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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庄不周     汉道天下txt下载     汉道天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234章 天作之合

    荀彧很想拒绝,但他再三权衡后,还是答应了,躬身谢恩。

    天子此举是试探也好,是请求也罢,都是当前形势所迫,绝非自愿。

    他不知道能信任谁,只能以婚姻的形式提供保证。

    伏完如此,董承如此,他也不例外。

    如果说有区别,那就是伏完是纯粹的书生,当不起重任。董承是个平庸的将领,天子连卫尉这样的职务都不敢完全交给他,只让他暂代。

    而他,则是天子寄予厚望的俊杰,一来就被授予河东太守的重任。

    对关东人来说,成为外戚,寓示着朝廷并没有因为重视关西人而排斥关东人。

    对整个朝廷来说,天子欲与毫无根基的颍川荀氏结亲,这是倚重士人的象征,没有拒绝的道理。

    总而言之,于公于私,他都没有拒绝的理由。

    “谢陛下,臣诚惶诚恐。”

    看着神情纠结,却无法拒绝的荀彧,刘协险些笑出声来。

    他就知道荀彧不会拒绝,哪怕他心里一万个不愿意。

    更何况他也没有不愿意的理由。

    就客观条件而论,荀彧也很难找到一个比他更理想的女婿。

    “刘巴如何?”刘协迅速将话题拉了回来,不给荀彧后悔的机会。

    他已经发出了邀约,接下来就看荀彧的诚意了。

    “刘巴……”荀彧收回心神,将刚刚与刘巴会谈的事说了一遍,只是隐去了裴茂的反应。

    裴茂对刘巴印象不佳,这是肉眼可见的。

    “河东当真还有五万户?”刘协很惊讶。

    荀彧轻声叹息。“甚至可能更多。河东这些年虽说兵灾、天灾不断,却没有严重到户口减半的地步。大部分减耗的户口应该是成了大户的部曲、隐户,大户至千,小户数十,比比皆是。”

    刘协“哦”了一声,出了一会儿神,又道:“你早就知道?”

    “天下州郡,大致如此,河东又岂能例外。臣之所以不言,只是不愿兵戈相见。陛下,度田之策万万不可行。当年光武在朝,已是平定天下之后,尚且引发民乱。如今天下不安,不宜横生事端。河东耕地有余,户口不足,度田不必急在一时。”

    “所以,你赞成士孙君荣的举措,却反对刘子初的建议?”

    “由心而论,士孙君荣与刘子初并无二致,都是希望朝廷尽快安定。只不过士孙君荣老成,刘子初锐意,如此而已。轻重缓急,各有利弊,愿陛下明察,权衡利害,以全大局。”

    刘协无声地笑了。“行,那朕就见见刘巴,听他怎么说。”

    刘巴知道荀彧向天子推荐自己,却没想到天子会这么快接见他。

    他刚刚洗完澡,头发还没干,只能请来传诏的虎贲代为回复天子,容他稍候再去请见。

    虎贲走了,刘巴握着湿漉漉的头发,一时无计。

    他能做的就是在火塘边坐下,一边让侍者用扇子扇风,一边翻阅河东郡今年的上计簿。

    荀恽在一旁陪着,带着些许好奇,不时地打量刘巴一眼。

    “荀君有何疑问,不妨直言。”刘巴放下上计簿,带着不加掩饰的不屑。

    这上计簿就是一堆虚假数字。

    荀恽不好意思地笑了两声,拱手道:“失礼了,我甚是好奇,刘牧礼贤下士,天下皆知,为何诸君纷纷弃他而归朝廷?留在荆州,不是一样为朝廷效力么?”

    刘巴一声轻笑。“若在太平盛世,刘牧或能雍容揖让,为一时名臣。如今么,他绝非可侍之主。一时苟安,为愚者所喜,却非智者所愿。”

    “刘牧称臣于朝廷,能有何后患可言?”

    刘巴沉吟了片刻。“荀君,若袁绍南下,击破骠骑将军,据有南阳,进逼襄阳,刘牧将称臣乎,将举兵乎?”

    荀恽眼神疑惑。“冀州未定,袁绍能下吗?”

    “除非天子东出,袁绍平定冀州指日可待,兖豫也是囊中之物。两年内,必能指襄阳。”刘巴撇撇嘴。“你觉得天子能东出太行么?”

    荀恽没吭声。

    他天天跟着父亲荀彧,熟知河东事务,也清楚朝廷的处境。

    两年内东出太行?能在河东站稳脚跟就不错了。

    如果解决不了当前的粮食危机,天子或许不得就食他处。

    至于哪儿可以就食,荀恽也想不出。

    荆州?益州?

    “再者,荆州不是刘牧的荆州,而是蔡瑁、蒯越的荆州,他是心向朝廷,还是心向袁绍,其实并不重要。蔡瑁、蒯越心向谁,才是真正的关键。他啊,不过是蔡瑁、蒯越手中的傀儡罢了。运筹得当,或许能保住性命。运筹不得当,身败名裂是他唯一的结局。”

    荀恽将信将疑,觉得刘巴有点夸大其辞。

    名士嘛,都这样,他见得多了。

    两人正闲聊着,荀彧回来了,脸色有些凝重。

    “天子明早见你。”荀彧说。

    刘巴是个聪明人,一见荀彧这副神情,知道自己该告退了。

    “谢荀君。”刘巴起身拜了拜,带着侍从去安排好的住处。

    荀恽也紧张起来,将刘巴送到门口,随即赶了回来。

    “父亲?”

    “天子要纳你妹妹为美人。”

    荀恽一惊,随即倒吸一口凉气。“父亲,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也是万丈莫测的深渊。”荀彧叹了一口气。“有汉以来,有几个外戚能全身而退的?”

    荀恽转了转眼睛,依然难掩兴奋。“父亲,只是美人而已,算不上外戚吧?”

    “麻烦在于此,我未必会有外戚的名利,却要担着外戚的风险和责任。算了,不说了,你去看看公达回来了没有,我与他商量商量。”

    荀恽匆匆地去了。

    荀彧坐在堂上,愁眉不展,还有一丝后悔。

    如果陈群没有随刘备去徐州,直接成了亲,哪会有这样的麻烦。

    哪怕是定亲也行啊。

    如今什么名分也没有,他又不好虚言欺君,面对天子的要求,他连拒绝的借口都没有。

    一会儿功夫,荀攸来了。

    听荀彧说完事情的经过,荀攸神情平静如水,问了荀彧一个问题。

    “是谁告诉天子,你有一女,而且正当出阁之年?”

    荀彧苦笑。“我也想不出,或许是弘农王夫人?”

    荀攸摇摇头。“弘农王夫人绝非孟浪之人。如果她有此意,必然会和你事先商量。”

    荀彧表示同意,但他想不出是谁。知道他有一个适婚女儿的本身就不多,而不事先和他通气,直接向天子进谏的人更没有。

    “那会是谁?”

    “天意。”荀攸说道:“天子不在乎你的女儿多大,也不在乎你的女儿美丑,他只是想和你联姻,希望你能成为他可以信任的心腹。”

第235章 决断如流

    荀彧几次欲言又止,最后却还是化作一声叹息。

    天子不知道谁可以相信,这是眼下最严重的问题。

    杨彪、士孙瑞等老臣心心所念的是恢复旧制,裴茂父子等河东新贵想的是谋取私利。关东系三心二意,既不肯旗帜鲜明的反对袁绍,还不忘争权夺利,维持关东人的优势。

    在这些心思面前,天子的生存都成了可以讨价还价的条件。

    所以他只能通过婚姻的方法来保证。

    “公达,是福是祸?”

    “成则是福,败则是祸。”荀攸语气淡淡地说道:“从你起程赴朝的那一刻起,福祸就注定了。现在不过是又增加些赌注而已。”

    荀彧盯着荀攸看了片刻,忽然笑了。“公达,论决断,我不如你。”

    荀攸微微欠身,却不回答。

    “听裴巨光说,你今天遇到他了?”

    “我在钓鱼,看他在路边踌躇,就说了两句。”荀攸将他与裴茂相见的经过说了一遍,最后又评价道:“裴巨光志向甚大,而才力不及,不堪大用。”

    荀恽骇然变色。

    荀彧瞅瞅荀攸,也颇感意外。

    荀攸很少如此评价某个人。

    “眼下要倚重他与河东大族商榷,不得不有所委蛇。”荀彧解释道。

    荀攸点点头,缓了口气。“陛下要征讨匈奴,铁官打造的军械至关重要,我担心他影响了裴文行的心境,不得不多几句嘴。”

    荀彧目光微闪,突然意识到这几天争论天子是否应该亲征匈奴的时候,荀攸一直没有发言。

    不仅公开场合没说过,私下里也没找他商量过。

    “公达,你支持天子亲征?”

    “陛下天天练兵,不就是为了亲征?”荀攸站了起来,甩甩袖子。“士孙君荣浪费了机会,天子不会。他为这一战做的准备非常充足,取胜是意料之中的事,区别只在于战果大小,能不能一战而定匈奴,威镇北疆。”

    荀彧大感惊讶。“是么?”

    荀攸微微颌首。“华阴之战,不过是天子小试牛刀而已。平定匈奴,才是天子的成名之战。我错过了华阴之战,绝不会错过这一战。”

    “可是,哪来的粮草、辎重?”

    “对付匈奴人,以战养战才是最可行的战法。”荀攸笑了笑。“但有瞻前顾后之心,便无决胜之可能,全身而退或许便是最好的结果。若是如此,不如不战,以免遗祸。”

    荀攸说完,拱拱手,转身告辞。

    荀彧半晌没动弹,想到了天子盔甲上厚厚的尘土。

    荀恽也吓得脸色红一阵白一阵。

    荀攸的话虽不多,透露的意思却极其惊人。

    天子的心思根本不在安邑,甚至不在河东。老臣也好,河东人也好,都挡不住天子的步伐,也改变不了天子亲征的决心。

    “父亲……”荀恽颤声说道。

    荀彧抬起手,示意荀恽不用说话。

    荀攸是什么脾气,他很清楚。

    若非担心他在这个紧要关头做出错误选择,荀攸绝不会告诉他这些。

    想到那些还在勾心斗角的老臣,想到那些还想和天子讨价还价的河东大族,荀彧忽然心生怜悯。

    不知不觉中,这些人已经被天子抛弃了。

    你们跟得上就跟,跟不上就算,天子一路向前。

    刘协擦完澡,叉着腰,在灯光下打量自己。

    随着粮食的初步解决,他肉眼可见的强壮起来,身上的肌肉越来越结实。

    这不是健身房练出来的肌肉块,而是成千上万次挥刀、拉弓、挺矛练出来的肌肉。

    如今的他,离一个合格的骑兵将领越来越近。

    “陛下,臣妾奉诏侍寢。”宋都走了进来,目光落在刘协的身上,脸莫名的热了起来。

    “不急,朕还要练几路导引。”

    宋都咬着嘴唇,神情有些幽怨。“几日不见,陛下的作息又变啦。”

    他瞅了宋都一眼。“皇后没对你说?”

    宋都沉默不语,转身去收拾床铺,抹着已经铺得很平整的被褥。

    刘协心中明白,却没多说。

    皇后、贵人的叫得好听,其实都是些十四五岁的小姑娘,斗斗小心思是生活必备调剂品。

    归根到底,还是作业太少了。

    “你父亲还有多久能到?”

    “按理说应该到了,可能是路上耽搁了。”提到父亲,宋都来了精神。“陛下准备安排他做什么?”

    “他能做什么?”刘协扭扭脖子,做起了放松身体的导引。

    这是王越教的,说是每天早晚练习,可以保持身体的柔韧度。

    “他做过常山太守。”

    “武艺如何?”

    “还行,比虎贲中郎将差点。”

    刘协差点笑出声来,停了导引,瞅了宋果一眼。

    宋都有点不好意思,眼睛转向别处。

    宋泓的确有武艺,可是和宋果相比,差得不是一点半点。

    宋果在阵前掷矛击毙甲骑的事,如今可是人人皆知。虎贲们对宋果佩服得五体投地,不少人向他学习掷矛。

    “既然做过太守,那就继续做太守吧。”刘协一边导引,一边说道:“上郡、西河的太守缺任很久了,五原……”

    “那几个郡都没人了吧。”宋都很失望,嘟起了嘴。

    即使她不怎么关心政事,也知道并州诸郡只剩下太原、上党还算正常,其他诸将大多名存实亡,有太守也没用,说不定哪天就被匈奴人砍了首级。

    “不是没人,是没官。”刘协做完导引,坐在床边,轻轻吐了一口气。“当官的不愿去,百姓无主可依,只能任由匈奴人欺负、奴役。久而久之,他们甚至忘了自己是汉家子民,习于胡风。朕要改变这一切,让他们知道汉人才这是这片土地的主人。朝廷没有忘记他们,朕,没有忘记他们。”

    宋都有点担心起来。“陛下,臣妾……怕他耽误了陛下的霸业。要不,陛下还是另外安排点事吧,他在常山任上的考绩……可不太好。”

    “有何不妥之处?”

    “嗯……扰民。”

    “扰民?”

    “嗯。”宋都垂着头,搅着手指。“冀州刺史弹劾他侵扰地方,险些导致民变。”

    刘协笑了。

    冀州刺史所说的民,大概率不是真正的百姓,而是地方豪强。

    虽然不知道宋泓的能力怎么样,却不是个肯受人摆布的。但凡识相,肯向地方豪强低头的,一般官声都不会差。

    汝南太守范孟博,南阳宗资主画诺。南阳太守岑公孝,弘农成瑨但坐啸。

    在这个时代,不管事的太守才是好太守。

第236章 奇才刘巴

    第二天一早,刘协起床练武,宋都也挣扎着起身,揉着眼睛,打着哈欠,为刘协准备早餐。

    侍寢、侍食一条龙服务。

    虽然不需要她亲自下厨,但天明即起对一个刚刚十四五岁的小女孩来说就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

    何况昨天还睡得那么晚。

    她不知道刘协十五岁的身体里有一个996的灵魂,所以也无法理解刘协为什么能那么自律,只能归结于天子圣明,所以才有一个强壮得不像话的身体,让人浑身酥软,欲罢不能。

    只有想到天子打算让她的父亲宋泓担任并州的一郡太守,又信心满满的说这是一桩美差,她才能打起精神来梳洗。

    如果换一个人说这句话,她是坚决不会信的。

    天子这么说,她信。

    由那群老臣心机用尽,却根本不知道天子究竟在想什么,便可知天子的聪明绝不是背书背得快、记得牢这么简单。

    这是一个圣心难测的雄主。

    宋都要梳妆台坐了片刻,忽然想,要不要将这个消息告诉族叔宋果?

    最近宋果和士孙瑞、魏杰走得太近了,天子似乎对他有些不满。

    吃完早饭,宋都主动请求随天子出城。

    看着巧笑嫣然的宋都,刘协多少有些诧异。

    宋都一向对军营没什么兴趣,最近又随唐姬一起筹措纸坊的事,玩得不亦乐乎,怎么突然想跟着去军营?

    “有事?”

    “没事,就是想看看陛下如何练兵。”宋都笑嘻嘻地说道,有些夸张地眨着眼睛。

    这时,虎贲通报,刘巴请见。

    刘协随即将宋都的事放在一边,让宋都去更衣。

    他习惯了骑马,不配备车辆,宋都这一身衣服肯定不方便。

    出了门,看到刘巴站在阶下,刘协露出一丝笑容。

    刘巴是个奇才。

    他的奇,一方面表现在他的经济手段上,一方面表现在他的为人处世上。

    汉魏之际的读书人大多尚空谈,坐而论道个个是高手,真让他们执政,绝大多数都抓瞎。说到经济民生,他们更是避之不及,仿佛一谈钱就被污辱了似的。

    虽然很多人都很贪。

    后来的西晋名臣王衍一面安排子弟占据物产丰饶的大州,一面称钱为阿堵物,便是这种矛盾心理发展到极致的体现。

    但刘巴却是个擅长经济手段的人,铸大钱,帮助刘备解决钱荒,便是他的手笔。

    就连号称军政全才的诸葛亮都不吝惜对他的欣赏。

    但这些都不如他极力逃避刘备的人生经历传奇。

    刘协一直不太明白,刘巴不愿为刘备效力是因为看不起刘备,还是因为他心有朝廷。

    现在看来,应该是后者的成份多一点。

    “子初,昨夜睡得可好?”刘协缓缓走下台阶,来到刘巴面前。

    刘巴也打量着刘协,微微点头。“尚好,见到陛下就更好了。”

    “哦?”刘协挑起眉梢,神情疑惑。

    “河东虽乱,却有荀府君运筹,想来不久便能安定。是以尚好。”

    “那为何见到朕就更好了?”

    “天下虽乱,陛下不乱,大汉未来可期,是以更好。”

    “你看错了。”刘协打量了刘巴两眼,嘴角轻挑,抬手指指自己的心口。“朕这心里千头万绪,乱成一团,还不敢让人看出破绽,只能强作镇静。”

    “敢问陛下为何事心乱?臣或许可以为陛下解忧。”

    “缺衣少食,民生维艰。大厦将倾,人心思变。王道难行,羌胡叩关。”

    刘巴面带微笑。“原来如此,臣不才,愿为陛下解忧。”

    “愿闻其详。”

    “河东有盐有铁,有田有桑。只要用心经营,不出一年,必能衣食充足。”

    “眼前的困难如何解决?”

    “以盐铁为质押,向大族借粮。”

    刘协不置可否,示意刘巴接着说。

    “以河东为根据,左挟太行,右倚大河,经营京畿。不出三年,陛下可半有天下。然后挟并凉精兵,号令天下。诏书所到之处,有征无战,大汉可兴矣。”

    刘协露出一丝浅笑。

    “中原既一统,陛下据天下之富,用雄师百万,横行大漠,西绝流沙。服者降,不服者诛,则羌胡可定,王道可兴。”

    刘协笑出声来。“子初壮志可嘉。”

    刘巴的脸上却没有一丝笑意。“陛下以为臣大言乎?”

    刘协摇摇头。“朕年少,莅政尚浅,井底之蛙,岂敢量东海深浅。只知子初意气风发,朕甚是欢喜。使天下士子皆如子初,朕有何忧?”

    刘巴心里有点憋得慌。

    虽然天子的理由却很充足,态度也很谦虚,但他还是觉得天子说他大言不惭。

    他明明在笑。

    刘协顿了顿,又道:“子初说,可以盐铁为质押,向河东大族借粮,以解燃眉之急?”

    刘巴信心满满地点点头。

    “盐铁本属大司农,中兴以后归郡县。依子初之计,是一仍旧例,由郡县管理,还是收归大司农?”

    刘巴说道:“陛下初到河东,不宜仓促变更制度,当缓缓图之。”

    刘协从谏如流。“那就以子初为安邑令,协同河东太守荀彧,筹集粮食,解我燃眉之急,如何?”

    刘巴欣然从命。

    天子驾临河东郡,安邑令相当于洛阳令,绝非普通的一县之令。

    况且天子的意思也很明白,让他担任安邑令,是方便他直接管理盐铁。如果这件事处理得好,天子必然会重用他,推行他刚才所说的计划,直到实现王道。

    天子给了他机会,他刚才说的能不能实现,是不是大言,全看他自己的本事。将来能走到哪一步,是位登三公,还是止于安邑令,都由他自己决定。

    刘巴想不出有什么理由拒绝。

    刘协又提出邀请。“江南还有如子初者乎?朝廷虚席以待,多多益善。”

    刘巴不假思索。“有刘先者,字始宗,博闻强记,明习典故。今为荆州别驾,乃心朝廷。陛下若能征之,必携宗而至。”

    刘协心中一动。

    刘巴说刘先可以征用,这很好理解,为什么说刘先会携宗而至?

    话里有话啊。

    刘先这是有多不愿意为刘表效力?

第237章 于我如浮云

    “刘先的宗族在襄阳?”刘协试探着问道。

    “在零陵。”

    “那……”刘协一头雾水,不懂刘巴究竟想说什么。

    就算刘表恼怒刘先弃他而归朝,也不至于杀刘先的宗族泄愤吧。

    这只会让刘先恨他入骨,荆州人离心离德。

    曹操杀边让的例子可就在不久之前,刘表不可能不知道。

    以刘表的性格,应该也干不出这样的事。他的狠戾,是对付那些没什么影响力的豪强的。对刘先这样的名士,他干不出来,也干不了。

    蒯越、蔡瑁不同意,他就什么也干不了。

    刘巴叹了一口气。“陛下,孙策报仇心切,江南四郡不久必成战场。零陵与长沙毗邻,必是孙策首选。孙策渡江,杀戮江东豪杰,江南四郡早有耳闻,无不避之如虎。”

    刘协愣了片刻,才恍然大悟。

    他先入为主,受了既有历史经验的影响,从来没有考虑过孙策如果不死,形势会如何发展。

    刘巴则不然。

    他不知道孙策将在几年后遇刺身亡,但他看到了孙策争夺荆州的可能,也清楚的知道刘表不是孙策的对手。如果孙策争奔荆州,拿下江夏之后,最先下手的必然是江南四郡,而不是江北。

    孙坚曾是长沙太守,名声还算不错,在当地有一定的基础。

    他麾下的黄盖好像就是零陵人。

    于情于理,孙策先取江南四郡的可能要比直接进攻江北的南郡更大一些。

    相比之下,倒是刘表对江南的控制并不稳固。

    看来有必要重新估量江南的形势。

    谁知道历史改变之后,孙策会不会遇刺。

    万一他不死,整个江南的形势可能是另外一个局面。

    “孙策能全据江东,进而觊觎荆州吗?”

    刘巴很有把握地说道:“不仅是荆州,甚至可能囊括益州,进而割据江南,与江北争衡。”

    “你熟悉此人?”

    刘巴露出一丝勉强。“臣父曾与孙坚共举义兵讨董。孙策领事后,曾派人邀臣共事,臣略知其意。”

    刘协再次点头。

    他想起来了,的确有这么回事。

    看来刘巴的傲娇不是针对刘备一人,孙策才是最早吃闭门羹的那个。

    “不意令尊竟有如此事迹。将来大汉中兴,当追叙其功。”刘协很严肃的说道。

    虽然只是个荣誉,对刘巴却很重要。

    刘祥死于南阳世家的反扑,多少有点丢脸。朝廷若能给予正名,也可以让刘巴直起腰杆做人。

    果然,刘巴为之动容,深施一礼。

    出了城,刘协来到军营。

    骑兵们已经列阵完毕,等着演习开始。

    如今的骑兵分三个部分:张济率领的羽林骑,王服等人率领的北军三营骑兵,以及张杨率领的并州骑,总兵力在五千人左右。

    刘协这些天一直在训练这五千骑兵,打算从中挑选三千精锐做为平定匈奴的主力。

    不是他不想多带人,而是力不从心。

    既没有足够的军械,也没有足够的粮食。

    三千骑是以战养战能够承担的合理范围。

    超过三千,仅靠战利品无法满足消耗,只能从后方运输,而这是朝廷目前无法承受的负担。

    张济、张杨都是骑兵行家,王服等人稍逊一筹。经过这些天的练习,进步也非常明显。独当一面或许不足,跟随大军行动却没什么问题。

    今天演练的长途奔袭。

    考虑到汉军铁骑与匈奴轻骑的军械、训练差别,正面迎战匈奴骑兵并不是什么难事。真正的困难在于追击,在运动中消灭对手,急行军、奔袭之类的战术动作就成了最重要的训练内容。

    刘协一到,演习随即开始。

    五千骑分成十队,每队五百骑,两两呼应,在快速行军中完成通讯、变速、冲击等科目。

    这些都是刘协与张绣、张杨以及很多将士商议后拟定的方案,尽可能的模拟实战。

    看到刘协要与骑士们一起急行军,宋都打了退堂鼓。

    以她的骑术,以骑代步还行,连续几十里的急行军,她承受不起。

    刘协也没有勉强她,让他去光禄勋营待着,等他回来。

    宋都正中下怀,欢欢喜喜的去了。

    刘协策马追上队伍,跟着跑了一阵,忽然意识到宋都今天跟来恐怕不是为了观看演习,而是别有用心。稍一思索,他就猜到了宋都的目的,心里说不出的别扭。

    他一直把宋都、伏寿等人当成了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却忘了她们在什么样的环境里长大。论勾心斗角、争权夺利这样的事,她们的经验未必比不如他。

    以后还是要慎言,枕边人也未必可靠。

    每个人背后都站着一群人。

    见到宋都,正在练兵的宋果很意外。

    听宋都说完天子宋泓的安排,宋果更加意外。

    怪不得天子最近对骑兵训练如此上心,原来竟有这样的安排。不仅征讨匈奴势在必行,而且打算只带三千骑兵,不带步卒。

    宋果不敢怠慢,将练兵的事交给副将,自己赶到卫尉营。

    士孙瑞正与魏杰、沮俊检讨练兵的成果,见宋果匆匆赶来,多少有些不解。

    宋果说明来意。

    魏杰也是扶风乡党,沮俊则与士孙瑞、魏杰共进退,没什么好隐瞒的。

    士孙瑞听完,抚着胡须,半晌没有说话。

    魏杰、沮俊也大感惊讶,面面相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天子这么做,究竟是出于对士孙瑞之前行事的反感,还是有不得已的原因,谁也说不清楚。从种种迹象来看,前者的可能性更大。

    天子降了士孙瑞的官职,但这件事还没有过去,甚至可能永远过不去。

    士孙瑞示意魏杰、沮俊继续商议,他送宋果出了大帐。

    “是贵人送来的消息吗?”士孙瑞问道。

    “是的。”宋果点头说道。在魏杰、沮俊面前时,他没有提宋都。“贵人随天子出城,现在就在我的营中。”

    “你回去告诉贵人,下不为例。”士孙瑞严肃地说道:“否则我第一个弹劾她。”

    宋果大惊。“士孙君?”

    “后宫不得干政,这是制度。宫闱交通外朝大臣,更是大忌。”士孙瑞横眉怒目,声色俱厉。“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

第238章 曲线救国(兢兢业业寂寞哥打赏加更)

    宋果大惊失色,手足无措。

    他没想到士孙瑞会是这样的反应,而且如此激烈。

    “君荣……”

    士孙瑞抬起手,打断了宋果。“费了那么多心思才清除阉竖这个毒瘤,绝不能让他们死灰复燃。”

    士孙瑞叹了一口气。“我个人的得失无足轻重。陛下有意归权外朝,这是百年不遇的好机会,绝不能因为一时疏忽而错过。”

    宋果面红耳赤。“君荣,这可不是为了我宋氏,而是为了整个关中……”

    “陛下既然要解决凉州之患,关中自然会得到应有的重视。你我尽力辅佐天子即可,不必考虑太多。”士孙瑞看向远处,眼神中有些落寞。“我们都是年过半百的人了,还能征战几天?平定天下,终究还是要看他们的。与其越俎代庖,不如看着他们去闯,必要时扶一把。”

    宋果无奈地点点头,拱手告辞。

    士孙瑞回到帐中,魏杰、沮俊看了过来。虽然没说话,眼中的关切却溢于言表。

    士孙瑞摆摆手。“伯俊,元英,我们可能要调整训练方案。”

    “怎么调整?”

    “天子出征,北军必然随行,但步卒跟不上骑兵的速度,所以我们只能防守关塞,随时准备接应。从即日起,改为关塞攻防。尤其是射声营,务必要提高射中率,尽可能减少箭矢的使用。你们用的箭矢要求太高,不能就地取材,运输的费用高,禁不起太大的消耗。”

    沮俊点头表示赞同。“我也正有此意。并州户口少,几年内都没有出击冀州的可能,当以防守为主。弓弩箭矢正是用武之时,射声营责无旁贷。只可惜营中没有高明射师,射士的水平提高太慢。”

    士孙瑞、魏杰也很无奈。

    这个问题不是射声营一个营的问题,而是整个北军的问题。

    中兴以来,北军便失去了设立之初的本意。兵力不断削减,能人材士流失,剩下大多是洛阳周边的子弟,训练不精,以交游为务。如今天下大乱,北军根本承担不起拱卫天子的任务。

    天子要北征,三个骑兵营只能挑出一千人。

    而这一千人有大半还是刚从西凉俘虏中选拔出来的,原本就属于北军的屈指可数。

    “尽人事,听天命吧。”士孙瑞说道:“你挑几个射艺堪用的,届时转入羽林,随行保护天子。”

    沮俊点头答应。

    “伯俊,你从各地赶来从军的百姓中挑一些熟悉地理的人,了解一下河东有哪些地利可用。”

    “喏。”

    刘协连续奔驰三十里,完成了今天的训练科目。

    战马已经开始喘息,和之前预计的基本符合。

    即使是最好的凉州马,也不可能连续急行军。一人多马,日行千里不是不可能,但损耗将非常惊人,很多战马会因此倒毙。

    一日一夜两百里,大概是战马能够承受的极限。

    刘协跳下马,由史阿牵去放松、啃草。

    早就接到命令,在路边等候的杨奉快步迎了上来,拱手施礼。

    “陛下,臣恭候多时了。”杨奉举手相邀。“臣略备薄酒,为陛下洗尘。”

    刘协跟着杨奉走到路边的高台上,落了座,看着远处的盐池,不期然的想起了刘巴的建议。

    以盐铁为质,向河东大族借粮,这个方案看似可行,却不能让他满意。

    明明是这些人侵占了朝廷的户口、土地,现在却还要朕向他们借粮?

    他之所以没有否决刘巴,除了想看看刘巴能做成什么样,也有根基不稳,不能急于求成的考虑。

    士孙瑞先斩后奏,其他大臣以沉默表示支持,说明激烈的手段不得人心,不能操之过急。

    “白波谷有回复了吗?”

    “有,他们随时恭候陛下的驾临。”

    刘协满意地点点头。为了避免引起大臣们的注意,与白波谷的联系一直是通过杨奉进行。

    “白波谷现在有多少人?”

    “男女老少加起来,大概有两万三千多户,十余万口。”

    “据你估计,河东现在总共有多少户口?”刘协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户口损失真有大半?”

    “怎么可能。”杨奉“嗤”的一声笑了。“那都是为了少交赋税而已。真正逃难或者饿死的人,臣估计不会超过两万户,剩下的人不是落草,就是依附大族,做了大族的部曲。”

    刘协在心里暗自算了算。河东户口最多的时候有九万多户,五十七八万口。按杨奉所说,逃走或饿死的人只有两万多户,那剩下的户口应该还有六七万户。

    但河东郡的上计簿上只剩下三万多户,有三四万户被大族侵吞了。

    王邑这个混蛋,真该死。

    但杀了王邑也解决不了问题。

    荀彧接任河东太守后,就算不知道具体的数字,也知道大族侵吞户口的事实。但他一句不提,显然不赞成直接从大族手中抢人。

    即使是刘巴,也只是建议以盐铁为质,向大族借粮。

    不管他们是出于持重的考虑,还是从内心里就反对抑制豪强,总之指望不上。

    所以他只能另辟蹊径,招安白波军,让他们去占据那些抛荒的土地,成为朝廷能够控制的编户。

    既然账面上有大半的户口逃亡,那抛荒的土地就是无主之地,可以由朝廷收回,重新分配。

    谁敢站出来反对,谁就是自曝其短,与朝廷做对。

    在此之前,刘协要确定的是这些白波军能够接受朝廷的控制,而不是成为不稳定因素。

    “你不是想要教师的么?朕给你带来了一个。”刘协叫过伏德。“这是皇后长兄,在卫尉营里做了几天教师,颇受将士欢迎。本来右将军是不肯放人的,你要得急,朕只好亲自出面,给你带来了。”

    伏德上前施礼。

    看着温文尔雅的伏德,杨奉又惊又喜,一边还礼,一边乐可不可支的说道:“陛下,这让臣……如何过意得去?”

    大儒之子,皇后之兄,又是天子出面从后将军营中抢来的,这个面子太大了。

    “真要是过意不去,下次朕请将军你出战的时候,不要推三阻四就是了。”刘协半真半假的说道。

    杨奉尴尬得无地自容,连连拱手请罪。

    “陛下,臣再也不敢了。”他倒了一杯酒,双手举起。“臣自罚三杯。”

第239章 知人善任

    “读书是为了继承前人的智慧,明白做人的道理,能够读写军书、公文,不为人所欺,而不是咬文嚼字,皓首穷经。那是博士们的任务,不是你们的。”

    刘协不紧不慢地说道,表面上是说给杨奉听,实际上也是说给伏德听。

    伏德的性格和伏完很像,温顺而随和,习惯于听从安排。即使有不同意见,也不会激烈的反对。

    刘协不担心他的性格,却担心他的教学方式和内容。

    别看杨奉急赤白脸的请求配备教师,但他只是出于虚荣心,并非真心向学。

    如果伏德一本正经地教他读经,用不了几天,他就烦了。

    杨奉小鸡啄米式的连连点头。

    他觉得天子说得太对了。真要让他做博士,他会疯的。

    伏德站在一旁,一言不发,却将天子说的听在心里。

    杨奉不是董承,这可是白波贼出身的将领,又做过李傕的部曲,粗鄙无文。惹恼了他,会有性命之忧。按照天子的安排教书,就是最安全的安排。

    他看得出来,杨奉在天子面前温顺得像只小羊,发自内心的敬畏。

    “你不仅要自己读书,麾下的将校也要读,将来每个士卒都要能读写军书、战报,这样传递命令时,才不会出现失误。”

    “唯,唯。”杨奉连声答应。“可是,只有伏君一人,怕是教不过来吧。要不,陛下再安排几个?”

    “哪有那么多人。那二十名教师也不是只为后将军一营准备的,将来也是要分到各营的。你从军中挑一些聪明伶俐的出来,跟着他学,学成了,再去教其他人。”

    杨奉咂咂嘴,虽然有点遗憾,却觉得这个办法可行。

    刘协转头又对伏德说道:“教书重义理,不要太拘泥于文字、训诂,能让他们认识两三千常用的字,写出通顺的文书就行。如果有人潜心向学,你再择优而教,甚至将来推荐他们入学也无妨。”

    伏德躬身答应。

    两三千字不是问题,郡县录用书吏都要考七八千字呢。

    常用字也简单,《论语》《孝经》里大多是常用字。读完这两部书,基本就能满足常用的读写要求。

    “至于书写用具,也不必太拘泥于笔墨、简册,折根树枝,在地上划写,也未尝不可。大道至简,搞得复杂了反而不好……”

    刘协絮絮叨叨,交待了很多细节。这都是杨修等人积累的实践经验,他是现学现卖。

    杨奉很感激,一一铭记在心。

    得到天子的亲口教诲,比太尉开讲有面子多了。

    刘协关照杨奉、伏德的时候,十队骑兵陆续到达。杨奉拿出准备好的酒食,款待刘协及诸将。

    刘协命人将杨奉特地为他准备的酒食分给所有的将士,以示同甘共苦,君臣一体。

    天子示范,诸将也不敢吃独食,纷纷将自己的食物分给部下。

    虽然每人只能分到一点,更多的是象征意义,将士们还是很开心。

    见那些刚刚投降不久,甚至连髡头还没长好头皮的西凉将士对天子如此热情,杨奉钦佩不已。

    他在李傕麾下几年,也没能和西凉人真正打成一片。

    就连李傕本人也没能将所有的西凉将士都变成自己的嫡系。

    天子却在短短的一个月时间内做到了。

    吃完饭,刘协留下伏德,率部返回安邑。

    杨奉目送刘协远去,感慨不已。

    “真圣天子也。”

    傍晚时分,刘协回到卫尉营。

    宋都在营外等他,心烦意乱地走来走去,脚上的小皮靴不知道踢飞了多少土块。

    看到刘协归来,她飞奔着迎了上来。

    “陛下。”

    刘协勒住坐骑,看了宋都一眼,脸上却没有笑意。

    一看她的表现,刘协就能猜到她大概干了些什么。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还做不到不动声色,所有的情绪都摆在脸上,瞒不过人。

    宋都下意识的低下了头,瑟瑟发抖。

    “看完了?”

    “看……看完了。”

    “那你自己先回城去吧。朕还有事,要晚一些才回去。”

    “臣妾……侍候陛下。”

    “你是能提刀,还是能牵马?”刘协摆摆手,轻踢马腹,从宋都面前走过。

    宋都脸色煞白,呆若木鸡,看着天子渐渐远去,“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刘协也没理她,来到卫尉营中。董承、徐晃迎了上来,躬身相迎。

    “陛下辛苦。”董承热情满满地说道,上前拽住了马辔。

    “你不也是练了一天的兵?”刘协翻身下马,将马鞭交给随行的侍郎。“今天练的是什么科目?”

    董承连忙跟了上来。“臣不辛苦,只要安排一些杂事。练兵的事,都是公明在做。年轻人,踏实、肯干,将来必是名将。今天练的是圆阵,密集防守,应对骑兵突袭。”

    徐晃一声不吭地跟在后面,像是没听到。

    刘协很满意。

    这个班子搭得还算不错,董承有自知之明,徐晃谦逊有礼,一个为表,一个为里,卫尉营算是掌握在手中了。

    “公明,卫尉营何时能独当一面?”

    “若是守,现在就可以。若是攻,还需再练数月。”

    “看来进步很快,行军没问题吧?”刘协又问道。

    他最担心的就是卫尉营。

    卫尉营先后补充过三次新兵。一次是董承的部下,一次是西凉降卒,一次是河东百姓。

    论战斗力,西凉降卒最强,河东百姓最弱。

    论军纪与服从性,却是西凉降卒最差,河东百姓最好。

    徐晃能在半个月的时间内将这些人整合在一起,说明他的确有点本事。

    这和他的个人实力有关,也有天子的信任有关,缺一不可。

    董承就不行。他虽然是贵人之父,但他自己的能力太差了,很难让部下信服。

    要管住麾下将士,尤其是那些西凉降卒,只靠官职和身份是没用的,要能打赢他们,才能真正得到他们的敬畏和服从。

    “没问题。”徐晃依旧云淡风轻的说道。

    “那你就挑一营出来,赶往轵关,春耕结束后再回来。”

    徐晃诧异地看了刘协一眼,躬身领命。“敢问陛下,何时起程?”

    “后天。”刘协说道:“除夕以前,赶到箕关。”

    “唯。”

第240章 为君不易

    箕关在太行第一陉——轵关陉中,是河东、河内的界关,兵家必争之地。

    刘协任命董昭为河内太守,但他并不清楚董昭是否可信,更不知道董昭能否守住河内。将箕关掌握在自己手中,是守卫河东的必然选择。

    而徐晃是他目前唯一能放心的将领。

    其他人不是能力不足,就是想法太多,或者兼而有之。

    徐晃去了箕关,卫尉营的训练不能停。

    董承虽然能力有限,但卫尉营的将校有一半是他的旧部。曾与刘协一起商讨战法,迎战郭汜,算是第一批天子门生。经过大半个月的训练,他们熟悉了训练办法,缺了徐晃也没关系。

    即使如此,刘协还是决定将行宫搬到城外的大营里来,亲自负责。

    城里住得太憋屈,不如军中畅快。

    刘协命人通知光禄勋邓泉移营。

    不管他在哪儿,光禄勋及麾下的虎贲、羽林是必须跟着的。

    接到消息后,虎贲中郎将宋果意识到不妙。派人一问,才知道宋都受了天子冷落,哭着回城去了。

    宋果慌了手脚,急急忙忙赶到北军大营,向士孙瑞问计。

    士孙瑞也很无奈。

    他知道天子会很反感这种事,却没想到反应来得这么快。

    但他也无计可施。

    后宫的事,不是他能够干涉的,管得越多,天子越生气。

    他劝宋果不要紧张,天子只是冷落宋都,并没有处置她,应该只是警告一下。至于宋都,当引以为戒,以后不要再犯类似的错误。

    宋果忐忑不安,却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匆匆去了。

    士孙瑞坐在大帐中,心情复杂。

    吃晚饭的时候,董宛赶来了。

    宋都哭着回城,皇后伏寿又接到天子移营的消息,这件事很快就在几个女人们之间传开了。

    “宋贵人很后悔,一直在哭。”董宛凑到刘协身边,神情紧张。“陛下,你会把她打入掖庭吗?”

    “哪来的掖庭?”刘协哭笑不得。

    董承这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连忙将董宛扯到一旁,训斥了几句。

    董宛也不敢反驳,缩缩脖子,悄悄地溜了。

    “陛下,宋贵人年少,偶有失言,也是难免的事。还请陛下施以惩戒即可,不要与她一般见识。”董承恳切的说道:“宫里的事,大多如此。与皇室结亲,谋的就是家族的前程,明德皇后那样的贤德女圣人百年难得一见。如今又是用人之际,陛下还是宽容些为好。”

    刘协眉心微蹙。“阿舅,朕只是略示惩戒而已。”

    “是,是。”董承讪讪地笑着。“臣……只是……只是……”

    刘协心中不忍,摆摆手。“朕知道阿舅是好意提醒,并无怪罪阿舅的意思。”

    董承一声长叹。“陛下仁义,臣是知道的。只是想起当年太皇太后与何太后不和,令先帝左右为难的情景。当时觉得仇深似海,不共戴天,现在想想,着实无趣。如今黄泉路上,她们……”

    董承说了一半,又觉得失言,窘得面红耳赤。

    刘协暗自叹了一口气,说不上是什么感觉。

    董承不是一个精明的人,跟他在一起说话不用费那么多脑细胞,比较轻松。

    可是这人……是真的不会说话啊。

    董太皇太后与何太后不和,那是简单的婆媳关系吗?

    那是关系到皇权传承的大事。

    亏得是自家人,不计较。若是在朝堂上说这样的话,绝对会被人笑死。

    摊上这么一个无能的亲戚,难怪先帝会英年早逝。

    回到御帐,刘协一眼看到了一身素衣,跪在帐中的皇后伏寿,不禁微怔。

    “皇后这是何意?”

    伏寿款款一拜。“臣妾受命管理后宫,教训不当,辜负陛下信任,请陛下治罪。”

    刘协上下打量了伏寿两眼,在案后坐了下来。

    伏寿这是什么意思?

    她一向不参与到这些事情,只想守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今天突然为宋都出头,这是她自己的意思,还是受人所托?

    不过理由倒也很充足,挑不出毛病。

    “皇后,起来吧。这也不是你的错。”刘协心很累,不想再为这件事纠缠下去。

    说到底,还是自己口风不紧,以后注意就是了。

    “陛下怜惜臣妾,但臣妾却不敢自恕。关东、关西,冲突已久,宋氏本非逞强之人,若因小事受罚,必然会有非议。臣妾受点皮肉之苦没关系,若是因此在君臣之间生了误会,臣妾承担不起。”

    刘协心中微动,有点明白了伏寿的意思。

    这件事很容易被人引申为关东、关西的对立。

    扶风宋氏与皇室的渊源甚久,但宋氏不是争强好胜之人,相反倒是受了不少委屈。

    先帝的宋皇后被中常侍王甫等人诬告,自致暴室而死,连先帝都觉得很愧疚,梦见桓帝发怒。

    这样的人家,说她们争权夺利,根本不会有人相信,反倒会觉得又是被人构陷。

    身为关东人的伏寿父女难逃怀疑。

    再稍微推演一下,就成了关东人对关西人的压制。

    伏寿主动请罪,与其说是为宋都说情,不如说是自清。

    麻烦,真是麻烦。

    刘协越想越烦,招手让伏寿起来。“行了,这件事到此为止吧。该怎么处置,你就怎么处置。”

    “唯。”伏寿起身,偷偷看了一眼刘协的脸色。“依律,宋贵人是初犯,轻则罚俸,重则廷杖,陛下是希望臣妾轻罚,还是重罚?”

    刘协哭笑不得。

    罚俸?现在朝廷穷得丁当响,根本没有俸禄好不好。

    廷杖?估计打完,皮都不带破的,还不如不打。

    “罚她抄书。”刘协没好气的说道:“抄三遍《女诫》,再抄三遍《列女传》,要手抄,不准代笔。”

    “唯。”伏寿走到刘协身后,握起拳头,为刘协捶背。“陛下,都是臣妾管教不严。你若是实在气不过,就连臣妾一起罚吧,千万别气坏了身体。”

    刘协也觉得很委屈。

    说起来,皇帝金口玉言,一言九鼎。可是他还什么都没说呢,大臣、皇后就各种进谏。若是不答应,只怕将来免不了昏君之名。

    怪不得孝桓帝、孝灵帝会英年早逝,估计都是被憋屈死的。

    这地方不能待了,早点出征。

    他宁可与匈奴人拼命,也不愿意再过这种糟心的日子。

第241章 见机而作

    腊日如小年,当设乐大会。

    这也是刘协能自己做主的第一个腊日,虽然捉襟见肘,连官员的俸禄都发不出来,也要准备一次宴会,与臣民同乐。

    主持礼仪的太常王绛请刘协回城,希望刘协回城过节。

    城里虽然局促,毕竟有厅有堂,各种案几坐具也方便。公卿都在左右,大家都方便。

    换作以前,不用王绛说,刘协也会这么做。

    与人方便,与己方便嘛。

    可是现在,他的想法有所不同。

    太随和了,会惯坏他们,忘了君臣尊卑,乱了主次。

    “在军营里过节。”刘协说,没有一个字解释。

    王绛只能照办。

    司徒赵温、司空张喜接到通知,才意识到一个问题。

    天子再圣明,毕竟只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年。

    他也是有脾气的。

    赵温、张喜商量着要搬到城外的军营里,与天子同甘共苦,却被荀彧劝阻了。

    你们这么做,有胁迫天子的嫌疑,会激起天子更大的反抗,弄巧成拙。

    赵温也很为难。总不能天子住军营,我们在城里住大屋吧?

    荀彧说,这简单,这不是腊日到了么,你们以过节的名义,出城与天子同住军营。没几天就是新年,一系列的仪礼走完,要到正月末,到时候天子应该气也消了。

    赵温等人觉得有理,答应了。

    腊日上午,赵温、张喜就出了城,来到大营。

    刘协不在营里,他在外面演练骑兵奔袭。

    光禄勋邓泉、少府田芬在营里,接待了赵温等人。

    羽林骑跟着刘协出去了,营里只有千余虎贲,在宋果的率领下演练仪仗阵型。

    新年将至,各种典礼都需要虎贲做仪仗,必须提前熟悉。

    赵温、张喜站着看了一会,突然反应过来,问邓泉道:“陛下这些一直如此?”

    邓泉也没多想,点头表示肯定。

    “陛下没带着虎贲演练过?”

    “不仅是光禄勋营,北军也是如此,参加演练的只有骑兵。”

    赵温和张喜互相看了一眼,脸色微变。

    他们住在城里,只知道天子在练兵,却不知道天子只练骑兵。

    看来天子以三千骑平定匈奴叛乱,而且要亲征的计划从来没有改变,一直在做准备,只是没和他们商量而已。

    “你知道天子准备率骑兵亲征匈奴吗?”赵温问邓泉道。

    邓泉愣了半晌,这才反应过来,脸色变得非常难看。

    他这个光禄勋太失职了,根本不知道天子在想什么。

    “惭愧,惭愧。”邓泉无地自容,忍不住落了泪。

    跟着天子奔波数载,尝尽千辛万苦,最后却落得这般田地,成了一无所知的旁观者。

    赵温、张喜心有戚戚,三人相对叹息。

    不一会儿,大鸿胪杨彪赶来了,身后跟着呼厨泉。

    见赵温三人相对无言,杨彪不解地问了一句。虽然他现在不是太尉,只是九卿之一的大鸿胪,赵温、张喜却还是将他当作知己,将天子这些天的举动一五一十的说了。

    只是呼厨泉在侧,他们没有提反对天子出征的事。

    杨彪眉头一皱,毫不客气地说道:“天子有所不妥,我等直言进谏便是,何故做小儿女态。君荣还没来?赶紧派人去请。”

    邓泉不敢怠慢,立刻安排人去北军大营请士孙瑞。

    杨彪转身对呼厨泉说道:“单于,你可听到了?”

    呼厨泉神情窘迫,连忙拱手施礼。“听到了,听到了。大汉天恩,永不敢忘。”

    “依你之见,三千铁骑,可以平定叛乱吗?”

    呼厨泉想了想。“若是各个击破,驱逐出塞,当绰绰有余。出塞追击,斩草除根,可能有些不足。”

    杨彪扬扬眉,冲着张喜笑了笑。

    “季礼教导有方,单于进退有礼,若是戴上武冠,换上华服,与我汉臣无异。再教导几年,金日磾后继有人。”

    张喜的脸色原本就不好,一听这话,更是直接甩了脸。

    “还是文先擅于教化,大鸿胪实至名归。”

    为了教导呼厨泉这些礼节,他可花了不少心思,险些被气得暴毙。

    更让他不爽的是杨彪在后将军杨定营开讲。

    身为同僚,大家应该共进退,一声招呼不打,突然变卦,太不够意思了。

    赵温见状,连忙打圆场,顺带着批评了杨彪几句。

    他对杨彪的做法也不满。

    杨彪不以为然,扬扬手。“你们啊,应该到后将军营里走一走,看一看,而不是坐在府中埋怨。我倒是觉得天子所言有理,教化虽难,为之则易。若能化四夷为华夏,纵使需要百年,也是值得的。”

    他转身对呼厨泉说道:“单于愿意吗?”

    呼厨泉满脸带笑。“求之不得,求之不得。说起来,我匈奴与鲜卑、乌桓大不相同。我们是汉家公主的后裔,汉家外甥。身列朝廷,为汉守藩,是世世代代的期望。”

    赵温、张喜互相看看,将信将疑。

    “当真如此?”赵温低声问张喜。

    张喜摇摇头。“不知道。”他虽教呼厨泉礼仪,却没怎么关心呼厨泉想什么。

    杨彪哈哈大笑,趁机批评了赵温、张喜几句。

    他原本也是和赵温、张喜一样的看法,可是这两天与呼厨泉多有接触,态度有了一些变化。

    匈奴人以汉家外甥自居是客气话,但匈奴人想成为大汉藩国却是事实。

    如今的匈奴已经不是以前的匈奴。草原已经被鲜卑人占据了,匈奴人大部分迁入塞内,半耕半牧,逐水草而居的游牧生活变成了定居,稳定就成了第一需求。

    最典型的变化就是由兄弟相继变成了父子相继。

    匈奴人的单于之位原本是在兄弟之间传递,但兄弟之间传递容易引起分歧,最后往往付诸武力解决,内讧此起彼伏。相比之下,父子相传名份确定,也更符合人情。

    但新旧制度变革之间,难免会有冲突。羌渠被杀,依附汉朝只是原因之一,他有意将单于之位传给儿子于扶罗,而不是其他的兄弟,才是最根本的原因。

    如今于扶罗病死,呼厨泉继位,孤立无援,无家可归。如果能成为大汉藩国,接受大汉的册封和保护,不仅可以重回美稷,父子相传的制度也能得以确立,单于之位就可以永远留在他这一支。

    对呼厨泉来说,这显然是利大于弊的选择,没有不接受的道理。

    赵温、张喜都是人老成精的大臣,不用杨彪说得太明白,几句话一点,他们就意识到一点。

    教化匈奴看起来是天子的一厢情愿,实际上却是一个水到渠成的现实需求。

    正如杨定营中的将士一样。不是他们不想读书,不想成为彬彬之士,而是没有条件读书。

    换句话说,不是天子一厢情愿,而是他们反应迟钝,没意识到教化四夷的机会就在眼前。

第242章 深谋远虑

    儒家重德教,以修德来远为最高境界。

    上致天子尧舜,下教百姓谨身,是读书人最理想的成就。

    如果能达到这样的目的,上可称名臣,下不失循吏,青史留名。

    只是很可惜,能坚持理想的人不多。大部分人入仕前壮志豪情,进入仕途后就渐渐偏离了初心,只在乎自己的私利,只想着荣华富贵,官至公卿。

    至于理想,化作夜深人静时的一声叹息。

    当然,大部分人不会认为是自己丧失了初心,只会说人心不古,王道难行。

    赵温、张喜也不例外,只是程度不同。

    突然看到一个实现理想的机会摆在眼前,他们自然动心。

    张喜利用师傅之便,向呼厨泉打听起了匈奴人的事。

    过了一会儿,士孙瑞等人也来了,加入了聊天群。

    没过一会儿,宗正刘艾、廷尉宣播等人陆续到达,气氛更加热烈。

    实然被这么多大臣围着,呼厨泉受宠若惊,紧张得一头汗,同样的话说了一遍又一遍。

    杨彪将士孙瑞拉到一旁,问起了天子练兵的事。

    士孙瑞悄悄地将宋都泄露禁中语,惹得天子发怒的事说了一遍,连声叹息。

    杨彪点头赞同。

    费了那么多心思,总算将阉竖清除掉,又难得天子有意将大权归还外朝,不能节外生枝。

    之所以立伏寿为皇后,不就是看中了伏完没有野心么。

    后宫干政,不可避免的会导致阉竖坐大。遇到明君还好一点,遇到孝桓、孝灵那样的昏君,阉竖手握王爵,口含天宪,天下必乱。

    “天子可曾处置宋贵人?”

    “蒙皇后求情,罚抄《列女传》《妇诫》各三通。”

    杨彪眼神微闪,险些失笑。

    抄书这个处罚的确有点孩子气。

    “君荣,天子圣明仁厚,倒是你我……”杨彪抚着胡须,叹了一口气。“你若是击破卫、范,何至于此?治国当德刑兼备,叛乱而不诛,只会助长某些人的野心。你看看他们,侵吞户口、耕地,囤积居奇,坐视朝廷缺衣少食,简直是可恶之极。”

    士孙瑞沉默不语。

    他和杨彪的理念有别。事已至此,争执也没有意义。

    “天子欲以三千骑讨平匈奴叛乱,奈何?”

    士孙瑞回头看了看,领着杨彪往远处走了几步。“今天一早,徐晃领着一千余人,往东南去了。如果所料不差,应该是去箕关。”

    杨彪吃了一惊。

    天子派兵出营,居然没和公卿商量。

    按理说,他的太尉被免了,士孙瑞不仅没升为太尉,连原本的卫尉都被免了。天子要动用卫尉营的兵力,而且只有千人,的确没必要和他们商量。

    可是他总觉得,这是天子有意而为之的结果。

    “你的意思是说……”

    “天子计议已定,你我是拦不住的。”士孙瑞轻声说道:“徐晃去箕关,可保河内之敌不能长驱直入。钟繇、段煨在上党,袁绍西行受阻。只剩下太原无人据守,我打算请诏,去太原,文先可否助我一臂之力?”

    “你去太原,做太守么?”

    “做不做太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守住太原,筹集粮秣,以备不测。”士孙瑞沉默了片刻。“我毕竟和王子师共事多年,有些旧谊,或许行事会方便些。”

    杨彪想了想。“天子亲征,北军为殿,也是应该的。只是……如此一来,河东岂不是只剩下左将军杨奉与后将军杨定?”

    士孙瑞转头看了杨彪一眼,嘴角微挑。

    “闻到血腥味了么?”

    杨彪的眼角不由自主的抽搐了两下,倒吸一口凉气。

    日落时分,刘协回到了大营。

    杨彪等人聚在营门口,看着天子在一队骑士的簇拥下轻驰而来。

    人如虎,马如龙,令人不禁心生豪迈。

    几天不见,天子仿佛又长高了不少,而且更壮了,英气逼人。

    杨彪上前行礼,齐声高呼。

    “臣等恭迎陛下归营。”

    刘协翻身下马,简单的洗漱了一番,便请大臣入帐。

    酒食已经备好,刘协入座后,尚食监便开始传菜。一队队宫女、侍者托着菜肴入帐,将热气腾腾的菜肴摆在每个人的面前。

    酒菜算不上丰盛,更没有山珍海味,可是对于经历了几年磨难的刘协君臣来说,这已经是难得的美味。闻着酒食的香气,便有人忍不住落了泪。

    中平六年以来,他们就每天生活在董卓、李傕等人的威胁之下,生不如死,朝不保夕。

    今天的宴会虽然算不上丰盛,却不会有性命之忧。

    情绪具有传染性,一人落泪,便有数人感伤。

    一时间,帐中一片抽泣之声。

    刘协也有些伤感。

    眼前这些都是跟着他出生入死的大臣。在原本的历史上,这些人大部分都以身殉国。

    虽然有各种矛盾、分歧,他们却是大汉最后的人心。

    如果人心思汉不是一句空话。

    刘协吁了一口气,举起酒杯,朗声道:“诸君,自董卓乱政以来,至今六年有余。这六年来,承蒙诸君辅弼,得以苟活。今日与诸君共饮,贺乱臣身死,大汉再兴。”

    司徒赵温率先站起,双手举杯。

    “司徒臣温,为陛下寿。愿天下太平,大汉再兴。”

    众臣纷纷附和,气氛热烈。

    刘协一饮而尽,再次斟满酒,高高举起。

    “朕不敏,幼失怙恃,全赖诸君扶持,方有今日。愿与诸君革旧布新,行王道,施教化。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众人听了,热血沸腾,就连一向稳重的杨彪都激动不已,情绪极少外露的荀攸也为之动容。

    王道,教化,圣人绝学,万世太平,这些都是儒门的夙愿,汲汲以求的鸿图,如今由天子亲口说出,意气非凡,自然令人激动。

    “陛下圣明,王道可致,太平可期。”廷尉宣播振臂高呼。

    众人纷纷附和,山呼万岁。

    司徒赵温再次出列,从袖子里取出一封奏疏,双手送上。“革故布新,理当改元。臣等奉诏,拟定年号,请陛下定夺。”

    裴俊上前,接过奏疏,转身送到刘协面前。

    刘协展开,扫了一眼,上面用端庄的汉隶写着六个年号,写在第一个的非常眼熟。

    历史的惯性就是这么强大。

第243章 釜底抽薪

    刘协目光一扫,看到了少府田芬身后的裴茂。

    裴茂正紧张地看着刘协。四目相对的那一刹,裴茂退缩了,垂下了眼皮。

    他的双手拢在袖中,手心全是汗。

    天子这几天一直在城外军营里,他没有求见过,不知道天子对他之前的建议是何态度。

    年号是他的一个试探。

    如果天子能接受这个年号,那就还有缓和的余地。

    如果天子不同意,就只能再想别的办法。

    刘协看得分明,心中恍然。

    建安排在第一,裴茂发挥了不小的作用,而其他人也承认了他的影响力,接受了他的意见。

    看似六个年号可供选择,其实排序已经说明了问题,剩下的只是个过场。

    历史上的建安是不是就这么来的?

    刘协觉得可能性极大。

    毕竟那时候的刘协是真正的丧家之犬,根本没有讨价还价的条件。他记得裴茂后来曾以尚书令的身份持节,督段煨击退李傕、郭汜,还封了侯。

    能得到这样的机会,和他是河东人应该有关系。

    刘协清了清嗓子。“诸君辛苦了,这六个年号都是极好的。朕思劫难之后,欲建太平,身在安邑,不如就以建安为号,如何?”

    “陛下圣明。”赵温高呼。

    裴茂松了一口气,也跟着众人高呼圣明。

    刘协放下了手中的奏疏,右手虚握成拳,轻叩案几。

    众人立刻安静下来,凝视倾听。

    “尚书令。”刘协再次看向裴茂。

    裴茂心中一紧,连忙起身出列。“臣在。”

    无数双目光看了过来,尤其是那些了解内情的。

    此时此刻,天子点裴茂的名字,自然有所指。

    “朕刚才所许愿望,尚书令觉得是否有实现的可能?”

    裴茂应声说道:“陛下所许,正是臣等所愿。君臣一心,何难不克?就算比眼前这王屋山难上百倍,臣等也愿与陛下一道,效愚公故事,子孙以继,夷平险阻。”

    刘协微微颌首。

    裴茂很聪明,没把话说死。

    但你还是答得太快了,没看到真正的要害是什么。

    刘协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看到了形形色色的表情。

    有人激动,有人沉默,有人皱眉,有人从容。

    “有人觉得不可行吗?”刘协嘴角噙起浅笑。“若有不同意见,不妨提出,朕愿与诸君共商。”

    没有人说话,只是有人轻声叹息。

    刘协也没去看。不管是谁叹息,不说话就表示接受了。

    “能得诸君辅弼,朕心甚慰,还望诸君能与朕并力,践行王道,造福万民。一人向隅,举座不欢。若使十人在座,九人不悦,一人焉能安坐?尚书令以为然否?”

    裴茂不明所以,却无从反驳,只得躬身施礼。

    “陛下所言极是。”

    “既得尚书令支持,朕就请尚书令辛苦一趟,持节往白波谷招降,如何?”

    裴茂这才反应过来,不禁苦笑。

    原来天子绕了这么大一个圈,是要他去白波谷招降白波军。

    这有何难?

    “陛下欲招降白波诸将,诚为仁政。臣愿往。”

    “甚好。”刘协的目光看向荀彧。“荀府君。”

    荀彧起身出列。“臣在。”

    “欲招降白波诸军,并为编户,使其安居乐业,田宅必不可少。如今河东有多少空田可耕?又有多少空宅可居?”

    荀彧躬身说道:“回禀陛下,河东本有九万三千余户,如今仅余三万七千余户,空闲田宅甚多,不仅能安置白波诸军,还有大量剩余。”

    “安邑能安置多少户?”

    “安邑本为大县,有户逾万,如今仅余两千三百余户。粗略估计,可安置七八千户。”

    刘协点点头。“安邑既是郡治,又是行在,若无足够户口,难以支撑朝廷开支。招降来的白波诸军就优先安排在安邑吧,剩下的安排在周边各县,以免长途转输,徒增消耗。”

    “唯。”荀彧从容应喏,退了回去。

    “尚书令,你可有增补意见?”

    裴茂额头全是汗珠。

    天子这一招太狠了,让他连回旋的余地都没有。

    招降白波军来填补户口流失留下的田宅,看似合情合理,其实却大有问题。

    那些流失的户口中,至少有一半只是从朝廷的账面上消失了,其实人和地都在,只是成了大族的部曲、附庸,也就是所谓的隐户。

    如今天子按照上计簿的数字,招降白波军来填补缺口,真损失的户口无所谓,隐户怎么办?

    荀彧不可能不知道这一点,但他附和天子,说明他很反感河东大族要挟朝廷,有意为之。

    裴茂迅速考虑了一下,说道:“陛下,流失的户口大多只是逃难,并非死亡。如今陛下龙兴河东,安抚百姓,百姓必闻风而返。若发现家园田宅为人所占,无家可归,必致生怨,反而辜负了陛下的本意。望陛下三思。”

    刘协扬扬眉,沉吟道:“尚书令所言,的确有些道理。诸君可有解决之道?”

    话音未落,刘巴起身。“陛下,臣有计,可解尚书令所言之困。”

    “你说。”刘协很欣慰。

    这外来的没有那么多利益纠缠,就是敢干。

    裴茂也看向刘巴,额头的汗珠更密。

    刘巴却不看裴茂一眼,淡淡地说道:“方才荀府君说河东本有九万余户,的确是事实,但这九万三千余户却不是河东户口最多的数字。河东户口最多时有二十余万户。纵使其时游食之民众,耕地也足以供十五六万户耕种。”

    “果真如此?”刘协惊讶地看向裴茂。

    裴茂无奈地点点头。“的确如此,不过那是三百年前的事了。光武中兴以来,河东户口就没超过十万户。”

    “为何如此?”

    “臣愚钝,不明所以。”裴茂没法回答,只能推不知道。

    刘协也没有追问,重新看向刘巴。

    刘巴接着说道:“且白波诸军本就是河东之民,他们之所以落草为寇,要么是为人所欺,要么是为人所惑,如今天子圣明,赦免其罪,令其归原籍占田,本不必占人田宅。纵有冲突,安置到附近郡县即可。臣一路走来,弘农郡内就有不少抛荒耕地,可安置由荆州返乡之民。”

    刘协看向裴茂。“尚书令以为可否?”

    裴茂叹了一口气。“陛下,此计的确可行。只是人皆恋土重迁,若能安排在原籍,自然还是回原籍最好。”

    刘协点点头。“行,那就宽限几天,春耕之前返乡的,可以回原籍居住。春耕之后返乡的,就安置在附近郡县。安邑不循此例,限于新年之前。”

    “唯。”刘巴大声领命。

第244章 天子问政

    裴茂没有再争。

    裴氏不在安邑,在闻喜。他有足够的时间通知闻喜的乡党及时占田,安邑的自认倒霉吧。

    谁让他们不知进退,非要逼得天子出狠招。

    为了这些人,与天子撕破脸,毁了自家父子的前程,不值得。

    就算有几个关系好的也都在安邑城附近,还有四五天时间,完全来得及。

    这件事就这么定了。

    虽然不是每个人都赞成对河东大族下手,但生存问题迫在眉睫,非解决不可。

    再者那些人的作派也让很多人不满,天子连卫固、范先都赦免了,你们还想怎样?

    不说感激涕零,至少也应该收敛一些,不能得寸进尺。

    朝廷也是要脸面的,像做生意似的一手交钱一手交印绶,这算什么?

    杨彪、士孙瑞等老臣也难得的没吭声,看着荀彧、刘巴联手,与裴茂针锋相对。

    他们担心拦不住天子,反而激怒了天子,大开杀戒。

    兵权在天子手中。天子真要一意孤行,他们也拦不住。

    刘协再次举杯,与大臣们共饮一杯。

    接着刚才的话题,他又兴致勃勃地说起了王道。

    “司徒,何为王道?”

    见天子兴致这么高,热心问政,赵温身为司徒,不好拒绝,略作思索,答道:“《礼记》云:礼乐刑政,四达而不悖,则王道备矣。”

    刘协再问:“何为达,何为不达?何为悖,何为不悖?”

    赵温语塞。

    儒门崇尚王道,但真正定义王道的却不多,为王道制定标准的更罕见。

    至少他一时半会的想不出。

    刘协转头看向司空张喜。

    张喜躬身说道:“依孟子义,王道即仁政。”

    “何为仁政?”

    “人皆有不忍之心,仁政即不忍之政。”

    刘协沉默不语,垂下了眼皮。

    张喜讪讪地闭上了嘴巴。很显然,天子对他这个答案也不满意。

    荀彧起身,拱手施礼。“陛下,儒术主旨在德。以德行仁,即为王道,不在中衡。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小人之仁,与君子之仁,岂能划一?其行有异,其心则一,同归于仁。”

    “如此,治国岂非从心所欲?”

    荀彧正色道:“《春秋》断狱,岂依律令?执三尺律而鞭笞万民,如刻舟求剑,绝非王道。”

    刘协再次垂下了眼皮,转动着手里的酒杯,含笑不语。

    这个问题是辩不出答案的,儒家就是这么干的。虽不能说没有律法,但他们断案的时候的确不怎么固守条文,自由发挥的时候很多。

    这肯定不行,但现在不是争论这个的时候,要不然今天这顿饭就没法吃了。

    荀彧是他要寄予厚望的中坚力量,这个时候要留点面子。

    见刘协不说话了,张喜如释重负,欣慰地看了一眼荀彧。

    还是乡党后生给力啊。

    刘协眼皮一挑,再次露出灿烂的笑容。

    “朕年少学浅,历事亦浅。诸君各抒已见,朕仍不知就里。敢请教府君,以王道行于河东,可乎?”

    荀彧的头皮开始发麻,却不能退缩。“自然可以。”

    “若以三年为期,府君能致河东九万户丰衣足食,安居乐业,外无羌胡扰边,内无豪民生乱么?”

    “臣不敢言必致,唯愿竭尽所能,不负陛下。”

    刘协再次看向裴茂。“尚书令,朕为河东选的太守,你满意吗?”

    裴茂含笑拱手。“陛下知人善任,河东百姓承沐天恩,当万众额手,溥土同庆,岂敢不满。”

    刘协幽幽说道:“诚如尚书令所言,得河东百姓、万民相庆。朕便是辛苦一些,也是值的。府君,努力,莫负圣人之教,莫负朕与河东百姓、万民厚望。”

    荀彧无言以对,只能拱手领命。

    刘协朗声道:“朕虽无知,不谙治道,唯愿择善而从。公卿治国,太府治郡,愿君臣同心,各尽所能,由为生民立命起,开万世之太平。如此,则天地之心可立,而往圣绝学可继。生与诸君同乐,死与诸君共血食,岂不快哉。”

    众人听了,山呼万岁之际,心情各有不同。

    赵温、张喜自然是欢喜的。

    天子这么说,显然是之前承诺还权的进一步确认。当着这么多人说,想必不会再反悔。

    荀彧却觉得肩头沉甸甸的,治理好河东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天子这个要求看似简单,实则千难万难,近乎不可能。

    天子说得很明确,他要的是河东九万户丰衣足食、安居乐业。

    杨彪、士孙瑞大感遗憾。

    司徒治民已成必然,但太尉掌兵却越来越渺茫了。虽说可以肯定天子不愿意放权,有意为之。但机会就这么错过了,要说一点也不遗憾,那是骗人的。

    杨彪拱手出列。“陛下,臣有一言,请陛下斟酌。”

    “大鸿胪请讲。”

    “河东虽有盐铁,但耕地有限,怕是供养不起太多的军队。臣敢请陛下分布诸将,就食诸郡,既减轻河东的负担,也能守护河东安危。”

    刘协诧异地看着杨彪。

    这个方案没什么问题,他本来也有这样的计划。

    可是杨彪这时候提出来,是纯粹的出乎公心,还是表示对兵权的关切?

    刘协试探道:“大鸿胪能否详言?”

    “人力有穷,地力有尽。河东耕地亦有定数,一户有田五十亩,得米不过一百五十石,取什一之税,为十五石,不足以供养战士一人。以臣估计,给使河东九万户皆有其田,仅能供养四万余人。去除官吏、工匠,将士不得过两万人,否则就无法丰食足食,安居乐业。”

    刘协眉梢轻颤。

    老杨,你这是有朕之矛,攻朕之盾啊。

    不过没关系,朕也正有此意。

    刘协点点头。“大鸫胪所言甚是,朕也有此意。前将军段煨已在上党,朕欲分部诸将于太原、弘农、冯翊,平定匈奴叛乱后,复立西河、上郡、九原等郡,分部诸军。”

    杨彪再次拱手。“陛下深谋远虑,臣甚是钦佩。只是远水难解近渴,陛下欲使河东行王道,当先减河东之重负。既然陛下有意巡狩美稷,臣敢请陛下移北军于太原,为陛下殿。”

    这一次,刘协听懂了杨彪的意思。

    命士孙瑞率北军移镇太原,既能减轻河东负担,又能为他殿后,的确是个两全齐美的办法。

    当然,对杨彪和士孙瑞来说,此计最重要的意义在于一旦北军到了太原,将来就算回师,也必然会留下一部分人马在太原,防备袁绍西进并州,或者将来东出冀州。

    行军作战,用熟不用生,熟悉太原地理的士孙瑞或魏杰自然是最合适的将领。

    士孙瑞立下大功,才有机会重提太尉掌兵。

    就知道你们不死心。

    “可!”刘协正中下怀,一口答应。

第245章 意料之外

    天子愿意行王道,又践行承诺放权,虽不是尽善尽美,总算向王道迈了一大步。

    君臣各如所愿,这顿饭吃得很满意,对未来充满了希望。

    总而言之,这是一场团结的大会,和谐的大会,成功的大会。

    苦恼的只有荀彧。

    要让河东九万户百姓过上丰食足食、安居乐业的美好生活,还要供养朝廷及两万大军,这个责任不是一般的重,难度不是一般的大。

    即使荀彧是王佐之才,也觉得棘手。

    施政不是论道,动动嘴皮子就行。

    他之前也没有类似的实践经验,天子突然要将践行王道的责任交给他,他压力山大。

    这顿饭吃了些啥,他根本没印象。

    晚宴结束,大臣们依次告退。不止一个人走过来,或是对着荀彧行礼,或者勉励荀彧几句,希望他能抓住这个机会,治理好河东,实现儒门几百年来的夙愿。

    但荀彧最希望看到的荀攸没有出现。

    宴会一结束,荀攸就回帐去了。

    他是侍中,天子近臣,帐篷就在御营里,离天子的帐篷很近,以便随时咨询。

    这也让荀彧想见他变得极不方便。

    荀彧想了很久后,还是决定回城,不见荀攸了。

    刘协站在御帐门口,看着荀彧走出了大营,向安邑城方向缓缓而去。

    “他能行吗?”

    一旁的唐姬轻声说道:“若他不行,臣妾也想不出谁能行。”她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或许王道终究只是理想,无法践行。”

    刘协转头看了唐姬一眼。“嫂嫂对他很有信心。”

    唐姬笑了,低下头。“自臣妾记事起,就觉得他是天下第一等聪明人,王佐之才名至实归。”

    刘协笑而不语。

    他不知道荀彧是不是天下第一等聪明人,但他知道这个时代还有一个奇才,眼下正在南阳耕读,只是太年轻了,可能还没成亲。

    他们应该是同龄人,甚至有人猜想他们是同一个人,卧龙即真龙。

    如果荀彧不能成功,他不介意再让那头卧龙来试一试,看看这王道究竟有没有实践的可能性。

    你们吹的牛逼,自然要由你们负责实现。

    “希望他的家人能早点来,身边有人照顾,不至于这么辛苦。”

    唐姬转头看了刘协一眼,嘴角轻挑。“陛下真打算聘他女儿为美人?”

    “有何不可?只要能让他尽力,朕不介意多娶一个两个。”刘协耸耸肩,又道:“虱多不痒,债多不愁,反正这后宫里也不会安静,多一个声音也无所谓。”

    唐姬叹了一口气,拱手告辞。

    至尊不易,欲为明君的至尊更不易,欲再兴大汉的至尊简直比登天还难。

    天子小小年纪,就承担了他不该承担的责任。

    刘协回帐,伏寿已经准备好了洗漱用品,侍候着刘协洗漱。

    “陛下那四句说得真好。”伏寿忍不住说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能成就其中之一,便是圣贤。能大成者,其唯圣王乎?”

    刘协放下手里的布巾,瞅了伏寿一眼,笑而不语。

    算你识货。

    如果不是吹牛逼的最高境界,又怎么会成为穿越者必备杀器。

    你们不是一个个哭着喊着要王道么,老子就给你们吹个更大的,看你们有没有胆量践行。

    吹牛逼谁不会,能把吹过的牛逼变成现实的,那才是真牛逼。

    无知者还在口嗨,聪明人只怕已经在颤抖。

    “再过几天,朕就要远征。后宫的事,皇后多费心。”

    “再过几天?”伏寿吃了一惊。

    再过几天就是新年,新年后还有一系列的典礼要天子亲自参加,这时候远征,合适吗?

    刘协点了点头,表示自己没有说错。

    但他没有解释。

    有宋都的先鉴在前,相信伏寿会守口如瓶。

    之所以决定过几天就走,是因为他最近了解到匈奴人有一些新的习俗,比如喜欢像汉人一样过新年。一到冬天,他们就会大批入塞,在水草丰茂的塞内过年,而不是在苦寒的草原上。

    如果想重创匈奴人,这是一个最好的机会。

    用不了多久,匈奴人就会收到他进入河东的消息,提高警惕。再加上天气回暖,不少人会离开塞内的牧场,回到塞北,想追就难了。

    出其不意,抢在他们反应过来出击,才有成功的可能。

    原本的计划并非如此,因为条件不具备,铁官来不及打造足够的军械。

    裴潜使用了水排后,生产效率得到了成倍的提升,能有几天内交付所有的军械,条件突然具备了。

    他自然不会因为过年而放过这个难得的机会。

    伏寿没有再问,侍候刘协上了床。

    刘协累了一天,一会儿就睡着了。

    伏寿坐着看了一会儿,忽然听到前帐有声音,连忙起身。来到前帐一看,原来是令史蔡琰。她誉写好了记录,来请刘协过目。

    “陛下休息了。”伏寿说道。

    蔡琰很是意外,随即又自责地说道:“是臣妾疏忽了。今日小年,君臣大宴,天子饮了不少酒,理当早些休息。臣妾不该来打扰。”

    伏寿摆摆手,从蔡琰手中接过记录,翻看了一遍。

    “天子北狩,令史会随行吗?”

    蔡琰看看伏寿。“臣妾尚未收到通知。能记录起居注的人很多,未必需要臣妾随行。”

    伏寿将记录交了回去,一声轻叹。

    “若令史能够承受行军之苦,还是随行吧。能记录起居注的人的确很多,但能陪陛下读书的却很少。陛下能有如此高远的志向,离不开令史的指引。且行军在外,我等不能随行,侍卫、郎中难免照顾不周。有令史同行,我也能放心。”

    蔡琰一下子红了脸,期期说道:“殿下,臣妾……从未有如此野望。臣妾只是……”

    伏寿按住蔡琰的手,轻轻拍了拍。

    “令史的品节,我是清楚的。这不是皇后的命令,只是为人妻的请求。正如荀府君担任着王道践行的重任,令史也是女子为官的榜样,本不该麻烦你。只是人言可畏,纵使令史一心为臣,又有几人相信令史与陛下只是君臣?与其负虚名,不如名实相副来得坦荡。”

    蔡琰尴尬得满脸通红,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

    这是她从来没想过的局面,一向警惕,生怕有人争宠的皇后竟然会将天子托付给她。

    我也没和天子有失礼之举啊。

第246章 宝刀未试

    蔡琰带着一肚子疑惑回到帐篷,坐在案前发呆。

    帐门一声轻响,唐姬走了进来,见蔡琰这般模样,不由得疑惑。

    “昭姬,怎么了?”

    “夫人。”蔡琰回过神来,连忙起身迎接。

    “好些天没见你了,今天晚上与你共寢,如何?”

    “求之不得。”蔡琰笑逐颜开,连忙命人准备。将唐姬引到案前坐下,就着灯光仔细看了看,抿嘴笑道:“夫人气色不错。看来有事可做,虽然辛苦些,却能忘忧。”

    “这是你的夫子自道吧。”唐姬打趣道:“你看你,满脸生晕,气色比我好多了。”

    蔡琰摸了摸自己的脸,叹了一口气,便将刚才皇后的话说了一遍。

    “夫人,皇后这是何意?”蔡琰很委屈。“我虽与天子朝夕相处,但恪守臣礼,从不敢有丝毫逾越。皇后这么说,莫不是有误会?”

    唐姬思索片刻,轻声笑道:“她不是对你有误会,而是觉得事难避免,不如顺水推舟。”

    “夫人,你怎么也这么说?”蔡琰有点急了。“我失陷敌营,名节俱失。陛下不嫌我卑贱,许我以兰台令史之职,续先父未竟之业。我感激莫名,岂敢有此野望?”

    唐姬按住蔡琰的手。“昭姬,你不要急。我说的事难避免,不是指你,而是后宫。就在刚才,我与天子在御帐外说话,提到荀府君女,想来是皇后听到了,故有此心。”

    蔡琰这才反应过来,长出一口气。“可是我……”

    “皇后有这样的想法很正常,你不必紧张。你若有心,那就顺水推舟,承她一个人情。你若无心,也没人能够强迫你。”

    蔡琰如释重负。

    “不过,我也建议你随行。天子北狩,难免与匈奴人打交道。你通晓匈奴语,可以助天子一臂之力,这是其他人做不到的。他们能了解一些匈奴的习俗已经不易,有几个真正与匈奴人接触过,通晓匈奴语的更是少之又少。天子有你一人,等于同时有了史官和通译,多方便啊。”

    蔡琰看看唐姬,欲言又止。

    “别急着决定。”唐姬笑道:“就算不三思,再思也是必要的。”

    腊月二十八,杨彪接到诏书,带着呼厨泉赶到了城外大营。

    刘协领着他们上了将台,伸手一指。

    “单于看朕这骑兵如何?”

    呼厨泉一路赶来,有些气急,呼哧呼哧的喘,也没多想,顺着刘协的手指一看,吸了一半的气顿时憋住,眼前一阵金星乱冒,险些晕厥过去。

    将台之下,站着六排骑兵,每排约有五十骑。

    这些骑兵人马俱甲,手持长戟,腰挂战刀和弓矢,马背上还挂着两个巨大的箭囊。

    骑兵的头盔遮住了脸,看不出相貌,却能感觉到双目中的凛冽杀气。

    三百骑的阵地不算很大,却威重如山,让人喘不过气来。

    “甲……甲骑?”呼厨泉攥起拳头,用力敲了敲胸口,总算将这口气顺了过来。

    “还是单于有见识。”刘协咧嘴一笑。“朕这甲骑堪用否?”

    呼厨泉唾了口唾沫,有点想骂人。

    堪用?你这甲骑简直是杀器好么?

    见过炫富的,没见过你这么炫富的。

    草原上的确有甲骑,但一来数量没有这么多,二来装备也没这么精炼、齐全。大部分甲骑用的都是皮甲,只有实力雄厚的将领才会装备铁甲,而且那些铁甲大多粗糙不堪,根本和眼前这些甲骑所披的铁甲相提并论。

    早就听说河东铁官技术精湛,今天总算是亲眼见识到了。

    “陛下有这些甲骑,可横行草原万里。”呼厨泉掩饰不住羡慕之情。

    “有单于这句话,朕就放心了。”刘协说道:“这三百甲骑是朕重金打造的,只为助单于继位。”

    “陛下天恩浩荡,臣感激不尽,无以为报。”呼厨泉吓出一身冷汗。

    这三百甲骑是为那些叛逆准备的,还是为他准备的,他也说不清。

    “好说。”刘协摆摆手,云淡风轻。“既然单于觉得可用,那就请单于随朕一起赶赴平阳,集结人马,奔赴美稷平叛。”

    呼厨泉还没反应过来,杨彪先急了。“陛下,新年将至,陛下岂能不在?”

    刘协看看杨彪。“匈奴叛而不能平,有何面目祭祖、祭天?若能斩叛徒首级而归,献于祖宗灵前,纵使迟几日又有何妨?”

    “不然,治国以礼,礼不可废。”

    “前日荀文若说,治国以仁,执三尺律而鞭笞万民,如刻舟求剑,绝非王道。大鸿胪莫非忘了?治国如此,治兵岂能抱泥,见机而不作?”

    杨彪还准备再说,天子又道:“大鸿胪若有心,不妨想一想如何安顿、教化匈奴。这次出征,若能大捷,俘虏将以万计,是留在西河放牧,还是引入河东耕种,大鸿胪可有计较?”

    杨彪叹息道:“陛下,兵者生死之地,陛下万乘之躯,岂可轻忽?臣敢请陛下与公卿商议,谋定而后动。”

    “朕没与公卿商议么?大鸿胪前日建议派遣北军赴太原,朕可是答应了的。”

    “陛下,当时可没说年前出兵吧。”杨彪欲哭无泪。“陛下突然起意,粮草、辎重如何来得及准备?新年将至,将士又岂能安心起程?”

    刘协轻轻叹了一口气。

    “大鸿胪,军中数万将士,有几个是河东人?朝廷窘迫,连俸禄都发不出来,这个年又怎么过?朕很担心,看着河东大族穷奢极欲,将士们会心生杀机。与其如此,不如统兵出征平叛。这大过年的,安邑不安,血流成河,改元岂不成了笑话?”

    杨彪的额头沁出了冷汗,不敢再说。

    天子的意思很明白,不让他去美稷平叛,他就要在安邑杀人了。

    安邑也有叛逆,只是被士孙瑞放过了,以至于天子现在捉襟见肘,连俸禄都发不出来。

    刘协转身招了招手。

    有人走了过来,送上两套马甲,以及人甲、弓矢、战刀。

    “这是朕赐与单于的新年礼物,还望单于不要嫌菲。”

    刘协拿起战刀,“唰”的一声拉开半截,阳光照在雪亮的刀刃上,一下子映亮了呼厨泉的眼睛。

    呼厨泉下意识的抬起手,挡住眼睛,半晌才适应了眼前的光亮。

    “好刀!”呼厨泉赞了一声。

    这口刀不仅装饰精美,刀身雪亮,寒气逼人,还有精美的花纹。

    一看就知道是汉朝著名的百炼宝刀。

    刘协微微一笑。“非好刀,何以斩乱臣贼子首?”

第247章 后生可畏

    呼厨泉被宝刀吸引,看得津津有味。

    杨彪却觉得头皮一阵阵发麻。

    天子的杀气很重,不让他去美稷,真在河东大开杀戒,这个新年就太不吉利了。

    杨彪越想越不安,找了个由头,出了御营,直奔太守府。

    经过安邑县寺时,他停下来看了一眼。

    门前停了两辆车,车旁站着几个苍头,聚在一起说闲话。

    看到杨彪走来,他们停住了,躬身行礼。杨彪还没走开,他们又恢复了懒散的模样,靠着车,闲聊起来。

    杨彪也没心情理他们,转身离开,远远地听到几句话。

    “那老朽是谁啊?看气势像个官儿。”

    “不认识,都是讨饭的。”

    杨彪身边的侍从顿时恼了,转身就要去找个说法,却被杨彪叫住了。

    杨彪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衣服。

    朝廷几年没发俸禄了,他也没钱置办新官服,不办公的时候都穿常服。最近刚刚被迁为大鸿胪,之前太尉的官服也不能穿。

    “我像讨饭的?”

    侍从脸气得通红。“这些河东竖奴,有眼无珠,都该杀。”

    杨彪打量着侍从。“你是这么想的?”

    侍从吓了一跳,随即期期的说道:“杨公,不是我一个人这么想,很多人都这么想。”

    杨彪叹了一口气,转身离开,脚步更快。

    来到太守府,杨彪直入中庭。荀彧正送两人下堂,见杨彪脸色不对,便示意属吏暂时不要领人进来,亲自将杨彪引到堂上。

    “杨公,怎么了?”

    “天子要亲征美稷,你知道么?”

    荀彧神情疑惑。“这不是前天刚定的么,杨公你还建议北军进驻太原……”

    “陛下要在年前出发。”

    荀彧愣住了,思索了半晌,又道:“看来是天子发现了战机。”

    杨彪惊讶地看着荀彧。“文若,新年将至,大朝、祭祖、郊祀,哪一项都不能缺了天子。这时候出征……”

    荀彧看着杨彪,嘴角颤了颤。

    “杨公,匈奴的叛乱不仅会威胁到河东的安危,更可能与冀州相呼应。若不能尽快击破,全据并州,朝廷仅有河东,能撑几年?”

    杨彪盯着荀彧,沉默半晌,点了点头,起身告辞。

    “文若,我明白了。非常之事,必待非常之人。我们都老了,大汉能否再兴,要看你们后生。”

    “杨公此言,恕我不敢苟同。”荀彧伸手拦住了杨彪。“杨公登高一呼,万众响应,可比令郎德祖数月之功。后生虽有干劲,却离不开老臣的指点。不瞒杨公说,我正准备向你请教呢。”

    “你向我请教?”杨彪自嘲道:“你不怕被我误导了?”

    荀彧哈哈笑着,拉着杨彪重新入座。“杨公,行王道可不是我一个人的责任,而是整个儒门的夙愿。但凡是儒门中人,都应该尽一份力。弘农杨氏以书经传家,四世重臣,岂能置身事外?”

    “行了,你说吧。”杨彪失笑道。“何事能难住你这王佐之才?”

    荀彧收起笑容。

    天子将在河东交给了他,而且指明要九万户百姓人人都能安居乐业,这可难坏了他。

    人人安居乐业其实不难,轻赋薄徭就行。

    河东的户口流失虽然没有账面上的严重,但耕地有余是毋庸置疑的。别说白波军重新落籍,就算是年后再俘虏数万匈奴人,河东都能安置得下。

    可是要供养朝廷,尤其是几万大军,这就难了。

    土地的产出有限,如果税赋收得少了,供养不了朝廷和大军。收得多了,安居乐业无从谈起。

    为了这件事,荀彧这几天吃不香,睡不好。

    无奈之下,只得向杨彪请教。

    杨彪转了转眼珠。“刘巴来过了吗?”

    荀彧目光一闪。“杨公找他有事?”

    “我不找他。我只是想,你找我之前,应该和他商量过了。有了想法,却又拿不定主意,才会找我商量。”

    荀彧抚掌而笑。“杨公英明。”

    “哼!你们这点小伎俩,都是当年我们玩剩的。”杨彪撇撇嘴。“说说你们的计划吧。”

    荀彧笑笑。“杨公还记得赵青父子吗?”

    “当然记得。”

    “赵青父子之后,陆续又来了千余户,献粮从军。其实大部分人并没有征战经验,但青壮不少,若能且屯且守,加以训练,不出三年,即有精兵数万。”

    杨彪心中一动。“你打算将白波军变成军屯?”

    “杨公以为可行么?”

    杨彪没说话,眼中却露出了兴奋的光芒。

    荀彧这个计划好,如果能得到实施,河东将拥有至少四五万稳定兵源,而且不需要朝廷出资。

    更妙的是,这个方案不触及河东大族根本,不会引发群体性的反抗,又安置了失去土地的庶民。

    对白波军将士来说,只要能得以足够的土地,辛苦一点也可以接受。

    比起占山落草而言,这样的生活稳定多了。

    “若是军屯,收几成租赋?”

    “既是军屯,自然不收租赋。但为了调用方便,军粮需集中储存,初步定为什一。”

    杨彪冷笑一声:“这么说,你还是希望将户口从河东大族手里夺过来?”

    荀彧笑而不答。

    朝廷的田租额定标准是什一,但普通百姓实际上交的田租远远大于什一,所以绝大部分人都勉强维生。一旦有什么天灾人祸,除了卖地之外,别无他途。

    将军粮的征收比例定为什一,不另外多收,普通百姓是能接受的,而且欢迎。

    可是对于大族来说,这就有点麻烦了。

    大族接受的隐户收租通常是什五,甚至可能到什六、什七,作为部曲,那些人活得并不轻松,只是无力反抗罢了。如果朝廷在河东推行军屯,会有大批隐户选择脱离大族,成为军屯户。

    大族肯定不会愿意放人,冲突在所难免。

    这时候,太守府就可以出面了。

    没有了部曲、隐户,大族根本没有实力与坐拥四五万壮丁的太守府对抗。

    杨彪叹了一口气,伸手指指荀彧。“文若,后生可畏。我只是担心,将来收复关东,颍川父老会怎么看你。”

    “杨公不反对?”荀彧反问道。

    弘农与河东一河之隔。既然河东可行,弘农也可行。

    “我杨家一没兼并良田,二没收纳隐户,何必反对?”杨彪甩甩袖子,扬长而去。“你且放手去做。这个骂名我担了,回去就上表。”

    荀彧起身,冲着杨彪的背影拱手一拜。“多谢杨公。”

第248章 河东往事

    杨彪言出必践,回去就写奏疏。

    他不仅自己写,还拖着司徒赵温、司空张喜联署。

    赵温听完杨彪的解说就签上了名字,张喜却犹豫了半天,最后勉强写上了自己的名字。

    当天晚上,这封奏疏就送到了刘协的面前。

    刘协没有立刻批复,等了一天。

    腊月二十九,尚书令裴茂回来了,带回了白波军的回复。

    白波军原则上接受招安,说到具体条件时,双方产生了较大的分歧。

    一言不合,双方吵了起来。其中一个叫李乐的大帅恼羞成怒,拔刀要砍裴茂。

    想起那一幕,裴茂依然意难平,直呼当时若不是顾全大局,他一定应战,亲手杀死李乐。

    看着聊发少年狂的裴茂,刘协也有点无语。

    他相信裴茂。

    裴茂擅长剑术。上阵未必行,一对一的单挑,他还真不惧谁。

    等裴茂的情绪稍微平静些,刘协将杨彪的奏疏拿给他看,问他的意见。

    裴茂读完,看着后面三个名字,沉默了半晌。

    “陛下,臣没意见。”

    “你若有不同看法,不妨直言。”刘协鼓励道:“言者无罪。”

    “臣本是河东人。陛下临本郡,又以荀彧为郡将,掌本郡事,臣理当避嫌。”

    刘协点点头,没有再勉强。

    他知道裴茂心里不舒服,还在气头上。这时候能控制住情绪,没有直言反对,就已经难得了。

    若不是知道反对的声音会很大,杨彪又何必揽过这个责任,还拉着赵温、张喜联署。

    刘协收起杨彪的奏书。“有一件事,朕一直很不解,尚书令能否为朕解惑?”

    “请陛下直言。”

    “河东曾有二十余万户,近九十余万口,为何如今只剩下九万余户,五十余万口?”

    裴茂沉默了良久,苦笑道:“想必陛下已经看出,河东户数变化与口数变化并不一致。”

    刘协点点头,却不说话。

    西汉时,河东平均每户四人,现在则变为每户六人。

    其实普通人家的人口均数并没有明显的变化,有如此明显的差距,是因为大族多了,拉高了户平均数。

    就像一群穷人里面突然多了几个富人,平均财富增多了,但九成九的人财富并没有增加,只是被平均增加了。

    “若是陛下以为,这是河东大族增多的缘故,虽不能说错,却也并非根本。”裴茂抬起了头,眼神变得坚定。“比起山东,河东的大族不值一提。聚族而居,既是重亲族血脉,也是自保。”

    “你接着说。”刘协说道。

    儒家重亲族,宗族势力的增长基本和儒家思想确立统治地位同步。这不是河东特有,天下都如此,甚至比河东更严重,尤以汝颍为代表。

    但自保的需要却是关东不具备的特殊情况,刘协之前也没想这么多。

    听裴茂一提,他有点反应过来了。

    “其实这也很简单,陛下将眼前的并州与孝武时的并州作个比较,就能明白其中原因。孝武时,汉军逐匈奴于漠北,阴山以南,皆为汉境,不见胡马。是以并州安定,户口数倍于今。河东自然也不例外,称为沃土。安邑为大市,天下知名。”

    裴茂眼中露出愤怒的光芒,声音也大了起来。

    “本朝偃武修文,朝中公卿崇尚安抚蛮胡,引胡人入塞,不仅不收赋税,每年还要赏赐大量钱粮。虽说这些钱粮并非全由河东提供,但使者往来,河东多受侵扰,徭役繁重,迫使很多人选择迁离。此户口减少之一也。”

    “日积月累,并州胡人渐多,汉人渐稀。秋风一紧,便家家自警,以防胡人袭扰。而太守、县令长为官声计,大多瞒而不报,损失竟由百姓承担。百姓若不能聚族而居,就只能沦为胡虏刀下之鬼。此户口减少之二也。”

    “胡人占据河南地,学汉人耕地,却又技艺不精,胡乱垦荒,旋耕旋弃。又因户口滋生,放牧无度,牛羊满谷,草木皆尽。是以水土流失,水患日多,河东首当其冲。此户口减少之三也。”

    “有此三者,河东户口焉能不少?族人焉能不聚?”

    看着怒气勃然的裴茂,刘协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看来委屈的不仅是他一个人,裴茂也很委屈啊。

    “依你之见,若能平定匈奴之乱,恢复孝武时北疆风景,河东能否再现当日繁华?”

    裴茂皱起了眉头,沉思片刻,长叹一声。“陛下,恕臣直言,这是两难之境,非用武可解。”

    “为何?”

    “用兵必有粮。千里转输,消耗太大,只能在河南屯田。汉人屯田虽比胡人精细些,能供养的军力依然有限。少了,不足以拒敌。多了,消耗又太大。当初朝廷采取安抚之策,也是迫不得已。”

    “若不从内地转运,仅以河南地屯田,又不伤及水土,你觉得北疆能养多少兵?”

    裴茂眉头紧皱,半晌才道:“臣没仔细算过,想来万骑总该有的吧。”

    刘协无声地笑了起来,手指在案上轻叩了两下。“若无令郎文行,万骑不足用。有令郎文行,五千骑足矣。令君,且看朕以三千铁骑,平定美稷。”

    裴茂大感惊讶,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陛下是说,犬子裴潜在铁官打造的军械,能使我汉军战力倍增?”

    刘协也不多说,引着裴茂出了帐,命人牵来一匹战马,上了马甲。

    “有此重骑坐镇北疆,可以重驭轻,驱匈奴、鲜卑如犬马乎?”

    裴茂摸着冰凉的马甲甲片,忍不住心中喜悦,笑出声来。

    披上这样的马甲,战马的防护能力大增,匈奴人、鲜卑人的轻骑只能望风而逃。

    以汉军重骑为主力,将匈奴人、鲜卑人当成鹰犬,追亡逐北,大汉重夺阴山不是难事。

    天子能想出这样的办法,可谓大胆而高明。

    更让他高兴的是,天子的底气中有一部分来自他的儿子裴潜,来自裴潜在铁官里打造出的军械。

    正是有了这些军械,天子才可能以少量精锐以重驭轻,在不增加负担的情况下收复北疆。

    “陛下,这……这真可行么?”

    “可不可行,令君不妨拭目以待。”刘协自信地笑道:“内润以文明,外精以武备,这样的铁骑若不能横行天下,朕真想不出还有谁能横行天下。令君,河东的未来不在他处,在你我手中。”

    裴茂兴奋不已,拱起手,深施一礼。

    “臣父子兄弟,愿随陛下横行。”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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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尊儒术,禅让闹剧一再上演。
养士百年,党锢之祸接踵而至。
国恒以弱灭,独汉以强亡?
年轻的汉文化在十字路口彷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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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汉献帝,我不是亡国之君!汉道天下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汉道天下,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汉道天下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