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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0章 求仁得仁(看更新后才睡打赏加更)
刘协心中了然,也不说破这些老臣的小心思。
“既然如此,就交由河东太守去办。”
殊途同归,最终都要由荀彧处理,这是他与这些老臣不多的共识之一。
看完工坊,裴潜安排了一顿晚餐。
算不上丰盛,但很实惠,尤其是粥炖得很烂,非常适合牙口不太好的老臣。
赵温、杨彪对裴潜刮目相看。
张喜的压力更大。
天子若是常驻河东或者并州,对关东人极其不利。路途遥远,会让很多人选择更近的袁绍,关东人在朝廷的数量会越来越少,声音也会越来越弱。
眼下的希望就寄托在荀氏叔侄身上。
趁着饭后散步消食的空档,张喜找来了荀攸,试探天子讨伐匈奴的计划。
荀攸拱着手,一言不发。也不说知道,也不说不知道。
张喜接连问了几句,都没得到回复,明白荀攸是对自己保密,老脸有点挂不住。
但他毕竟是老臣,不仅没有责怪荀攸,反而夸了荀攸几句,说他有城府,能做大事。
荀攸依然无动于衷,默默告退。
张喜转头就找到了杨彪。
“文先,天子以三千骑出征,是不是太冒险了?”
杨彪看到了张喜与荀攸见面,却不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见张喜如此说,还以为是荀攸透露的,信以为真。
事实上,他听了裴潜的汇报后,也有这种猜想,只是不想相信。
他忧心忡忡。
天子以三千骑征讨匈奴,除了风险大之外,最让杨彪不安的是天子有意将士孙瑞排除在外。
这显然不符合他们的期望。
但他又不便直接进谏。
士孙瑞先斩后奏,接受卫固的请降,触及了天子底线,强谏只会适得其反。
他再三考虑后,写了一封信,命人送往士孙瑞大营。
士孙瑞撑着头,揉捏着酸胀的眉心,眼中充满血丝。
收到杨彪的书信时,他刚刚接受范先的请降。
得知卫固被免除了死罪,范先就接受了命运,主动派人请降。
范先很识趣,只想保住性命。
在谋反的罪名下,能够保住性命是他最大的期望,家产之类的暂时就顾不上了。
魏杰、沮俊等人都表示反对。
饶了卫固一命,已经惹得天子大怒。再放过范先,而且又是先斩后奏,士孙瑞就算有再多的理由,有再大的功劳,也无法平息天子的怒火。
但士孙瑞反复考虑后,还是力排众议,接受了范先的请降。
杀死范先很容易,麾下将士都摩拳擦掌,等着立功。只要他一声令下,必然人人争先,攻破范氏坞堡只是时间问题。
但他不想这么做。
攻破范氏坞堡,族灭范氏很容易,但这样会让河东人人自危,短时间内很难稳定。
虽说举起反旗的只是卫固、范先,但河东心怀观望的人可不仅仅是卫固、范先,互相之间有姻亲的更不在少数。
如果不彻底清算,就是留下隐患。
如果彻底清算,就会有人铤而走险,再次举起反旗。
朝廷立足未稳,实在不宜杀戮过重。
只是这样一来,杨彪自免就失去了意义。他接连两次抗诏,天子肯定不会转他为太尉。
士孙瑞反复权衡,苦思半夜后,决定还是坚持既定方案。
他亲笔写了一封奏疏,派人送往安邑,说明自己如此选择的理由。
刘协到达安邑时,已经是半夜。
荀彧提前派人收拾好了府城,刘协顺利入住。
唐姬、宋都、董宛都没睡,等着接驾。
唐姬只是寒喧了几句,就接走了蔡琰。两人合住一个小院,要说说私房话。
宋都、董宛看到伏寿,心里多少有些不安。不过等刘协问起她们这几天的行踪,她们就忘了伏寿,兴高采烈的表起功来,还拿出了两张纸样,展示给刘协看。
在刘协看来,她们造的纸粗糙不堪,根本无法满足使用要求。
但技术发展就是这样,指望着一开始就尽善尽美是不太现实的。一边做一边改进,不断进行技术迭代,才是技术发展的常规操作。
更何况唐姬招募来的人中没几个是真正的工匠。只是耳闻目见,了解一些枝末细节,拼凑起来,摸索出可能的工序。
能做成这样,已经很不容易了。
所以他没有打击她们,兴致勃勃的问了研发经过,又根据自己的记忆,提供了一些建议。
总的来说,基本工序大致具备了,只是做得不够精细,有待改进。
这期间,董宛无意间说了一句,提醒了刘协。
董宛说,西凉人将这些关东俘虏留在营中,一是出于莫名的报复心理,一是享乐,所以大多是出身世家的女子。真正的工匠大多是男子,即使有女子,也因常年劳作而面黄枯瘦。西凉人提不起兴趣,要么杀了,要么吃了。
刘协随即想到了一个问题:白波军中应该有大量的工匠。
河东有纸坊,但河东的造纸技术不高,利润也不高,所以纸坊的规模都不大,有实力的大族不愿意干,只有一些普通百姓经营。
河东大乱,这些人要么逃了,要么加入了白波军。
况且河东将定,是该招安白波军了。
那么多抛荒的耕地没人耕种,白波军简直就是现成的劳动力,不利用起来太浪费了。
第二天一早,刘协刚吃完早饭,正准备派人去召杨奉,士孙瑞的奏疏先到了。
看完奏疏,刘协的心情也很矛盾。
对士孙瑞再次先斩后奏,违背之前的诏书,接受范先的请降,他很生气。
对士孙瑞宁愿惹怒他,放弃转为太尉的机会,只为避免河东形势动荡,他又很欣慰。
他未必同意士孙瑞对形势的判断,但他相信士孙瑞是出于一片至诚,绝非为个人谋私利。
如果是为了个人谋利,他大可以不管不顾,下令强攻,将范氏坞堡夷为平地。
对这样的老臣,简单粗暴的处理绝不是最好的办法。
反复考虑后,刘协派人拟诏,同意士孙瑞的处理方案。
与此同时,罢免士孙瑞的卫尉职务,转为北军中侯,指挥北军五校,完成范氏坞堡的接收、清算,并挑选部曲中的精锐补入北军。
以右将军董承领卫尉事,奉车都尉徐晃领卫尉丞,协管卫尉营。
第221章 宠辱不惊
诏书一出,董承还没出安邑城,赵温、杨彪就收到了消息。
他们相对叹息,心情很复杂。
一方面,他们都觉得士孙瑞此举未免鲁莽。明明可以先上奏疏请诏,再接受范先投降,却明知故犯,让他们想说话都没理由。
另一方面,他们也清楚,天子这么做看似严厉,直接将士孙瑞贬为北军中侯,实际上给士孙瑞留了翻身的机会。
北军中侯秩六百石,原本只是监领北军五校。如今形势有变,天子有意扩充北军,又将北军交给士孙瑞指挥,表明他对士孙瑞的信任不衰。
只要士孙瑞能抓住机会,用心整训北军,将来征战立功的机会唾手可得。
天子罢免士孙瑞,与其说是惩处士孙瑞抗诏,不如说是对太尉掌兵的反击。
天子没有直接否决他们的要求,却将最适合以太尉身份掌兵的士孙瑞罢免了,等他们找到下一个合适的人选,不知道要哪一天。
赵温沉默了半晌,忽然说道:“文先,陛下之前引而不发,莫不是就等着这一刻?”
杨彪苦笑。
他也有这样的怀疑,但现在说这些都晚了。
“子柔,君心如渊,莫要妄测,你我做好自己该做的事,无愧于心也就是了。”
士孙瑞接了诏书,随即交出了卫尉的印绶,将卫尉营的指挥权交给了董承。
董承既兴奋,又不安。
士孙瑞这个卫尉可不是普通的卫尉,是有战功支撑的。华阴之战,士孙瑞正面迎战李傕父子,勇气无可辩驳,统兵能力更不是他敢相比的。
临阵换将,如果卫尉营的属吏将士不服,故意生事,会让他很难堪。
面对坦然的士孙瑞,董承小心翼翼,就像犯了错的不是士孙瑞,而是他本人似的。
相比之下,徐晃很坦然,看不出太多的情绪。
“公明少年有为,有作战经验,又熟悉情况。将军有不清楚处,大可问他。”士孙瑞又对徐晃说道:“得遇明主,人生之幸。公明,努力!”
徐晃躬身施礼,随即提议派人催范先出坞投降,结束这场战事。
士孙瑞表示赞同,随即安排人员联络范先。
得知士孙瑞因接受他的请降被天子罢免,范先吓得半死,不敢有丝毫怠慢,立刻出坞投降。
这个机会是士孙瑞以自己的富贵为他争取来的。如今士孙瑞已经被罢免了,如果因为拖延,天子改了主意,可没人替他出头。
范先跪在士孙瑞面前,再三叩谢。
士孙瑞让董承押着范先一家先回安邑,自己指挥北军接管了坞堡,对财产进行清点、入帐。
有了这些财产,尤其是坞中所藏的六千多石粮食,朝廷缺粮的危机算是暂时过去了。
范先投降,士孙瑞被罢免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整个安邑。
一时间,安邑大户心情复杂,不一而足。
一方面,范先、卫固仅以身免,家产尽数充公,损失之惨重,足以让他们警醒,不敢再轻举妄动。
另一方面,范先、卫固还能活着,又让他们感觉到了朝廷犹存一丝善意,并没有赶尽杀绝。
在这种情况下,绝大多数人都明智的选择了称臣。
哪怕是心有不甘,此刻也只能暂时蛰伏,以免步卫固、范先后尘。
他们未必有那么好的运气,能找到愿意为他们说情的公卿大臣。
原本心存观望的大族争先恐后的表态,支持朝廷,愿意出钱出粮。那些涉嫌贪墨的郡县属吏也纷纷退还赃物,并主动补偿。
官道上出现了络绎不绝的车队,将一车车粮食、物资运往安邑。
河东太守荀彧有条不紊,安排人接收贡献。
士孙瑞本人回到安邑城的时候,安邑已经换了一副模样,处处洋溢着新年将至的热闹气氛,看不出半点肃杀。
刘协第一时间接见了士孙瑞。
几日不见,刘协、士孙瑞彼此都有了新的认识。
“宠辱不惊,君无愧大臣之谓。”刘协开门见山,就给了士孙瑞一个非常高的评价。
董承、徐晃回来之后,向他转述了士孙瑞的表现,他就大致猜到了士孙瑞的想法,也肯定了自己最初的分析。
士孙瑞抗诏不是为了他自己,他只是觉得这个结果最合理,最有利。
既给了河东人足够的警告,又不至于激起民变,导致战事无限期的僵持。
付出代价的人当然有,一是他本人,二是一心想恢复太尉掌兵的公卿大臣,比如杨彪。
你可以说他自以为是,却不能怀疑他的人品、道德。
虽然这让刘协很头疼。
“陛下言重了,臣愧不敢当。”士孙瑞拱手躬身,行了一个大礼。
刘协伸手将士孙瑞扶了起来。
“卫、范部曲中,有多少可用之人?”
“五百余人。”士孙瑞随即又说道:“臣以为,与其收编这些人,不如从应募的百姓中挑选。既能收取民心,又能得其死力。唯一缺憾之处,就是耗时久一些,春耕之前无法完成。”
刘协打量着士孙瑞,莞尔一笑。
“看来你也听说朕要征讨匈奴的事了。”
“是的,臣反对。”士孙瑞的脸上看不出一丝笑容,眼神严肃,甚至有些凝重。“卫霍皆臣,陛下为君,岂可同日而语。万一有所不测,奈天下何?”
刘协早有准备,含笑不语。
士孙瑞如果是那么肯妥协的人,他就不会是现在这样子了。
他尊重士孙瑞的人品,但不代表他就一定会接受士孙瑞的意见。
事事求稳,他哪里有逆袭的机会。
这一代人老了,就让他们带着尊严老去吧。
“匈奴人不过疥癣之疾,不足挂齿。能战则战,不能战,朕也不会勉强。”刘协抬起手,轻轻按了按,示意士孙瑞稍安勿躁。“朕担心的是袁绍,君可有应对之策?”
士孙瑞思索片刻。“上党、河内皆有安排,陛下所虑,唯有太原。依臣愚见,陛下不妨巡狩太原,再选任大臣出镇幽州,牵制袁绍,使其不能西顾,至少能争取一两年时间。”
“谁能出镇幽州?”
“故大司马虞之子,侍中刘和。”
刘协愣了片刻。“刘和还活着吗?”
他对刘和有一些印象,但那是初平元年前的事了。这几年一直没收到刘和的消息,他还以为刘和已经死了。
“刘和在袁绍麾下为将。”
刘协看向士孙瑞的眼神有些异样。
刘和在袁绍麾下,你推荐他出镇幽州,岂不是将幽州送给袁绍?
第222章 天子门生
士孙瑞不慌不忙,解释道:“陛下,袁绍的心腹大患是擅长骑兵作战的公孙瓒。他能将公孙瓒压制在易县,就是有刘和、麹义为将。刘和承其父遗泽,得幽州士民欢心。麹义通晓步骑战法,最能克制公孙瓒。二人联手,公孙瓒战则无功,守则无粮,这才不得不困守易县一隅之地。”
刘协点点头,示意士孙瑞接着说。
“公孙瓒之所以能支持到现在,原因之一就是袁绍无法相信刘和,担心刘和继其父之志,心向朝廷,与他为敌。若陛下能以幽州付刘和,袁绍必疑,不敢再用刘和。刘和欲报父仇,必然与袁绍反目。”
“那刘和与公孙瓒能共居一地吗?”
“不能,所以陛下可责公孙瓒以擅杀大臣之罪,贬其官爵,征为使匈奴中郎将,讨匈奴叛乱。公孙瓒倒行逆施,众叛亲离,若能离开幽州,必然从命。”
刘协觉得有理,至少值得考虑。
虽然他清楚士孙瑞的主要目的就是阻止他亲自讨伐匈奴。
“此事容朕三思。”刘协说道:“先说说扩充北军的事吧。”
士孙瑞施礼道:“唯陛下所命。”
“关东混战,朝廷所有不过并凉,户口有限,唯独不缺骑兵。朕思量着,是不是恢复孝武旧制,增五校为八校?”
士孙瑞心中欢喜。
虽说天子对孝武八校似乎有些误解,但他想恢复孝武旧制的想法却是好的。至少说明他对太尉掌兵、司徒治民并没有本质上的排斥,只是不想走得太草率而已。
“乱世当用武,陛下扩充北军,自然是好事。至于用不用八校之名,臣以为可以商榷。不过眼下之事,还是先扩充步兵、射声两营为要。守山关河津,还是步卒、射士最为得力。”
刘协点头赞同。
这是老成之言。
河东是他的根基。守住河东,对他的意义毋庸诲言。
既然是防守,自然是步兵和弓弩手最重要。
他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才将士孙瑞转为北军中侯,让他负责整个北军的扩编、整训。
以赵青父子为榜样,他已经从安邑境内招募了近千人。这些人军事素质不足,像赵青一样当过兵的不多,大部分人都没有作战经验,就是冲着官爵赏赐来的。
捐几石粮,朝廷不仅赏官,还能保证日常的基本口粮,这样的好事千载难逢。
除此之外,刘协还相中了白波军这个潜力更大的兵源。
白波军有几万人,挑出三五千青壮不成问题,同样可以扩充到北军中去。
想发挥这些人的战斗力,训练必不可少。
与刘协谈了大半个时辰,士孙瑞心中欢喜不禁。
他原本担心刘协小胜即骄,一心要征讨匈奴,急于求成,这才刚刚解决了范氏的收尾事务就匆匆赶回来请见。现在看到刘协对未来的安排,他觉得自己大可以放心。
就算去了美稷,刘协也不会浪战。
他还是那个面对李傕的天子,既有勇气,也有足够的耐心。
要么不出手,出手就是致命一击。
辞别了天子,士孙瑞随即去见杨彪。
杨彪正与杨修说话。
杨彪站在廊下,脸色严肃,嘴角堆着一些泡沫,看样子刚才说了不少话。
杨修站在阶下,拱着手,缩着头,神情却有些不以为然。
见士孙瑞进来,杨修拱手行礼,说了一句“我去厨房看看”,便匆匆溜走。
杨彪愤愤不平的骂了两句“竖子”,伸手示意士孙瑞上堂落座。
“君荣,你儿子怎么还没来?”
士孙瑞也说不上来。他早就写信给去荆州避难的儿子士孙萌,让他赶来侍驾,结果士孙萌音讯全无,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德祖又犯了什么罪?不会是代我受过吧?”士孙瑞半开玩笑的说道。
“与你何干?”杨彪没好气的说道:“他不是带了二十名儒生,在后将军营中做教师么。我刚刚得知,他们在猗氏上缴的田赋里截留了一些钱粮,给这二十名教师发俸了。这不是乱来么,公卿大臣还没领俸禄,他们几个教师倒先拿了。”
“陛下知道么?”
“还不知道。”杨彪哼了一声:“这竖子胆子越来越大,我不骂他,还能留着给别人骂?”
士孙瑞笑道:“那我倒是要劝你两句。”
“劝我?”
“文先,对营中将士来说,你我这些公卿,未必如这些这二十名教师受欢迎。”
杨彪大感意外。
他可以不相信杨修的话,却不会轻易怀疑士孙瑞。
士孙瑞将他所见说了一遍。
经过华阴之战,卫尉营、北军五校中都有大量的将士是新补的,其中一部分人来自董承的部下,还有一部分人来自西凉军。
相比于其他人,董承的部下无疑是自视最高的。
他们以天子门生自居。
他们这么说的依据,就是当初天子曾与他们一起商讨战事。
说是共同商讨,甚至是他们说得多,天子说得少。但他们更愿意看成是天子教他们作战,把自己当成天子门生。
杨彪听了,如梦初醒。“怪不得天子命董承代行卫尉事,原来还有这样的事。”
“是的,但我觉得,董承自己未必清楚这一点。他去接收卫尉营里,心里很没底。”
杨彪撇了撇嘴,没再说什么。
董承就是个废物,只不过天子手段高明,居然将这个废物用起来了。
绕了一圈,董承成了卫尉,这是他们之前都没想到的结果。
杨彪眼珠一转,随即说道:“卫尉营如此,想必北军五校也不例外。”
“至少步兵、射声两营如此。”士孙瑞点点头。
杨彪脸色微变。“这么说,你并非失算,而是有意为之?”
士孙瑞摇摇头。“我只是担心河东易乱难安,影响大局。这几年来,朝廷难得有喘息之机,岂能一时冲动,又生事端。我自己也就罢了,连累文先,实在过意不去。”
“且!”杨彪不屑一顾。“你舍得,我就舍不得?士孙君荣,在你眼中,我就是恋栈之辈么?”
士孙瑞哈哈一笑,拱手请罪。
杨彪摆摆手,抚着胡须沉吟了良久,又道:“天子用意深远,在布一个你们都未曾想象到的大局。小小年纪,就有这般心机,也不知是福是祸。”
“大局?从何说起?”
“君荣,你这些天忙于征战,有些事还不清楚。”杨彪幽幽说道:“天子多次提起教化之事,我等都以为是纵横之言。现在看来,只怕他不是说说而已,而是真想将这天下百姓,都变成天子门生。”
第223章 知易行难(兢兢业业寂寞哥打赏加更)
听完杨彪的分析,士孙瑞也觉得事关重大,不能掉以轻心。
让所有的人都能读书,接受儒门教化,这自然是好事。
可是实践起来却非常容易出问题。
一是耗费大,二是出路少。
行教化,不仅需要笔墨等物资,更需要有大量的儒生。
一个人能教的学生有限,刘协安排了二十名儒生跟着杨修见习,教授杨定军中将士。为了表示鼓励,俸禄定为六百石,二十人就是一万两千石。
如果将这个办法推广到其他营,仅俸禄就是一个巨大的数字,更绝非眼下的朝廷所能提供的。
若是推广到天下,则足以让负责钱粮的大司农和少府崩溃。
就算天子有钱,也愿意花这钱,那培养出来的人怎么安排?
即使以最保守的估计,太学生的数量也要翻上几倍。
朝廷哪来这么多的官职提供给他们?
大量的太学生聚集京都,正当精力充沛之时,却无所事事,想想都让人头皮发麻。
“文先,此事不可大意,当及进谏阻才行。”
“怎么谏阻?以何种理由?”杨彪很无奈。“是与天子争天下英才,还是王道可观而不可行?若是有人说,你欲使北军为门生,奈何?”
士孙瑞脸色微变,立刻闭上了嘴巴。
变北军将士为门生,等于将天子禁军变成私人部曲,这个罪名足以让他万口莫辩,死无葬身之地。
“文先有何高见?”
杨彪摇摇头,神情无奈。“之前种种,已经让天子对我等老臣另眼相看,此时强谏,怕是适得其反。我刚刚训斥德祖,就是希望他能权衡轻重,适时进谏。君荣,你也催一催,莫让人占了先机。”
士孙瑞应了一声,心中黯然。
这次河东大族竞相贡献,自然是有所图。大量河东子弟进入仕途,至少有一半将会成为天子身边的郎官。假以时日,这些人中必然会出现二千石大臣,直到公卿。
某种意义上说,这个局面就是他一手促成的。
他留下了卫固、范先的性命,逼迫河东大族俯首称臣,迅速稳定了河东的形势,也造成了河东人大量涌入朝堂。
利弊相生,祸福相依,老子诚不我欺。
杨修安排好了款待士孙瑞的饮食,转身出了小院,一抬头,便看到了城楼之上的天子。
他想了想,拾级登楼。
两名虎贲站在城墙处,伸手拦住了他。
“天子在召见大臣,请侍中稍候。”
杨修笑嘻嘻地应了,随口问道:“天子在召见谁啊,非要跑到城上来?”
两名虎贲互相看了看,露出一丝为难之色。
杨修微怔,随即笑着扬扬手。“算了,当我没问。”
“多谢侍中体恤。”虎贲如释重负,颌首致意。
过了一会儿,尚书令裴茂从城下走了上来,身后跟着一个少年。见杨修在,裴茂有些意外,拱手致意,又命身后少年行礼。
“这是侍中杨君,快快见礼。”裴茂又对杨修说道:“犬子裴俊,蒙天子恩泽,授职郎官。”
少年上前一步,拱手行礼。“闻喜裴俊,字文杰,敢问侍中起居。”
杨修一边还礼,一边打趣道:“令君父子兄弟,共聚天子朝堂,可喜可贺。”
裴俊应声道:“天子君临天下,纵横八荒,上下千载,容得下百姓万民、四世三公,又怎会多我父子兄弟三人。”
杨修目光闪动。“裴君师从何人,受何业?”
裴俊说道:“少从家学,未有名师,不过粗通经传而已。机缘凑巧,走过几步路,见过几个人,道听途说了一些,还望侍中莫笑。”
杨修正待追问,裴茂沉下脸,喝道:“竖子,杨侍中家学渊源,聪明绝伦,又岂是你能卖弄的。天子面前,当慎言慎行,再敢放肆,就滚回家去,休要给我惹祸。”
裴俊不敢说话,躬身请罪。
裴茂又对杨修笑道:“让侍中见笑了。天子召见,不敢停留,稍后再让犬子去请教。”
杨修神情尴尬,讪讪不语。
裴茂看似教训儿子,实际上却是在打他的脸。
刚刚被父亲杨彪训了一回,现在又被裴茂讽刺,杨修的心情糟糕得很,和虎贲闲谈的心情也没有了。他沿着城墙,向前走了几步,负手独立,看着远处的苍莽远山,莫名的伤感起来。
父亲为何生气?他大致猜得出。
一番运筹,结果全落了空。不仅太尉掌兵变得越多遥远,还与天子有了隔阂。
陪着天子赴汤蹈火的老臣被冷落,河东新贵却大批涌入朝堂。
只见新人笑,不见老人愁。
天子终究还是太年轻了。
“德祖?”耳畔传来一声清脆的呼唤。
杨修转头一看,随即笑了。转过身,轻甩袍袖,拱手施礼。
“见过令史。”
蔡琰抱着一卷简策,打量着一本正经地杨修,忍不住笑道:“不愧是世家子弟,知书识礼。只是转换得未免快了些。刚刚还忧国忧民,转眼就变了脸,身心皆悦。”
杨修忍不住咂嘴。“令史,你这可是欲加之罪。我何尝……”
说到一半,他戛然而止,神情变得极为精彩。
似乎否认哪一项都不对。
见杨修语塞,蔡琰忍俊不禁。“你啊,聪明反被聪明误。处处想与人不同,到头来,却是自缚手脚。”
“嘿嘿。”杨修笑了两声,掩饰过去。
在别人面前,他大可以舌锋如剑,辩才无碍。在蔡琰面前,他却没什么胜算可言,不如坦然认输。
“令史最近心情不错,可有好诗?”
“诗倒是有几句,好不好,却因人而异。”
“洗耳恭听。”
蔡琰清咳了一声,缓缓吟道:“国破山河在,古桃待春归。能经风霜苦,可饮清浊水。累累复累累,不似寻常味。”
念完,她看着杨修,似有期待。
杨修品味了片刻,眉头稍皱。“这几句都是你作的?”
“有何不妥?”
“第一句……”杨修有些迟疑。“似与后五句略有不同。”
蔡琰眼睛亮了起来。“有何不同?”
“第一句眼界甚大,后五句却支撑不住,格局小了。”
蔡琰沉吟片刻,微微颌首,随即又道:“那以第一句为题,你作一首,如何?”
第224章 大丈夫气(求月票!)
杨修略作思索,缓缓吟道:“国破山河在,羽檄如雪飞。关东鼓未休,关西号角鸣。天子一怒起,六龙共长吟。临阵摧敌胆,归朝抚万民。天命在汉德,多难而弥新。”
蔡琰柳眉轻挑,微微颌首。“终究是丈夫,气象自有不同。”
杨修大感诧异。“第一句不是你所作?”
“是天子所吟。”蔡琰又打量了杨修一眼。“老臣能谋国,难以出新。既有气血渐衰,体力难支之困,又有因循守故,泥古不化之嫌。德祖少年,既有猛志,又有幸从圣天子,当努力去旧习,立新政,再建太平。”
杨修心中微动,再次想起天子的问题。
“令史,有一事,我思之良久,未得其门而入,敢请教。”
“你我之间,何必请教。”
“高祖何以得天下,而六国之后却不能?”
蔡琰眨了眨眼睛,忽然笑道:“这是天子给你的问题吧?”
杨修神情尴尬。“是的。”
“既是天子给你的问题,我就不便代答了。”蔡琰伸手理了理鬓边的头发,眼中闪过一丝狡黠。“不过,我可以给你提个醒。”
“你说。”
“《韩非子》中有一个故事,说郑人买履的,你应该读过。”
杨修点点头。“自然读过。”他随即若有所悟。“岂不是梅子真(梅福)按图索骏之讥?”
蔡琰叹了一口气。“德祖,你机变若神,却不够精深。”
杨修无奈地翻了个白眼。
今天是怎么了?一不小心,又被人教训一回。
“你仔细想吧,我有事去了。”蔡琰扬扬手,与杨修告别,带着一丝得意。
杨修看着蔡琰离开,品味着蔡琰刚才的话,怎么想都觉得这两件事没什么区别。都是拘泥于形式,不知变通,以至于结果不尽如人意。
当然,对他解答天子的问题也没什么帮助。
总不能说六国之后不能得天下,是因为他们不知变通?
遇到项羽那样的对手,再变通也没用吧。
除非他们像高祖一样,拥有山河险固的关中。
刘协接见了裴茂、裴俊父子。
裴茂这次筹粮有功,尤其是闻喜县,在诸县中仅次于安邑,裴氏几乎是倾囊相赠。
这么大的功劳和贡献,赐一子为郎是最起码的。
裴俊虽然年少,也就是十八九岁,却见过世面。
他刚刚从蜀中赶回来。
这个时代的交通不便,卫生条件也欠佳,远行是一个很危险的事。裴俊小小年纪就能远至巴蜀,胆气和见识超过了绝大多数同龄人。
还有一点,裴茂没有说,但刘协大致猜到了。
裴俊回来得这么快,应该归功于裴茂或者裴潜提供的信息及时。最大的可能是裴茂很早就发出消息给荆州的裴潜和蜀中的裴俊,让他们尽快赶回来。
刘协甚至怀疑,裴茂很可能猜到了他只能到河东,别无地方可去。
刘协问了一些巴蜀的情况。
裴俊是几年前随姊夫入蜀的,这几年一直在成都,经历过刘焉死、刘璋继位之间发生的一系列事务,对益州的政局变化有近距离的观察。
基于这样的经验,他向刘协提了一个建议,联络汉中的张鲁,争取张鲁向朝廷称臣,进而获取益州的物资与人才。
益州之所以不向朝廷贡献,有一个重要的理由就是米贼控制了汉中,隔断了驿道。
实际上,张鲁就是刘焉派过去的。
如今刘璋继位,与张鲁反目成仇,正是朝廷拉拢张鲁的好机会。
张鲁称臣,驿道复通,或许刘焉依然不愿意贡献,但他却不能阻止益州人心向朝廷。
刘焉、刘璋父子与益州人相处并不愉快。刘焉杀贾龙,得罪了益州大族。刘璋杀张鲁母卢氏,得罪了益州的底层民众,如今只能靠东州兵支撑。
若能打通驿道,必然会有大量的益州人赶到朝廷。
对刘焉来说,这无疑是道义上的沉重打击。
刘协觉得有理。
不管这是裴俊本人的意见,还是与裴茂商量的结果,这都是切实可行的方案。
就算不起作用,也没什么损失,也就是一副汉中太守的印绶而已。
“你对他们的教义有了解吗?”刘协最后问道。
裴俊有点心虚地看了一眼裴茂。
裴茂没好气的喝道:“陛下问你,如实回答就是,不可左顾右盼,君前失礼。”
“益州的米教虽与关东的太平道有呼应,但是就教义而言,米教只想成仙,对改朝换代没有兴趣。他们以老子为宗,崇尚隐逸,好炼丹药,并施符咒。”
“教众中工匠多吗?”
“应该不少。”裴俊对此没有太多的兴趣,简单地说了两句,就闭上了嘴巴。
刘协也没有再问,随即拜裴俊为郎官,先留在身边一段时间,然后再安排具体的工作。
裴茂、裴俊谢恩。
刘协随即又问裴茂对匈奴人的处理意见。
裴茂也不赞成天子亲征。
他觉得匈奴人内乱是常有的事,天子为此兴师动众——哪怕只是三千骑兵——也不值得。最稳妥的办法还是委任一个使匈奴中郎将,陪呼厨泉一起返回美稷,解决匈奴人内乱。
天子万乘之躯,不宜冒险,还是留在河东比较好。休养生息数年,再发兵平定匈奴,易如反掌。
刘协听出了裴茂的言外之音。
他希望朝廷留在河东,而不是去太原。
“令君,河东户口不足,怕是难以供应朝廷的消耗。”
裴茂躬身再拜。“陛下,太原、上党的户口并不比河东多,又无盐铁。即使以眼前论,亦不如河东。以将来论,更不如河东远甚。”
刘协沉默不语。
是河东立都,还是在太原立都,各有优势。
但河东人的态度却不能忽视。
到目前为止,太原还没什么反应,是不是欢迎朝廷去,谁也不清楚。
河东人却是很热心的,至少表面上如此。
轻易地拒绝会让裴茂这样的河东人失望,将来袁绍再派人来联络,他们动摇的可能性很大。
“令君,这事干系重大,容朕与公卿们商议,再作决定。”
“陛下所言甚是。臣以为,陛下不妨咨询河东太守彧。论对河东之熟悉,大臣中无人能过其右。”
刘协目光微闪。“令君与荀彧是故交?”
“中平六年,彧为守宫令,臣为尚书令,同属少府。”
第225章 除恶务尽
有那么一瞬间,刘协几乎裂成两半。
一半的他直欲拍案而起,戟指大骂。
千防万防,防不胜防。
一半的他轻声叹息。
这才是朝堂,哪有什么纯臣、孤臣。
被人奉为汉室最后一个忠臣的荀彧也不能例外。
当然,现在说荀彧结党还为时为早。
就算荀彧要结党,也是与张喜等关东籍大臣结党的可能性更大,与裴茂结党的可能性有限。
否则裴茂也不会说得这么坦荡。
迅速权衡了一番后,刘协恢复了冷静,若无其事地说道:“若依令君之见,委任使匈奴中郎将,平定匈奴叛乱,令君可有合适的人选推荐?”
“臣有两个人选。”
“谁?”
“一是故凉州刺史、魏郡太守,汉中人张则。张则为官多年,多在边郡,深得羌胡之心,廉而有威,人称卧虎。若能以他为使匈奴中郎将,持节监美稷,不仅边塞可定,亦能收汉中人之心。”
刘协转身记下张则的名字,命人去调取张则的履历,又道:“还有一个呢?”
“虎贲中郎将宋果。他的武艺、能力,陛下亲眼所见,毋庸臣多言。他之前曾任并州刺史,对北疆的形势也熟悉。如今受陛下器重,引为近臣,忠诚有目共睹。”
刘协双手抱在腹前,想了想,觉得裴茂所言有一定道理。
人无完人,宋果的确不是一个出类拔萃的将领,但裴茂的几点理由都是事实。
如果真要派一个人担任使匈奴中郎将,宋果还是能胜任的。
至于裴茂推荐宋果,是不是有向关中人示好的成份,就不能拿到台面上来说了。
心里有数就好。
见天子频频点头赞同,裴茂心中欢喜,语气也轻松了些。
刘协挥挥手,示意一旁的侍郎退下,左顾右盼,却不说话。
裴茂见状,示意裴俊退到一旁。
“令君父子忠勤,朕甚是感激。”刘协说道,神色凝重。
裴茂连忙行礼。“陛下言重了,这是臣等所当为。”
刘协一声轻叹。“有一句话,朕想听听令君的意见,还望令君直言相告。”
“臣不敢当。请陛下示下,臣当竭尽所能,为陛下解忧。”
“对卫氏、范氏的处理,你有何看法?”
裴茂心里咯噔一下,骤然紧张起来。
真正的考验来了。
他之前就因为对卫氏、范氏有偏袒的嫌疑,遭到士孙瑞等人的严厉批评。
士孙瑞刀下留人,放了卫氏、范氏一条生路,天子一怒之下,将士孙瑞免为北军中侯,并因此与公卿僵持数日,可见他欲杀卫氏、范氏立威之心甚炽。
此刻突然问起此事,莫不是心有不甘,想再起波澜?
一个回答不慎,不是引起杀戮,成为河东罪人,就是让天子对他的忠诚有所怀疑,之前积累的好感毁于一旦。
不管是哪种结果,对他来说都非常不妙。
裴茂的额头沁出了冷汗,被城墙上的风一吹,遍体生寒。
刘协微微侧身,用眼角的余光打量着裴茂,眼中闪过一丝寒意。
你不是想要机会么?朕给你一个机会,看你能不能接得住。
士孙瑞先斩后奏,放过了卫氏、范氏,迅速缓解了形势,却也留下了隐患。
以平叛为机,打击一批河东大族的计划无疾而终。
河东大族献粮,解决了当前的粮食短缺问题,可这只是一时权宜之计,并没有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土地还在他们手中。
他没有坚持之前的计划,只是顺势罢免了士孙瑞,有两个原因:
一是大量人口的流失使土地的缺口暂时没那么严重,抛荒的土地足以安置即将招抚的白波军,所以没必要在很多大臣都反对的情况下一意孤行,激化矛盾。
二是士孙瑞之所以做出这样的选择,并不是主观上有意抗诏,而是他觉得这么做最有利。
简单地说,就是他的动机是好的,只是选择了另一种方法。
坚持追究士孙瑞的责任,只会让老臣们心寒,不如顺手推舟,解决另一个问题,延滞大臣们争夺的计划。
但土地的问题还要解决,哪怕不那么迫切。
本来他打算让荀彧来冲锋陷阵,既然裴茂与荀彧关系这么好,又极力推荐荀彧,他不介意将裴茂也绑上战车。
闻弦声而知雅意,裴茂一下子听出了其中的危险。
刘协并不着急。
他有足够的耐心,哪怕裴茂最后选择放弃,他也一点不意外。
相比之下,如果裴茂不假思索的答应,他反而会犹豫。
刘协转头,看到了远处有些失魂落魄的杨修,招招手,叫过蔡琰。
“他有事?”
“可能是想请见吧。”蔡琰含笑说道:“臣正好遇见,说了几句闲话,还提到了陛下的那句诗。”
“哦?”
蔡琰看看裴茂,将杨修续的诗吟了一遍。
裴茂在一旁听着,心中不免焦灼。
杨修的诗里透着强烈的功业心。如果天子给他机会,他会毫不犹豫的抓住。
裴茂暗自叹了一口气。
他没有什么选择的机会。他不愿意,天子立刻就会抛弃他,选择其他人。
待蔡琰走开,裴茂说道:“陛下,臣以为,北军中侯宅心仁厚,不失为谋国老臣。只是卫范谋逆,影响极坏,如此处理,不足以警戒人心,尚须陛下再颁严诏,除恶务尽,以示朝廷律令不可轻犯。”
刘协眉梢轻挑。“如此,会不会适得其反,使河东形势又生事端?”
“不然。”裴茂摇摇头,一本正经地说道:“理政当宽严相济,只要用心正,执法平,无偏颇之心,纵使严苛,亦是惩恶保民,毋须顾忌太多。若瞻前顾后,一意委曲求全,反倒会让宵小之辈心生妄念。”
刘协满意地点点头。“听令君一言,朕胜读十年书。如此,便请令君与荀彧参详,尽快拿出一个方案来,使河东成为首善之地。”
他一声叹息。“河东乃三代龙兴之地,只是户口太少,租赋有限。朕不敏,素无恩德于河东,又岂能连累河东士庶,与我共苦。”
裴茂松了一口气,躬身领命。
“陛下何出此言,河东虽不富庶,却是京畿所在,愿竭孤忠,誓与陛下共进退。”
第226章 木秀于林
裴茂出了城楼,这才发现贴身的小衣已经湿透。
他看了一眼远处的杨修,转身下了城楼,直奔太守府。
荀彧不在。
荀恽说,荀彧刚刚被司徒叫去了,好像有比较重要的事要谈,一时半会的可能回不来。
裴茂也没多说,转身去了隔壁的司徒府。
看到挤在一起的三公府,裴茂越发焦虑。
若想天子在河东立都,就算不大兴土木,基本的设施也是必须的,总不能让天子和公卿大臣挤在小小的府城里,实在不成体统。
可是兴土木就要人力、物力、财力,对河东来说,这是一个很难承受的负担。
如果分摊到各户,势必引起反弹。
若他们追求回报,又会让天子心生犹豫。
想来想去,似乎只有从犯错的人身上再扒一层皮。
来到司徒府,裴茂报名请见。
尚书令虽然只是少府寺下属的六百石小官,却有着与俸禄完全不相衬的影响力。听说尚书令裴茂请见,司徒赵温很快就传出话来,请裴茂入内,直至后堂。
裴茂心中疑惑,却还是来到了后堂。
进了后堂,见堂上不仅坐着赵温和荀彧,还有杨彪、士孙瑞和张喜,顿时明白了。
上了堂,一一见礼,裴茂很自然地在荀彧身边落座。
赵温转头看着杨彪。“文先,后生可畏。”又对士孙瑞、张喜说道:“君荣,季礼,你们抓紧些,子弟再不来,怕是要落后了。”
杨彪抚着颌下胡须,淡淡说道:“司徒过虑了。朝廷百废待业,求贤若渴,怎么会嫌人多。尤其是不惑如巨光、文若者,多多益善。”
裴茂转头看看荀彧,荀彧面色如常。
裴茂拱手说道:“赵公、杨公言重了,茂愧不敢当。老臣,国之宝也,天子重之。赵公、张公掌教化,而士孙公掌兵,杨公掌藩国,皆非茂等堪任。茂冒昧求见,正是有一件事,要请诸公指教。”
赵温的脸颊抽了抽,似乎想笑,又似乎想哭。
“巨光,何事如此急迫?”杨彪眼神中透出些许不安。
“敢问杨公可知改元事?”
“知道,我们不是正在商议年号么。”杨彪不动声色的说道。
赵温等人交换了一个眼神,点头附和。
“改元之前,可曾议定都城选址,宫室所在?”
赵温垂下了眼皮。
张喜清咳一声。“河东户口有限,又承战乱之后,大兴土木不合时宜。天子不欲大兴土木,之前便有明诏,在座诸君也是知道的。”
裴茂转身,向张喜点头致意。“天子体恤民生,是天子仁厚。可是天子与公卿混居,不合尊卑之义,又令光禄勋、卫尉任重,万一发生误会,危及天子,如何是好?”
张喜眉心微蹙。“可是陛下有诏……”
裴茂打断了张喜。“大臣辅政,求乎合礼,亦或承诏?”
张喜一脸疑惑地闭上了嘴巴。
士孙瑞抗诏是为了避免杀戮,于公而言,是为了尽快稳定河东形势,对朝廷有功。所以天子虽然降了他的官,却没有治罪。于私而言,这是行仁恕,积阴德,合乎儒道。不论是河东大族对他的感激,还是朝中大臣对他的欣赏,有目共睹。
不出意外的话,他重回公卿之位是迟早的事。
但裴茂抗诏为天子建造宫室,对天子来说是彰显其不仁和伪诈,对河东大族来说是额外负担。
两面不落好,你图个啥?
面对众人狐疑的目光,裴茂面不改色,寸步不让。
见裴茂态度坚决,不似一时口误,赵温打起了圆场。“巨光,依你之见,又当如何?”
“卫氏、范氏为郭图所惑,犯下谋反之罪,天子仁慈,赦其族诛之罪,庄园作为家产,自当没入。茂以为,可集二氏产业,为天子宫室及公卿官署,避免与百姓混居……”
裴茂侃侃而谈,拿出了一道方案。
以目前的形势,从零开始,大兴土木,肯定是不行的。
一是时间来不及,二是财力、物力都承担不起。
在卫氏、范氏庄园的基础上进行改建,却是可行的。
天子节俭,不愿意大兴宫室,但总得有个住的地方吧?
卫氏、范氏庄园都是容得下数千人的大庄园,还有坚固的坞堡。安置天子及公卿绰绰有余,附近还有大量的空地,可以用来安置南北军。
拆除卫氏、范氏的庄园,也有消除影响,警告宵小之辈的积极意义。
叛逆是大罪。纵使天子仁慈,饶你一命,你也要付出倾家荡产的代价。
如果有人三心二意,还想呼应袁绍,就要仔细掂量掂量,看你能不能撑到那一天。
赵温等人听完,都觉得有理。
天子与公卿住在安邑城里的确不是办法,实在太挤了,甚至影响了太守府的正常公务。
将卫氏庄园改造成天子行宫,不够的材料从范氏庄园拆取。就算不够,数量也非常有限,河东各家捐献一些也就是了。
相信安邑大族会非常积极,毕竟他们都与卫氏、范氏有些关联,如果有机会表示一下忠诚和悔过之意,他们不会拒绝。
建都安邑,对他们来说,既是荣耀,更是千载难逢的入仕机遇。
只是这么一来,裴茂又要立功了。
除了他,还有谁适合出面联络河东大族,捐钱捐物,助修天子行宫。
杨彪提出了疑问。
天子是已经决定要在安邑立都,还是考虑这个可能?
毕竟他之前的想法是去并州,在太原立都,而不是河东。
河东千好万好,唯有一点不好:不利于防守。
面对杨彪的疑惑,裴茂心里有点虚,脸上却不动声色。
“杨公以为,是太原适合立都,还是河东合适立都?”
杨彪人老成精,一眼就看穿了裴茂的底细。
这只是裴茂的一厢情愿,天子最多是考虑这种提议的可能性,并没有做出最后决定。
但他没有说破,只是笑了笑。
张喜随即反应过来,随即说道:“立都关乎国运,不可儿戏,当由三公面呈天子。子柔,你是司徒,由你来牵头吧,先召集公卿诸台,拿出个意见,再请天子定夺。”
赵温瞅瞅张喜,又瞅瞅裴茂,微微颌首。
“文若,你的意见呢?”
裴茂看向荀彧,眼中带着期盼。
荀彧笑笑。“张公所言有理,事关重大,当先由公卿诸台商议,不是我一个河东太守可以置喙的。”
赵温微微颌首,张喜却抚着胡须,露出满意的笑容。
裴茂大感失望。
第227章 弄巧成拙
出了司徒府,裴茂与荀彧并肩则行,回到太守府。
进了门,裴茂就忍不住问道:“文若何以依违不定,你明明知道安邑最合适立都?”
荀彧扭头看着裴茂,忍俊不禁。
“巨光,你父子锐意进取,自是幸事。只是过犹不及,反而不美。”
“不是我心急,实在是机不可失。我粗略算过了,集卫范二氏之财力、物力,修行宫还有些不足,需要安邑各族捐献一些。若不趁此机会落实,将来再募捐,还有多少人愿意,可就不好说了。”
荀彧上了堂,在主席坐定,与迎上来的属吏交待了几句,吩咐晚餐前不见其他人。
属吏应了一声,又向裴茂行礼,转身下去了。
“巨光,恕我直言,安邑并不适合立都。”
“为何?”裴茂长身而起。
荀彧摆摆手,示意裴茂不要激动。
裴茂也觉得自己有些失态,重新坐了回去,眼睛却盯着荀彧不放。
荀彧十指交叉,置于腹前,低着头,沉思片刻,再次抬起头时,眼神中多了几分笃定。
“巨光以为,天子之志为何?”
裴茂应声答道:“自然是平定天下,还于旧都,再兴大汉。”
“再兴之汉,是光武所建炎汉的延续吗?”
裴茂欲言又止,看向荀彧的眼神中多了几分疑惑。
他与荀彧交往的时间并不长。仔细算起来,也就是两三个月。
但人就是这样。有的相处几十年,也只是泛泛之交,很难成为真正的朋友。有的只见过几面,就一见如故,托以腹心。
他和荀彧便是如此。
这其中既有他们年龄相仿、志趣相投的原因,也有荀彧名实相副,的确有真才实干的原因。
甚至后者才是关键。
相比之下,他对另一位王佐之才就很不以为然。
所以,对荀彧的问题,他不敢掉以轻心。
天子是光武的子孙,他再兴大汉,不是炎汉的延续,还能是什么?
裴茂心中一动,忽然想起了凉州。
毫无疑问,贾诩代表的凉州势力拥有了前所未有的话语权。
不管是眼前,还是将来,朝廷都必须考虑凉州人的意见,也会妥善安排凉州的政策,不可能再由关东人主导,动不动就打算弃凉。
“文若,你是说,天子有意放弃洛阳,重回西京?纵使如此,也不影响在安邑建都……”
裴茂说了一半,就停住了。
荀彧正看着他,虽然没什么激烈的表情,却让他觉得羞愧。
“如果只是平定天下,如旧剑新硎,不论将来是定都洛阳,还是定都长安,都不影响如今在安邑建都。可若是天子并不满足于此,欲将旧剑回炉,千锤百炼,再铸神器,那定都安邑就不合适了。”
裴茂一惊,再次下意识地长身而起。
“文若,天子竟有此鸿鹄之志?”
荀彧微微颌首。“天子虽年少,却见识高远,非我等可及。再造大汉,绝非还于旧都这么简单。”
他顿了顿,一声轻叹,眼神深处,藏着一丝隐忧。
“自光武皇帝定都洛阳,于今一百七十年,积弊已深。若不能回炉重炼,纵使天子圣明,也不过延续一两代人而已。中兴终究只是刹那盛世,难以长久。”
裴茂连连点头,却没有接荀彧的话题。
朝廷的积弊是个敏感的话题,同时也是他和荀彧不多的分歧之一。若要分出胜负,绝不是晚餐前这点时间能够的。
况且眼下的重点也不是何为积弊,而是天子革除积弊的决心和举措。
“与凉州一般,如何安置匈奴人,也是天子必须考虑的事项之一。教化必不可少,征讨同样不可或缺。匈奴人擅杀单于,若朝廷不能定,匈奴人以为朝廷可欺,时时兴兵南下,安邑尚可安否?”
裴茂皱起了眉头,久久不语。
作为四战之地,河东最大的威胁不是来自中原或者关中,而是来自于北边的高原。
匈奴人的单于王庭就在美稷,对太原和西河形成了居高临下的威胁。太原有雁门诸塞可守,西河却已经沦为匈奴人的牧场多年。匈奴人沿河谷而下,数日便可到达河东。
从这个角度来看,太原的确比河东更适合立都。
当然,还有另外一个办法:平定匈奴人的叛乱,重新将美稷的单于庭置于朝廷的控制之下。
扬汤止沸,不如釜底抽薪。
天子准备亲征美稷,可能就是这个计划。
长子裴潜天天泡在铁官不露面,应该也是为这个计划打造军械。
他刚刚苦口婆心地劝阻的,也正是这个计划。
一瞬间,裴茂恨不得抽自己两个耳光。
刘协留杨修吃了一顿晚饭。
晚饭很简单。
虽说不是以前那样一碗麦饭、一碟酱,多了一些肉,甚至还有一杯酒。
可是在杨修看来,天子还是太节俭了。
“陛下,臣受猗氏、解县的豪族款待,都比你这御膳丰盛。”杨修一边吃一边说。
刘协瞅瞅杨修。“不想吃就放下,朕留着做夜宵。”
“陛下,臣可没有嫌弃的意思。”杨修笑道。
与天子共进晚餐,哪怕是只给他一碗清水,他也会甘之如饴。
“臣只是说,虽说河东这几年屡经战乱,但这些豪族却没受影响。不仅没受影响,他们的实力反而更强了。就臣耳闻目见,他们这几年侵占抛荒耕地,招揽部曲,煮盐铸铁,个个脑满肠肥。若非亲眼目睹,简直不敢相信。”
刘协却一点也不惊讶。
卫固、范先敢造反,不就是因为有实力么。部曲逾千,存粮至少能支撑半年,他们飘了。
如果不是被朝廷几万大军围着,他们绝不会轻易投降。
其他人或许不如卫固、范先这么豪横,但实力也不弱。
“这么说,河东的户口损失并没有那么严重,大部分人还在本地,只是成了豪强们的部曲?”
“理当如是。只不过郡太守姑息,各县也无力清查,具体数字无从知晓。”
话一出口,杨修就后悔了,生生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埋头喝粥。
刘协瞅了他一眼。“怎么不说了?”
“臣说完了。”杨修一本正经地说道,放下碗,咧嘴一笑,只是笑得有些不自然。
刘协放下了筷子,取过一旁的布巾,擦了擦嘴。
“说完了就走吧,朕还有事。”
第228章 与时俱进
杨修怏怏地出了门,和蔡琰迎面相遇。
“怎么了?”蔡琰放慢脚步,低声问道。
听了杨修新作的诗后,天子的情绪很不错,不仅和杨修说了半天话,还留杨修一起晚膳。
杨修怎么这副表情,是因为晚餐太简单吗?
杨修摊摊手,一脸无奈,拱拱手,转身走了。
蔡琰心中疑惑,却不好多问。
杨修就这脾气,最近已经沉稳不少了,只是离真正的大臣还有很远的距离。
进了中庭,刘协正在院中散步,看到蔡琰抱着一卷书进来,一边示意她放在案上,一边说道:“今天要读什么书?”
“《太史公书》的《儒林列传》。”
刘协心中一动。
昨天读的是《东观汉记》的《党锢列传》,今天读《太史公书》的《儒林列传》,蔡琰这是有计划的让他了解儒家在本朝的历史啊。
“看来以后要给你配几个侍卫才行。”
蔡琰莞尔一笑。“多谢陛下,臣受之有愧。儒门思变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臣不过是际遇好,站在了一个合适的位置上而已。”
“儒门思变?”刘协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陛下不会以为如今的儒门还是孔孟时的儒门吧?”
刘协愣了片刻,哑然失笑。
说起来也是,诸子百家,最善变的就是儒家。
诸子号称百家,但影响力大的无非儒墨道法以及阴阳、神仙几类。
墨家到汉代就式微了。
道家研究的人也很少,又固守黄老,汉武帝以后就基本没什么革新。
法家则一直没能形成系统的学问。
秦亡以后,法家就沦为操作层面的技术,不再称为一门学问。即使是以律学传家,比如扶风杜氏、颍川郭氏,也是研究具体的律令,很少研究《商君书》这样的法家经典。
真正不断发展、不断变化的,就是儒家。
这其中的原因很复杂,但事实就是如此。
至少在汉唐时,儒家还是紧跟时代的。
只是路越走越偏,经常自己绊倒自己。
但儒家每次被绊倒,总能再爬起来。从汉唐经学,到宋明理学,最后还衍生出心学、朴学这种严重对立,互相看不起的新学。
到了二十一世纪,还有人推崇新儒书。
与时俱进,非儒家莫属。
“昨天的《党锢列传》是原本吗?”
蔡琰低下了头。“是否为原本,臣不敢说。这是臣从兰台收藏的典籍中找到的。后面是臣所附的跋语,大多是臣当年随先父流落江湖时的见闻。一并记上,供后世评说。”
“原来如此。”刘协点点头。“这是一个艰难的决定,非大智大勇者不敢为。”
蔡琰有些慌乱地连连摇手。“陛下谬赞,臣不敢当,不敢当。”
刘协笑而不语,出了一会儿神,叹息道:“勇者怯,无知者无畏。”
杨修回到军营,见杨彪坐在帐中独饮,不禁一怔。
杨彪被罢免了太尉,却还是九卿之一的大鸿胪,此刻应该住在大鸿胪寺的官署时才对,怎么会到他这儿来。
安邑逼仄,他没有自己的住处,只能住在城外的军营里。
“父亲何时来的?”
“晚餐前。”杨彪拈起一粒盐豆,扔进嘴里,嚼得咯嘣响。“天子赐食了?”
杨修点点头。想起天子那近乎寒酸的晚饭,他就想哭。
“不好吃?”杨彪斜眼看了过来。
杨修刚想点头,看了一眼杨彪跃跃欲试的手,又生生咽了回去。
“天子都吃得,我自然也吃得。”
杨彪嗯了一声,又拈起一粒豆。“说说你截留猗氏、解县粮赋的事。”
杨修一声叹息。看到杨彪,他就知道不会有好事,肯定是来兴师问罪的。
他随杨定率部赶往猗氏、解县,催讨粮赋,得手之后,先把二十名教师的俸禄发了两个月。
他这么做,也是没办法的办法。
那些教师除了俸禄,没有其他的收入。新年将至,就算天子有赏赐,到他们手里也非常有限。他们也不是一个人,每个人身后都有妻儿,等着他们的俸禄糊口。
为了保证他们的积极性,杨修只能擅作主张。
如果将这些钱粮交到大司农或者少府手中,统一发放,估计每人最多发半个月的,熬不到明年正月结束。
听杨修说完,杨彪问了一句:“天子可曾问起?”
“臣还在路上就写了请罪奏疏。天子制可,说下不为例,没说其他的。”
杨彪眨眨了眼睛。“德祖,你说天子重教化,有何用意?”
杨修脱口而出。“还能有何用意,无非是聚人心,提振士气。使所有的将士都受圣人之教,知荣辱,做一个真正的士。”
“真正的士?”杨彪微怔。“那些庶民?”
“父亲,赤泉侯当初也只是一个骑士,并不高人一等。”
“啪!”
一声脆响,杨修下意识地捂住了脸。
“再说一遍试试。”杨彪圆睁双目,手臂高举。“你这不孝子孙,就是这么说赤泉侯的?”
杨修莫名火起,一跃而起。
他今天真是倒霉透顶,接连被人训斥、嘲讽,临了还挨了一巴掌。
“再说十遍也一样,赤泉侯就是骑士出身。《太史公书》里说得清楚,宗谱里也这么说,有何不可对人言?就连高皇帝起事之初也不过是一亭长而已,骑士有何丢人的?”
杨彪愣住了。
眼前这个急赤白脸的年轻人真是他的儿子吗?
他从小最引以为豪的就是四世三公的高贵家世,怎么到了军中几个月,就如此直白的说出赤泉侯也不过是一骑士这样的话来?
“你……你将赤泉侯与高皇帝相提并论,已属大逆不道,居然还将他与那些普通士卒混为一谈?”
杨修也愣住了,翻了半天白眼。“我……我有这么说吗?”
杨彪暴怒。“难不成老子还当面诬陷你不成?”
见杨彪势如下山之虎,又有扑过来的意思,杨修连忙摇手阻止。
“父亲息怒,儿子可没有这个意思。不过……”杨修愣了一下。“我也没说错啊。赤泉侯本来就是一骑士。高皇帝立天下,以庶民而公卿者比比皆是,身份不如赤泉侯者亦为数不少,怎么就……”
杨修突然灵光一闪,愣了片刻,一跃而起。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第229章 好好学习
看着雀跃的杨修,杨彪气不打一处来,心情莫名焦灼。
眼前的杨修看起来是如此陌生,陌生得让他不敢相信这是自己的儿子。
“住口!”杨彪拍案大喝,须发贲张。“你明白甚?”
杨修吓了一跳,转头看见杨彪发怒,激零零打了个寒战,瞬间冷静下来。
“父……父亲,你……还记得天子的那个问题么?”
“你老子还没糊涂到那个地步。”杨彪没好气的喝道。
“我感觉……有答案了。”
“说。”
“父亲以为,天下人以千万数,何为栋梁?”
杨彪一时疑惑,眨着杨修,眼神闪烁不定。
杨修这个问题太宽泛,他也不知道从何答应。
“这么说吧,天子,公卿,士大夫,农夫,工匠……”杨修掰着手指头,一一数过去。
杨彪这次明白了,不假思索的说道:“自然是士大夫。”
“对啊,是士。”杨修抚掌而笑。“那战士是不是士?”
“这……”杨彪迟疑了片刻,终于反应过来。“你是说……天子重教化,就是要将所有的战士都变成真正的士?”
“正是。若西凉人皆为士,受圣人之学,知仁义,守气节,又怎么会杀戮无辜,为祸天下?”
杨彪眉心微蹙。“可能吗?”
“可能。”杨修信心满满,上前拉着杨彪的袖子,引他出帐。“父亲,耳闻不如目见,我带你去看看,你就信了。”
杨彪用力甩开了杨修的手,却还是跟着杨修出了帐。
父子两人来到中军大帐旁数十步的一个大帐,杨修在帐门外停住。
帐中传来一个人的诵读之声。
“士不可……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
那人顿住了,结巴了半天,也没背出下一句。
“莫武,你来背下一句。”一个略有些沙哑的声音说道。
“喏。”另一个粗粗的声音响起。“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
“很好。”沙哑的声音说道。
“谢先生。”
“刘鱼,记住了吗?”
“记住了。”之前没背完的那个人带着一丝惭愧。“我回头再背几遍,明天早上再向先生回复。”
“嗯,读书并无神秘之处,只要肯用心,没有什么是做不到的。你虽然学得慢些,一个月下来,不也背到了《泰伯》?好了,谁能讲一讲这句话的意思。”
“先生,我来。”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
“嘿嘿,这竖子,最会卖弄。”几个人哄笑起来。
“嗯咳。”沙哑的声音一声清咳,笑声立刻停住。“阿休,你说。”
“喏。士不可不弘毅,是说士当立志,立志之后,又当坚持,不可轻易放弃。弘者,大也……”
杨彪站在帐外,听得入神,不住的点头。
这个声音很清脆,听起来应该尚未成年。口音有浓郁的凉州味道,应该是凉州人无疑。不仅能背《论语》,还解释得头头是道,可见的确下了些功夫。
更让他觉得意外的是,那个负责教授的先生一直很温和,即使是指出错误,也是循循善诱,以鼓励为主。而其他听讲的人虽然时常哄笑,气氛却很和谐。
“这就是那二十个教师之一?”杨彪悄声问道。
杨修点点头,清咳一声。“程元平。”
“谁?”帐中顿时安静下来,帐门一掀,露出一个光秃秃的大脑袋,看了一眼。“先生,是杨军师。呃,还有个人,这是……唉哟,原来是杨太尉。”
那人脸色微变,大脑袋缩了回去,转眼又掀开了,走出一个身着皮甲的壮汉。
“后将军部曲营第三曲第二什什长莫武,见过太尉。”莫武深施一礼。
更多的人走出大帐,列成两队,拘谨地向杨彪行礼。
一个中年书生站在中央,同样局促不安。“南阳程衡,见过杨公。”
杨彪微微颌首,看着眼前这些身材壮实威猛,神情却很恭谨的汉子,尤其是那个叫莫武的壮汉,心中波澜大起。
这个莫武留着髡头,竟是个羌蛮。
可是谁能想到,他竟然能熟练的背诵《论语》。
杨彪的目光从众人脸上一一扫过,明白了杨修的意思。
如果西凉人都如眼前的这些士卒一般,又怎会做出杀人放火的暴行。就算有,也是偶尔几人,绝不会出现全军为寇,劫掠百姓那样的悲剧。
“打扰诸位了。”杨彪点头致意。
“杨公客气。”程衡见杨彪语气和蔼,胆子大了些,嚅嚅地说道:“杨公,衡……衡有不情之请,还望杨公……恩允。”
杨彪笑着点点头。“教师有命,焉敢不从。”
程衡涨红了脸,也不知道是激动还是紧张。他深施一礼。
“杨公学问精深,能否请杨公为将士讲几句经?”
杨彪转头看了杨修一眼,杨修含笑点头,递过一个鼓励的眼神。
“好。”杨彪笑道:“不如就在帐外吧,帐外宽敞。”
程衡大喜,连忙让人去招呼更多的将士来听讲。不管能不能听懂,有机会听杨彪讲经,这就是难得的机遇,以后可以吹一辈子。
消息传出,一会儿功夫,整个大营都被惊动了,无数将士走出帐篷,向这边张望,却只是站在帐门口,没有拥过来。
紧接着,后将军杨定一边系着腰带,一边匆匆赶来。
还没走到杨彪面前,他就抑制不停兴奋,大声说道:“军师,太尉光临,你怎么也不通知我一声。我虽是武人,却仰慕太尉的学问、道德,早就想拜见了……”
杨修笑道:“这不是来了么。既然后将军这么热情,不如一起听讲吧?”
“要得,要得。”杨定赶到杨彪面前,一揖到底。“太尉辛苦。”转身又对随从喝道:“还等什么,宰羊,热酒,军侯,不,队率以上的全部叫来。他们祖宗积德,有幸听太尉开讲。哪个敢不来,老子免了他的官,不,剥了他的皮,将他的婆娘赏给别人。”
见杨定忘形,杨修忍不住咳嗽了一声。
杨定连忙闭嘴,尴尬地笑笑,连连拱手致意。
杨彪忍俊不禁。“后将军真是好学啊,这军营都快成学堂了。”
“要得,要得。”杨定满脸堆笑。“都是圣天子在上,安排了杨军师这样的青年才俊来教导我,又安排了二十位先生。我杨定感激莫名,无以为报,每天晚上睡觉之前,都要三省吾身。”
“哦?”杨彪笑道:“不知将军有哪三省?”
杨定面色一僵。
他只是随口一说,哪里会真的三省吾身。
“这个……为人臣而……不忠乎?为……人父而……不慈乎?为……为人将而……不义乎?”
第230章 无米之炊
杨定语无伦次,心生懊悔。
但凡平时花点心思,多听杨修讲几句书,今天也不至于在杨彪面前这么丢脸。
多好的机会,却被自己搞砸了。
看着形容猥琐的杨定,杨彪由衷的反感,本想出言相讥,却一眼看到了满脸期待的程衡和其他将士,突然惭愧起来。
杨定再蠢笨,还能比那些目不识丁的羌胡士卒难教?
程衡能教这些普通士卒背下小半部《论语》,自己为什么不能为这些将士讲几句书。
杨彪笑道:“将军这三省颇合为将之道,若能日日坚持,将来不失为国之栋梁。”
杨定愣住了,看着杨彪,用力的眨了眨眼睛。
没搞错吧,杨彪居然夸我?
在杨定的狐疑中,杨彪举起手,轻轻一摆。
已经围过来的将士不约而同的屏住了呼吸,凝神倾听。
杨彪看在眼中,心中一热。
如果杨修说的真能实现,眼前这些人不再是野蛮粗鲁的西凉士卒,而是知荣辱,守节义的士,大汉何愁不兴?
岂止是中兴,再现三代王道也不无可能啊。
夫子授三千弟子,开儒学八派,传承至今,儒门弟子以十万数。
如果能再进一步,将这数万将士也培养成儒门弟子,还有什么样的对手可以匹敌?
或许,这就是天子重教化的用意所在啊。
天子圣明,我等未免太守旧了。
杨彪按捺着心中激动,清了清嗓子,朗声说道:“三代之政,能持戈而战者,皆为国士……”
“陛下,陛下。”裴俊快走进了进来,脸色微红。
刘协放下了手里的书,看着裴俊。
这新来的有点莽啊,被他爹知道了,少不得一顿训。
“何事?”
“大鸿胪杨公在后将军营开讲,观者如堵。”裴俊伸手一指外面。“司徒、司空收到消息,都登城观望去了。”
刘协大感意外,起身走了出去。
蔡琰也立刻起身,带上笔墨和简册,匆匆跟上。
刘协来到城楼上,果然看到了司徒赵温和司空张喜,太常王绛、廷尉宣播等人也在。
见天子走过来,大臣们让在两边,躬身行礼。
刘协来到城墙旁,居高临下,一眼就看到了城外大营里的人群。
虽然隔着远,看不清面目,但杨彪那伟岸的身躯在火光的照映下很清晰。
“大鸿胪在讲何书?”刘协问道。
赵温、张喜尴尬地摇头。
他们也是刚收到消息,只知道杨彪在后将军营中开讲,具体讲什么,还不得而知。
但他们都清楚,杨彪这么做,很快就会影响到他们俩。
杨彪能对着杨定成百上千的部下开讲,他们却教化不了李式、呼厨泉二人,这差距也未免太大了。
刘协没有再问,看了片刻,转头问赵温、张喜。“司徒、司空如何看大鸿胪此举?”
赵温说道:“大鸿胪秉承陛下旨意,乃心教化,不愧是大臣。”
张喜点头附和。
刘协笑笑。“这么说,司徒、司空觉得教化可行?”
“可行。”赵温说着,有意无意地看了一眼张喜。
张喜嘴里发苦。看来教化这个重任,他是甩不掉了。天子面前,又有现成的例子在侧,他能做的也只有点头附和。
“努力。”刘协鼓励地笑笑,转身离开。
下了城墙,回到临时充当宫室的别院,刘协忍不住放声大笑。
伏寿赶了过来,不解地看着刘协。
蔡琰上前,忍着笑,将事情的经过简单的说了一遍。
伏寿也笑了起来。“陛下苦心,终于有了回报。可喜可贺。”
“是啊,虽说离成功还有很大的距离,总算成功的迈出了第一步。”刘协心情大好,在院中来回踱步。“有了杨公助阵,还敢敷衍的人没几个了吧。”
“杨公德高望重,在士林中一呼百应。有他响应陛下诏书,还敢阳奉阴违的人应该不多。”
蔡琰转开了头,轻咳一声。
伏寿话一出口,便知失言,偷偷地看了一眼刘协,却发现刘协根本没有留意,这才松了口气。
她悄悄地扯了扯蔡琰的袖子,以示谢意。
太守府。
荀彧一边抄示公文,一边听荀恽讲述刚刚打听来的消息。
杨彪在后将军营中开讲,吸引了无数人观望。荀恽少年心性,也去凑了个热闹,正好看到了天子与赵温、张喜交谈,连忙回来报告荀彧。
荀彧听完,很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父亲,天子重教化,这不是……好事么?”荀恽收起笑容,小心翼翼地问道。
荀彧搁下了手中的笔,搓了搓快被冻僵的手。
荀恽连夜从一旁的火炉上抬起热水壶,烧了半杯热水,递给荀彧。
“这河东真冷,比颍川冷多了。我听人说大河都冻上了,原本不信,现在却信了。父亲,你说大河冬天断流,是不是因为水都被冻住的原故?河东都这么冷,朔方、九原岂不是更冷?那些匈奴人就不怕冷么?”
荀彧喝了口热水,瞅瞅荀恽。“你今天遇见谁了?”
荀恽转头看见荀彧神情不悦,知道自己话太多了,讪讪地闭上了嘴巴。
“为何不答?”荀彧催促道。
荀恽舔舔嘴唇。“杨修。”
“河东天冷,不要舔嘴唇,会干裂的。”荀彧提醒道。
“哦。”
“杨修还说了些什么?”
“他没说别的,只是闲谈了几句而已。”
“杨修这次擅自发了二十名教师的俸禄,虽然得到了天子的追加批复,麻烦却还没有解决。”荀彧重新拿起笔,不紧不慢地说道:“你知道二十名教师两个月的俸禄需钱粮几何?”
荀恽稍微算了一下。“钱粮一千四百石,钱十四万。”
“你知道目前从河东郡总共能征收钱粮几何?”
荀恽摇摇头。
荀彧用笔指了指,示意荀恽自己看。
荀恽起身,在案上的公文中找到一份清单,翻开看了一眼,吃了一惊。
“总共不到十万石粮,这么少?”
“十万石粮,勉强够这三四万人吃三个月,根本没有发俸禄的余量。三公都不能发俸禄,军中教师却发了,而且一发就是两个月,固然能体现天子重教化。可是若其他人都想去做教师,怎么办?”
荀彧叹了一口气。“他们父子秉承圣意,人人称赞,我这河东太守就只能去刮地皮。长倩,明天一早,你去找一下尚书令。向河东大族筹粮势在必行,等不得。”
第231章 初生之犊
杨彪在杨定营中开讲的消息很快就传得满城皆知,引起了不小波澜。
对安邑城内外的百姓来说,这无疑是一个好消息。
天子驾临安邑,本来是好事,可是一想到天子麾下的主力是西凉人,难免让人后背发凉。
卫固、范先认怂请降,与西凉人巨大的威慑力有着不小的关系。
请降固然损失惨重,至少能保住性命。
如今看到四世三公的杨彪出面,登堂开讲,教西凉人读书识礼,让无数人松了一口气,终于不用担心西凉人胡乱杀人了。
在绝大多数人看来,读过书的人和目不识丁的残暴之徒总是有些区别的。
对刘协来说,这也是一个不错的消息。
一上午,来了几个将领,包括北军中侯士孙瑞在内,都希望能尽快推行军中教化,不能让后将军杨定一人独占其惠,也让其他人分享分享恩泽。
二十个有俸禄可领的儒生教师都在后将军营,是不是不太合适?
南北军才是陛下亲军啊。
士孙瑞毕竟还是有身份的人,说话比较委婉。
左将军杨奉说话就比较直接了。
迎战李傕时,臣虽不能斩李傕首,毕竟也曾两次出击,多少有些功劳。杨定却是深沟坚壁,未曾出营一步。为何他的营中有二十名教师,臣的营中一个也无?
不管是虚荣心,还是真心想提高战斗力,有心向学总是好的。
但大批儒生请愿,希望能成为教师,为教化出力,这就有点难办了。
大司农张义不在,少府田芬急赤白脸的告诉刘协,没钱发俸禄。
三公九卿都没俸禄可领,军中教师领什么俸禄?
田芬甚至要求严惩杨修。
听田芬算了一账,刘协才知道自己并没有真正解决危机,只是稍微缓解了一些而已。
从河东各县收来的钱粮只能应急,解决不了根本问题。
只有几万户的河东供养不起朝廷和几万大军。
这是必须尽快解决的问题。
刘协决定,在五日一次的朝会上公开讨论这个问题。
通知发出,安邑顿时热闹起来。
就在安邑城争得热火朝天的时候,尚书令裴茂却不在城里。
他请了一天休沐,赶到了城西北的铁官。
上次天子视察铁官时,他还没回来,错过了露脸的机会。
站在铁官门口,裴茂神情严肃,面沉如水。
虽然报出了自己的名字和官职,表明自己是裴潜的父亲,他还是被当值的士卒挡在了门外。
士卒也很无奈。
你说你是尚书令,却没有公文,只能以私人身份进入。
你说你是裴侍郎的父亲,我们也信。可是裴侍郎亲口说过,就算他亲爹来了,也不准进。
只能请你等一等。
裴茂无奈,只得在门外等着。
过了好一会儿,裴潜从里面冲了出来,一见面就拱手致意。
“你好大的官威。”裴茂哼了一声,举步随裴潜入内。
裴潜陪着笑,轻声说道:“大人息怒,实在是关系重大,不敢大意。”
“你这儿打造的是神兵利器?”裴茂冷笑道:“守得比宫里还严,见天子都没见你麻烦。”
裴潜笑得更加灿烂,也不解释,领着裴茂走进一间工坊。
一进门,裴茂就愣住了。
十几架巨大的水排缓缓转动,带动着铁锤,一下又一下地击打着铁坫。每个铁坫都站着一个赤着上身的壮汉,用铁钳夹着一块烧红的铁块,送到铁锤下面。
“当当”两下,铁片就被砸成薄薄的铁片。
“这是……”裴茂吃了一惊。即使他不懂炼铁,也看得出这水排的效率远超于人。
“水排。”裴潜说道:“这是光武朝的南阳太守杜诗发明的,本用来鼓风。我改造了一下,既鼓风,又锻铁,效率五倍于人,锻出来的铁比最好的师傅还要均匀。现在一个熟练的工匠可以带几个新手,来回看着就行了。”
裴茂“哦”了一声:“这是马甲所用的甲片?”
“正是。”
“若是三千骑全部装备这样的马甲和军械,能击败匈奴人吗?”
裴潜无声地笑了。“大人,击败匈奴人并不难,难的是长治久安。匈奴人来去如风,一见形势不对,必然远遁。这三千骑不仅仅是为了击败匈奴人,还要长驻北疆,成为悬在匈奴人头上的战刀。”
“然后再施以教化?”
“教化?”裴潜微怔,想了想,又道:“这倒也是个办法。以武征之,以文化之。不出百年,这些匈奴人也许就能成真正的并州人,成为朝廷取之不竭的骑兵之源。”
“这么说,你也赞成教化?”
“当然。”裴潜不假思索。“所谓华夏,不就是不断的教化四夷而来?远的有吴越,近的有凉益,原本都是蛮夷。荆州现在还有江夏蛮,益州也有大量的羌人。与其放任自流,不如主动教化。”
裴茂看看裴潜,心里觉得格外的别扭。
不能说裴潜说得不对,但裴潜言语间透出的态度却让他很不舒服。
感觉就像是裴潜说的放任自流就是在指责他似的。
类似的感觉,他在天子身上感觉到过。
天子虽然没有说,但他却在不断的推进。安排杨修到后将军杨定营中,又安排了二十名儒生为教师,就是最直接不过的举动。
很显然,他不满足于等待文翁出现再嘉奖,而是主动安排二十名教师,让他们去教化军中将士。
杨彪不以为然,但杨修却在努力推进天子的诏书。
他在考虑如何劝说天子定都安邑时,裴潜却在积极为天子亲征匈奴准备军械,以至于回城的时间都没有。他回来几天,都没见着裴潜一面,不得不来铁官找裴潜。
这些年轻人……
裴茂的心情很复杂,既为裴潜的前程不可限量而高兴,又为自己的草率进谏而后悔。
就在裴茂出神的时候,有侍从匆匆赶了过来,报告了一个最新消息。
昨天晚上,大鸿胪杨彪在后将军杨定营中开讲,引起了轰动,无数读收人想成为军中教师,为天子的教化大业出力。河东太守荀彧送来消息,请他立刻回城,有重要的事商量。
裴茂眉梢轻声,对裴潜说道:“你猜,荀文若这么急着找我,所为何事?”
裴潜不紧不慢地说道:“钱粮。”
“哪有钱粮?”
“盐铁。”裴潜说道:“若能平定美稷的叛乱,还有数以千万计的战马、牛羊。”
裴茂沉吟半晌,微微颌首。
第232章 来者不善
看着裴潜忙前忙后,熟练的处理各种细碎的杂务,有时还要拿起刚刚完工的甲片,与工匠商议讨论两句,裴茂忽然有点担心起来。
趁着裴潜空闲,裴茂突然问了一句。
“文行,若是天子委任你为铁官丞,你愿意吗?”
裴潜微怔,眼中的热情渐渐散去。
他热心于军械打造,是想协助天子完成平叛,可不是想做铁官丞。
做天子近臣,将来外放郡县,牧守一方,那才是正途。
“小子,过犹不及。”裴茂语重心长的嘱咐了一句,转身离开。
“谢大人。”裴潜将裴茂送到门外,看着裴茂上了车,回到工坊,看着那些忙碌的工匠和起落的铁锤,忽然有些担心起来。
裴茂上了车,沿着官道向前。
安邑城遥遥在望。
裴茂忽然一阵心烦意乱,命人停了车,走到路边的阡陌上,负手而望。
铁官之行带给他的震撼宛如余波,久久不能平息。
他总觉得里面有些事不对劲,却又说不上哪儿不对劲。
他能猜到荀彧找他有什么事,无非是希望他出面联络河东大族,再贡献一些粮食。
他当然可以出面联络,但那是为了让天子定都安邑,哪怕是临时举措。
如果天子没有这个意思,河东大族自然也就没这意愿,他出面也没有意义。
这是很正常的利益交换,但铁官之行却让他意识到,现在并非正常时期,不能以常理论。
尤其是天子。
非常之事,必待非常之人。
天子虽然年少,毫无疑问是非常之人。
以常理揣摩天子的心思,能行吗?
对河东,对裴氏,这都是一个难得的机会。如果因为一时失误错过了,他将后悔一生。
可若是一时冲动,却也可能行差踏错,欲速则不达。
作为家主,他不能不慎重。
“裴君,那人……好像是荀侍中。”一旁的随从忽然说道。
裴茂举目看去,见一条小溪旁站着两个人,其中一人很像荀攸。
裴茂想了想,提起衣摆,走过杂草丛生的小山坡,来到荀攸身边。
荀攸的侍从早就看到了裴茂,却没有做出反应,按着腰间的长刀,远远地站着。
荀攸提起手中的钓杆,取下拼命扭动身体的鱼,放入一旁的水桶中。
“令君也来钓鱼?”
裴茂笑着摇摇手。“我可没这么耐心。侍中真有雅兴,军机倥偬,还能抽空垂钓。”
荀攸回头看了裴茂一眼,笑了起来。
“令君说笑了,我哪里是有雅兴,只是嘴馋而已。好些天没吃肉了,口中寡淡,钓几条鱼作汤,祭祭五脏神。”
“那也得侍中有这样的闲情才行。”裴茂走到荀攸身中,低头看了看桶里的鱼。“令君听说过河东白鱼吗?”
“听文行提起过,说是肥嫩可口。只不过钓了半天,也没钓着一条,正准备去铁官问罪。”
裴茂哈哈大笑。“那你可就怪错人了。河东白鱼冬天会在深水处越冬,在支流小溪是钓不着的。令君若有兴趣,我着人寻一条船来,你我找个合适的地方垂钓,保证令君能大快朵颐。”
荀攸嘴角轻挑。“多谢令君,下次吧。这几条鱼虽说不是白鱼,却还算肥美,解馋足矣。”
裴茂也没有坚持,含笑点头。
他听裴潜说过,荀攸为人城府极深,很少与人交往。
他也只是试探一下,并没有非结交不可的想法。
站了片刻,荀攸也不说话,裴茂识趣的告退。
荀攸沉默了片刻,突然说道:“令君是从铁官来么?”
“是的。”裴茂停住脚步,期待地看着荀攸。
“文行有干才,管理铁官绰绰有余,令君大可放心。”
裴茂眉梢轻扬。
他很想问问荀攸是从哪儿看出他不放心的,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多谢侍中。”
荀攸点点头,再也没有回头看裴茂一眼。
回到车上,裴茂吩咐回安邑。
快进安邑城门时,他叫过一个侍从,让他赶回铁官,传话裴潜,让他尽心做事。
侍从转身去了,裴茂才松了一口气,横亘在心头的一块大石头总算落了地。
进了城,他直奔太守府。
荀彧正在见客,堂上坐着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风尘仆仆,脸色疲惫,但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
见裴茂走进来,荀彧起身介绍。
“子初,这位是尚书令裴君,讳茂,字巨光,河东闻喜名族。”
年轻人起身,拱手施礼。“零陵刘巴,字子初,见过令君。”
裴茂拱手还礼。两人寒喧了几句,荀彧请裴茂入座。
“令君,我正与子初说及钱粮之事。你来得正好,一起商议。子初虽年少,却是荆州俊杰。刘牧多次延请入幕不就,如今不远千里,赶来河东,为天子效力,诚为忠贞之士。对了,他与文行曾有一面之缘。此次赴朝,也有文行的一份功劳。”
裴茂很诧异。
先是荀攸,现在又有刘巴,裴潜在荆州数年,交游这么广吗?
“当闻子初高见。”裴茂面带微笑。“不瞒你说,我之所以姗姗来迟,就是无计可施,不敢来见你。”
荀彧会心一笑,却不说破。
“子初,河东户口有限,供养不起朝廷,你有何见解,不妨直言,正好请令君点拨。”
刘巴再次拱手,从容说道:“敢问令君,河东人是有心无力,还是心有犹豫,不敢全力以赴。”
裴茂再次打量了刘巴两眼,假咳了两声。
“我弱冠离乡,在朝中为郎,与河东大族交往不算多,还真不清楚他们的心思。不过我猜想他们应该是力有不逮吧。毕竟河东户口有限,耕地也不多,人口最多时也不足十万户。”
“如今有多少户?”
裴茂避而不答。“这个你应该问荀府君,他比我清楚。”
“那我粗略估计一下,以五万户计。在有部分耕地抛荒的情况下,五万户当有足够的土地耕种,每户三十亩总该有的。亩产三石,收什一之税,那就是四十五万石。”
刘巴笑笑。“也就是说,河东并非没有粮,只是苦乐不均。”
裴茂皱起了眉头,不安地看向荀彧。
他有种感觉,这个刘巴来者不善,不是个好糊弄的人。
第233章 借题发挥
河东有没有粮?当然有。
虽不清楚是否如刘巴所说,有四五十万石之多,但再筹十万石肯定没有问题。
原因并不复杂。那些流失的户口并非真的流失了,有大半成了大族的部曲,他们的土地也成了大族的土地,他们原本应该交给朝廷的田赋自然也进了大族的私人粮仓。
所以太守府能从各县募集的田赋就只有十万石左右。
荀彧很清楚这一点,所以才要找裴茂商议。
裴茂也很清楚这一点,所以他才有底气来见荀彧。
他可以出面筹集粮食,但朝廷也必须相应的让步,给予河东人足够的回报。
这本来就是利益交换。不给好处,他的面子一钱不值,没人会把他当回事。
这本是心照不宣的默契,现在却被刘巴一语道破。
裴茂不知道这是荀彧有意为之,还是刘巴初来乍到,无所顾忌。
没有利害关系,自然可以放言。
面对裴茂疑惑的眼神,荀彧含笑不语。
裴茂收回目光,稍作沉吟,重新抬起头。“子初所言,我着实不知。或许府君可以奏请天子度田,彻查清楚,使国家财赋不致流失。”
说完,裴茂起身,拱手告辞。
荀彧说道:“巨光,刚来就要走?”
“请假休沐,结果跑了一天,一身臭汗。”裴茂笑笑。“今晚就要上值,我抓紧时间回去洗一洗,总不能一身臭气的上值,令同僚掩鼻。”
荀彧没有再说什么,起身送裴茂到阶下。
裴茂扬长而去。
荀彧站在庭中,思索片刻,转身回到堂上,对刘巴说道:“子初,你先在太守府住下,熟悉一下河东郡的文书。有机会,我就向天子举荐你,届时能否应对得当,就看你自己的了。”
刘巴回头看了一眼荀彧的书案。“上计簿在这里么?”
“在。”
“我看一眼上计簿即可,其他的都不重要。”刘巴撇撇嘴。“有王邑那样的太守在,各县虚应故事,文书也是满篇空言,不看也罢。”
荀彧点点头。“也好,那你先洗漱,换身干净衣服,顺便将上计簿过一遍。我去去就来。”
“多谢荀君。”刘巴拱手施礼。
荀彧叫来荀恽,让他带刘巴去洗漱、更衣,自己转身出了门。
刘协刚回城,正在庭中解甲。
伏寿拿着一个鸡毛掸子,从刘协的头盔上掸下一层黄土。
冬天风大,黄土漫天,刘协在城外的军营里呆了一天,几乎成了泥人。
“陛下又去练兵了?”荀彧见怪不怪,随口问了一句。
刘协回头看看荀彧。“用晚食了么?”
“还没有。”荀彧说道:“不过臣有客人来访,怕是不能陪陛下。”
“哪来的客人?”
“荆州来的,零陵人刘巴,陛下听说过吗?”荀彧看着刘协,心中好奇。
他一直怀疑天子有不为人知的消息渠道,很多名声并不大的人,天子都略知一二。
他会知道刘巴么?
“刘巴?”刘协心中微动。“刘子初?”
荀彧暗自叹息。他果然又知道,也不知道是刘巴的名声够大,还是裴潜提起过。
“是的,他就在太守府中。臣与其一席谈,甚至投契,特地向陛下举荐。”
刘协转头对伏寿说道:“皇后,命人多准备两份食物,朕与荀君、刘巴共用。”
伏寿应了,放下手中的鸡毛掸子,转身去安排。
荀彧上前接过鸡毛掸子,为刘协拂去战甲上的尘土。“陛下是练兵么,这么重的尘土?”
“骑兵,灰尘大。”刘协张开双臂,配合荀彧动作。“荀君,河水清且涟漪,这河是大河吗?”
“应该是,《诗经》里的河绝大部分都是专指大河。”
“那你说,大河是何时黄的?”
荀彧愣了半晌。“陛下,臣学问疏浅,未明所以。”
“《伐檀》是魏风的一首,是否可以说,魏时河水尚清,后来才变黄?”
“似乎……可以这么说。”
“河水变黄,和三家分晋可有关系?”
荀彧苦笑,决定稍后与蔡琰谈一谈。
天子由蔡琰陪着读书,也不知道是怎么读的,经学没看到有什么进步,刁钻古怪的问题却一个接着一个,让人无从答起。
“若是朕行王道,河水会再次变清吗?”
“应该会吧。”荀彧顺水推舟的说道。不管怎么说,天子愿意行王道总是好事。
刘协点点头,很严肃地说道:“你推荐几个能行王道的人,朕委任他们为大河上游诸郡的太守,以王道治郡,正本清源。”
荀彧手里的鸡毛掸子一抖,在刘协的身上轻轻的抽了一下,“啪”的一声轻响。
刘协转过头,眼神不善。“荀君?”
荀彧还没从刘协刚才那个提议中回过神来,一脸茫然。
“你刚才是在教训朕出言不当么?”
荀彧一愣,这才反应过来,吓了一跳,连忙拱手施礼。
“臣岂敢,死罪,死罪。”
他越想越觉得惶恐,“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额头贴地。
刘协转过身,捡起地上的鸡毛掸子,在手心轻轻敲了敲。
“荀君若是对朕有意见,不妨直言,千万不要藏在心里。朕虽年少,还是听得进意见的,也愿意与荀君坦诚相见。”
“臣感激不尽。”荀彧汗流浃背。“臣感陛下赤子之诚,也对陛下无所隐瞒。刚才……刚才只是一时失神,伤了陛下。臣死罪,死罪。”
“既是无心之失,那便罢了。朕皮粗肉厚,这点力道还伤不着朕。”刘协俯身,将荀彧扶了起来,用鸡毛掸子敲敲荀彧的衣摆,掸去上面的灰尘。“这个债,朕算是讨回来了,以后不再提。”
“谢陛下。”虽然知道刘协大概率是在开玩笑,荀彧还是一阵后怕。
君心似海,谁知道天子是开玩笑还是有所指?
“不过,你刚才说无所隐瞒,朕持保留意见。”刘协背着手,来回走了两圈。
荀彧很无奈。果然,天子就是借题发挥。
“臣愚钝,请陛下明示。”
“朕听说,你去邺城时可是带着整个宗族的。如今来朝廷,为何只带着长子荀恽?”不等荀彧说话,刘协抬起手。“朕知道,你来得急,来不及带上家人。如今也算安定了,你的家人是不是也该来了?就算不全部来,你的妻女也该来吧。”
荀彧松了一口气,原来是这件事啊。“蒙陛下关怀,臣这就安排。”
刘协满意地点点头。“朕听说你有个女儿?”
“是的。”
“许人了吗?”
荀彧心中升起一阵不安,有心说已经许了人。可是看着天子的眼睛,他还是如实回答。
“还……没有。”
“朕愿聘她为美人,荀君愿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