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5章 龙门生稗
郭图恼羞成怒,厉声喝道:“义不再辱,你觉得我是苟且偷生之人吗?”
卫固打量着郭图,很想说“是”,却莫名心虚,那个字怎么也吐不出口。
火把照耀之下,郭图面容扭曲,缺了门牙的嘴不住的哆嗦着,气息粗重,像一头被激怒的猛兽,全无半分往日的儒雅。
卫固不敢与郭图对视,收回目光,强笑道:“岂敢,岂敢。只是……”
“你不用解释。”郭图一挥衣袖,险些抽在卫固的脸上。“带我去见杨彪便是。”
卫固无奈,引着郭图下了望楼,来到庄园里的私牢。
说是私牢,其实是一座偏僻的小院,与郭图所住的院子离得不远。
杨彪刚吃完晚饭,正在院中散步消食。看到卫固与郭图进来,他嘴唇翕动,笑了起来。
“郭公则,你走路不长眼,撞墙上了吧?”
郭图怒目而视,手按腰间长剑。“杨文先,你最好不要挑衅我,否则我会让你直接撞在剑上。”
杨彪看着郭图,仰天大笑。
郭图脸色渐渐泛白,眼神渐渐缩起,握着剑柄的手筋骨毕露,长剑缓缓出鞘,剑刃摩擦吞口,发出刺耳的声响。
卫固惶惶不安,抢先一步,按住了郭图的手。
诚如郭图所说,杨彪现在是他唯一的希望。如果杨彪死在庄中,不管是谁杀的,整个庄里的人都要为他陪葬。
这种时候,他可不能由着郭图乱来。
杨彪笑声渐歇,嘴角却扬得更高。
“郭公则,你知道我为何不愿与你们为伍吗?因为你们都是伪君子、假名士,嘴上说得义薄云天,心里却全是见不得人的龌龊心思。声音比谁都大,胆子却比谁都小。就像你们的盟主袁绍一样,虽然顶着四世三公的名声,骨子里却永远是个庶子。”
郭图深吸了一口气,胸口膨胀起来,怒气勃然。
“你放开他。”杨彪示意卫固道。
卫固不知如何是好,想放又不敢放。
“放开他!”杨彪沉下脸,大喝一声。
卫固吓了一跳,下意识地让到一旁。
郭图也吓了一跳,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
杨彪鄙夷地看着郭图。“拔出你的剑,冲我来。”
郭图的额头冒出了细密的汗珠,脸颊抽动着,手中的长剑咯咯作响。
“不敢吧?”杨彪冷笑道:“你们真要有这胆量,就不会离开洛阳。你们这些懦夫,只敢对宫里的妇孺和少主痛下杀手,以为自己是无所畏惧的勇士。一旦面对董卓,你们就露出了懦夫的本性,连吠一声都怕得夜不能寐,连夜逃走。”
郭图的脸色渐渐苍白,没有一丝血色,汗如雨下。
“滚吧,不要再让我看到你,脏了我的眼睛。”杨彪转过身,甩了甩袖子。
郭图盯着杨彪的后背,眼中凶光毕露,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偏偏不敢拔出长剑刺过去。
短暂的犹豫后,他还剑入鞘,转身离去。
卫固跟也不是,不跟也不是,愣了片刻,还是跺跺脚,追了出去。
杨彪仰天长叹。“李元礼,龙门生稗矣。”
士孙瑞双手扶案,看着地图上的卫氏坞堡,一动不动。
魏杰走了进来,见士孙瑞这般模样,不禁笑道:“君荣,还在担心进攻的事?”
士孙瑞抬起头,看向魏杰身后。“徐公明呢?”
“还在侦察地形。”魏杰笑笑,神情有些不以为然。“他对斥候打探的消息不太信任,非要亲自走一趟不可。我拦不住他,只好由他去了。”
士孙瑞直起身,一手负在身后,一手抚着胡须,来回踱了两步。
“伯俊,想致仕了?”
魏杰诧异地看着士孙瑞。“君荣,何出此言?”
“若不是想致仕,含饴弄孙,为何如此轻忽?我可是答应了天子,要在十日之下拿下卫固。如今五日已过,战斗尚未开始,正是用心之时,你不组织将士准备作战,反倒想拦着徐公明,是何道理?”
魏杰露出些许尴尬。“君荣,我只是说说而已,何尝真的拦他。”
“那是你拦不住。”士孙瑞的脸上看不到一点笑意。“如果你能拦得住他,你一定会拦他。”
魏杰抿着嘴唇,思索片刻,点了点头。
“君荣,你说得对,我是有些懈怠了。”他叹了一口气。“连日征战,我体力不支,难当重任,不如让贤。”
士孙瑞眼神一紧,刚要说话,有侍从快步走了进来,双手递过来一封信。
士孙瑞接过一看,大吃一惊,连忙招呼魏杰来看。
魏杰不敢怠慢,赶了过来,与士孙瑞比肩而立。
士孙瑞打开书信,双手展开,两人一起看了,然后不约而同的看了对方一眼。
“奈何?”魏杰说道。
士孙瑞目光闪烁。“兹体事大,又涉及到杨文先的性命,非我等能够决定,当立刻报与天子。”
魏杰摇摇头。“君荣,若事事都要报与天子决策,天子还怎么垂拱而治?”
“伯俊,你这是……”
魏杰抬起手,打断了士孙瑞。“天子给过卫固两次机会,但卫固都放弃了。”
“可是杨文先……”士孙瑞看着手中的书信,一时无措。
书信是卫固写来的。
卫固说,他有后悔之意,想弃暗投明,向朝廷称臣请罪,前提是要朝廷赦免他的罪过。他不奢望安然无恙,愿意献出一半家产,只希望天子能饶他死罪,保全他的族人。
如果朝廷不同意,他就杀掉太尉杨彪,决一死战,玉石俱焚。
士孙瑞不在乎卫固的死活,但他不能不在乎杨彪的死活。
可是魏杰的话也有道理。
天子给过卫固机会,而且是两次,卫固都拒绝了。
在天子眼中,卫固就是死不悔改的叛逆,不能再赦,务必严惩。
杨彪被关在庄园里,天子早就知道,却没有特别表示。
在这种情况下,如果他依然事事汇报,没有自己的主见,将来还谈什么太尉掌兵?
总不能权利归太尉,责任归天子。
或许,这就是天子对他的最后考验。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魏杰说道:“即使与杨文先无关,仅以庄中卫氏百口性命计,抗诏也是值得的。有阴德者必有阳报,君荣又何必拒之门外。你若是担心一人之力不足,我愿与你共署。”
士孙瑞眼神闪烁,用力一捶案几。“既然如此,那我就再给卫固一次机会。是非功过,我一肩担之。”
第206章 公法私谊(乱武三国打赏加更)
士孙瑞召集诸将议事。
不管卫固是真降还是诈降,都必须做好安排,以免中计。
战场上尔虞我诈的事太多了。
徐晃也在与会之列。他虽然只是步兵司马,但他有奉车都尉的加官,高梁亭侯的爵位,比在场的绝大多数人都得天子恩宠。
听了士孙瑞的安排,徐晃起身示意,他有话要说。
魏杰脸色微沉,本欲喝止,士孙瑞摇摇阻止。
“公明,你说。”
“太尉欲接受卫固投降否?”
士孙瑞坦然承认,却不解释其中原因。
徐晃就是河东人,又曾在郡中为吏,与卫固是熟人。他个人要置卫固于死地,并且要杀卫氏满族的可能性不大,必然有其他立得住脚的理由。
“为救杨公?”
士孙瑞点点头。
魏杰忍不住说道:“公明,太尉不仅为杨公一人,亦为卫氏族人。卫固有罪,死有余辜,但卫氏族人中不乏无辜,若能留一条生路,亦是积德之举。”
徐晃拱手致意。“太尉、校尉有仁者心,晃甚是敬佩。若有可能,晃亦欲全其一族。但恕某直言,杨公也好,卫氏也罢,他们的安危绝大量卫固议和之倚仗。身为逆叛,卫固只有束手自缚,求陛下宽恕,绝无讨价还价的资格。”
魏杰沉下了脸。“若杨公被卫固杀死,谁当此责?”
“关于劫质,大汉自有律法,校尉明白,杨公想必也明白。”
士孙瑞与魏杰交换了一个眼神,轻咳了两声,示意魏杰毋须再辩。
徐晃的提醒很有道理,甚至可以说无可辩驳。
朝廷自有律令,凡劫质者,并皆杀之,不得赎以财宝,开张奸路。
劫质尚且如此,更何况叛乱。
为了杨彪的性命接受卫固请降,这是私谊,绝非公义。
至于积阴德,更是私德。
说得严重些,这是以私害公,以朝廷律法不行为代价,谋个人私利。
虽然很多人都这么做,却不能宣诸于口。如今被徐晃当面挑破,他们也无法辩解。
当然辩解也不是不可以,引圣人经籍为自己的行为辩护即可,但徐晃未必接受。
如果只是徐晃一人也就罢了,如今卫尉营、北军五校的都尉、军侯中,有大半皆如徐晃一般。在圣人经籍与天子尊严之间,他们会毫不犹豫的选择后者。
这件事闹大了,轻则君前论辩,重则诸将哗变。
“公明,且听我一言。”士孙瑞起身离席,走到徐晃面前,伸手轻按徐晃的肩膀。
徐晃躬身再拜,重新落座。
士孙瑞转身四顾,看着诸将。
沮俊等人是一副表情,其他人则是另一副表情。
“洛阳为董卓焚毁,长安又被李郭摧残,都是诸君亲眼所见,毋庸我多言。陛下亲征河东,岂为卫固、范先哉?为朝廷择一安身之地耳。”
士孙瑞叹了一口气。“王者有征无战,天子巡狩河东,岂以杀人为功?卫固为安邑大族,恃强犯法,惑乱众心,使河东不安。若必杀之而后快,河东必血流成河,人心不安。接受卫固投降,不仅是为保全杨公及卫氏族人,也是安河东士庶之心。”
“治道以仁义为本,故孟子云:仁者无敌。”士孙瑞看向徐晃。“公明以为然否?”
徐晃沉默片刻,躬身领命。“唯太尉所命。”
士孙瑞说得有理,他只能服从命令,虽然他未必赞同士孙瑞的意见。
他总不能坚持要杀卫氏一族,不惜破坏天子仁义的名声,影响天子定都河东的计划。
作为河东人,和卫固还是旧相识,更不能做这种事,否则必为乡党所不齿。
再者,士孙瑞以卫尉行太尉事,他只是步兵校尉魏杰麾下的司马,尊卑相去甚远。他表达意见,士孙瑞给了答复,已经给了他面子。
再固执已见,就是犯上了。
这是军中所忌。
士孙瑞松了一口气,环顾四周,朗声说道:“陛下有诏在先,但兵形如水,变动不居。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某决定接受卫固议和,是非功过,一人担之,诸君勿忧。”
众人轰然应诺。
士孙瑞随即安排诸将任务,务必让卫固无路可走,只能束手就擒。
然后,士孙瑞手书一封,派人送往庄中,勒令卫固日出以前投降。
卫固还没睡。
他睡不着。
按照郭图的授意,他送出了请降书,但他不知道天子能不能答应。
以杨彪一人换取卫氏全族的性命,这可能吗?
他本以为,至少要等到明天才有结果。万万没想到,仅仅一个时辰后,他就收到了士孙瑞的回书。
士孙瑞答应了他的条件。
卫固又惊又喜,连忙穿起衣服,带着士孙瑞的回复,赶到郭图的住处。
他再一次对郭图充满了敬佩。
什么叫言无不中?郭图就是。
别看他被杨彪骂得险些暴走,可是论计谋,郭图依然是一流的谋士。
不愧是袁盟主器重的智囊。
郭图也没睡,而且衣冠整齐,正坐在案前读书。
看到卫固冲进来,一脸狂喜,他无声地笑了。
“成了?”
“成了,成了。”卫固忙不迭地在郭图对面坐下,双手将士孙瑞的回书递了过来。
郭图却没有接,卫固只好放在案上。
“只是……他要求我日出之前出庄。”
“你不愿意?”
“不是不愿,只是这样一来,郭君如何安排?”
“你把我绑起来,送给天子,也是一桩功劳,或许还有赏赐。”
卫固连连摇头,他可没这胆子。
杀了郭图,必然得罪袁绍。将来袁绍得了天下,岂能饶他。
“郭君,趁着夜色,我派人送你出庄吧。只要郭君还活着,我就算屈身为奴,也还有希望可言,不至于暗无天日。”
郭图放下书,打量着神情诚恳的卫固,哈哈一笑。
他就知道卫固不敢杀他。
因为他背后站着袁绍,天下世家、豪族共同的领袖。
小皇帝或可得意于一时,但天下终究是袁绍的。
“那你可要保重。”郭图站了起来,掸掸身上的衣服。“勾践尝胆,只为吞吴。你虽未竟全功,毕竟捊了小皇帝虎须,有功于盟主。若能忍得此辱,河东卫氏前程可期。”
卫固正中下怀,连连拱手致谢。
第207章 先斩后奏
送走了郭图,卫固长出一口气。
事因郭图而起,如今也随着郭图的离开而终。
虽然郭图说得大义凛然,但他能感觉到郭图的紧张和不安。僵持下去,未必能有更好的结果,不如就此罢休。
卫固来到杨彪的小院,跪地请罪,将一切责任都推到了郭图身上,表示愿降。
杨彪打量了卫固一会儿,叹了一口气,起身更衣。
卫固随即安排投降的事宜,在日出之前,打开了庄园大门,陪着杨彪,来到士孙瑞的大营前。
晨风清冷,卫固的心里也有点后悔。
折腾了一回,什么好处也没捞着,白白损失了一半家产,还要受辱。
早知如此,他绝不会听郭图的蛊惑。
士孙瑞接到报告,亲自出营,来迎杨彪。杨彪盯着士孙瑞看了好一会儿,一声叹息。
“君荣,你太让我失望了。”
士孙瑞苦笑。“惭愧,惭愧。”
杨彪又叹了一口气,迈步入营。
士孙瑞命人引杨彪入营休息,然后将卫固收押,接管卫氏庄园,清点存粮、财产。
“陛下,太尉杨彪求见。”
“谁?”正伏案审阅文书的刘协抬起头,神情愕然。
“太尉……杨彪。”虎贲侍郎又说了一遍,看向刘协的眼神有些不解。随驾这么久,他还是第一次看一刘协露出这样的神情。
刘协愣了片刻,这才回过神来,放下了手中的笔,搓了搓冻得发僵的手。
杨彪来了?这里面有文章啊。
杨彪原本被卫固拘禁在卫氏庄园时,他能够出现在这里,要么是士孙瑞已经占领了卫氏庄园,要么是卫固主动放了他。
不管怎么说,士孙瑞都应该提前送个消息来,杨彪直接出现在营外的情况根本不应该出现。
除非是刻意为之。
刘协想了想,让虎贲侍郎先去传蔡琰。
蔡琰最近很忙,刘协不接见大臣的时候,她就在旁边的小帐里整理文书。
蔡琰很快来了,神情不安。
她也意识到了杨彪突然出现意味着什么。
刘协这时才让虎贲侍郎去传杨彪。
从营门到大帐,有两百余步,杨彪到达之前,刘协还有足够的时间和蔡琰交换意见。
蔡琰也猜不出发生了什么事,她只能提醒刘协要冷静。
不管怎么说,杨彪脱险终究是好事。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作为天子,都要有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城府,更要对老臣表现出应有的礼敬。
刘协点了点头,调整好表情,站起身,走出大帐。
杨彪快步走来,见天子站在帐外迎接,心中既温暖又愧疚。他加快脚步,来到天子面前,立定,双臂张开,大袖飘飘如翼,躬身下拜。
“临晋侯,太尉臣彪,见过陛下。”
刘协上前一步,扶住了的杨彪的手臂。
“太尉辛苦了。”
杨彪苦笑。“臣惭愧,为小人所困,累及陛下亲征,以身犯险。”
刘协笑道:“你我君臣数年,一起经历的危险无数,这点辛苦何足挂齿。你看,朕在这里行猎,哪有危险可言。”
“陛下……”杨彪欲言又止。
刘协抬起手,轻轻摆了摆。“太尉,外面风大,进帐说话。”
杨彪暗自叹了一口气。
他脱困之后,稍作休息,便匆匆赶到天子大营,就是想亲自向天子解释这件事,揽过责任,为士孙瑞开脱。
可是看到天子这么热情,他又觉得难以启齿。
两人进了帐,刘协吩咐赐座,又问杨彪有没有用餐,语气亲切温和,看不出一点异样。
但杨彪却越发不安。
天子虽年幼,却是个有城府的人。
当初侍御史侯汶借赈灾之便,贪污粮食,天子也是这般不动声色,在御座前量米作糜,使侯汶无从遁形,有司想为他掩饰都没机会。
这次士孙瑞先斩后奏,违背天子既定章程,接受卫固投降,责任可比侯汶贪污严重多了。
他突然出现在这里,天子不可能什么感觉也没有。
天子越是不动声色,越是说明他做好了心理准备。
杨彪悄悄地看了一眼负责记录的蔡琰。
蔡琰握着笔,低着头,根本不看杨彪。
天子笑得很温和,帐中的气氛却有些冷。
杨彪迟疑片刻持后,离席再拜。“陛下,臣有罪。”
刘协也收起了笑容,静静地看着杨彪。
“太尉何罪之有?”
“臣行事不谨,为卫固、范先所困,辜负了陛下信任,又耽误了卫尉士孙瑞平叛。卫尉为保全臣性命,接受了卫固的请降。”
刘协的眼角抽搐了一下,垂下了眼皮。
卫固请降不意外。
士孙瑞接受了卫固的请降,却一直没有汇报,这才是意外。
两营相隔四十余里,骑士往来也就是半天时间。
士孙瑞不是不能事先汇报,而是有意不汇报,先斩后奏。
杨彪明知士孙瑞先斩后奏,却亲自赶来,主动承担责任,为士孙瑞开脱。
这些老臣是将朕当小儿看待啊,联起手来糊弄朕。
刘协很生气,甚至有一种命人将杨彪推出去砍了的冲动。
但他忍住了。
除了蔡琰的提醒,他心里也有一个声音在提醒他。
杀了杨彪,并不能解决问题。
甚至杀了士孙瑞也没用。
士孙瑞为了救杨彪,违背诏书,接受卫固的请降,给了卫固一个活命的机会,有错吗?
没有。
恰恰相反,这正是他有担当的表现,至少在很多大臣看来如此。
李膺杀张让之弟,张俭杀侯览家人,比这严重多了,却没有人指责他们,反而有很多人觉得他们做得对,天下传诵。
士孙瑞不仅救了杨彪,还救了数百卫氏族人,这是大功德,何错之有?
杨彪主动承担责任,为士孙瑞开脱,有错吗?
也没错。
太尉掌兵、司徒治民,是外朝大臣一直以来的奋斗目标。如今机会就在眼前,自然不能错过。杨彪为了保护士孙瑞,不惜牺牲自己,正是识大体,有气节的表现。
至于诏书,至于天子的面子,与此相比,都不重要。
相反,天子应该嘉奖他们才对,要不然就是昏君,就是没风度,不仅得不到大臣们的支持,还会引发群体反对,说不定还有人搬出桓灵二帝做反面例子,教训他一番。
第208章 过犹不及
刘协垂着眼皮,一言不发,沉默如山。
连他自己都有些意外,居然真能忍得住。
想来想去,似乎只能解释为本尊的意志。
多苦多难的童年,造就了一个老成的少年。
“皇后,取晚餐来。”刘协轻声说道:“太尉匆匆赶来,怕是还没有用餐。”
细碎的脚步声响起,皇后伏寿从后帐走了出来,向杨彪行了礼,走了出去。
过了一会儿,伏寿引着两个宫女进了进来,一人手里一个小案。
伏寿走到刘协面前,正准备放下手中的案,刘协说道:“太尉受苦了,先为太尉上食。”
伏寿看了他一眼,却没多说,转身走到杨彪面前。
“奉诏,为太尉上食。”
杨彪受宠若惊,连忙避席。“臣何德何能,何德何能。”
伏寿从一个宫女手中接过小案,摆在刘协面前,另一个宫女则为蔡琰摆好食物。
杨彪看了一眼,才发现三份食物都是一样的,简单的一碗粥,几片肉,一碟酱。
“陛下,你就……吃这点?”
刘协点点头,却没说什么,端起碗,浅浅地喝了一口。
杨彪神情尴尬,只好端起碗,默默的喝粥。
粥熬得不错,但杨彪却吃不出一点滋味,几次张口欲言,都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经验丰富如他,也不知道这时候访说些什么。
刘协默默地喝完粥,将碗筷放在案上,拿起手绢拭了拭嘴角,轻轻放下。
杨彪还没吃完,却还是放下了碗。
“太尉。”
“臣在。”杨彪躬身行礼,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刘协微微侧头,目光灼灼地打量着杨彪。“你是党人么?”
“臣……不在党人之列。”
“为何?”刘协嘴唇轻撇。“是太尉看不上他们,还是他们看不上太尉?”
“……”杨彪不知如何回答。
负责记录的蔡琰抬头看了两眼,随即又低下了头。
刘协盯着杨彪,眼睛眨也不眨。
杨彪避无可避,一声轻叹。
“陛下,党人虽乃心王道,却行事偏激,不合中庸之道,臣不敢苟同。”
刘协收回目光,微微颌首。“太尉所言极是,过犹不及,非大臣之体。”
杨彪的嘴角抽了抽,摘下冠,端端正正地摆在席上,双手交叠,俯身而拜,额头贴着手背。
“陛下,臣……”
“朕累了。”刘协摆摆手。“太尉奔波一天,想必也累了,早点休息吧。”
杨彪还想再奏,刘协起身,往后帐去了。
杨彪僵住了,伏在地上,一动不动。
蔡琰走了过来,伸手轻扶。“杨公,天子意气难平,你就先去休息吧。”
杨彪木然起身,看着摇曳未定的帐门,一声轻叹,起身出帐。
蔡琰一人留在帐中,将起居注的条目写完,向内帐告退。
回到小帐,她在案前坐下,铺开笔墨,准备抄写起居注副本,却一时心烦意乱,思绪万千,不由得废笔而叹。
她很想找个人说话,却不知道找谁说。
之前有什么心思或者心得,她都可以与唐姬说。现在唐姬留在了安邑城中,她身边只有同僚,连个说说心里话的人都没有。
她想了一会儿,起身在书箱里翻捡起来,找出一卷《党锢列传》,摆在案上,又找出一些空白的竹简,用皮绳缀在后面,然后提起笔,写下一行字。
士孙瑞与魏杰、沮俊相对而坐,神情沮丧。
他们刚刚收到杨彪送来的消息。
虽说天子没有对士孙瑞的举止做任何评价,那句“过犹不及,非大臣之体”却让他们感觉到了浓浓的寒意。
连杨彪都被撅了面子,还有谁能从中斡旋?
士孙瑞叹息道:“明日一早,我去向陛下请罪,营中事务,就由伯俊你代理吧。”
魏杰连忙摇手。“君荣,不可。”
士孙瑞看着魏杰,眼神疑惑。
魏杰说道:“天子心中不满,本是意料之中的事。但他并没有下诏,应该是不想闹得满城风雨。你抛下大军,明天一早赶去请罪,意欲何为?逼天子赦免你,还是惩处你?”
士孙瑞抚着胡须,沉吟半晌。“那又待如何?总不能装聋作哑,当作无事发生。”
“卫固虽降,范先还没降,各县阳奉阴违者不在少数。此时君臣不和,岂不让人笑话,耽误了天子大事?于今之计,眼下只能当作无事发生。有功有过,都等到安邑平定再说。”
沮俊表示赞同。“郭图不知去向,不是藏起来了,就是连夜赶往冀州。从卫固交待的情况来看,他可能已经猜到了上党、河内的变化,应该会通报袁绍。不出意外的话,上党、河内很快就会有战事发生。若安邑的叛乱不能迅速平定,难免会有人和袁绍遥相呼应,不可不防。”
士孙瑞看看魏杰,又看看沮俊,心存感激。
他明白他们的意思。
这时候请罪,万一天子罢免了他,他想弥补都没有机会。
趁着天子还没有明确表示,移兵转战,平定范先等人的叛乱,将功赎罪,或许还有一线转机。
这不是他一个人的荣辱得失,而是所有外朝大臣的期望。
这是外朝夺回被内朝侵占的权力的最好机会,不能就此放弃。
魏杰、沮俊虽然知兵,功绩却不足以担任太尉,甚至不具备指挥南北军作战的能力。
其他人就更不用说了,他们连做好现在的本职工作都有些勉强。
天子或许就是看到了这一点,找不到更合适的人来代替他,所以才忍下了这口气。
将来就不好说了。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留给他们的时间也就是这几年。
士孙瑞暗自叹息,心中很是不安,总觉得自己有趁人之危的嫌疑,非君子所当为。
这不符合他一贯的行事准则。
果然是人一旦有所求,就不再自由。
士孙瑞摇摇头,甩掉脑中的杂念,咳嗽了两声,从一旁取出一卷竹简。
“说说明日的安排吧。卫固已降,庄中的财产、物资也清点得差不多了,数量还真不少。该如何处置,我们一起拿个章程。”
“有何章程可言?”沮俊夺了过来,扔在一旁。“若不是为了杨公,卫氏族灭矣。你冒着触怒天子的风险,留他一命,他不应该献出一半家产,以报不杀之恩?再者,郡仓里的粮食,他肯定没少拿,难道不该吐出来,再加倍赔偿?”
士孙瑞愕然。
魏杰却哑然失笑,指着沮俊说道:“没想到啊,你沮元英也有背信弃义、劫掠百姓的时候。”
第209章 荀彧进谏(玄清竹打赏加更)
沮俊不以为然。
“这等苟且之辈,岂配信义。他若是真心请降,又怎会送郭图离开,无非是首鼠两端,趋利避害罢了。若是袁绍得势,他必再叛。与其留下后患,不如趁此机会,掘了他的极基。”
士孙瑞、魏杰深以为然。
卫固担任郡功曹多年,与太守王邑相表里,不知道攫取了多少利益。这次为了坚壁清野,又从郡仓里盗取了大量粮食。在卫固兑现诺言,交出一半家产之前,自然应该先将贪墨所得交出来,并支付赔偿以赎罪。
这样的事就不用他们去做,交给新上任的郡太守荀彧即可。
士孙瑞连夜写好了文书,第二天一早,就派人送往安邑城。
与此同时,他亲笔写好一封奏疏,详细叙述了事情的经过,并请求移兵范氏庄园。
是功是过,由天子定夺。
午饭前后,士孙瑞收到了天子的回复。
天子的回复很简单,只在他的文书上批了一个字:可,没有任何多余的表示。
看到那个一丝不苟的可字,士孙瑞无奈的苦笑。
这根刺算是扎在天子心里了。
下午,荀彧带着相关的掾吏赶到大营,接管了卫氏庄园,并提审了卫固。
有新任仓曹掾马适在场,卫固知道自己没什么抵赖的机会,痛痛快快的承认了罪状。
荀彧随即对卫氏的财产进行了分割。先赔付了卫固历年来从郡中贪墨的财物,又剥离了依附卫固的部曲及土地,最后按照卫固与士孙瑞的约定,支付一半家产,换取其父子性命。
一番操作后,卫固只能保留一座小院,勉强能够糊口的粮食,堪称是一贫如洗。
听到结果的时候,卫固当时就晕倒了。
被救醒之后,卫固捶胸顿足,骂不绝口。
“成也汝颍,败也汝颍,天下人都是你们汝颍名士掌中玩物么?”
荀彧带着清单,赶到天子大营时,一眼就看到了独立在帐门口的杨彪。
他顺着杨彪的视线看了一眼,然后看到了天子的御帐。
荀彧下了车,走到杨彪面前,拱手施礼,轻声呼唤。
“杨公?”
杨彪一惊,回过神来,见是荀彧,笑了笑,却没有声音。
在帐外站的时间太久,脸都被风吹僵了,笑不出来。
他早上起身的时候,天子已经出营了,带着十几个虎贲侍郎与羽林郎去行猎。
他也不知道天子对他有什么安排,只好在这里等。
本以为天子最多下午就能回来,没想到天都黑了,也没看到天子的身影。
“文若,你这是……”
“刚从卫尉大营回来,有事要向天子禀报。”荀彧回头看看。“天子不在帐中?”
杨彪摇摇头,一声长叹。
“听说出营游猎,还没回来。”
“游猎?”荀彧吃了一惊。
虽说秋冬的确是狩猎的好机会,但安邑未安,天子私行,白龙鱼服,很可能发生危险。
“杨公,事关天子安危,为何不进谏?”
杨彪苦笑。“你既从卫尉大营来,不知其中原故?”
荀彧的确不知道——士孙瑞根本没和他说这些——可是一看杨彪这副神情,他却猜到了其中原由,不禁哑然失笑。
“杨公站在这里,意欲何为?”荀彧收起笑容,淡淡地说道。
杨彪神情微滞,随即就变得复杂起来。
荀彧的话提醒了他。
你站在这里,究竟想要干什么?
是希望天子不要责怪你,还是要告诉其他人,你和天子有矛盾?
不管怎么说,都有逼天子表态的意思。
“老而昏愦,举止失当,无大臣之体。”杨彪伸手拍拍额头。“若非文若提醒,几乎又要犯下大错。”
“杨公言重了。”荀彧说道:“天气寒冷,杨公还是进帐休息吧。若有什么消息,我会转告你。”
杨彪颌首致意,转身回帐。
荀彧看着杨彪回帐,掩上帐门,又转身看看远处的天子御帐,沉吟片刻,来到帐前。
报上姓名,守帐的郎官不敢怠慢,主动告诉荀彧,天子外出行猎,还未归营。
荀彧转身,来到大营门口,拱手肃立。
又等了大约半个时辰,刘协在一队虎贲、羽林的簇拥下,轻驰回营,马背上挂着一些猎物。
荀攸也在队伍中,身着轻便贴身的猎装。
看到荀彧站在营外,刘协有些意外,勒住坐骑。
“有事?”
“有事。”荀彧躬身施礼。“臣下午去了卫尉大营,彻查了卫固贪墨的案件,特来向陛下报告。”
刘协嘴角轻撇。“你是河东太守,有事当报与司徒府,何必来见朕。”
“赵公身体不佳,且关系到军粮、屯田等诸多事务,非司徒府所能处理,唯以请示陛下。”
“见到太尉了吗?”
“见到了。”
“请太尉回安邑城吧。三公九卿,齐聚一堂,何事不能定?等他们拿好章程,朕画可就是,何必费心。”
刘协轻抖马缰,向御营走去。
荀彧也不反驳,拱着手,跟上刘协。
荀攸下马,想将马缰递给荀彧,却被荀彧拒绝了。
荀攸无奈,只能牵着马,与荀彧同行。
虎贲、羽林们不敢大意,一个个屏气息声,小心翼翼地控制着战马,生怕冲撞了荀彧、荀攸。
进了御营,来到大帐前,刘协翻身下马,将马缰扔给史阿。
“还有事?”
荀彧点点头。“臣还没进晚食,想请陛下赐食。”他看看虎贲从马背上取下的猎物。“陛下收获颇丰,臣想分一杯羹。”
刘协眼皮一挑,瞅了荀彧两眼,也没说话,命人在帐中生火。
皇后伏寿早就准备好了,在火塘边铺下坐席,又在火塘上架上水。
虎贲收拾好了猎物,简单的清洗了一番,架在火上烤。
趁着这个机会,荀彧向刘协汇报了对卫氏庄园的清算情况,奉上了清单。
这一次收获不小,除了近五千石粮食之外,还有大量的金银钱帛,甚至还有一些玉器。
安邑大族的实力真不是吹嘘的,家底殷实得很。
“这么做,卫尉岂不是失信于人了?”刘协放下清单,喝了一口水。
“所有的处置都合乎律法,也没有违背卫尉的承诺。”荀彧语气从容,平静地说道:“要说区别,也就是卫氏一族的生死。若陛下坚持治以叛逆之罪,亦无不可。治国以诏书为重,公卿虽有进谏之义,却无抗诏之权。”
“是么?”刘协语带讥讽。
“自然。前后两次党锢,李元礼、范孟博虽有逃生之能,却奉诏入狱。先帝建万金堂,卖官鬻爵,群臣虽有异议,也只能交钱赴任。”
荀彧顿了顿,接着说道:“可这是陛下希望的结果吗?”
第210章 朕在大气层
刘协没吭声,脸上也看不出太多的表情。
看到荀彧,他就猜到了荀彧的来意,一点也不觉得意外。
甚至荀彧说的这些话,他都猜到了大半。
汉末——或者说整个东汉,君臣之间的矛盾主线就是君权与臣权的进退,以士大夫为主的外朝大臣奋斗的目标就是夺回被君权侵占的臣权,具体的说,就是被架空的三公之权。
对后世的人来说,东汉的大臣还有相当的尊严,甚至算得上嚣张跋扈。大臣犯颜直谏,甚至当面嘲讽皇帝的事屡见不鲜。但是在当代人的心目中,这却是君权无序扩张,臣权溃败的时代,名符其实的乱政。
三公坐而论道,便是最难以容忍的乱政之一。
他们与外戚斗,与宦官斗,归根到底,都是与皇帝斗,都是为了拿回曾经拥有的臣权。
君权、臣权保持平衡,才是他们最终的目标。
只不过这个平衡的标准因人而异,因时而异。
以西汉初的标准论,东汉的三公就是摆设。
以后世的标准论,东汉的三公却位高权重,相当体面。就算是唐宋的宰相也自愧不如,艳羡不已。
聪明如荀彧,也未必知道君权进、相权退源自儒家理论的内在基因,是不可逆转的趋势。
他只看到君权的不断扩张,而皇帝本人却没有足够的能力来驾驭权力,屡屡出现皇帝一意孤行,造成无法估量的损失。
两次党锢的实际推动者不是皇帝,而是宦官。
孝灵帝建万金堂,卖官鬻爵,背后的推动者也不是孝灵帝本人,而是董太后。
党锢之祸,使党人与朝廷离心,最后因黄巾大乱,朝廷不得不向党人低头。
卖官鬻爵,正直清廉之臣遭到排挤,贪腐污浊之辈却大行其道。
最后受到伤害的还是朝廷。
荀彧说得很有道理,也是事实,这个朝代的绝大多数人都是这么想的。
但刘协原本不是这个时代的。
他来自两千年后,看问题的角度超出了这个时代的所有人,站在了大气层。
“荀君先在冀州,后在兖州,可曾见过袁绍的诏书?”
荀彧坚毅的眼神有些游移,沉默了片刻,才道:“见过。”
“合法么?”不等荀彧回答,刘协又追问了一句。“合乎荀君心心所念的王道么?”
荀彧摇摇头,抿紧了嘴唇。
礼乐征伐自天子出。
袁绍的诏书是无可辩驳的矫诏,怎么可能合法。
“袁绍的诏书不合法,关东州郡奉之若宝。朕的诏书合法,却被卫尉悬之于壁。荀君,这是你们希望的王道么?”
“陛下,卫尉并无抗诏之意,只是形势有变,不得不临机决断……”
“临机决断,先斩后奏,都可以。但是只有先斩,没有后奏,又是何道理?卫尉不来,太尉先来,是担心朕年幼,不谙政事,不理解他的一片苦心,所以要请太尉来为朕讲解一番?”
荀彧闭上了嘴。
说到底,士孙瑞等人的错不在先斩后奏,而在于根本没有奏。
士孙瑞本人或许不愿意这么做,可是面对太尉掌兵的绝佳机会,他一错再错。
兔肉烤熟了,香气四溢。
刘协拔出短刀,割下一只兔腿,递给了荀彧。
荀彧有点手足无措,接了过来,却不知道该不该吃。
刘协又割下另一条兔腿,叫过一个虎贲,让他送给杨彪。
荀彧松了一口气。
天子还惦记着杨彪,可见心里虽然有气,却还没到失去理智的地步。
相比之下,杨彪、士孙瑞等人的处理就有点对不起天子了。
说得好听些,是有担当,说得不好听,就是专权。
“你刚才提到党锢,朕也有一个疑问。”刘协舔着手指上的油,眼睛看着火光,眼睛深处仿佛有火苗闪动。“党锢因何而起,为何第二次党锢要比第一次党锢惨烈?”
党锢有两次。
第一次是孝桓帝时,由孝桓帝一手掌控,其实伤害不大,被抓的人不多,死的人更少。第二年,孝桓帝就赦免了所有人,只是禁锢了几个为首的,不准他们再入仕途。
真正造成伤害的是第二次党锢。
这一次不仅抓的人多,杀的人更多,李膺、范滂等著名党人都死于这次党锢。
荀彧说道:“党锢因党人议政而起。第二次党锢之所以更加惨烈,是因为先帝当时年幼,阉党手握王爵,口含天宪,乱政枉法,肆意株连无辜。”
刘协冷笑道:“先帝当年为曹节所惑,朕现在又能为谁所惑,以致你们如此担心,不得不置诏书于不顾,自行其事?”
荀彧张口结舌。
这个问题的确不好回答。
天子身边没有宦官,想找借口都没有。
说来说去,还是公卿大臣们没有给天子应有的尊重,都把天子当孩子看待。
虽然天子的确年少,但他却不是一无所知的小儿。
在某种程度上,他甚至比那些老臣表现得体。
即使很生气,还不忘先给杨彪送一只兔腿。
“再说建万金堂的事。”刘协撕下了一块烤得焦黄的兔肉,送入口中,慢慢地嚼着。“卫固不过一郡功曹,却能拥有良田千亩,粮食五千石。袁氏四世三公,想必比卫氏更富吧?”
荀彧苦笑。
这个问题更不好回答。
论财富,袁氏又岂是卫氏能比的,简直是天壤之别。
“先帝建万金堂,当真是因为听信太后之言,敛财以自肥?那些能拿出几千万买官的人又都是谁?都说是刘氏天下,为何天子如此穷困,不得不卖官鬻爵,大臣却如此多金,一掷千万?”
荀彧一声叹息。
孝灵帝建万金堂,卖官鬻爵,的确有敛财的目的,但自肥的成份却非常有限。
根本原因,是财政不足。
西北连年用兵,天灾人祸不断,就连皇宫里都火灾、水灾不断,朝廷却因为没有钱,无法修缮。最紧张的时候,连官员的俸禄都发不出来。
钱去哪儿了?大家心里都有数,却不能宣诸于口。
刘协接着说道:“有人说,桓灵时之所以财政窘蹙,是因为天子奢靡无度,后宫以万数,日费千金、万金。朕也年少,不知道宫里究竟有多少人。但现在朕身边有多少人,却是一目了然的。每天吃什么,你们也都看得到。”
刘协停住,深吸了一口气。
“朕就想问荀君一句,你们想要的王道,是只对朕有要求的道吗?”
第211章 信任难求
荀彧不敢直视天子的眼睛,惭愧地低下了头。
夫子说:君君,臣臣。
不管是夫子之仁,孟子之义,还是荀子之礼,君臣之道都是双向的。
君有君道,臣有臣道,绝不是对某一方的片面要求。
天子虽然说自己未必能实现王道,但他尽可能地遵守君道。
公卿大臣们口口声声要致君尧舜,推行王道,又有几个遵守了臣道?
饱读诗书的大臣,反倒成了推行王道的阻碍。
天子岂能不愤怒?
身为大臣中的一员,被寄予厚望的王佐之才,他又岂能不惭愧。
刘协再也没有说话,默默地吃着兔肉。
兔子本就不大,先去了两条最肥的腿,剩下的就更为有限。
刘协用短刀将所有的肉细细的刮干净,连骨头都敲破了,吸尽其中的骨髓,一点也不肯浪费。
专心致志吃肉的天子脸上看不到一点愤怒,只能从眉眼间看出一点冷冽。
荀彧心中不安,低头吃肉,却味如嚼腊。
吃完晚餐,从天子帐中出来,荀彧拱着手,缓缓而行,思绪飘忽。
荀攸陪着他,也一声不吭。
来到营门外,又向前走了百步,荀彧停住。
“公达,别送了,你回去吧。”
荀攸点点头。“那你小心。天子还在气头上,要不然,肯定会留你住一晚。”
荀彧无奈地叹息。
天子当然生气,换了谁都会生气。
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天子同意了士孙瑞率部去进攻范先,自己既不与士孙瑞汇合,又不肯回城,便有赌气的成份在内。
“公达,这件事……你如何看?”
“天子年少,幼失怙恃,又被董卓、李傕挟持多年,本来就对权臣有疑惧之心。如今斩杀李傕,正欲与诸公共建太平,遇到这样的事,难免会有失望。”
“你也觉得卫尉做得不妥?”
荀攸看向远方,淡淡地说道:“一群老朽,食古不化,执念太深,难免行差踏错。”
荀彧惊讶地看着荀攸。“公达,你这是何意?纵使卫尉一时心急,做得不妥,用心也是好的。”
荀攸转身看着荀彧,露出一丝浅笑。
“叔父,光武中兴的名臣中,有几个是年逾不惑的?”
荀彧有点疑惑,但他很快就明白了荀攸的意思。
杨彪、士孙瑞等人年纪太大了,旧习难改,适应不了眼前的形势。
就算今天不出错,以后也难免出错。
“能不能实现王道,不在于那些老臣,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都活不到那个时候。”荀攸轻声笑道:“司徒能不能治民,或许要看叔父能不能抓住机会。至于太尉掌兵,恕我直言,眼下还没有能够当得起这个重任的人选,且看将来。”
说完,荀攸拱拱手。“叔父,时辰不早了。上车吧,早点回去休息。你出来一天,估计又积了一堆公文等着你呢。”
荀彧一边品味着荀攸的话,一边上了车,与荀攸告别。
蹄声特特,车铃丁丁,马车沿着官道,向安邑城急驰而去。
荀彧回到安邑的时候,城门已经关闭,荀彧费了点口舌,才让城上的士卒确认他是新任的太守。
城门打开一条缝,荀彧的马车进了城,直奔太守府。
回到府中,荀彧刚刚坐定,正在询问有什么事要处理,司空张喜便赶了过来。
诸事草创,为了方便处理公务,在城的公卿大臣都住在太守府中。
荀彧连忙起身相迎。“张公,怎敢劳你大驾,有事让人吩咐一声便是了。”
张喜连连摇手。“文若,噤声,噤声,别吵醒了司徒。他年纪大了,觉头浅,稍有动静就醒。”
荀彧笑着看了张喜一眼,没有再说什么,转身将张喜让进了一侧的卧室。
论年龄,张喜比赵温可小不了几岁。
两人坐定,寒喧了几句,张喜便直奔主题,问起了荀彧去见士孙瑞的事。
荀彧直言不讳。“天子很生气。”
“是呢,是呢。”张喜搓着手。“士孙君荣一向谨慎,这次却做得不妥,怕是受了魏伯俊和沮元英的影响。关中人也好,河北人也罢,壮烈有余,敦厚不足。文若啊,你要多劝劝天子,他信任你。”
荀彧没吭声。
他听得懂张喜的意思,这是一个前辈对他的殷切希望。
汝颍一体,张喜当然希望他能得到天子重任,最好能代替赵温,成为汝颍人在朝廷的领袖。
但他同样清楚,天子对他的期望也许很高,信任却未必。
尤其是经过这件事之后。
荀彧出了一会儿神,突然说道:“张公,你说,天子现在最信任谁?”
张喜有点茫然,自言自语道:“这可说不清楚。之前应该是杨文先,出了这样的事,可就不好说了。”他忽然一拍手掌。“对了,蔡昭姬啊,她不是一直跟在天子身边,撰写起居注么?”
荀彧觉得有理,却意犹未尽。“还有么?”
张喜叹了一口气。“文若,我跟你说,天子这些年吃了不少苦,本来就难相信人,再遇到这样的事,怕是谁也不肯信了。要我说,这士孙君荣就当不得大任,指望他以太尉掌兵……”
荀彧下意识地瞅了张喜一眼,想起了荀攸的话。
张喜却以为荀彧另有深意,讪讪地闭上了嘴巴。
身为大臣,在背后非议同僚,的确不该。若不是将荀彧当作乡里后生,寄予厚望,他也不会半夜跑来说这些闲话。
张喜自觉失言,荀彧却心神不宁,两人都没说话,气氛有些尴尬。
正当张喜想起身告辞时,荀彧忽然说道:“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张喜一愣,随即又反应过来。“你说的是谁?”
“弘农王夫人。”
张喜想了想,点头表示附和,随即又道:“可是……他们是嫂嫂与小叔,不太适合经常见面吧?”
荀彧摇摇头。“长兄如父,长嫂如母。天子既失怙恃,又亡长兄,如今也只有弘农王夫人与他亲近些。丧乱之际,当以大局为重,岂能拘于俗礼。张公,你说呢?”
张喜打量着荀彧,眼神有些异样。
他觉得眼前的荀彧和他印象中的荀彧有些不同。
不仅是由弘农王夫人出面劝说天子的建议,荀彧接任河东太守这件事就挺让人意外的。
身负王佐之才,又是汝颍名士年轻一辈领袖的威望,荀彧不应该直接成为天子心腹,成为左右近臣么,怎么会成为一郡太守,还那么心满意足地跑前跑后。
他究竟在想什么?
第212章 一举两得(呆萌的流星打赏加赏)
“弘农王夫人?”赵温抚着胡须,神情愕然。
张喜埋头喝粥,装作没听见。
他昨晚就觉得这个主意不靠谱,建议荀彧不要和赵温提,但荀彧固执已见,趁着一起吃早饭的时候提出来。果不其然,让赵温笑话了。
荀彧耐心的解释道:“丧乱之后,熟悉宫中规矩的保姆、宫人都流失了。皇后年少,对政务、朝局也不太了解。如今能得天子信任,又能劝说天子的也就是弘农王夫人了。进攻范先的任务由卫尉承担,总不能让天子一直滞留城外吧,还是请弘农王夫人出面,尽快劝说天子回城为宜。”
赵温咂了咂牙。
年龄大了,牙齿有些稀,肉丝卡在牙缝里,有点难受。
天子赌气,不肯回城,这的确不合适。
可是让弘农王夫人去劝,同样不合适啊。
且不说叔嫂关系,不宜过于亲近,向天子进谏应该是大臣的事,怎么能由一个妇人代劳。
这事都怪士孙瑞行事不当,搞得天子对所有的公卿大臣都有意见,越劝越拧巴。
最受天子信任的太尉杨彪都碰了壁,其他人估计也没什么用。强谏只能表示他们尽职了,却解决不了实际问题,弄不好反而会激化矛盾。
“事急从权,下不为例啊。”赵温再三考虑后,还是接受了荀彧的建议。
荀彧点了点头。
正在喝粥的张喜微滞,随即叹了一口气,继续埋头喝粥。
唐姬赶到城外的时候,刘协已经和一群郎官出猎去了。
蔡琰说,天子可能要到天黑后才回来,要是急的话,不如我们去找他。
唐姬觉得可行,便邀蔡琰共乘一车,出营去寻天子。
蔡琰却说,行猎之处是浅坡,乘车不如乘马。
唐姬也不是矜持的人,欣然同意。
蔡琰请示了皇后伏寿。伏寿也在营里闷得无聊,又听说唐姬来了,静极思动,便与唐姬、蔡琰一起换上胡服,骑上马,出了大营。
正值深冬,营外天地寥廓,草枯树索,远处山峦顶端的积雪隐约可见,自有一番苍凉之意。
想到来意,唐姬触景生情,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还不清楚唐姬来意,一肚子狐疑的伏寿见状,顺势问道:“嫂嫂为何叹息,莫非遇到了难处?”
唐姬看着伏寿,心生羡慕。
即使是在如此乱世之中,伏寿身边依然有父兄相伴,照顾好天子就万事大吉,不用考虑那么多身外事。天子遇到了那么多麻烦,她也一点不用担心。
“皇后有所不知,天子滞留城外不归,城里的公卿们坐立不安。我若不能劝天子回城,只怕他们明天都会赶来死谏。”
伏寿茫然。“天子在此,是为卫尉掠阵。卫尉未胜,天子岂能回城?”
蔡琰与唐姬相视苦笑。
“皇后,卫氏已经请降,卫尉移营范氏庄园,正在部署进攻事宜。天子已无掠阵必要。”
蔡琰将整件事大致说了一遍。伏寿这才反应过来,心情有点复杂。
怪不得天子这两天一直出猎,原来是被大臣们欺负了。
原本以为击退了李傕,天子就能成为真正的皇帝。现在看来,还是太天真了。
刘协策马飞奔,引弓而射。
羽箭飞驰而去,却射偏了。
那只小豹子纵身一跃,跳入草丛,不见了。
“围上去,抓住它!”刘协气急败坏,大声喝道。
“唯。”几名郎官应了一声,轻踢战马,从不同的方向包抄过去。
“陛下,你看,好像是皇后殿下。”王越伸手一指。
刘协转头一看,也有些意外。
来的人中,不仅有皇后伏寿,还有令史蔡琰。
更让他意外的是嫂嫂唐姬。
唐姬应该在城里,她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刘协拨转马头,向官道走去。
虽然她们三人都是骑马,却未必能适应这种未经开发的野山坡,万一惊了马,可就麻烦了。
伏寿三人来到面前,下马行礼。
刘协也下了马,寒喧了几句。唐姬也没掩饰,开门见山的说明来意,劝刘协回城。
得知是荀彧的建议,刘协这才释然。
这主意还真不是赵温、张喜那些老顽固能提得出来的。
“回城作甚,天天听他们闲话么?”刘协不以为然。
他滞留城外不归,不仅是因为生气——甚至可以说,生气只是一种姿势——而是为了练兵。
既然要做一个马上皇帝,而且有意平定边疆,与匈奴人、乌桓人、鲜卑人作战,骑射以及骑兵作战的能力是必备的。以行猎的形式练兵,是再好不过的选择。
几天练习下来,他已经初窥门径,正是更上一层楼的好机会,哪里肯回城。
至于说与公卿大臣斗气,他其实并没有太放在心上。
权力的根基是暴力,就朝堂而言,就是兵权。
士孙瑞一心想以太尉掌兵权,不能说错,但格局太小。
就算他现在答应升士孙瑞为太尉,让他执掌兵权,士孙瑞就真的能掌握兵权吗?
也许眼前这几万兵没什么问题,可是一旦与袁绍正面相对,他有几分胜算?
如果不能击败袁绍,太尉掌兵就是一个笑话。
至于远征漠北,那就更不现实了。
士孙瑞年过半百,战场经验仅限于几次对西凉人的战斗,对真正的骑兵作战知之甚少。让他风餐露宿,率部千里奔袭,更是不切实际的奢望。
号为飞将的李广都无法胜任,被滚滚的时代车轮碾落尘埃,本质上还是个读书人的士孙瑞就更不用考虑了。
士孙瑞如果能识时务,他不介意让士孙瑞担任太尉,掌管练兵、后勤之类的军务。如果士孙瑞不识时务,还想着主掌用兵大权,就等着自取其辱吧。
冷落杨彪,除了表示警告之外,更多的是刺激荀彧,引导向自己期望的方向转变。
对那些老臣,他已经不抱什么希望。
“陛下不回城,一直住在城外的大营里么?”蔡琰帮腔道。“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蔡令史,你若是吃不了这个苦,可要早点说,以便朕另外安排人。”刘协笑道:“远了不敢说,至少这十年之内,朕有大半时间是在住在军营里的。将来还可能要去草原,直至万里之外。”
蔡琰和唐姬面面相觑,她们已经明白了天子的意思,劝他回城肯定是不可能了。
伏寿微微蹙眉,心中不安。
安邑城外的军营,她还可以忍受。万里之外的草原,她怎么忍受得了?
这时,有虎贲来报。
“陛下,少府田芬、匈奴单于呼厨泉求见。”
第213章 示之以强(凌铃灵陵打赏加更)
刘协向远处看了一眼,又对唐姬说道:“嫂嫂,上次说的事,你可曾找到合适的人选?”
唐姬说道:“找到了十七个,按陛下说的方法,大致拼凑了一下,应该能做出来。宋贵人、董贵人正带着人选址,顺利的话,开年后就能开工。”
伏寿一头雾水,看看唐姬,又看看刘协。
他们究竟在说些什么,为什么宋贵人、董贵人都参与其中,她这个皇后却一无所知。
怪不得最近宋贵人、董贵人连影子都看不着。
“行,若有麻烦,就找荀太守解决吧。”刘协翻身上马。战马昂首摆尾,有点迫不及待的想奔跑,却被刘协勒住缰绳。“如果新年之前能拿出样品,那就最好了。”
“臣妾尽力。”
“皇后,你陪嫂嫂说话,待会儿烤些野物吃,略尽东道之谊。令史,你与朕一起,去见见匈奴人。”
“唯。”蔡琰纵身一跃,上了马,与伏寿、唐姬拱手作别,踢马追上刘协。
伏寿惊得瞪圆了眼睛,一脸的不可思议。
她们刚刚在营中上马时,是有人扶着的,她完全没想到蔡琰居然能一跃上马。
唐姬也大感意外,愣了片刻,哑然失笑。
“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昭姬随父游历江湖十余年,连马都不会骑乘,跟着陛下月余,竟成了骑士,身手如此矫健。”
伏寿更加失落。“是啊,与她一比,我真是无用。”
唐姬自知失言,心中暗自后悔,连忙说道:“皇后何出此言。我看陛下最近气色甚好,想必离不开皇后照料。素手调羹,皇后是陛下的贤内助,母仪天下呢。”
伏寿勉强笑了两声,顺势问道:“嫂嫂最近在忙何事?”
唐姬挽着伏寿的手臂,向远处的猎场走去。“皇后,我们边走边说。”
蔡琰追上刘协,稍稍落后半个马身。
“陛下,匈奴人请见,何不让他们来见,却要屈尊相迎。万一有变,如何是好?”
刘协哈哈一笑。“丧家之犬,如何有这胆量。”
“那也该小心为上,以策万全。”
刘协放慢了速度,转头看看蔡琰。“令史,你觉得有匈奴人眼中,我大汉是何模样?”
蔡琰想了想。“应该……很复杂吧?胡虏性如豺狼,弱肉强食,无忠义之心。昔日大汉强盛,他们畏而请服。如今见大汉国力衰落,便趁乱取利,为祸一方。若非河东民风劲悍,难免和关东一般。”
“不愧是见过天地的人。”刘协赞了一句。“兵法有云:强则示之以弱,弱则示之以强。大汉元气未复,若不能示之以强,匈奴人难免心生觊觎。”
“即使如此,陛下也不宜枉尊。”
“朕这不是枉尊,而是告诉匈奴人,他们能做的事,朕一样能做。同样,他们能去的地方,朕也一样能去。流沙以西,大漠以北,千里万里,在所不辞。”
蔡琰瞅了刘协一眼,这才意识到刘协刚才说的话绝非戏言。
这个少年天子是真有横绝大漠之心的。
“可惜臣不会引弓射雕,比不上草原上的女子。”蔡琰说道。
话一出口,她便后悔了,脸上飞起两朵红云。
刘协微怔,随即哈哈大笑。
“能引弓射雕的女子,边郡比比皆是,能草军书的关东女子却不多见。令史不必自惭。”
蔡琰抿唇而笑。
远远地看见匈奴人停在路边,刘协收起笑容,轻声叹息。
“昭君出塞,不过是委曲求全。琵琶虽好,只能顾影自怜。令史出塞,当以我大汉强音,唱卫霍破阵之曲,明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之豪气。”
蔡琰蹙眉微蹙。“陛下,只怕有好战之嫌。”
“以战求和平,则和平存。以和亲求和平,则和平亡。大汉四百年的经验教训足以证明这一点。安抚馁靖,不过引狼入室,养虎为患。征之以武,化之以文,变夷为夏,或许才是长治久安之道。”
蔡琰品味着,随着刘协来到少府田芬与匈奴单于呼厨泉面前。
刘协勒住坐骑,目光扫过田芬,微微一笑。
“少府辛苦了。”
田芬看着天子刘协与蔡琰并骑而来,紧张得手心直早汗。虽说来的匈奴人并不多,却也有百骑左右。天子如此轻佻,万一有变,如何是好?
听得天子问候,田芬只得上前拱手施礼。
“谢陛下挂怀,此乃臣应尽之职。陛下,你这是率禁军行猎吗?”
田芬一边说,一边拼命地冲着刘协挤眼睛。
刘协明白田芬的意思,无非是多说一些人,让匈奴人不敢轻举妄动。
这是典型的一厢情愿。
“卫尉正率部进攻范先,朕闲来无事,来射猎消遣,顺便练习骑射。”刘协看向田芬身后的匈奴人。“这是……”
见天子不理会自己的暗示,田芬也没办法,只好转身引见。
“这是匈奴单于呼厨泉。”
呼厨泉上前行礼,自报姓名,汉话居然说得很顺溜。
他二十出头,身材并不高大,却很壮实。皮肤白晳,头发也有些泛黄,异族特征明显。
匈奴人的血脉很杂,和他们的起源、发展有关。
匈奴人起源于东胡,强盛时占据整个草原,东西万里,与无数民族通婚。后来入居塞内,又与汉人杂处,有了中原人的血脉。
就连匈奴人自己都说不清他们有多少种血脉。
后世的考古学家为了考证匈奴人的血脉,几乎被各种互相矛盾的考古证据折磨疯了。
其实这也是正常现象,人类就像河流,发源于非洲,在十几万年的时间内分布于世界各地,又通过互相交流,取长补短,最终实现世界大同。
每一个伟大的文明都是不断融合其他文明产生的,根本不存在血统意义上纯正的伟大文明。
就像华夏文明,官方认定的就有五十六个民族,还不包括已经彻底融入华夏的匈奴、鲜卑之类。
只有小国寡民才会宣称自己血统纯正,来维护那点可怜的自尊。
刘协弯腰伏在马鞍上,俯视着呼厨泉那一双碧眼。
“你这个单于,得到我大汉的认可了么?”
第214章 少年意气
呼厨泉愕然,眼中露出凶光,盯着刘协,手按上了腰间的刀柄。
刘协不动声色,迎着呼厨泉的目光,不怒自威。
四目相对,谁也不肯示弱。
田芬大惊失色。
一旁的匈奴人也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有人已经按上了刀柄,却不敢轻易拔出。
面前的少年可是汉家天子,不久前大破数万西凉精锐,亲手斩杀了董卓旧部大将李傕。
虽然他身边只有一个年轻女子,可是不远的地方,却可能有无数精锐。
一旦发生冲突,他们无法全身而退。
仅仅过了片刻,呼厨泉就心虚地垂下了头,拱手施礼。“敢告陛下,臣兄弟于几年前就到洛阳上书,请求朝廷册封,只是为乱臣所阻,不能如愿。听说陛下驾临河东,臣立刻就赶来了。”
刘协直起了腰,微微颌首。
“你我都为乱臣所害,也算是同病相怜。我们大汉有一句话,叫做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希望你我都能如此,承父兄未竟之事业。”
呼厨泉如释重负,连连点头,后背一阵了发凉。
刘协晃了晃脑袋。“上马,陪朕走走。”
呼厨泉有点懵,不明白刘协是什么意思。
田芬见状,连忙劝道:“陛下有诏,赐单于伴驾,单于当谢恩奉诏。”
呼厨泉不知礼节,心中慌乱,田芬怎么说,他就怎么做,谢了恩,命人牵过座骑,翻身上马。
刘协拨马而走。
呼厨泉刚要踢马跟上,田芬匆匆赶了过来,拉住呼厨泉的马辔,低声吩咐了几句,无非是应答要小心,走路要落后一点,又不能落得太远之类。
呼厨泉一一听了,踢马追上刘协。他偷偷看了一眼天子左侧的蔡琰,有样学样,放慢了速度,跟在天子右侧,落后半个马身。
刘协听到了呼厨泉的马蹄声,却没有回答。
他听贾诩解说过呼厨泉的性格,知道这是一个没见过世面,也没经历过什么风雨的温室之花,所以才选择示强,从一开始就在心理上取得优势。
第一印象很重要,尤其是对呼厨泉这种社会小白来说。
如果让他觉得你好欺负,将来他咬你一口的可能性就会翻几倍。
先以雷霆之势镇住他,然后再以相近的遭遇拉近关系,取得同病相怜的共情,再将他与部下分离开来,形成独处的局面,进一步让他感受到压力,最后在持续的心理压力下放弃抵抗。
这都是职场小技巧,刘协玩得很溜,连杨彪等官场老狐狸都被他摆弄于股掌之上,何况呼厨泉。
“你父亲羌渠单于为何被杀?又是何人所为?”刘协不紧不慢地问道。
一提起父亲羌渠单于,呼厨泉顿时陷入了痛苦的苦忆之中。
几年前的血腥场景再一次浮上心头,让他不寒而栗。
那些人并没有消失,还在美稷,让他有家难归,只能像一条狗似的寄居河东。
呼厨泉带着掩饰不住的恐惧,一一道来。
说到伤心处,他控制不住情绪,失声痛哭。
刘协不动声色,心如止水。
蔡琰却惊得瞪圆了眼睛。
她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呼厨泉会如此失态,像个孩子似的痛哭。
这可是匈奴单于啊,又不是没见过世面的深闺女子。
互相厮杀,不是他们习以为常的局面么。
至今她熟悉的西凉人就是如此。每一次战斗,都会有很多人消失。
在狩猎的山坡下,刘协勒住了坐骑,让呼厨泉有个平复情绪的时间。
看到不远处策马奔驰的汉家骑士,呼厨泉连忙收泪,掩饰自己的失态,同时为自己表现出来的软弱后悔不迭。
这以后还怎么见人啊。
“想打回去,为父兄报仇么?”刘协转过头,静静地看着呼厨泉。
“想。”呼厨泉不假思索,随即又有些气短,拱手说道:“臣兵不满万,粮不满月,有心无力,还望陛下为臣做主。”
“你既奉我大汉为君,朕自然要为你做主。”刘协停了片刻,又道:“但如何做主,却有些分别。”
“分别?”
“是的。”刘协郑重地点点头。“你是希望朕派一使者,带着诏书,护送你回美稷,册封你为单于,还是希望朕亲率精锐,荡平美稷,将杀害羌渠单于的乱臣贼子赶尽杀绝?”
呼厨泉眼神闪烁,没有回答。
刘协也不急,却给蔡琰使了个眼色。
蔡琰会意,翻身下马,从随身携带的行囊中取下笔墨、简册,记录天子与呼厨泉的对话。
这让呼厨泉更加紧张,不敢轻易作答。
这是一个两难的选择。
只求天子下诏,册封他为单于,凭他自己的实力平叛,无疑是最简单的,也是最常用的。
唯一的问题是不太实际,他现在根本没有足够的实力平叛。
很可能最后单于做不成,反倒丢了性命。
如果求天子率兵护送,斩杀那些杀父仇人,且不说天子必然会有其他要求,绝不是称臣这么简单,天子有没有那样的实力也是一个问题。
天子也是刚刚摆脱西凉人的控制,在河东立足,情况并不比他好多少。
说是帮他出兵平叛,还要亲自出征,很可能只是一句客气话,根本做不到。
就算他勉强答应了,也不知道哪一天才能成行。
“你不用急着回答。”刘协说道:“新年将至,你在安邑住几天,仔细考虑一下。新年之后,你再给朕一个答复也来得及。”
呼厨泉听了,更加坚定自己的想法。
秋冬马肥,是出征的最佳时机。过了新年,到了春天,战马就会掉骠,根本不是出征的好时机。
“陛下,美稷遥远,组织大军远征也需要时间,新年之后还来得及吗?”
刘协嘴角轻挑,不紧不慢地说道:“当年霍去病击破右贤王部,行程万里,也不过半个月。美稷在并州境内,不过千里之遥,也就是三五日路程,有什么来不及的?”
呼厨泉又惊又喜。“陛下有多少骑兵?”
“精骑三千。”
呼厨泉刚刚飞扬起来的心情扑通一声落了地。“才三千?”
“三千还不够?”刘协笑笑,带着无比自信的从容。“当年卫青千骑破龙城,霍去病八百骑建新功,朕这三千骑或许不能直捣龙城,荡平草原,平定美稷的叛乱却是绰绰有余。”
第215章 载誉而归
呼厨泉且喜且忧。
喜的是如果天子所言属实,那他就报仇有望,终于有机会回到美稷,做一个真正的单于。
忧的是他觉得天子好像脑子不太正常。
往轻了说,是轻狂。
往重了说,是脑子有坑。
就算你是卫青、霍去病那样的天才,现在的大汉还是当年的大汉吗?
呼厨泉决定冷静一下,考虑几天再说。
反正天子也说不急,新年后都来得及。
刘协看出了呼厨泉的敷衍,蔡琰也看出了。待呼厨泉退下,由少府田芬引着去安邑城,交由大鸿胪接待,蔡琰忍不住进谏。
“陛下,轻诺者寡信,非君子宜为。”
刘协不为所动。“你也觉得不可能?”
蔡琰忍着焦急,点了点头。
“那匈奴人一定也觉得不可能。”
“这……”蔡琰吃了一惊,盯着刘协看了又看。“陛下,你是……真有这样的计划?”
“朕岂是轻诺之人?”刘协淡淡地说道:“郭图逃了,袁绍很快就会得到消息,上党、河内很快就会有大战。若不能迅速击溃美稷的匈奴叛军,一旦让他们和袁绍呼应,太原四面受敌,再无宁日。”
蔡琰大为震惊。
她这才意识到,天子这几天并没有闲着。
他人在河东,心却在并州。
河东终究只是一郡,支撑不起大汉中兴的基业。
必须加上并州才有一线可能。
好一会儿,蔡琰才恢复了镇定。“陛下壮志可嘉,出奇制胜也的确合乎兵家之道,但三千骑真能平定美稷的匈奴叛军吗?那里可有十余万骑。”
“匈奴的十万骑纵使不是虚言,也并非你想象的那样。这十万骑大概是包括了所有能骑马的人,其中不乏老弱妇孺,真正的精锐,我猜不出两万之数,而且分散在诸部大人手中。每部也就是三四千人,最多不过五六千。”
刘协不紧不慢地分析着匈奴人的实力。
他这些天没搭理杨彪等人,又由着士孙瑞表演,有一部分原因就是为了准备征讨匈奴人的战事。
河东人口太少,加上太原、上党也不够,想建立一支能够自保的军队,在并州站稳脚跟,最合适的选择就是半汉化的匈奴人。
十万匈奴人口,精锐当兵,老弱放羊、种地,成本低而见效快。
风险当然有,但并非不可克服。
只要运筹得当,以三千装备精良的骑兵为主力,裹胁呼厨泉做带路党,平定美稷,收服匈奴人当狗,并非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如果贾诩能从凉州带几千骑兵来,那就更有把握了。
听完刘协的解释,蔡琰的脑子有点懵。
不得不说,天子这个计划很大胆。
大胆归大胆,却并非没有成功的可能。甚至可以说,成功的可能还不低。
“陛下,裴潜迟迟未归,是在铁官准备军械么?”
“聪明。”刘协微微一笑。“以缴获的马甲为样本,打造至少三百具真正的马甲,再加上足以装备三千人的甲胄、弓矢、矛戟、刀盾,这可是一项艰难的任务,除了裴潜,朕暂时还找不到第二个人可以完成。靠那些老人家,扯皮估计就能扯到新年以后。”
蔡琰撇了撇嘴。
天子对老臣的不满溢于言表。
金城。
马车刚刚停稳,韩遂就上前一步,拉开了车门,廋长的脸上堆满笑容。
马腾也跟了过来,抬起粗壮的手臂,充当扶手。
贾诩忍俊不禁。“文约,寿成,你们这是要捧杀我啊。”
韩遂笑得更加热情。“文和兄,你以为一已之力,使我凉州人重新立足于朝堂之上。功劳之大,直追三明,足以令凉州数十万汉羌感恩戴德。我与寿成来迎一迎你,也是应该的。”
马腾附和道:“正是,正是。”
贾诩的目光扫过二人的脸庞。“当真?”
韩遂举手指天。“天地可鉴,日月为证。收到天子赦免凉州人的消息后,我便与寿成说,非文和兄难当此任。若有机会,当为兄牵马引车,以示敬意。”
马腾也说道:“千真万确,千真万确。”
“牵马引车就不必了。”贾诩伸手扶着马腾的手臂,下了车,随即收回。“只要你们愿意听我说几句话,我就心满意足了。”
“文和兄,你这就见外了。”韩遂一边招手让等在路边的人过来,一边陪着贾诩向前走。“你如今可是凉州的功臣,不管有何吩咐,我们都是听的。”
贾诩含笑颌首。
说话间,一群人走了过来,依次上前行礼。
韩遂在一旁介绍。“这是犬子韩银,这是我的阎行……”
韩银、阎行上前行礼,态度恭谨。
贾诩打量着这两个年轻人,频频点头,赞了几句。
紧接着,马腾的儿子马超、马休也上前行礼。马超正当弱冠,英气勃勃,马休肖似马超,却少了几分锐气,看起来有些腼腆。
贾诩也夸了几句。
几十人行礼完毕,贾诩环顾四周,看着一群少年,感慨不已。
“文约,寿成,我真是羡慕这些后生啊。”
韩遂不解。“文和兄,何出此言?”
“你还记得当年赴洛阳上计,在大将军府的际遇吗?”
韩遂神情一黯,叹了一口气,却不回答。
那是他人生中最难忘的一次遭遇。
费了无数心思和钱财,陪了无数笑脸,好容易得到太守陈懿的推荐,成为上计史。赴京上计,得到了大将军何进的接见。本以为能一举成名,留在洛阳,没曾想碰了一鼻子灰。
一气之下,他回来之后就与羌人联络,宰了太守陈懿,举兵造反。
“他们这一代人,终于不用像你我一样,被关东人排挤了。”贾诩叹息道:“子义,彦明,孟起,你们可要抓住机会,为我凉州人争气,不负韶华。”
韩银、马超唯唯喏喏。
韩遂目光微闪。“文和兄,你这次回来,莫不是奉天子诏书,征他们入朝为郎?”
贾诩含笑扫了韩遂一眼。“若是征他们入朝为郎,需要我特地跑一趟?”
韩遂心中一喜,连忙说道:“失言,失言。这么说来,是有大际遇?”
贾诩点点头。“可以说,这可能是孝武以来,我凉州最大的际遇。”
韩遂、马腾交换了一个眼神,会心而笑。
韩银、马超等人也不禁雀跃,无数双眼睛看向贾诩,凝神倾听。
第216章 因势取利
贾诩却含笑看着韩遂、马腾。“文约,寿成,虽是大际遇,却也没这么急。”
韩遂恍然大悟,自责地拍拍额头。
“失礼,失礼。文和兄,请,我们先回城,为你洗尘。”
马腾说道:“文约,回城太远,人多眼杂,不如就在我营里吧。牛羊都是现成的,也没人打扰,可以从容听文和兄解说。”
韩遂转了转眼珠,有些后悔,却又无从拒绝。
他和马腾一样,都不希望太多的人了解贾诩带来的好消息。一旦传播出去,谁知道那些人还愿不愿跟着他,会不会改变心意,转投朝廷。
马腾虽然话不多,考虑却很到位。
只是如此一来,马腾就抢在他这个金城人前面做了东道主。
但他很快就恢复了镇定,从容笑道:“文和兄,难得寿成如此慷慨,我就不争了。”
贾诩哈哈大笑。
早就知道韩遂心眼多,马腾看似粗猛,其实也是个精明人。这两人结义只怕是迫于形势,所以他才故意出言试探,看看他们的反应。
“我也正有此意。关中残破,朝廷艰难,我已有好久未能大快朵颐。唉,一想到关中的牛羊肉啊,我就食指大动。”
“那今天就请文和兄尽兴。”马腾笑道。
一行人重新上了车马,向马腾的大营赶去。
韩遂抢先一步,主动与贾诩共乘。
为求轻便,贾诩乘坐的辎车不大,只能容两人共坐。马腾身躯雄伟,想挤进来未免局促,只能放弃。看着韩遂与贾诩谈笑风生,说些名士间的故事,马腾也不好硬凑在一旁。他骑马先行,却命长子马超随侍贾诩左右,听贾诩差遣。
韩遂心知肚明,只好按下满腹的小心思,陪贾诩说些闲话。
来到马腾大营,马腾请贾诩坐了首席,自己与韩遂陪坐,子弟们各在下首。
洗漱完毕,又换了一身衣服,贾诩与韩遂、马腾攀谈起来。
“还想去关中吗?”贾诩开门见山。“现在可能是最好的机会。”
韩遂、马腾顿时来了精神。
凉州与关中一山之隔,待遇却有天壤之别。关中属京畿,凉州却是边州。
且关中有沃野千里,比起苦寒的凉州,无疑更适宜生存。
如果能到关中定居,那自然再好不过。
韩遂相对机敏些,不动声色。“文和兄,这是朝廷的意思吗?”
贾诩笑道:“你说的朝廷是指天子,还是指三公九卿?”
韩遂眼珠转了转。“有区别么?”
“自然是有区别的。”贾诩说道:“大汉若亡了,天子就是亡国之君,生既不复尊荣,死亦无颜见刘氏祖宗。至于三公九卿,有何损失?”
韩遂一声轻叹。
大汉亡了,对三公九卿来说的确没什么太大的损失,大不了换一个皇帝而已。纵使有人愿意为大汉守节,也不过自己归隐不仕,绝不会拦着子孙出仕新朝。
当年王莽篡汉,都有无数公卿拥戴。如今袁绍负四世三公之恩泽,又有几个人能拒绝他呢。
只是如此一来,凉州人的际遇会更惨。
他当然被大将军何进冷落时,袁绍就是大将军掾。
“天子虽年少,却有过人天赋。凉州于公卿大臣而言,是祸乱之本。于天子而言,却是中兴之基。汉高祖以三秦骑士定天下,汉武以六郡良家子平定四夷,光武以幽并突骑争中原,如今天子欲以幽并凉三州之精锐中兴大汉,再兴汉武伟业。”
贾诩喝了一口水,目光扫向马超、韩银等人。“小子,努力,卫霍之功正待尔等后生。”
马超、韩银忍不住挺起了胸口,意气风发、热血上头。
马腾笑道:“文和兄,我与文约虽老,尚能饭。”
贾诩哈哈一笑。“你们或许能饭,但汉武伟业又岂是一朝一夕便能成就的。你的先祖马伏波堪称老当益壮,也不过花甲之年。你再战十年,也该以侯归国,含饴弄孙了。将来事业,还是看这些后生的。”
马腾大笑,顾盼之间,豪气渐生。
他一向以马伏波之后自诩,但大家心里都清楚,扶风马氏根本不会认他这种庶族支系。
如果有机会像马援一样以战功拜侯拜将,自立门户,他当然不会拒绝。
哪怕像马援一样马革裹尸,他也是愿意的。
马超的眼睛越发明亮,甚至觉得头皮发麻。
马腾年老,但他还年轻啊,有足够的时间建功立业。
韩遂听得心里不爽,连忙拉回正题。“文和兄,纵使天子有志中兴,与我等入居关中又有何干?”
贾诩含笑看了韩遂一眼。“文和,关中残破,你应该是知道的。”
韩遂点点头。
他年初曾与马腾一起进兵关中,自然清楚关中是什么模样。
“河南的残破,又胜于关中。”
韩遂眼神微闪,若有所思。“如此说来,天子将归于何处?”
“天子将归于何处,暂且不说。以文约之见,乱世建国,当都于长安乎,当都于洛阳乎?”
“自然是长安。”韩遂若有所思。“所以,天子有意引凉州人定居关中,充实户口?”
“天子是否有这个意思,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可以因势取利。”贾诩侃侃而谈。“天子欲以幽并凉征伐天下,统兵大将,必有质子。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故必有人耕种。天子使李傕、郭汜旧部两万人屯田关中,远远不足。量关中之地力,至少还需要十万户,才能满足天子需求。”
韩遂、马腾互相看了一眼,不约而同的放声大笑。
十万户,足以容得下整个凉州。
这简直是天赐良机。
当然,即使关中缺人,天子也不会让所有的凉州人都迁入关中,必然会优先选择愿意支持他的人。
也就是说,这时候支持天子,不仅可以建功立业,还能立刻得到迁居关中的机会。
想当年,张奂为了迁入内地,付出了多少代价?
如今,这个机会就摆在他们面前,唾手可得。
一时间,不仅原本就是关中人的马腾心动,就连世居金城的韩遂也无法保持平静。
这么好的机会,放过未免太可惜了。
但韩遂毕竟是韩遂,不是马腾。
他不动声色的与贾诩寒喧,打听朝廷击杀李傕的详细经过。
贾诩一一道来。
当韩遂听说天子击退李傕并非出于贾诩设计,而是乾纲独断时,他大感意外的同时,也理解了贾诩为何如此支持天子,竟不辞辛苦的赶到凉州来做说客。
毫无疑问,这不仅是他们个人的机会,更是凉州的绝佳机会。
独木不成林。凉州人要想在朝廷上拥有足够的话语权,只有一两个人是不够的,他们需要抱团,才能与关东世族对抗。
否则就算是凉州三明或者盖勋那样的文武全才,也很难根本性的改变局面。
马超却对天子冲阵,亲手斩杀李傕的事迹颇感兴趣,忍不住追问了几句,心生向往。
率百骑突阵,斩杀对方大将,何其壮哉。
跟着这样的天子作战,一定痛快。
一顿饭吃完,无论是韩遂、马腾,还是马超、韩银,人人心动,从中看到了属于自己的机会。
第217章 文武之论
刘协勒住坐骑,看着赵温、张喜等人在山坡下下了车,仰着向山上看。
即使隔着这么远,他也能感觉到他们脸上的无奈。
唐姬来了一趟,无功而返。
赵温、张喜终于按捺不住了,拉上杨彪,以朝会的名义,亲自赶来拜见。
五日一朝,这是制度,他也不好拒绝。
刘协下了马,命人摆了几个胡床。
非常时期,一切从简。三公坐而论道,九卿只能站着。
等赵温等人走了上来,刘协站了起来,露出一脸无害的淡淡笑容。
“有劳诸公卿,辛苦了。”
“不辛苦,不辛苦。”张喜气喘吁吁地说道。
三公之中,他的年龄虽然不是最大,却最为文弱。
“陛下为中兴枕戈待旦,尚不言苦,臣等又岂敢以辛苦自居。”太尉杨彪不紧不慢地说道,面色平静,一点也看不出被天子冷落了几天的尴尬。
刘协也当作没听见,转头看向少府田芬。
“呼厨泉可曾安顿好?”
田芬一脸无奈,躬身施礼。“陛下,大鸿胪缺位,无人理事。”
刘协看向杨彪等人。“大鸿胪卿缺位,何以不补?”
杨彪躬身道:“时方多事,朝廷自顾不暇,藩属亦不贡献,大鸿胪一时无人,也不耽误政事。如今有事,补上便是。臣等来,有诸事请诏,此其一也。”
刘协点点头,又道:“若大鸿胪一时缺位,藩国事当由谁代理?”
杨彪再拜。“按旧制,太尉掌四方兵事,藩属之国多与兵有关,应由太尉府兼管。臣疏忽,请陛下免臣职,以择贤者。”
刘协瞅瞅杨彪,又好气又好笑。
都到这时候了,你还是不肯放弃,非要推士孙瑞上位不可啊。
一有机会就请辞,好啊,那就让你如愿。
“司徒、司空的意见呢?”
赵温和张喜交换了一个眼神,躬身领命。“臣等附议。”
刘协点点头。“那就免去太尉,暂且委任为大鸿胪吧。朕正欲平定匈奴,大鸿胪不可或缺。”
赵温、张喜脸上的神情瞬间变得极为精彩。
接受杨彪的请辞,免了杨彪的太尉,却委任他为大鸿胪,看起来是对老臣的礼敬,实际上却非常促狭,甚至可以说是孩子气。
看来天子怒气未消啊。
杨彪愣了片刻,躬身领命。
“司徒,卫尉那边的战事尚未结束,粮食、军械可供应得上?”
赵温说道:“诸县的粮食陆续运到,粮食无忧。据卫尉说,范氏有请降之意,未必需要强攻,军械需求不多,卫氏缴获的军械便够用了。只是……”
赵温犹豫了片刻。“陛下方才说,欲平定匈奴叛乱,臣等未曾闻诏,不知陛下方略如何,用兵多少,又需要多少粮食、军械,还请陛下明示。”
“用兵的事,自当先和太尉商议,暂时就不和你们多说了。”刘协摆摆手。“还是说说教化的事吧。司徒、司空,李式最近可有长进?”
听到教化二字,赵温、张喜就觉得脑瓜子嗡嗡的疼,提都不想提。
赵温坚持道:“陛下,太尉在此,臣等亦在,何不共商?”
刘协很诧异。“太尉不是刚刚请辞了么?”
赵温嘴角抽动,花白的胡须瑟瑟发抖,袖子也晃动不停,感觉有撸袖子打人的冲动。“陛下,用兵匈奴绝非儿戏,不仅当和太尉商议,三公皆当参与其事。”
刘协沉吟片刻。“司徒所言,也不能说全无道理。不仅用兵所需的粮食、军械需要司徒府筹措,平叛之后立功将士的赏赐同样离不开司徒府,尤其是教化……”
赵温急眼了。“陛下,能否先不提教化?”
一个李式就够他头疼的了,再来一群匈奴人?
“恰恰相反。”刘协严肃地说道:“朕以为,教化反倒是最应该先商量的。若能不发一兵一卒,仅由几位大儒宣读圣人经籍,便能让匈奴叛军释兵自缚,又何必兴师动众,劳师远征?”
“这……”赵温气得脸色发青。
天子这是故意的啊。
“怎么,司徒以为不可行?”刘协淡淡地说道:“当初在洛阳,处士横议,太学生们动辄上书言事,言朝廷依其计,必能致王道,兴太平。这么有才华,派几个人去教化匈奴人,没问题吧。”
“匈奴乃蛮夷也,岂可与朝廷相提并论?陛下此言,臣不敢苟同。”杨彪看不过去,不得不发言。
“夫子云,远人不服,当修文德以来之。礼云:以安宾客,以悦远人。大鸿胪理藩属事,当如何修文德而来远人,又当如何安宾客,悦远人?三年可乎?”
杨彪拱手道:“臣尽力而为,然智浅力薄,三年不足成事。”
“那几年能够如愿?”刘协淡淡地说道:“朕还年少,等得起。三年不成,十年也行。十年不成,三十年也行。只要诸君有信心,朕愿陪你们等。只不过匈奴叛乱平定之前,所需一应开支,要从诸位的俸禄里面扣。”
刘协哼了一声。“自南匈奴归附以来,朝廷每年赏赐过亿,如今却落得这般局面,这钱花得实在有点冤。朕如今一贫如洗,不敢这么浪费,还请诸公与朕一起分担。”
众人面面相觑。
一亿钱着实不算多,尤其是对俸禄万石的三公来说。可天子的意思显然不是说钱多钱少,而是对一直以来的安抚匈奴人的政策不满,有改弦更张之意。
如此看来,天子要出兵征讨匈奴绝非一时起意,而是有更长远的计划。
宗正刘艾鼓起勇气,上前施礼。
“陛下,安抚匈奴虽然见效不多,征讨却也只能收一时之功。万一失利,更是损失巨大。如今天下大乱,陛下当安抚匈奴,用其死力,出兵征讨只怕是为渊驱鱼,为丛驱雀,亲者痛而仇者快。”
刘协微微颌首,神情稍缓。
“所以当文武并用,以武征讨,以文教化。征讨之事,朕已有方略。教化之事,非诸君不可。”
他停顿片刻,又叹了一口气。
“夫子以一己之力,有教无类,授弟子三千,遂兴儒门鸿业,成一代至圣先师。诸君以圣人门徒自居,理当继夫子之业而光大之,却瞻前顾后,推三阻四,实在令朕不解。”
张喜眼珠一转,说道:“陛下,非臣等不肯传圣人之业,实乃力有不逮。”
“有何不逮?”
“授人以学,当需简册、笔墨,总不能口耳相传。中原子弟尚且不能尽备其具,匈奴人逐水草而居,焉有笔墨、简册可用?”
第218章 求同存异
刘协看向杨彪、赵温,眼神中多了一丝疑惑。
“是这样?”
杨彪低头不语。
赵温虽然没有低头,却也垂下了眼皮,不敢与刘协对视。
虽然不能说张喜的理由完全是胡扯,至少不是实情。
以似是而非的理由敷衍天子,哪怕是权宜之计,也绝非大臣所当为。
但他们又不能当面戳破张喜的说辞。
一来是张喜所言并非全无道理,二来天子这个想法虽不可行,偏偏又符合圣人之道。无法从道理上进行反驳,只能从实践的难度上予以阻止。
“诸君也这么认为?”刘协转向太常王绛、廷尉宣播等人。
刘艾犹豫了片刻,上前施礼。
“陛下教化四夷,用意深远,臣等敬佩。只是教化用时既久,耗费又多,非一蹴可就。且圣人教化先近后远,先亲后疏,先固根本而后荣枝叶。臣愿陛下循序而渐近,立百年大计,不求成功于一时。”
赵温也道:“臣以为刘艾之言有理。汉家子民尚在水火之中,子弟未能普及圣人德泽,教化四夷未免仓促,有舍本逐末之嫌。且陛下选拔儒生,于杨定军中教士,成败尚未可知,似乎不宜急于推广。若果有成效,凉州虎狼之卒尽为忠勇,有迹可循,以据可依,再教化四夷,可出力少而功倍。”
刘协沉吟片刻,看向众人。
众人纷纷附和。
刘协退了一步。“诸君所言,诚为忠耿之言。虽然,事不可急,计不可缓。诸君当有所谋划,逐步推行。司徒,这件事就辛苦你了。”
赵温无可推却,躬身领命。
“民生凋残,宫室可以缓一缓,学舍却不能荒芜。司空多费心。”
张喜刚要说话,杨彪说道:“陛下,司空世为宿儒,尤善教化。孝显时,其曾祖故太尉酺曾为四姓小侯开学于南宫,其兄故司空济亦曾侍讲光华殿。臣以为,可使司空主持教化一事。”
没等刘协反应过来,赵温说道:“臣附议。”
张喜顿时急了,刚要说话,杨彪又道:“陛下不修宫室,而兴学舍,重教兴学,诚为圣王事业。我等虽老,亦当尽绵薄之力。”
张喜立刻闭上了嘴巴,垂下了眼皮。
刘协眉梢轻颤,欲言又止。
杨彪这老狐狸,一顶高帽子,压住了他和张喜两个人。
于他而言,不大兴土木,可以避免窘迫的财政进一步恶化。
于张喜而言,不兴土木,负责水土之事的司空就没有实权可言。
所以明知教化是个吃力不讨好的差使,张喜也只能应下。
见张喜接受了任务,刘协随即与他们商量。
教化所有匈奴人的事可以慢慢计划,教化呼厨泉的事却不能拖延。呼厨泉有家难归,这正是进一步收服南匈奴的机会,也是稳定并州北疆的难得机遇。
如果能将呼厨泉驯服,再扶持他为单于,至少三十年内之内,南匈奴不会出现重大变故。
将来进一步教化、融合也有了基础。
对刘协的这个方案,公卿大臣都表示赞同。
这个艰巨的任务就落在了张喜的头上。
赵温教李式,他教呼厨泉,公平合理。
坐在山坡上,刘协与公卿大臣商量着朝廷大事。条件虽然简陋,气氛却还算活跃。冲突、分歧不少,有时候甚至很尖锐,但有基本的共识垫底,整个会议还是取得了不小的成果。
虽然士孙瑞还没有最后拿下范先,但是有卫固的先例在前,范先请降已成定局。
赵温等人建议,对范先采取同样的处理方法。
人尽量少杀,但财产尽数剥夺。
原因很简单,叛乱是大罪,不多杀人是天子开恩,抄没家产,不让他有再次生事的能力,却是必行之事,而且天经地义。
这对其他人也是一个警告。
当然,大家心照不宣的事,朝廷现在穷得丁当响,等着河东豪强的家产续命。
识相的赶紧捐献,不用全出,朝廷还有官职赏赐。
不识相的,别怪朝廷翻脸,抄家灭门。
反正理由是现成的。
皇帝大驾光临河东,你不来迎驾、贡献,眼里还有朝廷吗?
对这些久经官场的老臣来说,要找点理由整人,真是容易得很。
以前不做,不是不会,是不肯。
如今天子落难,节衣缩食,他们跟着吃糠咽菜,苦不堪言,再不出手就说不过去了。
有君臣大义在,他们干得心安理得,名正言顺。
刘协心情不错,请他们吃了一顿野味烧烤。
趁此机会,太常王绛出面,众臣附议,请天子回城。
新年将至,要举行各种典礼,缺了天子不行,在野外也不合适,还是回城里方便。
这一次,刘协没有再拒绝。
但他提出,回城之前,朕带你们去个地方。
安邑城西北有一个独立的小城,据说是大禹称王之处,故称禹王城。
夏禹已成传说,这座小城如今是铁官的官署。
裴潜已经在这里忙碌了大半个月。
奉命协助杨奉进驻河东后,裴潜建议杨奉率兵进驻盐池,他自己却接管了铁官。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临机制宜是他的权力。
但得知天子对杨奉不满后,裴潜清楚,自己那点小心思瞒不过天子,必须加以补救。
所以这些天,他不敢有丝毫大意,软硬兼施,恩威并用,迫使铁官满负荷运转,炉火日夜通明。
得知天子将带着公卿大臣来铁官视察,裴潜命令所有人工匠、刑徒轮班,进行个人卫生的整理,又对铁官内外进行了清扫,尽可能做到干净整洁。
对那些有可能对天子造成威胁的刑徒,他也一一调离,不让他们有任何生事的机会。
对天子最为重视的马甲,他亲自查验,每一具都亲手摸过,还套上战马,检验是否合身。
从西凉军缴获的马甲很粗糙——至少在他看来如此——经过改进之后,结构更加合理,防护能力也提高了不少。
可是在他看来,所有的一切,都比不过天子随手勾勒的马镫。
他自己试过,有了这两个马镫,即使是最普通的骑士也能稳稳的坐在马背上,挟矛冲锋。
稍有常识的人都清楚,有了这两个马镫,人马俱甲的三百甲骑将拥有何等恐怖的冲击力。
裴潜打好了腹稿,无论如何,这次一定要争取随天子出征的机会。
第219章 明争暗斗
裴潜的心血没有白费。
走进铁官,刘协及赵温等人对整洁的环境、有条不紊的人员安排都表现了极大的兴趣。
官署能打理得这么干净还可以理解,作坊的现场管理也这么好却不多见。
在刘协看来,裴潜这水平,到了二十一世纪,至少是大型项目经理级别,独当一面绰绰有余。
赵温等人则大为感慨,想不到河东还有这样的年轻才俊。
世家子弟中,有如此实务操作能力的不多。
绝大多数人都是动嘴一个不服一个,动手一个不如一个。
裴茂生了个好儿子,闻喜裴家机会来了,挡都挡不住。
看完了现场,裴潜将刘协等人引到官署中,展示了准备好的马甲。
一看到这改良后的马甲,赵温等人就大为震惊。
他们曾亲眼目睹李傕麾下的甲骑是如何击破士孙瑞的阵地,若不是天子率骑兵出击,斩杀李傕,魏杰也难逃一劫,整个南北军的阵地都将被百余甲骑摧毁。
“你这儿有多少具这样的马甲?”赵温急急地问道。
裴潜看向刘协,得到刘协的同意后,他举起手。“计划打造三百具,现已完成五十余具,大概在明年正月十五之前全部交付。”
赵温“哦”了一声,没有再说话。
他心里明白,不管他们怎么劝,天子心意已决。
他绝不是一时起意,而是早就着手准备了。
天子虽然年少,却有自己的主见,绝不是他们这些老臣劝几句就能劝得住的。
荀彧、裴潜,天子真正信任的是这些年轻人。
刹那间,赵温有点心灰意冷。
“这马鞍能用吗?”光禄勋邓泉指着一些新马鞍,提出了疑问。
这些马鞍最大的特点就是前后桥都比较低,尤其是后桥。
后桥低,不利于骑乘者保持稳定。骑射还好一些,当骑士挟矛冲击时,很容易被反作用力推下马背。对以挟矛突击为优势的汉军骑士来说,这种马鞍很不适用。
裴潜再次看了刘协一眼。
刘协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
他提出增设马镫时,就提醒裴潜注意保密,不能轻易泄露出去。
其保密程度甚至马甲还要高。
防范对象不是关东州郡,而是草原上的游牧民族。
对匈奴人、鲜卑人来说,马甲没什么好保密的,他们甚至比中原人更早知道,只是暂时没有大规模装备的能力。
鲜卑人后来大量使用具装甲骑是因为控制了河北,获得了中原的资源和手工业能力加持。
但马镫所需的资源和加工能力都有限,甚至用木板都可以代替。
他可不愿意还没开战,先帮敌人开外挂。
裴潜心领神会,敷衍地说,这马鞍还没有完工,并非最后的形状。
邓泉虽然年纪有点大,却不傻。见裴潜和刘协眉来眼去,估计是天子提前有安排,不能告诉他们,识趣的没有再问。
刘协随即命郭武、张绣等人试用。
张绣早就等不及了。刘协话音未落,他就一步上前,提起了马甲,查看马甲的甲片。
“好厚实的甲片。”张绣拈了拈,随即给出了初步的估计。“即使是最强壮的西凉马,也只能支撑三次突击。时间久了,马力不足,追不上对手,便无用武之地。”
刘协一点也不意外。
他当然可以让裴潜打造得轻一些,甚至不需要他提供技术支援,裴潜就可以做到。
无非是多花一些人力、物力罢了。
汉代的百炼钢技术已经成熟,只是成本太高,真正达到百炼的少之又少。
“据尔所知,草原上可有能当得甲骑三次突击的精锐?”
张绣不假思索的摇头。“若是早上二十年,或许鲜卑大帅檀石槐的王庭精锐有这能力。檀石槐死后,鲜卑人内讧不休,一个不服一个,再也集结不起那么多精锐了。”
他咽了口唾沫,又道:“陛下,这些马甲难得,须得真正的勇士才能发挥作用,羽林骑中也未必能挑出这么多勇士。”
刘协笑笑,没有说话。
这三百具马甲可不是为羽林骑准备的,张绣试探也没用。
真正的利器,自然要掌握在自己手里。
张绣想指挥这三百甲骑,就要表现出足够的忠诚。
裴潜随即又展示了其他兵器,有五折玄甲、十折矛,以及三十折的环首长刀。
甲五折,矛十折,刀三十折,便是难得的精品,非真正的精锐难以批量装备。
看到这些寒光闪闪的军械,张绣百爪挠心。
以他的经验,他一眼就能看出装备了这些军械的甲骑将拥有什么样的战斗力。理论上说,只要指挥得当,面对任何敌人,这三百甲骑都拥有决定胜负的能力。
当之无愧的攻坚主力。
裴潜随即又介绍了进度。以目前的人力、物力,最迟到明年正月底,装备三千骑的全部军械就可以交付使用。如果能增补一些人手,再筹集一些铁料,还可以提前几天,或者增加一些产量。
刘协随即和赵温、张喜商量,将刚从卫氏缴获的铁料以及破损军械送来,尽可能的多准备一些。
“陛下,军械固然重要,农器也不可或缺。”赵温提醒道:“春耕将至,河东户口有限,劳力不足,多准备一些制作精良的农器,能多耕种一些土地,秋收后才有足够的粮食。”
“司徒如言,诚为老成之言。”刘协笑道:“可若是在春耕之前平定美稷的叛乱,多运一些牛马来,以畜力代替人力,同样能多耕种一些土地。若是俘虏多,还可以送到山里采矿。”
赵温还没说话,宣播插话道:“陛下,何必等到俘获匈奴人,河东就有啊。”
一瞬间,无数双眼睛看了过来。
宣播面不改色,接着说道:“河东豪强大户盗采铁矿、私自铸器的不在少数,只要派人清查一遍,不管是工匠还是铁料都绰绰有余,足够铁官再扩大一倍规模。据臣所知,有不少工匠原本就是铁官的刑徒,以各种名义脱籍,成了私产。”
宣播这么一说,连裴潜都有些承受不住,上前拱手施礼。
“陛下,臣也发现工匠流失严重,不像是正常情况,有必要查一查。”
刘协微微颌首。“司徒,司空,这事应该由谁负责?”
张喜抢先说道:“此为河东郡事,当由河东太守负责。若河东太守不能治,可上报司隶。司隶校尉亦不能理,方请示陛下,或由司空府,或由少府御史台。”
刘协看看赵温等人。
赵温、杨彪纷纷点头,表示赞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