道贾大爷觉得怎样?”

    孔阳并没有笑,面无表情地看着一个个热切的笑脸:“很好,条件是他们牢记我跟他们说过的话。”

    谢铁嘴吹了吹胡子:“把这些乡巴佬放到一个一个城市里,可千万别惹出什么事来。”他又哼了一声,摇摇头。

    由于客人太多,他们只能租到三个房间。纯熙夫人和半夏住一间,马鸣和子恒住一间,剩下是令公鬼、孔阳跟谢铁嘴,一起住在在四楼尽头的一个小房里,那里靠近屋檐,有一个小窗户可以看到马厩院子。

    等到黑夜已经完全降临,客栈的灯光投射在院子里。这个房间很小,加了一张床给谢铁嘴后,显得更小了。三张床都很窄,令公鬼一坐下就发现它还很硬。这绝对不是最好的房间,不过出门在外就只有将就了。

    谢铁嘴只逗留了一会儿,把他的羌笛和琵琶取出来后,一边练习着他的表演,一边走出了房间。孔阳也走了。

    世事真是奇妙,令公鬼躺在硬板床上想,仅仅在六七天之前,仅仅是听到有说书来表演的小道消息就高兴得不得了了,而他就已经像块石头一样迫不及待地滚下楼去。但是现在呢,他听谢铁嘴的故事听足了六七天,而且明天晚上,后天晚上,谢铁嘴也会跟他在一起。

    沐浴的热水让令公鬼本来以为会永远地纠结在一起的肌肉完全放松,六七天以来的头一次热乎乎的饭菜把他喂得饱饱。他昏昏欲睡地想着,孔阳是不是真的认识那个假的应化天尊成少卿呢?楼下隐隐传来欢呼声,是大堂的客人兴奋地迎接谢铁嘴的声音,但是令公鬼已经睡着了。

    石头走廊阴森昏暗,空无一人,只有令公鬼自己。灰暗的墙壁上既没有蜡烛也没有灯,没有任何可以发出光芒的东西,但是,却有光,不知从何而来的微弱的光。空气静止而潮湿,远处传来规律的滴水声,听起来十分空洞。这里肯定不是客栈。

    令公鬼抚摸着前额,皱着眉头。这是哪啊?他只觉得头疼欲裂,无法思考。他好像想起了自己不是到了城里吗,这又是哪?但是这个想法一闪即逝。

    他舔舔嘴唇,口很渴,非常渴。既然如此,又没有别的事可做,他就朝着那滴答滴答滴答的滴水声走去。

    走廊一直向前延伸,没有岔路,没有变化,唯一的特征是每隔一段距离,就会出现一对粗糙的木门,一边一个,对称分布。虽然空气很潮湿,门上的木板却干得裂开。阴影随着他的脚步后退,但眼前的景色一成不变,滴水声依然那么遥远。他走了很久很久,终于决定打开那些门看看。门一推就开了,门里是一个冰冷的石头房间。犹豫了一下之后,他走进去。

    其中一面墙上有一个由一连串拱形组成的过廊,通往一个石砌露台,外面的天空是他从没有见过的:空中黑色、灰色、红色和橙色的长条状云朵像是被风暴驱赶一般,飞快地流光飞舞如梦如幻一般。没有人能见过这样的天空,这怎么可能是真实的天呢?

第七十三章 河阴鬼门

    怀着一肚子的疑问,他把目光从阳台收回,但是房间里的情况一样糟糕,满眼是奇异的曲线和古怪的斜角,像一块融化的猪板油。柱子从灰色地板里突兀地冒出来。地窝炉里的火焰像炼丹炉里的炼火,狂乱地跳动着,却发不出一丝热量。而且,当他看着那火时,它似乎是普通的火焰;当他移开视线后,它却在眼角的余光里化成一张张痛苦挣扎着的人脸,有男有女,无声地尖叫着,如同烈火黑狱中的景像一般。

    相比之下,房间中央的那张磨光桌子和旁边的高背椅算是最正常的摆设了。墙上孤单地挂着一面穿衣铜镜,扭曲地映着房间里的所有物品,唯独映不出他的画面,镜里面他所站之处只有一片模糊。

    地窝炉前站着一个汉子,令公鬼吃惊自己刚刚进来时竟然没有注意到他。虽然他心里明白不可能,可是,他仍然觉得刚才那里明明是没有人的,直到他看着汉子所站的地方,他才出现。这汉穿着剪裁得体的黑深衣,从外表看来正处于壮年。至于样貌,令公鬼猜想女人们大概会觉得他很英俊吧。

    “想不到吧,我们又见面了,”这个人说道。有那么一瞬间,他的口和眼忽然幻化成窜出烈火的无底深渊。

    这样的景像让令公鬼惊呼一声,转身逃出房间,动作太过猛烈以至于冲到了对面的门上,把它撞开了。他慌忙扭身抓住门把稳住身体,抬头一看,又是一个石头房间,一样的荒谬怪诞的天空,一样的地窝炉。

    “难道你以为你能这么容易避开我吗?”那个汉子说道。

    令公鬼再次转身跌跌撞撞地冲出房间,这次连门外的走廊都消失了,他直接冲到了那张磨光桌子旁。他刹住脚步,看着那个汉子。看着他比看着地窝炉或者天空要稍微好受些。

    这是一定是六七天,他慢慢站直身体,门在他身后啪嗒地关上,这是一个噩梦。令公鬼一边告诫自己合上双眼,开始在心里默念快醒来。很多年以前禁魇婆曾经教他,只要你在噩梦里告诉自己快醒来,噩梦就会消失。

    禁魇婆?那是什么?令公鬼一时竟想不起来了,他很想仔细想想,但是他无法集中精神,头疼得快要炸开。他无法思考。

    他睁开双眼:房间还在,阳台还在,天空还在,地窝炉旁的汉子也还在。

    “别想了,这是不是梦,”汉子说道,“而且是与不是,又有什么关系?”又一次,随着他的话语,他的口和眼睛变成深不见底的火之深渊,但是他的语气却丝毫没变,好像根本没有察觉到自己的变化。

    这次令公鬼仍然吃了一惊,不过他忍住了惊叫。“这是一个梦。这必须是梦。”他眼睛紧紧盯着那个汉子,一路后退到门口,伸手推了推门。门没有动,锁上了。

    “你好像很渴,”汉子说道,“喝吧。”桌子上出现了一个九龙公道杯,在白腻的瓷面上,有青花钴料工笔描绘的的龙形。刚才桌子上明明没有这个杯子的。令公鬼心里默道,不要再被这些怪事吓倒,这是一个梦而已。他觉得自己的口干涸得像沙土一般。

    “我是有点渴,”他回答着,拿起那个杯子。汉子身体前倾,一手抓着椅背,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杯里的液体散发出酒的醉人香味,令令公鬼觉得更渴了,渴得好像很多天没有喝过水似的。真的很多天没有喝水了吗?手里的杯子还没有送到嘴边,他顿住了。汉子死死地盯着他,椅背上被他手指抓住的地方滋滋地冒出轻烟,火舌在他专注的眼里跳跃着。

    令公鬼舔舔嘴唇,把杯子放回桌上:“我其实没那么渴。”汉子突然挺直了腰,虽然他面无表情,但是他的失望显而易见。令公鬼不禁疑惑,那杯里的玩意儿到底是什么?

    不过,这个问题实在很蠢,因为这不过是个梦。既然如此,为什么它还不结束?

    “你到底想怎么样?”他质问道,“你到底是谁?”

    汉子眼里和口里的火焰忽然旺盛起来,令公鬼觉得他在咆哮。有的人称我为百眼魔君。令公鬼立即觉得这个名字和自己想的不一要,并非有一百双眼睛,而是他的眼睛里似乎有无数地狱怨灵的眼睛望出来一样。

    令公鬼条件反射地转身拼命去推门,把这是一个梦的想法忘得一干二净。

    “也有人叫我,混沌妖皇。”

    虽然门一动不动,他还是不停地使劲推它。

    “现在换我来问你,你就是那个人吗?”百眼魔君突然问,“你不可能永远躲开我。不论你爬到最高的山峰上,还是钻进最深的洞穴~里,你都无法隐藏你自己。我连你最细的毛发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令公鬼转身面对着对方,面对着眼前的百眼魔君,他艰难地吞了吞口水。这是噩梦!他伸手向后再一次试图打开门,还是不动。他挺直了腰。

    “你想要声名吗?”百眼魔君问道,“还是权力?她们是不是告诉你河阴鬼门将会为你所用?然而声名和权力对一个傀儡来说有什么意义?你知道吗?那牵动你手脚的丝线已经编织了几百年。你的父亲被巫鬼道的人选中,就像一匹牡马被套上缰绳供人骑乘。你的母亲对于她们的计划来只不过是用来把你倒出来的瓶子。而她们的计划,将会把你带向死亡。”

    令公鬼的手握起了拳头:“我不许你这样说,我的父亲是个勇敢的汉子,我的娘亲是个善良的女人。不许你污辱他们!”

    那团火焰笑了:“小子,看来你还有点骨气。也许你真的就是那个人,可是那对你没什么好处。丹景会尽情利用你,直到你变成废物,正如她当初利用金野仙、利用吕志真、何九仙、还有太和真人,正如她现在利用成少卿,她会榨尽你最后一滴血。”

第七十四章 必须毁掉嘉荣

    “我不知道你说的这些人是谁,”令公鬼摇着头。刚才的清醒全因愤怒而生,仅仅维持了一霎那。现在他极力回忆,却连自己刚才如何说出那句话都已经遗忘。他好容易才在不停地跳来跳去的思维里抓住一丝意识,像在漩涡中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他把它一点一点地挤出来,声音随之渐渐镇定:“你怎么会在这里,如果你真的是混沌妖皇,你被封印在丽麂水。你和所有的黑水将军被创世者封印,直到桑田碧海。”

    “桑田碧海?”百眼魔君冷笑,“你不过是一只躲在岩石底下的小虫,却自以为看到的已经是宇宙。业力的流转能赋予我你无法想象的力量!你这只吃米虫。你被封印愚蠢,我从来没有被封印!”

    汉子脸上火焰怒吼着,炙热逼得令公鬼伸手遮挡,连连后退,手掌上渗出的汗珠在火焰炙烤下立刻蒸发。“

    阴长生,赞陀屈多尊者,他施行给他带来这个称号的屠杀时,我就站在他的身旁。是我,命令他杀死他的妻儿,杀死他所有的亲人,杀死所有爱他和他爱的人。是我,令他片刻清醒,看到自己所做的一切。你听过那种丧魂夺魄的惨叫吗,吃米虫?当时他完全可以攻击我。他当然不可能战胜我,但是他当时有机会尝试。然而他却用那珍贵的紫霄碧气自尽,那力量如此强大,足以移山裂石,令五雷影山拔地而起,成为他的墓碑。千年以后,我派遣黑水修罗军队南征,它们纵横天下三百年。嘉荣城那些瞎眼的傻子说我最后被打败了,但事实是,我的军队完全粉碎了第二次会盟,那个有十个诸侯国缔结的会盟,还有谁能反抗我?”

    “我在过堂白虎神卫符的耳边几句咒语,这片土地上的鬼子母们一一丧命;我再次念咒,尊贵的国君派出军队横渡葬月之海大洋,穿越甘露乳海,埋葬了两个宿命。一个是他统一天下统一万族的梦想,从此永远一枕黄梁。另一个还没有到来就已经被扼杀。在他临死的床边,当他的臣民告诉他只有鬼子母们能救他一命时,是我传法旨,令他的臣民被施火刑。”

    “是我,再次传法旨,国君的最后遗言是,必须毁掉嘉荣。这样的男人尚且无法反抗我,你又能怎么样。相比之下,你不过是一只微不足道的吃米虫。你要么归降我,要么就做鬼子母们的傀儡直到死亡。到那时候,你还会落在我手上,因为死亡的领域由我统治!在那里,你将永远受苦,直到时间的尽头”

    “不,你不是真的,”令公鬼喃喃道,“这是一个梦。是个梦!”

    “你以为梦是什么?头脑里的幻影?你以为在梦中就能摆脱我?你来看!”百眼魔君命令道,伸手指向桌上。令公鬼的头失控地随着他的动作转动。桌子上的九龙公道杯已经消失,原来放它的地方,趴着一只大耗子,在火光下它眨着眼珠,警惕地嗅着空气。

    百眼魔君的手指弯曲起来,那只耗子随之发出吱吱尖叫,背脊向后折去,前爪被迫离开桌面在空中乱抓。手指更加弯曲,耗子的背脊折得更弯。它疯狂地挣扎着,惨叫着。背脊弯曲,弯曲,弯曲。啪的一声,像折断小树枝的脆响之后,它剧烈地抽搐了一阵,就不动了,躺在那里,身体几乎向后对折。

    令公鬼恐惧地吞了吞口水:“在梦里任何事情都可能发生,”他自言自语着,看也不看挥起拳头狠命敲打身后的门。手很痛,他却仍然没有醒过来。

    “如果你还不相信,那么你就去找鬼子母们吧。到巫鬼道场去告诉她们,把这个梦告诉丹景,”说着这汉子笑了,脸上的火焰烧灼着令公鬼,“也许她们会因此而不再利用你,这是逃脱她们控制的方法之一。当她们知道了我所知道的事以后,她们不会利用你,不过,她们会留你活命吗?让你留下来散播这个故事,好让世人都知道她们做了些什么?你会不会蠢得以为她们会让你回家放羊?无数像你这样的人已经把骨灰撒在了五雷影山的山坡之上。”

    “你不是真的!这是一个梦,”令公鬼喘着粗气,“是梦,我要醒来。”

    “傻小子?你觉得你的身体真的由你来控制吗?”令公鬼眼角的余光扫到对方的手指动了,指向他。

    “你能吗?”

    手指弯曲了,令公鬼的身体随之向后折去,全身的肌肉都拉扯着他不停向后折去,他惨叫着。

    “你还能再次醒过来吗?”

    就在被撕裂般的痛苦中,令公鬼在黑暗中猛然弹起,抽搐着,双手紧抓着羊毛毯。苍白的月光从房间里唯一的窗户投进来。另外两张床隐藏在阴影中,其中一张床上传来撕裂粗麻般的呼噜声:是谢铁嘴。地窝炉里还剩下少许煤球,闪着微弱的火光。

    看来真的是梦,跟上元节那天在酒泉客栈里一样的噩梦,所有他做过的事、听过的事加上古老传说、以及不知从何而来的荒诞想象混杂在一起的噩梦。

    虽然并不感到冷,但是他把羊毛毯拉起来包住自己,不停地颤抖。头疼欲裂。也许纯熙夫人有什么办法来阻止这样的噩梦。她说过,她对噩梦有一套。

    令公鬼长舒一口气躺下。不过是噩梦罢了,为此向纯熙夫人求助?是不是太小题大作了。况且,这也许只是因为他这些天的经历而起,因为他离开了锡城,跟随了这个鬼子母们。当时他别无选择,然而现在呢,除了信任这个鬼子母们以外,他还有没有别的选择?光是这点,就跟噩梦一样糟糕。他在羊毛毯里蜷起身体,用父亲老典教他的方法向太虚寻求宁静。但是,过了很久以后,睡眠才重临。

    阳光如流水般缓缓淌过狭窄的床铺,令公鬼终于从沉睡中醒来,却觉得筋疲力尽。他拉过一个枕头盖住脑壳,却无法完全遮挡住阳光。这可真是太难受了,而他也不是真的想继续睡下去。第一个噩梦之后,他又做了许多各式各样的梦,虽然他只记得第一个梦境,但是他再也不想做梦了。

第七十五章 来找吃的

    他叹了口气,把枕头甩到一边坐起来,伸个懒腰,发现昨天被沐浴的热水洗掉的酸痛竟然全回来了。头也疼得厉害,这倒没什么奇怪的,那样一个噩梦足以令任何人头疼。其他的梦境已经被他遗忘,只有第一个记忆深刻。

    另外两张床已经空了。太阳已经爬得很高,阳光从窗户里笔直地晒进来。如果是在家里,这时候他应该早已吃过早餐,忙农活去了。他赶紧下床,生气地自言自语,今天是可以逛逛这个城市的难得机会,这帮家伙竟然不叫醒他。不过,水缸里已经打好水,是暖的。

    他匆匆洗漱完毕,穿好衣服,犹豫了一会儿是否要带上老典的那把剑。孔阳和谢铁嘴的行李都留在了房间里,但是退魔师的剑不在。在思尧村的时候,即使当时没见到任何会遭遇黑水修罗的迹象,孔阳也是一直配着剑的,在陌生的地方为了安全,令公鬼决定还是学他好了。

    令公鬼一边说服自己道:“这真的不是因为自己做过无数次配着剑在城里行走的白日梦啦。”一边把剑挂在腰带上,再把披风搭在肩上,像背着个大袋子。

    然后他三步并作两步冲下楼梯,往灶房跑去。灶房是能最快地找到食物的地方了,既然只能在韶华城呆一天,当然不能把时间浪费在吃东西上。到现在他也想不通,他们竟然没有叫醒他。

    唐掌柜也在灶房里,正在跟一个胖女人对峙。那个女人双手直到肘部都粘满面粉,显然是个厨师。她正伸出手指在客栈老板的鼻子底下摆动着,倒像是她在教训唐掌柜。店里的婆娘们、灶房帮工们、伙计们和杂役们各自忙忙碌碌,都识趣地避开两人。

    “我的卷心菜是只好猫,”厨师厉声说道,“我不许任何人有异议,你听到没?我觉得你正在抱怨它的工作做得好过头。”

    “有人告状了,都告到我这里来了,”唐掌柜好容易才插上口,“是告状,我的大姐。”

    “半数以上的客人告状我也不在乎。他们想告就告吧。他们要告状我的猫吗,那好吧,叫他们来煮菜好了。我那可怜的老猫只不过是尽忠职守罢了,我会带着他另找一个懂得欣赏我们的地方。你等着瞧吧。”说着,她解开围裙的系绳,把它脱下来。

    “别呀!”唐掌柜慌忙阻止。两人在灶房里团团转,厨师坚持要甩掉围裙,客栈老板则拼命把围裙按回去。“别呀,花姐,”他喘着粗气,“用不着这样。我说,用不着!没有你我怎么办呢?卷心菜是只好猫,非常、非常优秀的好猫,她是韶华最好的猫。再有人告状,我就会跟他说,让他哪凉快哪呆着去。是的,感谢。你可不能走。花姐?花姐!”

    厨师停止打转,从老板手里一把抢过围裙:“那好吧。不过咱们可得说道说道。”她两手捏着围裙,却不急着穿回去,“不过,如果你想让我准备午饭的话,最好赶快走开,不要妨碍我工作。这里虽然是你的客栈,但灶房是我的地盘。除非你想自己动手?”她做出要把围裙递还给他的样子。

    唐掌柜赶紧摊开双手连连后退,张嘴正要说话,又停住了,他这时候才想起来要看看四周的情况:灶房里的众人仍然装出没事发生的样子,令公鬼也赶紧低头假装忙着在曳撒口袋里找东西。

    其实他那些口袋里除了纯熙夫人给他的那个银锞子外,只有几个五铢钱和一些乱七八糟的杂物,比如牛角小刀和一些尖利的小石头,还有两条备用的弓弦,以及一段也许有用的细绳。

    花姐等唐掌柜走出灶房,才精神奕奕地穿上了围裙,把注意力投向令公鬼:“小伙子,我猜你是来找吃的,嗯?好,进来吧。”她朝令公鬼笑了笑,“这么大的小伙子还怕人?我不会咬人的,不会啦。不要把刚才的事放在心上。思仪,给这个伙子拿些饼子、肉干和山茶水来。我们现在只有这些,你自己找个位置坐吧,小伙。你那些朋友们都已经出去了,只有一个还躺在床上,我猜他有点不舒服。你也打算出去逛逛,对吧。”

    一个女仆给令公鬼送来一盘食物,令公鬼找了个凳子坐下边吃边听厨师说话。她正在揉做饼子用的面团。

    “你不要介意刚才的事情。唐掌柜是个不错的人,老客都是知道的,你放心好啦。是那些客人的告状弄得他瞎紧张。你看看那些人都告状些啥呢?难道他们宁愿看到活耗子而不是死耗子不成?但是像这样到处留下尸体倒不是卷心菜的一贯作风,而且,居然还有十几只那么多。卷心菜决不会容忍这么多耗子跑到店里来的,决不。而且店里很干净,哪来这么多耗子呢。还有,所有耗子的脊梁骨都被折断了。这可真是怪事一桩。”她困惑地摇着头。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让令公鬼口里的饼子卷肉干顿时滋味全失:脊梁骨被折断?

    厨师摆了摆粘满面粉的手:“还是想想开心的事吧,这是我的处世之道。这里有个说书的哦,你知道吗,现在就在大堂那里。哦,对了,你是跟他一起的,不是吗?你是昨晚跟景天夫人一起到的那队人之一,对不?我猜也是。我自己大概没什么机会去看那个说书的表演了,因为现在客栈满成这样,多数客人都是从矿场来的民工。”

    一声巨响吓了令公鬼一跳,原来是她狠狠地揍了手里的生面团一拳,“通常我们不会接待这样的人,但是现在满城都是他们。虽然,有时候想想,接待他们总比接待某些人要好些。但是,啊,我从去年冬至之前到现在,都没有看过说书的表演了。”

    旁边的令公鬼麻木地咀嚼着,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吃什么,更没有听到厨师的说话。他满脑子想的是那可怕的画面,死耗子,而且脊梁骨全都被折断。

    他随便吃完早餐,道了谢,就匆匆离开了。他得找人谈谈。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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劫运将新,天书降恩,圣师命魔。正阴阳错忤,鬼神淆混,依凭城市,绵亘山河。杀气闭空,阴容夺昼,万姓罹殃日已多。圣师魔命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圣师魔命,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圣师魔命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