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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贺兰归真     圣师魔命txt下载     圣师魔命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七百五十三章 我可以解释

    “我不知道。”令公鬼缓缓地说。紫苏不等他说完,就用双手搂住他的脖子,垫起脚尖,吻了他。

    她用轻柔的呢喃重复着仪景公主的话:“没有人会来这里打扰我们。”她向后退去,脱下身上的外衣,又开始松解中衣的系带。

    令公鬼瞪视着面前的景象,当他发觉仪景公主的长袍已经散落在青苔地面上时,目光中就出现了更多的惊愕。公主正弯下腰,双臂交叉,双手抓住了中衣的下沿。

    “你们在做什么?”令公鬼窒息般地说。

    “准备和你一起游泳。”紫苏回答。

    仪景公主向他一笑,将中衣掀过头顶。

    令公鬼急忙转身背对着她们,心中却有些许的不情愿。他发现自己正看着半夏。她黑色的大眼睛也在悲伤地看着他。没说一个字,她转过身,消失在树林里。

    “等一等!”令公鬼在她背后喊道,“我可以解释。”

    他开始奔跑,他一定要找到她。但当他跑到树林边上的时候,紫苏的声音让他停住了脚步。

    “不要走,令公鬼。”

    她和仪景公主已经走进了水里。当她们慵懒地在池塘中游动时,只有她们的头还露在水面上。

    “回来,”仪景公主呼唤着,举起一只纤细的胳膊向他招手,“难道你不应该改变一下吗?这不也是你想要的吗?”

    令公鬼抬起腿,想要移动,却不知道该朝哪里迈步。他想要的。这句话听起来很奇怪。他想要什么?

    他抬手抚过面颊,想擦去感觉上像是汗的东西。溃烂的皮肉几乎让他手掌上的疤痕消失殆尽。白色的骨头从红色边缘的伤口里显露出来。

    猛地一阵抽搐,令公鬼惊醒过来,发现自己正躺在黑暗与闷热中。汗水湿透了他的紧身短裤,和他身下的木棉布床单。他的肋下传来火烧一般的疼痛,这处旧伤一直都没有真正痊癒过。他伸手摸了摸那粗糙的伤疤,那是一个几乎有一寸直径的圆斑,里面的皮肉至今也没有长好。

    就连纯熙夫人的治疗能力也无法让这个伤口完全愈合。但我还不会腐烂。我也不会发疯。还不会。还不会。他所清楚的也只有这些。他想大笑,又想知道这是否意味着他已经有一点疯了。

    关于紫苏和仪景公主的梦,梦到她们……至少,这不算是疯狂,但这肯定是愚蠢。在他清醒的时候,她们从不曾用那种眼光看过他。他只有半夏,他们从小就是彼此相属的,只是除了最终的誓言。他们还没有在父母面前定下亲事,但思尧村里和周围的人们都知道他们总有一天会成亲的。

    当然,那一天永远也不会到来了,这是一个能够导引真气的汉子之宿命。半夏一定也知道这件事。她必须知道。而且,半夏是那么热衷于成为一位鬼子母。不过,无论她们是否有导引真气的能力,女人总是很奇怪。也许她认为成为鬼子母之后还可以和他成亲。

    令公鬼想自己该如何告诉她,他不再想和她成亲了,他爱她,就如同爱一位姐妹?但他相信,他不需要跟她说这种事了。他可以用他的身分隐藏自己。她必须知道现在的状况。如果一个汉子很快就会陷入疯狂,腐烂至死,就算运气好也撑不过几年时间,他又怎么能要求一个女人和他成亲?虽然空气依旧闷热不堪,他还是止不住身体的颤栗。

    自己需要睡眠。大君们到了早上就会回来,用尽办法讨他欢心—太乙雷声应化天尊的欢心。这一次,也许我不会作梦。令公鬼翻了个身,想在床单上寻找一块干燥的地方,却蓦然僵住了身体。他听见黑暗中传来微弱的沙沙声。房里不只他一个人。

    非剑之剑被放在房间对面、大君们献给他的一个王座般的架子上,和他有很长一段距离。他们显然不希望经常看到他手持神威万里伏的样子。有人想偷走神威万里伏。第二个想法跃入他的脑海。或者是杀死转生真应化天尊。不需要谢铁嘴的低声警告,令公鬼清楚大君嘴里的永久忠诚只会停留在他们的嘴里。

    令公鬼开始摒弃自己的思想和情感,在体内探寻太虚之气,现在他已经可以毫不费力这样做了。飘浮在体内冰冷的太虚中,思想和情感都已经被排除在外,他碰触到乾曜。这一次,他很容易就碰到了它,并非每次都是这样的。

    太虚之源充满了令公鬼的身体,如同白热的真阳之洪流,里面奔涌着让他激昂强悍的生命力,也夹杂着让他虚弱痛苦的十首魔王罗波那秽恶,如同纯美的甘泉上漂浮着一层腐败的污水。这股急流要将他冲走,将他烧光,将他彻底呑没。

    与急流抗争着,令公鬼用意志力控制住它,翻身从床上坐起。保持着导引真气紫霄碧气的状态,他双脚落地,摆出一柱承天的剑式。从声音判断,他的敌人不会很多,这个有着美丽名字的剑式是为了对付一个以上的敌人而准备的。

    他的脚刚刚碰到地毯,手中已经出现了一把剑。剑的握柄很长,稍稍弯曲的剑身只有一边开刃。它看上去像是用火焰雕刻出来的,却感觉不到一点热度。一只黑色的苍鹭站在赤黄色的剑刃上。在同一瞬间,所有的蜡烛和镀金油灯都爆亮起来,它们后面的小铜镜更让它们放出的光亮成倍增强。墙上的大镜子和两面立镜让房间变得十分耀眼通明,直到令公鬼能轻易地将这个大房间一览无遗。

    神威万里伏纹丝不动地立在原位,那把剑就像是完全用琉璃铸成的,承载它的架子高、宽都与一个男人相仿。镀金的木架上布满了纹彩绚丽的雕刻和各种宝石。这个房间里其它的家具—床、官帽椅、长椅、衣柜、小柜和盥洗台—也都是镀金嵌玉。

    水壶和碗碟是讨海人带来的青白瓷器,如同树叶一样轻薄。宽大的震城地毯上绣着红色、金色和蓝色的图案,其价值足够让整整一个村子的人连续几个月衣食无忧。

第七百五十四章 搜她的身

    阁架上摆满了更为精美的讨海人瓷器、彩绘杯碗、嵌银金饰和雕金银饰。高大的缕花铜炉子台上,两头有红宝石眼睛的银狸力正在努力拖倒一只黄金牡鹿,整座雕像足有三尺高。

    高窄的窗户前悬垂着红丝窗帘,上面用金线绣出巨鹰的图案,过堂白虎神卷起一股股风云。房里摆满了书籍,善本的、孤本的,有些刚刚被从晋城之壁大书院最深的角落里拿出来,已经破烂不堪,上面还落满了灰尘。

    在令公鬼以为会看到刺客或者盗贼的地方,一名美丽的年轻女子站在地毯中央,脸上显出犹豫和惊讶的神情,乌黑的长发在她的肩头洒下一片闪烁的涟漪。她穿着一件白色的薄丝袍,在丝袍下面,柔美的女性身体更显出诱人的魅力,她是夜娇靡—占西国的统治者。令公鬼绝对没想到会是她。

    她很快就垂下睁大的双眼,以优雅的姿态行了个深深的道万福,也让身上的衣服更加绷紧了一些。

    “我没有携带武器,真龙应化天尊大人。如果您怀疑我,您大可搜我的身。”她的微笑突然让令公鬼感到很不安。令公鬼现在除了一条紧身小裤之外,什么也没穿。

    如果我会因为她而慌乱地到处找衣服蔽体,那可就太丢脸了!这个想法在太虚后浮出脑中。我没有要她过来,让她这么偷偷摸摸地进来!恼怒和困窘飘过太虚的边界。但令公鬼的脸还是红了,他隐约知道这一点,这让他的脸更加地红。在太虚之内,是如此的冰冷、平静。而在外面……他能感觉到每一滴流过他胸膛和后背的汗水。令公鬼费了很大的力气,才稳住心神,站在她的面前,正视她的眼睛。搜她的身?怎么可能呐!

    令公鬼解开剑式身姿,消去火焰剑,但仍然和太虚之源保持着细微的联系。那种感觉就像从一道堤防的漏洞中啜饮江水,而整座堤防都拼命地想要崩塌。那水流如高山冷泉般甜润,又像穿过泥坑的溪流般恶心。

    令公鬼对这名女子了解得并不多。他只知道,她总是随意在晋城之壁里穿行,就好像这里是她在占西的宫殿。谢铁嘴告诉他,这位占西留候一直在问问题,对每个人都问—关于令公鬼的问题。联想到他的身分,这种询问应该算是正常的事情,但这只会让令公鬼的心情更加沉重。

    而她没有返回占西,这就是不正常的了。连续几个月以来,她被囚禁在这里,只是名义上没有被称作俘虏而已,她的宝座和她拥有的小诸侯国统治权已经与她分隔多时。令公鬼到来之后,她才恢复了自由。一般人都会在第一时间逃离有导引真气能力的汉子。

    “你在这里做什么?”令公鬼知道自己的声音很刺耳,不过他并不在乎,“在我睡觉的时候,会有厌火族人守卫房门。你是怎么通过他们的?”

    夜娇靡的嘴角又向上翘了一点。令公鬼觉得房里忽然变得更热了。“他们立刻就让我进来了,我说是真龙应化天尊大人召唤我来的。”

    “召唤?我没有叫任何人来。”别这样,令公鬼告诉自己。她是一位女王,或者是仅次于女王的统治者。

    你不理解女王的想法,就像你不会飞。令公鬼竭力想让自己显得更有礼貌一些,但他却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占西留候,“夫人……”这样称呼应该没错,“……为什么我会在这样的深夜里召唤您?”

    她从喉间发出一个低沉、富有深意的笑声。虽然令公鬼仍然处在没有情感的太虚中,他还是觉得肌肤一阵发痒,臂腿上的寒毛抖动不止。突然间,他注意到她的紧身薄衣,彷佛是刚刚才看见。他觉得自己的脸又红了。她不可能是要…她会吗?我的天啊,我和她说的话甚至不超过两句。

    “也许我觉得和您聊聊,真龙应化天尊大人。”她任由丝袍落在地上,露出里面更加薄紧的白色丝衣,令公鬼只能将那丝衣看成是直裰。她整片滑~润的香肩和大半可观的前胸都裸露在外面。令公鬼发觉自己有点想知道是什么将这件衣服固定在她身上的。想要不看眼前这位美女实在是件很困难的事。“和我一样,您走了很长的路才来到这里。您在夜晚的时候一定也会感觉很孤独吧!”

    “明天白天,我会很高兴和你交谈。”

    “但等到白天,人们就会包围您,会有各种人向您提出各种请求。各种贵族、宵辰人。她哆嗦了一下。令公鬼告诫自己,应该立刻将目光移开,但现在要他这样做,可能比让他停止呼吸还要困难一些。以前,当他进入太虚状态时,还没有对自己的反应有如此清晰的感觉。“宵辰人让我很害怕,我也不喜欢晋城的那些贵族。”

    对于晋城人,令公鬼相信她说的是实话,但他不认为有什么东西能让这个女人害怕。

    令公鬼想自己害怕他还差不多,她在午夜走进一个陌生汉子的房间,半裸着身体,而自己却像一只在冲过来的恶狗前来回蹦跳的猫,不管有没有进入太虚都一样。是时候将这一切结束了,否则他们之间很难说不会发生无法挽回的事情。

    “你还是应该先回到你的房间去,夫人。”他想让她穿上一件披风,一件厚实点的披风。他确实有这样的想法。“时间……时间真的已经很晚了。明天吧,等到天亮的时候。”

    她侧过头,带着探询的笑意斜睨了令公鬼一眼,“您难道是吸收了晋城人古板拘泥的作风吗,真龙应化天尊大人?或者这种自制的习惯是您在红河时就养成的?在占西,我们不是这么……正式的。”

    “夫人……”令公鬼竭力让自己的声音正式一些,如果她不喜欢礼仪,那他就更要显得正式一些。“我已经向半夏许下诺言了,夫人。”

    “您说的是那个鬼子母,真龙应化天尊大人?如果她已经成为鬼子母的话。说实话,对于巴蛇戒和法衣而言,她实在是有些年轻,太年轻了。”在夜娇靡口中,半夏就像是个孩子,虽然这名女子本身的年纪也不会超过令公鬼一岁,而令公鬼顶多也就比半夏大两岁多一点。

第七百五十五章 消失了

    “真龙应化天尊大人,我并不想介入你们之间。如果她是鼍龙派,娶了她也无妨。我从没想过要和太乙雷声应化天尊成亲。如果我有言行过当的地方,请原谅我的冒犯。但我告诉过您,我们在占西不是那么……正式的。我能称呼您令公鬼吗?”

    令公鬼吃惊地发现自己有些懊悔地叹了一口气。当这名女子提到和太乙雷声应化天尊成亲时,她的眼中闪过一丝光芒,表情也在瞬间有所改变,不过这些都是立刻就消失了。

    如果她在以前没有想过这件事,至少她现在想到了。太乙雷声应化天尊,不是令公鬼,谶语中的男子,不是红河的放羊娃。令公鬼并不因她的态度感到惊讶,在家乡的时候,打春节和端午节的竞技场上最快速和最强壮的汉子周围,总会围绕着一些姑娘,女人们也总是将目光定在拥有最肥沃土地和最大羊群的汉子身上。如果他以为她想要的是令公鬼,他可能还觉得舒服些。“现在你应该离开了,夫人。”他平静地说。

    她又走近了一步:“我能感觉到您投在我身上的目光,令公鬼。”她的声音宛如灼热的气体,“我不是被母亲的围裙捆住的乡下姑娘,我知道您想……

    “你以为我是石头雕成的吗,女人?”她被令公鬼的吼声吓了一跳,但下个瞬间,她跑过了地毯,向令公鬼扑去,她的眼睛变成两潭幽深的池水,能将一个男子一直拖入池底。

    “您的手臂就像岩石一样强壮。如果您觉得您对我一定要如此蛮横,那就蛮横吧!只要您抱紧我。”

    她的手碰到令公鬼的面颊,火花似乎正从她的指尖蹦出。

    没有任何思考,令公鬼开始导引真气仍在保持连接的能流。转瞬间,她蹒跚着向后退去,惊诧地瞪大了眼睛。彷佛有一堵空气形成的墙壁将她推离了令公鬼。令公鬼知道,那确实是空气。他在做这种事情的时候,没有经过意识的,总是比经过意识的要多。不过,至少在做过一次之后,他通常都知道该如何重复。

    看不见的墙持续移动,扫起地毯,带起夜娇靡脱下的丝袍,一只令公鬼脱衣服时甩落的靴子,一张灯挂椅,以及摊开放在上面的一本埃班。万匆用的《南華真經注疏》。气墙将所有这些东西和女人一起推到房间的墙壁边上。她陷在这些杂物之中,和令公鬼拉开了一段安全的距离。

    令公鬼固定住气流,然后让它和自己分开,对于这个过程,他只能如此描述。现在他不需要亲自维持这道气墙了。随后的一会儿工夫,他研究了一下自己是如何做到这件事的,并确信自己可以再重复操作。这个办法看起来很有用,特别是那个固定脱离气墙的法子。

    黑色的眼睛仍然大睁着,夜娇靡用颤抖的双手摸索着这道看不见的牢狱边缘。她的脸几乎像她短小的丝绸中衣一样苍白。脚凳、靴子和书散放在她的脚边。

    “非常对不住,”令公鬼对她说,“但我们不要再交谈了,除了公众场合,夫人。”令公鬼真的为此感到对不住。无论对方的动机是什么,她很美丽。自己这么干太鲁莽了,自己是个莽汉。令公鬼不确定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想—是因为自己觉得她美丽,还是因为要让她离开?“实际上,你最好尽快安排返回占西的行程。我保证晋城不会再找占西的麻烦。这是我对你的承诺。”

    这个承诺应该只能维系到令公鬼死的时候,也许只能维系到令公鬼离开晋城之壁的时候,但他必须给她一点什么。这是一条包裹自尊创伤的白棉布,一件让她免于恐惧的礼物但至少从外表来看,她的恐惧已经受到了控制。

    她的面容满是诚实和坦率之情,所有引诱令公鬼的努力都消失了。“请原谅。我做得很差。我无意冒犯您。在我的故乡之地,一个女人可以自由地对一个汉子表达她的心意,汉子也一样。令公鬼,您一定知道,您是个俊美的汉子,高大而魁梧。如果我看不到这一点,不知道欣赏您,我就一定是石头做的。请不要让我离开您。我会乞求您的怜爱,如果您愿意的话。”

    她轻柔地跪倒在地,动作如同舞蹈一样。她的表情仍然是坦诚的,在为刚才所做的一切而忏悔,但在跪下时,她又拉松了已经不牢固的丝衣,现在只需要微微一动,它就会从她身上剥落下来。“拜托,令公鬼?”

    即使有太虚的掩护,令公鬼还是紧盯着她,不自觉地张开了嘴。她的美丽和几近裸露产生了让人无法抵抗的诱惑。不仅如此,如果晋城之壁的武卫军有这个女人一半的决心,有她一半的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气势,一万个宵辰人也不可能攻下晋城之壁。

    “你的夸赞让我非常高兴,夫人。”令公鬼郑重其事地说,“相信我,我真的很高兴。但这对你不公平。我不能把你想要的给你。”令公鬼心想,随她怎么去想吧!

    在外面的黑暗中,一只公鸡在啼叫。

    令公鬼惊讶地发现,夜娇靡突然朝他身后望去,眼睛瞪得彷佛两只茶杯。她张大了嘴,细嫩的喉咙被一声无法发出的尖叫堵住。令公鬼转过身,赤黄的焰剑又出现在他的掌中。

    房间对面,一面立镜中反射出令公鬼的身影,一个赤发灰眼的高个子年轻男子只穿着一件白色的木棉紧身短裤,手里握着一把火焰剑。这个倒影走出镜子,站到地板上,举起了手中的剑。

    我一定是疯了。纷乱的念头在太虚的边界上窜动。不!她看得见。这是真的!

    令公鬼的眼角瞥见左侧光影的闪动,随手向那边挥出浮月无澜波。剑刃切穿了身影—他的身影—那是从墙上的一面镜子里爬出来的。那个形体晃动了一下,破碎成一团微尘,飘散在空气中,消失了。令公鬼的影像又出现在那面镜子里,当它出现的时候,他的双手已经抓住了镜框。令公鬼察觉到房间里所有镜子中的影像都在移动。

第七百五十六章 围攻

    令公鬼拚命将剑戥进那面镜子。一瞬间镜子就破碎了,那个影像似乎在镜子碎裂之前就崩毁了。

    令公鬼觉得自己听见在脑海里遥远之处传来一声嗥叫,叫声很快就消失了,那是他自己的声音。没等到镜子的碎片落在地上,他已经向四周挥出了紫霄碧气。

    房里的每一面镜子都无声地爆炸了,碎片喷撒在地毯上。死亡的厉嚎一次又一次在他的脑海中回响,让他不停地颤栗。那是他的声音,他几乎无法相信那不是他自己在喊叫。

    令公鬼转过身去面对那个已经走出来的形体,刚好迎上它的攻击,铺扇式封住了坠崖无限岩。那个形体向后跳去,令公鬼这时才发现,它并非只有一个。在他打碎所有的镜子时,还有两个镜像已经离开了镜子。现在,它们都站在他面前。

    三个和他一模一样的形体,甚至连腰间的伤疤都分毫不差,全都紧盯着令公鬼,扭曲的面孔充满了憎恨和轻蔑,还有一种奇怪的饥渴。然而它们的眼睛却像像六个枯井,里面没有一丝生命。没等令公鬼再吸一口气,它们已经向他冲了过来。

    令公鬼向一旁退去,破碎的镜片划伤了他的脚,他不停地移动脚步,变换身姿,转移目标,尽力一次只面对一个敌人。纯熙夫人的退魔师令公鬼在日常训练中教给他的一切剑技,都被他淋漓尽致地使了出来。

    如果这三个敌人齐心协力,如果它们彼此支援,令公鬼撑不了一小会儿就会丧命,但它们只是各自为战,彷佛另外两个是根本不存在的。即使是这样,令公鬼也无法完全挡下他们的剑刃。不过一小会儿时间,鲜血已经从他的脸上、胸前和胳膊上流淌了下来。

    那个旧伤口也裂开了,他的短裤被染成了红色。它们拥有与令公鬼同样的外表,也拥有与他同样的剑技,而且它们毕竟是三个,令公鬼是一个。房里的桌椅都已经被掀翻在地,无价的讨海人瓷器变成了地经上的一堆堆碎片。

    令公鬼感觉自己的力量正在流失。除了那个旧伤口之外,他身上的其它伤口都很浅,但所有这些伤痛集中在一起……他没想过向门外的宵辰人呼救。就连垂死的呼嚎也无法穿过这里厚实的墙壁。无论出现什么情况,令公鬼只能一个人面对。他用冰冷无情的太虚包围自己,但恐惧一直在刮擦太虚的边缘,就像深夜里被强风吹动的树枝,不停地刮擦小屋的窗户。

    令公鬼的剑刃划过敌手的剑身,向对方眼睛下方的面孔切过去,看到那是他自己的面孔,令公鬼还是禁不住瑟缩了一下。那张脸的拥有者向后滑步,刚好避开要害。鲜血从那张脸上喷涌而出,将嘴和下巴全都染成了深红色。但那张被毁容的脸上依旧是原先那副表情,那双空洞的眼睛眨也不眨。它想要令公鬼的命,就像饿汉想要吃食。

    有什么能杀死它们?三个敌人都被令公鬼砍伤,血不停地从它们身上流泻下来,但流血似乎对它们的动作毫无影响,但伤口已经对令公鬼产生了影响。它们也在躲避令公鬼的剑,却对受的伤毫无反应。它们有没有受伤?令公鬼几近疯狂地想,我的天啊,如果它们流血了,它们一定受伤了!必是如此!

    令公鬼需要一个缓冲,一个可以让他呼吸的空隙,一段让他可以重整状态的时间。突然,他从它们面前跃开,跳到床上,从床的另一边滚了下去。

    令公鬼没有看见,却感觉到剑刃劈在床单上,距离他的皮肉只有一线之差。他挣扎着站在地上,扶住一张小桌子,稳住身体。桌子上闪亮的错金银碗开始来回摇晃。

    令公鬼的一个复制品已经爬上被砍破的床,踢开床上的纱衾被,小心翼翼地前进,手中的剑时刻准备挥出。

    另外两个从床两边缓缓地绕了过来。它们依旧无视彼此的存在,只是将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令公鬼身上。它们的眼睛像夜明珠一样闪闪发光。

    令公鬼扶在桌上的手掌传来一阵剧痛,让他全身颤栗不已。他的另一个影像——一个只有六寸高的影像,正从他的手掌上抽出一把小剑。令公鬼凭直觉一把抓住这个小人,没让它刺出第二剑。它在他的手中扭动不已,又张嘴咬住了他的手指。

    令公鬼发现整个房间里都充满了细小的移动身影,那些是从几十件抛光银器上走下来的他的倒影。他的手开始变得麻木、冰冷,彷佛手里的那个东西正从他的血肉里吸收热量。太虚之源的热在他的体内膨张,一股能流充满了他的脑海,这股能流随后涌入他那只冰冷的手。

    刹那之间,那个小人像泡沫一样迸碎了。令公鬼感觉到有什么从那团爆裂中流入了他的身体——一点他所失去的力量。因为那一点活力的撞击,他的身体抽搐了一下。

    令公鬼抬起头,心中寻思着自己为什么还没有丧命。那个只被他瞥了一眼的小人已经消失了,三个常人大小的形体也在摇晃,彷佛在他获得力量的时候,它们就失去了力量。但在他的注视下,它们很快稳住脚步,向令公鬼走来,只是更加慎重了。

    令公鬼向后退去,拚命思考着对策,一边用剑依次逼退攻来的敌人。如果他继续这样与敌人战斗,它们迟早会杀了他。他很清楚这一点,就像他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血液正从伤口中流出。但这些影像之间存在着某种联系。

    吸收那个小人的时候,不仅其它的小人也消失了,那三个大的影像在很短的时间里也受到了波及,这个模糊的概念让他感到不安,但他无法抹去这种想法。如果他能对这三个之中的一个做同样的事,这三个也许能同时被摧毁。

    只是想到要吸收它们,就让令公鬼产生一阵呕吐的欲望。但他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了。他想:我不知道我刚才是怎么做的?我的天啊,我刚才做了什么?

    自己必须抓住它们之中的一个,至少要碰到它,这是自己唯一可以确定的。但如果令公鬼试图靠近它们,他会在心跳一下的时间里,同时被三把剑刃刺穿。影子,它们到底还算不算是影子?

第七百五十七章 必须

    令公鬼希望自己不是傻瓜,如果他是傻瓜,也许早就没命了。他消去手中的剑,并做好在片刻之后重新燃起焰剑的准备。三名敌人手中的焰剑也在同一时刻消失了,片刻之间,困惑出现在三张与令公鬼相同的脸上,其中一张已经被一道横贯伤完全毁了。

    没等令公鬼上前抓住其中一个,它们已经冲向了他,四个令公鬼的身体,一真三假同时搅在一起,倒在地上,滚过满是碎片和杂物的地板。

    冰冷浸透了令公鬼的身体。麻木沿着他的肢体缓缓蔓延,一直渗入他的骨骼,直到他几乎感觉不到碎片和瓷片刺入他的肌肤。有些近似于恐慌的东西在包裹他的太虚周围闪过。他也许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它们比那个刚刚被令公鬼吸收的影子要大得多,它们从他身上吸取的热量也多得多,而且它们吸取的不仅仅是热量。当令公鬼逐渐变冷的时候,那些夜明珠一样的灰眼睛盯着他的眼睛,将他的生命力一点点抽离。

    令公鬼心寒地意识到,即使他死了,这场战斗也不会结束。它们三个会彼此攻击,直到只有一个留下,那一个就会拥有他的生命、他的记忆,变成他本身,取代他。

    令公鬼仍然顽强地战斗着,身体愈虚弱,抗争就愈努力。他扑向太虚之源,拚命用它的热填满满自己。就连那种恶心的污染也是他所欢迎的,至少这种感觉在告诉他,太虚之源正在充实他的身体。如果他会想吐,他就还活着,如果他活着,他就能战斗。但该怎么战斗?

    如何战斗?自己刚才是怎么做的?太虚之源的洪流势不可挡,令公鬼觉得即使自己活过了影子的攻击,他也会被紫霄碧气所呑噬。自己是怎么做的?他所能做的只有扑向太虚之源,试着去……碰触……拚尽全力……

    三个影子中的一个消失了,令公鬼感觉到它滑进了他的身体,彷佛他从高处坠下,平摔在岩石地面上。随后,另外两个也消失了。突然的冲击让他只能平躺在地上,盯着遍布镀金浮雕的天花板,沉溺在仍然能呼吸的喜悦中。

    紫霄碧气继续在他身体中的每一个缝隙里扩张,他想吐出一生中吃过的所有东西。而他又感到如此充满生机,没有浸润在太虚之源中的生命只是一片灰影。他能闻到蜡烛中蜂蜡的气味,灯中菜油的气味。他能感觉到背下地毯里的每一根纤维,皮肉上的毎一道砍伤、割痕划破的口子,以及每一处瘀青。他无法放开太虚之源。

    曾经有一个黑水将军想杀死他,那些黑水将军全都在努力杀死他。一定是这样,除非十首魔王罗波那已经获得自由,否则除了黑水将军之外,不会有人能够以这种方式攻击他。而十首魔王罗波那绝不会这么简单就放过他。他依旧维持着和乾曜的联系。

    令公鬼不禁困惑:难道是我自己做的,我会不会已经对自己痛恨到想杀死自己?而我自己却不知道?我的天啊,我必须学会控制它,必须!

    带着遍布身心的痛苦,令公鬼勉强从地上站起,一瘸一拐地走到神威万里伏前面,在地毯上留下一串血污的脚印。从他身上数百个伤口流出的鲜血覆盖了他的身体。他举起那把剑,神威万里伏琉璃般的剑身随着流入的紫霄碧气增熠生辉。

    非剑之剑,这把看上去像是冰柱般的长剑,能够像最好的钢剑一样切开坚韧的物体,但神威万里伏实际上并不是一把剑。它是传说世代遗留下来的一件宝物,一件上古法宝。经过魔物之战和世界崩灭之后,已知幸存下来的法器已经非常稀少,借助它们,炼气士能够导引真气一般状况下足以将自己烧成灰烬的紫霄碧气。

    而现存于世的上古法宝更是屈指可数,它们可以帮助炼气士导引真气远多于借助法器时所能导引真气的能流。神威万里伏——曾经被制造出来的最强的上古法宝之一,它只能被一个男子使用,那就是谶语中经历过三千年等待之后的太乙雷声应化天尊。将神威万里伏握在手中,令公鬼吹一口气就能让一座城市的城墙拔地而起。

    将神威万里伏握在手里,令公鬼无惧于任何黑水将军。那一定是他们,一定是。

    这时,令公鬼忽然意识到一直没有听见夜娇靡的声音。他转过身,望向她所在的地方,害怕会看见一具尸体。

    夜娇靡仍然跪在那里,将身体蜷缩成一团。她已经重新穿上长袍,并努力用它遮挡住身体,彷佛那是一件钢甲或石墙。她的脸像雪一样白,舌尖不停地舔着嘴唇。“您是哪一……?”哽了一下,她再次说道,“您是……?”她还是没能把这句话说完整。

    “我只有一个,”令公鬼轻声说,“就是被你当成已经订婚的情人的那一个。”令公鬼想让女人的情绪平缓下来,也许这句话还能让她笑一笑。一个像她这么强势的女人,即使在面对一个满身血污的汉子时,也会笑的。但她只是匍匐在地上,向前躬下身子,将脸贴在地板上。

    “我谦卑地向您道歉,请您原谅我对您恶劣的冒犯,真龙应化天尊大人。”她带着气喘的说话声确实充满了谦卑,还有恐惧,完全不像是她的样子。“我请求您忘记我的无礼,原谅我。我不会再打扰您了。我发誓,真龙应化天尊大人。以我母亲的名字向上天发誓。”

    令公鬼松开了封锁她的能流。阻挡她的气墙变成了一阵吹起她袍服的微风。

    “你不需要我的原谅。”令公鬼疲惫地说,他感觉非常的疲惫。“你走吧!”

    夜娇靡犹豫地站直身体,伸出一只手,确定面前什么都没有之后,她终于放松地吐了一口气。她拢起长袍的裙摆,小心地走过满是碎片和杂物的地毯,刺耳的磨擦声不断在她的织金锦软鞋下面响起。在距离门口不远的地方,她停下脚步,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回过头面对着令公鬼,但她还是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第七百五十八章 但他必须知道

    “我会叫门口的宵辰人进来。如果您想的话,我还可以去叫一位鬼子母来照料您的伤口。”

    她现在宁愿和犼神七煞共处一室,或是和任何令公鬼以外的人在一起。但她并不是个懦弱的人。

    “谢谢你,”令公鬼平静地说,“不用了。如果你不告诉别人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我会感激你的。至少现在还不要。我会处理的。”他想,一定是黑水将军干的。

    “就依真龙应化天尊大人吩咐。”她紧张地行了个规矩的礼节,就匆匆跑了出去。也许她害怕令公鬼会改变主意要她留下来。

    “看来她宁愿和十首魔王罗波那本尊在一起。”令公鬼望着在她身后被关紧的门,喃喃地说道。

    跋着脚,令公鬼走到床边,坐在床头柜上,将神威万里伏放在膝头,用血迹斑斑的双手握住剑身。有神威万里伏在手中,即使是黑水将军也会怕他。

    再过一会儿,令公鬼会去找纯熙夫人治疗他的伤口。再过一会儿,他会召唤门外的宵辰人,再次成为太乙雷声应化天尊。但现在他只想坐下,回忆一个名叫令公鬼的放羊娃。

    尽管时间已经很晚了,仍然有许多人在晋城之壁宽阔的走廊里匆忙地奔跑着。他们是身穿金黑两色衣服的城池奴仆,大君的侍从或是其它人。不时会有一两名武卫军出现,只是他们都没有穿戴盔甲,有些人连外衣都没有系好。奴仆们在子恒和小丹面前都会施礼或者道万福,然后不停步地继续赶路。

    大多数士兵在看见他们时都会对他们行注目礼。有些人会将手掌放在胸口前,僵硬地作了个揖。但所有人在见到他们之后都会加快脚步,彷佛是想赶快离开他们。

    走廊两旁的油灯,每三到四盏里才有一盏是点燃的。高大的灯架之间是一段段幽暗的空间,阴影在悬挂的画卷上晃动,模糊了靠墙而立的柜子。只有子恒的眼睛能够将它们一一看清。在昏暗的走廊中,他的眼睛就像是燃烧的黄金一样熠熠放光。他飞快地从一盏灯走到下一盏灯。他的眼睛一直盯着地面,只有在明亮的灯光下才会偶尔抬起。晋城之壁里大多数人的都从不同的管道得知他有双古怪的黄眼睛。

    当然,没有人会提起这件事。就连小丹似乎也认为这种颜色代表着他与鬼子母的某种关系,这种事只能接受,绝不能议论。即使如此,当子恒看见不认识的人在黑暗中注视自己闪亮的双眼时,仍然会有如芒在背的感觉。他们什么也不会说,但这种沉默只能突现他的孤独。

    “真希望他们不会这样看着我。”当一个头发斑白,年纪足有子恒两倍大的武卫军一看到他就急忙跑开时,子恒喃喃地说,“彷佛他们很害怕我。他们以前不是这样的。为什么这些人不去睡觉?”一个拿着拖把和水桶的女人慌张地向他行了个万福,便低着头跑开了。

    小丹挽着子恒的臂弯,看了他一眼:“别担心,那些卫兵如果不是执行任务,确实不该出现在城他的这个区域。不过也许他们来这里是想泡个女仆,一起坐在大人们的椅子上装装样子,因为那些大人们都在睡觉。他们也许害怕你会向他们打小报告。而晚上正是奴仆工作的时间。有谁想让奴仆在白天碍事,在他们眼皮底下擦洗打扫?”

    子恒怀疑地点点头。他相信小丹在她父亲的家里也会见到这种状况。一位成功的商人自然会有仆人,也会有保镖护卫他的货车。至少,这些人不是因为遇到了与他相同的袭击,才会在半夜里爬起来的。如果出了这种事,他们肯定已经集体逃离晋城之壁,现在正在路上狂奔了。但为什么他觉得自己似乎成了众人注意的焦点?他不想去找令公鬼的麻烦,但他必须知道。

    为了跟上他,小丹不得不加大了步尽管充满了黄金、精美的雕刻和镶嵌,被装饰得美仑美奂,晋城之壁的内部实际上和它的外部一样,是为了战争而设计的。走廊交叉处的天花板上都设置着暗藏的箭孔。从未使用过的箭缝被开在能够控制整段走廊的地方。

    子恒和小丹爬过一段又一段狭窄而迂回的楼梯。所有这些楼梯都被封闭在低矮的空间里,并向下方的走廊开着更多的箭缝。实际上,所有这些设置都没有对宵辰人造成阻碍,他们是史上第一批攻进城池外墙的敌人。

    当他们跑上一道螺旋阶梯时,其实子恒并没有意识到他们在跑,如果不是小丹拉着他的胳膊,他还想走得更快些。然后,他闻到了一股陈旧的汗味,和一丝令人作呕的甜香味,但他并没有注意这些。他现在一心只想着该如何对令公鬼说,为什么你要杀我?你疯了吗?向令公鬼问这种问题并不容易,他也没想过可以很容易就得到答案。

    走进一条靠近城池顶端的阴暗走廊,子恒发现自己面前是一名大君和两名贵族亲卫的背影。在晋城之壁里,只有武卫军被允许穿戴武具。但这三个人的腰间都挂着佩剑,这种情况很不寻常。他们出现在这片阴影里,全神贯注地看着走廊远端明亮的灯光,所有这些都更加地不寻常。

    灯光来自令公鬼房间的前厅。那些房间与其说是令公鬼要的,不如说是纯熙夫人硬塞给令公鬼的。子恒和小丹在爬楼梯时没有刻意放轻脚步,但那三个人只是一心一意地看着前方,根本没有注意到背后有别人来了,直到那名穿蓝色外套的卫兵在活动酸麻的脖子时回了一下头。

    看见子恒和小丹,他的嘴一下子张得老大。那个家伙骂了一句什么,转过身面对着子恒,将腰间的剑抽出了一尺多长。另一名卫兵的动作只比他稍稍慢了一拍。两名卫兵全都绷紧了身体,做好战斗的准备。但他们的眼睛却不安地转向一边,不敢和子恒对视。他们身上散发出恐惧的酸气,那个大君也是一样,虽然他极力控制住恐惧的情绪,没有让它表露出来。

第七百五十九章 无知的样子

    这个大君名叫北辰,他的黑色山羊胡里已经出现了点点雪白。他漫不经心地挪动着脚步,就好像身一处一场舞会上。他从袖子里抽出一块散发着甜腻气味的汗巾子,擦了擦他满是疙瘩的鼻子。

    那个鼻子不算小,但和他的耳朵比起来,就根本算不上大了。华美的丝绸外衣和红缎子袖口只是将他的面孔反衬得更加难看。他看看只穿着中衣的子恒,又擦了一下鼻子,才微微点了一下头:“不知道是您来了。”他礼貌地说。他的目光碰到子恒的黄眼睛,立刻挪向一边,不过他的表情并没有改变。“我冒昧一猜你还好吧?”他的语气有些太过礼貌了。

    引起子恒注意的并不是这个汉子的语气,而是他上下打量小丹的那种含有某种轻佻意味的眼光,这让子恒不由得握紧了拳头。不过子恒还是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中不现丝毫波澜:“不想到在这里碰见,北辰大君。很高兴看到你帮助守护真龙应化天尊大人。你们这里的一些人对于他出现在这里一定是心怀怨恨的。”

    北辰稀疏的眉毛抖动了一下,说道:“谶语已经成真,晋城也实现了它在谶语中的位置。也许太乙雷声应化天尊会领导晋城迎接一个更加伟大的命运。有谁会对此感到怨恨?不过时候已经很晚了。晚安。”他又看了小丹一眼,同时舔了舔嘴唇,就朝子恒和小丹背后的方向走去,只是他的脚步显得太快了一些。他的保镖们紧跟着他,如同两只训练有素的狗。

    “不需要你这么多事。”当确定大君听不到他们说话之后,小丹用紧绷的声音说,“你说话的时候,舌头就像是用生铁铸的。如果你真的想留在这里,你最好学会该如何和这些贵族打交道。”

    子恒道:“我并不是要像个父亲一样多疑,但他看你的眼神就好像他想把你抱在怀里恣意调戏。”

    小丹不屑地哼了一声:“他不是第一个这样看着我的汉子了。如果他有胆一试,我用一个眼神就能让他缩回去。我不需要你为我说话,子恒。”不过,她的声音并不是那种真正不高兴的样子。

    挠了挠胡子,子恒望向离去的大君和卫兵,直到他们消失在走廊的转角处。他很想知道,这些晋城贵族怎么有办法避免汗流浃背。“你注意到了吗,小丹?他的跟班直到离开我们十步之后,才把剑收起来。”

    小丹皱起眉看了他一眼,然后又看了看背后的走廊,缓缓地点了点头。“你是对的。但我不知道。他们对你并不像对他那样又是施礼又是让路的,但每一个走过你和马鸣身边的人,就像是走过鬼子母身边一样警戒万分。”

    “也许作为太乙雷声应化天尊的朋友,不再像以前那样会受到保护了。”

    小丹没有再提议离开,至少她没说出这样的话,但她的眼里写满了这个意思。子恒成功地忽略了她没说出口的建议,比他以前对付她说出口的建议时要成功。

    在他们走到走廊末端之前,夜娇靡从前厅的灯光中飞快地走了过来。她用双臂紧紧抱住身上的一件白色薄长袍。

    为了向小丹表明他能够像她希望的一样彬彬有礼,子恒向占西留候深深行了个礼。他敢打赌,就连马鸣都没办法做得比他更好。相反的,小丹的道万福仅仅是略一点头和稍稍弯一下膝盖而已。不过子恒并没有注意到这些。

    夜娇靡跑过他们身边,没有看他们一眼,但她的身体散发出一种恐惧的气氛,如同溃烂的伤口一样恶臭且令人心寒,让子恒的鼻孔一阵抽搐。与之相比,北辰的恐惧就不算什么了。那种感觉就像是令人疯狂的惶恐被一根破烂的绳子绑在她身上。子恒缓缓直起身,望向她的后背。

    “看够了吗?”小丹轻声问。

    子恒仍旧只是想着夜娇靡,他纳闷着是什么让她有这种彷佛被逼到悬崖边上的感觉。他没多想,随口说道:“她闻起来……”

    在走廊的远端,北辰突然从一条侧廊里走出来,抓住了夜娇靡的胳膊。他一连说了许多话,但子恒只听清楚几个零散的词,内容大概是说夜娇靡过于高傲,已经过线了。还有北辰似乎愿意向她提供保护。夜娇靡的回答简短而尖刻,更加不容易听清楚。

    她说话的时候,一直高昂着下巴。很快的,占西留候就用力挣脱了北辰的掌握,继续向前走去,这时她对自己的控制看起来已经恢复了许多。在跟上去之前,北辰看见子恒正在看他,又用汗巾子擦了擦鼻子,便从那个岔路口消失了。

    “我可不在乎她是不是有月麟香的味道。”小丹恨恨地说,“那女人可没心思去猎一头熊,无论那张熊皮挂在她家的墙上会有多悦目。她要猎捕的是挂在天上的那个太阳。”

    子恒将目光转向小丹,皱起眉:“那个太阳?熊?你在说什么?”

    “你干自己的事去吧!我觉得上床睡觉去了。”

    “你想去睡觉了!”子恒缓缓地说,“但我以为你像我一样很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不这么想。我不会假装很想见到那个……令公鬼……我一直都在躲着他。而现在,我更不想见他。毫无疑问,没有我在场,你们两个会有一次很好的谈话。特别是如果那里有些酒的话。”

    “你说这些话毫无意义。”子恒喃喃地说着,用手拨了一下头发。“如果你想去睡觉,那么也好,但我希望你能说一些让我听得懂的话。”

    好一段时间里,小丹只是端详着子恒的脸,然后,她突然咬了一下嘴唇。子恒觉得她是在努力压抑笑的冲动。“唉,子恒,有时候我相信,我最喜欢的就是你这副无知的样子。”笑意让她的声音显得格外清亮。“你去……去找你的朋友吧!明天早晨告诉我你们都谈了些什么,只要你想对我说。”她压低他的头,在他的唇上轻轻吻了一下,就回身跑走了。

第七百六十章 我要进去

    子恒摇了摇头,看着小丹,直到她转过刚才北辰消失的那个转角。有时候,她简直就像是在说另一种语言。

    然后他转头向那片灯光走去。

    亮灯的前厅是一个直径有五十步或者更大的圆形房间。一百盏镀金的吊灯用黄金链子悬挂在高高的天花板上。抛光的苍石圆柱在房间内侧围成了一个圆。房间的地面是一整块巨大的黑色大理石板,上面镶嵌着黄金条纹。

    在晋城还有帝王的日子里,这里是国君房间的前厅,那时候,卫符还没有将世界之脊和葬月之海之间的一切都纳入一位帝王的统治。卫符的王朝崩溃之后,晋城再也没有出现过帝王。在一千年的时间里,这些房间中唯一的居民只有溜过灰尘的老鼠。任何大君都没有足够的权能,敢将这些房间据为己有。

    房间中央,五十名武卫军笔直地站成了一个环形,护心镜和宽边头盔反射着灯光,梅花枪全部倾斜成同样的角度。他们的队形让他们可以监视所有的方向。他们的职责是为晋城之壁现今的主子击退一切入侵者。他们的将军在头盔上戴了两只白色的短羽,作为和普通士兵的区别。

    为首的将军一手握住剑柄,一手叉腰,姿势差不多和那些士兵们同样僵硬。他所肩负的任务让他觉得自己非常重要。他们的身上全都散发出恐惧和不安的气息,如同居住在一片正在崩塌的悬崖下,却还努力让自己相信,头顶的巨石永远不会塌落的一群人。或者,那片巨岩不会在今晚塌落,至少不会是下一个时辰。

    子恒从他们身边走过,他的靴跟发出一阵回音。那名军官望向子恒,看到子恒没有停下来接受盘问的意思,他禁不住开始犹豫。当然,他知道子恒是什么人,至少他知道其它晋城人所知道的一切:鬼子母的朋友,真龙应化天尊大人的发小,一位不该被他这种小小的熊渠武卫军军官打扰的人。

    他的任务是守卫真龙应化天尊大人休息,不过这名军官一定也知道,摆出英勇的样子和擦亮铠甲也就是他们全部的任务了,虽然他也许不会承认一点。真正的卫兵是子恒在走过苍石柱,来到令公鬼房门前时遇到的那些人。

    她们一动不动地坐在石柱后面,似乎已经与石柱融为一体。她们灰褐色的衣服在荒漠中能为她们提供很好的掩护,但在这里,当她们移动的时候却很是显眼。六名枪姬众——选择了武者的生涯,而不是家庭生活的鄢陵女子,踩着齐膝的花边软皮靴,无声地挡在子恒和房门之间。

    她们比一般的女人要高,其中最高的只比子恒矮一个手掌。阳光晒黑的皮肤和红黄两色的发辫是她们的特征。其中两名手持弯曲的角弓,弓上扣着箭,只是弓弦没有拉开。其它人各自拿着一面小皮盾和三四根梭镖——枪杆很短,不过枪锋足以在刺穿一个汉子的身体之后还剩下数寸。

    “我不认为我能让你进去。一个拥有火色头发的女人对子恒说。为了缓和气氛,她轻轻地笑了笑。宵辰人不像其它民族那样爱笑,他们很少有情绪的表露。“我觉得,他今晚不会想见任何人。”

    “我要进去,鬼断怨。”不顾对方的枪刃,子恒抓住她的上臂。而他在这时却无法对她的枪视而不见了,因为她的枪尖已经顶在子恒的喉咙侧面。另一位枪姬众头发较鬼断怨略显金色,名叫鬼指残,突然将她的枪尖顶在另一侧。两柄枪的位置完全对称,彷佛她们想让两支枪尖在子恒的脖子里碰在一起。

    其它的女子只是在一旁看着,确信她们两个能够控制局势。不过,子恒并没有就此屈服:“我没时间和你们争执。就我所知,你们也不会听别人说些什么。我要进去。”尽量轻柔地,他将鬼断怨从自己的面前拉开。

    鬼指残得的枪锋只需要再向前探出一点,就能让子恒流血了。但鬼断怨只是惊讶地睁大了困惑的眼睛,就把枪尖移开了。她笑着对子恒说:“你是不是想知道一个叫做枪之吻的游戏,子恒?我觉得,你也许会玩得很好。至少你可以学到一些东西。”另一名枪姬众也大声笑了起来。鬼指残得在这时移开了枪尖。

    子恒深吸一口气,他希望这些人不会注意到这是他被枪尖抵住后的第一次呼吸。她们并没有遮住她们的面孔,她们的束发巾还像黑披巾一样围在她们的脖子上。但子恒并不知道,宵辰人在杀人之前是一不是一定要把脸遮住。

    “也许,下次吧!”他客气地说。她们全都在笑,彷佛鬼断怨刚刚说了一件非常有趣的事,而子恒的懵懂无知也属于这件趣事的一部分。谢铁嘴是对的,他说过,一个汉子会因为企图去理解女人而疯掉,在任何一个国度,在生命中的任何阶段,都是如此。

    子恒将手伸向门把。鬼断怨这时又说道:“提醒你一下,他刚刚赶出来一个人,大多数汉子都会认为,那个人是比你好得多的共处同伴。”

    当然,子恒想着,拉开了那扇门,夜娇靡。她刚才就是从这个地方出来的。今晚,所有的事情都围绕着那个女人。当他向门里望去的时候,占西留候立刻就从他的意识里消失了。破碎的镜子悬挂在墙上,地上全是粉碎的各种东西和陶片,还有从劈开的床垫里飞出的纤维。打开的书籍散堆在翻倒的椅子中间。

    令公鬼正坐在床边,斜靠床柱,闭着眼睛,双手搭在膝头的凯兰释上。他看上去彷佛刚刚用鲜血洗了一个澡。

    “快叫纯熙夫人来!”子恒向门外的鄢陵女子喊道。令公鬼还活着吗?如果他还活着,他就急需鬼子母的治疗,才能继续活下去。“快一点!”他听见身后传来粗重的喘气声,软靴底已经在飞快地敲击地板了。

    令公鬼抬起头。他的脸上罩了一层凝结的血块:“关上门。”

    “纯熙夫人很快就会来了,令公鬼。放轻松。她很快……”

    “关上门,子恒。”

第七百六十一章 忘掉今晚

    鄢陵女子们都紧皱着眉头,她们在低声嘟囔着什么,但还是退出了门外。子恒关上房门,将白羽帽军官的惊问挡在门外。

    子恒踏过地毯,向令公鬼走去,瓷片在靴子下不停地迸碎,发出令人齿酸的碎裂声。他从已经被砍成碎片的床单上撕下一条布,裹在令公鬼肋下的伤口上。令公鬼的手在子恒勒紧白棉布时用力握住奇玉剑,然后又缓缓松开。

    鲜血几乎是立刻就湿透了白棉布。伤口从他的脚底一直蔓延到头顶,其中许多伤口里还闪烁着碎瓷片的光泽。子恒无能为力地抱住肩膀。除了等待纯熙夫人之外,他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

    “苍天在上,你刚才做了些什么,令公鬼?你看上去就像是想剥掉你自己的皮。而你也几乎杀了我。”

    很长一段时间里,他觉得令公鬼并不打算回答。

    “不是我,”等到最后,令公鬼用几乎是耳语的声音说道,“是黑水将军。”

    子恒竭力让自己的肌肉放松,他不知道自己的身体是什么时候紧张起来的。

    子恒的努力没有完全成功。子恒曾经和小丹提到过黑水将军,不算是完全在无意中说到的。但大体上,他一直拒绝去考虑,当黑水将军找到令公鬼的时候,他们会有什么样的行动。如果某个黑水将军杀死了太乙雷声应化天尊,当十首魔王罗波那获得自由的时候,他或她的地位将远高于其它同伙。到时候,重获自由的十首魔王罗波那将在同一时刻得到胜利的果实。善良的一方将在终极之战开始之前就彻底输掉。

    “你确定?”子恒用平静的语调说。

    “一定是的,子恒,一定是的。”

    “如果有一个黑水将军在追杀你的时候也在追杀我……?令公鬼,马鸣在哪里?如果他活着,而且经历过我刚刚经历的状况,他也会和我有同样的想法。他会以为是你干的,那样的话,他应该已经到这里来向你大喊大叫了。”

    “或者骑在一匹马背上,正朝城门狂奔。”令公鬼挣扎着坐直身体。干血痂从他身上片片崩落,新的血液从他的胸口和肩膀涔涔渗出。“如果他死了,子恒,你最好尽量远离我。我觉得,你和巫咸在这一点上是对的。”他停了一下,紧盯着子恒,“你和马鸣一定希望我从没有出生过,或者至少你们从没见过我吧!”

    现在去检查马鸣是否平安已经没必要了。如果他出了什么事,一定也结束了。子恒有一种感觉,他凑合绑在令公鬼肋下的白棉布,也许正是能让令公鬼活到纯熙夫人赶来的关键因素。“你似乎并不关心他是否已经离开了。这是怎么了,他也是很重要的。如果他离开了,你会怎么做?如果他死了呢?老天保佑,但愿不会这样!”

    “他们最想不到的,”令公鬼的眼睛看上去就像是残牙笼罩下的黎明,绽青的底色中渗透着一种高热的灼光。他的声音如同锋利的刀刃。“那就是我无论如何都要做的——所有人都不会想到的。”

    子恒缓缓地吸进一口气。令公鬼的紧张是理所当然的。这不是疯狂的征兆。他必须停止去观察什么疯狂的征兆。这样的征兆迟早会来,观察它不会有任何好处,只会让他的胃肠感到一阵阵纠结。“你要做什么?”他平静地问。

    令公鬼闭上眼睛道:“我只知道,我一定要出其不意地捉住他们。出其不意地捉住他们每一个。”他用力地喃喃自语。

    一扇门被打开,走进来一名高个子鄢陵汉子。他的深红色头发里已经出现了片片灰斑。在他身后,那名晋城军官头上的白羽激烈地颤动着,他和枪姬众发生了激烈的争论。当鬼断怨将门关上的时候,他的怒骂声仍然继续传进房里。

    鬼玄元用锐利的眼睛检査了房间一遍,彷佛他怀疑有敌人隐藏在窗帘后,或者是倾覆的椅子下。

    这位乌孙鄢陵的部族首领除了腰间的宽刃匕首之外,看上去没有携带任何的武器,但他的威严和自信让他本人如同一把收在鞘中、引刃待发的利剑。他的束发巾挂在肩头,任何对宵辰人稍稍有一点了解的人,都不会对遮面的宵辰人掉以轻心。

    “外面的那个晋城傻瓜向他的将军报告说,这里发生了事故。”鬼玄元说,“谣言已经像深洞中的苔藓一样开始滋生了。从巫鬼道企图杀死你,到终极之战已经在这个房间里爆发,什么样的说法都有。”

    子恒张开嘴,鬼玄元抬手制止了他:“我恰好遇到了夜娇靡,她的样子就像是刚刚被告知她会在今天午夜死去。她把这里发生的事情告诉了我。虽然我还在怀疑她,但她说的的确像是实话。”

    “我派人去叫纯熙夫人了。”子恒说。鬼玄元点点头。当然,枪姬众会把她们知道的一切都告诉鬼玄元。

    令公鬼苦涩地笑了一声:“我告诉她要保持沉默。看来,太乙雷声应化天尊没有统治占西。”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挖苦和嘲讽。

    “我的孩子里不只一个年纪比她大。”鬼玄元说,“我不相信她会告诉别人。我觉得,她应该很想忘掉今晚发生的一切。”

    “而我很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纯熙夫人说着,走进了房间。她的身材苗条、纤细,鬼玄元在她面前如同一座高塔,就像站在她背后的退魔师孔阳一样。但此时统治这个房间的是这位鬼子母。她一定是用跑的才能这么快到达这里,但她现在就像冻结的湖水一样一丝不乱。

    想破坏纯熙夫人的从容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她的蓝丝长袍镶着一圈缎带圆领,袖子上装饰着暗色的织金锦,炎热潮湿的天气似乎对她毫无影响。一条精致的黄金细链从她黑色的头发里垂坠到她的前额,细链末端缀一块蓝色的小宝石,宝石在灯光中闪烁不定,也让别人能看出,她的额头上没有任何一丝细微的汗珠,就好像她周围的温度一直和环境是无关的。

第七百六十二章 早晚会害死我

    就像以前的每一次会面一样,令公鬼和鬼玄元的两双冷冰冰的眼睛之间几乎可以碰撞出火花。一根编织皮绳束住了令公鬼的头发,点点灰星在他的鬓角清晰可见。他的面孔像是从岩石中雕刻出来的,上面全都是坚硬的线条和棱角。

    悬在腰间的佩剑就像是他身体的一部分。子恒不知道这两个汉子谁更致命,不过他觉得,这种差别小到就像是一张薄薄的纸都无法插入的空隙。

    退魔师的目光转向令公鬼:“我以为你已经够大了,不需要别人指导你该怎样剃去胡子。

    鬼玄元笑了笑,笑容很浅,不过这是子恒第一次看见他在令公鬼的面前笑:“他还年轻,他会学会的。”

    令公鬼转头看了一眼那个鄢陵汉子,也朝他一笑,笑容也同样浅。

    纯熙夫人责备地瞪了两个汉子一眼。在走过地毯时,她似乎并没有注意脚下的碎瓷片,但她的脚步很轻,被提起的裙摆下面,没有一片瓷片被她的软鞋踩碎。她扫视整个房间,子恒相信,她没有错过任何一个细节。她对子恒端详了一会儿,子恒避开了她的注视。她对他了解得太多,这让他感觉很不舒服。

    随后,她的目光落在令公鬼身上,彷佛一场平滑无声的雪崩,冰冷而无情。

    子恒放下手,从她和令公鬼身边移开。临时的白棉布仍然紧贴在令公鬼的肋侧,凝固的血液将它黏在那里。从头到脚,血液已经凝结成黑色的污痕。在他的皮肤里,瓷片的碎屑在灯光的照射下闪闪发亮。纯熙夫人用指尖碰了碰因为浸透干血而变硬的白棉布,然后又缩回手,彷佛是改变了想要揭开白棉布,看看伤口状况的主意。

    子恒想知道,这名鬼子母怎么能看到令公鬼的伤势,却如此无动于衷,平滑的面容没有丝毫改变。她的身上只有一股淡淡的安息和罗的香气。

    “至少你还活着。”她的声音如同悦耳的音乐,只是此时,这段音乐里充满了冰冷的怒意。“别的事都可以等一下。现在,试着碰触乾曜。”

    “为什么?”令公鬼警惕地问。“我不能医治自己,即使我知道如何医治。我知道,没有人能做到。”

    在极短的时间里,纯熙夫人似乎到达了爆发的临界点,这在平时是相当奇怪的现象。但就在下一次呼吸的时间里,她又回到了平静冰潭的深处,没有任何情感能够触及的地方。“治疗所需的力量只有一部分是来自治疗者。汲取自受疗者的力量可以由紫霄碧气取代。没有它,你会一直躺到明天,甚至是后天。现在,如果你能做到,吸取紫霄碧气,但不要用它做任何事。只是维持住它。如果有必要,就使用这个。”她微微弯腰,将手掌覆在神威万里伏上。

    令公鬼从她的手掌下拿开神威万里伏:“你说,只是维持住它。”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就像是在放声大笑。

    “很好。”

    子恒看不出发生了什么,他也不期望自己能看出什么。令公鬼看着纯熙夫人,就像是一场惨败中的幸存者。而纯熙夫人的眼睛眨也不眨。有两次,她的手微微握了一下,她自己似乎并不知道。

    过了一段时间,令公鬼叹息道,“我甚至无法进入太虚。我好像没办法集中思绪。”一个转瞬即逝的笑容撕裂了他脸上的血痂。“我不知道是为什么。”一道浓厚的血流经过他的左眼,蜿蜒而下。

    “那么,我就要按照一般的情况处理了。”纯熙夫人说着,用双手捧住令公鬼的头,对流过手指的鲜血毫不在意。

    令公鬼发出一声咆哮般的喘息,身体颓然倒在双腿之上,彷佛他肺里所有的气体都被压了出去。他的身体又拚命向后弯去,让纯熙夫人差点就没办法握住他的头。他的一只胳膊向外甩去,手指不停地伸展紧握,动作异常激烈,让人觉得它们一定会因此而断掉。

    令公鬼另一只手紧紧握住神威万里伏的剑柄,手臂上的肌肉明显因为抽筋而纠结在一起。他的身体抖动得如同暴风中的破布。黑色的血块纷纷掉落,碎瓷片洒落在柜子和地板上,发出一阵阵细碎的叮当声。伤口在将它们挤出之后,开始飞快地封闭、愈合。

    子恒颤抖着,彷佛这场风暴正在他周围旋转。他以前见过鬼子母治疗伤患,有这种样子的,也有其它样子的,有的效果更好,有的效果更差。但他总是不能习惯于看到紫霄碧气的使用,甚至即使只是知道紫霄碧气在使用,也会让他感到不安,现在也不例外。

    远在遇到纯熙夫人的多年之前,游商的保镖和车夫们早已将各种关于鬼子母的故事深埋在他的心底。鬼玄元的身上散发出尖锐的不安气息。还能够安之若素的人只有令公鬼、孔阳和纯熙夫人。

    治疗几乎刚刚开始就结束了。纯熙夫人放开双手,令公鬼向后倒去。他伸手抓住床柱,才勉强站稳脚跟。很难说得清,他抓住床柱的手更用力,还是他抓住神威万里伏的手更用力。

    当纯熙夫人试图将奇玉剑从他的手中拿走,放到墙边装饰华丽的架子上时,令公鬼顽固地,甚至是有些粗暴地把剑从她的手里抢了回来。

    纯熙夫人的双唇绷紧了一下,但很快又从容地用伸出的手摘下令公鬼肋下的白棉布,并用它擦去那里的一些血痂。那个旧伤口重新变成了脆弱的伤疤。其它的伤口已经消失了。令公鬼身上仍残留有凝固的血迹,不过那应该不是他自己的血。

    纯熙夫人皱起眉,“那里仍然没有反应,”她像是在喃喃自语,“奇怪了,它没办被治愈,无论我怎么做。”

    “它早晚会害死我,对不对?”令公鬼轻声地问她,然后又以引经据典的口气说,“他的血溅落在嶓冢谷的岩石上,洗刷掉魔物,为世人的救赎而牺牲。”

第七百六十三章 停在那里

    “你读得太多,”纯熙夫人厉声说道,“却理解得太少。”

    “你理解得更多吗?如果你理解,那就告诉我。”

    “他只是想找到他的路。”孔阳突然说道,“没有人喜欢闭着眼向前狂奔,当他知道悬崖就在前方某处时。”

    子恒惊讶地打了个哆嗦。孔阳几乎从不会反对纯熙夫人,至少不会在有旁人在场的时候。不过,孔阳和令公鬼在一起度过了许多时光,令公鬼的剑法就是由他传授的。

    纯熙夫人的黑眸闪动了一下,但她只是说:“他需要睡眠。你是否可以去找些盥洗用的清水来,然后再准备一间新的卧室?这里需要彻底清理,以及换一张新床垫。”孔阳点点头,转步探身到前厅里,低声说了些什么。

    “我就睡在这里,纯熙夫人。”松手放开床柱,令公鬼站直身体,将神威万里伏的剑锋立在一片破碎的地毯上,双手扶住剑柄。他的身体甚至看不出是倚靠在那把剑上。“我不会再为什么追杀而逃亡了,我就在这张床上。”

    “一直以来,你干得不坏。”孔阳低声说。

    这一次,甚至连鬼玄元也露出惊讶的神色。但纯熙夫人听到自己的退魔师赞扬令公鬼的时候,却没有丝毫表示。她紧盯着令公鬼,面容平静,眼里却跃动着雷电。令公鬼的脸上带着嘲弄的微笑,彷佛是想知道她下一步会怎么做。

    子恒向门口缓步走去。如果令公鬼和鬼子母打算比一比意志力,他最好还是赶快离开此地。令公鬼似乎并没有注意他,但光看令公鬼的姿势,子恒无法确认这一点。令公鬼的脊背挺得笔直,神态却是那样的懒散。他可能是无聊到站着打瞌睡了,也可能是准备好拔剑作战。从外表判断,不是前者就是后者,或者两者皆是。鬼玄元的样子和令公鬼很像,只是他的眼睛跟子恒一样,也在望着房门。

    “停在那里!”纯熙夫人的目光没有离开令公鬼,她的手指却指向了子恒和鬼玄元中间的地方,子恒在她说话的同时停住了脚步。鬼玄元耸耸肩,将手臂交叠在胸前。

    “顽固。”纯熙夫人喃喃地说。这一次,她是对令公鬼说的,“很好,如果你想就这样站着,直到你摔倒,你至少可以在趴下之前告诉我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我不能教导你,但如果你告诉我,也许我看得出来你做错了什么。可能性不大,但也许我能。”她的声音变得尖锐,“你一定要学会控制它。我倒不是因为发生了这种事,才会这样跟你说的。如果你没有学会控制紫霄碧气,它就会杀死你。你是知道这一点的。我也经常会这样告诉你。你一定要自己教会自己。你一定要自己找到办法。”

    “除了求生,我什么都没做。”令公鬼漠然地说道。纯熙夫人张开嘴,令公鬼却只是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你以为我只是能导引真气,却不知道这一点?这不是我在睡觉时做的,这是在我清醒时发生的。”他摇晃了一下,靠神威万里伏支撑住身体。

    “在睡眠的时候,即使是你,也只能导引纯阴之气,”纯熙夫人的声音冰冷,“而纯阴之气永远也做不到这样的事。我要问的是,到底出了什么事。”

    当令公鬼说出刚才的情况时,子恒不禁感到脊背一阵发冷。那把斧头已经很可怕了,但至少斧头还是个实实在在的东西。而自己的映射从镜子里跳出来,追杀自己。不经意之间,他抬起脚,躲开了原本在脚下的镜子碎片。

    开始讲述后不久,令公鬼了一眼身后的柜子。他的动作很快,彷佛是不想让别人看见。过了一会儿,大量的碎屑纷纷滑下柜顶,落在地毯上,如同被一把看不见的扫帚扫了下去。令公鬼和纯熙夫人交换了一个眼神,缓缓地坐了下去,继续讲述。子恒不知道是谁清理了柜顶,令公鬼还是纯熙夫人?令公鬼在讲述中没有提到夜娇靡。

    “一定是黑水将军,”令公鬼最后说道,“也许是丘墓。你说过,他在蟠螭邑。除非他们之中有一个就在晋城。丘墓能不能从蟠螭邑碰触到这座城池?”

    “即使他握住神威万里伏也做不了这件事。”纯熙夫人对他说,“限制是存在的。丘墓只是一个人,不是魔君。”

    只是一个人?不算是很好的描述,子恒心想。一个能够导引真气的男子,却没有疯狂,至少,现在还没有,虽然没人能肯定。一个也许像令公鬼一样强大的人。但是当令公鬼还在尝试学习的时候,丘墓已经掌握了关于他的能力的每一点技巧。一个在十首魔王罗波那的牢房中被封锢三千年的人,一个自己选择了魔物的人。

    不。“只是一个人”完全不足以描述丘墓,或者任何黑水将军,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

    “那么,他们之中有一个就在这里,在这座城市。”令公鬼将额头放在手腕上,又猛地直起身,目光炯炯地望着房里的众人。“我不要再被追杀了。首先,我要成为猎人。我要先找到他……或者是她……那时,我就……”

    “与黑水将军无关,”纯熙夫人打断他,“我认为不是他们。这件事太简单,又太复杂。”

    令公鬼平静地说:“不要再出谜语了,纯熙夫人。如果不是黑水将军,又会是谁?又会是什么?

    鬼子母的面孔可能是生铁做的,但她还是以她的方式显出了犹豫。没有人知道,她是不确定该不该回答,还是该回答多少。

    “因为十首魔王罗波那牢狱的封印被削弱。”过了一段时间,她说道,“也许是不可避免的……它的污染……会在它仍然被囚禁时发散出来。就像池塘底部在腐烂过程中散发出来的沼气,在水面形成气泡。但这些气泡只会在因缘中漂流,直到它们黏在一根线上,然后爆开。”

第七百六十四章 只要你站得起来

    “我的天啊!”子恒喊出声后,才意识到把嘴闭住。纯熙夫人转头望着他,他只得继续说道,“你的意思是……发生在令公鬼身上的事,也会发生在每一个人身上?”

    “不会是对每一个人。至少现在还不会。只是刚刚开始,我相信滑过缝隙的泡沫只有很少的几个。但以后会怎样,又有谁能知道?就像缘起会吸引因缘中其它的业力,我觉得,也许缘起也会比其它人对那些泡沫有更强的吸引力。”

    她纯熙夫人的眼睛在告诉子恒,她知道,刚刚在清醒中经历过噩梦的,不只是令公鬼一个人。一个短暂的微笑,几乎在子恒看见之前就从纯熙夫人的脸上消失了。那个笑容告诉他,如果他愿意,他可以将那件事当作秘密藏起来,但她知道。“不过,在随后的几个月……几年里,如果我们运气好,也许还能延迟几年,恐怕有许多人会遭遇到能让他们一夜白头的事,如果他们能活过那一夜的话。”

    “马鸣,”令公鬼说,“你知不知道他……?他会不会……?”

    “我很快就能知道了。”纯熙夫人冷静地回答。“做过的事不能消去,但我们可以希望。”

    无论她的语气如何,她的气味中却显出不安,直到鬼玄元开口说话:“马鸣很好,至少刚才很好,我过来的时候看见他了。”

    “他往什么地方走?”纯熙夫人的声音立刻提高了许多。

    “他看起来是往奴仆区走去。”鄢陵汉子对她说。他当然知道这三个人是缘起,当然,他肯定以为自己还知道不少其它的事情,不过,他确实清楚马鸣的为人,所以他又说道,“他没有去马厩,鬼子母。他走的是另一条路,向河边去的。在城外的码头上并没有船只。”说出“船只”和“码头”时,他的话语毫无滞涩,这两个词对大多数宵辰人都是生疏难懂的,在荒原中,这样的东西只会出现在传说里。

    纯熙夫人点点头,彷佛也料到会是这样的状况。子恒则摇了摇头,她总是在隐藏她真实的想法,这对于她似乎已经成为习惯了。

    突然间,一扇门被打开,鬼断怨和鬼指残就闪了进来,她们手里的枪都不见了。鬼断怨拿着一只巨大的白碗和一个大水壶,蒸气正从壶口不断地冒出。鬼指残得的手臂上挂着整齐叠好的抹布。

    “为什么是你们拿这些东西进来?”纯熙夫人问。

    鬼指残得耸耸肩:“她不进来。

    令公鬼笑了一声:“就连奴仆都知道不要靠近我。随便把它们放在哪里吧!”

    “你的时间不多了,令公鬼。”纯熙夫人说,“晋城人正在熟悉你,以某种方式在熟悉。人们对于熟悉的东西不会像对陌生的东西那样害怕。再过几十天?或者是几天?就会有人企图用箭射穿你的后背,或者是在你的食物里下毒。也许再过一段时间,就会有黑水将军发动进攻,或者是有新的泡沫进入因缘。”

    “不要逼我,纯熙夫人。”令公鬼浑身血污,半裸着身体,把大部分的体重靠在神威万里伏上,才能勉强坐稳。

    但他还是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充满了平静的威严:“我还是不会为你而奔命。”

    “快点选择你的道路。”纯熙夫人说,“这一次,告诉我你要怎么做。如果你拒绝我的帮助,我的知识就对你毫无意义。”

    “你的帮助?”令公鬼疲倦地说,“我会接受你的帮助。但做决定的是我,不是你。”他望向子恒,彷佛想用无声的语言告诉他一些什么,一些他不想让别人听到的事情。可子恒对于令公鬼想告诉自己什么,丝毫没有头绪。

    过了一会儿,令公鬼叹了口气,他的头又向下低垂了一些:“我觉得睡觉了。你们所有人都走吧!算了。我们明天再谈。”他的目光又向子恒闪烁了一下,向他发出无声的讯息。

    纯熙夫人走向鬼断怨和鬼指残得,两名鄢陵女子靠上去,仔细倾听鬼子母对她们的耳语。子恒只能听到一阵模糊的嗡嗡声,他怀疑是不是纯熙夫人用紫霄碧气阻挡了声音的扩散。她知道子恒的听觉敏锐异常。子恒确定鬼断怨也说了些什么,但他同样无法听见。

    不过,鬼子母并没有干扰他的嗅觉。两名鄢陵女子在倾听时眼睛看着令公鬼,身上散发出奇怪的气味。不是恐惧,但对她们来说,令公鬼彷佛是一只巨大的野兽,如果她们走错一步,他就会变得非常危险。

    鬼子母回身看着令公鬼:“我们明天再谈。你不能像一只等待被网罩住的鹌鹑一样就这么呆坐着。”

    没等令公鬼回答,她已经向门口走去。孔阳看着令公鬼,彷佛是想说些什么,但他只是一言不发地跟上了纯熙夫人的脚步。

    “令公鬼?”子恒说。

    “我们要做我们必须去做的事。”令公鬼的目光一直低垂在双手间的奇玉剑柄上。“我们要做我们必须去做的事。”他的气息中包含着恐惧。

    子恒点点头,跟随鬼玄元走出了房间。纯熙夫人和孔阳已经不见了。那名晋城军官正在十步之外盯着这扇门,同时装作保持这段距离完全是出于他自己的选择,与正在监视他的四名鄢陵女子毫无关系。子恒这才意识到,另外两名枪姬众还在令公鬼的卧室里,他听到有声音从身后的房间里传出来。

    “离开,”令公鬼疲倦地说,“把那些放下,然后离开就好了。”

    “只要你站得起来,”鬼指残得语调爽朗,“我们就走。站起来就行了。”

    有水被倒入大碗中的声音,“我们以前照料过受伤的人,”鬼断怨用柔和的声音说,“我的弟弟们小时候也都是由我给他们擦洗的。”

    鬼玄元关上门,切断了后面的声音。

    “你们对待他的态度和那些晋城人不一样。”子恒低声说,“没有卑躬和逢迎。我从没听你们称呼他真龙应化天尊大人。”

第七百六十五章 寻常拜访

    “太乙雷声应化天尊是湿地人的谶语,”鬼玄元说,“我们传说的是当来下生弥勒尊。”

    “我觉得,两者是一样的。否则为什么你们会到晋城之壁来?还不清楚吗,鬼玄元,就像谶语中说的那样,你们宵辰人是应化天尊之人众。你们也承认了这一点,虽然你们没有大声把它说出来。”

    鬼玄元没有理睬子恒的最后一段话:“在你们的真应化天尊谶语里,晋城之壁的陷落和神威万里伏的被取下,预示着真应化天尊已经转生。我们的谶语里只是说,晋城之壁会在当来下生弥勒尊出现,并带领我们寻回我们的宿命。它们也许是指同一个人,但我怀疑,就连智者们也没办法确定这一点。如果令公鬼就是那个人,他还需要做一些事来证明。”

    “什么事?”子恒问。

    “如果他是那个人,他自己会知道,也会去做。如果他不是,那么我们的追寻还得继续。”

    宵辰人的声音里有一些难以理解的东西,刺激了子恒的耳朵。“如果他不是你们追寻的那个人,那又会是谁,鬼玄元?”

    “平平安安地睡一觉,子恒。”鬼玄元走开时,脚下的软靴在黑色大理石地面上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那名晋城军官仍然在盯着枪姬众身后的房门,身上散发着恐惧的气味,同时又无法掩饰脸上愤怒和恼恨的表情。如果那些宵辰人认为令公鬼不是当来下生弥勒尊……

    子恒打量着晋城军官的面孔,开始想像这些枪姬众和其它宵辰人离开晋城之壁以后的情景,不禁哆嗦了一下。他必须确保小丹会决定离开。现在要做的就是这件事,她一定要决定离开,而且不是和他一起。

    谢铁嘴看了看他自己刚刚写好的字,小心地吹了吹,让墨迹干得快一些。他从散乱堆放在桌子上的纸片中来回搜寻着。六枝点燃的牛油大蜡让这些纸随时都有被点燃的危险,但谢铁嘴需要这样的照明。

    谢铁嘴找到一张沾了墨汁,已经破损的纸,小心地将那上面的文字和自己刚写完的字相比对,然后满意地用拇指拈起一丝白色的长胡子,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元光大君也会以为这是他自己写的。

    小心,你的丈夫在怀疑。

    只是短短的一句话,没有签名。现在,只要他能安排天汉大君在他的妻子五凤夫人那里找到它,并以为那是无意中掉落的……门口传来一阵敲门声,谢铁嘴打了个寒颤。在晚上的这个时间里,不应该有人会来拜访他。

    “等一下,”他喊了一声,将狼毫、墨汁瓶和手中的纸张一起塞进一只破旧的文具箱。“等我穿件衣……”锁上箱子,谢铁嘴把它推到桌子底下,不刻意去看就不会被发现的地方,又扫视了一遍这个没有窗户的小房间,看看他是否把什么不该被别人看到的东西留在了外面。

    在谢铁嘴未加整理的窄床上,堆放着杂耍用的环和球。一个简单的架子上放着他梳头束发的器具、呑火杖和其它变戏法用的小东西。他那件缝着百色补丁的说书人披风挂在一根墙钉上,旁边挂着他其余的衣服和装古琴与长笛的硬皮匣子。一条精致的女用半透明红丝巾绑在古琴匣的带子上,那可能是任何一个女人的。

    谢铁嘴不记得那是谁绑在上面的,在这里,他尽量不让自己放在某一个女人身上的注意力比放在其它女人身上的更多。只要给她们一些开心和笑话就够了,让她们笑,或者让她们叹叹气也好,但不要被她们纠缠住,这就是他现在的座右铭。他没时间浪费在这上面,他一直对自己这么说。

    “来了!”谢铁嘴气恼地跛行向门口。曾经,这个骨瘦如柴的白胡子老头像男孩一样柔勃而迅捷,在人们面前做出过一个个后空翻、单手倒立和前空翻,引得观众们发出一阵阵难以置信的“哦!”、“啊!”赞叹声。而一条瘸腿却把这一切都给结束了。他恨它。当他疲惫的时候,这条腿就痛得更厉害。

    他猛地拉开门,不禁惊讶地眨了眨眼。“哦,进来,马鸣。我以为你正在为减轻那些公子哥儿们荷包的分量而努力呢!”

    “今晚他们不想再赌了。”马鸣没好气地说着,一屁股坐在三条腿的凳子上。他的外衣敞开,头发凌乱不堪,惊魂未定的眼睛不停地向四下张望。这个小伙子的两只眼睛平时总是闪闪发光,那是因为他总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乐趣,而今晚,那种光芒完全消失了。

    谢铁嘴皱起眉望着他,心中暗自思忖。马鸣以前每次走进这个简陋杂乱的房间,都会随口嘲讽一番。

    谢铁嘴曾经向马鸣解释过,他之所以会选择睡在这个紧靠下人们住的地方,是为了让别人忘记鬼子母在他身上投下的阴影。马鸣接受了谢铁嘴的解释,只是他很少会放过开玩笑的机会。如果马鸣意识到这样的房间还能让人们不会想到谢铁嘴会与太乙雷声应化天尊有什么关系,他也会认为这是一个理由充分的想法。

    谢铁嘴趁没人注意时,用两句话就让令公鬼看清了这一点。每个人都会倾听说书人的故事,每个人都会观赏他的杂耍,但没有人会认真观察他,或者记得他和谁说过话。

    前提是他只能是个普通的说书人,一个用俗气的节目为乡下人和奴仆们取乐的人,也许女人们还会因为他而发出一阵笑声。这就是晋城人应该见到的一切。

    毕竟他不是一位员外老爷,他本来就应该是无足轻重之辈,行为江湖只是为了糊口,而不是卷入任何他口中那些惊心动魄的故事中去。

    是什么让这男孩在此刻来到这里?也许是个年轻姑娘,或者是个年纪大一些,更懂得些风情的女人,大概是马鸣恶作剧的笑容掳获了她们的芳心。不过,他还是要装作这只是马鸣对他的寻常拜访,直到这小伙子说出不寻常的话。

第七百六十六章 那我现在就走

    “我觉得把棋盘摆出来,虽然时候不早了,不过我们还有时间玩上一盘。”谢铁嘴不禁又加了一句,“你愿不愿意赌一盘?”如果是和马鸣玩骰子,他一个铜子都不会赌,但下棋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下棋需要了解太多的技巧和布局,马鸣的好运气在这里起不了什么作用。

    “什么?哦,不,时候不早了。谢铁嘴,有……?这里有没有……什么事发生?”

    将棋盘靠在一条桌腿上,谢铁嘴从桌子上的杂物堆中找出他的长柄烟锅和烟丝袋。“什么样的事?”

    他一边问,一边在烟锅里填满满了烟丝,又从容地把一个纸捻在烛火中点燃,点着烟锅,吐出一个烟圈,直到这时,马鸣才答道。

    “比如令公鬼正在发疯,就是这样的事。不,既然你会问,表示你没碰上。”

    一阵寒意让谢铁嘴耸了一下肩膀,但他只是吐出一团绽青色的烟雾,竭力保持着平静,坐在椅子上,将那条瘸腿伸到身前。“出了什么事?”

    马鸣深吸一口气,然后毫不停顿地说出所有的事情,“我手里的牌想杀死我。它们有天败星活阎罗、天魁星,还有……我不是在作梦,谢铁嘴。这就是为什么那些灯笼袖的二世祖们不愿意再赌下去的原因。他们害怕这样的事情会再发生一次。谢铁嘴,我觉得离开晋城。”

    强烈的刺痛感让谢铁嘴觉得背上好像铺满了黑蜂麻。为什么这么长的时间以来,他自己都没想过要离开晋城?这是现在最明智的行动。在不远处的旷野中,分布着几百个村庄,那里有众多的村民等待着说书人去为他们提供娱乐和欢笑。每个村庄里都有一两家酒馆,里面装满了可以消愁解忧的老酒。

    但如果他这样做了,那么能够阻止大君们将令公鬼引到角落里,然后一刀切断他喉咙的人就只剩下纯熙夫人了。当然,她能阻止这种事发生,但她使用的手段和他完全不同。他相信纯熙夫人能做到,她是瑶琳桐庐人,这意味着她也许还在吃奶时就已经开始参与贵族游戏了。

    她这样做的时候,肯定会为巫鬼道在令公鬼身上系下另一根业力。鬼子母的罗网将紧紧裹住令公鬼,让他再无法逃脱。但如果那个孩子已经开始疯狂了……

    傻瓜,谢铁嘴告诉自己。只因十五年前的旧事,就让自己深陷在泥沼里难以自拔,真是个彻底的傻瓜。只是留在这里不会改变任何事,发生的已经发生了。他必须和令公鬼面对面地谈一次,无论他以前是如何叮嘱令公鬼要与他保持距离的。

    如果一个说书人要求在真龙应化天尊大人面前献上一曲,也许不会有人感到奇怪。不过这会是一首经过特别编排的歌。他知道一种用词空泛的喜迁莺曲调,它以堂皇的板式歌颂没有具一体名字的王侯,唱演他们的功绩和伟业,加入其中的事迹和地点都是可以灵活安排的。

    一些根本没有实际功劳可言的诸侯们经常喜欢点这种歌。现在它正好可以派上用场,除非是纯熙夫人觉得他的举动异常,这和引起大君的注意一样糟糕。谢铁嘴恨死了自己的多事:我是个傻瓜!我应该今晚就离开这里!

    谢铁嘴的心里乱成了一团,他觉得胃里漾满了酸水,但他在披上说书人披风之前的许多年里,就已经学会如何让自己的面容平静如水。他吐出三个烟圈,让它们一个套着一个,然后才开口说道,“自从你。走进晋城之壁那一天开始,你就一直想着要离开。”

    马鸣在凳子上挺起身,向谢铁嘴投去一个恼怒的眼神:“我要做的,我就会做。为什么不跟我一起走,谢铁嘴?有许多城镇的人们还不认为太乙雷声应化天尊已经开始现身了。那里没有人会在意什么他娘的真应化天尊预言。十首魔王罗波那对他们来说只是小时候的故事,黑水修罗是旅行者四处唬人的谣言,把魔物当坐骑的犼神七煞只能被用来吓唬淘气的娃娃。你可以在那里演奏古琴,说你的故事。我可以赌赌骰子。我们能过上贵族一般富足的生活,随便去我们想去的地方,留在我们想留的地方,没有人会一直想着要杀死我们。”

    这个提议和谢铁嘴的想法太过接近,反而让谢铁嘴感到不舒服。就算他是个傻瓜,他也要尽量把这些想清楚。“如果你真的要走,为什么还留在这里?”

    “纯熙夫人监视着我,”马鸣苦恼地说,“她不在的时候,她会让别人继续监视我。”

    “我知道,鬼子母不喜欢让已经落在手里的人逃脱。”谢铁嘴相信,纯熙夫人要从马鸣那里得到的不会只是这样,也绝不只是公众所知道的那些。

    但马鸣对此始终只是否认。而了解状况的人也全都对此闭口不言,如果除了纯熙夫人自己之外,真的有谁会了解状况的话。不过这没关系,他喜欢马鸣——从某种角度来,说,他还亏欠马鸣。但是马鸣和他的麻烦与令公鬼的相比,只是街角的小打闹而已。

    “不过我不相信,她真的会派人随时监视你。”

    “她从没放过我。她总是询问别人我在哪里,我在做什么。这些我都知道。你是否认识什么人,不会将鬼子母想知道的事情告诉她?我可不认识。所以,我一直在被她……监视。”

    “如果你够用心,你就能避开那些眼睛。我从没见过有谁像你一样善于躲藏。我这可是在夸奖你。”

    “不行,总是有事情绊住我。”马鸣嘟囔道,“这里有这么多金子。灶房里有个大眼睛的姑娘,她很喜欢和男人聊一聊,喜欢别人逗逗她。有个侍女的头发像云锦一样柔顺,一直垂到她的腰间,她还有最圆的……”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说的这些有多么愚蠢,就闭上了嘴。

    “你有没有想过,也许这是因为——”

    “如果你是说缘起,谢铁嘴,那我现在就走。”

    谢铁嘴立刻改口道:“也许是因为令公鬼是你的朋友,而你不想抛弃他?”

第七百六十七章 我不要酒

    “抛弃他!”男孩跳起身,不小心踢翻了凳子。“谢铁嘴,他是他娘的太乙雷声应化天尊?至少,他和纯熙夫人都这样说。也许他真的是。他能导引真气,他有那把看上去像是琉璃做成的他娘的剑。还有谶语!我不懂这些。但我知道,除非变得像那些晋城人一样疯狂,否则我才不想留下。”

    马鸣停了一下,又道:“你不认为……你不认为现在是纯熙夫人用手段把我留在这里的吧,对不对?用紫霄碧气?”

    “我不相信她能这么做。”谢铁嘴缓缓地说。他对鬼子母有相当多的了解,足以让他大致清楚自己还有哪些不知道的。他认为自己在这一点的判断上是对的。

    马鸣用手指抚过自己的头发,“谢铁嘴,我一直都想离开,但……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几乎就像某些事注定要发生。某些…很重要的事,就是这样。就像是我知道在端午节,一定会有烟火可看,只是我不知道这次会发生什么事。每当我非常想离开的时候,这种感觉就会出现。于是,我突然就找到了再留一天的理由。一直都是再多留他娘的一天。这难道不像是鬼子母的手段?’

    谢铁嘴咽下了“缘起”之类的字眼,从齿缝间拿下烟锅,望着里头正在闷烧的烟丝。他对缘起知道得不多,除了鬼子母,还没有人知道缘起是什么,也许黄巾力士会知道一些。

    我一直都不擅长帮别人解决问题。而且更不擅长絮自己解决问题,他心想。“如果这时候有鬼子母在身边,我会建议人们去寻求她的帮助。”一个我自己不会接受的建议。

    “向纯熙夫人寻求帮助!我没听错吧?”马鸣的样子像是见了鬼。

    “我猜你不可能接受。但是在思尧村时,湘儿是你的禁魇婆。村子里的禁魇婆经常会回答人们的问题,并帮助他们解决那些问题。”

    马鸣沙哑地冷笑了一声:“然后就忍受她教训你要戒酒,戒赌……?谢铁嘴,她总是拿我当十岁的小孩看待。有时我觉得,她一定是相信我会娶个老实的姑娘,在我父亲的庄子安定下来。”

    “很多汉子都不会认为这会是令人反感的生活。”谢铁嘴平静地说。

    “不管怎样,我会反感。我在今后的人生中想要的不只是农活、生娃娃和老婆吵架。我觉得……”马鸣摇了摇头,“有时候我觉得,如果我能把所有那些记忆中的空洞填满回去,我就能知道……也许并不知道,我不知道就能知道些什么,但我知道,我觉得知道那些。这真是个蹩脚的谜语,对吧?”

    “我不确定鬼子母能不能帮助你,但说书人肯定是不能。”

    “我说过,我不需要她!”

    谢铁嘴叹了一声:“冷静一点,孩子,我也不是建议你这样做。”

    “我要离开,收拾好东西,找到一匹马之后就离开。一小会儿也不耽搁。”

    “在半夜的这个时候?早上再说吧!”谢铁嘴加重的语气透露出了别的含意,如果你真的会离开。坐下,放轻松。我们玩一局棋。我这里还有一瓶酒,等我找找。”

    马鸣犹豫着,向门口瞥了一眼。最后,他拉直了外衣。“那就早上再说吧!”他的声音里没有什么坚定的情绪,他拾起翻倒的凳子,把它放在桌边,“不过我不要酒,”坐下的时候,他说道,“我还清醒的时候,怪事就已经够多的了。我不想再被酒精把自己彻底搞糊涂。

    把棋盘和装棋子的袋子放到桌面上的时候,谢铁嘴还在思考。这个小伙子的态度很容易就转变了。他被一个名叫令公鬼的比他更强的缘起拖动着,这就是谢铁嘴看到的情况。他在思量,自己是否也同样被拖动着。

    当他第一次遇到令公鬼的时候,他的生命之路肯定不是指向晋城之壁的这个房间的,但从那时开始,他就像被拴上了一根系住风筝的业力。如果令公鬼真的正陷入疯狂,如果他决定离开,他是否能找到理由彻底摆脱这根业力?

    “这是什么?谢铁嘴。”马鸣的靴子碰到了桌子底下的那个文具箱。“我能不能把它移开?”

    “当然,挪开它吧!”当马鸣随意地用脚将它踢到一边的时候,谢铁嘴的心里不禁哆嗦了一下。他希望自己已经把所有的墨汁瓶都塞紧了。“选个子吧!”他说着,伸出两只拳头。

    马鸣碰了一下谢铁嘴左边的拳头,谢铁嘴张开左手,露出一个扁平圆滑的黑色棋子。男孩因为得到了先行权而笑了一声,将那枚棋子放在棋盘的十字交叉点上。看见马鸣眼里渴望一战的兴奋感,没有人会想到就在片刻之前,他还在以两倍的渴望想要离开这里。一种他拒绝承认的伟大就粘在他的背上,而一个鬼子母想把他捉住,当作她的宠物之一。这个小伙子真的已经被牢牢捉住了。

    如果他也被捉住了,谢铁嘴决定要帮助他逃走,至少,不让他落入巫鬼道的,值得去偿还一笔十五年的旧债。伴随着突如其来的奇怪满足感,谢铁嘴落下一颗白棋。

    “我有没有告诉过你,”他叼着烟锅说道,有一次我和一位伯虑国女人打赌的事?她有一双能够吸光汉子三魂七魄的眼睛,还有一只样子古怪的红鸟。她说那是她从一艘讨海人船上买下来的,还说那只鸟能预知未来。那只鸟有一个几乎和她的身体一样宽的黄色鸟嘴,她……”

    而与此事时,在另一边。

    “她们应该要回来了。”半夏用力地掮动着彩绘丝扇,稍感欣慰地想到,这里的夜晚总算是比白天凉爽一点。晋城女人总是随身带着这种扇子,至少贵族和富家女子们都是这样。不过半夏觉得这把扇子在日落之前毫无用处,就连天黑以后也扇不出什么凉风。那些巨大的黄铜灯盏、墙上的镜子和白银壁饰的反光也似乎都在增加屋子里的热度。

    “有什么事拖住了她们?”马鸣道,多日以来,纯熙夫人第一次承诺要拨出半个时辰的时间给她们,而仅仅在一小会儿之后,她就不做任何解释地离开了。“鬼笑猝,她有没有稍微提到他们找她有什么事?或者是谁找她?”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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劫运将新,天书降恩,圣师命魔。正阴阳错忤,鬼神淆混,依凭城市,绵亘山河。杀气闭空,阴容夺昼,万姓罹殃日已多。圣师魔命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圣师魔命,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圣师魔命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