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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庄不周     汉道天下txt下载     汉道天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76章 谁之过欤

    刘协尚未渡河,就收到了河东太守王邑送来的急讯。

    安邑卫氏为乱,拘禁了太尉杨彪,并包围了太守府。

    看完文书,刘协想了一会儿,召来裴潜。

    “卫氏为乱,会有人响应他吗?”

    裴潜不假思索。“肯定有。安邑卫氏为河东著姓,世为郡吏,宗族强盛,故吏、姻亲甚多。”

    刘协点了点头。

    卫氏牵连这么广,他就放心了。

    拔起萝卜带起泥,趁这个机会收拾一批人,对将来治理河东有好处。

    “你父子在朝,卫氏会不会危及你的家人?”

    裴潜从容说道:“卫氏虽强,手却伸不到闻喜。”

    刘协很满意。“你去左将军营中,协助左将军抢占盐池、铁官。”

    裴潜愣了一下,心情变得非常复杂。

    一方面热血上涌,另一方面又觉得背后凉风习习。

    入职不到半个月就得到重用,这是天子对他的器重。

    天子派杨奉先行,却不是去救人,而是抢占盐池、铁官,这是欲行庄公克段之计啊。

    亏得闻喜裴氏早早向天子称臣,否则这一次说不定就卷进去了。

    河东豪族的实力是不弱,可是天子麾下不仅有白波军,还有西凉劲卒,踏平河东易如反掌。

    裴潜不敢怠慢,领了诏书,匆匆而去。

    刘协随即又召来卫尉士孙瑞。“太尉被卫固拘禁,你就勉为其难,先行履职吧。”

    士孙瑞神情窘迫。“陛下,此乃卫固作乱,并非太尉失职。此时罢免,臣不敢奉诏。”

    刘协说道:“没有罢免他,只是让你代行太尉之职,主持军事,部署平叛事宜。”

    士孙瑞如释重负,拱手称谢。“臣奉诏。”

    刘协随即命人找出刘表的贡献清单,交给士孙瑞。

    行军作战,不仅要有兵马,还要有粮食、物资。眼下只有刘表的贡献可用。段煨、杨奉带走了一部分,剩下的数量有限,并不足以供应整个大军。

    作战的事可以往后推一推,筹集粮食才是当前头等大事。

    没有粮食,再强悍的军队也无法作战。

    “卫尉辛苦,尽快拿出章程,以便朕观摩学习。”

    士孙瑞拱手领命,心里却有些恨赵温、张喜。

    你们急不可耐的争权,却让我跟着受累。

    政务都是嘴上功夫,筹粮却是实实在在的任务。一日无粮,便得饿一日肚子。

    士孙瑞领了诏书,转身便去找尚书令裴茂。

    事情紧急,他也没有绕弯子,开门见山的就问,河东能不能筹集到粮食?

    就地筹集粮食,是成本最低、效率最高的办法。

    裴茂一口否决。“没有。”

    原因也很简单,自从黄巾举事以来,河东就没有太平过。

    先是黄巾旧部白波军。

    后来董卓入洛阳,又派人进驻河东,与白波军交战,连年不休。

    再后来匈奴人告状不成,滞留河东,劫掠百姓。

    近十年下来,除了那些有自保能力的大族、豪族,普通百姓能逃的都逃了。没有人,哪来的粮食?

    土地再肥沃,没有耕种,也只能长草,不能自己种粮食。

    士孙瑞横了裴茂一眼,欲言又止。

    他知道了天子为什么在这个时候让他代行太尉之职了。

    裴茂的话说得很明白,普通百姓都跑了,筹粮无从谈起。

    但是那些有自保能力,没有跑的大族、豪族有粮。不仅有粮,而且有很多粮。

    因为他们可以趁机兼并无主的土地,同时吸纳流民作为部曲。

    向他们征集粮食,大概率可以解决问题。但他们的粮食不是白给的,必须有足够的利益进行交换。

    朝廷能够拿来交换的,一是官,二是爵。

    按理说,爵不可滥赏,官却没有这样的问题,封几个虚衔的官职很容易,也就是下道诏书的事。

    天子的态度很明确,并不打算用封赏来解决问题。

    士孙瑞也不赞同。

    可是面对即将断粮的现实,他不得不考虑一个问题:为什么从四世三公的袁绍到安邑的豪族卫氏,那么多的大族都与朝廷离心离德。

    普通百姓是活不下去了才造反,他们又是为了什么?

    别人过得怎么样,他不清楚。袁家的生活有多奢侈,他却是一清二楚。

    是朝廷的错,还是他们的错?

    “河内或许有粮。”裴茂提醒道。

    “河内有粮,但是运输不便。”士孙瑞一声叹息。“纵使张杨肯出力,肩挑背扛,又能运多少粮食。途中消耗占去了大半,就算让河内所有人都来运粮,也支撑不了几万大军的开销。”

    裴茂默然。

    其实他知道解决办法,但他都说不出口。

    得知天子派裴潜协助杨奉去控制盐池、铁官,他就意识到天子想干什么,但他却无法阻止。

    这是天子对他们父子的一个考验。

    杨奉是黄巾旧部出身,他现在只忠于天子,对河东大族没什么好感。天子让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别说控制盐池、铁官,逼得急了,他甚至可能劫掠河东。

    这种事又不是没干过,只不过那时候的白波军攻坚能力太弱,无法打破大族的坞堡而已。

    如今的杨奉经过天子调教,战力飚升,那些坞堡未必还能挡得住他。

    在天子和河东大族之间,他只能选天子。

    可是让他建议士孙瑞也对河东大族下手,他也做不到,只能装聋作哑。

    他相信,士孙瑞和他一样,不是想不到,而是做不出,至少无法说得理直气壮。

    两人默契的顾左右而言他,心情都有些沉重。

    过了好久,裴茂一声长叹。“郭图害人不浅。”

    士孙瑞冷笑一声:“若卫氏如巨光一样忠于朝廷,纵有十个郭图,又能奈何?巨光此言,殊为不当,当深自反省。”

    说完,他站了起来,甩甩袖子,扬长而去。

    裴茂面红耳赤,喏喏无言,心中一阵阵的不安。

    他看得出,士孙瑞已经有了决断,有人要为他们的选择付出代价了。

    很快,士孙瑞就以假太尉的身份,召集司徒赵温、司空张喜商议河东事宜。在会上,他开门见山的提出两条意见:

    一是郭图身为袁绍使者,对天子不敬,又煽动河东人叛乱。这是他个人的选择,还是袁绍的指使,朝廷必须有所表示。司徒府当以公文询问,命袁绍上表请罪,说明情况。

    纵使这是郭图的个人决定,袁绍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何况袁绍本人的屁股也不干净。

    二是以安邑卫氏为首的河东人藐视朝廷律法,拘禁三公,形同谋逆。太尉府当率兵平叛,对首恶严惩不怠,相关人员酌情处置。

    面对态度强硬的士孙瑞,赵温等人面面相觑,却无言以对,只得表示同意,共同上书请诏。

第177章 勿谓言之不预

    得到赵温、张喜的支持,士孙瑞就匆匆告辞。

    他要指挥大军渡河,没时间闲扯,讨论那些细节。

    赵温接着主持会议,却抚着胡须半天没说话。一不小心,胡须捻断了好几根,心疼得他直哆嗦。

    “子柔,别犹豫啦,赶紧拿个章程吧。”张喜催促道。

    “怎么拿章程?”赵温反问道:“给袁绍的诏书如何抬头,是渤海太守,还是冀州牧?”

    张喜顿时僵住,讪讪地闭上了嘴巴。

    这是一个大麻烦,也是一个无法回避的问题。

    若以朝廷诏书论——不管这个诏书是不是天子本意——袁绍的官职只有渤海太守是合法的。

    车骑将军是自号,冀州牧则是从韩馥手中夺来的。

    如果给袁绍的诏书中承认现实,等于允许了这一类行为,朝廷将如周天子承认三家分晋一般,重振朝廷尊严也就无从谈起,不会有人再把朝廷的诏书当回事。

    如果不承认现实,那就等于和袁绍撕破脸,再无缓和的可能。

    让袁绍接受现实,自去冀州牧,等待朝廷的封拜,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赵温连声叹息,恨不得将士孙瑞拉过来骂一顿。

    不过他也清楚,士孙瑞的压力比他还要大。

    天子让他代行太尉,既是兑现之前的承诺,也是对他的考验。

    如果士孙瑞不能完成平定卫氏叛乱的任务,假太尉就完成转正,重掌兵权的事也就无从谈起。

    所以士孙瑞不能退,他也不能退,只能硬着头皮上。

    左思右想后,赵温执笔上书,请天子下诏,斥责袁绍以郭图事。

    他心存侥幸,以行车骑将军,领冀州牧称呼袁绍,试探天子之意。

    刘协看完赵温的上书,轻轻放在案上,眼皮轻抬。

    “司徒,袁绍心中还有朝廷吗?”

    赵温汗如雨下。“陛下……何出此言?”

    刘协不理他,接着又问了一句。“这些年,朝廷艰苦求生,可曾得袁绍一丝助力?”

    赵温不敢再说话了,只是连连叩头。

    天子的声音虽然不大,语气却很重,没有一点和袁绍讲和的意思。

    “司徒,袁绍听从太仆和解,并非心有朝廷。他想做的可不是齐桓公。”刘协将赵温的上书轻轻推了回去。“朕劝司徒莫存侥幸,与虎谋皮不成,反为虎伤。朝廷仅剩一点颜面,不可轻易与人。朕与诸君辛苦坚持,可不是为了给他袁绍做嫁衣。”

    赵温再拜。“臣荒悖,请陛下降罪。”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刘协淡淡地说道:“以后谨慎些就是了。”

    说着,刘协又转头对一旁的蔡琰说道:“今日事,暂且不记入起居注。”

    蔡琰应了一声。

    “谢陛下。”赵温如逢大赦,连忙接过案上的上书,塞进袖子里,再拜,退出。

    出了帐,一阵风吹来,赵温遍体生凉,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战。

    帐内,蔡琰写完最后一个字,收起木简。

    “陛下,当真要与袁绍决裂吗?”

    刘协哼了一声:“他想一毛不拔,就名正言顺的占据冀州,哪来这样的好事?再怎么说,朝廷的诏书也不是废纸,想要就要,总得付出一点代价。”

    蔡琰忍不住提醒道:“君子慎独,陛下更当慎言。这要是记入起居注,绝非圣君所宜。”

    刘协叹了一口气。“朕怕是做不成圣君。”

    “陛下何为此言?”

    “内圣外王,谈何容易。你熟读史书,可知古往今来,哪一位能当得此语?”刘协摇摇头。“朕不敢好高骛远,只希望能做好眼前事,无愧于此生,便心满意足。”

    蔡琰想了一会。“难道在陛下心中,尧也算不上内圣外王?”

    “亲亲贤贤,他连儿子都没教好,甚至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还谈什么内圣外王。且依天人感应之说,终尧之世,连年大水,天下汤汤,可见上天对他也是不满意的。”

    蔡琰的脸色一僵,想了片刻,又道:“那舜呢?”

    “舜在位的时候,也一样是连年大水啊,而且他儿子商均也不肖。”

    “这……”蔡琰无言以对。

    天子明明是在胡扯,可是她却找不出反驳的理由。

    见学霸蔡琰语塞,刘协忍不住放声大笑,刚才被赵温气出来的郁闷总算消散了些。

    蔡琰很无奈。“陛下,巧言绝非天子美德。”

    “令史说得对,巧言绝非美德。”刘协说道,不等蔡琰释然,他又补了一句。“可这并不是朕巧言善辩,而是史书所载,有感而发。你说不过朕,就说朕是巧言,这可是欲加之罪。”

    蔡琰张口结舌,神情尴尬。

    赵温病了,高烧不退,浑身无力。

    刘协得知消息,不顾众人劝阻,亲自去探望赵温。

    赵温挣扎着起身,向刘协告罪。

    刘协有手背试了试赵温的额头,确实烫手,不是装病。

    “司徒是身体受了凉,还是心里受了凉?”刘协含笑看着赵温。“大丈夫当雄飞,安可雌伏。司徒言犹在耳,令人振奋。如今正是雄飞之时,司徒怎么反倒病倒了?”

    赵温苦笑。“陛下,臣已是花甲之年,少年时的狂妄之言,何敢再提。臣也有幸,能于此时此地,重见大汉中兴之机。奈何岁月不饶人,怕是余日无多。此时一病,不能能否再起。臣有几句肺腑之言,想与陛下言说。”

    刘协摆摆赵温的手。“司徒言重了。你只是受了凉而已,休息几日便好了,何至于此。”

    赵温反手握着刘协,恳切地说道:“人年五十不为夭。臣寿五十有九,心满意足。若陛下能听臣言,臣虽死而无憾。”

    刘协叹了一口气。“司徒切莫如此,朕听着便是。”

    “谢陛下。”赵温喘了两口气。“陛下锐意进取,志在中兴,此诚大汉之幸。然,大汉积弊已深,纵有仙药,也难以一朝而起。董子曰:正其道不谋其利,修其理不急其功。陛下当文武并用,张弛有度,积三十年之功,而太平可至。”

    刘协盯着赵温看了好一会儿,沉吟良久。

    “司徒之言,朕虽不能完全领悟,却愿意试一试。这样吧,诏书暂且不行,司徒作书与袁绍。若他能诚心改过,效忠朝廷,朕可既往不咎,拜其为车骑将军、冀州牧。如果他愿意,入朝主政亦可,朕将以大将军之位待之。”

    赵温又惊又喜,坐了起来,双手紧握刘协。“陛下,所言当真?”

    “朕言出必践。袁绍肯来,朕必以礼相待。袁绍若执迷不悟,心存侥幸……”刘协抽回手,站了起来,俯视着赵温,淡淡地说道:“朝廷自有斧钺,少不得拿他示众,勿谓言之不预也。”

第178章 荀攸论袁

    刘协转身出去了。

    赵温坐在榻上,出了一身冷汗,半天没动弹。

    他很清楚,天子很生气。

    那句“勿谓言之不预”不仅是对袁绍说的,更是对他说的。

    天子给他面子,愿意再给袁绍一个机会。只要袁绍肯低头称臣,不仅眼前的富贵能保住,还可以更进一步,位极人臣。

    这个让步足够大,对得起他的谏言,几乎让他承受不起。

    赵温叹息再三,越想越觉得惭愧。

    过了一会儿,司空张喜推帐而入。“子柔,奈何?”

    赵温看了张喜一眼,忽然觉得一阵脸红。

    身为天子三公,却一心想着为袁绍争取利益,简直是大臣之耻。

    更让他觉得羞耻的是,他比张喜有过之而无不及,甚至以死相逼,简直是卑鄙下作。

    赵温忍着恶心,将刚才与天子的对话说了一遍。

    张喜眉头微皱,咂了咂嘴。“子柔,你说这是谁的主意?贾诩还是荀攸?”

    “为何不是天子自己的决定?”赵温没好气的说道:“难道他早就知道我会死谏?”

    “呃……”张喜神情尴尬,连忙拍拍赵温的手,以示歉意。“子柔此计,实在高明,谁能预料得到呢。我只是觉得天子高明,明知袁绍不可能来……”

    “等等。”赵温霍然坐起,一把抓住张喜的肩膀。“袁绍不可能来?”

    张喜惊讶地看着赵温。“子柔,你不会觉得袁绍会来吧?他心存何念,你难道不知道?”

    赵温瞪着张喜,嘴唇翕动,几次欲言又止。

    “你确定他不会来?”赵温觉得浑身无力。

    张喜犹豫了片刻,用力地点点头。“十有八九。”

    赵温吁了一口气。“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尽力了。”

    刘协回到御帐,坐在案前,气犹未定。

    赵温的表现让他很生气,同时也让他见识了袁绍的影响力。

    赵温是益州人,和袁氏并没有直接的关系。他都能为袁绍如此卖力,其他人可想而知。

    比如司空张喜。

    张喜就是汝南人,和袁氏关系密切。

    “陛下。”蔡琰将刚写完的记录递了过来。

    刘协看了一遍,心情渐渐平复。“令史,朕的决定是不是有些孟浪?”

    蔡琰低下头。“臣不谙政务,不敢妄言。陛下若有疑,何不咨询其近臣,比如荀侍中。他为人机敏,观察入微,定能为陛下解惑决疑。”

    刘协笑了两声。“令史今日为何如此谦逊?”

    蔡琰神情窘迫,讪讪说道:“臣随陛下左右,见得越多,越是觉得自己浅陋。这朝堂之事,与史籍所载相去甚远,非臣能揣度。”

    刘协眉梢轻扬。“令史此言,大有见识,将来不可限量。”他想了想,又道:“这是令尊的教诲吗?”

    蔡琰一时出神,沉默了一会儿。“诚如陛下所言,先父在时,的确讲过类似言语。如今想来,颇有自省之意。只是臣当时年轻气盛,未曾深思,如今身处朝堂,才渐渐明白他的意思。”

    刘协暗自感慨。

    这世家子弟就是世家子弟,从小耳濡目染,起点既高,进入状况也要比寒门子弟快很多。

    刘协和蔡琰聊了两句,命人去请荀攸来。

    刚才一时激愤,答应了赵温,现在想想,又有些后悔。

    万一袁绍真来了,那该怎么办?

    以袁绍的影响力,真要入朝主政,做了大将军,朝中文武还不唯他马首是瞻,自己这个皇帝就真的成了傀儡了。

    说不定真成了献帝,献出帝位的皇帝。

    时间不长,荀攸来了,一如既往的平静,如古井无波。

    看完蔡琰刚刚完成的记录,荀攸拱手而坐。“陛下担心袁绍应召?”

    “他会来吗?”

    “不会。”荀攸说道:“尤其是在郭图受辱的情况下。”

    刘协松了一口气。

    “陛下其实不用担心袁绍。来与不来,并无分别。”

    “为何?”

    “袁绍身负高门之望,好为雍容,却又敏感自负,处处争先。占优势时,或能稍作退让,示以大度。处下风时,必争以毫厘,以示不屈。若他击溃公孙瓒,全取幽冀,或许会入朝辅政,以成周公之名。如今与公孙瓒纠缠不下,颜面大失,如何肯来。”

    刘协反复斟酌一番,觉得荀攸说得有理。

    袁绍岂是甘居人下之辈,认错更是万万不能的。

    眼下他大破李傕,袁绍却被公孙瓒缠得筋疲力尽,哪有脸入朝辅政。

    大阳津。

    建义将军、河内太守张杨带着几个亲卫站在岸边,远远地看着后将军杨定部的将士陆续登岸,依次列阵,心中阵阵不安。

    得知天子大破李傕后,他亲自率领三千将士,身负粮食,翻山越岭而来,看到了意想不到的一幕。

    本以为天子与李傕血战,就算不是两败俱伤,也应该伤兵满营,士气低落。

    可是眼前的一切截然相反,不仅人数众多,而且个个精神抖擞,步履坚定。

    一天前刚刚过去的卫尉营亦是如此。

    粗略一看,卫尉营至少有五千步骑,其中还有不少髡头蛮胡。

    这和他几年前在洛阳看到的卫尉营截然不同。

    这让他对行太尉事的卫尉士孙瑞心生敬畏。

    能将以洛阳浪荡子为主的卫尉营中调教成这般模样,士孙瑞堪称名将。

    他很想和士孙瑞套套近乎,奈何士孙瑞没给他这个机会。派一个军吏来简单问了几句,让他就地等候天子,自己率部前行,赶往安邑。

    在渡河惴惴不安的等了一天后,张杨终于可以见到天子。

    先渡河的是后将军杨定,所部约四五千人。

    登岸之后,杨定立刻部署将士警戒,阵势拉开,将张杨及部下驱离渡口五百步。将士人人披甲,刀在腰,弓上弦,如临大敌。

    张杨很紧张。

    他有三千人,但这三千人是行军状态,没有披甲。

    如果杨定突然发起攻击,他根本来不及反应。

    但他又不能下令将士披甲,这会让杨定怀疑他的用心,直接发起攻击。

    虽然他带的都是精锐,却没有和杨定作战的勇气。

    杨定的部下以西凉兵为主,军械也相对齐整,不是远道而来的他能够匹敌的。

    他只能更加谦恭,耐心的等候天子驾临。

    日头渐渐升高,又渐渐偏西,张杨筋疲力尽。

    好在等待即将结束,天子乘坐的渡河正在缓缓靠岸,天子大纛在夕阳下闪闪发光。

第179章 软硬兼施

    刘协提起衣摆,上了岸,站定。

    杨定快步迎了过来,伸手虚扶,迅速看了一眼刘协,脸上笑容绽放。

    “陛下不愧是英主,渡大河如履平地,面不改色。”

    刘协瞅瞅杨定,没吭声,心里却考虑着回头要找杨修谈一谈。

    让你辅佐杨定是为了教化西凉士卒,尽快让他们认同朝廷,而不是以杨定私人部曲自居。你怎么把杨定变成了舔狗?

    朕要你何有,完全没领会精神嘛。

    “将军辛苦了。”

    “不辛苦,不辛苦。”杨定又凑近了些,看到史阿扬起眉,手按在了刀柄上,这才停住脚步。“陛下,奉义将军、河内太守张杨求见,已经等了一天了。”

    刘协哼了一声,没接杨定的茬。

    张杨求见,他早就知道,士孙瑞已经派人来报告过。

    即使杨定有责任报告,也不需要他本人前来。他此刻应该负起指挥之责,以防万一。

    他这是急了。

    前将军段煨、左将军杨奉先后出发,独立成军,只有他这个后将军和一心想做富家翁的右将军董承为伍,多少有点丢脸。

    这显然是天子对他上次的表现不满,余怒未消。

    见天子没反应,杨定又道:“陛下,臣刚才安排人捉了几尾鱼,都是又肥又大的鲤鱼,待会儿让人送来。不管是煮汤还是烤,味道都是极好的。”

    刘协忍不住看了杨定一眼,你不会也是穿越的吧?

    “将军何时对美食有了研究?”

    杨定咧着嘴笑了。“这都拜陛下派来的儒生教诲。他们说,圣人有言,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原本鲜鱼做成鱼脍最佳,只是这大河里的鱼土腥味太重,还是烤着吃最好,煮汤其次。”

    刘协想骂人。

    这他么谁挑的人,就挑出这种货色?满肚子文章,就记得“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八个字,还是在这种食物极其短缺的时候。

    刘协摆摆手,示意杨定别再说了。

    他怕控制不住情绪,又爆粗口,惹得蔡琰唠叨。

    “传张杨进见。”

    “唯。”史阿去安排。

    见天子脸色不悦,杨定也不知道自己错在哪儿了,拱手告辞,灰溜溜走了。

    “陛下,建义将军,河内太守,臣杨,迎驾来迟,死罪死罪。”张杨快步上前,撩起衣摆就要跪。

    刘协伸手扶住了张杨。

    又不是朝堂上,毋须行跪拜之礼。

    他看着眼前这个身材高大,却一脸惶恐的并州汉子,心情有些复杂。

    虽说张杨见死不救令人恼火,但他却恨不起来。

    都是并州人,张杨的性格简直太好了,好得近乎没主见,耳根子超级软。

    钟繇去说两句,他就决定来勤王。

    郭图去说两句,他又后悔了,转而观望。

    但有一点,他从来没有背叛朝廷,也没有做出伤天害理的事,在无数军阀中独树一帜。

    在历史上,他也是迎献帝东归的重要力量。

    这个人不适合镇守一方,只适合执行命令,听指挥,做偏裨之将。

    “将军辛苦了,这一路跋涉,一定很不容易吧。”刘协含笑说道。

    张杨看着笑眯眯的天子,不解其意。“陛下,臣……不辛苦。”

    “连续行军一个月,不辛苦?”刘协脸上的笑容渐渐散去,眼神也有些不善。

    张杨激零零打了个冷战,连忙低头请罪。“陛下,臣……臣原本应该早早赶来勤王,奈何为郭图所误,耽搁了时间。请陛下给臣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臣必全力以赴,以补前愆。”

    刘协缓了神色。“将军当真愿意补过?”

    “千真万确。”

    “既然如此,将军与朕共赴河东,平定叛乱。”不等张杨回答,刘协抬起手臂一挥。“久闻天下精兵在并凉。华阴一战,朕已经见识过西凉兵的悍勇,如今也想看一看并州勇士的风采,希望将军不要让我失望。”

    听到“华阴一战”四个字,再看看眼前乌泱泱的西凉兵,张杨心里最后一丝抗争的勇气烟消云散,俯首称臣。

    “臣不才,愿为陛下效劳。”

    见张杨答应得爽快,刘协缓了神色,问起了河内的情况。

    张杨长吁短叹,大倒苦水。

    河内这几年虽然没有发生大的战事,却也不太平。他名为河内太守,实际能控制的区域却只是中西部,东部有时候由黑山军张燕侵占,有时候被袁绍侵占,他哪个也惹不起,只好装聋作哑。

    看着张杨委屈巴巴的样子,刘协越发无语。

    都是并州人,你看吕布的经历多精彩,三巨头挑了两个,顺带暴打袁术。

    “最近可有吕布的消息?”

    “听说他去了徐州,依附徐州牧刘备。具体的不太清楚,隔得太远了。”

    “你们没联络?”

    “之前有的,现在没有了。”

    “你说的之前,是他在兖州的时候?”

    张杨神情尴尬,咽了口唾沫,嚅嚅地说道:“是,吕布邀我入河南,夹击曹操。臣听董昭之言,未敢轻动。”

    “董昭?”刘协心中一动,来了精神。

    董昭虽然不如荀攸、贾诩有名,却也是实力不俗的谋士,否则不能与郭嘉同传。

    他记得董昭得确曾短时间依附张杨,好像就是这个时间点。

    “是的,他是济阴定陶人,曾为袁绍效力。后因其弟董访在张邈军中,遭袁绍猜忌,便弃袁绍西行,到了河内,为臣谋划……”

    刘协没理张杨说什么,他知道董昭是什么人。

    这个人要是用好了,绝对是一口好刀。

    他是因为弟弟董访才离开袁绍的,现在曹操正围攻张邈,董访有可能会死在曹操手里。

    这个仇一旦结下了,就很难化解。

    就算董访不死,他看着张邈的家人被杀,也会对曹操离心离德。

    由董昭接任河内太守,既能挡住袁绍、曹操西进,又不会引起张杨反感。

    “你来见驾,河内的事由董昭负责吗?”

    “是的。”

    “能得将军信任,可见这个董昭的确有些能力。”刘协笑道:“不如这样吧,将军在朕身边作战,建功立业,由董昭任河内太守,屯田殖欲,供应大军钱粮,如何?”

    张杨张了张嘴,有心拒绝,却又不敢。犹豫半晌,点头答应。

    “此外,你写封书信给吕布,就说朕欲驱逐胡虏,平定并州,亟须勇士为爪牙。徐州虽好,非猛虎宜居之地。刘备智短,非可侍之主。当速归。”

第180章 不速之客

    张杨闷闷不乐。

    他赶了几百路,带着粮食来迎驾,天子没给他一点赏赐,反而罢免了他的河内太守,又热情邀请吕布回归。

    这区别也太明显了。

    早知如此,还不如不来。

    一旁负责记录的蔡琰心细,看到了张杨的沮丧,不动声色的提醒道:“陛下方有意平定并州,驱逐胡虏,张将军便奉诏勤王,来得正是时候。臣依稀记得,将军好像是云中人吧?当年泰山丁建阳任并州刺史,屡建战功,其中便有将军的功劳。”

    张杨诧异地看向蔡琰,低落的心情为之振奋。

    “这位是……”

    刘协转头看向蔡琰,蔡琰使了个眼色,又瞥了一眼张杨。

    刘协转头看看张杨,忽然警醒,明白了蔡琰的意思。

    “她是蔡伯喈女,兰台令史蔡琰。”

    张杨大喜,连忙拱手见礼。“原来是蔡先生的女儿,久仰,久仰。令史也知道我张杨?”

    蔡琰还礼。“丁建阳麾下勇士,与飞将比肩,何人不知?”

    张杨心中欢喜,连忙谦虚了几句。

    蔡琰退到一旁,专心记录。

    刘协与张杨攀谈起来,询问北疆形势。

    张杨年轻时曾随丁原征战,虽说没有立下什么大功,却对北疆地理、人情颇有为熟。董卓入京后,他成为流寇,与于扶罗部分分合合,对匈奴人的情况也有切身体会。

    刘协想讨平匈奴,张杨的经验非常有用。

    毕竟朝廷中了解匈奴人的大臣有限,也就是杨奉有点经验。

    西凉倒是有不少人曾随张奂、董卓征讨匈奴,但他们不是死了,就是不在眼前。

    张杨简直是送上门的向导。

    经蔡琰提醒,刘协重新认识了张杨的价值,态度也有所改变。

    在清点了张杨带来的粮食后,刘协顺水推舟,拜张杨为骁骑将军。

    骁骑将军虽然也是杂号将军,却比奉义将军来得正式一些,算是升了半级。

    对张杨来说,升职是次要的,天子的态度才是重点。

    得到赏赐,他不仅安了心,也重生斗志,迫不及待地想在接下来的战斗中一展身手。

    “臣有并州骑士千人,皆是云中、雁门勇士,可为前锋。”

    刘协正中下怀,又勉励了张杨几句,让他安心随驾征战,将来富贵可期。

    封张杨为骁骑将军,就是想在凉州精骑之外再建一支并州精骑,增强实力的同时制衡西凉诸将,让他们不要太放肆。

    急着召吕布回来,除了吕布的武力之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凉州人恨吕布,同时也怕吕布。

    郭汜已经死了,西凉军中一时半会的根本找不到能和吕布单挑的人。

    “陛下真的想召回吕布吗?”伏寿双手捧着碗,轻声问道。

    “当然。”刘协说着,喝了一口鱼汤,又将已经煮烂的鱼肉细心的挑出来,送入口中。

    太久没有吃到荤腥了,一点都不能浪费。

    那些号称“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儒生也一样,处理鱼的时候离得远远的,吃的时候比谁都积极。如果不是有太多的同僚看着,不排除有人会捧着碗舔。

    “陛下,吕布可是有罪之人。”伏寿声音更低。“洛阳的帝陵,大半是他掘的。”

    “朕知道,所以没有直接下诏让他回来。”

    “这有区别吗?”伏寿不解地看着刘协。

    “希望能有吧。”刘协淡淡地说道,脸上不动声色,心里却乱成一团麻。

    吕布的罪之重,甚至超过李傕、郭汜,与董卓比肩。

    洛阳城北的帝陵大多是被吕布亲手掘坏的,里面的珍宝也经由他的手成了董卓的私财,如今散落四方,正如大汉的尊严,碎了一地。

    召吕布回朝,并授以重任,必然会受到大臣的反对。

    如果不施以惩戒,朝廷的面子也没地方搁。

    可是怎么惩戒,这却是个问题,他还没找到合适的办法。

    让张杨给吕布写信,而不是直接下诏,就是为了避免落人口实。

    起居注里会有记录,但这些内容可以暂时不公开,毋须担心。

    这件事,他只想和杨彪商量商量。

    司徒赵温、司空张喜等人,太让他失望,他不想和那些身在朝廷心在袁的人商量这样的事。

    伏寿低着头,嚅嚅说道:“既然陛下有了章程,臣妾就不多嘴了。”

    刘协感受到了伏寿的失落,想了想,说道:“少傅这几日在忙什么?”

    伏寿抬起头,看了刘协两眼,有点小委屈。“陛下这几日军政繁忙,无暇读书,他无事可做。”

    “你兄长呢?”

    “他……也一样。”

    刘协皱皱眉。

    伏完父子和张杨相似,做人太被动。不安排他们事情做,他们就天天摸鱼,连一点声音都没有。

    “你有空问问你兄长,有没有兴趣去卫尉营中做个教师。”

    伏寿喜上眉梢。“臣妾待会儿就派人去问。”随即又曲身行礼。“谢陛下。”

    伏典就是个书生,除了读书、教书,什么也做不了。能到卫尉营做教师,教导卫士读书,总比教西凉兵读书来得安全。

    “努力!”刘协递过去一个鼓励的眼神。

    虽然伏完父子当不得大用,毕竟是国戚,忠诚度是足够的。尽可能的安排他们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合乎亲亲贤紧的道理,不会有人说闲话。

    反倒是大公无私有点理想化,不具备操作性。

    董承要用,伏完也要用,只是要用得合适,不能任人唯亲。

    伏寿按捺不住喜悦,吩咐人去传伏典,让他来谢恩。

    伏典还没到,有侍郎来报,河东太守王邑请见。

    刘协大感意外。

    之前收到消息,河东太守王邑和杨彪一起,被卫氏拘禁了。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是逃出来的,是被放出来的?

    刘协想了一会,命人召蔡琰来。

    “你熟悉河东太守王邑吗?”

    蔡琰愣了一下。“略知一二。王邑字文都,北地泥阳人。师从故太尉刘宽文饶,为政亦有其师之风。应该是初平年间任河东太守的,具体是何时,臣不清楚,要查一查。”

    “他是刘宽的弟子?”刘协听过刘宽的名字,对他的事迹也有耳闻。

    “是的。”

    刘协点了点头,命人传王邑进见。

    不用查了,既然和刘宽一个风格,他大致能猜到王邑的来意。

    过了一会儿,王邑匆匆赶到。一见到刘协,还没说话,就拜倒在地,放声大哭。

    刘协一声不吭,静静地看着王邑。

第181章 糊涂之人(乱武三国打赏加更)

    王邑哭了一阵,见刘协坐着一动不动,全无反应,一时有点懵,不知所措。

    他仰起脸,看了刘协一眼,发现刘协正看着他,眼神中带着几分不以为然。

    “陛……陛下,臣……”王邑嘴一咧,又要哭。

    刘协收回目光,取过一根鱼刺,慢条斯理地剔起了牙。

    鱼处理得匆忙,不是很干净,有一小片鱼鳞卡在了牙缝里,怎么吸也吸不出来。

    刘协取出鱼鳞,拈在手中看了看,曲指轻弹。

    王邑趴在那里,泪流满面,却怎么也哭不出声。

    看天子这架势,就算他哭出血,除了惹得天子不快,也没什么用。

    “哭完了?”

    “啊……啊。”王邑窘迫不堪,脸色红一阵白一阵。

    伏寿、蔡琰站在一旁,也有点手足无措,不知如何自处。

    王邑是二千石的太守,天子这么做,有折辱大臣的嫌疑,很容易招人诟病。若是平时,她们少不得要劝两句。可是当着王邑的面,她们无论如何也不敢开口。

    虽然天子并没有发怒,她们却感到了丝丝寒意。

    天子是真的生气了。

    “哭完了,就起来说话。没哭完,就接着哭,哭完再说。”刘协捻着手指,不紧不慢地说道:“离安邑还有好长一段路,你可以慢慢哭。”

    王邑登时变了脸色,长身而起。

    “陛下以为臣作伪乎?”

    刘协面不改色,直视着王邑,眼神平静而从容,嘴角微挑。

    四目相对,王邑渐渐承受不住,眼神开始躲闪,挣扎了几次后,终于还是低下了头。

    “臣……有罪。”

    “何罪?”刘协抬起手,轻轻勾了勾手指,示意蔡琰记录。

    王邑抬起头,刚准备请罪,一看蔡琰拿起笔,准备记录,立刻表示反对。

    “陛下,臣有事上奏,后宫不宜在侧。”

    伏寿躬身请退,蔡琰却一动不动,看向王邑的眼神中多了几分鄙夷。“敢告府君,我乃兰台令史蔡琰,负责编撰起居注。三公有事上奏,我亦不离陛下左右。”

    王邑抗声道:“女子焉能编撰起居注?”

    蔡琰不卑不亢。“敢告府君,起居注乃明德马皇后所创。”

    王邑一口老血堵在了嗓子眼里,又生生咽了回去。

    给他三个胆子,也不敢说明德马皇后的不是。

    不过起居注是明德马皇后所创这件事,他还真不太清楚。

    他眼珠转了转,突然想起一人。“你可是蔡伯喈女,河东卫氏之出妇?”

    蔡琰的脸顿时胀得通红,气息也变得粗重起来,一双妙目死死的盯着王邑,恨不得一脚踹死他。

    但她很快就恢复了平静,提起笔,在木简上写下一行字。

    河东太守邑请罪,应对无状。

    王邑只看到蔡琰写字,却不知道她在写什么,估摸着也没什么好话。心中后悔,嘴上却不肯示弱,大声说道:“陛下,臣恳请独对。”

    刘协招手叫过一个侍郎。“朕累了,引他去见司徒。”

    侍郎应了,转身走到王邑面前,伸手示意。

    王邑面红耳赤,咬着牙,挺身站起,跟着侍郎走了。

    蔡琰躬身施礼,双手将该写好的记录递到刘协面前。“陛下,臣……”

    刘协瞥了一眼,淡淡地说了一句。

    “很好。”

    赵温刚刚吃完药,正在帐外散步消食。

    上次与天子对话后,他的身体恢复得很快,已经能起身走动了。

    看到王邑走来,他多少有些诧异。

    “安邑叛乱平定了?”

    王邑摇摇头,没说安邑的事,却将刚刚见驾的经过说了一遍。“赵公,天子以女子为官,乱了礼法,诸公可曾进谏?”

    赵温上下打理了王邑两眼。“文都,令师的长者之风,你是一点也没学到啊。”

    王邑抗声道:“先师是长者,却不是乡愿。”

    赵温扬扬手,眉心拧成了疙瘩。“乃公身体不爽,没心情和你争论这些。所来何事?”

    王邑叹了一口气。“赵公,卫氏闻太尉奉诏安抚安邑,是以请太尉小住几日,怎么就成了造反?这是谁在中伤卫氏?莫不是那出妇借机……”

    “闭嘴!”赵温大怒,圆睁双目,厉声喝道:“王邑,你也是朝廷之臣,名臣弟子,如何这般不辨是非?蔡伯喈女为何离开卫氏,你不清楚其中原委吗?卫氏是请太尉小住,还是被卫氏关押,你心里不清楚吗?你是朝廷的官员,不是卫氏的走狗!”

    赵温说完,剧烈的咳嗽起来,咳得上气不接下气,不得不弯了腰,双手撑着膝盖。

    尽管如此,他还是伸手一指王邑。

    “掌嘴!我要替刘文饶教训教训这个混账东西。”

    他身边的属吏面面相觑,谁也不敢上前。

    赵温更加生气,左右一看,从一个卫士手中抢过一柄长戟,冲着王邑就刺。

    王邑吓了一跳,转身就跑。

    赵温年老体弱,又大病未愈,跟不上王邑,气得拄着长戟大骂。

    “刘文饶一世英名,全毁在你这竖子手中。”

    见赵温气成这样,王邑也不敢反驳,远远地站着,一脸懵逼。

    他很迷茫。

    从天子到赵温,一个个的都不正常。

    属吏不敢怠慢,将赵温扶回帐篷,在床上躺倒,又帮他抚了好一会儿胸口,情绪才算平复了些。

    王邑走到帐门口,探头探脑的向里看,却不敢进帐。

    赵温喘匀了气,无力的摆摆手。

    “你也别在我这儿等了,自诣廷尉狱吧,至少还能留个全尸。”

    王邑吓了一跳,脸色顿时煞白,一个箭步冲了进来。

    “赵公,何以至此?”

    作为朝廷官员,能做到河东太守,他自然清楚自诣廷尉是什么意思。

    赵温挺起身,瞪了王邑一眼。“何以至此?等你和郭图一样,你就知道何以至此了。你是自己去,还是我派人押你去?”

    王邑打量了赵温两眼,心生寒意。

    赵温这绝不是开玩笑。他如果不自己走,赵温真有可能派人将他押过去。

    “赵公息怒,我去便是。”王邑拜了两拜,转身出帐。

    赵温一声长叹,无力地摊在床上。

    “大汉养士百年,养出这等糊涂之人,何其不幸。”

第182章 盘根错节

    宣播很烦。

    送走郭图之后,他就患得患失,觉也睡不好。整天顶着黑眼圈,萎靡不振。

    郭图是得罪了,但天子那里也没能讨得了好。

    又是送车又是送马,这要是传到天子耳朵里,天子会怎么想?

    反正几次见面,宣播都觉得天子看他的眼神不善。

    正发愁间,看到王邑排闼而入,如入无人之地,顿时大怒,拍案而起。

    “尔是何人,敢在廷尉狱放肆?”

    王邑拱拱手。“河东太守,北地王邑,奉司徒赵公命,自诣廷尉。”

    宣播一时没反应过来,眨巴着眼睛,打量着王邑。

    河东太守?不是被叛军拘禁了么,怎么突然出现这里,又来请罪?

    “所犯何罪?”

    “不知。”王邑昂然道:“或许是君前谏言切切,不合大臣之礼。”

    宣播听了,不免心生同情。

    自从有了起居注,在天子面前进谏都要小心些,不能说错话。王邑刚从安邑赶来,不知深浅,犯颜直谏,也是情有可原。

    如此说来,自诣廷尉也就是走个过场,等天子气消了,自然下诏放人。

    “说说吧,怎么个谏言切切。”宣播说道,命人做记录。

    该走的流程还得走。

    王邑从容入座,整理好衣摆,才不紧不慢地说了起来。

    宣播的眉头渐渐皱起,待王邑说到蔡琰是卫氏之妇,面带鄙夷时,宣播忍不住插了一句。

    “据我所知,你的先生是故太尉刘文饶吧?”

    “诚然。”王邑傲然道。

    “刘文饶号为长者,你怎么如何尖刻?蔡令史以大儒之女,下嫁卫氏。卫氏子无福早夭,不知怜惜蔡令史少年守寡,反倒苛责于人。你身为太守,不知淳厚风俗,反为卫氏张目,难道蔡伯喈女竟不如令师一侍婢?”

    王邑愕然,一时语塞。

    宣播提到了他的先师刘宽,他不太好回答。

    刘宽素以宽厚著称,相关的轶事很多,其中一件便与他家的侍婢有关。

    刘宽上朝前,侍婢奉主母之命,故意将肉羹泼在刘宽的朝服上,看他会不会因此生气。结果刘宽面不改色,反而关心侍婢的手有没有烫着,一时传为佳话

    蔡琰的身份当然比婢女贵重,卫氏所作所为,的确有失厚道,与刘宽相比,不吝千里。

    王邑为卫氏辩护,轻视蔡琰,当然也不符乎其师门风气。

    宣播对王邑的好感一落千丈,又问道:“你既是从安邑来,安邑叛乱的事如何,可曾汇报天子?”

    “我欲独对,奈何天子不准。”

    宣播大怒,伸手一指。“卫氏叛乱,天子不辞劳苦亲征,你不提正事,却为一些小事大动干戈,何其糊涂。依我看,你不是君前失礼,你是心里根本没有朝廷。来人,给我拿下!”

    一旁的属吏也听得不爽,如狼似虎的扑了过来,将王邑摁倒在地。

    “拖出去,先打二十杖,杀杀他的威风。”宣播怒不可遏,厉声大喝。

    河东的叛乱因郭图而起,王邑身为河东太守,居然为卫氏叫屈,自然也脱不了干系。他现在抓不到郭图,却可以拿送上门来的王邑撒撒气。

    你这蠢货,一下子得罪了多少人。就算是你的老师刘宽死而复生,现在也救不了你。

    王邑猝不及防,被拖了出去,摁倒在地上。

    属吏们嫌他嘴臭,也没给他留面子。将衣摆掀起,露出白花花的屁股,连背都露出大半,操起棍子就打,下手极重。

    王邑失声惨叫。

    行军途中,为了安全起见,三公九卿都离御帐很近,王邑叫得这么惨,公卿大臣都吓了一跳,或是派人出来查看,或是亲自来问详情。

    司空张喜也在其中。

    认出是王邑,张喜吓了一跳,却没敢吱声。

    他与王邑也有些渊源。

    他的兄长张济与王邑的老师刘宽是好友兼同僚,他与王邑也见过很多次。

    只不过时局动荡,上一次见面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

    听说河东叛乱,他原本还担心王邑的安全。看到王邑出现在廷尉,又受了刑,他本能的觉得可能和叛乱有关联。在了解真相之前,不能急于发表意见。

    涉及到叛乱可是要族诛的,谁也救不了。

    赵温在帐中也听得清楚,却不为所动,甚至不准属吏打听。

    司空张喜来问,也被他以身体不佳为由婉拒了。

    为了如何称呼袁绍的事,他现在不想看到张喜。

    他也清楚张济与王邑的渊源,想看看张喜如何解决这件事。

    张喜站在帐中,如热锅上的蚂蚁,来回踱步。

    反复权衡良久,他派人去杨定营中找杨修。

    杨修身着朝服,冠带整齐,缓步走入大帐。

    他在刘协面前停住,双手执版,恭恭敬敬地施了一个大礼。

    正在审阅公文的刘协听到声音,抬起头。

    见杨修宛如上朝一般神情肃穆,他愣了一下,随即恢复了平静,缓缓放下了手中的笔。

    “为王邑而来?”

    “是。”

    “你与王邑亦有渊源?”

    “王邑之师,故太尉刘宽文饶是华阴人,与先祖伯献公(杨赐)及故司空张济元江一起侍讲光华殿,亦曾与刘陶子奇共谏黄巾事。”

    听到光华殿,刘协有点印象了。

    光华殿是先帝读书的地方,请了不少名师大儒授讲,其中以杨修的祖父杨赐最为知名。

    刘协那时候还小,养在南宫董太后处,未能参与,只是后来听先帝提及一些,印象不深。

    原来与杨赐一起授讲的还有刘宽和张济。

    刘宽居然还是华阴人,与杨赐同乡。

    这么多关系掺杂在一起,杨修的确没有见死不救的可能。

    刘协随即想到,王邑敢于为卫固掩护,恐怕也得到了太尉杨彪的默许。如果杨彪不同意,王邑一个人是圆不了这个谎的。

    刘协心中恼怒,脸色也有些不好看。

    “依你之见,当如何处置王邑?”

    杨修胸有成竹,不紧不慢地说道:“着廷尉细细询问,只是不可滥用刑罚,以免屈打成招之嫌。若王邑真与卫固有勾结,打死了他,岂不是便宜了他?”

    刘协吁了一口气,脸色渐渐恢复。“他怎么去了廷尉,是自己去的,还是司徒所命?”

    “是司徒所命。”杨修说道:“臣刚从司徒帐中过来,司徒怒火攻心,情况很不好。”

    刘协嘴角抽了抽。“是么?”

    “臣不敢欺君。”

    刘协站起身。“走,去看看司徒。”

第183章 待从头,收拾旧山河

    赵温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泪流满面。

    “陛下,臣惭愧啊。”

    刘协很想问问他惭愧在哪儿,话已经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对待老臣,尤其是愿意主动认错的老臣,多少还要留点面子。

    “司徒言重了。”刘协握着赵温的手,轻轻拍了拍。“司徒好好休息,努力加餐,争取早日康复。朕与大汉不可一日无司徒。”

    赵温更觉愧疚,眼泪止不住地往外流。

    在赵温帐中坐了片刻,刘协便起身告辞。

    本来也是走个过场,给赵温面子,以资鼓励。

    坐得太久,面子给得太多,反而不美。

    这也是他最近刚悟出来的道理。

    以前也听说过,却没有机会实践。现在有了亲身体会,才知道其中妙处。

    就拿赵温来说,以前他再给赵温面子,赵温都觉得理所当然,绝不会像现在这么激动,热泪盈眶。

    返回御帐时,刘协看了一眼司空张喜的帐篷,然后又收回了目光。

    对张喜,他已经不抱希望了。

    身为汝南人,张喜与袁氏的利益纠缠太深,很难分割清楚。

    不过他不能直接赶张喜走。

    张喜也是有功之臣。

    去年为生母王美人拟定尊号,昭告天下他是先帝血脉时,张喜曾参与其中,颇有建树。

    轻易地罢黜张喜,只会让更多的人寒心,逼迫他们支持袁绍,不符合统一战线的基本原则。

    投鼠忌器,莫过如此。

    刘协双手拢在袖中,缓缓而前。

    杨修紧随其后,神情肃穆如故,并没有因为刘协接受了他的建议就有所松弛。

    “太尉无恙否?”刘协问道,仿佛自言自语。

    “谢陛下挂念,家父无恙。”杨修悄悄地松了一口气。

    以天子的聪明,不难猜到杨彪在其中的作用,也很容易猜到他见驾之前已经见过了王邑、张喜。

    天子选择了不提,当这件事没有发生过,只关心他的父亲杨彪安危,也就避免了他的尴尬。

    “上次问你的问题,可有答案?”刘协问道。

    杨修不来找他,他也要让人去找杨修。

    那二十个儒生寄托了他的希望,绝非可有可无,不能让杨修毁了。

    只是杨修生性自负,不能直接批评,还要讲究些方式方法,适当的迂回一下。

    杨修思索片刻,摇摇头。“尚无思路,还请陛下再给些时间。”

    “无妨,你大可以慢慢思考。”刘协轻声笑了起来,转头打量着杨修。“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开始思考,便意味着你已经迈出了最重要的一步。”

    杨修惭愧地笑了笑,心情很复杂。

    明明他比天子还大几岁,可是一谈到这些问题,他就像个稚童一般,全无自信可言。

    十几年的苦读一点用处也没有。

    “你带的那些儒生如何,有可用之人乎?”

    杨修下意识地咂了咂嘴。“陛下,这些人治学甚诚,天赋却着实一般,年龄偏大,旧习难改。虽有为朝廷效力之心,说起圣人典籍也有可取之处,做事却不切实际。这几日在后将军营中,多有出乖露丑之举,很是难堪。”

    “是么?说来听听。”刘协心中一紧,却还是不动声色,耐心地追问道。

    “比如有人讲书,只顾自己说得开心,一字讲解数千言,将士们已昏昏欲睡,他犹自不肯罢休。有人强调礼仪,要求所有的将士都执拜师礼,不可有一丝疏慢。更有胜者,竟要求将士送束脩,说是圣人之礼不可废……”

    杨修越说越无奈,连连摇头叹息,一脸的嫌弃。

    刘协也是大跌眼镜。

    他只是感觉效果不佳,却没想到会如此之差。

    看来当初的设想还是太乐观了,杨修能成,不代表其他人也能成。

    不是每个人都能和杨修相提并论的。

    或者说,没几个人能和杨修相提并论。

    就拿束脩而言,杨修根本看不上那几个小钱。

    但那些儒生则不同,他们可能迫切地需要改善生活。既然有圣人之礼这么好的理由,没道理不用。

    读书求官,最后都是为了改善生活,这本身并没有错。

    真正潜心治学的,谁会冒着生命危险,跟着朝廷西行,找个地方隐居岂不更安静。

    有门路的早跑了,留下来的都是没门路的。明知朝廷余日无多,也只能一条路走到黑。

    刘协由气愤而无奈,由无奈而同情,不由自主的叹了一口气。

    “德祖,知易行难,耐心点。稍后领一些钱粮去,先发半个月的俸禄,解燃眉之急。到了河东,想办法筹些钱粮,再做计较。”

    “唯。”杨修又叹了一口气,无奈地点点头,神情沮丧。

    刘协顺势说道:“你也要想想如何改进,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是四世三公之后,衣食无忧。”

    “陛下……”杨修很无语,一脑门黑线。

    怎么说来说去,反而成了我的责任?

    “你只顾着抱怨,可曾设身处地的想想他们为何如此?如果你和他们一样,除了自己,身后还有几张嘴等着吃饭,还会对束脩不屑一顾吗?”

    杨修张了张嘴,却不得不承认天子说得有理。

    “臣愧对陛下。”

    “初临政事,难免有所不足,及时加以改进才是。”刘协顿了顿,又道:“你如此,朕也不例外。圣人之言或许有理,却无法解决每个问题,还需要我们以身践行。”

    见天子又习惯性的非议圣人,杨修很想为圣人辩护几句,奈何底气实在不足。

    他倒是满腹经纶,却管不好二十个同样读了一辈子书的儒生,还有什么脸以圣人门徒自居。

    纠结了半晌,杨修还是只能接受天子的意见。

    辩论证明不了圣人的道高明,只有行动才可以。

    君臣二人聊了一阵,杨修施礼告辞。

    刘协没有立刻回营,独自一人,看了一会夕阳。

    晚霞满天,明天又是一个晴朗的好天气。

    相比于一个月前,刚刚来到这个世界,他现在最大的改变或许就是相信太阳即使落下,明天也会照常升起,哪怕黑夜再漫长。

    即使真如赵温所说,要用三十年开太平,他也等得。

    三十年之后,他才四十五。

    可是三十年之后,不仅袁绍挂了,曹操也挂了,如今那些割据州郡、野心勃勃的诸侯基本都挂了。

    年轻,就是他最大的本钱。

    坚持就是胜利。

    待从头,收拾旧山河。

    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

第184章 喜出望外(兢兢业业寂寞哥打赏加更)

    河内怀县,太守府。

    董昭双手拢在袖中,站在廊下,沉默不语。

    董访站在一旁,脸色憔悴。即使刚刚洗漱过,还是掩不住满面风尘和悲伤。

    “兄长,你倒是出个主意啊。”

    董昭缓缓转过头。“我能奈何?替张邈报仇吗?公义,张邈已经死了,曹操却刚刚被朝廷拜为兖州牧,这仇没法报。”

    董访又气又急。“袁曹一体,朝廷为何要拜曹操为兖州牧?如此岂不是将兖州拱手交给袁绍?”

    董昭瞥了董访一眼,“嗤”地笑了一声。

    “夏虫不可语冰。”

    董访狐疑地看向董昭。“兄长,难不成朝廷此举另有用意?”

    董昭转身,缓步回到堂上,又招呼董访入座。“你以为曹操杀张邈是奉袁绍之命?”

    “难道不是?”

    “当然不是。”董昭冷笑道:“袁绍之前的确命令曹操杀张邈,但那是三年前的事了。曹操如今杀张邈,又屠其族,是因为张邈与吕布合谋,断了曹操后路。”

    “曹操是报私仇?”

    “是的。至于以后会不会将责任推到袁绍身上,那就不好说了。”董昭嘴角轻挑。“朝廷拜曹操为兖州牧,正是看出袁曹貌合而心离,不可久安,故以曹操为鹰犬,守东方门户。”

    董访若有所思。“原来如此,倒是我疏忽了,一直以为曹操唯袁绍之命是从。”

    他想了片刻,又道:“虽说如此,曹操刚刚收复兖州,所部又多有袁绍之兵,岂敢与袁绍决裂?”

    “虽不至于决裂,但有了朝廷的诏书,曹操就可以从容经营兖州。且袁绍为公孙瓒所困,一时也无力争夺兖州。郭图西行见驾,正是袁绍心虚,欲与朝廷媾和,以免腹背受敌。”

    董昭冷笑一声:“只可惜郭图狂妄自大,不解袁绍之困,反而去追钟繇,怕是要误事。”

    董访已经听说了郭图经过河内,却又转道去追钟繇的事,对董昭的评价不太认同。“兄长,郭图也是颍川名士,智谋出众。他去追钟繇,或许正是担心钟繇占据上党,威胁邺城。”

    “朝廷或许的确有此意,但郭图就算追上了钟繇,又能如何?袁绍为黑山军所阻,暂时无法深入上党。对袁绍而言,与朝廷媾和才是解决之道。争夺上党则是摆明了与朝廷为敌,失了大义,如何能解袁绍四面受敌之困?舍本求末,郭图何其愚蠢。”

    董访总算听懂了董昭的意思,张了张嘴巴,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门外响起急促的脚步声,一个侍从奔了进来,三步并作两步,赶到阶下。

    “董君,有诏书到。”

    “诏书?”董昭眉心微蹙。“奉义将军已经去了河东,没人接诏啊。”他随即又道:“不对啊,依日程计算,奉义将军应该已经见驾了才对,何必诏书?”

    “不,诏书是给董君你的。”侍从喜形于色。“董君,一定是奉义将军向天子推荐了你,天子下诏赏赐董君的功劳。”

    董昭与董访交换了一个眼神,也笑了。

    这倒是有可能。

    当初曹操派使者西行时,曾被张杨所阻,是董昭劝张杨放行,并上书表荐曹操。如今张杨到了驾前,谈及此事,天子下诏赏赐,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公义,你猜天子会有何等赏赐?”董昭起身,一边整理衣冠,准备接诏,一边笑道。

    自从离开袁绍之后,他在河内等了这么久,就是为了寻找新的出路。

    如今出路终于来了。

    “当为天子近臣。”董访也心情大好。“以兄长才华,假以时日,二千石可期。”

    “哈哈……”董昭大笑。

    兄弟二人出了偏院,来到正堂,天子使者已经在堂上等候。

    董昭上前行礼,使者含笑致意。

    董昭拜伏在地。

    使者清了清嗓子,展开诏书宣读。

    “故柏人令董昭,天性忠能。才堪理乱,智能除奸。诏拜河内太守,安土抚民,以慰朕意。”

    董昭微怔,随即又恢复了平静,只是眼角抽搐了两下。他谢了恩,接过诏书,又看了一遍,这才确信自己没听错。

    天子拜他为河内太守。

    这个结果出乎他的意料。

    他连天子的面都没见过,仅凭张杨的推荐,天子就拜他为河内太守。

    这是对张杨的信任,还是对他的器重?

    又或者兼而有之?

    不管怎么说,这都让他喜出望外。

    董访同样喜出望外,但他不是当事人,比董昭要冷静得多。见董昭出神,连忙提醒董昭,同时命人准备酒宴,款待使者。

    董昭也回过神来,向使者表示感谢,打探朝廷的近况。

    使者很高兴,辛苦了这么久,终于可以吃几顿好的,还能收些礼物。

    他大讲特讲天子大破李傕的经过。虽说他大部分时间都在御营,并没有亲历战场,但天子出阵的那一刻,他还是看得很清楚的。此刻说来,依然眉飞色舞,热血沸腾。

    “府君,天子虽年少,却有英主之相,最能用人。上至三公九卿,下至普通士伍,皆服膺天子。残暴如西凉诸将,亦对天子俯首称臣,温顺如狸犬。骁骑将军一见,即托身自效,欲以弓马封侯。府君当努力,富贵可期。”

    董昭含笑点头,虽不如使者那般兴奋,却也难得的激动。

    天子英主,大汉有中兴的机会,他被迫离开袁绍就不再是损失,而是机遇。

    宴会结束,又送了一些绢帛,董昭兄弟亲自送使者出城。

    看着使者的轺车消失在官道远处,董昭回过头,与董访相视而笑。

    “公义,你哪儿也不用去,就留在河内吧。”

    董访大笑。“兄长,你让我走,我也不走啊。兄长,天子少年英武,莫不是大汉天命未绝之兆?”

    董昭眼神闪动。“现在还不好说,但天子英明,胜于桓灵二帝,却是毋庸置疑的。这一招用得好啊,既安张杨之心,又得我兄弟之力,关东可无忧矣。”

    “兄长,你这是……”

    “你没听到吗?”董昭眼皮轻挑。“诏书里称我为故柏人令,只字不提我在钜鹿、魏郡任上的事,这是不承认袁绍据有冀州,更不肯与袁绍媾和以求苟安。袁绍若俯首称臣,则颜面尽失。若据冀州抗诏,则彰不臣之意。天下人再不能左右逢源,只能在朝廷与袁氏之间选一。如此,河内为必争之地,你我兄弟首当其冲。”

    董访如梦初醒,眼睛瞪得溜圆。

    “这是谁的手段?竟如此毒辣,置我兄弟于死地。”

    董昭想了想。“若我猜得不错,非贾诩莫属。”

第185章 不同选择

    雍丘城外,新坟累累。

    荀彧站在中央,形影相吊,神情萧索。

    在他面前,有两座新坟,一座属于张邈,一座属于张超。

    张超就死在他的面前。

    他为张超求过情,但曹操没有答应。

    就像去年在徐州一样,曹操杀红了眼,谁的话都听不进去。

    荀彧心生迷茫。

    曹操是他希望辅佐的人吗?

    只有一州之地,就敢任性妄杀,动辄屠城。将来势大,又有谁能阻止他杀人?

    张邈兄弟绝不是最后的牺牲。

    荀彧幽幽地吐了一口气,悲从中来。

    曾几何时,张邈是袁绍的至交,为袁绍前后奔走,为曹操起兵筹集钱粮,如今却落得这样的下场,绝非当初所能预料。

    “阿翁,阿翁。”荀恽提着衣摆,奔了过来,小心翼翼地让过新泥,免得脏了衣摆、鞋袜。

    荀彧眉心微蹙。

    荀恽吓了一跳,连忙放慢脚步,双手递过一只青囊。“是……是唐家姊姊的书信。”

    荀彧眉梢一挑,随即赶了过来,接过荀恽手中的青囊,接开了丝带,取出里面的竹简。

    竹简上的封泥完好,但题签上有熟悉的字迹。

    弘农王妃存问荀君文若。

    荀彧长出一口气,双手抱着竹简,向上苍拜了两拜。

    几年前,西凉军李傕部劫掠颍川,生灵涂炭,无数人失踪,弘农王妃也在其中。这几年,他一直在打听弘农王妃的消息,却一点下落也没有。

    他以为弘农王妃已经死了。

    乱世人不如犬,死在沟壑之中的人数不胜数,可不管你身份尊贵与否。

    突然接到她的消息,沉稳如他,也不免失态。

    荀彧匆匆敲掉封泥,展开竹简,就在新坟间读了起来。

    荀恽站在一旁,一动也不敢动,偷偷地看着荀彧的脸色。

    荀彧脸上的喜色越来越浓,一抹笑意从眼角绽开,最后竟忍不住笑出了声。

    荀恽心生疑惑。

    弘农王妃的书信中究竟说了些什么,竟让父亲如此喜悦?

    荀彧读完书信,收好竹简,转头看了一眼张邈、张超的新坟,躬身拜了拜。

    “孟卓,孟高,就此别过。待天下太平,天子重归洛阳,我再来看你们,为你们迁坟,归葬故里。”

    荀恽听得真切,忍不住问道:“阿翁,你要离开曹牧?”

    “天子召我,岂能不去?”荀彧哼了一声,大步流星的向停在路边的马车走去。

    曹操惊讶地抬起头,盯着荀彧看了又看。

    “天子……召你前往?”

    荀彧微微颌首,脸色已经恢复了平静。“天子得上天谕旨,志在中兴,召我前去。”

    “可是……兖州初定,我这里离不开文若啊。”曹操向后靠在凭几上,抬手捏着眉心,一脸不舍。

    荀彧笑笑。“陶谦已亡,吕布东奔,与刘备为伍,以公之威武,破之如反掌,又何必彧?且使君既领朝廷印绶,有贡士之职。彧若不往,为人所诟,连及使君忠义,岂不可惜。”

    曹操眉梢轻挑,沉吟半晌,微微颌首。

    “文若所言,也有道理。诏书不可违,天子既有中兴之志,我等为臣者理当驱驰。别说是文若,即使是我,若有诏书至,亦当奔赴,不舍昼夜。”

    他站了起来,走到荀彧面前,握着荀彧的双手。

    “文若准备何时起程,我为你饯行。”

    荀彧也站了起来,不动声色的挣脱了曹操的手,拱手笑道:“多谢使君美意。只是时事多艰,使君军政繁忙,就不必行此虚礼了。我明天一早走,也不带其他人,小儿长倩随行侍候即可。”

    曹操叹了一口气。“天子有文若辅佐,大汉必能中兴。天子面前,还望文若多多美言。兖州残破,我能浅任重,不堪其负啊。”

    荀彧向后退了一步,躬身再拜,转身离去。

    曹操走到门口,看着荀彧的身影消失在远处,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郭嘉从一旁走了过来,看看远处,又看看曹操。

    “主公,荀文若已远,不必再看了。”

    曹操转身回到堂上,重新入座,摆弄着案上的书削,眉头紧皱,沉吟良久。

    “奉孝,是因为张孟卓兄弟吗?”

    郭嘉在一旁坐了下来。“道不同,不相为谋。荀文若奉行的是王道,可是王道不可得,他随便在何处都难以如愿。当初辞邺城,今日辞使君,将来不免还要辞天子。”

    曹操瞥了郭嘉一眼,不禁放声大笑。他抬起手,指了指郭嘉,欲言又止。

    郭嘉又道:“但天子征召天下贤能,应征的恐怕不仅是文若,主公还是要做些准备才好。”

    曹操点点头,脸上的笑容渐淡。

    荀彧开口请辞,他就想到了这一点。

    荀彧一走,走的绝不仅仅是荀彧一个人,而是一大群人。

    好在郭嘉不会走。

    “天下是刘氏的天下,天子要征召贤能,谁能抗诏?”曹操不紧不慢地说道:“不过,最需要担心的不是我,而是袁本初。奉孝,你说,天子击败李傕后,将归长安乎,将归洛阳?”

    郭嘉笑道:“荀文若西行,天子不太可能回洛阳了,否则他大可不必如此着急。”

    “长安?”

    “长安是西京,山河险固,乃乱世争霸之地。虽说李傕、郭汜为祸数年,十室九空,但天子在焉,逃难百姓必如百川归海,用不了几年,便能恢复元气。”

    郭嘉顿了顿,又道:“且长安远离中原战场,可以避免直面袁绍。主公,你在二袁之间,身后无依,四面皆敌,不能不有所提防。”

    曹操抬手捏着眉心,愁眉不展。“奉孝可有计解困?”

    “主公以为,天下将归刘乎,将归袁乎?”郭嘉用刚才曹操的语气反问道。

    曹操眼皮一挑,看向郭嘉,哑然失笑。“奉孝,这是从何说起?这天下本就是刘氏的。”

    “主公,苍天已死,黄天当立。若这就是天意,就算袁绍不是天命所在,大汉中兴也是镜中之花,水中之月,可望而不可及。主公负天下雄才,岂可无远规?”

    曹操眼珠转了转,坐直了身体。“奉孝以为大汉不可复兴?”

    “此时断言,为时过早。”郭嘉微微一笑。“臣只是提醒主公,不要轻易做出选择,以免受制于人,不得自主。”

第186章 道不同

    曹操沉默不语,眼珠来回转了两圈,默默地点了点头。

    受制于人,绝非上策。

    去年吕布袭兖州,他无处立足,曾打算向袁绍俯首,送家人到邺城,程昱就是这么劝阻的。

    如今郭嘉也用类似的话提醒他。

    这都是忠耿之臣。

    “奉孝,丁幼阳有好久没消息来了,怕是有变。是否安排人进见天子,打听一些消息?”

    郭嘉表示赞同。

    之前联络的钟繇、丁冲等人都没了消息。种辑倒是在兖州,但他出使时,天子尚未与李傕接触,对大战的经过同样一无所知。

    华阴究竟发生了什么,这是目前亟须搞清楚的问题。

    这个重任就落了在郭嘉的肩上。

    在荀彧决定西行之后,派什么人去见天子,就成了一个需要认真考虑的问题。如果和荀彧关系密切,这个人很可能有去无回。

    钟繇就是最典型的例子。

    如果不想再出现类似的情况,就需要谨慎的挑选人员。

    “还是派王必去吧。”郭嘉说道:“上次出使,他的表现甚佳,不负使命。”

    曹操也觉得可行。“就派他送文若去吧。君臣一场,好聚好散。”

    “喏。”郭嘉躬身领命,起身告辞。

    出了门,郭嘉径直来到荀彧的住所。

    门开着,荀彧站在院中,一边指挥荀恽收拾行李,一边命人准备车马。

    郭嘉缓步而入,朗声笑道:“荀文若,你这是准备连夜走吗?”

    荀彧转头看了郭嘉一眼,会心而笑。“奉孝,我猜你也该来了。”

    郭嘉笑嘻嘻地说道:“你走得这么急,主公很失落。我不得不去宽解几句,再来见你。”

    荀彧理解地点点头。

    他也知道自己走得有点急,有点意气用事,很可能会引起曹操不适。

    但话已说出口,后悔也没用了。

    好在有郭嘉帮他补救。

    “文若,朝廷虽是正统,但大汉四百年,气数将尽,还能支持多久,谁也说不准。你想为大汉尽忠,诚为君子之行,但荀家的前途也不能不考虑。是不是让友若来?”

    荀彧沉默不言。

    他听得懂郭嘉的意思。

    形势未明之前,世家分头下注,以策万全,这没什么错。

    但是他对曹操实在没什么信心,不想误了四兄荀谌。

    “文若,兖州荒残,十室九空,朱灵辈去留未定。刚刚得到消息,臧子源(臧洪)据东武阳反,欲为张孟高(张超)报仇。袁本初不久必领兵南下,克东武阳后,会不会趁势取兖州,谁能料定?若兖州归袁绍,豫州必下,刘景升遥相呼应,袁本初进兵洛阳,于朝廷奈何?”

    荀彧打量了郭嘉一眼。“友若游历未归,不知去向。若是有消息来,我可以问问他的意思。”

    不等郭嘉说话,荀彧又道:“当初兖州为吕布所破,仅剩三县,使君都未曾向袁本初称臣。如今兖州大半恢复,又有了朝廷诏书封拜,使君还会将兖州拱手相让?就算他肯,你也不肯吧?”

    郭嘉眼神微闪,有些失望。

    荀彧坚决不肯让荀谌来辅佐曹操,显然是对曹操不抱任何希望。

    郭嘉不死心,又劝道:“文若,王道可治平,不可理乱。如今这形势,非霸道不可。”

    荀彧叹了一口气,看看四周,将郭嘉引到堂上。

    “奉孝,君子处世,有所为,有所不为。杀人若能解决问题,何必使君?董卓更能杀人。张孟卓当初为本初奔走,为何反目?因逼韩文节太甚。使君为何失兖州?因杀边元礼(边让)。如今杀张孟卓兄弟,或谓有不得已处,奈何族灭?”

    荀彧说得激动,声音也渐渐大了起来。

    郭嘉连忙抬手,打断了荀彧。“文若,往者已矣,来者可追。主公已然后悔,必不再犯。”

    荀彧哼了一声:“但愿如此,唯奉孝辅之。”

    他想了想,又道:“枣祗之策可以行矣。有粮则可以养兵安民,兖州可保。”

    “北上太行山,此道当何难……”

    “山道如羊肠,泉声如呜咽……”

    “行行日已高,人马共饥号……”

    “劝君莫辞苦,天子在我前……”

    悠扬的歌声在山谷回荡,一支队伍在曲折如羊肠的山路上逶迤向前,看不到头,也看不到尾。

    旌旗猎猎,将士们牵着马,推着车,努力向前。

    每隔数百步,路边有可以立足处,便有二三女子,大多年轻貌美,声音清亮,打着节拍,唱着歌谣,向走过面前的将士报以微笑,或者递上一杯水,让汗透重衫的将士精神为之一振。

    喝上一碗水,休息片刻,趁机多看两眼美人,然后嘻嘻哈哈的继续向前。

    “这个比刚才那个如何?”

    “还行,看着就不是普通人家出身。”

    “我问你身材,谁关心她出身。”

    “穿那么多,哪能看到身材?贱奴,就知道馋人家身子。”

    “且,你以为你有多高雅?识的字还没我多呢。”

    “这可不怨我,是先生教得不好。不瞒你说,我准备申请换先生了。”

    “还可以换先生?”

    “当然可以。”

    “你想换谁?”

    “我想换蔡令史。听说蔡令史不仅学问好,还特别诱人。”

    “呸,你也配?诱人也诱不到你。”

    “不不不,不是你说的这个诱人,是她会教书,善诱人。叫什么……什么……唉,他们读书人说的话,我也听不懂,就听懂了诱人二字。”

    “……善诱人?”

    “对,这是就个。”

    “呸!贱奴,那是夫子说的,循循然善诱人,那么有道理的话,怎么到了你嘴里就贱兮兮的?”

    “是么?哈哈哈……这么说来,夫子也是同道中人啊。”

    “那是。我跟你说,夫子和一个叫南子的女人,据说还是个有夫之妇……”

    刘协和蔡琰站在路边的一块大石上,看着两个面目黎黑的士卒一边推着车,一边低声说笑,从眼前经过,转头看看蔡琰,哭笑不得。

    蔡琰倒是很淡然。“居然知道循循然善诱人,学得很快。回头问问谁是教师,奖酒一杯,肉半斤。”

    刘协很意外。“令史不愧是见过天地,见过众生的,心胸之开阔,令无数须眉汗颜。”

    蔡琰眼神微闪。“见天地,见众生?”她品味片刻,幽幽叹道:“陛下所言,总如晨钟暮鼓,正言雅乐,发人幽思。”

第187章 用人不当(兢兢业业寂寞哥打赏加更)

    各营配置教师的效果并不好,至少没达到刘协的要求。

    原因也很简单。

    教师少,包括杨修在内才二十一人。

    业务水平差,大部分人根本不知道该怎么教学,尤其是教这种零基础,连自己名字都不认识的人。

    但影响却出奇的好。

    后将军杨定营得到天子格外恩赐,不仅有天子近臣、三公之子杨修为军师,又安排了二十名博士做教师,教普通将士读书写字,诸将之中独一份,原本低落的士气一下子高昂起来。

    虽然很多人根本分不清这些儒生是不是博士。

    杨定本人就不用说了,走路带风,逢人便笑,不时拽几句不伦不类的圣人语录。

    好在段煨、杨奉都已经离开大部队,单独行动,要不然肯定会有意见。

    普通将士也觉得自己得天子赏识,不仅风头压过了同为西凉人的前将军段煨营,更压过了南北军,再也不觉得自己低人一等。

    由此带来的结果除了干什么都有劲之外,就是学习热情高涨,出现了几个表现特别好的学生,将所学课程背得滚瓜烂熟。

    像刚才这个学习速度超快的就有好几个。

    事实证明,并不是西凉人天生就笨,只是他们读书的机会少。

    如果有机会读书,他们的表现并不比中原人差。

    对这个结果,不仅杨修意外,蔡琰也觉得不可思议。

    二十个迂腐的书生,短短半个月时间,竟能起到如此显著的作用。

    如果再多一些人,再多一些时间,这些虎狼一般西凉兵会不会真的成为天子最锋利的爪牙?

    至少值得一试。

    所以面对这些士卒的粗言秽语,不仅蔡琰表现出了足够的耐心,司徒赵温等人也兴趣大增,觉得教化西凉人未必不可行。

    李式因此倒了霉,天天被赵温耳提面命。除了要听赵温讲书,还要每天背诵文章。

    奇怪的是一向宠溺李式的胡氏非常支持赵温的做法,主动配合。

    在刘协看来,这可能就是栽花不发,插柳成荫。

    当然烦恼也不是没有。

    蔡琰对他的崇拜与日俱增,习惯性的拔高,有逼他成圣的趋势。

    明明是随口一说,却被她说得像圣人语录、金玉良言似的。

    这样不好。

    “令史,朕不是圣人,也不想成圣。”刘协想了想,又补了一句。“朕有太多的欲望。普通人有的恶习,朕也会有。酒色财色,无一例外。”

    蔡琰脸色微红,眼神闪烁。“陛下可曾读过《孟子》之《梁惠王》篇?”

    刘协无奈地看着蔡琰。“令史,朕未必能内圣外王,你却一定可以超过孟子。只是不知道后人如何称呼你,蔡子?”

    蔡琰忍俊不禁,转过身去。

    过了一会儿,她转了回来,轻声说道:“臣不敢与孟子比肩,只是比孟子有幸。”

    刘协沉吟良久。“孟子并非不幸,而是不合时宜。”

    蔡琰皱起了眉头,欲言又止。

    “天下纷争,生存乃是第一要义,富国强兵是生存的基础,绝非可有可无之物。”刘协叹了一口气。“你要有足够的力量让敌人不敢轻举妄动,才有机会讲仁义。若是敌人一刀砍来,你便呜呼哀哉,谁会听你讲仁义?”

    “陛下……”

    “令史,空谈无益。若是善辩就能成功,孟子早就成功了,何必等到董仲舒?”

    蔡琰无言以对。

    大军花了三天时间,才翻越颠軨坂,到达安邑南的盐池。

    杨奉收到消息,出营十里接驾。

    “陛下,臣已经控制了所有的盐池。”

    杨奉眉毛色舞,像个土财主,而且是刚刚暴富的那种。

    也难怪,白波军在河东这么多年,无数次想将盐池控制在手中,却一直未能如愿。

    如今,他终于实现了这个宿愿。

    盐就是钱,盐池就是钱池。

    “可曾与叛军交战?”

    “没有。”杨奉连连摇头,神情不屑。“臣来得快,根本无人阻拦。几个守盐池的盐卒也不敢打,看到臣的将旗就跑了。范先倒是率部赶来增援,却没敢交战,远远地看了一会就走了。”

    听了杨奉的叙述,刘协也有点想不通。

    盐池这么重要的战略物资,卫固、范先怎么说放弃就放弃了?

    杨奉的兵力并不多,所有的将士、属吏加在一起,也就是四千多人。

    据王邑交待,卫固、范先有人马近万人,就算扣除水分,至少也有五千人,怎么会连试都不试一下就走了?

    “可曾筹集到粮食?”刘协问道。

    这是眼下最关键的问题。

    缴获的李傕辎重、刘表的贡献、张杨用人背来的粮食前后相继,再加上精打细算,他勉强支撑到安邑,就等着杨奉筹集的粮食救急,吃一顿饱饭。

    “有,还有一千多石呢。”杨奉得意洋洋地说道。

    刘协脸上的笑容还没来得及展开,就僵住了。

    一千多石?

    加上张杨带来的三千人,他现在总兵力超过三万人,还有四千多匹战马。就算战马吃草,妇孺只供应正常配额的一半,三万多人每天至少要吃掉一千五百石粮食。

    结果杨奉只有一千石粮,够吃一顿,还觉得挺多的。

    看着杨奉得意的笑脸,刘协忽然明白了。

    杨奉根本没有为他准备粮食,那一千多石都是他自己吃的。

    说不定还指望他带点粮食来。

    刘协想抽自己两个耳光。

    用人不当,杨奉这种流寇气息严重的人根本不是做先锋的材料。

    “安邑离这儿有多远?”

    “三十多里。”杨奉不解地问道:“陛下要去安邑扎营?”

    “不去安邑,在这儿舔盐巴?”刘协瞪了杨奉一眼。“还是说,朕吃了你那一千多石粮食之后,一起挨饿?”

    杨奉大吃一惊。“陛下,你断粮啦?”

    刘协气极而笑。

    多有趣?就像我什么时候不缺粮似的。

    “参与叛乱的人中,离这儿最近的是哪一家?”

    “卫氏。”一直跟在刘协身边的蔡琰说道。见刘协看过去,她又说道:“卫氏经营盐铁,在附近有别院,我曾来小住过。”

    “有粮食吗?”

    “别院应该没多少存粮,安邑城外的大宅肯定有。只是大宅有坞堡,不易攻取。”

    刘协很头疼。“不易攻取也要攻,要不然真得断粮了。走,去卫氏。”

第188章 仇人见面

    安邑城外,卫氏大宅。

    卫觊拱手站在庭中,不时看一眼寂静无声的内室,无声叹息。

    日已偏西,宿醉的卫固还没醒,也不知道睡到什么时候,能不能赶上今天的晚餐。

    早知卫固如此孟浪,他就不该来,惹上一身腥。

    如果不是王邑一去不复返,卫氏叛乱这个罪名怕是跑不掉,他才不想与卫固有任何交集。

    叛乱可是要族诛的。

    “伯儒,你怎么在这儿?”一个中年人从外面冲了进来,见卫觊站在院中,大感意外。

    卫觊回头看了一眼,见是卫固之子,族兄卫平,大喜过望,连忙伸手拉住卫平。

    “兄长,你来得正好,赶紧请伯父起身吧。我都等了半天了。”

    “你有何事?”卫平疑惑地看着卫觊。

    虽说是同族,但他们之间往来并不多。

    卫觊兄弟好读书,动辄圣人之言,尊卑之礼,让人厌烦。

    “王府君不复返,朝廷态度不可知。若是认定卫氏叛乱,举大兵征讨,岂不玉石俱焚?”

    卫平没好气地笑了一声:“放心吧,没有了王府君,还有杨太尉。就算朝廷认定我们叛乱,焚的也是我们父子这样的石头,不会殃及你们兄弟那样的美玉。”

    说着,卫平挣脱卫觊的手,大步登堂。

    卫觊气得说不出话来。

    都什么时候了,还说这种话?

    卫平停住脚步,转头看着卫觊。“你还有事吗?我有要事向阿翁禀告,不宜为外人道。你若无事,还是先走吧。若是有事,请到前庭稍候。我禀告完毕,会帮你问一声。”

    卫觊无奈。“有劳兄长,我到前庭等候。”

    卫平看着卫觊转了出了中庭,又命人守住院门,这才脱了鞋,快步走入内室。

    卫固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卫平。

    卫平见了,心领神会。“阿翁,你也厌烦那竖子?”

    卫固坐了起来,哼了两声,掏掏耳朵,曲指轻弹,仿佛将卫觊弹开一番。

    “年轻纪纪,读了几句子曰诗云,就不知道天高地厚。在他眼里,我这个家主不值一提,就是个蠢物,将来卫氏要靠他光宗耀祖。”

    卫固用力地拍了拍大腿,愤愤不平。“岂不知,若非我在郡中为官,他们哪有机会巴结上袁氏,仲道又哪有机会与蔡氏结亲。只可惜,千算万算,就是没算到仲道是个短命鬼,白白浪费了一大笔钱财。”

    卫平眼中闪过一丝嫉恨。“阿翁,我早就说了,仲道从小就体弱多病,活不久的。”

    卫固抬起头,瞅瞅卫平,欲言又止。

    他知道卫平当年就眼馋蔡琰,想娶蔡琰为妻,他也希望如此。

    但蔡邕能将女儿嫁给卫仲道,除了给袁氏面子,也是看中了卫仲道的天资。

    两者缺其一,蔡邕都不可能答应。

    袁氏也不可能答应,他还没有那么大的面子,让袁氏听他的摆布。

    卫固岔开了话题。“你来见我,可是小皇帝来了?”

    卫平这才想起来正事,连忙汇报情况。

    他刚刚收到消息,天子下了颠軨坂后,直接去了解池。

    卫平没说完,卫固就笑了。他站起身来,张开双臂。

    站在一旁的婢女连忙赶了过来,取下挂在一旁的外衣,为他穿戴好,又系上腰带。

    “走,随我去见郭公则。”

    卫平大喜,连忙跟上。

    郭图来了大半个月,他却一次也没见过,想献殷勤都没机会。

    父子俩出了正院,来到西跨院最北的一间。

    院门前有四个卫士,披着皮甲,佩着长刀,听到声音就看了过来,目光凛冽。见是卫固,脸色才缓了些,示意卫固稍候,其中一人进去报告。

    趁此机会,卫固轻声说道:“郭公则受了些伤,面容有损。待会儿你见到他,千万不要笑。”

    卫平恍然。

    怪不得郭图深居简出,原来是受了伤,破了相。

    名士最重仪容,这种情况的确不宜见客。

    过了会儿,卫士出来,示意卫固进去。

    卫固整理了一下仪容,带着卫平进了院子,登堂入室。

    窗前一案,郭图面门背窗而坐,脸藏在阴影之中。

    卫固自从进了门,就低着头。

    卫平有样学样,也低着头,尽可能不去看郭图的脸。

    “刘协来了?”郭图说道,声音有些怪异。

    卫固捅了捅卫平,卫平连忙向前挪了半步,小声汇报起刚刚收到的消息。

    郭图发出毒蛇一般的嘶笑声。“能否守住河东,能否守住卫氏家业,就看竖父子的本事了。”

    卫固轻声说道:“万一他不来呢?”

    “他一定会来的。”郭图嘶嘶笑道:“三军未动,粮草先行。关中已经残破,仅凭段煨之粮,能撑到现在,已经难得。能救他的,只有贤父子与范先。”

    他顿了顿,又道:“你们若是肯献粮,封侯不足道。”

    卫固再拜。“固之赤心,已托盟主,不敢有他。”

    郭图点点头。“既如此,我再为你出一计。”

    “请郭君指教。”

    “你族中可有不愿战之人?”

    卫固犹豫了片刻。“不多,只有一二竖子,不识天命,犹自聒噪。”

    “你可以让他们去请降,看天子是否肯赦免卫氏。”

    “郭君……”

    郭图抬起手,示意卫固不要急。

    “仲坚,我若不信你,岂能滞留于此?此非试探,乃是缓兵之计尔。你的族人请降,天子若是不肯,则河东大族皆知天子虎狼之心,将与你同仇敌忾。天子若肯,那你就想办法拖上几日,待他无粮自溃,再随后掩杀。必要的时候,甚至可以献些珍宝钱帛,少许粮食,以示诚意。”

    卫固恍然大悟,连连称赞。

    “郭君不愧是无双智士,高明。这不战而屈人之兵也。”

    郭图嘿嘿笑了两声,不再说话。

    卫固会意,起身再拜,退了出去,顺手带上了门。

    郭图坐在室内,听着卫固父子的脚步声出了门,这才转过身,看向窗外。

    阳光下,郭图的脸扭曲着,充满仇恨。

    他脸上的伤已经好了,但两颗门齿却无法复生,原本饱满的上唇陷下去一看。虽然有胡须挡着,并不明显,却不能开口说话,否则暴露无遗。

    “黄口小儿,这次看你还怎么逆天改命。”

第189章 反客为主

    卫固返回正院,来到前庭。

    廊下的卫觊见状,喜出望外,连忙迎了上来。

    卫固未语先笑,和蔼可亲。

    “伯儒,你来了怎么也不说一声,竟等了这么久?”

    卫觊哭笑不得,只好敷衍了几句,随即提起正事。

    “伯父,太守王邑一去不复返,天子却亲率大军将至,误会怕是已成。于今之计,唯有主动迎驾,以免覆巢之祸。”

    卫固一声长叹。“是啊,我也正为此担心,只是一时无计,找不到合适的人选。我父子读书少,不知礼,如今身负恶名,已无力辩驳。万一君前失礼,罪上加罪,奈何?”

    见卫固有悔罪之意,卫觊如释重负,连忙主动请缨。

    卫固正中下怀,虚情假意的鼓励了几句,便委托卫觊见驾请罪,希望天子能给个解释的机会。

    卫觊不敢怠慢,匆匆离去。

    他的身影刚刚消失在门外,卫固、卫平便相视而笑。

    片刻之后,卫固摆摆手。

    “子均,命人杀牛宰羊,我要大飨士卒,准备迎战。大战将至,若能击退小皇帝,不仅能保住卫氏的产业,更是光宗耀祖的好机会。”

    他负手冷笑。“乱世之中,兵强马壮者为王,读书空谈有什么用。”

    卫平心中欢喜,奉承了几句,雄赳赳,气昂昂地走了。

    “公达,奈何?”

    看着远处高耸的坞堡,刘协眉头紧锁,心情莫名的焦灼。

    荀攸摇摇头。“强攻难以得手,非三五日可下。”

    刘协深吸一口气,又轻轻地吐出来,反复几次。

    荀攸说的是事实。

    卫氏大宅看似是一座普通的庄园,实际是一个坚固的保垒。尤其是主堡,高大坚固,不亚于府城,仅凭简单的云梯是拿不下来。

    即使是云梯,也需要时间打造。

    伐木,打造军械,攻城,五天内拿下主堡的可能性也微乎其微。

    拿不下主堡,只拿下外围的庄园,没有任何实质性的意义。

    用脚趾头想,都能想到粮食藏在哪儿。

    没有粮食,要这庄园何用?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刘协明白了范先为什么不攻击杨奉。

    盐池的确是钱池,但再多的盐也无法代替粮食。卫固、范先等人坚壁清野,收缩兵力,将所有的粮食都藏在坚固的坞堡中,要让他无粮自溃。

    这是针对朝廷缺粮的现实而设的一计,简单而有效。

    面对这样的情况,他纵有三万步骑也无计可施。

    他只剩下不到两天的口粮。

    如果按标准口粮配额,只有一天。

    将希望寄托在杨奉身上是巨大的失误,怨不得人。

    考验荀攸的时刻到了。

    “不过陛下不必担心。”荀攸平静如初。“请降的人很快就到,陛下只要应付得当,粮食唾手可得。倒是民心,陛下不可掉以轻心。”

    “民心?”刘协转头看向荀攸。

    荀攸微微颌首。“陛下,河东虽经劫掠,尚有百姓数万户,卫、范不过其中一二。就算是卫范之中,也并非所有人都愿意附逆。陛下平叛,诛其首恶即可,万万不可牵连无辜,堕郭图彀中。”

    “你确定郭图在此?”

    “皮肉之伤易复,折齿难再生。无惊天之功,他有何颜面回邺城?”荀攸叹了一口气。“慕虚名而处实祸,以私仇而害公义,郭图之罪不可赦也。”

    刘协将信将疑。

    不能说荀攸说得没有道理,但他的私心同样很明显。

    他不赞成对以卫范为代表的河东大族下重手,甚至不建议族诛卫、范这样的叛逆。

    只诛首恶,能解决问题吗?

    “陛下,卫氏有人请降。”一个虎贲郎快步走了过来,躬身行礼,双手递上一份名刺。“来人自称卫觊。”

    名刺上写着“河东安邑卫觊,字伯儒,问起居”,字迹端正严谨,颇有功力。

    刘协忍不住又看了荀攸一眼。

    这么准?刚说会有人请降,人就到了。

    荀攸淡淡的说道:“来人或是为人所欺,或是有意诈降,观我虚实,施缓兵之计。陛下可随机应变,不必急于一时。”

    刘协点头赞同,示意虎贲引卫觊来见。

    趁着卫觊未到,刘协问一旁的蔡琰道:“令史认识这个卫觊么?”

    蔡琰停下手中的笔,欠身说道:“他是先夫胞兄,字伯儒,又字伯觎,颇有才学。因少失怙恃,持家有道,颇有才干,是个务实之人。依臣浅见,他不敢有欺君之心,却有被小人所欺的可能。”

    “你归宁陈留,与他有关吗?”

    蔡琰眼皮微颤,偷偷地看了刘协一眼,随即又收回目光。

    “臣归宁陈留,是因为夫亡而无子,与卫氏无关,更非季伯之过。”

    刘协没有再说什么。

    他之所以发问,并不是想为蔡琰讨回公道,而是想试探蔡琰的态度。

    如果所有人都和荀攸一样,反对清洗河东大族,他就不能太简单粗暴的推行自己的理念,以免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蔡琰的回答已经表明了她的态度,她站在荀攸一边。

    卫觊唱名而入,身如折磬,行参见大礼,一丝不苟。

    刘协暗自点头。

    此人对礼仪很熟悉,绝非粗鲁无知之辈。

    能让蔡邕嫁女儿的人家,的确也不太可能是土豪这么简单。

    “抬起头来。”

    “唯。”卫觊再拜,直起身,抬起头,平静地与刘协对视,不卑不亢。

    卫觊四十左右,面白少须,相貌端正儒雅,只是目光敏锐,透着一丝精明,与普通的读书人不同。

    “你是与卫固是何关系?”

    “卫固乃是卫氏家主,觊之族父。”

    “你来请降,是奉他之命?”

    卫觊不紧不慢地说道:“觊来见驾,的确是奉族父之命,但并非请降,而是辩诬。”

    “哦?”

    “卫氏虽寒族,自曾祖卫暠以儒学名世,得孝明恩泽,葬于河东,数世以耕读传家。太尉奉陛下诏书,持节安抚河东,族父尽地主之谊,多有协助。不料为人所诬,陷于悖逆,诚惶诚恐。闻天子驾临,觊冒昧请命,愿陛下明察。”

    说完,卫觊拜倒在地,连连叩头。“若蒙陛下恩准,觊愿与首告者对质。”

    刘协嘴角轻挑。

    人才啊,反客为主,倒打一耙。

第190章 相形见绌

    不得不说,卫觊的反击很有力。

    刘协的确拿不出证据,更没有人证。

    本来王邑、杨彪都是人证,但王邑为卫氏辩诬在先,杨彪若能全身而退,非要咬定卫氏造反的可能性也不大。

    如果卫固愿意放弃,他还真没有办法致卫氏于死地。

    师出无名,即使他是皇帝,也不能滥杀无辜。

    荀攸应该早就想到了这一点,所以才会提醒他不要中了郭图的计。

    郭图正是要激怒他,希望他在没有足够理由的前提下大开杀戒,将名正言顺的平叛变成无理由的屠戮,激起更多大族的恐惧和反对,逼着那些人支持袁绍。

    想通了这一点,他也就想通了荀攸将计就计的意思。

    “卫氏未叛?”刘协疑惑地说道。

    “卫氏未叛。”卫觊斩钉截铁。“觊来见驾,正是奉族父卫固之命,请陛下明察。”

    刘协点点头,缓了颜色,随即又问:“既然如此,那朕就给他一个辩解的机会。”

    “谢陛下。”卫觊连忙谢恩。

    能如此顺利地达成目标,他也有些意外。

    不过看到蔡琰坐在一旁,而且身着官服,他也就释然了。

    应该是蔡琰帮了忙。

    刘协转头看向荀攸。“公达,依礼,是应该让卫固来见驾,还是……”

    荀攸躬身说道:“陛下,叛逆是大罪,犯之者当族诛。卫固为人所告,不论有罪无罪,当诣廷尉自辩,而不是派一个后辈见驾,辩解几句就可以脱身的。”

    他转向卫觊,眼神变得凌厉起来。“你们是欺天子年少,不熟悉朝廷制度,还是想施缓兵之计?”

    卫觊大惊失色。“足下何出此言?”

    “何出此言?太尉杨公奉诏安抚河东。若如尔所言,卫氏不仅不叛,反而有协助之功,只是为人所诬。只需太尉一言,卫氏便可洗脱罪名,又何必让你一个布衣求见?太尉何在?”

    “这……”卫觊打了个磕巴,一时不知如何解释。

    他主动来见驾,是抱了可进可退的心思。

    如果能成功,则可以挽救卫氏,将来在卫氏的地位必高。

    如果不能成功,也可以洗清自己的责任,不用为卫固陪葬。

    但荀攸一句话,就打破了他的幻想。

    比起他,杨彪更适合为卫氏辩解。

    天子都已经到了,杨彪还不出现,只有一种可能:他失去了行动自由,甚至可能被杀了。

    换言之,仅是限制杨彪自由这一点,就足以证明卫氏不臣绝非空穴来风,他的辩解也有欺君之嫌。

    就算天子宽容,治他一个不辨是非,为人所欺的罪也是轻的。

    荀攸转身向刘协行礼。“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陛下驾临河东,河东臣民皆当奉迎,牵羊献酒,以飨王师。卫固闭门不出,纵无谋反之意,亦非人臣之礼。臣请召卫固治罪。若卫固不来,当以武力讨之,以正视听。”

    刘协顺势说道:“理当如是。卫觊,你回去吧。朕给你半个时辰,若半个时辰内还见不到太尉和卫固,就算朕愿意相信你的话,也无法说服文武,只能下令进攻。届时玉石俱焚,悔之晚矣。”

    卫觊不敢多说,唯唯喏喏的告罪而退。

    刘协很满意。

    且不论荀攸对待河东大族的态度是不是和他有分歧,刚才的配合很默契。

    与大多数人相比,卫觊算得上不卑不亢,有勇有谋。

    与敢于谋刺董卓的荀攸一对比,他就是个渣,全无还手之力。

    “公达,若卫固不来,如何?”

    “传诏诸县,共讨卫氏。”

    刘协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荀攸的意思。

    果然是字越少,事情越大。

    荀攸短短一句话,八个字,就布下了一个逆转形势的大局。

    卫觊还没说完,就被卫固打断了。

    卫固越看越觉得卫觊读书读傻子,脑子有问题。

    但他没有说破,思索片刻,恳切地说道:“伯儒所言,自然在礼。只是太尉身体有恙,夜寒霜重,不宜轻动。不如伯儒再走一趟,为我致言天子,请他容我一夜,明天一早,送太尉见驾,如何?”

    卫觊也看明白了,卫固执迷不悟,有意拖延时间。

    无论如何,不能再和这种人站在一起。

    “伯父诚若有心,觊自然不介意再走一趟。只不过君臣有礼,陛下驾临,伯父纵使心有不安,不能亲自出迎,也当奉羊酒,以飨大军。”

    卫固浑不在意。“这个不消伯儒提醒,我已经准备好了,等会便送出去。还请伯儒在天子面前美言几句,容我自省。”

    卫觊满口答应,转身告辞。

    出了正院,卫觊自己随人去领卫固准备好的粮食、牛羊和酒肉,同时悄悄地命人回自己的院子,让妻妾收拾一番,随他出庄。

    卫氏庄园已成危地,不可逗留。

    半个时辰后,卫觊再次来到天子大营请见。

    这一次,他不仅带了犒赏天子三军的食物,还带了自己的妻妾。

    他成家多年,有一妻一妾,尚无子嗣。

    人到中年,还没有亲生血脉,这也是他在卫氏不太受人重视的原因之一。

    再次请见天子后,卫觊如实汇报了与卫固交涉的经过,表示自己尽力了。

    卫固叛不叛,他不敢保证,但他自己肯定忠于朝廷,愿以身为质。

    刘协不得不承认,卫觊能成为河东卫氏崛起的关键人物,自有其道理。

    仅是这份机警,就超过无数人。

    至于卫固那样的蠢物,只有被人利用的命。不管他投靠哪个阵营,都活不过三集。

    举手不打笑脸人,刘协只能接受卫觊的效忠,还要以礼相待,拜为尚书郎。

    要不然以后就没人愿意效忠了。

    在礼遇卫觊的同时,刘协命人带来了河东太守王邑。

    王邑被关了大半个月,形销骨立,从精神到肉体都接近崩溃。

    听完卫觊的叙述,王邑愣了半天,缓缓坐起,跪倒在刘协面前。

    “臣有眼无珠,为卫固、范先所欺。死罪,死罪。”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刘协淡淡地说道:“朕给你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

    王邑缓缓抬起头,两行浊泪涌出。“陛下慈悲,臣无地自容。若能补过,臣万死不辞。”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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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尊儒术,禅让闹剧一再上演。
养士百年,党锢之祸接踵而至。
国恒以弱灭,独汉以强亡?
年轻的汉文化在十字路口彷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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匡扶大汉,少年意气如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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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汉献帝,我不是亡国之君!汉道天下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汉道天下,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汉道天下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