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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左全文阅读

作者:鹤城风月     明左txt下载     明左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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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一头闯入了乱世

    天是黄的,地也是黄的。

    北风卷着砂砾,吹在人脸上生疼。

    放眼四顾,天地之间竟找不到半点生机。河流干涸,草木枯折,偶尔孤零零几颗老树,树皮也被剥了个干净。

    极远处尘土飞扬,三匹骏马蹄声如雷,疾驰良久方才减速。

    马上主仆三人,全都裹着一身风尘,却浑不在意。

    那主子年岁不大,十三、四岁模样,却生的身板宽厚,彪悍粗犷,顾盼之间,威风凛凛,好似猛虎。

    两个仆人也是勇悍青年,陪在身旁,四目始终警惕,隐隐保护住了主子的两侧,身子随着骏马奔驰而微微起伏,手不离刀柄,随时都可厮杀。

    “少爷,慢些,咱们走的太快了,老爷还在后面呢。”

    仆人的苦口婆心,并没有令少年听从。

    “慌什么?我心情不好,跑跑马,发散发散罢了。”

    仆人中宽厚稳重的道:“畿辅之地赤地千里,到处都是流民,只怕是要出事。要不咱们回天津算了,等老爷赶上,结伴而行,好稳妥些。”

    他不说还好,这么一说,那少年反而怒气上涌。

    “怂什么?在辽东打不过鞑子,还怕了区区流民?”

    此话惹得两个仆人也垂头丧气,哀叹连连。

    这少年名唤左梦庚,乃辽东车右营都司左良玉之子。

    自幼得父亲言传身教,习武健身不辍,练得一身好武艺。人都说将门虎子,左良玉后继有人。

    辽东乃四战之地,鞑子攻势凶猛,将官百战之余,升职也是极快。

    身为车右营都司,左良玉原本也在升官发财的快车道上。

    孰料天有不测风云,祸事临头。

    三月前宁远兵变,四川、湖广调来的军队,在杨正朝、张思顺的率领下,囚禁辽东巡抚毕自肃、总兵官朱梅等,逼迫发饷。

    事情一出,天下哗然,朝廷很快做出了应对。

    袁崇焕加蓟辽督师,单枪匹马出关,仅仅月余便将哗变平息。

    事后奖惩,因营中有士兵参与哗变,左良玉吃了瓜落儿,丢官去职,多年辛苦毁于一旦。

    好好地将二代做不成了,左梦庚抑郁至极,只得随父亲返回临清老家。

    年少多动,又心情不好,只好纵马发泄,带了两个仆人,一路狂奔。

    左良玉此时只怕刚过山海关,他们三人已经跑过了静海。

    “千刀万剐的南蛮子,五年平辽?哈哈哈哈,看你将来什么下场?”

    左梦庚指天骂地,诅咒着袁崇焕,心情总算是好了点。

    稳重的仆人叫左荣,却始终担惊受怕。

    “少爷,四下里全是流民。这些人饿的狠了,什么事儿都做的出来。可不敢耽搁,咱们快点赶路,到青县歇息吧。”

    左梦庚浑不在意。

    “区区流民,能成什么气候?谁敢造次,本少爷一刀一马,杀他个七进七出。”

    另一个仆人左华也是胆大包天的。

    “少爷有常山赵子龙之勇,将来必定承接老爷衣钵,为无敌猛将也。”

    这个马屁不错,左梦庚欣然受了,终于加快马速。

    三人一路南下,天擦黑时,终于赶到了青县。

    待向城池看去,却大吃一惊。

    只见城门紧闭,城上影影绰绰,巡逻的兵丁络绎不绝,戒备之森严,宛如战时。

    三人匆匆来到城下,四周一片荒寂,唯独一辆装饰不凡的马车也被困在城门前。

    马车周围护着四个健壮的仆人,连同车夫一起,齐齐向左梦庚三人看来。

    没办法,这三人跨骑骏马,背负弯弓,马鞍旁又插着弯刀,说是悍匪也很贴切。

    左梦庚无暇顾及别人的目光,仰头喊道:“缘何关了城门?”

    城上探出一个脑袋,不耐烦地道:“你等何人?速速远去,莫要自寻死路。”

    左梦庚气的咬牙。

    “这方圆百里只有此地一城,不让我们进去,又该到哪里歇息?”

    城上的人懒洋洋的。

    “爷爷管不着,县尊有令,乱贼横行,为防贼人诈城,任何人都不许进出。你们快走,否则的话爷爷要放箭啦。”

    左梦庚还要叫骂,左荣赶紧拉住。

    “少爷,算了,免惹事端。”

    左良玉方被罢官,何时能够起复谁也说不准。此时闹出事来,可没人给左梦庚兜底。

    左梦庚狠狠啐了一口。

    “狗杂碎,有朝一日,爷爷定好好教训他们。”

    旁边的马车里,传来娇脆的女声。

    “小姐问,进不得城吗?”

    有仆人凑上去嘀嘀咕咕的,左梦庚三人也听不见。既然不能进城,只好另寻宿处。

    转身要走时,三人不禁同时愣住。

    “那是啥?”

    只见远处天边,好长一片火线正急速而来。须臾,火线连成一片,如同滚动的火云。

    大地开始震动,凄厉的吼叫声掀翻了漫天的黄雾,血腥和杀气扑面而来。

    城墙上陡然响起连绵的号角声,带着无尽的恐惧。

    左荣最先反应过来。

    “不好,是乱贼,他们要攻城。少爷,咱们快走!”

    不用他说,左梦庚和左华也慌了。来不及多想,猛抽坐骑,赶紧往旁边跑去。

    乱贼虽然来的很快,可到底是徒步奔跑。他们三人都有马,避开轻而易举。

    旁边那辆马车也明白怎么回事了,慌不择路,只好跟在左梦庚三人的屁股后面。

    可马车又如何比得上快马,加上脱离了道路,更是颠簸难行。

    哪怕几个仆人帮着奋力推车,也渐渐被乱贼追了上来。

    “啊……啊……啊……”

    惨叫声连绵不绝,显然已经有人遭了难。

    那几个仆人虽然健壮,但打架还成,面对杀戮手无寸铁,并不能活命。

    马车跑的七零八散,却被越来越多的乱贼攀上。

    终于,拉车的马也稳不住了,一声鸣嘶,竟被马车拖拽着翻倒在地。

    那车夫竟不怕死,奋力过去从马车里拉出两个女子,想要护着她们逃走。

    可女子体弱,又被摔的七荤八素,哪里跑的快?

    乱贼看到女人,更加疯狂了。

    冲到近前,就去拉扯。

    较小的女孩惊恐的叫声中,被掀翻在地,再没有站起来。

    那车夫转身要去救,被乱贼迎面一刀,脑袋彻底分了家。

    左梦庚本已跑的远了,冷不丁回头看到了这一幕。

    也不知道怎么想的,他竟然调转马头,冲了回去。

    “少爷……”

    左荣和左华大急,连忙跟上。

    此时,剩下的女孩已经摔倒在地上,看着乱匪狞笑着逼近,当真是满心绝望。

    哪怕此时有把剪刀,能够自杀也好啊。

    落入乱贼之手,只怕生不如死。

    自家门风严谨,清雅高洁,竟要毁在自己手中吗?

    乱贼逼了上来,一口黄牙里满是唾液,宛如野兽。

    “好漂亮的妞儿,抓了去献给大王,老子发达啦!”

    眼瞅着乱贼的手伸过来,女孩拼命喊叫和挣扎,却自知毫无用处。

    谁能救救她呀?

    马蹄声悠忽到了近前,长刀如月华闪耀,那乱贼人都变成了两瓣,喷涌的鲜血溅了女孩满头满身。

    恐怖、刺激尽在眼前,令女孩赫然失神,都忘了自身处境。

    其余乱贼大惊,刚要扑上,远处几支羽箭连珠射来,纷纷将他们钉死在了地上。

    那杀人的骑士兜了一下马头,转身回来。

    女孩眼前的世界瞬间颠倒,分不清天上地下,只有剧烈的颠簸令她警醒。

    “啊……………………”

    尖叫未几,便听到一声爆喝。

    “闭嘴,再喊叫就把你扔下去。”

    不容置疑的喝令,让女孩不敢再出声了。不过她也明白,自己这是得救了。

    “恩……恩人,还请……还请救救我的侍女……”

    左梦庚马上回头,另一个女孩早已不见了踪影,只能无奈道:“救不得了。”

    “少爷,快走,乱贼有马。”

    左荣和左华重新护上来,也带来了不好的消息。

    极远处,乱贼的背后,数十骑正朝他们奔袭而来。

    本来左梦庚三人第一时间逃开,乱贼无论如何都追不上他们。可这一回去救人,乱贼的主力就上来了。

    更加令人头疼的是,乱贼里也有骑马的,而且盯上了他们。

    当此时,也无法多想,左梦庚三人只好奋力扬鞭,能跑多快跑多快了。

第2章 九死还生

    河北大地平坦如镜,实在是骏马奔驰的天堂。

    可此时此刻,左梦庚三人却欲哭无泪。

    地形太平,固然可以让骏马任意驰骋,但是却甩不脱追兵啊。

    尤其是马上还搭了一个人,更加影响了速度。

    等等,人呢?

    怎么没动静了?

    左梦庚低头看了一眼,发现趴在马鞍上的女孩无声无息,只有身子随着颠簸轻微晃动。

    “你不会死了吧?”

    “你不会说话……呕……啊……”

    女孩吐了,恶心不止。

    有晕车的,有晕船的,现在有晕马的了。

    “忍忍。”

    左梦庚无法,只能这么劝慰。

    “我……我要死啦。”

    左梦庚没空管她。

    “死不了。”

    可女孩什么时候遭过这个的罪啊,觉得左梦庚是在刻意针对她,不禁嘀咕道:“度碌。”

    左梦庚一愣,以为她说的是什么方言。虽听不懂,但也知道不是好话。

    不禁咬牙切齿,一巴掌拍在了她的屁股上。

    “再敢骂我,就把你扔给乱贼。”

    女孩的屁股那是随便能触碰的?

    “啊……小瘪三,侬死定额!”

    这次还是骂人,但毫无威力,左梦庚抿嘴一笑,刚想要回应,左荣惶急的声音传来。

    “少爷,乱贼围过来了。”

    左梦庚忙看去,才发现不知道何时乱贼竟然分了兵。有一队骑士抄了近路,竟然堵住了他们前进的方向。

    后有追兵,前有堵截,一个不慎,只怕要交待在这里了。

    危急关头,左梦庚反而杀气毕露。

    “冲过去。”

    左荣和左华领命,同时加速,挡在了左梦庚前面。

    要厮杀了,左梦庚不敢怠慢,随手一抓一放,原本趴在马鞍上的女孩一下子到了他的背后,终于坐了起来。

    又坐了一次大风车,女孩眼睛里全是星星。

    “侬又组撒?”

    眼见着敌人越来越近,左梦庚没空理她,喝道:“抱紧了,掉下去我可不会救你。”

    女孩被吓的一个激灵,来不及多想,赶紧双臂环住了他的腰。

    异性勃发的气息扑面而来,却没有激起任何的涟漪。因为女孩也看到了,正前方挥舞着弯刀冲来的乱贼。

    没有了女孩在前面碍事,左梦庚拔出长刀,目光死死锁定冲到了眼前的敌人。

    此刻的他,头脑一片空明。

    震耳欲聋的马蹄声没有了,尖利残忍的嘶吼声也没有了,背后的温香软玉也感觉不到了。

    他紧紧抓着刀,目光只有一点。

    电光火石之间,两伙人马撞到了一起。

    左梦庚来不及想什么,只能按照平日里操练的那样出刀、收刀,然后瞪大了眼睛,死死地格挡任何一次对自己的攻击。

    时间似乎很长,但似乎又很快。

    眼前一下子空旷起来,什么都没有了。

    “少爷,走。”

    左荣放慢了马速,这一次落到了左梦庚的身后,尽职尽责地断后起来。

    马战,绝不是什么你来我往的回合制。

    骑兵最大的武器,其实是速度。

    借助战马奔腾如雷的威势,一下子冲垮敌人,就完成了作战目标。

    至于什么双方骑在马上,你攻击、我格挡,然后我攻击、你格挡之类的……

    对不起,那都是导演骗你的。

    甚至使用弯刀在马上作战,绝大多数都不是劈砍。

    只有无甲的游牧民族才会使用这样的打法,杀伤效率很高。

    可面对护甲齐全的明军骑兵,你劈砍试试?

    想要砍穿盔甲几乎不可能。

    面对着甲骑兵,最好的武器就是长枪或者狼牙棒等长重兵器。

    如果是弯刀的话,最好的办法就是抹。

    两骑交错之际,瞅准机会,朝对方没有防护的地方抹划。

    注意,不是抹刺。

    刺的话,武器很容易被卡住,拔不出来。

    划的话就是顺势而过,不管成与不成,起码还有余裕保护自身安全。

    一般情况下,骑兵对冲时,基本只能攻出这么一下。剩下的时间里,怎么格挡乱七八糟的攻击,在冲锋里活下来,才是骑兵的要务。

    马速那么快,很多时候你的刀扬起来没等砍到人呢,马已经冲过去了。

    左梦庚就是如此。

    第一下攻击又快又毒,直接把一个马匪抹了脖子。随后弯刀左格又挡,间或出刀,待冲过去之后,已经累的气喘吁吁。

    肋下阵阵刺痛,伸手一摸,全是鲜血,显然是中刀了。左臂上也有一道口子,深及见骨。

    再看左荣和左华,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全都带伤。

    不过他们的战果很是喜人,放倒了足足十骑。

    可敌人实在是太多,再战下去他们必然没有活路。

    趁着敌骑绕圈子兜转的机会,三人把马速提到了极致,闷头狂奔。

    乱贼被杀了这么多,也激发了凶性,显然不准备罢休。

    两伙人又在苍凉的大地上,展开了追逃的戏码。

    尘烟滚滚,寒风如刀,一轮艳红的斜阳似乎预示着这片大地的凶险。

    这一跑,就是一个多时辰。

    左梦庚来不及停下处理伤口,也不知道流了多少血,总感觉昏昏沉沉的,似乎要坚持不住了。

    幸亏背后的女孩这段时间都很乖,没有再捣乱。

    这些还能忍着,马却不行了。

    三匹骏马汗气蒸腾,从头到尾都披着晶莹的汗液。再跑下去,恐怕要活活累死。

    “少爷,前面有座小桥。”

    左梦庚精神一振,连忙看去。

    就在前方不远,有一条已经枯水的小河。干涸未久,河床里全是烂泥。

    河道上架着一座小木桥,仅容两马并行通过。

    总算是找到生的希望了,左梦庚忙道:“过桥。”

    三骑一前两后,过了桥之后,也不再跑了。

    左荣和左华从马鞍上拿下弓箭来,就守在桥边。

    那些乱匪追来,刚刚踏上桥面,就被他俩一人一箭射落。

    其余的乱匪大惊,纷纷后退,远远地离了木桥,但也不走。

    片刻过后,乱匪中分出二十来骑,朝远处去了。

    谁都知道,他们是去寻找其他的路了。一旦绕过来,左梦庚几人还是死定了。

    “少爷,怎么办?”

    左华急坏了。

    “哥,要不你带着少爷先走,我来断后。”

    这座桥目前是唯一的通道,可只要他们放开,乱匪立刻就会冲过来,继续紧追不舍。

    左华明显是打算牺牲了自己,给左梦庚逃跑争取时间。

    左荣看看弟弟稚嫩的面庞,泪如雨下,就要照做。

    左梦庚却道:“放火,烧桥。”

    他已经从马上下来了,两处伤口折磨的他摇摇欲坠,要不是那女孩还有点良心扶着,他已经坚持不住了。

    一听说烧桥,左荣和左华懊恼不已。

    怎么就没有想到这个办法呢?

    当下两人做了分工,左荣守桥,左华跑去四周搜寻柴火。

    左梦庚慢慢坐在地上,想要多恢复些力气。

    那女孩始终在他身边,看到他的肚子和胳膊一直在冒血,咬咬牙,猛地将裙子的下摆撕下来两条,开始替他包扎。

    直到此时,左梦庚才有机会细细打量所救的女孩。

    但见通体白绫绸袄,衣襟处密密绣了金线,外罩一件貂鼠披风。

    火红的貂毛衬的女孩眉如烟、脸似玉,樱桃小嘴不点而绛,笔挺琼鼻不敷而润。双眸盈盈似西湖荡波,云鬓淼淼如庐山飞瀑。

    竟无一处不精致,竟无一处不婉约。

    左梦庚居于辽东军中,每日里面对的都是厮杀糙汉,何曾见过这般画中人物。

    一时,不免有些痴了。

    那女孩本来不声不响地为他止血、包扎,感觉到一丝诡异,抬起头来,正好撞上了他怔怔的神情,登即素颜红透,羞不可耐。

    “呸,吾作兮兮。”

    明明是骂人,可软语入耳,只添销魂。

第3章 大梦谁先觉

    畿辅之地大半年无雨,天干物燥,到处都是枯枝败叶。

    左华很快搜罗了一大堆回来,通通堆在了桥头。

    左荣从怀里摸出火折子,又将衣服撕下来一角,点燃后扔到了柴火堆里。

    火苗起初一簇,很快就熊熊爆燃起来。

    小河干枯,连带着造桥的木料都干燥异常。不一会儿,火势滚滚,把木桥也燎燃起来。

    河对岸的乱匪看到此景,纷纷鼓噪,可除了跳脚喝骂,别无他法。

    左梦庚三人等了会儿,直到整座桥烧起来了,才转身离去。

    走了不久,天色完全黑了下来,难辨东西南北。

    可生怕乱匪追上来,大家依旧走个不行。

    半路上左梦庚就倒下了。

    整个人晕晕乎乎的,一开始只是虚弱,后来脑子里嗡嗡作响,如同针扎。

    隐约间,一只冰凉的小手搭在了额头上,好听的声音惊叫道:“呀,他在发热。”

    随后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再次有意识的时候,只感到浑身都没有力气,即使想要睁开眼睛都做不到。

    耳边吵作一团,左华的声音尤其响亮。

    “死娘们,都怪你,我家少爷才这样的。我告诉你,要是我家少爷有个三长两短,我就杀了你抵命。”

    “救命之恩,自当厚报,吾又不是忘恩负义之人。待吾寻到雅雅,他自会厚礼相谢。”

    女孩虽然声音好听,可各种听不懂的词汇弄的左华心烦气躁。

    “老子不要什么厚礼,老子只要少爷平安无事。”

    女孩估计从没有被人这样凶过,语气里也带着哭腔。

    “带他去找大夫嘛。”

    左荣憋闷的声音传来。

    “这荒郊野岭、兵荒马乱的,到哪里找大夫?”

    随后听到的,就是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似乎往远处去了。

    隔了好一会儿,左华问道:“哥,那娘们不会趁机跑了吧?”

    左荣不愿多话。

    “她能去哪儿?”

    听到这儿,左梦庚又昏睡了过去。

    这一次,他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在梦里,他去了一个很奇怪很奇怪的地方。

    在那里,他摇身一变,成为了一个大将军。

    只需他一声令下,就有无数奇怪而威猛的大炮毁天灭地。还有一些铁疙瘩竟然能在天空里飞翔,千里之遥瞬息可至。

    还有一种很恐怖的铁疙瘩,能飞到万里之外不说,只一下子竟然能杀死数十万人。

    左梦庚一波接着一波被震撼着,也有数不尽的知识进入了他的脑海。

    率领、指挥着那么强大的军队战无不胜的感觉,实在是太妙了。

    正当他率领数不清的钢铁巨兽纵横四海、远征异域时,突然一个滔天大浪迎面扑来。

    冰凉的海水打在脸上,让他一下子醒来。

    当他睁开眼睛时,正对上一双明水清泓。

    女孩的手里不知道攥着什么,另一只手掐着左梦庚的嘴巴,将冰凉的汁水滴入他的口中。

    “啊,你终于醒了。”

    女孩展颜一笑,明明狼狈邋遢的很,却如同一阵清新的春风,令人心旷神怡。

    随后左梦庚的眼中就出现两颗大脑袋,破坏了美好。

    “少爷,你可算醒啦。”

    算了,看到左荣和左华如释重负的样子,左梦庚决定原谅他们了。

    “这是哪儿?我睡了多久?”

    左荣最先冷静下来,抹了一把脸。

    “已经过去五日了,俺们也不知道这是哪儿。一路上到处都是乱匪,找不到人问。”

    左梦庚叹息不已,没想到自己居然倒下了五天。

    怪不得那个梦那么长,又是那么的难忘。

    左梦庚想要坐起来,可是稍微一动,四肢全都不听使唤。

    他知道,这是身体缺乏营养导致的虚弱。

    “有吃的吗?”

    左荣很是犹豫。

    “只有……只有马肉了。”

    他们流浪了五天,又因为多了一个人,携带的干粮早就吃光了。无奈之下,只好杀马充饥。

    左荣满以为左梦庚听到这个,会大怒痛骂。没想到左梦庚只是点点头,示意他将马肉拿来。

    马肉很新鲜,可惜只用了火烤熟,什么调味料都没有,即使熟了也有一股子腥味。

    如果是以往,这样的东西左梦庚碰都不会碰。可是如今他将马肉捧在手里,几下的功夫就吃光了。

    左梦庚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在那个梦里,他曾经做过什么什么特种兵,为了生存吃过比马肉更夸张的东西。

    所以如今马肉在他的嘴里,竟是无上的美味。

    好歹是肉食,吃了好大一块后,左梦庚精神了不少。

    好好检查了一番,发现肋部和胳膊的伤口全都得到了精心的处理,痊愈指日可待。

    “都是那位姑娘弄的,她的医术了得,寻了好些草药回来,才让少爷退了烧。”

    左荣把左梦庚昏迷后的情况一说,弄的左梦庚不由看向那女孩。

    看起来明明是富家小姐的模样,缘何会懂得医术?

    又想起她最开始骂自己的话,左梦庚不由得脸色古怪。

    奈何身处险境,不是好奇的时候。

    左梦庚勉力站起,观察四周的情况。

    没啥好说的,到处都是荒野,大地平坦的令人发慌。只有极远处才有些起伏,连丘陵都算不上。

    左梦庚也没指望发现什么,主要是为了辨别方向。

    这对他来说,易如反掌。

    “咱们往这个方向走。”

    左荣和左华不懂,也不会问,他们很听话。

    那女孩却跳了起来。

    “不成,往南走的话,离京师越来越远了。”

    左梦庚看过去。

    “你怎么知道,我们要往南走?”

    女孩撇嘴,嗔怪的模样很有风情。

    “吾又不是傻的,秋冬时分太阳远大地而去,昼短夜长,虽正午亦处于南。你指着太阳的方向,还不是南方?”

    左梦庚再次审慎地看着女孩,面色凝重了许多。

    “你到底是谁?”

    虽然古人也知道冬夏的太阳有所不同,但能总结出规律的,必然是涉猎天文之人。

    普通的妇人虽有感知,但必不可能说的这么条理分明。

    尤其是想起之前女孩骂自己的话,左梦庚不禁小心了些。

    女孩却很谨慎。

    “你不用管我是谁,只需将我护送到京师,我雅雅少不得厚赐于你。”

    她虽然什么也没说,但左梦庚已经得到了许多信息。

    这个女孩来自于江南,一口吴侬软语藏也藏不住。而且家里非富即贵,很有势力。懂天文、懂医术,家学必定渊源。

    “令祖是礼部侍郎徐玄扈公,可对?”

    女孩本来矜持自得,听闻这话,瞳孔瞬间放大,如同见鬼。

    “你……你……你怎么知晓的?”

    左梦庚微微一笑,感慨命运之奇,竟没有想到救了徐光启的孙女。

    这女孩本来一口的江南软语,并不是很好猜,可她“雅雅”“雅雅”地称呼,便被左梦庚抓住了。

    他继承了梦里的东西,对各种语言都有涉猎,知晓这是魔都一带对爷爷的称呼。

    明末,来自于松江府,又懂得天文、医术等杂学,还说要去京师寻爷爷,那么女孩的身份也就呼之欲出了。

    “玄扈公名扬天下,在下也是久仰的。以前偶然听过松江府方言,和你所言颇为相似,在下便赌了一把。”

    左梦庚找了一个由头,糊弄过去了。

    徐小姐听他夸赞祖父,心情大好,也没有想太多。不过左梦庚随后的话,却让她大惊失色。

    “徐小姐,京师去不得,咱们只能往南走。”

    徐小姐顿足,并不相信。

    “为何去不得?哪里还有京师安全?”

    左梦庚解释道:“此地应该在青县以南,去京师数百里。一路上全是乱匪,莫说躲避兵灾,就连吃的、喝的都找不到。咱们只有往南,看看沧州如何。”

    左荣也道:“沧州乃是大城,乱贼必不可能攻下。到了那里,咱们就安全了。届时给徐侍郎传信,让他派人来接你便是。”

    徐小姐看看三人神色,左梦庚和左荣坦然,左华不愿理她,便知道只能如此了。

    一想到自己清清白白的黄花大闺女,和三个素不相识的男人在野外游荡如许多日,回头指不定怎么被人嚼舌根呢。

    可她又不想死,便只好收起杂乱的心思,跟着左梦庚三人,踏上了南下的行程。

第4章 背刺

    “前面过不去了。”

    南下的路并不顺畅。

    左梦庚几人走到一个村庄外围,就被堵住了。

    村庄是唯一通道,但此时被上百骑马的乱匪占了。

    隔着老远就能看到村庄里火光冲天,寒风中隐隐还有妇孺的惨叫声。

    显然马匪正在里面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左梦庚三人愁眉不展,徐小姐又开始唠叨不休。

    “吾就说北上京师,远是远了点,可能避开乱匪,你们就是不懂事体。”

    “闭嘴。”

    左梦庚心烦意燥,脾气不好,也不惯着她。

    徐小姐大怒,就要计较,幸好左荣警示。

    “有人来了。”

    四人连忙伏低身形,偷偷看去。

    就见四、五骑从远处嘚嘚而来,不疾不徐,马上的人虽然都用黑巾蒙着面,但肆意的说笑声毫无忌讳。

    左梦庚四人藏匿的地方是路边的一道反坡后,虽然挨着大路,可也不用担心被发现,正听了个正着。

    “大哥,你说那圣姑叫了咱们来,是要干啥?”

    “管那么多做啥?她白莲圣姑现在势大,咱们将就一番就是了。”

    “大哥,你说这次来了如此多的同道,大家互不相识,不怕闹出乱子来?”

    “你们知道就好。此番都警醒些,离着旁人远点。如果有人想下黑手,咱们就先下手为强。”

    凛然称是中,几骑过去,进了那个村庄。

    左梦庚凝眉沉思,隐隐发觉了什么。

    “左荣,那日追杀咱们的马匪,也都蒙着面吧?”

    左荣不明白他为何这么问,只是点头,顺便还给他科普了一番。

    “少爷有所不知,这北直隶和山东别的不多,唯独马户多有。这帮家伙平时看着都是良善百姓,可只要上了马、蒙了面,那就是来无影、去无踪的悍匪。当年刘六刘七兄弟,就是带着马匪闹了好大的事端。”

    刘六刘七起义,左梦庚当然是清楚的。

    毕竟杨跨虎碰到了姓杨的国公,也是一番风流嘛。

    左荣又道:“马匪做的是杀头的勾当,所以要多小心有多小心。他们人数不多,但不知有几伙。互相之间也不联系,这样一来,哪怕有一伙马匪被抓了,也牵连不到其他人。”

    左梦庚终于明确了思路。

    “所以他们都蒙着面,就是怕露了相?”

    左荣点头。

    左梦庚指指村子,问道:“那里大约有一百多马匪,你觉着,他们是一伙的吗?”

    左荣笑出声,摇头不止。

    “不可能。马匪为了安全,最多一伙十来个人,少的两、三人也有。这么一百多,根本藏不住行迹,早就让官府破了,不可能活到现在。”

    妥了,左梦庚终于有了计划。

    他一指远处徐徐而来的三骑,命令道:“把那三个人射下来,不要打草惊蛇。”

    左荣和左华不懂他要干什么,但执行命令十分忠实,弯弓搭箭做好了准备。

    徐小姐却看破了端倪。

    “你想要浑水摸鱼。”

    左梦庚给了她一个赞赏的眼神。

    “可惜了,你要是男儿,必有一番作为。”

    徐小姐可不在乎什么作为不作为的,急道:“你们三个能瞒天过海,我怎么办?”

    左梦庚他们三个大男人,把脸一蒙,比马匪还像马匪。可她一个弱女子,骑不得马不说,也隐藏不住身形啊。

    左梦庚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眼神。

    “山人自有妙计。”

    说话间,远处那三骑到了近前。和之前过去的人一样,照旧呼喝说笑不止,完全没想到就在身旁杀机四伏。

    窥到三骑到了脚下,左荣和左华猛地站起,一人一箭就将两个马匪射落。左荣更快,第一支箭刚刚出手,第二箭也离弦了。

    好一手连珠箭。

    三个马匪一点浪花都没有掀起,成为了箭下亡魂。他们的坐骑懵懵懂懂的,主人死后就站在了原地。

    左梦庚三人赶忙冲下去,牵马、搬尸,眨眼之间就清理好了现场。

    随意将三个马匪的尸首扔到乱草中,他们的面巾也戴在了左梦庚三人的脸上。

    徐小姐只是干着急。

    “我呢,我呢,你们不能不管我。”

    左梦庚嘿嘿一笑。

    “徐小姐,委屈你了。”

    说着,他蹿到徐小姐身后,掏出一截麻绳。将徐小姐的双臂拢在一起,结实地绑上。

    “你……你要干什么?”

    左梦庚将她抱起,搭在马背上。

    “既然不好隐藏身形,你就先给我做个压寨夫人吧。”

    左荣和左华拍手大笑,纷纷称赞这个主意好。

    乱匪到处烧杀抢掠,抢了漂亮女人以供享乐在所常有。如此一来,他们三带着个女人,也就不突兀了。

    徐小姐趴在马背上,面朝黄土,气的七窍生烟,可也无可奈何,只是咬碎了银牙。

    “左梦庚,你等着。”

    左梦庚可不知道她的怨念,上了马,和左荣、左华奔着村子走去。

    村子里乱的不行,所有马匪都在享乐,对于他们的出现熟视无睹。

    倒是有个眼睛里冒着邪光的家伙跑了过来,喊道:“兄弟,你抢的这娘们不错呀,让给我如何?”

    左梦庚哈哈大笑,尽量装出粗鲁的样子。

    “爷爷一直打光棍,好不容易弄到个女人,还要带回去传宗接代呢。你瞧瞧,这大屁股,一看就是能生养的。”

    说还不算,他又抬手,大巴掌拍在了徐小姐圆润的屁股上。

    第二次了啊。

    强烈的震感差点没将徐小姐的魂儿给拍没了,半边身子酥麻当中,几欲破口大骂。

    幸好记着身陷险境,勉强忍住,心里默默自我催眠。

    “姓左的,老娘不报此仇,誓不为人。”

    那马匪贪婪地盯着徐小姐姣好的身段,愈发色授魂与,忍耐不住。

    “兄弟,你把这娘们让给我,我给你三百两银子。”

    “三百两?”

    左梦庚装出犹豫的样子,徐小姐却要疯了。

    这家伙不会三百两银子就把自己给卖了吧?

    她是打定了主意,只要左梦庚敢这么做,她就大喊大叫,叫破左梦庚的身份。

    要死大家就一起死。

    “切,爷爷这些时日抢了不知道多少财宝,三百两银子爷爷还看不上。除非五千两,你拿出五千两,咱们就成交。”

    那马匪脸色大变,破口大骂。

    “五千两换个娘们,亏你说的出口,你是得了癔症发失心疯吗?王八羔子,竟来消遣老子。”

    周遭的马匪哄堂大笑,只当看热闹。

    左梦庚一夹马腹,继续前行。

    “连五千两银子都抢不到,我要是你,找个粪坑自己浸死算球。”

    那马匪无论如何也掏不出五千两银子,骂骂咧咧地回到了原位。

    一段小插曲过去,左梦庚三人继续前行,再无状况。

    可眼瞅着要走出村子了,旁边传来喝阻声。

    “干什么去?”

    左梦庚偏头看去,就见好壮一个汉子,和铁塔似的。手里的刀也比别人大了许多,起码有五十斤。

    这汉子身边的人很多,足足二十来个,估计是马匪里势力最大的一股。

    不过想着左荣的介绍,他也无所畏惧,冷哼道:“没见着爷爷抢了个宝贝吗?找地方享用去。怎么着,你想看看爷爷的威风啊?那跟着来啊。”

    其他人对这等荤话哄笑不已,那大汉却没有。

    “要享受等以后,跟着来,要做事了。”

    左梦庚内心一紧,道:“爷爷现在就想玩女人,做个鸟事?”

    那大汉阴恻恻地看过来。

    “圣姑的命令,你不听,试试。”

    说完,竟不再多话,上了马,带着人往前走了。

    其余的马匪一改先前的懒散,也纷纷上马,汇聚到了那人的身后,形成了一支队伍。

    “少爷,怎么办?要不,咱们跑吧?”

    一听就是馊主意。

    “往哪儿跑?这些都是马匪,你觉着咱们跑得过吗?”

    左梦庚无奈,只得策马跟上,缀在了马匪队伍的最后。

    见他们三个跟了来,其余的马匪也就不再审视,一百多号人马默默前行,不知道要去做什么。

    向东行了大约三十来里,竟来到了一处战场。

    尘沙漫天、喊杀如潮,有两军激战正酣。

    其中一方离着较远,但人数无边无际,散落在平原上到处都是,正散乱地冲杀着。

    远远看去,这些人破衣褴褛、面黄肌瘦,手里的武器也五花八门。锄头、镰刀、粪叉,什么都有。

    另一方正好在马匪的正前方,背对着他们列阵。

    人数不多,千把来人,可阵型还算严整,层次分明。几杆大旗飘扬,衣甲算不得鲜亮,但到底是有甲的。

    尤其是阵中居然有火器,每次喷发,威势不凡。

    杀伤力嘛……

    反正乱民倒下两三个,其余的人立刻吓的往回跑。

    一个传染俩,全得灰指甲……不是,是恐惧迅速蔓延,乱民又一窝蜂地逃回去。

    可背后有督战队,连续砍了几个脑袋后,乱民再次掉头,又朝官军攻去。

    这进也是死,退也是死,乱民别无选择。

    俗话说,战胜恐惧最好的办法,就是面对恐惧。

    当无论如何都是死的时候,乱民也就不怕死了。再一次冲锋时,他们竟有了摧枯拉朽的声威。

    官军那边,已经看到靠近过来的马匪,不免有些乱了。

    这些都是步卒,平原之上和乱民厮杀还无所谓。面对骑兵,恐怕要被屠杀。

    官军的将领显然已经慌了,一边指挥着前方的步卒顶住乱民的冲锋,一边又要调兵遣将,防御后阵。

    马匪这边不给他时间了。

    那个领头的大汉一举弯刀,率领身边的二十多人开始给马加速了。

    “少爷,咱们也要上吗?这和官军作战,被发现的话,可要满门抄斩的。”

    左荣拿不定主意,只好看向左梦庚。

    眼瞅着其他马匪也开始动了,左梦庚目光变得阴鹫起来。

    “这是咱们的机会,等下看我的信号。”

    说话间,他一把抓起徐小姐,割断了她手腕上的绳索。

    终于得脱自由,徐小姐手忙脚乱地拔掉了嘴里的布团,对着左梦庚连捶带打。

    “小瘪三,侬敢羞辱吾,今朝必不依你。”

    这吴侬软语骂起人来,实在是没啥杀伤力。徐小姐的绣拳也和按摩差不多,左梦庚毫无感觉。

    他抓住徐小姐的腰肢,在马上就将她换了位置,放到了自己的身后。又将手里的布条递过去,吩咐道:“绑上,咱们要拼命了。”

    徐小姐一呆,拿着布条比划了几下才明白是什么意思。探臂过去,穿过左梦庚的腰,又环过自己的腰,再将布条打了一个死结。

    如此一来,她和左梦庚就牢牢绑在一起了。

    除非左梦庚从马上掉下去,否则的话她绝对不会有事。

    因为布条的捆绑,徐小姐不得不和左梦庚牢牢贴在一起。

    男人宽厚的背脊宛如城墙,偏偏灼热的气息又如火炭,还挡住了扑面而来的刺骨寒风,令人不由得心安。

    徐小姐也不闹腾了,她的身量颇为高挑,此时只能尽量缩小自己的身躯,默默地躲在左梦庚的背后。

    她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但这一次,必定是惊天之举。

    百余骏马放开腿脚,速度加持到了极限,奔着官军席卷而去。

    一旦被这伙骑兵撞入阵中,官军的防线必定崩塌。到时候前面的乱民再冲进来,这伙官军只怕要全军覆没。

    左梦庚三人就在马队的最后面,谁也没有注意到他们的情况。

    而这,就是千载难逢的良机。

    左梦庚拔出弯刀,在空中晃了两晃,左荣和左华收到信号,同样拔刀出鞘。

    眼见着马队距离官军还有两百步不到,左梦庚的眼睛里杀机毕露。

    他将弯刀平放,刀刃朝前,搭在了马脖子的高度上,然后猛踢马腹。

    骏马受到刺激,猛地再次加速,一下子就赶上了前面的马匪。

    这些马匪虽然没有着甲,但冲锋的时候,全都趴伏在马背上,从背后劈砍很难命中要害。

    加上节省力气的需要,左梦庚采用了一种阴损的打法。

    平放的弯刀借助马速冲过前面之人时,锋利的刀刃如同切豆腐一样,直接切开了马匪左肋。

    惨叫声中,那马匪浑身的力气尽失,当即从马上掉落了下去。

    左梦庚根本不去管,只管不停催逼马速。

    他的马速越来越快,超越一个马匪,就有一人被砍下马去。而他要做的,只是根据马匪在他的左侧还是右侧,来回调整刀锋朝向而已。

    跟在他旁边的左荣、左华负责补刀,有他没杀掉的马匪,都被两人砍落马下。

    很快地,其余马匪察觉到了不对。回头一看,亡魂大冒。

    “好贼子!”

    “有内鬼!”

    马匪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内部居然中出了叛徒。

    眼见着要和官军接战了,内鬼此时出手,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有的马匪慌乱四散,有的想要回头阻击。

    可马队都在顺着一个方向疾驰,此时回头无异于找死。

    果然,许多坐骑互相撞在了一起,登时人仰马翻,又让马队更加乱了。

    到了这个时候,隐瞒行迹已经没有必要了。

    左梦庚一把掀开面巾,高举弯刀,大开大合地砍杀起来。

    “杀!”

    左荣和左华紧紧跟随,三人所到之处,无人可挡。刹那间,三十来个马匪就稀里糊涂地送了性命。

    本来官军的将领看到马匪的冲锋势头,已经闭目待死了。结果见到马队内部生乱,冲锋的势头一下子降了下来,不由得大喜过望。

    他来不及多想,跳上自己的战马,令旗一指,率领部下就冲了上来。

    左梦庚也不知道自己杀了多少人,反正这些时日受到的鸟气着实发散了不少。

    须臾功夫,就已经杀透了马队,竟然冲到了前面。

    恰好此时那官军将领已经冲到,和马匪的头目战在了一起。

    看到两人舍命搏杀,浑然忘我,左梦庚催马便上。

    人如风、马如龙,刀光似银河掠空。

    马匪头目根本顾不了这背后的滔天杀意,硕大的人头飞向了半空。

    其余的马匪本欲前来相救,看到头目脑袋飞了,全都丧失了斗志,二话不说,打马飞奔,去的竟比刚才来时还快。

    官军覆没的危机,彻底解除。

    另一边,没有了马队的支援,乱民被杀的尸横遍野,再次跑了。

    很快地,整个战场化为了沉寂,除了漫天的硝烟和血腥味,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本将南皮游击刘源清,尔等弃暗投明,杀贼有功,可愿归入本将麾下?”

第5章 名将之姿【感谢莫渐殇丶逐风的万赏!】

    刘源清名不见经传。

    他大哥刘泽清可就如雷贯耳了。

    鼎鼎大名的江北四镇之一,明末数得着的大军阀。

    不过和刘泽清这个祸害不同,刘源清的人生还是有闪光点的。

    崇祯十五年,清军攻临清。

    时任临清总兵官的刘源清据城力守,城破之后又力战而死,称得上抗清义士。

    虽然有这样的光辉履历,可面对此人,左梦庚却深深戒备。

    人是世界上最复杂的生物。

    面对异族的时候,刘源清可以奋勇血战,为国捐躯。但不代表着,他就是个好人。

    从他刚才的话就能看出,这货准备杀人冒功。

    虽然左梦庚等人是他的救命恩人,但一个兵头子,根本不会有那么多的善良。

    被左梦庚猜对了,刘源清的心里还真的在琢磨着怎么将功劳据为己有。

    此战消灭的乱贼少说也有两千余,几乎倍于他的兵力。无论如何,报上去之后都是大功。

    唯独可惜的是,真正完成破阵和底定乾坤的,是左梦庚等人。

    要是没有了这几人……

    刘源清的眼底冒出凶光,随时准备动手。

    然后他就听到了左梦庚的话。

    “刘将军有礼,在下左梦庚,家严乃辽东车右营都司左讳昆山。”

    左梦庚决定赌一把,赌时间差。

    宁远兵变天下哗然,人人瞩目。但左良玉这样的军官被免职,消息未必会传的那么快。

    “什么?你们不是乱匪?”

    刘泽清大吃一惊,懊恼不已。

    果然,他还不知道辽东被处理的军官中有左良玉。否则的话,左梦庚自报家门吓不住他。

    现在不同了。

    辽东……

    车右营……

    都司……

    刘源清稍微一琢磨,就知道自己惹不起。

    卫所制崩溃、募兵制兴起后,明朝的军官制度混乱无比。

    都司原为都指挥使的简称,那可是一方大员,举足轻重的人物。后来就成为中阶军官,遍布诸军。

    可问题是,都司的职权没有一个固定范畴。小的时候不起眼,大的时候又吓死人。

    这个军职可以由把总、操守、千总、守备升绶,也可以代管参将、游击的职权。

    按理说,身为游击将军的刘源清,无须畏惧都司。

    可他之于左良玉,就相当于地方二线部队的团长,面对野战军合成加强营的营长。

    能比吗?

    比不了。

    就在他惋惜不能贪功时,左梦庚又加上了一根稻草。

    左梦庚一指徐小姐,道:“这位是礼部侍郎徐玄扈公府上千金。我们路遇乱匪,一路奔波,幸得将军施救,真是感激不尽。”

    刘源清彻底死心。

    如果说一个都司的儿子还只是让他犹豫的话,那么礼部侍郎的亲人,无论如何他都惹不起。

    大明朝文贵武贱,七品文官就能令一品武将生不如死。礼部侍郎乃正三品大员,要弄死他只是一句话的事。

    饶是如此,左梦庚还是将功劳扔给了刘源清。

    他是军将家属,又不是军官,杀敌再多,也没有功劳可讲。

    与其如此,不如都推到刘源清身上。

    这兵荒马乱的鬼地方,什么也没有结交一位领兵的将领管用。

    刘源清惊喜不已,给徐小姐行了礼,态度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变化。

    “今番大捷,全赖贤侄鼎力相助。走,叔父安排下酒宴,咱们好好庆祝一番。也让徐小姐沐浴更衣,尽消奔波之苦才是。”

    看,“尔等”变成“贤侄”了。

    说话间,他的目光不停在左梦庚和徐小姐之间来回游移,暧昧的很。

    左梦庚和徐小姐年龄相仿,一个魁伟英武,一个高挑秀美,隐隐间竟颇为般配。

    虽然刘源清不认为一个都司的儿子能高攀上礼部侍郎,但这混乱时节,年轻男女相依逃命,谁知道会不会干柴烈火?

    就算是投资潜力股,刘源清也舍得下本。

    面对他的暧昧目光,左梦庚很坦然,毕竟内心无暇,自然光风霁月。

    可徐小姐却俏脸一红,不知为何,娇嫩的翘臀又泛起酥麻的异感。

    “登徒子……”

    徐小姐嗔怒的目光看向左梦庚,更是令刘源清想偏了。

    哈哈大笑着就要当先引路,远处却一骑飞奔而至,马上的士兵跑的人都要散架了。

    “报,匪首无生莲挟七千之众,于昨夜破南皮县城而入,县令、县丞、主簿等官员尽数被杀。”

    “哎呀!”

    刘源清当场昏厥。

    左梦庚刚刚帮着他背刺了乱匪,没想到转眼之间,乱匪就给了他一个更大的背刺。

    泉水被偷了,这谁受得了?

    亲卫们涌上来,七手八脚好一顿抢救,才让刘源清苏醒过来。

    不用说,庆功宴没了。

    刘源清宛如枯木,失魂落魄,巴结高官的心思早不知飞到何处去了。

    丢城失地,对他这样的武将来说,可是要砍脑袋的。

    一想到不久之后就要身首异处,刘源清万念俱灰,笑的比哭的还难看。

    “贤侄,徐小姐,对不住了。我这里如今朝不保夕,无暇招待二位,你们自便去吧。”

    左梦庚没走,徐小姐更不敢走,她知道必须跟着左梦庚才能活命。

    “刘叔叔,此事怕还有商榷余地。”

    畿辅之地到处都是乱匪,如今好不容易混到了官军身旁,左梦庚无论如何也不想再身陷险地。

    “刘叔叔此番出城浪战,想必是受上官派遣。既然如此,丢城失地的罪过,怎么也算不到叔叔头上。”

    刘源清的脸上多了一丝生气,随即叹息不止。

    “贤侄有所不知,我出城虽是受上官差遣,可丢城失地一事,上官可不会为我分辨。除非……”

    除非有大笔银钱贿赂上官,才能保命。

    可南皮县城陷落,刘源清全部身家都在城中,焉能保住?

    以大明官僚的德行,不送上厚礼,岂会为他说话。

    这南皮游击的位置,说不定多少人盯着呢。

    那就没办法了吗?

    不。

    左梦庚觉得,刘源清还有翻盘的机会。

    再者,他的记忆里,刘源清既然后来能做到临清总兵,此次必然也会化险为夷。

    他要做的,就是在其中施加影响,收获刘源清的感激,日后还有大用。

    “刘叔叔,小侄曾与乱匪周旋数日。以我观之,夺回县城机会颇大。”

    刘源清要想保命,除了贿赂上官之外,夺回县城也是一个办法。

    收复失地,也是功劳之一。

    刘源清犹如溺水之人,听闻有救,立刻活了过来。

    他一把抓住左梦庚,态度之谦卑,实在令人侧目。

    “贤侄可有教我?”

    “叔叔可有地图?”

    一种玄妙的感觉横弥心间,不知道为何,只要一涉及到战事,左梦庚就感觉自己很兴奋,而且各种想法层出不穷,信心十足。

    刘源清火速拿来了地图,铺在左梦庚面前。

    明朝的地图,哪怕是军事地图,也是粗糙的不忍直视。

    可好歹够用了。

    “叔叔可能不知,乱匪虽然势大,然队伍散漫,各行其是,无法形成合力。”

    崇祯元年畿辅的民乱,起因是旱灾和蝗灾导致的民不聊生。无数饥民家破人亡的情况下,为了生存自发而为。

    虽然这其中有白莲教在蛊惑和引导,但数年前徐鸿儒的作乱,导致白莲教元气大伤,没法彻底接管乱局。

    之前左梦庚等人遇到的马匪就可见一斑。

    为了对付官军,各路乱匪集合到一起,但彼此之间十分陌生,也谁都不服气谁。

    这样会造成一个对刘源清有利的状况。

    那就是情势如何,乱匪也无法精准掌握。

    这就给了左梦庚用计的机会。

    结合刘源清提供的情报,左梦庚开始构想。

    “青县为乱匪陷落,天津卫、河间府的大军都去增援,沧州府一夕数惊,只敢守城,不敢出来,也指望不上。可乱匪对朝廷的布置不可能知道,这便是咱们的抓手。”

    刘源清如今只求活命。

    “贤侄,你就说吧,咱们怎么做。”

    左梦庚取得了主导权。

    “南皮县如今有七千多乱匪,咱们这一千多号人攻城是不可能的。”

    官军对乱匪,如果是野战的话,一千打一万也是随便打。可要是攻城,那就不可能成功。

    “为今之计,必须要将乱匪从城里诈出来。”

    见众位将领懵懂无知,左梦庚对明军的素质实在是无力吐槽。

    “乱匪只以为这附近没有大军了,可如果保定总兵邓国胜和宣府总兵黑云龙来了呢?再有,南边德州也派兵北上呢?”

    一个操守觉得左梦庚在异想天开。

    “保定府和宣府的官军怎么可能来?山东的兵要想跨境剿匪,麻烦无比。”

    左梦庚笑了。

    “此事咱们知晓,可乱匪知道吗?”

    这一问,让所有人都惊咦出声。

    大家都犯了一个常识性的错误,那就是将目不识丁的乱匪和官员们同等看待。

    事实上,对于一般的老百姓来讲,官府是如何运作的,他们还真的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凡是官员都清楚,想从保定府、宣府调兵来沧州府这边平叛,必定迁延日久。倘若是从山东德州调兵跨省,那没有两、三个月的时间文书往来根本做不到。

    但老百姓哪儿知道这个。

    “乱匪守城,咱们无计可施。可如果咱们扮成保定府、宣府和德州府的大军,从三面逼来,乱匪还敢守着县城吗?”

    左梦庚图穷匕见,令所有人都大开眼界。

    刘清源怔怔看着自信昂扬的左梦庚,再想想家里那些混吃等死的混账,真是百感交集。

    “左都司生了个好儿子啊。”

第6章 战术与道行

    要想营造出十面合围的态势,其实很简单,并不需要真的有大军。

    乱匪不清楚朝廷的调动,那么就只需要在南皮县城周围鼓噪声势即可。

    各个方向派出百十来人,装作各路大军的先锋,则南皮乱匪必成惊弓之鸟。

    这个时候的乱匪是绝对不敢直面朝廷大军的。

    如果以县城为依托,对付刘源清所部这一千多人,乱匪胜算十足。

    可假如朝廷大军蜂拥而至,县城不可能守得住。

    他们一定会跑。

    而只要乱匪出了城,在野外就是被官军撵鸭子的局面。

    左梦庚把计划说了,剩下的,全看刘源清的胆气了。

    帅帐里沉闷非常,所有人都在等着他决断。

    刘源清咬牙切齿,肌肉也抖个不停。

    他从军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见识到如此大胆的作战计划。通篇不见一点实惠,完全就是一个“诈”字。

    能成功吗?

    不过很快他就想明白了。

    成功不成功都是次要的,最主要的是他的小命要没了。

    哪怕为了保命,也得搏一次了。

    他终于下定决心,大巴掌拍在桌子上。

    “干了。”

    派做疑兵的人出发了,每部各一百人,在南皮县城南、西、北三个方向露脸之后,再火速返回。

    接下来,就是等到天明,各部进入南皮以东设下埋伏。

    左梦庚回到自己的帐篷,就看到徐小姐歪在一旁,脑袋一点一点的。明明困乏至极,却不敢睡。

    左荣和左华很懂事,都在帐外待着。

    听到脚步声,徐小姐一跃而起。见到是他,不知为何,就是心安。

    “明天要打仗,情况难料。你留在这里,可保无恙。”

    作战计划是左梦庚定的,他必然要上战场实地指挥。再带着徐小姐,肯定不方便。

    可徐小姐脑袋摇的拨浪鼓一样。

    “不行,我要跟着你。”

    经历诸多变故,生死几番轮回,徐小姐一直处于惊恐当中。

    唯一能够信任的人,就只有左梦庚了。

    虽然这个家伙很无礼,居然打她那里。可事后她也想的清楚,知道左梦庚是在演戏,并非贪恋她的美色。

    要不然的话,这些时日,左梦庚早就动手了。

    她一个弱女子,必然保不住清白。

    他……是一个好人。

    左梦庚还不知道自己被发了好人卡,见她不听,很是不快。

    “你跟着我干什么?只会碍事。战场上刀枪又不长眼,可不管你是不是美女。”

    “在你的眼中,我很漂亮吗?”

    徐小姐大眼睛扑棱扑棱的,关注点就很奇怪。

    左梦庚满头黑线。

    “现在是讨论这个的时候吗?”

    徐小姐抿嘴一笑,心里甜滋滋的。

    “我不管,反正是你救的我,你就要负责到底。要不然将来我见了雅雅,就说你是登徒子。”

    左梦庚气的直哆嗦。

    你爷爷是礼部侍郎了不起呀?

    呃,真的很了不起。

    最起码捏死他,跟捏死蚂蚁似的。

    “前几日你也看到了,战场上凶险非常,我可不一定能照顾到你。”

    这一次徐小姐认真了许多。

    “这军营里便安全了?你是没看到,那些丘八看我的眼神,和狼一样。有你在,他们不敢如何。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你可心安?”

    当兵三年,母猪赛貂蝉。

    这些官军本就穷困潦倒,食不果腹,多数都是光棍。相比起那些乱民,其实他们也到了临界点。

    倘若把徐小姐一个人放在军营里,届时左梦庚、刘元清都不在,只怕还真的会出事。

    什么?

    你说这些士兵不怕军法吗?

    这年头当兵也活不下去啊,军户逃亡的还少了?

    陕北的农民军为何越打越强?

    还不是边军哗变,加入之后带来了正规军的作战方法。

    左梦庚细细思量,发现还真的不能将徐小姐留下。

    “那你跟着我吧。”

    徐小姐得寸进尺。

    “我要和你共乘一骑。”

    “你……”

    “我不会骑马。”

    左梦庚无奈。

    “随便,你不在乎名节,届时有你哭的。”

    徐小姐振振有词。

    “我这是事急从权,不违礼节。”

    见左梦庚无可奈何,这女孩露出得意的笑容。一只手玩弄着发梢,声音好似百灵鸟喳喳不停。

    “我才豆蔻年华,尚有大把的岁月没有享受,可不能轻易死去。”

    真是一个特立独行的女孩。

    “不应该是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吗?”

    “呸。”

    徐小姐格外不屑。

    “都是你们这些臭男人弄出来欺压我们女人的糟粕,凭什么你们男人花天酒地的肆无忌惮,我们妇人就要守着所谓的名节,活的人不人、鬼不鬼的?”

    这一下不禁令左梦庚对徐小姐好奇了。

    他虽然没有见识过多少妇人,可印象里的母亲和妹妹,真的是温良贤淑、谨守妇道,一举一动绝不越雷池一步,但也缺少了活力。

    这个徐小姐的表现,完全超脱了这个时代女性的定义。

    “你这么惊世骇俗,家里人不管的吗?”

    徐小姐格外骄傲。

    “哼,我雅雅才不像那些老顽固呢。他和我说呀,人就要自由自在地活着。妇人虽然柔弱,但也不要成为谁的附从,追求自己的幸福最重要。”

    料不到徐光启竟然如此开明。

    不过左梦庚很快反应过来。

    徐光启多和西方传教士来往,可谓是晚明开眼看世界的第一人,受到西方思想的影响在所难免。

    西方现在虽然也是黎明前的黑暗,但更多的是思想上的禁锢,对于伦理方面真的没有那么多的教条。

    再向娇骄自矜的徐小姐看去,愈发觉得她容光焕发,浑身上下都有着这个时代女性不曾有的光芒。

    原本宁静祥和的南皮县城,如今已经变成了匪窝。

    成千上万的乱匪涌入县城,攻占了县衙、杀光了官吏还不算,很快又对大户人家、士绅富商下手,就连许多百姓都难逃毒手。

    到了夜间,县城里依旧火光冲天、浓烟滚滚。

    无辜生命的哀嚎响彻天际,却唤不来获救的希望。

    城门大开,一队队的乱匪押送着车辆不停出来。有的停在了路边,有的被送往更远处。

    唯独一骑逆行,飞也似地冲进了城里。

    未几,乱匪各部的首领就被召集到了一起。

    “小的在刘八里乡发现了官军,正朝咱们而来。”

    各大头领惊呼不已。

    “哪儿来的官军?”

    “官军不是打青县去了吗?”

    “官军有多少人马?”

    探子道:“人不多,百来个,不过打的是保定总兵邓的旗号。小的问过,说这是开路先锋。”

    头领们纷纷扰扰,显然是慌了神。

    “保定的官军咋过来了?”

    “还是个总兵呢,怕不是有上万人。”

    这闹着,第二个探子冲了进来。

    “报,城北五十里外发现官军,旗号是宣大总兵黑。”

    头领们一片哗然,全都坐不住了。

    可坏消息一波接着一波。

    “报,德州的官军已经过了吴桥,正奔此地而来。”

    这是大军压境啊!

    一个头领跳起,嗓门颇大。

    “还等什么?风紧扯呼啊。”

    另有一人却无动于衷。

    “跑?往那儿跑?守着城咱们还能抵挡一下。去了野外,准让官军撵成兔子。”

    话音未落,奚落就来了。

    “九把刀,你是不是睡了那地主的小妾,舒坦了,不想动窝啊?你以为住在地主的房子里,你就是地主啦?官军来了,照样砍你的狗头。”

    一群粗汉哈哈大笑,气氛倒也缓和了一些。

    有人站了出来,拍拍手,压制了杂音。

    “各位头领,圣姑请了大家伙来,就是通报敌情。如今情况明了,官军势大,南皮必不可守。圣姑说了,明日咱们就得撤走。如今畿辅乱成一团,咱们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头领们没有附和,各个面色古怪。

    终于有人忍不住,开了口。

    “要走也行,可之前说好的,攻破县城,缴获有俺们一份。问问圣姑,何时分钱呢?”

    “对对对,老子们拼了命的打县城,为了啥?不把钱给俺们,莫怪手中的刀子不依。”

    那人连连摆手。

    “各位稍安勿躁,圣姑说了,明儿起早就分钱。大家伙都拿了钱启程,也好继续和官军周旋。”

    这个承诺总算是安抚住了各位头领,大家各自散去,分别准备了。

    那人回到后院,进了一间收拾干净的屋子,隔着一道布帘行礼。

    “圣姑,和各位头领都说好了。大家伙都吵着要分钱,不分钱只怕要闹事。只有分了钱,他们明日才会开拔。”

    布帘后面传来一道好听又冷酷的女声。

    “这些见利忘义的奸贼,有好处就上,没好处就咬自己人,要成大事,岂能指望他们?白日间他们抢的少吗?还想要钱,呵呵,做梦。”

    “不分钱,只怕明日闹起来不好收场。”

    “何须等到明日,招呼咱们的人,不要打草惊蛇,连夜走。”

    诸位头领回去之后,摩拳擦掌,纷纷幻想着金银到手,从此可以享受荣华富贵。

    谁也不曾注意到,天还未亮,一个车队静悄悄地驶出北门,随后消失在了茫茫夜幕中。

    乱贼本该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第7章 兵与匪

    战争,有它铁的法则。

    任何觉着自己堪比诸葛亮,算无遗策,能够将敌人玩弄于鼓掌之间的人,必定会被无情的现实打脸。

    站在军阵之前,左梦庚就感到自己的老脸火辣辣的疼。

    他的谋划,出篓子了。

    他千算万算,就是没算到,南皮的乱匪并不能算是正规军。

    左梦庚的谋划要想成功,需要满足两个条件。

    南皮县城夹在卫河和浮河之间,浮河位于县城以南,西南-东北流向。

    按照左梦庚的计划,当南、西、北“出现”朝廷大军时,南皮的乱匪别无选择,只能弃城东逃。

    这样一来,他们就只能右侧靠着浮河走。

    左梦庚和刘源清率领官军从北面压来,乱匪无路可逃,只有被拦腰斩断,大败亏输的结局。

    可左梦庚没想到的是,因为数月大旱,浮河断流了。

    就如同他之前烧桥的那条小河一样,虽然河道里都是烂泥,但总有地方可以跋涉过去。

    再有就是,南皮的乱匪并非是组织严密、万众一心的军队。

    当官军来袭时,知道危险的头目先跑了。

    下面的小卒啥也不知道,一觉醒来,发现头目们都不见了,才后知后觉地逃跑。

    问题是,他们并不知道官军从哪个方向来啊!

    于是,东西南北、漫山遍野,到处都是无头苍蝇一般的乱匪。

    刘源清所部就只有一千多人,面对这种局面,就算每个人有三头六臂,也不可能彻底将乱匪消灭。

    想着梦里的大将军谨小慎微模样,左梦庚暗暗警醒,知道自己要学习的地方还有许多。

    他这边懊恼呢,刘源清却大喜过望。

    看到乱匪漫无目的地瞎跑,刘源清就知道,县城夺回有望了。

    他一举手中弯刀,斗志昂扬。

    “儿郎们,跟我冲,杀尽贼寇,升官发财啊!”

    官军也知道此战必胜,勇气无以复加,纷纷跟着刘源清冲向了乱匪。

    好家伙,那场面就跟《动物世界》里狮群捕猎一样。

    食草动物们看到凶猛的狮群,想到的不是靠着数量的优势抵抗,而是纷纷夺路而逃。

    只要被抓到的不是我就行。

    徐小姐依旧在左梦庚的马上,依旧抱着他的腰。

    第一次的时候很紧张、很害羞,毕竟平生第一次和男人如此接近。但一回生、二回熟,现在就自然许多了。

    多日的经历,也让这个女孩的胆子大了许多。还从左梦庚的肩膀处探出头来,观看战场的情形。

    “那位刘将军为何不去抢占县城,而是追杀乱贼呀?”

    是的,刘源清本来心忧丢城失地会被砍头,但是现在又不着急抢回县城了,而是放纵人马肆意追杀起乱匪来。

    左梦庚却看的清楚,冷哼连连。

    “还能为何?死要钱罢了。”

    刘源清所部也乱了,但目标明确。

    那些普通的乱匪根本就不管,只是追杀那些押送着马车、旁边又有马匪护卫的。

    不用说,那些马车上必然装着乱贼抢夺而来的财物。

    南皮县城被破,刘源清也损失惨重。

    县城反正唾手可得,这家伙贪心大作,就想要趁机挽回损失。

    他的心思,左梦庚看的明明白白。

    徐小姐看着混乱的战场上,官军和乱匪为了一块银子舍命厮杀的样子,心里也是乱哄哄的。

    “官军如此,谈何剿贼?”

    左梦庚看着那些惨叫着死在官军手中的乱民,这其中既有青壮,也有白发苍苍的老人,更有嗷嗷待哺的婴儿。

    有的妇人被官军扑倒,扒去了衣物,光天化日之下就行那禽兽之事。

    一辆被缴获的马车上,一个残忍的官军,一手提着一颗血迹未干的脑袋,另一手拿着好大一串珠宝,猖狂大笑的模样宛如恶魔。

    随即此人又被四面八方涌来的乱匪砍成肉酱,抢来的珠宝都还没有焐热。

    官军又再围上来,和这些乱匪为了珍宝惨烈厮杀。

    整个战场都乱糟糟的。

    放眼看去,飞沙走石,黄雾漫天,喊杀声、惨叫声不绝于耳。渐渐地,已经很难分得清楚谁是兵、谁是匪了。

    刘源清早就不知道杀到哪里去了,他率领的官军也无人指挥。

    这是杀戮和抢掠的时刻,无论是兵还是匪,都生怕自己抢的慢了、抢的少了。

    此处已经不能称之为人间,更像是兽性之国。

    看着那些扑倒在土地上,不甘逝去的生命,左梦庚的内心被猛烈地冲击着。

    官兵剿贼,说起来天经地义。

    可那些家破人亡、被死亡逼迫的乱民,就真的该死吗?

    当他们连一口吃的都没有的时候,他们能依靠谁?

    朝廷,又在做什么?

    而这些本来行将待死的乱民,在不顾一切展现暴行后,又给这个世界带来了更大的灾难。

    受害者到施暴者的转变,又是那么的迅速和猛烈。

    这些人有没有哪怕那么一瞬,去懊悔自己的所作所为呢?

    陡然间,梦里那些稀奇古怪的理论开始不停翻涌,一波接着一波冲击着他的思想。

    左梦庚虽然时刻记着那些奇怪的理论,但始终不解其意。

    现如今,看到这率兽食人的惨烈时,他悟了。

    从来没有什么官和匪。

    当一个朝廷不能保证百姓的生存,视百姓如草芥时,那么这个朝廷从上到下就是世间最大的匪。

    当百姓只知道盲目求生而不顾秩序和道德时,他们就会化身为摧毁一切的野兽。

    直到另一个稍微对待百姓好点的势力出现时,改朝换代也就发生了。

    要想真正地结束这种治乱循环,就必须要让这个世界变得不一样。

    大地开始震动。

    一开始很轻微,但渐渐密如鼓点。最后人坐在马上,都能感受到地动山摇的威势。

    远处天边,数不清的骑兵蜂拥而来。无数面大旗迎风招展,更有数不清的披甲骑士开始加速。

    刘源清所部全是步卒,根本没有骑兵。而且这些骑兵装备精良,一看架势就知道是强军。

    漫天的箭雨。

    奔袭而来的骑兵不讲任何道理,直接用弓箭覆盖了战场。

    数不清的乱民被射死,也有刘源清的部下成为了亡魂。

    可这些骑兵根本不在意,仿佛无情的杀戮机器,任何胆敢阻挡在他们面前的,都会被他们碾碎。

    更有不少箭支散落在了左梦庚等人的周围。

    “快走!”

    左梦庚亡魂大冒,一抖缰绳,胯下骏马当即掉头,朝着东北方向疾驰。

    左荣和左华来不及多想,迅速跟上。

    尘土飞扬中,左梦庚只看到一面大旗,上书:宣镇总兵黑。

    他为了计赚南皮县,派人冒充宣府总兵黑云龙。

    不成想,黑云龙真的来了。

    还是以这种方式。

    这伙骑兵好似地狱里的魔神,眼中不分敌我,一路碾压过去。

    南皮的官军被他们吞没,紧随其后的乱民反应不及,也被屠杀干净。

    要不是左梦庚见机得快,拨转马头朝北跑,脱离出去,他们也要死翘翘了。

    看着骑兵屠杀的一幕,左梦庚双目尽是猩红。

    如果只是为了作战而杀人,那便算了。可这些骑兵的所作所为,竟然比乱匪还要过份。

    他亲眼看到,一个南皮官军的尸体被骑兵的长枪挑着,在半空中甩来甩去。待官军口袋里的银子掉落下来,骑兵伸手接住,然后将尸体随意甩脱。

    尸体落在地上,无数的马蹄从上面踏过,和泥土混在了一起。

    本为同僚的官军都是如此,其余的乱民可想而知。

    这些骑兵迅速分兵,对乱民分割包围。

    每围住一处,必定乱箭射杀。还有不死的,再上去乱刀砍死。

    骑兵中又分出数人来,开始在死人身上搜捡。

    一旦摸到了金银,必高声欢呼,竟比作战杀敌还要兴奋。

    这一幕幕在左梦庚的眼里闪过,令他不禁想到了一句话。

    匪过如梳,兵过如蓖。

    连最精锐的九边重镇都如此,这个大明……

    “左梦庚,官军为何不分青红皂白,连同袍都杀?”

    徐小姐的声音颤抖不停,实在是亲眼看到的景象完全超出了她的认知。

    左梦庚能说什么,只是哼道:“这个大明,完蛋了。”

    徐小姐错愕半晌,没再说什么,只是重重点头。

    左梦庚没有看到,也不敢停留,奋力催马,只求远离战场。

    幸好宣镇骑兵被乱民拖住了脚步,顾不上他们,让他们迅速远离了硝烟。

    渐行渐远的背后,漫天都是血色。

第8章 执手提梳浓情过

    左梦庚四人向东奔行了一阵,不再看到官军,道路两旁均是乱民。

    可这里也不安生。

    乱民们竟然在自相残杀。

    十来个乱民正在围攻一辆马车,叫骂声远远便能听到。

    “打死他们,这些混账自己溜了,却把咱们留在城里给官军杀。”

    “说好了带着大家伙打天下,他们却卷了金银逃命。”

    原来是起内讧了。

    不过乱匪当中,能够卷走金银的,显然不是易与之辈。

    马车旁的乱匪虽只两人,可身手不凡,每次弯刀砍出必见血。

    要不是乱民已经疯了,恐怕早已被吓退。

    这些乱民显然恨极了头目,根本不在乎生死了,完全是抱着同归于尽的打法。

    不大一会儿功夫,就留下了满地的尸首,竟没有一个活着的。

    左梦庚大喜,策马过去,平白得了一辆马车。

    如果只是他们主仆三人,有马骑足够了。但带着徐小姐,总归是不方便。

    现在有了一辆马车,徐小姐也不用和他共乘一骑了。

    左荣上去挑开车帘,结果吓了一跳。

    “出来。”

    原来马车里竟然躲了一人。

    幸亏左荣谨慎,否则伤了徐小姐,事情就大条了。

    “好汉爷饶命,好汉爷不要杀我!”

    马车里的人连滚带爬出来,匍匐在地上一个劲地磕头,身子底下一滩水渍,毫无勇气可言。

    左梦庚喝问道:“你是干什么的?”

    见没有刀斧临身,那人胆子稍微大了些。

    “小的……小的叫黄二,是汪家集的车把式。只求大王饶命,小的给大王做牛做马,任凭使唤。”

    “你会赶马车?”

    黄二点头如捣蒜,就怕左梦庚等人不信。

    “会会会,小的赶马车又快又稳,从不出差错。十里八乡都知道,俺黄二赶车是一把好手。”

    赶马车可不是谁都能做的,乃是一门技术活。

    缴获了一辆马车,左梦庚最愁的,就是怎么驾驭。瞌睡来了枕头,竟然附带了一个车夫。

    “那好,你就好好赶车。做的好了,饶你一命。”

    连番厮杀,见惯了残酷,左梦庚的心肠也硬了起来。

    这个黄二说是乱民又不是乱民的,对付这种人,吓唬远比怀柔要管用。

    果然,黄二立马老实了,开开心心地爬起来,还殷勤地将马车里外收拾了一通。

    左梦庚把徐小姐从马上接下来。

    “咱们即刻南下,路途遥远。你一个千金大小姐,身子骨娇弱,骑马可受不了,还是坐马车吧。”

    徐小姐看到马车,眼神里露出渴望,但更加担心。

    “再……再碰到乱匪怎么办?你不会抛下我不管吧?”

    马车坐着是舒服,可逃命的时候就是累赘了。

    徐小姐又想起青县城下的遭遇,对马车都有心理阴影了。

    左梦庚却把握十足。

    “此处南下,距离山东不远了。德州驻有重兵,乱匪必不敢南下,咱们一路都是安全的。”

    徐小姐定定地看着他。

    “你要是敢抛下我,我就托梦给雅雅,让他找你算账。”

    左梦庚满头黑线。

    这魔都女子的难缠,看来是古已有之啊。

    好说歹说,赌咒发誓,徐小姐总算是坐进了马车,一行人开始南下。

    黄二赶着马车,刚才的话都听到了,不禁小心问道:“几位爷,你们……你们不是乱匪?”

    左华哼道:“我家老爷乃都司将军,你说我们是不是匪啊?你们这些乱匪败走南皮,都是我家少爷指挥的。”

    黄二慌忙摇手。

    “爷您误会了,俺……俺也不是乱匪。”

    左华作势拔刀。

    “休想诓我。”

    黄二吓的够呛,连忙解释。

    “今年大旱,家里没吃的了。俺本来想着去京师,投奔俺兄弟。可还没走成呢,乱匪就冲进了俺们村子。村里有些人胆大包天,也投了匪。知道俺会赶马车,就把俺供了出来。俺一直想着逃跑,可那劳什子圣姑身边人太多,一直没找着机会。”

    左梦庚一下子抓住了,目光如电射去。

    “你见过那个圣姑?”

    他们被马匪挟持,偷袭刘源清所部时,那个头目就说的清清楚楚,是奉了什么圣姑的命令。

    此番南皮乱匪中又出现了这个圣姑,显然,此人应当是此次民乱里的罪魁祸首之一。

    黄二点头又摇头。

    “见是见着了,可那娘们蒙着脸,看不真切。身子骨是真好,估摸着是个漂亮的,和……和夫人差不多。”

    徐小姐闹了个大红脸,啐道:“胡说八道什么?再敢嚼舌头,仔细你的皮。”

    左梦庚没注意到这个误会,他在思索那个圣姑何许人也。

    “后来呢,那个圣姑去了哪里?”

    黄二这种喽啰都算不上的,果然不能指望太多。

    “俺不知道,昨儿晚上那圣姑谁也没招呼,就悄悄溜出了城。还分了人手,赶着马车四散走的。俺就是跟着其中一伙,结果让人追上。要不是几位爷搭救,俺……俺也没命了。”

    线索就此断了,左梦庚可惜不已。

    那个什么圣姑搞的烽烟四起,差点让他丢了性命。这个仇,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报。

    一行人骑马、乘车,速度很快,一天后到了宁津。

    结果宁津戒严,进不去城,只好绕城而过,奔向德州。

    畿辅的民乱早已让德州一日三惊,地方官吓破了胆,守备更加严密。

    依旧无法进城的左梦庚等人只好继续绕过德州,一路奔波,疲惫不堪。

    所幸过了德州,深入山东腹地,没有民乱和战火侵扰,百姓的生活平静如常。

    到了武城县,总算是进了城,寻了一家干净的客栈。

    十余日辗转鏖战,让几人都变成了乞丐。就连徐小姐都失去了姿色,和叫花子似的。

    要不是看他们这群人骑着马、驾着车,城门的兵丁都未必会放他们进城。

    为免麻烦,左梦庚出手豪爽,直接扔给了伙计二十两银子。

    “马和车仔细照料,安排五间上房,准备香汤沐浴,安排一桌上等席面,再去买几身成衣回来。”

    有钱能使鬼推磨,亮晃晃的银子当面,客栈的效率极高。

    “俺……俺住上房?”

    得知自己也有上房住,黄二惊呆了。

    看着自己光着的脚上满是泥垢,他愣是不敢踩上台阶。

    左荣和左华怎么拉也拉不动,好像楼上于他而言,是龙潭虎穴一般。

    “算了,小二,带他去澡堂子搓洗一番,再给他准备些吃食吧。”

    左梦庚清楚黄二这是自卑在作祟,即使强拉他上了楼,他也不自在,干脆重新做了安排。

    黄二感恩戴德,满心欢喜地和伙计去了。

    好好地洗了个澡,换上干净的新衣裳,通透的令人宛如新生。

    左梦庚走出房间,去了徐小姐那边。还未进去,就听到了女孩喋喋不休的计较。

    “侬晓得伐,吾穿衣衫只穿苏绣的,这啥事体?棉布袄子,哪能穿咯?”

    也不知道她唠叨多久了,加上又不大听得懂,伙计郁闷的头都抬不起来。

    左梦庚挥挥手,伙计如蒙大赦,跑的飞快。

    徐小姐气不过,就此找上了他。

    “左梦庚,你就不能买些好点的衣裳?你看看,这怎么穿?”

    徐小姐刚刚沐浴过,尚且湿润的长发披散开来,遮住了半边素颜。处子幽香阵阵袭来,配上高挑玲珑的身段,无时不刻在侵扰左梦庚的视觉和嗅觉。

    他只得侧过半边身,心中默念清心普善咒。

    “这衣裳哪里不好吗?你看看黄二,他连鞋子都没有呢。忘了那些乱民吗?才得脱劫难,便何不食肉糜了?”

    这话有些重,弄的徐小姐心底一颤,偷眼瞧去,发觉左梦庚似乎是真的生气了。

    “吾……我只是一时不适应罢了。好了,我穿就是嘛。”

    脚步颦颦,伊人飘去了里间。不多时出来,满室素雅,好似梨花盛开。

    看的出来,徐小姐真的是第一次穿这么廉价、朴素的衣服,十分的不适应。张开双臂转了一圈,然后探究地看向左梦庚。

    女人美不美,要男人的肯定才作的准。

    见她服软,左梦庚也不冷面如霜了。

    他竖起大拇指,道:“你天生丽质,华服艳妆反而累赘。今日之素雅,却让我想起了濂溪先生的爱莲之说。”

    天可怜见,《爱莲说》可是赞许君子人品高洁的。

    被左梦庚拿来形容徐小姐,登时惹得佳人心花怒放,满室皆春。

    “瞎说。”

    这一声嗔怪,实在是糯到了极处,令徐小姐自己也有些诧异。

    生怕被左梦庚发现异样,她忙跑去梳妆。

    可坐下来后,秀发盘了几次都没有盘好,徐小姐渐渐沉默。须臾,竟珠泪满面,泣不成声。

    “你怎么了?”

    左梦庚还以为自己哪儿惹到了这位大小姐,不由得紧张起来。

    徐小姐默默摇头,却不是怪他。

    “枝柳自幼伴我长大,此次随我去京师,却不想天人永隔。她梳的牡丹髻最是好看,松江府的妇人都羡慕呢。如今她不在了,再没有人给我梳头了。”

    左梦庚这才明白,原来徐小姐是想念那没于乱民之中的丫鬟了。

    古代女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没有什么社交。身边常伴者,唯独丫鬟。

    因此许多小姐和丫鬟的关系非常好,情同姐妹在所多有。许多丫鬟更是在小姐出嫁后,通房做妾,帮着自家小姐固宠。

    这等事,左梦庚也是无法。

    “节哀顺变。”

    徐小姐却没有回应,抓着梳子动也不动。

    左梦庚本以为她是没有走出心伤,过了好久才发觉,似乎不对。

    “饭菜应该准备好了,你快些,咱们吃饱了还要赶路呢。”

    徐小姐豁然抬头,突兀地瞥了他一眼,俏脸羞红。

    “我……我不会盘发。”

    “呃……”

    左梦庚怎么也没有想到,原来是这个。

    不过想想也是,这徐小姐出身富贵,想必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梳头这种事,从小到大都有丫鬟伺候,哪里亲自动过手。

    可现在怎么办?

    左梦庚也没办法去变个丫鬟给她呀。

    “要不,你随便束上好了。”

    徐小姐无奈,只好尝试。

    然而左梦庚把她想的太好了,这位千金大小姐竟然连最基本的梳头都做不到。

    眼瞅着她将头发越梳越乱,左梦庚受不了了。

    “算了,我来帮你吧。”

    他走到徐小姐背后,拿过梳子,大手拂过了如瀑的三千青丝。

    徐小姐僵住了。

    男人宽大厚实的手掌抚摸头发的感觉是那么的真切,刹那间激起无数的电流,令她的心都要跳出来了。

    从小到大受到的教育里,男儿只取功名事帝王,不可儿女情长误终身。

    家里爷父兄长,成亲者颇多,却从来没有见过谁,会为妻子梳妆的。

    透过铜镜,看着身后伟岸的男儿,感受着不曾有过的温柔。不知为何,徐小姐的心底,猛地闪过一首曾经学过的闺房诗。

    娥眉顾盼纱灯暖,

    墨香瀑布荡衣衫。

    执手提梳浓情过,

    却留发丝绕前缘。

第9章 没什么了不起

    武城距临清百余里,官道相连,平坦畅通。

    一行人骑马、驾车,速度颇快。

    晌午出发,夕阳未落便见着了临清的城墙。

    可是临城越近,大家的神色越凝重。

    只见通往临清的官道上,浩浩荡荡全是蚁行蹒跚的流民。

    将将到了城下,却被兵丁所阻,闹成一团。随即大批的人流被驱赶着,远离城门,窝在了城墙根下。

    这么寒冷的天气里,是死是活,全看天意了。

    左梦庚等人的骏马、车驾分外显眼,到了城门处,人群纷纷避让。

    这年月,不是贵人,谁能出行骑马驾车呢?

    一个小旗跑过来,刚要盘问,突然眼前一亮。

    “哎哟,这不是左少爷嘛。”

    左梦庚没想到自己还是名人,笑道:“军爷认识我?”

    那小旗连连摆手。

    “可不敢当左少爷称呼,咱们临清谁不认识左少爷啊?两年前,您和柳家少爷在这城门外打的那一架,嚯,真是惊天地、泣鬼神啊。人都说,临清武功之盛,左少爷和柳少爷两分天下。”

    左梦庚一囧,想起了曾经的荒唐。

    身为将二代,左梦庚从前也纨绔的很。加上左良玉严加操练,他的武艺着实不凡。

    纨绔们争锋的时候,没有人是他几何之敌。

    唯独柳家的柳一元同样武艺不凡,更是和他针锋相对,但始终不分胜负。

    那柳一元,左梦庚也想起来了,乃是临清九大望族柳氏子弟,父亲更是大名鼎鼎的柳佐。

    历史上柳一元更是以书香门第出身,考中了武举人。

    他正回味往事呢,小旗却说出了惊人的消息。

    “左少爷回来的正好,昨儿贵府老管家被人从城外抬回,似乎受伤颇重。小人听说府上如今无人主持,乱作一团呢。”

    “哎呀……”

    左荣和左华听到这事,登即色变。

    左华更是忍耐不住,打马飞奔,抢先入城了。

    左梦庚心中也是波澜狂涌,万料不到府中出了这等大事。

    左府一共两位管家,一个左严,一个左宽。

    左严是大管家,也是左荣和左华的父亲。

    左严并不严厉,相反是个挺和善的老头。

    原本为辽东军中的车夫,后来左良玉见他年老体衰,不堪军伍,就要了过来做亲随。

    后来更是让左严返回临清,管理左府内外事务。

    左严感恩戴德,带着两个儿子都改姓了左。

    同样的,二管家左宽也一点都不宽厚。

    这位是沙场上的凶人,如今也是左良玉的保镖头子,一直跟随在左良玉身边。

    左良玉贫贱出身,发家不久,和妻子黄氏乃糟糠夫妻。

    左梦庚印象里,左家起势也就是近几年的功夫。确切来说,是在左良玉当上都司之后。

    黄氏民户女儿,大字不识,也胆小怕事,没有什么主张。

    左良玉征战在外,左府的事都需要左严处理。

    现如今主心骨倒下了,左府可不就乱了嘛。

    一念及此,左梦庚也急坏了。

    随手扔给那小旗二两银子,“多谢相告。”

    赶紧入了城,直奔家门。

    那小旗得了好处,美滋滋地收起,又去指挥驱赶流民了。

    之前的事,徐小姐在马车里都听到了。

    她掀开帘子,看到左梦庚和左荣都面色凝重,轻声问道:“可是府上出了变故?要不……我去客栈好了。”

    她为左梦庚所救,如今孤身一个弱女子,在回到徐光启身边之前,肯定住进左府比较好。

    可人家里出了事,她一个外人,这一点还是拎得清的。

    她善解人意,左梦庚却不能答应。

    一个连梳头都不会的娇小姐,放任不管的话,不出事才怪呢。

    “安心,有我在。”

    徐小姐看过许多话本,书中那些千军万马中来去自如的名将,每每令她心折。

    真正的将军她没有见过,可这些时日左梦庚护着她,几度乱军当中杀进杀出,更是有运筹帷幄、指挥若定之举,让她知道这是一个值得信任的人。

    心思安定之下,便对周围的环境产生了好奇。

    眼下所处的城市,幅员辽阔,竟远超她见过的所有城池。

    屋舍楼宇连绵不绝,路上行人摩肩擦踵。放眼过去,数不尽的牌幡鲜艳招展,天下财货汇聚于此,种类之丰富以她的阅历竟不能尽识。

    “人都说江南繁盛甲天下,我看这里,比起江南也不遑多让了。”

    听到徐小姐的惊叹,左梦庚忍不住笑道:“临清虽为州治,但此乃五省通衢要地,人口百万,自是不凡。”

    有明一代,人口超过百万的城市,仅有五座。其他四座均为府城,唯独临清乃是州城。

    临清有此规模和地位,全赖运河。

    此地乃会通河和卫河交汇之处,京杭大运河与隋朝大运河全都要从这里周转。

    无论是北上京师、南下苏杭,亦或者是西去河洛,都极为方便。

    更是五大仓储要地之一,有天下第一码头之称,京师安危全系于此城。

    可以这么说,倘若此地被占,京师百万民众立刻衣食断绝,成为死地。

    有了徐小姐说说笑笑,左梦庚心底的担忧也去了不少。脚步匆匆,很快到了帅府街。

    还有老远,就见到一座府邸中鱼贯涌出多人。

    见到左梦庚,这些人纷纷露出狂喜之色。

    “少爷!”

    “少爷,你可算是回来了。”

    左梦庚端坐马上,看着好几个都眼眶晶莹,不禁喝道:“哭什么?我左府以武立家,马革裹尸,百死不悔。流血流汗不流泪,死都不怕,又有何惧?”

    一股子疆场杀气扑面而来,尽扫颓靡。所有左府的人都不禁昂首挺胸,气势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转变。

    徐小姐偷偷掀开帘子一角,见左梦庚一言而定乾坤,不由彩目涟涟,为之心折。

    江南之地多儒雅文秀之辈,虽满腹经纶、才情锦绣,却失于男儿之刚烈。那种舍我其谁、俯瞰天下的霸气,真是再多的道德文章也难以抗衡。

    府中变故颇令左梦庚挂心,让他不愿耽搁。

    他指着马车道:“打开中门,迎接贵客入府。”

    下人立刻照做,不一会儿,左府平素始终关闭的中门左右敞开,预示着贵客临门。

    有仆人过去,从黄二的手里接过了马车,护送着进入了府中。

    左梦庚走到黄二身边,问道:“可有去处吗?”

    黄二知道自己的使命完成了,憨厚一笑。

    “小的有手有脚,还会赶车,怎么也能找个活计吃饭。”

    左梦庚点点头,稍微放心下来。

    他让左荣拿了二十两银子,塞入了黄二手中。

    “一路行来,辛苦你了。这点银子你拿着,怎么也要找个营生。”

    黄二虽然流离失所,却是平民。左府也不大,养不活太多的仆人,左梦庚便没有开口收留。

    得了二十两银子,黄二已经很满足了。

    这是一笔巨款,他即使什么也不干,靠这笔钱都能活两年。

    “小的这便告辞,不牢贵人挂念。”

    黄二跪下,砰砰砰磕了几个响头,小心将银子揣好,去寻找自己的新生活了。

    这是一个小人物,在这乱世毫不起眼。

    如果不是碰上了左梦庚,说不定就死在南皮的战场上了。

    此时多了一次生命,未来又变得不一样了。他干瘦的身影走入人潮,很快融入了其中。

    谁也不曾注意到,街角的几个闲汉,同样起身,追去了黄二消失的方向。

    左梦庚抬脚入府,跨过前院,来到后庭。

    此时马车已经被送到了这里,男仆退去,几个丫鬟、婆子上来,在车旁放下了矮凳。

    左梦庚上前道:“徐小姐,咱们到了,随我去见见家慈吧。”

    徐小姐掀开帘子,疑惑不已。

    “这便下车?为何不送上清水、面巾,待我洗漱之后再入内拜见。这样……礼貌吗?”

    一旁的丫鬟、婆子纷纷低下脑袋,羞愧不已。

    徐小姐说的东西,她们完全不懂得。

    左梦庚却知道,此时东南奢靡非常,豪族大户的排场十分惊人。这位徐小姐所说的,只怕还是最普通的。

    “呵,我左府舞刀弄枪比较在行,这些繁琐规矩却不懂。”

    徐小姐狂翻白眼,知晓他是故意的,忍不住嘀咕道:“Agrosseriaéomaiorinimigodohomem。”

    左梦庚呵呵冷笑,回道:“GanânciaéomaiorPecadodohomem。”

    徐小姐大吃一惊,好悬闪了舌头。

    “你……你……你……”

    左梦庚朝她伸出手掌,促狭道:“美丽的女士,会说葡萄牙语没什么了不起。”

第10章 少爷当家(1)

    “那是佛郎机。”

    “佛郎机的原词为Franks,真正的意思应该是法兰克,指的是另一国家,在我们认识的佛郎机的以北,那里有一座世界上最伟大的城市。”

    “有多伟大?”

    “从来没有人可以攻占那里,你说伟大不伟大?”

    “为何无法攻占那里?那座城市的堡垒很坚固吗?那里的人作战很英勇吗?”

    左梦庚摇头,语气幽幽。

    “不,只是因为他们足够的快。”

    徐小姐最为自豪的,就是比其他人更加了解这个世界。没想到今日却被左梦庚教育了,着实有些抑郁。

    “你说应该译作葡萄牙,又是何道理?”

    左梦庚扶她下车,一边道:“我们所认为的佛郎机,其实并非一个国家。其中一个叫西班牙,另一个较小的葡萄牙,才是我们认识的佛郎机。那里有一座美丽的城市,叫波图卡莱,因此那边的人习惯管那个国家叫Portuga,译作葡萄牙更加标准。”

    徐小姐怔怔地看着他,发觉完全看不透。

    这个世界上,怎么有比雅雅还了解西方的人?

    左府中堂大开,左梦庚带着徐小姐跨过门槛,走了进去。就见到正中坐着一位三十出头的妇人,正急切地看过来。

    妇人的侧后方站着一个十一、二岁的清丽女孩,当真是出水芙蓉,我见犹怜。

    正是他的母亲黄氏和妹妹左羡梅。

    左梦庚激动不已,快步过去,在黄氏面前跪好。

    “母亲,孩儿回来了。”

    他只有见到亲人的激动,徐小姐却有些古怪。

    此情此景,不知为何,又让她想到了一首诗。

    苟……

    不对。

    【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

    幸好左家人都在相见的激动之中,谁也没有注意到她的异样。

    见到儿子回来,黄氏哪里还坐得住,将左梦庚拉起,恨不得仔仔细细、里里外外好好看看。

    “好好地,怎就回来了?”

    左梦庚去年才往辽东,本来说好的,要跟在左良玉身边杀敌立功,谋一个前程,万万不到归家之日。

    有徐小姐在,左梦庚不便多说。

    “出了一些变故,不但孩儿回来了,父亲也在后面。”

    黄氏的脸上闪过一抹忧色,随即招待客人。

    “这位小姐是……”

    左梦庚拉着徐小姐上前。

    “这位是礼部侍郎徐玄扈公府上千金,孩儿南归之时,在青县城下碰到了乱贼。彼时徐小姐也在,为免不测,便请了来家里作客。”

    一听说是礼部侍郎的家眷,黄氏的心不由得跳动快了几分。

    自家儿子救了这等大员亲属,难道要交好运了?

    徐小姐乖巧伶俐,早已和黄氏攀谈到了一起。

    “若琳见过夫人,此番要不是左公子仗义相救,奴家不但性命不保,还致家门蒙羞。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左梦庚侧目。

    好家伙,一路行来十余日,都只是“徐小姐”“徐小姐”的称呼,今日方知其闺名。

    他也不想想,古代女子的芳名,哪儿是那么容易透露的。

    这是因为见着了左府内眷,徐若琳才会说出来。

    黄氏虽然没什么见识,但心善。加之徐若琳美若天仙,气质不凡,平增好感。

    “徐小姐切莫这般说,这便是缘分。如今到了府上,莫要见外,好好安歇。缺什么、少什么,只管说啊。”

    徐若琳松了一口气。

    “多谢夫人。”

    那边,左梦庚的目光却盯上了左羡梅。

    “你这丫头,哥哥回来了,为何不欢迎?”

    左羡梅大急,努力辩解。

    “兄长归府,按礼需先和母亲通禀,小妹不敢逾越。”

    一板一眼的模样,和假道学似的。令左梦庚起了促狭的心思,抬手就揉乱了她的发髻。

    “什么兄长不兄长的?叫哥哥。”

    “哎呀……”

    左羡梅万料不到左梦庚会这般莽撞,顶着一头鸡窝,好想生气,又怕丢了淑女的风范。唯独俏翻的白眼,证明她还存有少女的童真。

    “是,哥哥。”

    对于这个妹妹,左梦庚回忆了一番,着实头疼。

    兄妹的关系自然是极好的。

    谁叫左家人少呢,只有他们兄妹两个。

    只是这个妹妹不知道怎么搞的,读了太多才子佳人的书,又对礼教信之甚笃,失去了本该有的灵性。

    野史传言,左羡梅为报父仇,化身青楼名妓,刺死了清朝大官。

    可历史上左良玉乃是病死,左梦庚更是投降满清,做了世袭子爵。无论如何,左羡梅为父报仇的说法也不成立啊。

    可除了这段野史,关于左羡梅的记载便没有了。

    想来不是嫁了人家,相夫教子,就是没于许州之变中。

    现如今看着花一样的妹妹,左梦庚暗地里下定决心,必要改变她的命运。

    黄氏和徐若琳相见后,左羡梅才上前来。

    “羡梅见过姐姐。”

    双姝对立,当真是春兰秋菊,赏心悦目。

    徐若琳也是眼前一亮,主动牵住了左羡梅的手。

    “妹妹好漂亮,不想北地竟有这般仙活的美人儿。”

    左羡梅羞涩不已。

    “姐姐……才是钟天地之灵秀,令人自惭形秽。”

    呵,果然女人第一次见面,古往今来都一样。

    左梦庚心里记挂着事儿,便对左羡梅道:“徐小姐一路奔波,甚是辛苦。妹妹有劳,操持一下徐小姐的歇宿。回过头来,让厨房准备宴席。”

    左羡梅对这个哥哥也是怕怕的,怕他再弄乱了自己好不容易梳成的牡丹头。

    见左羡梅领着徐若琳走了,左梦庚面色凝重,扶着黄氏坐了下来。

    “严叔因何受伤?可重否?”

    黄氏面色惊惶,不过看到儿子,总算是找到了主心骨。

    “昨日管家带了人,说是去庄子上收租子。待回来时,就浑身鲜血,昏迷不醒。我问了旁人,说是庄户们都造反了,不但不交租,还要杀人。你们爷俩不在,我一个妇道人家,哪懂得这许多?管家至今卧床,此事正不知如何料理呢。”

    左梦庚思量了一番,觉着其中似乎有些蹊跷。

    “我去看看严叔。”

    多日忧虑一朝尽去,黄氏分外疲惫。

    “去吧去吧,可莫要逞强。”

    左梦庚辞别了母亲,来到前院,就看到六个年轻英武的下人正等着他。

    “少爷。”

    六个人涌上来,热切的不得了。

    为何如此,左梦庚当然清楚。

    因为这六人,和左荣、左华一样,全都是他的贴身小厮。

    八人凑在一起,分别冠以荣、华、富、贵、世、代、永、享之名。

    好吧,左良玉起的名字,什么心思昭然若揭。

    左梦庚去了辽东,这六个家伙就没有了主心骨,在府里也失去了地位,自然对他日思夜想。

    如今他回来了,作为他的贴身下人,当然又可以耀武扬威了。

    不过这些人也是左梦庚最得力、最忠诚的帮手。

    “走吧,带我去严叔那儿。”

    左严的住所在东跨院,走几步路就到。

    将要进去时,却跟里面冲出来的人撞了个满怀。

    幸好左梦庚身手利索,一下子拦住了,不然非得摔倒不可。

    再一看那莽撞的,竟是左华。

    后面还追着左荣,见他把左梦庚撞到了,着实气的够呛。

    “混账,跪下!”

    左华先是一慌,随即梗着脖子,也不顾脸上的泪痕。

    “少爷,俺要去俺爹报仇。”

    左荣踹了他一脚,喝道:“什么时候,府里的事儿轮到你自作主张了?”

    那边,一个五十来岁的老人扶着门框也出来了。

    “你这个孽障,翅膀硬了是吧?给我回来,万事听少爷的。”

    左梦庚忙过去扶住了老人,同时心里轻松了不少。

    “严叔,你怎么出来了?”

    左严既然还能下床走动,说明问题不大。

    左严浑不顾自身,只盯着左梦庚。

    “少爷回来就好,咱们这些下人,也能挺直腰杆了。”

    左梦庚扶他进屋。

    “严叔安心,万事有我。”

    左梦庚既然来了,左华也不能耍横,被左荣拎着进了屋。

    现在,府内的大事小情都交由左梦庚处置。

    左严本来还不放心,待看到左梦庚出门一年,青涩尽褪。往那里一坐,如渊凝伫,真是老怀大慰。

    “庄子上是个什么情形?”

    左府在城外有个农庄,大约三百多亩地,有一些佃户在耕种。

    具体如何,左梦庚完全不知。

    他以前就是个纨绔子弟,吃喝玩乐还成,家里的经营从不过问。现在虽然换了魂儿,但没有经历,便没有记忆,所以还得问左严。

    按理说,庄户抗租,还把左严打伤了,左严应该恼恨才对。

    可谁知左严一声哀叹。

    “少爷,农家人……苦啊!”

第11章 少爷当家(2)

    “今年大旱,数月不曾降雨,田里颗粒无收。老奴便想着,不如免了庄户的租子,好歹捱过这一阵子。不曾想,夏天的时候收到了老爷来信,催要钱粮。天大地大,老爷最大。无论如何,也得可着老爷不是?所以老奴便想着,和庄户们商量商量,好歹挤出些来,满足老爷花用。”

    左严娓娓述说,关于左良玉催要钱粮一事,左梦庚是知道的。

    其中还牵扯到一段辽东的公案。

    天启年间,帝师孙承宗主政辽东。

    鉴于辽东的压力越来越大,为了挽救局势,孙承宗编练了车营。

    左良玉得到超擢,成为了右营都司。

    而这件事,在辽东诸军中引起了极大的争议。

    因为之前左良玉名不见经传,只是区区一个把总,虽有战功,但这样的提拔实在骇人。

    孙承宗为何如此青睐左良玉,左梦庚融合了两世灵魂,也不知其所以然。

    左良玉可没有什么深厚背景。

    他出身贫寒,自幼父母双亡,连母亲叫什么都不知道,是叔父将他养大的。

    可后来叔父有了自己的孩子,便对左良玉横眉冷对,嫌弃厌烦。

    左良玉心高气傲,不愿寄居人下,发誓要闯荡出一片天地来。留下了黄氏和年岁尚小的左梦庚,去了辽东投军。

    左梦庚的记忆里,幼时的生活还是蛮苦的,有时甚至会挨饿。

    一直到左良玉做了都司,左家才渐渐起势。添置了宅邸、田地,招了不少奴仆,有了过得去的门面。

    但左良玉的处境,并没有好过。

    阉党掌权之后,孙承宗离职,负责辽东的人变成了袁崇焕。

    按理说,袁崇焕作为钱龙锡的门生,身上刻着东林党的烙印。有共同对抗阉党的情谊在,袁崇焕本该对孙承宗的爱将左良玉照拂有加才对。

    然而事实截然相反。

    袁崇焕的麾下,左良玉的日子颇为艰难,屡遭针对,可谓是朝不保夕。

    为何如此,左梦庚看不透,这也是先前他对袁崇焕恨之入骨的原因之一。

    后来辽东督抚闹翻,有阉党背景的王之臣挤走了袁崇焕,左良玉的处境更加艰难。

    彼时的左良玉,几欲辞官归乡,不受鸟气了。

    幸好天启皇帝驾崩,崇祯即位,王之臣被赶走,辽东巡抚换成了毕自肃。

    终于缓过气来的左良玉后怕不已,就想着无论如何,都要巩固自己的地位。

    他打算花一笔钱财,让自己的职位名正言顺。

    左良玉的官职,全称是辽东车右营加衔都司。

    明代官员,加衔乃是殊荣。

    比如什么“太子太保、太子少傅”之类的,非人臣之极而不可得。但到了左良玉这里,加衔二字就成为了催命符。

    他这个加衔都司,就跟什么代县长、代军长一样,属于临时性质,随时都能被免职。

    之所以会如此,就是当初孙承宗提拔他的时候,因为悬殊太大,为了应付争议而做的缓和之举。

    左良玉便想要趁着辽东头面换人,弄一笔钱财贿赂上官,把这“加衔”二字去了。

    此事发生在六月间,不想一个月后,宁远兵变,毕自肃自杀,袁崇焕上演王者归来。不但漂亮地平息了兵变,还手起刀落,斩杀、罢黜了一大堆官员。

    也就是左良玉在其中罪责不大,罢官免职,否则的话,脑袋都要不保了。

    奈何辽东和临清相距千里,左严并不知道左良玉丢了官,就想要趁着秋收之后,把租子收上来变现,然后给左良玉送去。

    “那日老奴去了庄子,路上有事耽搁了些。待到了地方,不成想王三几个混账居然大打出手,还踢死了梁越老爹。那梁越发了狂,当场打死了王三。老奴本想平息事端,奈何梁越杀红了眼……”

    剩下的事不须说,左梦庚也知道。

    左严因此而受伤,左府上下乱成一团。

    一出豪奴仗势欺人,导致农民家破人亡的惨剧,竟然发生在了自己家里。

    左梦庚拍拍脑袋,实在是气闷的很。

    “严叔便好好休息,此事交给我处理。”

    安抚了左严,左梦庚回到正院,问道:“那些打人的在哪里?”

    左荣带人出去,不大一会儿,提了几个捆的结实的奴仆扔在了左梦庚面前。

    这些家伙早就吓坏了,一个个佝偻在地上,因为嘴巴被堵上说不出话,只能拼命朝左梦庚磕头。

    左梦庚在他们面前来回踱步,话音清澈,人人都听的清楚。

    “我左氏起于微末,骤富贵而不忘本,历来持家和善,不敢败坏家风。”

    周围一圈下人听的面色古怪。

    左大少爷你当初遛鸟跨街、打架斗殴的时候,可没什么家风啊。

    只是如今左梦庚截然不同,昂扬而立宛如天尊,一身凛然霸气令人不敢直视,惹得下人们都小心翼翼,不敢乱来。

    “你等贱奴自作主张,坏我门风,其罪难恕。不过首恶王三已死,尔等却活罪难逃。”

    他令左荣拔去恶奴口中的布条,问道:“说吧,你们是要受家法,还是开革出府?”

    这些仆人脸色大变,磕头如捣蒜。

    “我等愿意受罚。”

    “只求少爷慈悲,便是打死我等也无怨。”

    如今这世道乱糟糟的,留在左府衣食无忧。要是被赶出了门,他们只怕要曝尸荒野。

    左梦庚其实早就料到这些人会作何选择,但不得不做出样子来。

    明末民众的思想意识其实已经到了蜕变的边缘,最显而易见的就是到处爆发的奴变。

    许多奴仆不满于现状,进行了轰轰烈烈的抗争。

    左梦庚也怕家里出现这种状况,所以今日既是惩罚,也是预防。

    倘若仆人有所不满,那干脆就撵出府去,也好过于家中藏了爆雷。

    既然这些人不想走,那就惩罚,以示公道。

    惩罚并不重,每人十棍。打的皮开肉绽、哀号流涕是不假,但也打不死人,过几日又能活蹦乱跳。

    其余的仆人见到此情此景,全都心底悚然,不敢再懈怠了。

    处置了府里,庄子上那边更加棘手。

    左梦庚想了想,对左荣道:“明日你们八个和我出城。”

    左荣等人凛然称是,自去准备了。

    左梦庚回了后院,宴席早已备好,黄氏、徐若琳、左羡梅都在等着他。

    “母亲先吃便是,这般枯等,岂不置孩儿不孝?”

    黄氏只是摇头,慈祥地看着他。

    “你这一家之主不在,我等妇道人家哪有享乐的道理?”

    徐若琳在一旁吐舌头,觉着这一家子规矩真多。

    她还做了一个捧腹的动作,明显是在告诉左梦庚,她饿坏了。

    左梦庚莞尔,也不耽搁。

    “那开饭吧。”

    为了迎接左梦庚回府,厨子颇为用心,准备了一桌好菜。

    黄氏却有些担心。

    “徐小姐打从江南来,也不知道吃不吃得惯?”

    徐若琳平时有些大大咧咧的骄纵,可到了饭桌上,大富大贵的修养就出来了。吃的那叫一个端庄典雅,惹得左羡梅边看边学。

    “鲁地饮食颇有独到之处,在江南是万万吃不到的。今日有此口福,也是一番阅历。”

    黄氏便放心了。

    “那就好,你们这一路上净遭罪了,不好好补补,怎么成?”

    左梦庚去前院时,徐若琳陪着黄氏,已经把路上的情形说了,可把黄氏吓的不轻。

    不过听得徐若琳和左梦庚共乘一马,朝夕相处那么多天,黄氏的脑筋不免多想了一些。

    “我吃好了。”

    “呃……”

    “啊……”

    左梦庚放下碗筷,在黄氏等人愕然的目光中,自己也挺诧异的。

    以前他吃饭可不快,慢条斯理的,虽然算不上细嚼慢咽,但也颇耗时辰。

    哪像现在,不过眨眼功夫,一顿饭就结束了。

    想想梦里那些军人似乎就是这么吃饭的,难道自己也被传染了?

    黄氏关心道:“怎吃的这么快?好歹多吃些。你受了伤,不吃好一点,怎么能好的快?”

    左羡梅在一旁幽幽地道:“哥哥已经吃了五碗米饭。”

    她看的一清二楚,巴掌大的饭碗,装的满满的米饭,到了左梦庚手里,就好似倒进嘴巴一样。

    再看看自己碗中尚有许多的饭粒,左羡梅简直怀疑人生。

    听到左梦庚三两句话的功夫就吃了五碗饭,黄氏和徐若琳也不禁看过来。

    这人的肚子是无底洞吗?

    左梦庚也闹了个大红脸。

    “呵呵,你们慢慢吃,不用管我。”

    看三个女人慢条斯理地数着米粒吃,他坐的也是煎熬,干脆告辞,回了自己的小院。

第12章 知己

    左家富足未久,还不算大族,内里十分的简朴。

    左梦庚的院子就很简单,没什么布置不说,连贴身的丫鬟都没有。

    左良玉对待儿子可不会溺爱,始终注意对左梦庚进行锤炼,这才让左梦庚练就了一身不错的武艺。

    走进屋中,环顾着熟悉的环境,左梦庚终于有了安静思考的时间。

    人活于世,从不缺烦恼。

    哪怕灵魂融合,看得见未来,也并不会让他舒心自在。

    自古以来从不乏目光深远之辈,但真正能借助潮流乘风破浪者,可谓是凤毛麟角。

    回到左梦庚自身,该如何选择人生的道路,更是一道复杂而艰巨的课题。

    这个大明是一定完蛋了的。

    明亡的原因十分复杂,乃是多重因素叠加的结果。

    并不会因为某一个人而能改变,尤其更不能指望帝王。

    那些写网文的,将崇祯描写成有心作为、无力回天的明君,仿佛明亡之责罪不在崇祯。

    但以左梦庚继承的知识来看,这种观点无疑十分荒谬。

    除却天灾这种不可抗拒因素外,明亡的人祸中,崇祯或者是明末的几位帝王,绝对是罪魁祸首。

    那些小说里,将土地兼并的罪名归于地主勋贵,崇祯痛心疾首却无可奈何。

    真不知道那些人的政治课都是怎么学的。

    封建皇帝是什么?

    地主阶级的代表。

    合着下面的大小地主会进行土地兼并,地主阶级的头子就不这么干了?

    决定封建皇帝怎么做的,不在于皇帝是谁、性格如何、能力如何,而是在于屁股底下的那张龙椅。

    左梦庚很清楚,明末的乱局,别说崇祯,就算是朱元璋复活也无能为力。

    只要是封建皇帝,就必然会随着大明这辆破车一路狂奔下去,最终车毁人亡。

    大势如此,不打破固有的框架,就甭指望能真正做到改变。

    做朱明的忠臣孝子,力挽狂澜,这绝对是愚蠢的选择。

    那么和前世一样,跟随在左良玉身边,借助剿灭农民起义的机会,成为大军阀呢?

    几乎没有多想,左梦庚就否决了这个念头。

    左良玉的所作所为,以他的了解,几乎没有改造的可能。

    这就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封建军官,满脑子升官发财、保命惜身的念头。如同前世那样继续跟随左良玉的话,左梦庚可以确定,自己的下场并不会太好。

    要么像原来的历史那样,手握二十万老弱病残一仗不打而降清,背负千古骂名;要么就是为了忠义的名声,面对满清的攻势螳臂当车,最终身死族灭。

    要想改变这一切,就必须寻找到全新的道路。

    靠山山倒,靠人人走,还是靠自己更有把握一些。

    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

    这头鹿,为何就不能落入他的手中?

    所幸如今才崇祯元年,一切都来得及,有足够的时间让他去拼一把。

    左梦庚思考良久,稍有心得,在脚步声中醒来。

    徐若琳吃过了晚饭,在左羡梅的陪同下,跑来找他。

    “你不累吗?为何不歇着?”

    徐若琳好奇地打量左梦庚的住处。

    这可是她第一次进入男人的房间,虽然有违礼教,但不知为何,又很喜欢这种打破禁忌的刺激。

    左羡梅噘着嘴,不高兴都在脸上。

    “我本来说,请了哥哥去厅堂相见。徐姐姐却说哥哥一路辛苦,理应上门拜见。”

    真是的,谁家的女儿这般没有规矩,巴巴地往男人的房间跑?

    礼部侍郎的孙女却不守礼,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徐若琳哪儿听不出来,转身掐着左羡梅细嫩的脸蛋,啧啧有声。

    “哟,我还以为身边跟了个曹大家呢。这般克己守礼,要不要给你树个贞节牌坊?”

    左羡梅大急,左扭右扭,却挣脱不开。

    “姐姐怎可……怎可……”

    眼瞅着妹妹要哭了,左梦庚只得做和事佬。

    “好了好了,当着我面欺负我妹妹,说不过去啊。”

    徐若琳这才放手,一转身,坐到了窗前桌旁。

    “你这个妹妹哟,年纪轻轻的,三从四德倒是不敢或忘,将来嫁了人,只怕会被欺负死。”

    左羡梅躲在哥哥身后,不敢过去,嘴巴倒硬。

    “姐姐此言差矣,三从四德乃我辈妇人处世良则。不守妇道,可是要被千夫所指、世人唾骂的。谨守妇道,才可以夫唱妇随,琴瑟和谐,维持门户也。”

    连左梦庚都受不了了。

    “少看点乱七八糟的书,狗屁的三从四德。你是人,一个活生生的人。你要为自己而活,不是谁的附从。你自己都活的不快乐,还管别人死活?”

    “哈哈哈。此诚乃金玉良言。”

    徐若琳拍掌大笑,发觉左梦庚的言行是真的合胃口。

    左羡梅的思想受到了极大的冲击。

    “母亲便是这般教诲,那些书中也是这般规矩,难道长辈、先贤之言也是错的?”

    左梦庚哼道:“任何诋毁、矮化女子的言论,全都是糟粕。人分男女,如世分阴阳。阴阳各半,则天道平衡。阳大于阴,阴大于阳,都是悖论。”

    左羡梅当然见过太极八卦图,自然也知晓那图上阴阳果真平分秋色,并没有哪一边更多一些。

    可这个现实,让她陷入了迷茫。

    “难道……难道我看的那些书都是错的?”

    徐若琳眼中闪过一丝不忍,将她拉过来,语气很是柔和。

    “咱们女子有手有脚,便是不靠男人,就养不活自己吗?妹妹可能不知道,姐姐来自于江南。在那边,人多地少,光靠种田养不活那么多人口。于是许多人就进了工坊,干活做工赚钱。许多人家,就连女子也要养家糊口。那些工坊里,女子缫丝、织布、搬运货物,一点都不男子差。”

    左羡梅第一次听到这些,心驰目眩,左梦庚却叹道:“江南之经济,实在冠于天下。只可惜,创造的财富却无法发挥最大的作用。”

    徐若琳到底不能超脱时代。

    “工坊劳作,只为赚钱而已,哪有什么大用?雅雅说,天下事,最重者莫过于农事。农事不兴,百姓无食,则天下大乱。这几年雅雅一直醉心农事,就是希望能让这天下,人人都吃饱饭。”

    徐光启的历史功绩,自不必多说,但左梦庚并不看好。

    “这些年的天灾,并非人力可以抗衡。这是地球进入了小冰河时期,气温下降,雨水分布不均,才导致的灾荒连绵,民不聊生。”

    徐若琳不懂。

    “小冰河时期?”

    左梦庚也不是很懂,但还是能够说的清楚。

    “我们地球围绕太阳旋转,太阳光为地球带来能量。但是太阳产生的能量并不是恒定不变的,某一个时期太阳的活动会进入蛰伏期。这个时候,地球得到的能量不足,大地的气温就会降低,会更冷一些,农作物的生长会受到极大的影响。”

    “是这样吗?”

    徐若琳听懂了。

    “什么?大地围着太阳转?不是……不是太阳东升西落吗?”

    左羡梅没听懂,反而吓的够呛。

    徐若琳给她解释。

    “妹妹有所不知,我们脚下的大地并非是平坦的,而是一个巨大的圆球。这个圆球围绕太阳旋转,转一圈就是一年。”

    左羡梅脸色煞白,实在是因为徐若琳说的东西太超出她的认知了。

    “大地明明就是平的。再说了,如果……如果大地是圆球,那为何看不出来?还有,在圆球另一边的人,岂不是要掉下去了?”

    徐若琳点头又摇头。

    “大地确实是个圆球,郭居静爷爷说,在他的家乡,遥远的西方,一百多年前曾有人驾船绕着我们脚下的大地走了一圈,又回到了出发的地方。至于圆球另一边的人为何不掉下去,那就不知道了。”

    如今牛顿大爷还没有出生,万有引力还没有被发现,徐若琳当然说不清楚。

    “因为我们脚下的大地存在一种引力,可以将所有的东西都吸附在大地上,所以大地另一端的人才不会掉落下去。”

    好吧,左梦庚一开口,万有引力的版权换人了。

    “引力?”

    左羡梅难得跳脱,还抬脚踩了踩脚下的土地。

    “为什么感受不到?”

    左梦庚微微一笑,引证并不困难。

    “你想想,我们向上跳起,为何最终会落回地面?树上的果实成熟了之后,为何也落到地上?射出去的箭,不管飞出去多远,最终都要落回地面。倘若脚下的大地没有引力的话,果实为何不飘向天空?射出去的箭为何不一直飞行?”

    左羡梅当然想不明白。

    “因为天在上、地在下,所以哥哥说的那些才会落在地上啊。”

    左梦庚摇头失笑。

    “上和下,都是相对的。许多时候,我们眼中的上或者下,换一个角度看,其实正好相反。”

    徐若琳佐证。

    “比如我坐在妹妹的左边,可是对我来说,妹妹却在我的右边。这就是相对,并非绝对。”

    好吧,这种高深的辩证,实在超出了左羡梅的认知范畴。她的眼睛已经开始冒星星,估计今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无法从中走出来。

    徐若琳却看向左梦庚。

    “我以为我懂的很多了,没想到,你懂的更多。”

    左梦庚寻了个理由。

    “临清四通八达,那些西洋传教士有不少从此处过,我和他们探讨过。”

    明末的中国其实并不封闭,西方人多有出入。尤其是临清这种通衢要地,左梦庚这么说,徐若琳立刻便信了。

    她似乎想到了什么。

    “我在家里的时候,和人说起这些,每每他们都吓的够呛。就是家里的父兄,除了二哥外,总是斥责这些是歪理邪说,大逆不道。明明雅雅深谙其道,他们却不许我去学、去说。”

    真是让人意外。

    开眼看世界第一人的徐光启家中,竟对西方学说畏如蛇蝎。

    那位老人,一定很孤单吧!

    想到这些,左梦庚不禁对这个灵秀的女孩多了几分怜悯。

    “没事,你懂的这些,其实才是至理。那些故步自封的人,才是愚不可及。”

    徐若琳仔细地看着左梦庚,似乎要将他的模样牢牢刻在眼里。

    “能和你多说说话,真好。”

第13章 小村惨事

    第二日,天空竟飘起了稀稀落落的雪花。

    人们顾不得寒冷,仰头望天,只希望雪能够下的大一些。

    长久的干旱之后,这竟是老天唯一的恩赐。

    左梦庚却遭了罪,想要多睡一会儿都不成。

    实在是太冷了。

    铺的厚厚的被褥,到了早晨一点温度都存不住,脚趾冻的发麻。

    饶是如此,他起床之后,也是用冷水洗漱,困意尽消。

    徐若琳竟也起了,贪婪地捧着小碗,小口小口地喝着滚烫的米粥。

    “现在我相信你说的,那个什么小冰河时期了。”

    左梦庚也用米粥温暖脏腑。

    “别说山东了,听说江南、江西那边都滴水成冰,大雪封山。这个冬日,百姓们只怕更难了。”

    他开始盘算,要在家里进行改造。

    这么寒冷的天气,还睡木床的话,人的身体只怕遭不住。

    吃过了早饭,来到前院,左荣八人已经等着了。

    “少爷,把这个穿在里面吧。”

    左荣拿来一件棉甲。

    今日要去庄子上,那些庄户抗租,还打伤了人,焉知情况如何。

    多些防护,多点安全。

    如果是以往,凭左梦庚的傲气,觉着对付几个泥腿子,肯定不屑于配甲。

    但现在的左梦庚不一样了。

    尤其是先前在畿辅险些丧命,让他对安全十分看重。

    棉甲不重,穿在棉袍里,外面看不出来。

    虽然按照明律,私藏弓弩、甲胄者视同谋反,但到了明末,律法废弛,效力还有多少,就只有鬼知道了。

    特别是左府这样的将门,弓弩甲胄一应俱全。

    到了城外,流民比昨日更多了。

    不过今日有良善人家出城,给流民施粥。

    靠近城门处,一溜马车排开,每驾马车上都放了大木桶。盖子掀着,米粥的香气在这样的天气里格外诱人。

    数十个汉子,维持秩序的维持秩序,打粥的打粥,倒显得其中一个黑裙少女格外不同。

    这女人浑身黑袍黑裙,裹的严严实实,脸上都戴着黑色面巾,可只看身段都是极品的美人儿。

    其他人都好好赶路,唯独左代探头然脑的。

    “这是谁家女眷?没见过呀。”

    左永取笑他。

    “六哥是想媳妇了吗?临清官宦多如狗、进士满地走,哪能谁家的小姐都认识。”

    左富话不多,但帮着左代。

    “确实没见过。”

    他们说的热闹,左梦庚也就瞥了一眼,道:“走吧,没什么好瞧的。以为施粥就是菩萨?没准是闻香教邀买人心呢。”

    六年前闻香教头目徐鸿儒作乱,将大半个山东打烂,以至于人人色变。

    此时听左梦庚提及魔教名头,几兄弟不敢闹了,乖乖跟着远去了。

    谁也不曾注意到,路边一个正在吃酒的大汉,目光始终盯着左梦庚。哪怕左梦庚跑的不见了踪影,他的眼睛都追着不放。

    左家的庄子在城北二十里处,极为偏僻。

    几人顺着官道纵马,跑了一会儿,拐入一侧的岔道,贴着一片树林,道路越走越是坎坷。

    左梦庚忍不住吐槽。

    “庄子也忒远了些。”

    左荣解释道:“没办法,咱家起势的太晚,临清的好地都被占完了。就是这三百亩地,还是老爷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弄到的。”

    再跑了一炷香功夫,远处道路再次分岔。

    一边通向远处,一边斜拐,隐隐约约能够看到岔路的尽头,有个不大的小村子。

    左华突然冲了出去,声音留在了风雪里。

    “少爷,我去把梁越那个畜生抓出来。”

    左梦庚来不及喊,左华已经跑远了。生怕这个暴躁的家伙闹出事端,他也只好加快马速。

    可冲到庄子外时才发现,左华并没有进去。而是傻了一般站在原地,似乎受到了什么刺激。

    别说他了,左梦庚等人看到庄子里的情形,也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哪怕曾经在畿辅面对铺天盖地的乱民,都没有让他们如现在这般惊悸。

    庄子里大约三十多间茅草屋子,一间瓦房也没有。外面围了一圈篱笆,可如今大多塌了。

    只要想进出,什么地方都能进去。

    茅草屋在庄子中央围了一个圈,留出一大片空地。

    空地上一颗三人环抱粗的大槐树,怕不是有几百年的树龄。

    然而如今此树不见生机勃发,更像是地狱的招魂幡。

    只见大树上,赫然吊着七、八具尸体,在寒风中摆来摆去,似乎演奏着什么旷世的悲鸣。

    沙场上惨烈的杀戮固然惊心动魄,但这种无声无息结束生命的方式,更有一种震慑心灵的冲击。

    左梦庚完全失去了意识,怔怔的看着那些卑微的生命,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冻住了。

    人逢乱世,命不如狗。

    一个连生存都被肆意剥削的世界,又该是怎样的绝望?

    庄子里并非没有人。

    就在大槐树的周围,明明围了许多人。

    可那些活着的人,和死去的人又有什么区别呢?

    即使左梦庚等人策马而来,也没有让他们动弹分毫。连死都不可避免的时候,又何须在乎什么?

    左梦庚下马,拨开左华,缓步走入了庄子,离着那些吊死的尸体更近了一些。

    这些上吊的人,明显是一家的。

    有年过六旬的老太太,还有面黄肌瘦的妇人,甚至还有一个总角丫头。

    风吹摇晃,小丫头的尸体转过来,正好冲着左梦庚。犹存着对这个世界的不舍,嘴角弯起,仿佛在努力留住最后一丝幸福。

    好好的一家人,选择用这样的方式结束,或许在这样的末世,并不是个例。

    一直到这时,才有个老头在孙子的搀扶下,凑了上来。

    “大爷,二爷,你们来晚啦。梁越……梁越昨日伤了大管家后,就逃走不见了。他老子娘、媳妇、孩子,知晓没了活路,大晚上的都吊死在这儿了。”

    左荣和左华脸色难看,虽然有所预料,但真的听了,心情还是难免郁闷。

    左荣尚好,左华却不肯善罢甘休。

    “以为此事就此作罢?哼,等爷爷找到他,让他也下去全家团聚。”

    庄户们都听到了他的叫嚣,全都吓的瑟瑟发抖。唯独一人很是不忿,冲了过来。

    “本来是府上的人打死了梁越老父,不对在先,如今又逼死了梁越全家,当真要赶尽杀绝吗?”

    左华危险的眼神瞄向那人。

    “张延,往日里你就上蹿下跳,撺掇这帮泥腿子搞事。怎么着,想学西北那些乱民造反?”

    那人三十岁不到,身板在面黄肌瘦的庄户中倒是比较壮硕。闻听左华所言,脸色剧变。

    “在二爷眼中,俺们这些泥腿子便不算人吗?谁人不是爹生娘养,挣扎于世?二爷要是觉着梁越全家不够给大管家偿命的,把我们都杀了吧。”

    左华暴怒,就要抽刀。

    “混账,以为爷爷不敢吗?”

    左梦庚弹起一腿,将左华踹了个跟头。

    “轮到你做主了吗?”

    所有人大惊,才将目光集中到这个一直沉默的少年身上。

    “这位是……”

    那个老人看向左荣,目光探究。

    “老秦头,这是少爷。此间事,全凭少爷做主。”

    听得主家的人来了,所有的庄户都吓坏了。显然,他们是生是死,全在左梦庚一念之间。

    老秦头硬着头皮,努力想要辩解。

    “大少爷,打伤大管家的只是梁越一人。咱们大家伙都是老实人家,可不敢对主家不敬呢。”

    左梦庚的目光扫过那些等待宣判的庄户,赫然发现,其中许多人竟然连双草鞋都没有。

    更奇怪的是,聚在此处的庄户多是男人,少见妇人和小孩。

    “庄上的人,都在此地了?”

    老秦头有些羞愧。

    “能出来的都在这儿了。”

    左梦庚心里一紧。

    “庄上病倒的人不少?”

    明末的灾害可谓是五花八门,应有尽有。左梦庚最怕的,就是庄子上闹了瘟疫。

    谁知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许多人家衣裳不足,无法见人,并非怠慢少爷。”

    竟是这个原因。

    看着许多庄户的裤子连小腿都遮盖不住,左梦庚便知道实情如此。对于这个时代的百姓处境,又有了几分认知。

    这样的世道,百姓的怒火焉能不爆发!

第14章 免租

    青史上下五千年,乱世悲歌何其多。

    纵观史料三千页,不如亲身经历过。

    左梦庚现在就是这样的状态。

    明末之乱局,后世人诸多见解。慷慨激扬,指点江山。

    可只有实际见识了、经历过才明白,谁也没有资格对这个时代的百姓要求太多。

    这还是临清,灾情不算严重的地方。

    可农民们已经无以为继,时刻面临着死亡的威胁。

    再想想陕西、山西、河南那边的情况……

    不造反,还有别的出路吗?

    来庄子之前,左梦庚是抱着处置态度的。

    无论如何,庄户抗租并且打伤了左严。身为左府的主人,屁股天然坐在左府这边,都要得到一个交待才是。

    但真正地看到了农民们的惨状后,他最后的一丝怒火也散去了。

    “府中已将打人的奴仆处置了,每人十棍。既然梁越全家赔了性命,此事到此为止,府上不再追究了。”

    左梦庚说出了决定。

    “少爷……”

    刚刚爬起来的左华有些不甘,可是看看寒风中飘荡的尸体,最终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

    他到底只是暴躁,心地不坏,也不觉着老爹的伤需要那么多的人命来补偿。

    庄户们胆战心惊地等待着命运的宣判,没想到是这个结果。

    一朝阴云散尽,所有人匍匐在左梦庚的面前,努力地表达着感激。

    “少爷真是佛祖在世,大慈大悲啊!”

    “多谢少爷饶恕,俺们大家伙给您磕头啦!”

    这个场面并没有让左梦庚的心情好点,相反冰冷一片。

    他做了什么吗?

    仅仅是放过了本来就毫无罪过的百姓,然而这些人却将他当成了菩萨。

    为何百姓们的心愿,变得如此卑微?

    “都起来吧,咱们说说话。”

    左梦庚长出一口气,觉得需要做些什么。

    庄户们纷纷爬起,眼巴巴地看过来,不知道这位大少爷又要做什么。

    左梦庚不再追究,这固然令人欣喜。可脆弱的庄户们,实在是经不起任何的折腾了。

    左梦庚已经看出来了,这个庄子上,真正说得上话的,就两人。

    一个是老秦头,一个是张延。

    他拉着两人坐下,任凭其他庄户围在四周。

    “今年收成如何?”

    说起这个,庄户们当中不少人当场就哭了出来。

    老秦头脸上沟壑一般的皱纹愈发明显。

    “少爷,活不下去了啊。今年就晚春下了一场雨,全年大旱。地里种下的庄稼,一片一片的旱死。俺们就站在田边干瞅着,啥办法也没有啊。到了秋儿,收拾了一番,一亩地连两斗都不到。”

    左梦庚在心里算了一番,心情无比沉重。

    以明代的农业种植水平,平常年景一亩地产粮应该有一石或者两石。现在竟不足十分之一,可见灾情多么的严重。

    他却有疑惑的地方,指着不远处的玉带,道:“既然干旱,为何不取水灌溉?”

    是的,庄子的外边明明有一条小河,宽约五、六丈。如今还没有上冻,可以看到河水潺潺,水量还算充沛。

    左梦庚想不通,明明靠着河边,庄户们为何眼睁睁看着田地旱死?

    孰料说起这个,庄户们的脸色更加难看,就连左贵也怒不可遏。

    “少爷有所不知,要想从河里引水过来,必须得经过隔壁冯员外的田。可那冯员外一心要谋咱家的地,不让咱们取水。”

    左梦庚大怒。

    “岂有此理?灾情如火,多收一分粮食,就能多救几条人命。那个冯员外竟如此恶毒?走,找他算账去。”

    然而谁都没有动作,左荣和左贵还一左一右,挡住了左梦庚。

    “少爷,万万不可。那冯员外势大,咱们惹不起。”

    左梦庚到底不是热血少年,一下子冷静了。

    “那冯员外什么来头?”

    左贵知之甚详。

    “那冯员外是镇守太监冯纶的侄子,在此地乃是一霸,无人敢惹。和他闹起来,咱家后患无穷。”

    一听说是镇守太监的侄子,左梦庚也无奈了。

    这是真的惹不起。

    谁都知道,能出任镇守太监的,必定是皇帝的亲信,亦或者是宫中大佬的孝子贤孙。

    这种人手眼通天,做掉地方大员都轻而易举。

    左家这种小门小户,对于老百姓来说高不可攀,在人家镇守太监的眼中,连芝麻绿豆都算不上。

    万万没想到,自家的庄子旁边蹲着这么一尊真佛。

    一想到明明靠着河流却无法取水,只能坐视庄稼旱死,左梦庚几欲吐血。

    左贵还怕他冲动,絮絮不停。

    “镇守太监冯纶可是李朝钦的干儿子,是宫里的红人。少爷千万不敢和这等人置气,免得灾祸临头。”

    左梦庚转转眼珠子。

    “你是说……冯纶是李朝钦的干儿子?”

    没等左贵回答,左梦庚的嘴角就慢慢弯起。再看向极远处冯员外的田地,就好像看着喷香四溢的肥肉一般。

    不过此事不急,还得回去慢慢筹划。

    成与不成,也要看机缘的。

    眼下庄子上的情形,却到了刻不容缓的程度。

    “粮食歉收,你们这个冬天咋过?”

    老秦头看看张延,张延几度犹豫,倒也坦诚。

    “往年这时候,俺们都会进城,去码头那边帮工。庄户人家有的是力气,赚点辛苦钱可以补贴家用。可今年流民都跑到咱们这儿来了,城里不让进,就只能干靠着。”

    四面八方涌来就食的流民给了临清极大的压力,官府不得不派出人手在城外拦阻。

    为了安全,城门进出也严格把控。

    像左梦庚这样的官宦人家进出自然随意,但普通百姓就不行了。

    田亩歉收,进城打工又不成。

    这个冬天对于庄子里的农民们来说,只怕是道生死难关。

    老秦头见左梦庚不似别的主家那么霸道,话也多了起来。

    “月前地里的庄稼还没收完,官府就来了人,田税、辽饷都征到了五年。庄户们的家底都填进去还不够,有几户人家干脆逃了。明年开春,官府又要拉着俺们去干活。哎,没活路啦。”

    听到赋税都征到崇祯五年了,左梦庚便知道,农村的问题,实在是已经到了刻不容缓的程度。

    这就是个火药桶,随时都能爆炸。

    明末陕北农民起义声势惊人,以至于许多人都以为,就只有陕北的农民在造反。

    事实上,整个崇祯年间,大明可谓是处处烽烟。

    从南到北,无一处不乱。

    只不过其他地方的乱子,没有陕北农民起义影响那么大罢了。

    奈何他就是个将二代,能力有限,明白时局如何,也做不了什么。

    不过眼前的庄户们……

    左梦庚想了想,府上原本打算收租,是因为左良玉想要用钱。但现在左良玉丢官罢职,也就没有了用钱的地方。

    既然如此,便不急迫。

    “大家伙的状况,我都看到了。既如此,今年的租子,我做主,免了吧。”

    话语虽轻,却如同核弹爆炸,惊到了所有人。

    老秦头哆嗦不止,生怕只是一场梦。

    “少爷,租……租子真的……真的免了?”

    张延蹭地一下站起来,万难相信。

    “少爷……莫不是诓俺们?”

    左荣也急。

    “少爷,此事还要从长计议。”

    免租这种事,对任何人家来说,都是天大的事。左荣见他都不和府里商议,就做了决定,不免担忧。

    左梦庚不管他,只看着张延。

    “骗你等如何?不骗又如何?看看你们的样子,还有什么值得骗吗?”

    张延愕然,低头看看自身,突然大笑。

    “是了,穷光蛋一个,扔油锅里都榨不出二两油,还怕被骗吗?”

    他猛地回头,对大家伙吼道:“都听着,少爷大发慈悲,免了咱们今年的租子。”

    声音远远传开,不管远近的庄户全都听到了。就连许多没有衣服、窝在屋里的庄户,都推开房门露出脑袋。

    “少爷活命之恩,吾等永世不忘,唯有做牛做马相报。”

    数百庄户跪了一地,感恩的声音里带着冲天的惊喜。

    这一幕,令左荣等人全都看傻了眼。

    左富偷眼看去,心里琢磨,少爷这是在收买人心吗?

    可这些泥腿子,贱命一条,收买了他们的人心,又能如何?

    死气笼罩的庄子,免租宛如一股飓风,为这里带来了全新的气息。肉眼可见的,大多数人的脸色都活泛了起来。

    虽然这个冬天他们依旧无衣无食,日子艰难。但没有了主家的租子负担,压力一下子小了一半。

第15章 纸上得来终觉浅

    “把这些都妥善处置了吧。”

    树上挂着的,仿佛不是一具具尸体,而是一根根锋锐的针,要将左梦庚的心刺穿。

    令他恨不得一股邪火,烧尽这个邪恶的世界。

    老秦头得令,赶忙喊了几个青壮,把那些吊死的尸体从树上解下来,抬着出了庄子。

    不用想,必是找了荒地,草草掩埋了事。

    人命如草芥,匆匆而去,在这世上连最后的一点痕迹都不会留下。

    老秦头觉着还不够,敲着拐杖,故意说的很大声。

    “都记着啦,是梁越那个畜生犯上作乱,一家老小死光也是咎由自取。如今少爷大发慈悲,免了咱们租子。谁要是敢不记着这份恩情,小老儿必与他誓不罢休。”

    这老头也是个不要脸的。

    明明这一切都是因为左家压迫过甚、逼着佃户家破人亡所导致的,到了他的嘴里,却全成了那个逃跑的梁越罪过。

    可老秦头这么做,也是无奈之举。

    死的已经死了,活着的人还要活着。

    这些庄户们要想活下去,全在左府一念之间。

    好不容易左梦庚大发善心,免了他们租子,难道还要和府上作对,大家全都死翘翘了才成?

    此事无关善恶,不过是艰难求生罢了。

    左梦庚明知道过失在自家,但也只能无奈接受这个结果。

    总不能真的把那些打死人的家仆都处置了吧?

    那样的话,这些庄户们如何不说,只怕家仆们立刻就会离心离德。

    世道就是这么的讽刺,他也只能当成一笔糊涂账。

    好不容易来了一次庄子,左梦庚对什么都好奇,到处走走看看。

    老秦头和张延跟上,陪在左右,有问必答。

    左梦庚观察到,庄子上的土地实在算不得好。

    这里距离河道颇远,即使冯员外允许取水,也浇灌不了多少土地。而且这里的土质隐隐有些沙化迹向,说明土壤里的养分所剩无几。

    “如果可以灌溉的话,收成如何?”

    老秦头的回答证实了他的猜测。

    “十年前这里的地还不错,一亩总能产粮一石出头。后来就不成了,就算是好年景,能有七、八斗就谢天谢地了。到了近两年,就只有两、三斗,连一家人都养不活。”

    这是土壤退化导致的减产,又碰上了天灾,双重打击之下,农民就到了生死边缘。

    左梦庚记得历史网文里有一些办法,便问道:“你们为何不种些玉米、土豆?”

    老秦头和张延面面相觑,由张延问道:“少爷,玉米、土豆是啥?”

    左梦庚还以为这些美洲作物此时的叫法不同,便比划、描述了一番。

    孰料老秦头和张延依旧一头雾水,不知其所以然,显然是听都未曾听过。

    老秦头倒是问了一个左梦庚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的问题。

    “少爷,种那玉米、土豆的话,官府可认吗?东家认吗?好发卖吗?”

    连续三个问题,好似三记重锤,砸的左梦庚晕乎乎的。

    他这才发现,自己被忽悠了。

    说起明末的农业状况,许多书中都写过,仿佛全面推广了玉米和土豆等高产作物,就能妥善解决。

    可实际真的处在这个时代,才发现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

    许多美洲作物为何一直到清朝中期才被百姓接受和种植?

    并非只是推广不力。

    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压在身上的负担导致农民没办法去种植新作物。

    农民想要种植玉米、土豆,哪怕产量再高,官府不认怎么办?

    地主不认怎么办?

    粮商不认怎么办?

    农民缴税、交租、卖粮,都受到极大的限制,就算是想种些新作物,也没有那个余力啊。

    为何到了清朝中叶又行了?

    因为经过明末数十年的战乱,人口锐减,人均耕地面积上升。加上清朝前叶社会稳定,农民的头上没有了苛捐杂税和地主的剥削,缓过气来之后当然可以丰富种植品种。

    换到明末时节,各种苛捐杂税多如牛毛,官府的徭役不断,百姓辛辛苦苦种植的麦、豆都不够填补的,哪里还有余力去种植新作物?

    就比如眼前左家的庄子,不种麦、豆,改种玉米、土豆。

    产量能有多高还不好说,未必就真的如后世那样。

    即使有,可怎么给官府缴税?

    怎么给地主交租?

    拿到市场上去卖,粮商对这些新东西有多少认可度?

    必然会压价,农民又是一笔损失。

    除非拥有自己的地盘,废除苛捐杂税、地租,又能掌控粮价话语权。否则的话,推广新式作物就是扯淡。

    活生生的现实给左梦庚上了生动的一课,让他很好地收起了高高在上的俯瞰视角,认真去思考这个时代的社会问题。

    “你们各家都有多少亩地?”

    老秦头指着脚下这一块。

    “俺家从府上租了二十亩地,本来勉强度日。如今这年景,能不能活下去都悬。”

    左梦庚想了想,问道:“听说庄子上逃了不少人,明年肯定有不少地空出来。如此多给你家一些,是不是能缓一缓?”

    老秦头不但没有高兴,反而苦笑连连。

    “少爷有所不知,这农户家的地,并非越多越好。”

    左梦庚就奇怪了,怎么还有人嫌弃土地多的?

    老秦头说出的一番道理,又给左梦庚上了生动的一课。

    “家里的地多,交的税就多。要是年景好,地里收成有保证,倒也过得去。可现如今这灾荒不知道啥时候是个头,地再多,没有收成也是白瞎啊。再说了,每家每户人力有限,田地再多,也种不过来啊。”

    农民们的心态,让左梦庚颇为意外。

    “倘若,我是说倘若,你们不用租田种,而是有自己的土地,如何?”

    老秦头愣住,嗫嚅着嘴唇,似乎在思考。

    张延却道:“少爷,这年景,有没有自己的土地又能如何?说一千,道一万,田地里要有收成。没收成的田地,是不是自己的、有多少,根本就不重要。没收成,人就得饿死。该死的老天爷,就是不让人活。”

    左梦庚心态有些崩了。

    又被历史网文骗了。

    那些书中说,只要均田地、免赋税,就能收获民心,进而成就霸业。

    可现在看来,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均田在这个时期,用处原来并不大。

    虽然李自成靠着均田的口号,迅速壮大了力量,还推翻了明朝。但他很快覆灭,足以说明,民心对他的支持并不是多么的足够。

    再想想后来的土改,一下子就得到了老百姓们的全力支持。

    无数的百姓们,愣是用小推车,推出了一个新中国。

    同样都是分田,差别在哪里呢?

    李自成的均田,可不仅仅只是口号。历史资料显示,是真真切切做了的,也确实有许多百姓分到了田地。

    那为何李自成没有得到万千民众的拥护,成就霸业,反而迅速消亡了呢?

    这个问题左梦庚从未想过,但现如今通过农民之口,他发现了其中的缘由。

    根本原因,还是在于天灾。

    古代农业十分薄弱,并没有什么先进的技术。

    农民面朝黄土背朝天,耕作方式十分的原始。绝大多数的时候,都要靠天吃饭。

    偏偏明末这个时期,老天爷一直作妖。

    南方一些地区还好,虽然也是灾害频仍,但还能坚持。

    换成陕西、山西、河南这些地方,一旱数年,蝗虫漫天,田里颗粒无收的情况下,农民手里有没有土地有何区别?

    有一亩地也好,有十亩地也罢,全都收获不到粮食,结局还是饿死。

    在这样的情况下,即使均田给百姓,可他们依旧养不活自己啊。

    也就是说,李自成的均田措施虽然收获了百姓的支持,但是却没有转化为实实在在的资源。

    得到了土地的农民们赫然发现,依旧还要挨饿。

    李自成无法从这些农民处得到支援,他的均田也就变成了空泛的口号。一旦遭遇军事上的失败,灭亡也就不可逆转。

    倘若左梦庚没有及时发现这个错误,将来同样执行粗糙的均田策略。

    待面对赤地千里、颗粒无收的局面时,只怕下场并不会比李自成好到哪里去。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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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左介绍:
老旧的王朝摇摇欲坠,新生的思想方兴未艾。
北方的草民奋戈一击,南方的烟柳歌舞升平。
异族的铁蹄肆虐中原,西洋的阴影步步逼近。
手握着二十万大军,饮马长江边,却可耻地做了民族的叛徒。
如今重来一次,不想华夏重复同样的悲剧。
唯有奋起,用铁与血为中华民族开拓出不一样的未来。
这是混乱的时代,也是一切皆有可能的时代。
我叫左梦庚。
我爹是左良玉。
再回首,
我要让这历史……
左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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