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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庄不周     汉道天下txt下载     汉道天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249章 深得我心

    看完了军械,再次落座,裴茂的态度有了明显的改变。

    “陛下方才说内润以文明,是指教化么?”

    刘协反问道:“令君以为可行么?”

    裴茂慨然道:“得其人则可行,不得其人则不可行。”

    “请令君详言。”

    “陛下可知傅燮傅南容故事?”

    刘协一听这个名字,就明白了裴茂的意思。

    但他没有说,很客气地向裴茂请教。

    一来他对傅燮的了解来自于历史,未必就是事实。二来裴茂主动进言,自然要让他一吐为快。

    这些读书人说事,从来不是就事说事,大多有所寄托。只有听他自己说,然后再反复揣摩,才有可能搞清楚他真正想说什么。

    裴茂喝了一口水,开始讲述傅燮的故事。

    傅燮是北地人,名臣傅介子之后。

    他文武兼备,师事太尉刘宽,后随皇甫嵩大破黄巾,授议郎。

    韩遂、边章起事,凉州不安,弃凉之议再起。傅燮在朝堂上公然驳斥司徒崔烈,力证凉州不可弃,名声大噪,百官敬重。

    后来因得罪宦官赵忠,傅燮外授汉阳太守。

    汉阳即凉州的天水郡,是汉羌杂居之地。

    傅燮临郡数年,深得汉羌信任,不少叛乱的羌人都来归降。傅燮在汉阳屯田,安置归降的百姓,汉阳的形势迅速好转。

    但凉州刺史耿鄙却是个贪浊无能之辈,见形势渐好,便以征讨叛军为名,重用治中从事程球,大肆盘剥百姓。军队哗变,耿鄙、程球等人都死了。

    叛军随即又包围了汉阳。

    叛军中有数千来自北地的匈奴人,他们敬佩傅燮为人,请傅燮出城投降,发誓保证傅燮父子的安全,却被傅燮拒绝了。

    傅燮以身殉国。

    “羌胡并非不守忠义,只是生活困苦,粗鄙无文。若能以仁心体恤,则视之如父母。若以贪浊盘剥,则视之如寇仇。故治羌胡,必文武兼备,恩威并施,非此不能安境。”

    裴茂越说越激动,声音也跟着大了起来。

    “山东士大夫长于坐而论道,短于持戈跨马。无事则舌吐莲花,空耗钱粮,有事则束手无策,慌作一团。更有甚者如耿鄙之辈,贪得无厌。他们根本不在乎凉州是否安定,只想中饱私囊,任期一到,便转调他任。”

    刘协抬起手,示意裴茂不要太激动。

    再往下说,估计要骂先帝宠信宦官了。

    “令君所言甚是,临边郡者,须文武兼备,缺一不可。迂阔之辈只会害人害己,耽误国事。”

    “陛下圣明。”裴茂心满意足。

    天子虽然年少,却极聪明,一听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关东士大夫只知弃凉,焉能守边。并凉形势溃烂至此,与山东士大夫有莫大的关系。

    “令君,随朕走一遭吧。”刘协向裴茂发出邀请。

    裴茂的官虽然不是很大,但他在河东的影响力不小。将他留在河东,对荀彧的干扰太大。

    “敢不从命。”裴茂正中下怀,躬身领命。

    刘协再次拿出了杨彪的奏疏。“对这个方案,令君若有补充,不妨直言。”

    裴茂想了想。“诸公皆是名臣,他们的方案,岂是臣敢置喙的。虽然,臣身为河东人,对河东事略有所知,有几句浅薄之论,敢请陛下斟酌。”

    刘协点点头。“是否可行,在乎利害,不在官爵尊卑。请令君不吝赐教。”

    裴茂竖起两根手指。“其一,这数万屯田兵属朝廷,还是属郡?其二,屯田兵耕种自给,朝廷又由谁供养?陛下衣食,百官俸禄,从何而来?”

    刘协无声地笑了。

    这两个问题,他接到奏疏的时候就考虑过了,如今又被裴茂提了出来。

    并不是他和裴茂有多高明,甚至超过了杨彪、荀彧等人,而是杨彪、荀彧刻意回避了这个问题。

    按常理,河东郡的屯田兵,自然由河东太守掌握。可是如今朝廷也在河东,朝廷同样有掌握这支力量的理由。

    奏疏是由杨彪、赵温、张喜题署的,他们不好主动要兵权,也不好直接由河东太守掌握兵权,所以略过不提,将这个问题交给天子定夺,以免天子又有怀疑。

    至于供养朝廷的问题,其实并不复杂。

    河东有盐铁,只要经营得当,供养当前的朝廷基本生存有余,宽裕却不可能。

    “令君可有解决之道?”

    裴茂几乎没有迟疑。“国之大事,在礼与戎。兵权乃天子立身之本,不可与人。陛下在河东,自归陛下。陛下不在河东,当付大将。”

    刘协满意地一笑。

    裴茂提出这样的意见,可见是下定了决心,要将裴氏绑在他的战车上。

    争取兵权是外朝的士大夫官员一直以来的心愿,并为此付出了血的代价。窦武、何进两任大将军是他们最接近目标的时候,却还是错过了。

    所以杨彪、士孙瑞才对太尉掌兵如此急切。

    裴茂身为士大夫的一员,直言当由天子掌兵,固然和尚书令属于内朝有一定的关系,但是表忠心的重要选择。

    内朝官员可以随时转为外朝,士大夫的身份却不会轻变。

    他这么做,简直是与整个士大夫阶层为敌。

    这个牺牲不可谓不大。

    “朝廷供养又当如何解决?”

    裴茂笑笑。“陛下与普通将士同甘共苦,食不二味,丛不重席,能有多少开销。夫子厄于陈蔡,不忘礼乐。诸公皆是道德君子,为了王道,再节俭几年又有何妨。”

    刘协不禁哈哈大笑。

    后世史书提到王朝崩溃,都会将责任归结于昏君奢靡无度。

    桀纣如此,秦始皇、隋炀帝也是如此。

    却没几个人提整个官僚阶层的腐化。

    即使提,也是一笔带过,藏在字里行间。

    可是皇帝再奢侈,浪费的财政和整个官僚阶层相比,也是微不足道的。

    就以后汉来说,都说是桓灵二帝昏庸无能,卖官鬻爵,尤其是汉灵帝建万金堂,却没人说袁氏那样的大臣奢侈丝毫不比朝廷逊色,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刘协如此节俭自苦,固然是真穷的原因,却也不乏与大臣较劲的意思。

    不就是比节俭么,看谁先忍不住。

    现在,裴茂也提出了这一点,可谓是殊途同归。

    刘协伸手指指裴茂,又指指自己。

    “令君此言,深得我心。”

第250章 捉襟见肘

    刘协与裴茂取得了共识,随即批复了杨彪的奏疏。

    军屯之策可行,但全郡限定为四万户。户一兵,由有四万兵,分属前后左右四将军,各万人。

    军屯户自备军粮,以县为单位统一储存,军械则由铁官统一供应,由大司农提供补贴。

    朝廷的开销则由铁官、盐池以及山泽收入提供。考虑到这些收入有限,上自天子,下至普通将士,都要励行节俭,禁止铺张浪费。

    包括祭天大典在内,所有的朝廷礼仪一概从俭,以免增加河东百姓的负担。

    杨彪接到诏书批复,且喜且忧。

    喜的是天子崇尚节俭,乃心王道。

    忧的是这节俭似乎有些过了头,发俸的日子遥遥无期。

    天子都以温饱为足,他们这些公卿大臣哪敢开口要钱。

    可是没钱,礼从何来?

    礼仪从来不便宜,越是隆重的典礼越烧钱。

    这无疑是个麻烦。

    杨彪拿着诏书批复,转身来找荀彧。

    荀彧看完批复,很平静。“杨公爱羊乎,爱礼乎?”

    杨彪眼睛一眼。“无羊焉能成礼?”

    荀彧双手一摊。“现在真没羊,如礼何?且不说河东全郡,安邑县有多少人来占田,杨公想必也有所耳闻。几万大军集结于此,为了筹集他们的口粮和过年的赏赐,我已经计穷了。朝廷大典的牺牲,我实在拿不出来。”

    杨彪无奈地叹气,越发恼怒士孙瑞当初的心慈手软。

    没能对河东大族下手,导致朝廷掌握的物资极其有限,连典礼的牺牲都准备不齐。

    天子下诏百姓占田,响应者也寥寥无几,安邑县寺门可罗雀。

    很显然,不动雷霆手段,这些河东大族是不会在乎的。

    但取消对将士们的赏赐也是不行的。

    几万将士,而且大半是刚刚投降的西凉兵,过年不给赏赐,肯定会闹事。

    只不过他对士孙瑞的恼怒也就是嘴上说说,心里其实清楚得很,真要对卫、范赶尽杀绝,现在河东不可能这么安静,他们也不可能有心情争论是羊还是礼的问题。

    宽严皆误。

    “依你之见,又当如何?”

    “昔大禹治水,腓无胈,胫无毛,十三年过家门而不入,乃有天下。如今洛阳在望,天子不归。新年将至,锐意北狩,辛苦不让于大禹。此乃大汉之福,杨公又何必斤斤计较于祭礼是否有羊?”

    杨彪眼睛一翻,欲言又止。

    “且太原本是孝文皇帝之故国。天子过先帝故国,亦能祭山川,不必河东。”

    杨彪眼珠一转,转怒为喜。

    “文若,此计可行。只是……如此一来,公卿非随行不可。”

    “杨公嫌远么?”

    杨彪一愣,佯怒道:“竖子,你是嫌弃我等空耗河东钱粮,欲将我等赶去太原么?”

    荀彧哈哈一笑,随即又道:“杨公何出此言,我只是希望北军尽快到达太原。早一天准备,就多一分胜算。不立功,士孙君荣如何能官至太尉?”

    杨彪心领神会。

    荀彧送走了杨彪,随即召来五部督邮,命他们将募民军屯的文书送往各县,务必在正月初五之前送达,以便各县在新年期间做好各种准备,新年一过便全面推行。

    司徒赵温、司空张喜召集群臣议事,宣布了一条通知。

    今年过年不发俸禄。

    话音未落,堂上堂下便一片叹息。

    新年将至,大家都盼着能发一笔俸禄,哪怕一个月也行。

    奔波了这么久,连换洗的衣服都破了,也该置办一身新的了。

    随朝廷奔走几年,积蓄早就花光了,只有俸禄一个希望。不发俸禄,这个年还怎么过?

    等众人交头结耳了好一阵,司徒赵温宣布了第二个消息。

    因为物资匮乏,一切礼仪从简。元旦的大朝、大飨都只能走个仪式,其后的郊祀也必须减小规模。

    对这个关系到朝廷体面的重大消息,很多人都没力气反驳了。

    嘴上说礼仪很简单,真要操办起来,大家都清楚有多难。万一这个责任落在自己头上,岂不是自讨没趣。

    从简就从简吧,谁让朝廷这么穷呢。

    有些人不由自主地看向了士孙瑞。

    当初觉得士孙瑞做得对,有仁厚长者之风,现在却觉得士孙瑞多少有些手软。要是借着卫固、范先造反的机会杀一批人,战利品就足够支撑一阵了。

    现在好,看着河东大族吃香的喝辣的,朝廷却连置办典礼的钱都拿不出来,他们也没有俸禄可发。

    士孙瑞面不改色,平静如水。

    最后,司徒赵温宣布了第三个消息。

    虽然没有俸禄可发,但有赏赐。

    不依官阶品秩,按人算,每人肉二斤,酒一升,钱三百,未成年的孩子减半。

    官员们大多是单身一人,拖家带口的非常少,所以这开销不大,朝廷想办法抽出来了。

    此外,少府正在和河东郡商议,准备用盐、铁从关东购买一些布匹,解决官员的穿衣困难。如果顺利的话,天气暖和起来的时候,大家就可以换上新衣。

    众人听了,心里的怨气消散了不少。

    虽然这些东西也就能吃一两顿,但总比没有好。

    朝廷是真的没钱,能做到这些,已经不容易了。

    腊月三十,天子犒军。

    经过荀彧的努力,再加上裴茂的配合,刘协总算筹齐了犒劳三军的物资。

    每人肉五斤,酒二升,钱五百。

    东西不多,却是朝廷的一片心意。

    这可是在公卿大臣都没有俸禄可领的情况下才可能实现的赏赐。如果按照惯例,优先发放公卿的俸禄,普通将士别说肉,连毛都看不着。

    能让公卿大臣这么配合,一方面是天子励行节俭,另一方面也得力于杨彪、赵温等人的以身作则。

    据说朝臣们得到的赏赐更少,只有一半左右。

    东西虽少,情义却重。天子对将士的厚爱可见一斑。

    紧接着,天子召集诸将议事,光禄勋营及北军五校、骁骑将军张杨部随驾北狩。

    右将军董承镇安邑,左将军杨奉移镇陕县,后将军杨定移镇蒲坂。

    次日就是新年,改元,为建安元年,诏告天下,颁正朔,以示天下正统所在,遣使祭华山、大河。

    大朝后,天子宣布北狩晋阳,祭北岳,公卿随行。

第251章 新年远征

    荀彧、刘巴站在天子面前,身边是缓缓走过的骑士。

    马蹄踢起的灰尘很大,一会儿功夫,他们的身上便落了一层土。

    荀彧、刘巴不得不用衣袖掩住口鼻,免得吃土。

    “辛苦二位了。”刘协说道,眯着眼睛。

    “陛下远征,尚不言苦,臣等岂敢言苦。”刘巴从容说道。

    刘协看着刘巴,露出一丝笑容。“子初,能用刀解决的问题都不是真正的问题。”

    刘巴浅笑,没有接话。

    大年初一,说这种杀气腾腾的话题不太合适。

    荀彧不紧不慢地说道:“虽然难,行之则易。陛下为太平,能在元日千里远征。臣等为太平,亦当不惧艰难,竭尽所能。”

    刘协嘴角挑起一道浅浅的弧。

    荀彧已经进入角色了,很好。

    但他可能还没意识到重点并不是尽力与否,而是如何才能实现王道,有必要提醒他一下。

    “府君有志太平,固然是好事。可是朕对府君的期望却不止于竭尽所能。”

    荀彧狐疑地看着刘协。

    刘协却不说话,转头看了看站在车侧,等着出发的公卿大臣。“能带走的,朕都带走了。剩下的事,你们自己想办法解决。希望秋天到来之际,朕能看到一个充满希望的河东。”

    荀彧与刘巴交换了一个眼神,躬身领命。

    刘协招招手,郭武牵来战马,刘协按着马鞍,一跃上马。

    “就此别过。”

    “愿陛下有征无战,春风化雨,德泽四方。”

    刘协哈哈一笑,扬扬手,轻踢马腹,向前走去。

    马鞍降低了,马镫却还没有装上。上马很容易,想在马背上坐稳却不太容易。好在刘协这些的练习颇有成果,还算从容。

    “裴文行为何要改马鞍?”刘巴轻声说道。

    荀彧收回目光,看向登车起程的赵温等人,做好告别的准备,轻声说道:“想必另有克敌制胜的杀器,不宜为人所知。”

    刘巴看向荀彧,荀彧却没有说话。

    赵温的车走了过来,荀彧、刘巴上前行礼,依依送别。

    赵温伏在轼上,轻拍荀彧的肩膀。“文若,我们走了,你好自为之。王道不易,急不得。王子师先鉴在前,慎之,慎之。”

    荀彧躬身领命。

    刘巴却有些不以为然,撇了撇嘴。

    王允是因急躁而死,可是他和王道有什么关系?

    赵温看得仔细,也不好多说,只是叹了一口气。

    他何尝不清楚,天子带着他们北行,与其说是为了祭山川,不如说是让荀彧、刘巴放手施为。

    他对荀彧很放心。之前接触比较多,他了解荀彧的人品和才华。

    对刘巴,他却很不放心。总觉得刘巴太年轻了,不知深浅,担心刘巴为了邀宠,不择手段。

    赵温过后,张喜的车走了过来,又叮嘱了荀彧几句。

    作为乡党前辈,他对荀彧的关照又与赵温不同。在他看来,王道的确是儒门的至高理想,可是要实行王道却没那么容易。荀彧接下三年实现王道的重任,未免太自信了。

    “文若啊,赶紧让家人来河东。”张喜语重心长地说道。

    如果三年之期未能实现,能保荀彧一命的或许就是婚姻。

    看看董承就知道了,天子对亲戚还是照顾的。如果荀彧的女儿真成了美人,以荀家的传承,得宠几乎是必然的事。

    宫里有人,荀彧这个权臣才能做得安稳。

    一辆又一辆走过去,荀彧、刘巴说了不少话,最终还是吃了一嘴土。

    两人相视失笑。

    荀彧说道:“子初,从今天起,你我一荣俱荣,一辱俱辱。”

    刘巴哈哈大笑。“没错,要么一起血食,要么一起吃土。”

    闻喜,鸣条岗。

    两个少年站在山岗上,极目远眺。

    一辆马车急驰而来,两匹骏马奋蹄飞奔,车轮滚滚,扬起尘土。

    “来了,来了。”少年拍掌笑道,奔下了山岗,迎上马车。

    马车上,车夫拉紧缰绳,缓缓停住。少年迎了下去,对着裴茂躬身行礼。

    裴茂问道:“家里可曾准备好了?”

    “准备好了。”年长一些的少年说道,他是裴茂的第三子裴徽,看起来老成些。“阿母已经派人将院内外打扫了三遍。”

    裴茂满意地笑了。

    这次能争取到天子驻跸,他可是花了不少心思。除了支持天子设立军屯之外,还让一心想跟着天子出征的裴潜“主动”申请留在铁官,继续改进军械。

    他有种感觉,天子对军械的重视超乎常人想象。甚至可以说,天子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军械优势上。如果裴潜能在军械上做出新的成绩,比他为天子出谋划策更有价值。

    听裴徽说完家里的安排,裴茂算是放了心。

    夫人贾氏出身不俗,持家有道。他在外为官的这些年,都是贾氏操持家务,教育儿女。

    “阿翁,天子真是圣人吗?”裴徽忍不住问道。

    裴茂看了裴徽一眼,忽然皱了皱眉。“速速回去,将新衣换了。”

    “为何?”四子裴辑很是舍不得。今天是大年初一,难得有新衣服穿。

    “公卿大臣皆无俸禄可发,你们还穿新衣?”裴茂招招手,示意裴徽、裴辑赶紧上车。

    裴辑还要再说,却被裴徽拉住了。

    兄弟俩上了车,马车重新起程,赶往裴氏庄园。

    裴茂登上山岗,极目远眺。

    天地之间,灰蒙蒙的一片,看不到一点绿色。

    但他的心里却充满了希望。

    和一心想恢复太尉掌兵旧制的其他大臣不同,他觉得天子掌兵才是正途,至少目前如此。

    只有兵权掌握在天子手中,不用担心有人拥兵作乱,天子才能尽可能地扩充武备。

    乱世争雄,只有强大的武力才能荡平天下,中兴大汉。

    当年光武皇帝中兴大汉,靠的也是武力,而不仅仅是文章。

    关东人才虽多,但能掌兵的却屈指可数。将来能佐天子征战天下的,必然是更尚武的并凉人。

    天子对贾诩的器重就是最明显不过的征兆。

    如果大汉能再次中兴,功臣中必以并凉州为主。

    所以,这次天子此次征讨匈奴能否顺利,不仅关系到天子个人的威信能否确立,也关系到并凉人的前程,当然也包括闻喜裴氏的前程。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他必须全力以赴。

第252章 人无完人

    因为有人接待,刘协多赶了一会儿路,日落之后到达裴氏庄园。

    裴茂已经准备好了庭院和营地。公卿们进驻庄园,将士们扎营。

    在河东腹地行军,不用担心有敌袭,裴茂又选择了易守难攻的鸣条岗下为营地,有岗可依,有水可用,工作量最大的营栅可以免了,直接立起帐篷就行。

    有公卿随行,刘协只能住到庄园里。

    他要是住在军帐里,没有一个公卿敢住在裴氏庄园中,裴茂就白忙了。

    比起刘协见过的卫氏庄园,裴氏庄园要小得多。

    但裴氏的家族渊源却非外来户卫氏可比。

    自裴氏先祖后子鍼奔晋,被晋平公安置在裴中,裴氏已经在这里生活了七百多年。

    刘协也是由裴茂陪着四处转了转,听裴茂说了一些故事,才知道裴氏的祖辈可以追溯到这么远。

    至于是真是假,那就只有裴茂自己知道了。

    杨修就很不以为然,问一起陪同的裴俊道:“史书记载,后子鍼后来不是返回秦国了么,怎么在闻喜还有后裔?莫不是庶子?”

    裴俊当时就急了,像只小公鸡似的瞪起了眼睛,要和杨修吵一架。

    裴茂拦住了裴俊,不紧不慢地说道:“嫡子也罢,庶子也罢,拘泥于血脉乃俗人所见。真正的圣贤乃是开门立户,荫泽子孙的始祖,而不是以血脉为荣。就以弘农杨氏而言,谁在乎赤泉侯是嫡子还是庶子?”

    杨修讪讪地打了个哈哈,没再接裴茂的话题。

    这个问题不是不能争,而是不能在天子面前争。

    以嫡庶论,天子就是庶子,他的生母王美人从来没有被先帝封为皇后。

    刘协也不想讨论这个话题,问起了裴茂的父亲裴晔。

    裴茂人到中年,却成了家主,可见裴晔去世很早。

    裴茂说,他的生父裴晔死于并州刺史任上,死于一次鲜卑人入侵。

    刘协迟疑了片刻,没有再问。

    他最近随蔡琰读史书,虽说并不连贯,却比较关注最近最近二三十年的大事,尤其是并州事务。

    但他没听过裴晔的名字。

    按理说,裴晔作为并州刺史死于任上,又是因为鲜卑人的入侵,官方记录中多少应该记一笔,不可能一点痕迹也没有。

    刘协决定回头问问蔡琰再作计较。

    万一裴茂想混水摸鱼,他不经查证,便接受了裴茂的说法,甚至再留下什么御笔之类的,岂不成了任人欺瞒的二傻子。

    裴氏庄园规模不大,刘协转了一会儿就结束了。

    回到住处,裴俊还像斗鸡似的看杨修不顺眼,一副不辩个明白不罢休的模样。被裴茂喝斥了一句,这才怂了,闷闷了退到一旁。

    “臣管教不严,死罪,死罪。”裴茂尴尬地请罪。

    刘协哈哈一笑,没往心里去。

    汉代有点像华夏文明的青少年时期,多少还有些朝气,没那么多奴性。面对天子,大臣们都经常甩脸子,当面硬刚,更何况是同僚之间。

    裴俊幼稚,杨修也好不到哪儿去。

    在人家做客,还嘴欠揭人短,换了谁都想揍他。

    “可惜文行没来,否则或许能和他打一架。”

    裴茂笑了两声,这事就算过去了。

    他根本不在乎杨修。只要天子不介意,他倒愿意让杨修吃点苦头。

    看着天色不早,裴茂请示了明天上午的安排,便施礼告退。

    刘协让裴俊也随裴茂去内宅,见见他的母亲。

    入仕之后,他有半个多月没回家了。这可能是他出生以来离母亲最久的时间。

    裴茂千恩万谢,带着裴俊走了。

    杨修掩上门,悻悻地哼了一声,这才拱手向天子请罪。

    “臣失言,请陛下治罪。”

    刘协靠了案边,拿起一卷书,瞅了杨修一眼。“你这嘴是够欠的。”

    “是,是,陛下教训得是。”杨修抬起手,在自己嘴巴上轻轻拍了拍,声音还不如亲嘴响亮。

    “在后将军营里一呼百应,威风八面。现在到了朕身边,处处小心。委屈吧?”

    “不委屈。”杨修应声说道:“臣知道陛下是为了臣好,只是臣实在看不过他父子处处邀功的嘴脸,忍不住说了一句。”

    刘协不置可否的哼了一声。“不管裴氏是否为后子鍼之后,尚书令的那句话却是有理。祖宗血脉高贵固然可喜,却不得是骄傲的本钱,以功德立门户的始祖才是真正的圣贤。若不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只是承蔽祖先荫德,纵不是不孝子孙,也不过庸人一个。”

    “陛下说得是,所以臣觉得赤泉侯比什么后子鍼强多了。臣愿效赤泉侯追随高皇帝故事,追随陛下,再建新功,光耀门楣。”

    刘协瞥了杨修一眼,见他一脸严肃,一时也搞不清他是真的假的。

    “赶了一天路,你也累了,早点去休息吧。”

    “唯。”杨修躬身施礼,退了出去,顺手带上了门。

    刘协独坐了一会儿,手里拿着书,却什么也没看进去。

    他回想着裴茂这几天的表现,觉得杨修说得有理,裴茂的确表现得太积极了,甚至是露骨。

    尤其是裴潜的去留,明显不是出于裴潜本人的想法,而是裴茂的要求。

    可能是裴茂悟到了技术的重要性,想把铁官掌握在手中。

    如果真是这样,那裴茂的眼光也算独到了。

    裴氏能在魏晋之间崛起,他功不可没。

    裴氏能从汉末崛起,直到五代,威风了几百年,也许正得益于这种明确的目标,积极的态度,并非单纯的崇尚德行或者门户。

    人无完人,功利心重,积极主动,吃相就未免难看。

    由此发散开去,关陇集团能成为隋唐帝国的建立者,或许正是这种积极的事功主义的胜利,而崇尚清谈的江左名族最终却只剩下一片六朝烟云。

    刘协一个人想了很久,越想越觉得有理,很可能这才是真相。

    他进一步想,如果荀彧也能这么务实就好了。

    如果认识不到技术的重要性,没有生产力的进步,王道就是空中楼阁、沙上堡垒。

    路漫漫其修远兮,你要上下而求索。

    刘协默默地祝福了荀彧几句,放下心思,重新拿起书。

第253章 老臣赤心

    杨彪掀帐而入,司徒赵温诧异地抬起头,敏捷地将一只小酒壶藏进了袖子里。

    杨彪瞥了他一眼,忍俊不禁,扬扬手里的小酒壶。

    “放心,不分你的。”

    赵温自失一笑,将小酒壶取了出来。“不意河东竟有此酒,哈哈。”

    杨彪入座,又从怀里取出一只布包,摊在赵温面前。“我要不像你,有好物一定会分享。喏,虎贲侍郎猎的野物,分了我儿德祖一条兔腿。”

    赵温又惊又喜,放下小酒壶,卷起袖子,伸手撕下一条肉塞进嘴里,大嚼起来。

    裴家的晚餐也准备了肉,但数量太少,只有象征意义,不解馋。

    即使裴家小有资产,供应几万大军也捉襟见肘。可能裴茂也觉得不好意思,事后偷偷地给公卿大臣送了些特产,他们手里的小酒壶就是其一。

    “文先,你有个好儿子。”赵温一边吃一边说道:“能和虎贲侍郎们混得熟稔,颇有不易。”

    “有何不易?”杨彪不以为然。“坦然相待,莫以势凌人,莫虚应故事,即可。”

    赵温瞅瞅杨彪,伸手将整条兔腿都抓了过去。“既然如此,那这兔腿就归我了,你明天再去要。”

    “你……”杨彪愤怒地敲着案,连声说道:“有辱斯文,有辱斯文。岂不知君子固穷……唉,你别独吞啊,分我一点。”

    赵温大笑,用兔腿指点着杨彪。“伪哉,伪哉,焉敢称君子。”

    两个加起来超过一百岁的老臣你拉我扯,笑作一团。

    “你们在说什么?”司空张喜推帐而入,一眼看到了赵温手中的兔肉,顿时大怒。“好啊,赵子柔,杨文先,有肉吃也不叫我。”

    “不敢叫你。”赵温将所剩不多的兔腿递了过去。“你们关东人都是谦谦君子,不像我们关西人、巴蜀人,野性未除,与蛮夷无异。”

    张喜瞪了赵温一眼,接过免腿,小心翼翼地撕下一条肉,放入口中,连连点头。

    “香,香。”他又叹了一口气,摇摇头。“不经陈蔡,焉知圣人?之前能恪守礼义,并非我能固穷,而是别无选择。如今情势稍缓,这贪鄙之心啊,就像是喉咙里的酒虫,不停地往外跑。”

    赵温、杨彪也叹了一口气。

    张喜的话,说到他们心里去了。

    伴驾数年,苦是真的苦,危险也是真的危险,但大家都能凭一口气守住臣节,没几个人叫苦叫累。如今形势缓解了,也能吃饱饭了,却觉得天子有些苛刻。

    天子有了钱粮,不先发放公卿大臣,却先犒赏将士,让很多人心生不满。

    虽然没人宣诸于口,心里的怨气却能感觉得到。

    张喜也是守礼之人,只有在他们面前,才会发几句牢骚。

    “是啊,我们都做不成圣人。”赵温翘起尾指,剔着牙。“但天子能。”

    杨彪、张喜不约而同的看着赵温。“子柔,何出此言?”

    “你我十五六岁时,能有天子这般胸襟与气度么?”赵温扫了杨彪、张喜一眼。“大丈夫雄飞固不易,雌伏更难。你们应该都听父兄说过先帝当时吧,可有这气度?”

    杨彪和张喜互相看了一眼,不约而同的点点头。

    熹平年间,杨彪的父亲杨赐、张喜的兄长张济与太尉刘宽一起,教授当时只有十六七岁的先帝。先帝是个非常聪明的人,但胸襟、气度都不足,又无主见,极易被人激怒。

    后来的党锢之祸,就是宦官曹节诱导先帝所致。

    如果先帝处于今日之境遇,士孙瑞难逃杀身之祸,河东大族也会被杀得血流成河,最后会闹成什么局面,真的不好说。

    相比之下,天子简直稳重得不像人,至少不像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

    “天佑大汉。”杨彪举起手中的小酒壶。

    “天佑大汉。”赵温、张喜也举起了小酒壶,与杨彪轻碰,一起抿了一口酒,相视而笑。

    三人发了一会儿感慨,又说起了招抚白波军的事。

    天子发布军屯诏书,就是针对白波军的。

    普通百姓未必愿意参加军屯,他们生活还能过得去,没必要非从军。天子之前以赵青父子为榜样,号召百姓献粮,最后也只有千余户,远远未能达到预期的目标。

    但白波军会非常欢迎这道诏书。

    如果能下山定居,拥有更肥沃的土地,不必躲在山上,他们的生活会有明显的改善。

    至于从军作战,他们本来也没闲着。

    “文先,你说,天子将来是否会将此策推行天下?”张喜呷了一小口酒,看似随意地问道。

    杨彪看看张喜,嘴角微撇。“你是担心你家的千亩良田吧。”

    “你不担心?”张喜反唇相讥。

    “我家没那么多地。”杨彪淡淡地说道。

    张喜欲言又止,脸上有点挂不住。

    弘农杨氏虽是四世三公,可是与另一个四世三公却不太一样。杨氏恪守德行,不趋利避害,既不贪财,也没有买地的兴趣,连俸禄以外的馈赠都不接受。

    杨震暗室拒金,留下四知佳话。其后世子孙虽然未必都能如此,总体而言,不失清白之名。

    相比之下,张氏就有点俗了。

    “放心吧,就算是平定天下,天子也用不了百万兵。”杨彪缓了口气,免得和张喜吵起来。“只要并凉、关中稳定,在关东推行军屯的可能性不大。”

    赵温表示赞同,又补了一句。“只要关东士大夫能体恤天子心意,不要贪得无厌,让百姓无以谋生,再闹出黄巾之乱就行了。”

    张喜的脸色刚刚缓和一点,又被赵温这一句激得恼羞成怒。

    “你们这是何意?难不成黄巾之乱竟是我关东士大夫逼出来的不成?”

    杨彪、赵温默契地垂下了眼皮,装没听见。

    张喜也觉得无趣,甩甩袖子,转身就走。走了一半,又折了回来,将案上剩下的兔腿抢走了。

    “这个张季礼……”杨彪无语。

    “算了,算了。”赵温劝道:“他也没其他恶习,就是喜欢喝两口。有酒无肉,的确寡淡。”

    “臭毛病。”杨彪悻悻地说道:“就这么一条兔腿,他拿走了,我们怎么办。”

    “我们以《太史公书》下酒。”赵温扬扬眉,转身拿出一卷书,放在案上。“听说天子最近在读《太史公书》。你猜猜,天子都从《太史公书》里读到了什么?”

    杨彪不屑一顾。“这还要读?天人之际,古今之变。你想听哪一篇,我背给你听。”

第254章 古今之变

    “死背书有何用?”赵温嘴角挑起。“既然你这么熟,那你说说,何为天人之际,古今之变?”

    杨彪的目光中露出几分惊讶。“难不成你悟到了?”

    赵温得意地笑笑。“虽不中,亦不远矣。”

    杨彪顿时来了兴趣。“说来听听。”

    赵温勾勾手指。“拿来。”

    杨彪一脸茫然,眼中却露出一丝笑意。

    赵温突然伸手,一把抓住杨彪的袖子,从中掏出一个布包,冷笑一声。

    “你瞒得过张季礼,还能瞒得过我?”

    杨彪抚掌大笑,笑了两声,又掩口收声。“莫声张,又引得他来,我们又吃不痛快。”

    两人相视窃笑,花白的眉眼中带着孩童般的得意。

    虽是同僚,他们俩谈得来些,与张喜经常话不投机。

    “说说,你有何心得。”杨彪催促道。

    “夫子何以称圣?”赵温问道。

    杨彪想了想,引了一句不久之前天子刚说过的话。“为天地立心,继往圣之绝学。”

    赵温点点头。“诚然,若非夫人有教无类,授贤人七十二,弟子三千,焉有今日之郁郁乎文哉?陛下欲使天下生民皆能读书,正是循先贤故事,更进一步。”

    杨彪眉头微皱。“可能吗?”

    “文先何不先问当与不当?”赵温反问道:“还是说,文先觉得庶民天生下愚,不可教导。”

    杨彪瞪了赵温一眼。“我杨氏历代教授,论弟子,比你赵氏多上百倍。”

    赵温不怒反笑。“纵使百倍,又能几万人?大汉户口最盛时,有千万户,六千万口,读过书的人有几成?”

    杨彪吁了一口气。“人人都能读书,固然是好,但麻烦也不少。子柔,你是司徒,掌天下民事多年,精于政务,可不能像那些书生一般急功近利,沽名钓誉。太学三万生员就已经让人头疼了,若是人人读书……”

    杨彪摇摇头,不敢再往下说。

    赵温盯着杨彪,不紧不慢地说道:“文先,子产不毁乡校,你却担心处士议政么?”

    杨彪皱起了眉头。

    赵温不是迂腐的人,他说这些绝不是为了逞一时辩才,而是有所思。

    平心而论,他的理由虽然很现实,却不符合儒门的理念。

    换句话说,这是儒门面临的困境,如果不加以解决,儒门独尊的地位必然会被动摇。

    届时,天子推行王道的结果不是振兴儒门,而是摧毁儒门。

    这是任何一个儒门子弟都不愿意看到的局面。

    要么求变,以适应新的形势。

    要么死。

    身为老臣,身为儒门子弟,他责无旁贷。

    但他却看不到出路。

    蔡琰站在门外,手里全是汗。

    她已经来了三次,却始终没有勇气走进去。

    这原本是一件很自然的事。

    天子身边的郎官都认识她,她也不需要请见,可以直接走进去,没人会拦她。

    可是这一次不同。

    皇后伏寿与弘农王夫人唐姬的话在她耳边回响,让她心慌意乱,不知所措。

    她不知道会是什么结果。

    自荐枕席,对她来说是从来没有想象过的事,即使对方是天下至尊。

    陈留蔡氏以诗书传家,不需要用那样的方式求富贵。

    还是……算了吧,现在这样就挺好的,何必自取其辱呢。

    就在蔡琰心生怯意,准备悄悄地溜走时,天子突然从屋里走了出来。

    “令史,有事?”刘协诧异地说道。

    他记得今天不是蔡琰当值。

    “呃……”蔡琰张口结舌,低头看到怀中用作掩饰的文书,连忙说道:“臣……臣来侍读。”

    刘协狐疑地看着蔡琰。他能感觉到蔡琰的慌乱,却不知道原因。

    莫不是有话要说?

    “正好有事问你。”刘协虽然有些厌烦,还是招手让蔡琰走近。

    他最烦身边的人借着职务之便为他人说话,从中取利,虽然他很清楚这种事情无法避免。

    蔡琰之前不是这样的人,但谁知道她会不会变。

    这次她主动请求随征,本身就有些意外。

    虽然蔡琰从小随蔡邕在北疆长大,适应北疆的气候,了解北疆的风土人情,但他这次是出征作战,不是寄寓,辛苦程度可想而知。

    他原本是不打算带着蔡琰的,但蔡琰主动要求,他只好应了。

    如果她为了方便替人说话,那就太膈应了。

    “陛下有何事相询?”蔡琰敏感的察觉了刘协的态度变化,越发后悔,却只能硬着头皮。

    刘协说起了裴晔任并州刺史的事,问蔡琰的意见。

    他盯着蔡琰的脸色,看看蔡琰有什么反应。

    如果裴茂真是有心欺瞒,找蔡琰打配合是再正常不过的。

    说到正事,蔡琰平静下来,仔细想了想。“臣记不得有相关的记载,但感觉不会假。”

    “为何?”刘协不动声色地说道。

    “二十年内的事,应该还有很多人记得。是真是假,陛下一查便知。纵使没有档案,并州总会有人记得。虎贲中郎将宋果就曾任并州刺史,不管裴晔是他的前任还是后人,有过交接,他总有印象。”

    刘协觉得有理。“你也没看到相关的文书记载?”

    “没看到。但宫中的公文不全,损失很多,查不到也很正常。”蔡琰说道:“陛下若是想打听,臣留心问问,便知真伪。”

    刘协点点头,算是答应了。

    他自己的确不方便去查,蔡琰行动要方便得多。

    当然,这也话正是裴茂早就想到的结果。

    皇帝再聪明,毕竟只是一个人,不可能事事关心。大臣——尤其是皇帝身边的近臣们——想要联手欺骗皇帝,再简单不过了。

    只要裴茂下的本钱够,他甚至能让更多的人作证。

    “赶了一天的路,你早点休息吧。”刘协心情更不好,怏怏地挥挥手,转身回屋。

    “唯。”蔡琰拱手作揖,如逢大赦般的退下了。

    刘协看得真切,忽然又叫住了蔡琰。

    “令史留步。”

    “陛下?”蔡琰面色发白,神情局促。

    “你刚才不是说侍读的么?”

    “呃……”蔡琰这才反应过来,更加慌乱,连忙拱手道:“陛下今天欲读何书?”

    刘协没说话,只是招招手,示意蔡琰进屋。

    蔡琰不知所以,只好跟了进去。掩好门,一回头,却看到刘协坐在案后,一脸严肃地看着她。

    “陛……陛下?”

    “朕给你一个坦白的机会。”刘协阴着脸,沉声说道:“仅此一次。”

第255章 高处不胜寒

    蔡琰一下子愣住了,脸色红一阵,白一阵。

    她跟随天子多时,知道天子的脾气。

    他看似随和,其实城府很深。用这种严厉的语气说话的时候不多,但每次都是大事。

    “陛下,臣……”蔡琰很想把事情的真相和盘托出,但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

    这种话,怎么说得出口?

    见蔡琰窘迫,无以自处,刘协叹了一口气,放缓了语气。

    “是裴茂求你的吗?”

    蔡琰一愣。“裴……裴茂?”她随即恍然大悟,连忙摇头道:“裴茂未曾有任何请托。就算有,臣也不会为他掩护。”

    她随即反问道:“陛下,你怀疑尚书令?”

    刘协有点尴尬。

    在人家里做客,却怀疑主人的用心,这的确不太合适。

    仔细说来,裴茂也没有明确的表示什么,一切都是他的臆测。

    或许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刘协想了想,叹了一口气。“朕现在不知道还能相信谁。”

    蔡琰同情地看着刘协,也叹了一口气。“陛下,孤家寡人,岂是虚言。天下至尊,本就是如此。身边纵有千人万人,也未必有一人同心。”

    刘协大为感慨。

    他本来只是一句解释,没想到引出蔡琰这么一句话,一下子觉得太贴切了。

    这正是他此刻的感觉,扎心。

    见刘协神情落寞,蔡琰不免有些后悔。

    说得太直接了,没有考虑天子的心境。

    不管怎么说他,他毕竟只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年。如果不是天子,他此刻应该和兄弟姊妹一起读书、玩耍,就像裴俊兄弟一样。

    但他是天子,他被董卓推上了帝位,代价是他的兄长被废,被鸩杀,姊姊被杀,身边除了嫂嫂之外,没有一个是熟悉的人。

    他这几年的遭遇,比自己失落在西凉军中更惨烈。

    她至今还记得听到父亲被王允所杀时的心情,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痛苦和绝望,曾让她丧失了求生的希望,万念俱灰,一心求死。

    而当时的她已经成年,已经见过人间艰辛。

    “陛下……”蔡琰轻声说道:“话虽如此,但君臣之间也未必只有尔虞我诈。朝中公卿虽与陛下常有分歧,但他们护佑陛下之心,天地可鉴。还是皇后以及弘农王夫人,也时时关怀陛下……”

    蔡琰抿了抿嘴唇,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刘协犹自沉浸在自己的伤感中,听了蔡琰为公卿开脱的话,越发觉得刺耳。

    “公卿或许有护佑之心,但他们护佑的是大汉,未必是朕。朕若是垂拱而治,他们自然忠心耿耿。若是朕不听他们的,说不得就要以桀纣视之。”

    “陛下……”见刘协说得激烈,蔡琰连忙提醒。

    刘协也意识到自己说得太露骨了,传出去不太合适,连忙闭上嘴巴。

    他沉默了片刻。“刚才那些话,就不要记了。”

    “唯。”蔡琰点头答应。

    这些话的确不能记,否则必然会引起轩然大波。那些老臣们不知道会失望成什么样子。

    刘协心烦意乱,一时也不知道该和蔡琰说些什么,更没心情读书。

    他挥挥手,示意蔡琰退下。

    蔡琰躬身而退。出了门,拍拍自己的心口,暗自庆幸,又逃过了一天。

    她抬起头,看着漆黑的夜空,想起今天是建安元年的正月初一,不禁又叹了一口气。

    天子真是太可怜了。

    刘协让郎中打来热水,洗漱一番,尤其是泡了一会儿脚,这才上了榻。

    躺在床上,他还是睡不着,脑海里总是回想着蔡琰那句“孤家寡人”。

    称孤道寡听起来有多威风,他现在就有多孤独。

    放眼看去,触目皆敌。

    总有刁民想害朕,或许只是一句戏言,但皇帝也不能为所欲为却是非常骨感的现实。

    小小一个河东,名不见经传的卫固、范先,原本以为是三个指头捏田螺——手到擒来,没想到却硬生生煮成了夹生饭。

    如果是汝颍,会是什么结果?

    怪不得曹操会那么狼狈,杀了一个边让,便险些将自己推入万劫不复。

    先鉴在前,他没有坚持对河东大族大开杀戒。明知是夹生饭,也只好硬着头皮咽下去。

    难吃总比饿死强,等手里有了实力,回头再来犁一遍。

    没有实力,一切都是空谈。

    有了实力,理想才有推动的可能。

    在此之前,让荀彧、刘巴去折腾吧,看他们能实现什么样的王道。

    等他们碰了壁,甚至撞得头破血流,或许能清醒一些。

    顽固如杨彪,最近也不是有所触动么,居然在后将军营登台开讲了。

    至于裴茂父子,更是积极主动得让人生疑。

    刘协自我安慰了一番,迷迷糊糊地进入了梦乡。

    正月初五,汾水西岸,白波谷口。

    李乐、韩暹等人穿着新衣,站在了高处,不时地看一眼远处。

    白波谷是指汾河西岸的一条支流河谷,并不算长,总共也就是三四里。源头却来自于西侧的吕梁山脉东坡,曲折迂回,沟壑纵横。

    没有人引路,甚至可能迷路。

    白波军能在此盘据多年,与独特的地形有关。

    实在打不过,还可以逃到山里去。

    击败他们容易,根除却不太现实。

    当然,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这种好事是不存在的。河谷中有限的水源只能灌溉有限的土地,生产勉强能糊口的粮食,至于食盐、铁器等物资,还需要他们想办法去换,去买。

    或者去抢。

    白波军几次和匈奴人联手,劫掠河东、太原,就是为了解决物资问题。

    占据河东、太原,自己当家作主,这种事他们也不敢想。

    白波军最有战略雄心的一次行动是进入河内、东郡,企图与青州黄巾会师,但是青州黄巾接连被曹操、公孙瓒击败,损失惨重,白波军孤掌难鸣,就只能退回白波谷,继续苟着了。

    事到如今,黄巾已经式微,这是稍微有点脑子的人都清楚的事。

    所以杨奉送回消息,说天子有意招抚他们时,他们正中下怀,求之不得。

    “唉,你们说,天子会是什么样的人?”李乐唾了一口唾沫,唾掉嘴里的黄土。

    “应该是个高手。”胡才嘿嘿笑了两声。“以杨奉那脾气,如果不是高手,能让他那么听话?”

    “我也觉得是。”韩暹哈哈一笑。“应该是身高八尺,天生神力,一巴掌能扇杨奉一跟头的那种猛将,要不然哪能砍下李傕的首级。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吕布也做不到吧。”

第256章 天子来了

    李乐却没笑,反倒皱起了粗壮的眉毛。

    “你们想多了。”

    “怎么了?”胡才斜睨着李乐。“你不信?那你来干啥?”

    李乐没理胡才的挑衅。“你们别忘了,卫固、范先虽被抄没了家产,人却还活着。”

    “废话!如果造反的都得死,你也活不成。”

    李乐翻翻白眼,有些按捺不住脾气。“你怎么就听不懂人话呢?朝廷不杀卫固、范先,和不杀我们一样吗?他们就在安邑城外的庄园里,不像我们在山里,朝廷想攻也攻不下。几个庄园而已,真想攻,岂有攻不下的道理?这分明是官官相护,有人为卫固、范先求情。”

    胡才不依不饶。“没有杨奉求情,你以为我们就有机会?”

    李乐气得无语,瞪了胡才一眼,转身就走。

    韩暹觉得不妥,想去挽留,却被胡才拽住。

    胡才摇摇头,看着李乐的背影撇撇嘴。“你看他能走多远。”

    果不其然,李乐走出十几步就停住了,板着脸,刻意不看他们。

    韩暹放了心,却还是提醒道:“老胡,我们都是一伙的,在山里吵吵闹闹也就罢了,外人面前,切切不可如此。让人看了笑话是小事,挑拨离间才是真麻烦。当初郭大帅阵亡之后,若不是兄弟们互不相让,我白波军何至于此?搞得连匈奴人都看不起我们了。”

    胡才心中不快,唾了一口。

    得知匈奴单于呼厨泉见驾的事,他心里也很不舒服。

    匈奴人是客军,能在距离白波谷不过百里的平阳立足,得益于白波军的接纳。如今呼厨泉却一声招呼也不打,直接去安邑见驾,这是没把白波军放在眼里。

    若是当初,他们绝不会容易呼厨泉的放肆。

    可是现在,他们无可奈何。

    大帅郭泰战死后,白波军为了争夺大帅之位,互不相让。结果实力最强的杨奉怒而出走,去了长安,白波军实力大损,已经没有正面和匈奴人作战的实力和勇气了。

    这次接受招安,也是被迫无奈。

    朝廷进驻安邑,盐池、铁官都被朝廷控制。他们不接受招安,就无法取得盐、铁。没有盐,人就没力气。没有铁,兵器、农具都无法补充。

    简而言之,他们活不下去了,只能接受朝廷的招安,哪怕是军屯。

    之所以和裴茂没谈拢,一是因为裴茂姿态太高,居高临下的态度令人不爽,一是他们事先得到杨奉的暗示。除非天子亲至,谁的面子也不用给。

    所以李乐才会一言不合,掀了桌子,轰走了裴茂。

    今天,天子来了,他们都来接驾,既兴奋又不安。

    天子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他们充满了好奇。

    十几岁的少年,既能降伏杨奉那样的猛人,砍下李傕的首级,还能讲道,这得多聪明?

    传说中的圣人大概就是这样吧。

    所以,对于天子没有杀卫固、范先,胡才更倾向不是不能,而是不想。

    既然天子能赦免他们这些举旗造反的黄巾,赦免卫固、范先那样的大族也没什么问题吧。

    毕竟朝廷一向就对有权有钱的人更好。

    这一点,李乐说得对。官官相护,向来如此。

    “来了,来了。“韩暹忽然兴奋地说道,打断了胡才的思绪。

    胡才举目看去,只见官道上出现了一些人影。离得远,看不清楚队伍,但低矮的烟尘却清晰的展现了队伍的长短。粗粗估计一下,这支队伍大概有万人左右。

    胡才暗自松了口气。

    就算朝廷的军队精锐,仅凭万人也攻不下白波谷。

    胡才回头看了一眼,正好李乐也看过来。两人互不服气的哼了一声,转过头,各自发出了手势。

    身边的掌旗兵摇动战旗,发出信号,示意藏在山谷里的部下放心,相关将领出谷,准备接驾。

    为了防止朝廷以招安为名,行进攻之实,他们做好了迎战的准备。

    战旗摇动,山谷中传来隐隐的呼喝声,随即传来了一阵杂乱的马蹄声、脚步声,数十步骑从河谷深处走了出来,在各自主将身边聚集。

    大军沿着官道前进。

    前锋是骁骑将军张杨率领的千骑。

    行军途中,骑兵没有披甲,弓也没有张弦,但队伍却很整齐。两骑并排,占据了官道的右侧。左侧是校尉、都尉等各级将领,以来往来传递消息的游骑。

    他们没有看汾水西岸的白波诸将,缓缓而过,逶迤向北。

    胡才等人的心情再次放松了一些。

    张杨身后是步兵营。

    步兵营的队伍更加庞大,除了一千多步卒、属吏之外,还有装辎重、衣甲的大车。大车大多用牛拉,速度不快,车上装的东西不少。

    步兵营的将士也没有披甲,没有张弦,连弓箭都放在车上。只是手中有矛戟,腰间有长刀。

    步兵营身上的绛色战袍大多破旧了,颜色深浅不一,看起来有些杂乱。

    但将士们的队伍却很整齐,步伐也很稳健。

    他们也没有停下脚步,从白波诸将的面前经过,仿佛白波诸将根本不存在似的。

    胡才等人心中疑惑,不约而同的互相看看。

    骑兵不停,还可以理解。毕竟万人的队伍不短,骑兵必须向前,才能给天子的中军留下空间。但步兵营也这么走过去了,多少有些不合理。

    天子所到之外,北军应该为天子设警,步兵营、射声营配合立阵是最常见的配置。

    看到步兵营从面前走了过去,他们不禁怀疑是不是搞错了。

    天子根本不是来见他们的?

    步兵营过去了,射声营也过去了,屯骑营也过去了、长水营也过去了。

    就连北军中侯士孙瑞的将旗都过去了,前面的骁骑将军张杨部都看不到影子了,队伍也没有停下的意思。

    正当胡才等人忐忑不安,有骑士从后面奔了过去,站在汾水东岸,大声呼喝。

    “天子将至,白波诸将接驾。”

    胡才等人松了一口气,不约而同的笑了。

    他们命人架桥,十几只准备好的小船从河谷中划了出来,准备在汾水上架浮桥。

    浮桥还没有架好,一队骑兵奔驰而至,在汾水东岸停住,向两侧散开。

    这些骑士都披着玄甲,手中持长矛,腰间挂着战刀和弓箭。弓上了弦,随时可用。

    看到这些衣甲整齐的骑士,胡才等人有些不安,却也没想太多。

    毕竟天子出行,不可能一点警戒力量也没有。这些骑兵虽然杀气腾腾,人数却不多,不足百骑,应该没有发起攻击的可能。

    胡才和韩暹交换了一个眼神,又看了一眼远处的李乐。

    “谁先过河?”

第257章 将心比心

    刘协勒住缰绳,看看正在架浮桥的船夫,又看看汾水对岸的人群,不禁一声轻笑。

    “令君,哪个是胡才,哪个是李乐?”

    裴茂一手挽缰,一手指着对面。“前面二人,左侧高瘦一些的是胡才,右侧是韩暹。后面坡上的是李乐。白波诸将中,李乐算是有点计谋的,其他人都是粗鲁无知之辈。”

    时隔数日,裴茂再一次与李乐面对面,心情还是很不好。

    只是天子面前,他要保持大臣的体面,不能和李乐一个山贼一般见识。

    “他们这是担心朕趁机进攻吧。”

    裴茂冷笑一声:“以小人之腹,度君子之心罢了。陛下不必在意。”

    刘协笑笑。“令君若易地而处,能不狐疑乎?”

    “陛下,臣岂能为贼?”裴茂作色道。

    刘协转头看着裴茂,面带微笑。“我听说他们曾南下作战,想必一定曾经过闻喜,或许还拜访过裴氏。当是时也,你可曾开门延客?”

    裴茂闭上了嘴巴。

    他理解天子的意思,却觉得这个比喻太不合适。

    天子这不是以贼自居么?

    裴茂没说话,陪在一旁的呼厨泉却深有同感。“陛下所言甚是。白波军求生不易,不得不处处小心。正如臣等,寄寓河东,举目皆敌,无一日敢解安睡。”

    “单于,朕与你皆是丧家之人。”

    呼厨泉鼻子一酸,低下了头。天子这句话,勾起了他这几年的辛酸记忆。

    裴茂也有点感慨,天子这几年太不容易了。

    说是天子,其实还不如白波贼。白波贼只要进了山,不管是董卓还是李傕,都拿他们没办法。天子却是董卓、李傕嘴边的一块肉,随时可能被一口吞掉,尸骨无存。

    他能理解白波贼的心情也情有可原。

    眼看着浮桥将成,对岸的胡才等人还在争执,似乎在争论谁先过河,刘协翻身下马,提起衣摆,径直上了浮桥。

    裴茂大吃一惊,连忙下了马,赶了过来。

    “陛下,万万不可。”

    “无妨。”刘协摆摆手。“一群釜底游鱼罢了。伤害朕,对他们无利可图。”

    “可是……”裴茂急出一身冷汗。这些白波贼可不是河东大族,只图利,不害命。他们都是粗鄙野蛮之辈,一言不合,可是会拔刀砍人的。“他们畏威而不怀德,不知礼义。”

    裴茂本人上次就险些和李乐翻脸互殴。

    “正因为他们畏威不怀德,所以朕更不能示弱。”刘协轻声说道:“若能白波诸将都不能镇服,如何能镇服匈奴人?”

    裴茂微怔,随即明白了天子的意思,不禁豪气上涌。

    “既如此,臣随陛下走一遭。”

    说着,脚尖在船头一踩,闪身到了刘协前面。

    刘协不禁赞了一声。“好身法。”

    他知道裴茂不是文弱书生,有一手不错的剑法,却没想到裴茂还有这么敏捷的身法。

    看来说要和李乐决斗不是吹牛逼,他真有这实力。

    刘协转身,刚准备邀呼厨泉一起,却发现荀攸不知什么时候跟了上来,神色从容,就像出来郊游一般,只是腰间多了一口长刀,而且移到了适合拔刀的位置。

    环首刀是直刃,可以当作剑用,只是比剑重一倍。没有足够的臂力,一般人并不能将环首刀当作剑来用。

    裴茂今天就特地带了剑。

    看来荀攸不是刀剑皆能,就是臂力足够强。

    见刘协看他,荀攸淡淡地说道:“臣陪陛下同行,或许能劝白波诸将几句。”

    刘协心道,朕对你的口才是有信心的,只怕你这劝不是用嘴劝。

    不过仔细想想,这也合理,和白波军讲道理,的确不能只凭口才。

    “单于,随朕走一遭吗?”刘协向呼厨泉发出邀请。

    呼厨泉的脸色有些为难,却不敢拒绝,只好点头答应,跟了上去。

    脚下的船不太稳,摇摇晃晃,呼厨泉的脸本来就白,这下子更是一点血色也没有。

    这时候,裴茂已经走到了汾水西岸。

    胡才等人惊讶地看着走在浮桥上的天子,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他们之所以互相谦让,不敢先过河,就是怕天子不讲道理,突然翻脸。结果他们还没商量好,天子反倒过来了,而且走在前面。

    即使是身后有人跟着过河,也就是十来个人而已。

    这……太丢脸了。

    看到天子并不高大威猛时生起的失望瞬间不翼而飞。

    毫无疑问,天子必是实力惊人,才有如此勇气。

    眼见天子过了河,胡才、韩暹连忙带着部下迎了上来,就连站在远处的李乐也不甘落后,赶了过来,你挤我,我挤你,围成半圈。

    裴茂心中不安,伸手就要拔剑,却被刘协按住了。

    “朕乃天子。”刘协负着手,昂然看着十几个穿着花里胡哨的白波诸将。“诸君为何不拜?”

    裴茂心里咯噔一下,既激动,又不安。

    激动的是天子气度,临危不惧。

    不安的是天子这么做实在有点冒失。

    这些可都是山贼,不通礼仪,对天子和朝廷没什么敬畏可言。真要惹恼了他们,真像上次一样拔刀相向,天子有什么闪失,后果不堪设想。

    裴氏的所有希望都寄托在天子身上,天子不能有任何意外。

    白波诸将面面相觑,一时犹豫不决。

    按理说,他们应该反唇相讥,至少应该表现出山贼应有的桀骜不驯来,气势上不能输。

    可是不知为何,面对这个面相稚嫩的少年天子,他们却心生敬畏。

    且不说杨奉对天子发自肺腑的推崇,也不说天子在河东设立军屯对他们的吸引力,仅天子主动过河相见这个举动,便知天子的无畏。

    惹恼了天子,不仅唾手可得的机会可能没了,还有可能招来天子的攻击,那怎么办?

    见诸将神色不安,一个也不吭声,刘协开始点名。“哪位是李乐?”

    李乐原本就有些气短,忽然听到自己的名字,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拱手出列。

    “偶……偶就是李乐。”

    裴茂上前一步,戟指喝道:“天子面前,当报名称臣。”

    李乐瞪了裴茂一眼,本欲发怒,却又不敢,讪讪地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臣……臣……”

    刘协摆摆手。“令君,不教而诛,乃圣人所言恶政。诸将不闻圣人之教,不谙朝廷之礼,情有可原。”

    “唯。”裴茂躬身而退,神情恭敬。

    李乐看了,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跟着严肃起来,客客气气地行礼。

    “但尚书令代表朕的诏意而来,纵不论君臣之义,诸君为东道主,亦不当对客人无礼。”刘协沉下了脸。“你对尚书令无礼,是藐视朝廷,藐视朕吗?”

    李乐被刘协搞得心情七上八下,不知道怎么做才对,见天子声色俱厉,下意识的腿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连连叩头。

    “臣……臣岂敢,臣有罪。”

    裴茂的眼睛顿时直了。

    这么简单?

第258章 白波诸将

    一向最有心机的李乐跪了,胡才、韩暹也没多想,下意识地跪倒在地。

    就像作战时跟风一样。

    “平身吧。”刘协甩甩袖子,转身看了看身后的河谷。“这里面藏了几千人?”

    刚刚站起来的李乐脸一红,转头看看胡才、韩暹。

    胡才、韩暹也一脸惊讶。

    他们都没想到天子会这么直接,把他们那点小心思全给揭露了。

    “也没……几千人。”李乐唾了唾沫,结结巴巴地说道。

    刘协回头看着李乐,嘴角轻撇。“那你们现在总共还有几万人?”

    “七八万人吧。”李乐含糊地说道。

    “七八万人。”刘协重复了一遍,转头对裴茂说道:“这么说,河东损失的户口有近一半在这里了,是吧?”

    裴茂很不以为然,却不好当着天子的面戳破李乐。

    “如果真有七八万人,大约如此。”

    李乐听出了裴茂的不屑,忍不住反唇相讥。“前几年人还要多一些,有十多万。”

    刘协随即问道:“这几年少了两三万人?是战死的,还是饿死的,又或者是归田了?”

    李乐语气稍缓。“都有。郭大帅战死后,杨奉率部出走,少了一万多人。去年大旱,又饶死了一些人。归田的也有,不过不多,而且就算归田,也不过是依附大户,做了佃奴,未必就比山里好。所以最近半年,又有人陆续回来了。”

    刘协想想,觉得李乐说得大致靠谱,数字也能对得上。

    “白波军最多时,有多少人?”

    李乐的眼神黯淡了,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中平元年,随大贤……起事时,人数最多,总共有二十四五万人。后来……后来有的战死,有的失望,渐渐减到十万人左右。”

    刘协心头一紧。

    二十四五万人,几乎占到河东户口的一半。

    由二十四万减到十万左右,就算里面有一部分是脱离了队伍,只怕战死的、饿死的也不在少数。

    白波谷的面积就这么大,耕地就这么多,能养活的人是有限的。

    杨奉当初出走,除了内部争权,也有粮食无法自给的原因。

    当初在杨奉营中时,他就听将士们零星提过一些,只是当时没心思考虑这些。现在回头想一想,才觉得后背发凉。

    “山中艰苦,还是出山定居吧。”刘协转换了话题。“军屯的消息知道了吧?要不要朕再解释一遍?”

    “听说……”胡才嘴快,刚说了一半,被李乐瞪了一眼,又憋了回去。

    李乐躬身道:“若陛下能为臣等解说一二,臣等感激不尽。”

    胡才等人听了,连连点头附和。

    官府的文书,他们又看不太懂,只是听杨奉转述。如果天子能亲口解释一遍,那是再好不过了。别的不说,天子亲口说的,总不能抵赖吧。

    刘协早就猜到这些人对太守府没什么信任可言——就王邑那种一心为大族作想的态度,太守府怎么可能得到白波军将士的信任。

    至于荀彧,谁知道他是谁。

    刘协命人取来几个马扎,与李乐等人围围而坐。

    荀攸、裴茂陪在一旁,王越、史阿站在身后,手按着刀环,不敢有丝毫大意。

    白波诸将也有点紧张,不敢离刘协太近,以免引起误会。

    “军屯初步定为四万户。”刘协不紧不慢地开了口。“因为需要至少一人从军,所以不是所有人都可以成为军屯户。军屯户计口授田,丁男、丁女各十亩,使男、使女各七亩,未使男女各五亩……”

    刘协一一解说,不时停下来问他们有什么疑问。

    河东的事务大多成了夹生饭,军屯是他最后一个大的设想,也是将来稳定河东的关键,必须做扎实,以免将来出现原则性的偏差。

    实施军屯的目的,就是稳定的兵源。

    这是将来能否守住京畿及并州的关键,也是重建财政的基础。

    河东的经历教育了他,在官员基本都是大族的前提下,要想对大族动手绝非易事。一不小心,他就可能成为孤家寡人,诏书不出御帐,甚至写不出来。

    要想拥有话语权,就要牢牢的掌握兵权。

    兵权的基础是户口。

    他要尽可能将更多的户口拉拢过来,成为自己坚实的基础。

    一个五口之家,大约可以拥有三四十亩土地,在满足自身的衣食支出之外,还可以提供一个壮丁征战一年的口粮。

    只要军屯能够顺利实行,一年后,他就拥有四万兵,以及供这四万人征战一年的粮食。哪怕是面对最恶劣的情况,他依然有守住河东的底气。

    “陛下,军屯不收口钱吗?”胡才身后一个看起来很年轻的士卒问道。

    “有人当兵,就不收口钱。”刘协解释道:“你这个问题提得很好,朕着重解释一下。”

    那少年士卒得到天子的夸奖,有点不好意思,一旁的人也笑了起来。

    “比如说,五口之家,有壮丁一人。如果有战事,这个壮丁是要出征的。如果没有战事,但是有徭役,这个壮丁也是要出役的。简而言之,壮丁要随时待命。哪怕是既没有战事,也没有徭役,甚至不是在战时,也要参加军事训练。”

    “那这个壮丁战死了或者受伤了,不能再战,怎么办?”又有人问道。

    “壮丁战死,他的家人可以有两种选择。一是选择退出军屯,转为普通编户。这通常要搬家,军屯的土地是固定的,不与普通编户混居。一是保留军屯,只要五年之内,他有子弟能够从征即可。在他的子弟成年之前,可以不用出战,只要提供徭役即可。”

    裴茂咳嗽了一声:“陛下仁厚,有诏规定,未成年的男女不做重活,有专门的徭役内容。比如到军械坊里做工,或者协助官府伐竹木制简。总而言之,都是力所能及的事,不会伤了身体。”

    “还有这样的事?”将士们惊喜的交头接耳。

    刘协很满意,裴茂的态度积极而有分寸,这是他需要的捧哏。

    不让未成年人参加重体力劳动的确是他的要求,却不是出于仁厚,而是为了保证兵源的质量。

    这四万兵是他的步卒基础,当然不能充斥滥竽充数。

    提供足够的营养,再加上充分的训练。几年后,他就可以拥有一支真正的精锐。

    那些老兵油子是没什么希望了。强大,要从年轻人抓起。

第259章 怒而兴师

    刘协与胡才等人说话时,除了随从的虎贲侍郎百骑,其他人一直在不停的前进。

    胡才等人发现时,队伍已经过去大半,只剩下辎重营的尾巴。

    胡才有些好奇,鼓起勇气问了一句。

    “陛下,你这是要赶到平阳吗?”

    “没错。”刘协看了一眼呼厨泉。“朕这次有两件事要办,一是安排好你们的出路,让你们过上太平的日子;一是安排好单于的出路,让他们有家可归。”

    胡才恍然,随即又有些遗憾。“臣等还为陛下准备了接风洗尘呢。”

    “等朕班师吧。”刘协没具体说,他也不清楚白波军中有没有匈奴人的奸细,万一走漏了风声,可就不好了。“本来朕想与你们盘桓数日,论论道义,没想到你们一个通晓道义的也没有。”

    李乐等人面面相觑,神情尴尬。

    他们虽然是黄巾旧部,但真没有人通晓《太平经》,杨奉派人回来请时,他们只能拒绝。如今又被天子当面嘲讽,实在有点丢人。

    “不过没关系。”刘协又道:“道的意义不在论,而在行。虽然你们不通道义,并不妨碍行道。朕希望你们能太平,你们也要收敛起打家劫舍的心思,安稳过日子。待将来天下太平,你我君臣再坐而论道,检讨得失,也不为迟。”

    “是,是。”李乐等人连连点头答应。

    虽然他们不懂道义,却知道太平的可贵。

    大贤良师张角死了十多年,黄巾接连遭受重大打击,“苍天已死,黄天当立”也变得虚无缥缈,反倒是天子愿意让他们过上太平的日子,多少有些奇怪。

    但他们顾不得那么多,在山里熬了十年,如今有机会出山,他们求之不得。

    刘协与李乐等人说了半天,拱手作别,跨上战马,追赶队伍去了。

    为表诚意,李乐等人将刘协送过汾水,站在官道边。看着天子远处,回过头来,个个感慨不已。

    “天子虽不是身高八尺的猛人,却是大圣人。”胡才咂着嘴。“或许他真能致太平。”

    韩暹附和道:“爱民如子想来也不过如此吧。我听过那么多故事,能像天子这么亲近的好人可不多。汉家出了这样的天子,说不定真有再兴的可能。”

    李乐轻吁一口气。“你们也不要急着下结论。就算他是一片真心,朝廷的那些官员也未必是真心。军屯说得这么好,真能实现么?”

    “天子亲口说的,他们敢不认?”胡才眼睛一瞪。“老子剁了他们。”

    “就是。”韩暹说道:“要是那些当官的敢欺君,我们就剁了他们,清……清……”

    “清君侧。”李乐瞥了韩暹一眼,翻身上马,带着部下扬长而去。

    韩暹很生气。“这竖子,不就是读过几句书么,得意个甚?”

    胡才嘿嘿笑了两声。“老韩,你还没看出来么?天子刚才也说了,要教你我的子弟读书,这说明天子也是看重读书人的。他李乐就是个读书人,不是你我这样的粗汉。将来做了官,自然比你们升得快,说不定能赶上杨奉,弄个将军当当。”

    “呸!”韩暹啐了一口。“将军是用刀砍出来,读书顶个逑用?天子要不是一刀砍下了李傕首级,谁把他当人?”

    胡才一时出神。“老韩,你说天子真能砍下李傕的首级吗?我看他也不是很壮啊。”

    “你不懂,真正的高手都不壮,壮的那是牛。”韩暹得意洋洋地说道:“咬人的狗不叫,善斗的鸡不鸣,真正的高手也从来不张牙舞爪。你知道天子身边那个汉子是谁不?”

    “哪个汉子?”

    “就是站在天子身后,年纪稍长一些的那个。”

    “不认识,谁啊?”

    “剑客王越。”

    胡才一惊,脸色微变。“当真?”

    “千真万确。”韩暹哈哈大笑,很得意于自己的见多识广。“十年前,我在洛阳见过他一面。”

    刘协一路急驰,追上了中军。

    蔡琰踢马迎了上来,询问刚才的情况。

    为了行军方便,她没有穿女装,打扮得像个士子。

    刘协简单的叙述了一下。

    这件事没有太多可说道的地方,大部分内容都是解释军屯的细节,这是白波诸将最关心的问题,却不是蔡琰这些史书编撰者感兴趣的内容。

    除非她能理解他这一系列操作背后的良苦用心。

    “到了平阳后,你就随公卿去太原吧。”刘协说道。

    “为何?”蔡琰愣了一下,心跳莫名的加速。

    “朕与匈奴人会合后,会加快行军速度,赶往美稷,太辛苦。”刘协转头看着蔡琰,发现蔡琰神情有些不自然,关切地问道:“是不是腿疼?若是坚持不住的话,去坐车吧。”

    蔡琰定了定神,答应了。

    她虽然小时候在北疆长大,适应北疆气候,但的确没经历过长途行军,而且是急行军。

    勉强为之,她很可能会成为天子的累赘。

    至于皇后和弘农王夫人的嘱托,她已经努力过了,实在做不到。

    “那臣就在雁门等候陛下凯旋的捷报。”

    刘协笑了。“放心吧,朕有分寸,眼下还不是横行漠北的时候。等将来有机会,率十万铁骑横行漠北,再带你同行,沿途记录朕的丰功伟绩,还要由你来写勒碑大赋,盖过班孟坚的《燕然山铭》。”

    蔡琰微微一笑,举起手。“君无戏言?”

    刘协也没多想,举起手,与蔡琰三击掌。

    “啪!啪!啪!”三声脆响过后,蔡琰收回了手,悄悄地掖在怀中。

    与天子击掌是一时心血来潮,不合礼节,她也没想到天子真会与她击掌。相识数月,这是她第一次与天子有肌肤接触。

    天子手重,她的手掌麻酥酥的。

    “手疼了?”刘协哈哈一笑。

    蔡琰若有若无的嗯了一声。

    刘协一声轻叹。“惭愧,最近心情不太好,出手有点控制不住力道。”

    蔡琰想了想,转头看着刘协,眼中充满担忧。“陛下急着去美稷,是想杀人出气么?”

    刘协愣了片刻,没有说话。

    他不得不承认被蔡琰说中了,他的确有这想法。

    在河东,他憋了一肚子气,无数次想杀人,最后都忍了下来。

    现在一心想去美稷,未必是真急着为呼厨泉讨回公道,更有可能是想杀人。

    阳奉阴违的公卿不能杀,叛乱的卫固、范先不能杀,造反的匈奴人也不能杀?

    “陛下,主不可以怒而兴师,将不可以愠而攻战。”蔡琰提醒道。

    刘协有点恼羞成怒,涨红了脸。

    “我没有!”

第260章 两不相负

    蔡琰想了想,自责道:“是臣臆测了。陛下有化夷为夏之心,又怎么会滥杀无辜呢。死罪,死罪。”

    刘协瞅瞅她,欲言又止。

    明知她在说谎,却还是有点感激。

    装圣人太累,纵使两世为人,他也难免会情绪失控。

    可是身边不是固执的老臣,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的迂腐之辈,心中只有圣人教训,一心想将他塑造成他们想象中的圣王,根本没人在乎他的情绪。

    刘协看看四周,一声叹息。

    “令史,你对孟子、荀子关于人性的观点有何看法?”

    蔡琰转头看着刘协,不明所以。

    刘协说道:“简而言之吧,你相信人性本善,还是人性本恶?”

    蔡琰抬起头,看向远处,沉默了良久。“人性太复杂,恐非善恶二字所能解说。臣读书有限,阅历也不够多,尚无言说人性之能。”

    她微微欠身,又道:“百炼成钢,琢磨成玉。古往今来,能成大功业者,皆经大磨难。故孟子有天降大任于斯人之说。臣愿陛下,九折而不悔,常葆赤子之心。”

    刘协扭了扭脖子。“令史能做到吗?”

    蔡琰一声叹息。“臣不能,但陛下必须能。”

    “为何?”

    “臣不能,不过免冠徒跣,以头抢地,啮爪自恨。陛下不能,必血流千里,伏尸百万。天下易乱难安,杀戮如抱薪救火,薪不尽,火不灭。或能逞一时之快,却后患无穷。”

    刘协耸耸肩,有点无奈。“你说得没错,治大国如烹小鲜,火太大就糊了。道理人人都懂,但又有谁能一直理性呢?莫斯说过,让人类永远保持理智,是一种奢求。”

    蔡琰皱眉。“莫斯……是谁?”

    “呃……”刘协曲指轻叩额头。一时出神,说漏嘴了。“忘了。”

    蔡琰眼神疑惑,却没有再说。

    行军两天后,刘协到达平阳。

    平阳历史悠久,号为尧都,是最早的中国所在。

    三家分晋时,韩以平阳为都。

    秦并天下,平阳属河东。

    汉灭秦,开国功臣曹参封平阳侯,传六世而除。

    对刘协来说,他最熟悉的平阳人不是什么平阳侯,甚至不是号称为刘汉先祖的尧,而是卫青。

    卫青的故里成了匈奴人的牧场,让他怨念极重。

    这不仅是卫青的悲哀,更是整个东汉的悲哀。

    推崇德政的儒家成了主导思想,读书人一心追求王道,却对近在肘腋的威胁视而不见,真不知道他们是选择性失明还是先天性无能。

    刘协命令全军停止前进,在匈奴人的驻地外列下阵势,然后命呼厨泉招部下来见。

    即使呼厨泉不如蔡琰敏感,也感觉到了天子的情绪不好,随时有发作的可能。

    他不敢离开一步,生怕刘协背着他玩阴的,让人带着能代表他的金牌赶回大营,召左右贤王等部下来见。他本人陪在刘协左右,寸步不离。

    大鸿胪杨彪匆匆赶来求见。

    “陛下,为何列阵而战?”

    刘协摇着马鞭,不紧不慢地说道:“大鸿胪不必多虑,只是有备无患罢了。”

    杨彪松了一口气,随即又道:“单于在此,忠诚可鉴,其部焉能有异心?陛下谨慎些自是好的,只是动静太大,只怕会引起误会。”

    “不然。”刘协说道:“匈奴人不守礼义,以强者为尊。单于年少,难免会有大臣心生异志。”

    杨彪直皱眉,天子这话怎么像是有所指呢?

    他仔细打量了刘协一眼,却看不出刘协是否有其他的意思。

    刘协看着远处的山峦,神情坚毅。

    “再者,朝廷威严扫地久矣,匈奴人对朝廷多有轻视。若不能震慑其心,如何能驱其为鹰犬?鲜卑之教训不可忘,大鸿胪当留意。”

    杨彪微怔,随即明白了天子的意思,心中感慨。

    天子所说的鲜卑教训,当是指当年孝桓帝想息事宁人,欲和亲于鲜卑大王檀石槐,却被檀石槐拒绝,其后鲜卑人轻视大汉,屡交入侵的故事。

    说起来,那真是对几百年的和亲之议一次重大打击。

    若无武力撑腰,就算想和亲也不可得。

    这次天子亲征,就是想示之以威,震慑北疆的胡族,为朝廷中兴争取一丝喘息之机。

    风险很大,勇气却可嘉,亦有其不得不行的无奈,是以获得了不少大臣的支持。

    虽然在具体执行上存在不小的分歧。

    “陛下思虑深远,臣自愧不如。”

    刘协眼皮轻挑,示意虎贲为杨彪搬个小马扎来。

    杨彪身材高大,胡须一大把,站在面前的压迫感太强,蹲在小马扎上好多了。

    看着小马扎,杨彪直皱眉。

    他很不习惯这种坐姿,但天子赐座,他又不能不坐。

    谢了恩,双手拢好衣摆,规规矩矩地坐下。双手抱膝不是,摆在膝盖上也不是,威严不见,反倒有些滑稽。

    “不习惯吧?”刘协关切地问道。

    杨彪叹息道:“陛下,臣的确不太合适。”

    “朕也这么觉得。”刘协顺势说道:“要不,这次你就别跟着去了,有德祖同行即可。”

    杨彪沉默不语。

    天子要独行,不让公卿们跟着,他们当然不放心。可是这些天从安邑走来,他们也意识到一个很现实的问题,天子年轻,可以天天骑马,他们这些老臣却适应不了马背上的长途跋涉。

    与匈奴人作战,最好的方式就是以骑对骑,坐车肯定不适合。

    他可以短途以马代步,连续奔驰却不行。

    “陛下,臣惭愧,身为大鸿胪,却不能随陛下远征蛮胡。”

    “老臣运筹朝堂,少壮征战沙场。各展其长,何必惭愧?”刘协伸手拍拍杨彪的膝盖,以示安慰。“大鸿胪在太原住几天,正好与诸公商量一下大汉的未来。欲行王道,仅有荀彧、裴茂是不够的,当群策群力,众志成城。”

    杨彪微微颌首。“既然陛下决心已定,臣也毋须赘言,当以犬子代臣服侍陛下。只望陛下谨守誓言,以长城为限。放长眼量,不求成功于一时。”

    刘协有些感动。

    杨彪年过半百,只有杨修一个儿子。他让杨修随驾,就等于压上了最珍贵的筹码。

    “杨公不负大汉,大汉必不负杨公。”

第261章 为我所用

    杨彪起身,深施一礼,眼眶有些湿润。

    “闻陛下此言,臣纵使此刻命绝,也能含笑九泉,无愧于先帝与杨氏列祖列宗。”

    刘协也站了起来,挽着杨彪的手,千言万语,化作一声叹息。

    他憋屈的这几天,杨彪等人也不好过。

    正当他考虑该说些什么来回应杨彪时,杨彪霍然转身,向远处走去,眼神也在转身的刹那变得凌厉起来。

    刘协顺着他的方向看去,一眼看到几十骑奔驰而来,马背上全是头载毡帽的匈奴人。

    杨彪拱手,在十几步站定,身躯挺直如松。

    匈奴人奔到百步开外,纷纷下马,快步走到杨彪面前,停住脚步。

    他们打量着杨彪,一时茫然,不知道这个身材高大的老头为什么拦住去路,而且一脸不爽。

    呼厨泉连忙赶了过来。“不得无礼,这位是大汉皇帝陛下的大鸿胪杨公。”

    那些匈奴人一头雾水,还是不太明白。

    呼厨泉有点上火,觉得眼前这群部下实在太笨了。我都说得这么明白了,你们怎么还像根木头似的戳着,不知道这位杨公不好惹吗?

    他陪着笑脸,向杨彪告了罪,将几个部下拉到一旁,用匈奴语低声说道:“你们这是怎么回事?没看到汉家皇帝的大军吗?这要是打起来,你们挡得住?”

    右贤王去卑最为机敏,问道:“单于,这是怎么回事?不是说皇帝陛下要助我们平叛,还要送我们回美稷的么?为何列阵欲战?我等本来已经准备好迎接,一看这模样……”

    “那是大汉的皇帝陛下,你以为是随便一个大帅?”呼厨泉没好气的喝斥道:“虽说是大汉皇帝陛下,就算是大鸿胪杨公,也是得罪不起的。你们知道他是谁?他可是四世三公的弘农杨氏,大汉最有名的名士……”

    “原来是弘农杨氏啊。”几个匈奴人互相看看,面色微变。

    即使他们不熟悉大汉的朝堂,多少也听到弘农杨氏、汝南袁氏这样的家族。

    “单于,大鸿胪是什么官?”

    “对啊,他为什么拦住我们?是要贿赂吗?”

    “要什么贿赂。”呼厨泉前所未有的烦躁。他觉得师傅张喜说得对,这些人就是蛮夷,愚昧无知,大鸿胪是什么官都不懂。“天子驾到,你们不出来迎驾,不合乎礼仪,大鸿胪焉能不怒?他可是专门负责我们属国事务的大官。”

    匈奴人互相看看,觉得呼厨泉有点不正常。

    穿着一身汉人的衣服也就罢了,说话的腔调也怪怪的。

    去卑冷静些,记得当初随于扶罗诣阙时,求的就是大鸿胪寺。按理说,天子驾临,他们的确该出来相迎,没来就是失礼,负责此事的大鸿胪发怒也是情有可原。

    他领着众人,上前行礼。

    呼厨泉充当通译,为杨彪介绍众人。

    待呼厨泉介绍完,杨彪脸上依然看不到一丝笑容。“天子应单于之请,亲率大军平叛,送尔等归乡。尔等为何不来迎驾?是藐视天子,还是欺单于年少,有了异心?”

    呼厨泉原本未必有这样的想法,听了杨彪这句话,却不觉心有戚戚,也觉得这些部下太放肆了。

    他们是不是就希望天子发怒,杀了他,他们好另立单于?

    毕竟如何立单于这件事,内部争斗一直未能停息。就算当初支持他们的人,过了几年苦日子后,也可能变了心。

    于扶罗的儿子艾肯就是部落中的左贤王,也有不少潜在的支持者。

    呼厨泉越想越不安。

    听了呼厨泉的翻译,去卑等人大惊失色。

    怪不得汉家皇帝摆出一副进攻的姿势,原来是有这样的误会。

    他们连忙请罪,捶胸顿足,指天发誓,绝无此意。

    杨彪这才稍缓颜色,喝令左右贤王随他去见天子,其他人在此等候。

    去卑和艾肯被吓得不轻,惟命是从。

    来到刘协面前,报上姓名。去卑低着头,艾肯却好奇地打量着刘协。

    他还年幼,没听明白刚才杨彪那句话中暗藏的杀机,反倒觉得眼前的汉家皇帝和自己年纪差不多,不由自主的心生亲近。

    刘协也在打量艾肯。

    他记得于扶罗有个儿子,后来改姓刘,叫刘豹。如果不出意外,应该就是眼前这个匈奴少年。

    按照原先的历史,五胡乱华的首乱者就是他的儿子刘渊。

    仔细说来,刘渊并不是天生想造反,反倒是个舔狗,对华夏文化心向往之,据说还特地拜过师。

    但他始终没能挤进洛阳的名士圈子。

    想想也很正常,山东士大夫连山西人都看不上,又怎么可能看上一个真正的蛮胡。

    哪怕他的学问的确不好。

    先垄断了学术,进而垄断了政治,山东士族圈地自萌,近亲繁殖,不亡没有天理。

    一面对异族大加安抚,养虎为患,一面又对异族中的精英大加排斥,不能为我所用,这种矛盾的做法才是刘渊造反的直接因素。

    如今,刘协打算反其道而行。

    “你是于扶罗子?”刘协问道。

    听了呼厨泉的翻译,艾肯用力点头。“是的,皇帝陛下。”

    “今年多大?”

    “十一。”

    “比朕小五岁。”刘协拍拍膝盖。“能骑射不?”

    “能。”艾肯很得意,拍拍腰间的弓箭。

    刘协伸手,从艾肯的弓囊里抽出弓。弓没有上弦,刘协将弓夹在两腿之间,轻松地挂上弦,用力拉了拉。

    弓力很弱,刘协能轻松的拉满。

    算不上真正的战弓,最多算是练习用弓。

    “试射两箭。”刘协指指五六十步外的一株大树。“射中了,封你做官。”

    艾肯少年心性,也不知道天子要封他为官意味着什么,甚至没问是什么官,开心地答应了。

    去卑等人也没反应过来,只当是两个少年谈得来。

    呼厨泉在一旁听得清楚,却明白了刘协的意思。

    这既是对匈奴人的笼络,也是人质,更是对他的警告。

    如果他听话,天子就是帮他去除潜在的竞争对手。

    如果他不听话,汉家天子随时可能扶持于扶罗的儿子做单于。

    他没吭声。

    艾肯连发两箭,全都射中了大树。

    刘协赞了两句,转头看向呼厨泉。“单于,朕很喜欢这小子,想留在身边为伴,教他读书习武。”

    呼厨泉躬身施礼。“这是他的荣幸。”将艾肯拉过去,命他跪下行礼。

    艾肯磕了头。

    刘协命人取来一口短刀,拔出半截,眉毛轻挑。“喜欢么?”

    艾肯两眼放光,连连点头。

    “赐你了。”刘协将短刀塞入艾肯手中,轻拍艾肯的肩膀。“希望你好好读书,习文练武,将来为朕驾前虎豹。”

第262章 示之以威

    去卑等人看着艾肯手中的短刀,心生羡慕。

    得汉家天子赏赐,器物精美难得只是一方面,荣誉亦不可或缺。

    只是按照惯例,汉家天子只会直接赏赐单于,然后再由单于分配。艾肯能得到天子赏赐的短刀,可能和他的身份有关,更和他年少,得天子亲昵有关。

    他们没这条件,指望不上。

    再看看呼厨泉及身后随从骑士,好像也没带多少行囊,莫不是这次没赏赐了?

    就在去卑等人狐疑之时,刘协对呼厨泉说道:“单于麾下有多少敢战之士?”

    呼厨泉有点意外,躬身应道:“臣之前已向陛下禀报,有战士三千余……”

    刘协抬起手,打断了呼厨泉。“朕说的是敢战之士,不是普通战士。”

    呼厨泉一下子愣住了,随即脸有点发烫。

    匈奴人习惯了能骑马拉弓的都是战士,女人也算。但汉家却有另外的标准,不是所有的农夫都能称为战士,必须经过训练才行。

    天子这段时期天天在练兵,他是亲眼所见。

    按这个标准算,他的部落可没有三千多战士,最多千人。

    呼厨泉不好意思开口,求助地看向右贤王去卑。

    问明了原委,去卑上前答复。

    “陛下是打算检阅我匈奴骑士么?”

    刘协打量着去卑,微微一笑。“长途漫漫,无以消遣。不如来一场比武较技,助助兴,如何?”

    去卑心生怒意。“陛下准备怎么比?”

    刘协转身一指。“朕有步卒六千,骑兵五千。你想怎么比?”

    去卑看了一眼整齐的军队,顿时清醒过来。

    之前觉得紧张,不敢出迎,就是远远地看到了汉军列阵,有进攻之势。如今近距离观察,更觉汉军阵势严谨,杀气腾腾,绝非易与。

    尤其是列在阵前的步卒与射士,仅看他们身上的衣甲和手中的武器,就足以令人生寒。

    全员披甲,对匈奴人来说,一直是个无法实现的梦想。

    近千张弓弩齐射,则是匈奴人最不愿意面对的噩梦。

    去卑回头看看其他人,那些人连连摇头,表示不能答应。

    汉家天子说是比武较技,谁知道他是真是假?万一他来真的,那就是灭顶之灾。

    见去卑等人为难,刘协心中既得意,又莫名难过。

    匈奴人早就是外强中干,却依然能横行中原,倚仗的就是快速机动的行军能力。有坞堡可守的大户们无所畏惧,普通百姓却遭了殃。

    为了生存,他们不得不放弃自己的土地和自由,成为大户的部曲、附庸。

    或许,这就是世家豪强们希望的结果。

    天下大乱,他们不思报效,却趁势崛起,富可敌国。

    什么圣人教诲,什么王道,在实际的利益面前都不堪一击。

    当外族入侵时,他们一面以文明自居,劝蛮夷之君施行王道,一面为虎作伥,继续贪婪地汲取百姓血肉。

    这也就能理解为什么最后大喊“杀胡”的不是读书人,而是冉闵这样的武夫了。

    天生软骨头,就算拥有再多的财富,也成不了救世英雄。

    欲救世,必先治好读书人的软骨病。

    欲兴华夏,必先改造儒门。

    欲改造儒门,首先要重塑文武并重的精神,扭转重文轻武的不良风气。

    对匈奴人、鲜卑人,不能一味绥靖安抚,而应该恩威并施,收为己用。

    俗称打两棍子,再扔根骨头。

    刘协现在要做的,就是打棍子。

    “匈奴以骑兵称雄,不如就比骑兵吧。”刘协指指阵前特意离下的空地。“你我双方各出十人,在此较技,骑射、突击,又或者登山涉水,都可以。”

    去卑等人也明白了,这是汉家天子要看他们的实力。

    这不能输。

    匈奴人虽说大不如前,但骑射这种事,还是有优势的,总不能被汉人比了下去。

    去卑与呼厨泉商量了一下,挑出十名勇士,迎接挑战。

    匈奴人商量的时候,杨彪走到刘协身边,低声说道:“陛下,这是为何?臣未有准备啊。”

    刘协瞅瞅杨彪,心道你能准备什么,奖品吗?

    “军中游戏,何必烦扰大鸿胪。”刘协拍拍杨彪的手。

    杨彪暗自无语。一句军中游戏,天子就将所有人都拒之门外,不给他们任何说话的机会。

    说来说去,还是天子视兵权为禁脔。司徒治民可以商量,行王道也可以商量,太尉掌兵免谈。

    莫不是士孙瑞早就看透了这一点,这才主动放弃,以免和天子发生更激烈的冲突?

    刘协一边安抚杨彪,一边招手示意郭武。

    郭武早有准备,挑出十名虎贲侍郎,命他们做好战斗的准备。

    毋庸讳言,虎贲侍郎是刘协来到这个时代一手建立起来的精锐,虽然到目前为止,人数尚不过百,但个个是精挑细选的高手,经过数月的训练之后,每个人都步骑兼能。

    就算匈奴人中有一两个高手,整体实力也不可能和虎贲侍郎相提并论。

    骑士们本来就披了甲,只要出列就可以。

    但为了震慑匈奴人,刘协还准备了十匹披甲的战马,需要单独准备。

    看到汉军将士为战马披甲,去卑等人顿时懵了。

    不是说只是比试么,战马披甲是什么意思?完全没必要啊。

    去卑心中不安,将呼厨泉拉到一旁询问,生怕是呼厨泉翻译出了问题,引起了汉家天子误会。

    呼厨泉倒没当回事,告诉去卑等人。汉家天子这次出征,助我平叛,主力就是以三百甲骑为核心的三千精骑。他现在亮出这些甲骑,应该是想看看甲骑在实战中的表现,同时让你们放心,不要担心兵力不够。

    去卑等人听完,倒吸一口冷气。

    三百甲骑,汉家天子这么阔吗?

    面对去卑等人的疑问,呼厨泉非常鄙视。

    汉家天子最近是有点难,但他再难也是汉家天子,你以为和我们一样?安邑有铁官,每天都在打造精甲、武器,又快又好,哪是草原上几个铁匠能比的。

    呼厨泉有些说不出的焦躁。他既希望汉家天子有实力,能帮他平定叛乱,又隐隐不安。如果双方实力太悬殊,以后还怎么讨价还价?

    “你们用心比试,别被汉人轻视了,以为我们是被逐出群的老狼。”

第263章 继之以礼

    去卑等人会意。

    草原上弱肉强食,被逐出狼群的老狼只有死路一条。

    如果不能表现出足够的实力,汉人未必有兴趣帮他们平叛,却一定有兴趣将他们一口吞掉。

    他们挑出十名勇士,就在汾水岸边,与汉军来了一场比试。

    结果让人瞠目结舌。

    包括刘协本人在内,都觉得匈奴人会败,但不会完败。

    毕竟骑射是匈奴人的祖传艺能,汉军就算出一两个骑射高手,也无法形成全面的碾压,大概率还是匈奴人取胜。

    可是不知道是匈奴人真的不行了,还是虎贲侍郎太勇了,最先比试的骑射项目中,虎贲侍郎竟然碾压了匈奴人。

    十名虎贲侍郎,每人十二箭,目标五十步,最差的一个六箭命中,最好的十箭命中,平均命中率在八箭以上。

    匈奴人却只有七箭左右,最差的一个只射中了三箭,简直丢了所有匈奴人的脸。

    骑射都胜不了,其他的就更不能看了。

    持矛近战,第一个冲锋,就有七名匈奴人就挑于马下,虎贲侍郎仅两人落马。

    下马步战,虎贲侍郎也都轻松击溃了对手,取得完胜。

    比试结束,包括呼厨泉在内,所有匈奴人的脸都绿了。

    观战的刘协拍着膝盖,咂了咂嘴。

    “单于,不用比了吧?”

    呼厨泉无地自容,连声答应。“不用比了,不用比了。”

    最后还有一个项目是团体战,不用看也知道,匈奴人输定了。

    个人战都没占着便宜,团体战哪有机会可言。论互相之间的配合,见识过汉军训练的呼厨泉太清楚双方之间的差距了。

    “这是怎么回事?”刘协一脸疑惑,毫不掩饰失望之情。

    呼厨泉面红耳赤,无言以对。

    一旁的艾肯说道:“陛下,就和马一样,哪怕是草原上最好的骏马,到了中原也会变得衰弱。我们逃难到此几年,既得不到粮食补给,又没有马匹更换,实力大不如前。如果能让我们回到草原上,用不了几年,就会恢复实力,成为陛下最勇猛的猎犬。”

    刘协诧异地看着艾肯。

    这小子很聪明啊,至少比呼厨泉强。

    怪不得他能在魏晋之间活得那么久,还生了一个强人儿子。

    “是这样吗?”

    “是……是的。”呼厨泉低着头,不敢看刘协的眼睛。

    刘协点点头,示意结束比试。

    他要让匈奴人看到双方的实力差距,认清身份,不要有非份之想,却不是求一时之爽。

    将来征战草原,还要他们带路呢。

    在刘协的示意下,郭武等人与参加比试的匈奴人交流感情,谈武论技,还解下腰间的战刀送给他们,当作礼物,以示亲近。

    捧着精美、锋利的环首刀,刚刚被打得鼻青眼肿的匈奴勇士转怒为喜,眉开眼笑。

    与后世的误会不同,匈奴人并不用弯刀,他们也用环首刀。有的是从战场上捡来的战利品,有的是模仿汉军制式打造的仿品,但不管怎么说,都无法和虎贲侍郎们赠送的环首刀相提并论。

    这可是安邑铁官打造的精品,真正的百炼刀。

    礼尚往来,匈奴人的兵器拿不出手,就用别的东西代替。有的是珍藏以久的珠宝,有的是自己的坐骑,有的是精心制作的角弓。

    借着这股热乎劲儿,刘协命杨彪设宴,款待匈奴人,让公卿大臣一起参加。

    杨彪会意,命人传话与宴的文武,一定要让匈奴人见识见识什么叫汉家威仪。

    天子用武力碾压了匈奴人,让匈奴人不敢妄自尊大,有轻视之心。他们要用文明征服匈奴人,让匈奴人自惭形秽,心生向往。

    杨彪准备宴席的时候,刘协与呼厨泉、艾肯闲聊。

    刘协问起了艾肯刚才提到的问题,也是他一直以来的疑惑。

    为什么中原会一直缺马?

    对这个问题,呼厨泉、艾肯其实也说不清楚,但他们都知道一件事。

    从北疆运往中原的马匹数量很大,每年都有数千匹,多的时候甚至数万匹。这两年中原战事不断,贩马就成了最赚钱的生意之一。

    一匹普通的马匹,在草原上也就是三四千钱,卖到中原,至少值一万。

    战马价格更高,通常在三万到十万之间。

    去除消耗,利润依旧可观,翻倍是基本有保证的。

    以太行山为界,贩马的路径有两条:一是经雁门、太原南下,一是经涿郡、中山南下。

    北疆的马匹不能直接运到中原,会因为水土不服,导致马匹大量死亡。马商会选择在中途调养一段时间,让马匹适应中原的气候和草料,然后再南下。

    在雁门、太原这条商路上,太原就是马商们最常选择的停靠点。

    因为太原有大量的山地,有牧草可用,马匹更容易适应由放牧到饲养的过程。

    至于刘协的问题,呼厨泉提了一个可能的答案:马的寿命虽然不短,能活三五十年,但真正能用的时间很短,也就十五六年。

    至于战马,除非精心饲养,很少能有保持状态十年以上的。

    刘协有点明白了。

    除非像蒙古人那样,将良田变成牧场,否则中原解决不了战马的来源问题,只能依靠西北地区。以眼下的条件来说,就是幽并凉三州。

    其他的地方或许产马,却无法拥有数量足够多的战马。

    越骑营逐渐消亡是必然的事,以至于后人都搞不清楚越骑营究竟是越人组成的骑兵营,还是表示骑术高超,能登山越水的意思。

    实际上,汉代设立越骑营的时候,百越之地还是蛮荒,还有马匹可用,只是后来百越之地渐渐推行农耕,马匹这种严重依赖草场的动物就少了,越人骑兵也不如北疆胡兵,消失在历史深处。

    刘协觉得自己把握住了重点,贩马绝对是一个大生意。

    将战马资源控制在自己手中,既能解决一部分财政问题,又能左右山东的形势。

    想卖什么马,卖多少,卖给谁,都是可以利用的手段。

    再者,即使没有战争,中原也需要大量的马匹来运输、邮传,每年的数量不少。

    如果说马腿是人腿的外挂,控制了中原的马匹来源,就是绑住了山东人的腿。虽不至于让他们寸步难行,至少也能控制他们的速度和行动范围。

    这样的战略高地,必须掌握在自己手里。

    原本有些模糊的战略渐渐清晰起来,而且有了实现的可能性。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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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尊儒术,禅让闹剧一再上演。
养士百年,党锢之祸接踵而至。
国恒以弱灭,独汉以强亡?
年轻的汉文化在十字路口彷徨。
——
匡扶大汉,少年意气如龙。
道行天下,气吞万里如虎!
我是汉献帝,我不是亡国之君!汉道天下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汉道天下,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汉道天下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