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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庄不周     汉道天下txt下载     汉道天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647章 孟轲真传

    袁权出使山东的消息,立刻引起了朝臣们的注意。

    这件事很突然,天子事先既未透风,事后也没有任何解释,但这件事的时机如此之巧,却不能不引人猜想。

    袁术伏击了袁绍的大将颜良,将依附袁绍的庐江大族槛车征送长安,又要在庐江度田,这件事还没议出个结果来,天子却派袁术的女儿袁权出使山东,显然不是巧合。

    在众多人的关注下,袁衡奉诏随蔡琰学礼的消息也很快浮出水面。

    听到这个消息,很多人都明白了天子的意思。

    不管最后的具体结果如何,天子对袁术的行动总体上是满意的。

    这个是态度问题、方向问题,没什么讨论的余地。

    这让不少老臣忧心忡忡。

    他们主要的担心有两个:一是袁术会不会意气用事,乱搞一通。二是度田会导致山东大乱,之前的努力付之东流。

    后一个担心没什么好讨论的。

    虽然天子没说,但河东的事先鉴在前,天子想借着平叛的机会对山东大族进行清洗是大家心知肚明的事,而并凉人也想跟着捞一笔,对富庶的山东诸州进行一番光明正大的掳掠。

    山东人不愿意看到这一幕,但他们没有理由直接反对。

    抑兼并,强干弱枝,一直是儒家的核心理念,与不与民争利一样重要。

    即使当初反对光武皇帝度田,也是暗中阻挠破坏,没人敢当面反对。

    如今天子手握并凉精兵,又年轻气盛,手段可比好儒的光武皇帝狠厉多了。真惹恼了他,不排除他一怒之下,玉石俱焚,以武力摧毁山东州郡。

    所以大家反对的理由就集中在了袁术身上。

    袁术是纨绔,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这一点是公认的。就算他现在做得对,也不代表将来就能做得好。由他来主持度田,这事不靠谱。

    正在此时,桥蕤押着一群俘虏来到了长安,给了老臣们更大的动力,以及更充足的理由。

    桥蕤带来了几十个庐江大族的家主。

    这些人平时衣食无忧,现在却坐在槛车里,一路从庐江颠沛至此,只剩下半条命,看起来就让人心疼。不少人感同身受,想起了当年随着天子西迁、东归的苦难生活,跑到刘协面前痛哭流涕,忆苦思甜,恳求刘协珍惜现在的和平,不要轻启战端。

    桥蕤还带来了家属,其中有一对国色天香的女儿,一个十三,一个十二。

    不用说,这肯定是袁术想出来的歪主意。

    他把天子当什么人了?以为天子和他一样好色吗?这样的酒色之徒,岂能付以重任?度田是大事,所托非人,遗祸无穷。

    一时间,各种指责如雨点般泼向袁术,所有人众口一辞,恨不得将袁术直接骂死。

    如果口舌能杀人,袁术早就死了千万遍。

    在这种情况下,连刘协都不好直接为袁术开脱,要不然就是中了袁术的糖衣炮弹,被那一对还没长开的姊妹花迷昏了头。

    很快,正在吴郡的光禄大夫周忠也送来了加急文书。他倒没有为庐江大族求情,也没有直接反对在庐江度田,却强烈反对由袁术主持此事。

    他从袁术年轻时的荒唐说起,一直说到不久前他在寿春与袁术同城而治,将袁术各种不靠谱的事一一列举,最后问了一句话:这样的人,能担得起度田这么重要的任务?

    经此一事,刘协也觉得袁术不靠谱,做事太简单粗暴。

    于是,他做了让步,决定将袁术调离扬州。

    经过一番认真而激烈的“探讨”,刘协最后做出决定,转袁术为幽州牧。

    比起扬州,幽州更远,更穷。袁术由扬州牧转为幽州牧看似平调,其实是左迁,也算是一种惩罚,算是平息了部分人的怨气。

    处理完了袁术之后,随即又有一个议题被提了出来。

    谁来接任扬州牧?

    大家讨论来讨论去,提了好几个人选,但各有优劣,无法得到绝大多数人的赞同。

    城南,太学旧址。

    赵歧坐在树荫下,用袖子扇着风。虽然他的身体不错,毕竟年纪大了。为了考察太学还是否有修复的可能,他这几天来往奔波,体力消耗过大。

    “公台,坐一会儿。”赵歧说道。

    “喏。”陈宫嘴里答应着,却没有就坐,扶着一棵大树,看着远处的南山出神。

    “公台,想什么呢?”

    “看到这太学遗址,忽然有些感慨。”陈宫转过头,看看赵歧,倒了一碗水递了过去。“从董仲舒建议立太学,到如今三百余年,谁会想到儒门会走到今天这一步?可见夫子说得对,过犹不及,读书是好事,可是读书人太多了,也可能是麻烦。”

    “你这是什么话?”赵歧不满地说道:“且不说圣人的话怎么理解,如今天子重教化,欲使天下人皆能读书明理,你怎么还嫌读书人太多?依我看,德润身,富润屋,读书人越多越好。你看那些西凉兵,原本一个个和野兽一般粗鄙,所到之处,鸡飞狗跳,读了书,连说话声音都小些。”

    “我不是说读书不好。”陈宫连忙解释。“读书养德自然是好的,但又有多少人读书是为了养德呢?太学三万太学生,大多数还是为仕途而读书。一旦读书不能让他们入仕,他们就弃圣人之言如弊履,哪有好德之心。我们山东有一句俗语,叫举秀才,不知书,说的就是这种人。”

    “这句话,我也听说过。”赵歧点点头。“下一句是察孝廉,父别居,对吧?”

    陈宫哑然失笑,拍拍额头。“我倒是忘了,赵公也在山东游历多年。”

    “什么游历,我那是逃难。”赵歧拍拍膝盖,有些惭愧。“我读了大半辈子《孟子》,最倾慕孟子为人,一心想做个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大丈夫,结果祸事临头,还是做不到临难不苟,只能一逃了之,苟且偷生。要说虚伪,我又何尝不是呢?所以我是赞成天子所说的,读书人也要习武强身。如果我有一身好武艺,当初何必逃,直接杀了唐玹,为国除奸。”

    “赵公豪气。”随着轻脆的掌声,天子刘协从一旁走了过来,一边走一边鼓掌。“赵公虽年高,豪气不亚于少年,不愧是孟轲信徒,尽得浩然之气真传。佩服,佩服。”

第648章 仁者无敌

    赵歧吓了一跳,连忙起身。他挺了两下,也没能站起来。陈宫赶过去,将他扶起,一起向刘协拱手行礼。

    “陛下,你这是……”赵歧满脸期待地看着刘协。

    刘协一身春装,很随意地摆摆手。“这两天被吵是头疼,出来散散心。赵公不必多礼,当我是一个游历的学子即可。”

    赵歧笑了。“若我大汉的学子都能如陛下一般文武兼备,华夏衣冠必盛行天下。”

    “会有那一天的,虽然我未必能亲眼见证。”刘协背着手,来回踱了两步。“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赵公耄耋之年尚能自省,不为成见所困,年轻辈若能如赵公一般,自胜胜人,何愁王道不兴?”

    “陛下谬赞,老臣愧不敢当,愧不敢当啊。”赵歧抚着胡须,眉开眼笑。

    陈宫却更关心天子刚才所说的事。

    他虽然天天跟着赵歧问学,却对朝廷的事并不陌生,知道这两天在吵些什么,也思考了很多。天子突然出现在这里,他不觉得只是偶遇。

    “臣疏忽,不知陛下在此,一时妄言,还请陛下恕罪。”

    “你那真是妄言吗?”刘协反问道。

    陈宫有些迟疑。他看了刘协一眼,看到了刘协眼中的笑意,突然有了勇气。

    “臣……是肺腑之言,只是出言不逊,不合君臣之礼。”

    “那我再问你一句,是道理之理大,还是礼仪之礼大?”

    陈宫不假思索。“道理之理大。”

    “没错。”刘协点点头。“有理走遍天下。不讲道理的人,就算礼节再周到,也不过是假客气。巧取豪夺就是巧取豪夺,并不会因为巧取豪夺的人读过书,就会明正言顺。只可惜,很多人不涉及个人利益的时候,可以大讲王道、仁义,一涉及到个人利益的时候,就只剩下不与民争利了。”

    赵歧、陈宫面面相觑。

    他们虽然知道天子可能有事,却没想到天子会这么直接。

    刘协转头看着赵歧。“赵公,你怎么理解不与争民利?”

    赵歧抚着胡须,神情严肃起来。“老臣以为,不与民争利并没有错,错的只是今人的理解。真正理解这句话的人并不多,绝大多数人只是将这句话当作借口,掩饰自己的贪婪。”

    刘协打量着赵歧,兴趣大增。

    他知道赵歧不是一个守旧的人,否则他不会首开为《孟子》作注疏的先河。

    孟子在后世被称为亚圣,但在汉代的地位并不高,只是诸子之一,其书也归于子书,与《论语》一样,作为启蒙读物,而不是真正的经。

    赵歧研究《孟子》,为《孟子》作注疏,对于儒生来说,这是不务正业。

    但他还是没想到赵歧的思想会如此激进,直接认定那些人就是贪婪。

    “愿闻其详。”

    “不敢。”赵歧拱了拱手,清了清嗓子。“不与民争利的要害不在利,而在争。谁能争?强者对弱者。争,即以强凌弱。不争,即不以强凌弱。以强凌厉,为暴。不以强凌厉,是仁。与民争利之政,是暴政,不是仁政。是以与民争利,君子不为。”

    陈宫吓得脸色有些发白。

    赵歧这几句话说得很重,就差指着刘协的鼻子说你与民争利,就是暴君了。

    天子汲汲以王道为追求,你当面说他行暴政,一点面子也不留,怎么行?

    赵歧一把年纪了,天子就算不满,也不会把他怎么样。可是他还年轻,又与赵歧走得这么近,万一天子把恨记在他身上,他这一辈子就别想出仕了。

    他不敢直接看刘协,只好一本正经地看着慷慨直言的赵歧,用眼角的余光观察刘协的神情。

    刘协点头表示赞同,示意赵歧继续。

    赵歧喝了一口水,继续说道:“陛下对士大夫,陛下强,士大夫弱。士大夫对庶民,士大夫强,庶民弱。陛下与士大夫争利,是暴政。士大夫与庶民争利,同样是暴政。他们说度田是与民争利,可是他们兼并土地,让庶民无立锥之地的时候,难道不是与民争利?”

    陈宫愕然。

    他没想到赵歧反对与民争利的落脚点并不是反对天子度田,反则是支持天子度田。

    “赵公……”

    赵歧看了陈宫一眼,一声轻叹。“公台,我在山东逃难十多年,见过民间疾苦,知道很多人是如何失去土地,变成流民的。你真以为那些大族的土地都是公平交易来的?”

    陈宫语塞,不知道该怎么接赵歧的话。

    他虽然没有像赵歧一样逃难,但他在曹操麾下时做过掾吏,接触过很多普通百姓,甚至流民。他也知道那些地方大族是如何巧取豪夺的,真正公平交易的十不足一。

    “陛下,臣不反对度田,臣只是希望陛下不要操之过急。冻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急不得。等春暖花开,再厚的冰也会消融,不攻自破。陛下施行仁政,教化百姓,精诚所至,自然金石为开,王道也会如期而至。”1

    刘协沉默了片刻。“赵公是说,我当行黄老之道,与民休息,顺其自然?”

    赵歧脸一沉。“陛下本是聪明人,今天怎么糊涂了?欲兴王道,当行儒术,如何能用黄老之道?我是劝陛下行孟子之道,行仁政。仁者无敌。行仁政者,虽百里亦可王,何况陛下身负天下之重呢。”

    刘协哈哈一笑,拍拍额头。“吓我一跳,我还以为赵公又改信黄老呢。”

    赵歧白了刘协一眼,也哈哈大笑起来。

    陈宫见状,也跟着笑了两声,只是有些担心。

    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刘协转头看向陈宫。“公台以为赵公之言如何?”

    陈宫拱手道:“赵公学问深厚,又见多识广,自然是至理之言。”

    刘协微微颌首。“赵公所言,的确有理,只可惜赵公年已耄耋,不能再让他受案牍之累。要是早个五十六年,我倒是想让赵公领一州之地,行仁政,致王道,与荀文若、杨德祖一较高下。可惜啊,可惜啊。赵公,你生不逢时。”

    赵歧笑道:“陛下,臣虽年老,公台却正当时啊。公台与我虽无师生之名,却有师生之实。他对孟子仁政的理解不亚于我。若陛下能给他一个施展机会,当不亚于荀文若、杨德祖。”

    “赵公……”陈宫心跳加速,却不能不出声阻止。

    赵歧瞪了陈宫一眼。“公台,大丈夫当见机而作,勇于任事。我生不逢时,你却正逢陛下中兴之际,岂能像我一样闲居?当为陛下,为天下苍生,竭尽才智,一展鸿图,共襄盛举。”

    陈宫忐忑地看着刘协。

    刘协微微一笑。“公台,愿意去九江度田吗?袁术靠不住,你去做个榜样,让山东士大夫看看度田究竟是仁政,还是暴政。”

第649章 问道太学

    陈宫的第一反应是婉拒。

    婉拒天子征辟,乃至于三,方是名士风流。如果第一次就答应了,未免过于急迫,功利心太重,会让人轻视。

    但婉拒的话到了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一来天子年少,也不喜欢名士风范,更不喜欢这些套路。

    他随吕布西行,一晃两年有余。吕布以战功得到赦免,张辽、高顺等人皆得重用,就连吕小环都成了女骑假督,他却还是闲人一个。

    连赵歧都急了,厚着老脸,当面向天子推荐,几乎是逼着天子用他。

    如果他拒绝了,天子顺势收回,他怎么对得起赵歧?

    这样的事是有先例的,名臣张则就因为两次拒绝天子征辟,再也没得到机会。

    二来起家为九江太守,即使对于他这样的名士来说,也是很难得的机会。

    他之前只做过东郡太守府的掾吏,还没有正式进入朝廷官员的行列。按正常程序,他应该先为郎,再外放为县令长,慢慢升迁至二千石。少了不能少,十年总是要的。

    可是现在,他可以一步跨过这十年的历练,一步而为二千石。

    二千石已经是高官,是很多人一生仕途的顶点。

    这样的机会,谁舍得轻易放弃?

    在矜持与恭敬之间,陈宫犹豫不决。

    刘协笑了。

    他微微颌首。“无妨,公台可以考虑一下,两天内给我答复就行。”他转身看看四周,看着太学的残垣断壁,一声叹息。“公台方才所言,我甚是赞同。凡事过犹不及,学问和干禄联系得太紧,对学问来说未必是好事。从政不应该是求学的第一目标,更不应该是求学的唯一目标。”

    不需要立刻做出答复,陈宫立刻轻松了许多,思路也跟着灵活起来,随即问道:“敢问陛下,什么才应该是求学的第一目标?”

    “问道。”

    赵歧哈哈一笑。“陛下莫不是睹南山而有归隐之心?这可不行啊。陛下富春秋,担重任,正当有为,岂能归隐?等到了老臣这年纪,再兴归隐之心不迟。”

    刘协转头看看赵歧,忍俊不禁。“赵公不是怕我有归隐之心,而是怕我有长生之心吧。”

    赵歧抚须而笑。“陛下若是这么说,也没错。陛下有秦皇汉武之雄才,固然是幸事。可若是像秦皇汉武一样求长生,那可如陛下方才所言,过犹不及了。臣老了,有今日,未必有明日,没什么好怕的,就斗胆进谏一句。”

    刘协放声大笑。“赵公坦荡,可称为大丈夫矣。”

    赵歧一声轻叹。“得陛下此言,臣可含笑九泉了。”他转头看看四周。“臣束发从学,到今八十余年,经过盛世,也经过乱世,见过君子,也见过小人。在暮年之际,还能看到大汉中兴的曙光,可以从容于地下,向先帝、前贤报个平安,此生无恨。”

    赵歧的眼中露出一丝留恋。“我虽劝陛下莫求长生,但我自己却奢望能再活几年,看到太平之年。陛下,即使是从中平元年算起,大汉也已经乱了十四年啦。十四年前,洛阳是洛阳,长安是长安。十四年后,洛阳也成了长安,唉……”

    赵歧一声长叹,两行老泪涌了出来,滑过斑点重叠的面庞,沾在雪白的胡须上。

    刘协的心情也跟着沉重起来。

    他明白赵歧的意思。

    赵歧想在辞世之前看到太平,不是为了别人,只是不想再看到战火蔓延、百姓受难。

    他是见过太平,也见过苦难的人,更知太平的珍贵。

    “赵公……”刘协沉吟了片刻,郑重地点点头。“袁绍已经称臣,太平将至。”他又抬起头,看着面前的荒芜。“朕有一件事,想拜托赵公。”

    “请陛下直言。”

    “不管将来是不是要迁都长安,这太学都是要恢复的。请赵公坐镇,主持此事,重现当年太学风采,为大汉中兴储备人才,多增养一些像公台这样既有学识,又不拘于成见的人才。”

    赵歧身体一振,饱含热泪的双眼中闪出兴奋的光芒。他挺直身躯,拱手双手,深施一礼。

    “臣歧,领旨。”

    辞别了赵歧、陈宫,刘协在太学旧址信步而行,一直没有说话。

    诸葛亮、庞统等人跟在后面,也不说话。

    他们都知道,天子的心情很沉重。

    一是因为眼前的情景很难让人高兴起来,一是因为赵歧的心愿带来的触动。

    他们没有赵歧那样的经历,他们最初的记忆就是黄巾起事,对黄巾之前的太平时光并没有多少印象,感触远远没有赵歧那么深。

    但他们都清楚,战争带来的伤害太大,而大汉已经承受不起这样的伤害。每拖一年,就是在大汉伤痕累累的身体上又割一刀,所剩无几的鲜血就会又少几分,离死亡也就更近一步。

    天子更清楚这一点,所以他虽然很不情愿,还是决定接受议和。

    刘协手足并用,登上一座残破的土丘。站在丘顶,四下观望。

    “这是什么所在?”

    庞统、法正等人摇摇头,不清楚。

    诸葛亮四下里看了看,说道:“应该是明堂。在泰山脚下,有一座类似的建筑,据说是孝武时所建明堂。论始建时间,那一座才是大汉最早的明堂,这一座是孝平年间王莽主政时才建的。”

    刘协微微颌首,却没说什么。

    他虽然没说要来太学,但他让诸葛亮去打听赵歧的行踪,想必诸葛亮已经清楚他要干什么,顺便做了些功课。

    “灵台在哪里?”

    诸葛亮转了个方向,手臂一指。“应该在那个方向,但早就毁了,连一点痕迹都没剩下。”

    法正忍不住问道:“陛下问灵台,莫不是想问道?灵台虽不可见,楼观却还在,陛下不妨召观中道人前来问询。”

    刘协笑笑。“道不在那些道人的口中,也不在老子的五千言中。向老子五千言中问道,和向五经中问王道一样,似是而非。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道是走出来的,干出来的,不是问出来的。就算没有经书,只要认准方向,不忘初心,努力向前,纵使千难万难,也有到达目的地的那一天。”

    法正追问道:“那初心又是什么?”

    刘协沉吟片刻,一字一句地说道:“天下为公,万民皆民。”

第650章 与时俱进

    刘协本来想说“为人民服务”装个逼,只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这句太超前了,容易引起不必要的误解。

    “天下为公”是套话,很正确,但没有实指,可以随意解释。

    “万民皆民”就比较实在了,而且暗含了君臣的分别,不会自废武功。

    所谓周秦之变,就是取消了世卿世禄的贵族制度,将天下人分成了两类:一是皇帝,一是臣民。

    臣也是民,哪怕是皇帝的儿子、将来的储君。在他没有登基继位之前,他就是臣,是民,不是君。

    但思想的演变落后于制度的革新,加是儒学天然的保守思想,汉代虽然推行皇帝制度,思想体系却还停留在分封时代,有浓厚的先秦遗风,其中最为典型的就是二重君臣制。

    比如一郡太守、一县县令,对于皇帝来说,他是臣。对于他治下的掾吏、百姓来说,他就是君。

    这是先秦分封制的遗韵,也是士大夫与皇帝争权的底气所在。

    两千年的封建史,就是皇权不断加强,臣权不断削弱的历史。虽然中间经过了无数反复,但君权最终还是战胜了臣权,将大臣变成了奴才。

    这里面既有儒家思想的自我束缚,也有生产力水平的限制。

    在那种生产力水平下,只有皇帝集权制维持国家运行的效率最高。按照社会演化动力学,所有的政权都会向皇帝制度演化,只不过不是所有的政权都能成功。

    但刘协想要做的,绝不仅仅是一个高高在上的皇帝,他更想成为华夏文明的推手。

    他知道皇帝集权制的优点,更清楚其中的弊端。要想将华夏文明推向更高峰,最终必须要打破皇权,走向人民当家作主。

    但那是生产力水平得到提高之后的事,不是眼下要考虑的事。

    甚至不是百年之内能考虑的事。

    在当前形势下,维护皇权的存续,在集权的基础上保持开明,才是最合理的选择。

    这时候讲“为人民服务”或者“人人生而平等”,只会坏事,不能成事。

    士大夫天天想着要从皇帝手上夺权,然后自己作威作福,这时候说什么“人人平等”,他们还不像打了鸡血似的,一蹦三尺高,然后喊一句“陛下圣明”,反手捅死陛下,由他们当家作主。

    所以只能是“万民皆民”,士农工商平等,朕却还是朕。

    等他们反应过来皇帝也不能例外,也许就是百年之后的事了。

    朕看不到了,喜闻乐见。

    一瞬间,刘协觉得自己真是天才,走钢丝的水平一流。

    诸葛亮等人都没表示反对。纵使他们都是聪明人,甚至是天才,但他们毕竟从小读儒家经典,君君臣臣的道理深入骨髓,倒也没激进到要天子与他们平等。

    在刘协面前,他们也没有这么想的勇气。

    天子虽然年少,但不论是气度还是见识,都足以碾压他们,让他们由衷的敬畏,发自内心的臣服。

    “陛下,陈公台任九江太守,谁任扬州刺史?”诸葛亮最实在,把话题拉了回来。

    庞统也迅速跟进。“就是,陈公台虽然有才智,却没做过太守,他能处理好九江度田的事吗?”

    “朕也不知道,但你们能找到更合适的人选吗?”

    诸葛亮等人面面相觑。

    讨论谁来接任扬州牧或者扬州刺史的人选已经有几天,但没有一个人是完美的。

    天子来找陈宫,也只是让他出任九江太守,而不是扬州牧、扬州刺史,用意其实也清楚。

    在九江、庐江两郡度田,暂时不推广到整个扬州。

    如此,选谁做扬州牧、扬州刺史,就不那么重要了。九江太守才是关键。

    袁术虽然没有明说,但他推荐阎象出任庐江太守的心思就写在脸上。既然要将袁术调集扬州,不能不给他这个面子。

    “陈公台有才智,更重要的是,他很务实。”刘协解释道:“西来两年有余,他虽然没有做官,但他思想上的变化是有目共睹的。以他的才智,只要思路没问题,具体事务很快就可以上手。退一步说,他在九江度田失败了,也不是坏事,可以积累经验嘛。”

    诸葛亮还是有些担心。“陛下,陈公台虽是山东名士,却不熟悉九江情况。虽说没有人情干扰,却难免不熟悉情况,为人左右。”

    “的确有这可能,所以我要交给你一个任务,尽可能的收集九江郡的地理水文,供他参考,让他别被人牵着鼻子走。”

    “唯。”诸葛亮点头答应。

    “孔明,你熟悉九江吗?”

    “不熟悉,不过我可以去打听。”诸葛亮笑了。“虎贲仆射鲁子敬是东城人,毗邻九江,想必熟悉九江的情况。后军师刘子扬更是九江本地人,我写信向他打听,他一定能提供不少参考。多方打听,再配合之前收集的资料,应该可以做到大致不差。”

    庞统和法正互相看了一眼,不约而同地点点头。

    在这方面,他们不及诸葛亮有经验,以后要多留心才行。

    考虑了两天后,陈宫给了刘协答复,愿意出任九江太守,在九江推行度田。

    在感激了天子的信任后,陈宫也表达了自己的担心。

    他既不熟悉九江的情况,也没有治理一郡的经验。虽有雄心,却未必能成事。

    刘协鼓励他说,有心最重要,能力可以慢慢锻炼,谁都有第一次做太守的时候。

    朕还是第一次做皇帝呢。

    他又给陈宫出了几个主意。

    其一,到九江之后,与袁术交接时,多咨询袁术及其旧部的意见。袁术虽然不靠谱,他手下还是有一些人才的,肯定能给你提供一些帮助。

    其二,多征辟一些年轻俊杰。年轻人有干劲,成见少,更容易接受新思想。只要他们能认可你的理念,会不遗余力的协助你推进。

    其三,配合你的掾吏,你就留用。不配合,你又不方便惩处的,就将他们送到朝廷来,我来处理。

    最后,刘协给了陈宫一摞资料,都是诸葛亮这两天整理出来的。

    陈宫感激不尽,抱着资料,恭恭敬敬地向刘协拜了一拜。

    “陛下,臣去了。请陛下给臣四年时间。四年之后,度田不成,臣自诣廷尉。”

第651章 更改旧制

    委任陈宫出任九江太守的建议很快就得到了几个大臣的支持。

    陈宫是山东名士,又随赵歧习《孟子》两年有余,与几个老臣都有来往,聪明才智早就为人所知。由他出任九江太守,不会引起山东人的排斥,也不用担心他像个酷吏,为了仕途不顾体面,干出唯命是从的事来。

    再者,由陈宫出任九江太守,也表明天子接受了他们的建议,不急于在山东推行新政,只在庐江、九江试点,甚至没有在扬州范围内推行。

    决定了九江太守之后,赵温顺势提出,由刘繇出任扬州刺史。

    严格来说,刘繇就是有朝廷任命的的扬州刺史,只是他打不过袁术,才被赶到江东,又被孙策赶到豫章去了。如今袁术转为幽州牧,恢复刘繇的任命顺理成章,没必要再选一个人。

    杨彪也支持赵温的提议,还增加了几条理由。

    刘繇虽然向朝廷称臣,但他心存疑虑。这时将他调离豫章,他肯定会有担心。可是让他留在豫章,又不合理。豫章作为江东第一大郡,不能控制在他的手中。

    将刘繇转为扬州刺史,另委任可靠的人担任豫章太守,既能安抚刘繇那颗不安的心,又能削弱他的影响力,一举两得。

    刘协接受了他们的建议,在讨论谁适合出任豫章太守时,他提了一个方案。

    由太史慈接任豫章太守。

    这个方案有些诡异,很多人都觉得不太靠谱,但刘协觉得可行。

    周忠曾有消息来说,太史慈是刘繇旧部不假,但刘繇并不重视太史慈,只把太史慈当作普通将领使用。原因很奇葩,居然是不想让许劭笑话他。

    说白了,就是士人莫名其妙的优越感。

    这一点,想必太史慈也清楚,只是他无处可去,只能委曲求全。

    朝廷委任太史慈为豫章太守,不会引起刘繇的担心。毕竟在刘繇的观念中,虽然他不重用太史慈,太史慈依然是他的故吏。但太史慈得了朝廷的重用,必然也会对朝廷心存感激,不会死心塌地的跟着刘繇,更不太可能跟着刘繇干出造反这样的蠢事。

    退一步说,就算太史慈死心塌地跟着刘繇,朝廷也没什么损失。

    现在派一个人去接管豫章,刘繇也不能答应啊。

    经过反复讨论,赵温、杨彪也接受了刘协的观点,觉得这个方案有一定的可行性,可以先试试。等刘繇接受了,将来再派几个人去豫章做县令长,试探太史慈的态度。

    别的不说,天子愿意步步为营,稳扎稳打,总比率并凉大军东出,一路平推好些。

    既然讨论到了豫章的事,杨彪又提到了吴郡。

    现任吴郡太守朱治是孙策的部将,加上孙策自领会稽太守,孙策实际上控制了吴会两郡,再加上丹阳郡的一部分,实力与豫章相当。

    在周忠率部围攻庐江时,孙策已经有保存实力,不肯全力以赴的先例。在袁绍称臣,中原基本平定的情况下,有必要对孙策的实力进行压制,不能纵容。

    杨彪建议转征孙策入朝。如果孙策不肯来,就转朱治到别郡,从孙策手中夺走吴郡。

    如果孙策既不肯入朝,又不肯放弃吴郡,那就用武,命扬州刺史刘繇率九江、庐江、丹阳、豫章四郡进攻吴会。

    在周忠尚在吴郡的情况下,软硬兼施,解除孙策威胁的可能性很大。

    刘协听了杨彪的建议,又和赵温等人商量了一下,觉得杨彪的方案大体可行,但过于强势,恐怕会引起孙策的疑惧,以为朝廷兔死狗烹。如果其他人也这么觉得,以为朝廷有意用武力清除异己,怕是会引起不安。

    “多给孙策一个选择吧。”刘协说道:“命他整顿人马,筹备战船,征讨夷州。周瑜要是有兴趣,也让他一起去。”

    杨彪、赵温等人低声商量了一下,觉得可行。

    孙策年轻气盛,好勇斗狠,大概率会接受这个选择。

    海上风高浪急,危险系数很高,孙策受挫,自然也就老实了。万一侥幸成功了,只怕代价也不小,以后很难再和朝廷正面对抗。

    “陛下,袁绍称臣,彭城就可以解围了,如何安置刘备?”

    “你们有什么想法,说来一起探讨。”

    杨彪说道:“刘备骁勇,但理政能力一般。若留在徐州,可守彭城一郡,却不能治理整个徐州。臣以为,可使其率部征讨辽东,迫降公孙度,进而平定朝鲜。”

    刘协想了想。“这么做,是不是太急了?”

    杨彪笑笑,露出一丝狡猾。“只怕刘备更急。”

    刘协稍一思索,哑然失笑。

    没错,刘备应该更急。

    袁绍已经称臣,撤回冀州只是时间问题。刘备守住了彭城,却没守住整个徐州。算不算完成任务,主动权在朝廷手中,不在刘备手中。

    此时此刻,刘备最关心的就是能否恢复宗籍,这是他唯一的机会。

    “陛下何不遂其心愿,成功之后,以朝鲜为其封国,并为其他人立个榜样。要想封国,就去拓边。”

    刘协还没说话,赵温拍案叫好。

    “陛下,臣附议,这个方案好,以后都这么办。五服以外的宗室若想封王,就封在大汉疆域之外。五服以内,虽在疆域之内,也不能在中原腹地。既然是藩辅,自然在边疆。中国渐大,这五服之地也不能再沿用五百里的古制,当有所更改,至少要改成千里。”

    刘协还没说话,一群人的目光就看向了赵温,带着几分惊愕。

    这老头是不是老糊涂了?五服的划分范围改为千里,那五服就是五千里,已经出了大汉现有的疆域了。你这哪里封王,你这是流放啊。你就不怕那些宗室在背地里诅咒你?

    刘协看得清楚,也赞成赵温的想法,却没有立刻表态。

    这事得慢慢来,先拿刘备做个例子,看看其他宗室的反应再说,没有必要急着定规矩。

    规矩也是慢慢试出来的,不是拍脑袋想出来的。

    刘协随即拟诏,先恢复刘备的宗籍,以酬坚其守彭城之功,然后就地休整,等待进一步命令。待他报上军功,再对其部下论功行赏。

第652章 火上浇油

    袁绍虽然含羞忍辱,上书称臣,彭城的围却没有解。

    他担心天子再变卦,又提出更过份的要求来,到时候后悔都来不及。在得到正式的赦免诏书之前,他坚决不肯解围。

    这一点,得到了所有人的赞同,是袁绍阵营不多见的统一。

    如果不是刘备守得稳健,攻城的伤亡太大,而且兵力也不够用,袁绍甚至想拿下彭城再说。

    如果能拿下彭城,诏书来不来,他反倒不怎么在乎了。

    但实力不允许,他徒呼奈何。

    几次站在将台上,看着远处的彭城,袁绍一次次的问自己,这究竟是怎么了?为什么连刘备都变得如此坚定,无法击败?

    张喜也没有反对袁绍的决定。陈琳私下里找了他几次,婉转地请求他向袁绍进言,解彭城之围。再不济,也可以先释放陈登。

    陈登在俘虏营里,虽然没受什么折磨,却也形销骨立,只剩最后一口气了。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死。万一陈登死了,这仇可就结深了,下邳陈氏可不是什么小家族,影响力也是很大的。

    张喜拒绝了。

    解彭城之围,时机未到。释放陈登,现在也不合适。

    袁绍有事不找田丰、沮授商议,却找他一个犯过大错的人,说明袁绍对冀州人极度不满,甚至产生了信任危机。

    大致了解了情况,逢纪第一时间得出了结论。

    天子不急着下诏,应该是给曹操、宗承时间,攻取睢阳。

    袁绍即将撤回冀州,睢阳肯定是要放弃的,但睢阳城中的冀州兵能不能安全撤退,就说不准了。

    曹操之所以没能强攻睢阳,是因为兵力不够。他倾巢而出,原本是可以拿下睢阳的,但审配回援,导致他必须分兵阻击,攻取睢阳的力量就不足了。

    尽管如此,曹操也没有撤兵,而是冒着腹背受敌的危险,死扛审配的进攻,也不肯解围。他摆明了就是要将睢阳城里的冀州兵全歼,而不满足于收复睢阳。

    随着时间的推移,宗承将带着南阳兵赶来增援,曹操的胜算越来越大,城里的五千冀州兵全身而退的可能性已经不复存在。

    如果拖的时间够长,势态进一步发展,曹操甚至有可能展开发击,主动发起进攻,切断袁绍退回冀州的路。或者直接来彭城,与刘备里应外合。

    审配不可能不明白这一点,但他迟迟不退,就是因为守睢阳城的是他的从子审荣。五千冀州兵中,有不少是他的部曲。这些人如果被曹操全歼了,他就伤了元气,以后在军中的地位就会受到影响。

    袁绍听完,如梦初醒,随即又勃然大怒。

    审配为了他的个人私利,不惜将所有的人拖进危险之地。

    逢纪见状,顺手又泼了一瓢油。

    天子可以放弃刘备和彭城,换取调集人马钱粮的时间,审配却不能放弃审荣,见识相去太远。他如果不是一心只想着保存实力,别说曹操可破,刘备也不可能守到今天。

    袁绍的心态彻底炸了。

    他终于找到了没能攻克彭城的原因。

    不是刘备善战——刘备的实力,大家都清楚,也就和袁术差不多,连曹操都打不过——而是审配不肯出力。审配记恨当初他听了田丰的建议,先取郯县,没有听他的,先围彭城,所以出工不出力,导致彭城不克。

    这一切都说得通了。

    袁绍随即召来田丰、沮授,提议先解睢阳之围,调审配移驻定陶,护住退路。

    他的理由很充分。

    既然已经上书称臣,撤回冀州只是时间问题。为了防止朝廷行缓后之计,以谈判为由,调河内兵东进,切断退路,有必要让审配先北上定陶。

    反正审配打了这么久,也没能击败曹操,解睢阳之围,留在这里也没用。

    田丰一听就急了,直斥袁绍这是乱来。

    就算要撤,也应该主公先解彭城之围,举兵西向,击破曹操,接应城中的将士突围,怎么能先撤审配,弃城中将士而不顾?

    那可是五千冀州健儿。

    袁绍怒不可遏,厉声喝道:“两军交战,损伤在所难免。大丈夫志在天下,又岂能只顾冀州?两军交战以来,伤亡不下万人,未见你等怜惜,为何一提到冀州健儿,你就是完全不同的态度?冀州健儿是人,其他州的将士就不是人?”

    田丰一时愣住了,下意识的要争辩,却被沮授死死拽住,半抱半拖,将他带出了大帐。

    袁绍随即下令,命审配部移驻定陶,违令者,以军法从事。

第653章 有人欢喜有人愁

    田丰站在帐外,听到袁绍的怒吼,一下子愣住了。

    半晌,他转过头,看着因用力而挣得面色通红的沮授。“公与,主公这是……疯了吗?”

    趁着田丰不挣扎,沮授拽着田丰远离大帐,用央求的口气说道:“元皓兄,你就别说了。形势如此,又岂是你能强求的?趁着还有时间,赶紧传书审正南,让他接受命令,莫作无谓之争。只要审荣肯降,曹操没有必要取他性命。”

    “主公……是疯了吗?”田丰喃喃自语。

    沮授吓了一跳,伸手在田丰面前晃了晃。田丰一动不动。沮授吓坏了,连忙命人去请医匠。

    袁绍疯不疯,他不清楚,田丰明显要疯。

    他理想田丰的心情。

    田丰的计划看似冒险,却是袁绍不多的取胜机会之一。

    天子要在山东度田的消息一旦坐实,山东士大夫的态度必然会有转变,就连三心二意的徐州人都会变得坚定起来。如果趁着这个时候调整策略,让出一部分权力,将兖豫青徐四州的力量整合在一起,袁绍还是有机会反败为胜的。

    迟迟不撤,既是等诏书,也是等机会。

    以放弃睢阳的代价撤退,既是放弃了城中的那五千冀州兵,更是放弃了转机,放弃了田丰苦心谋划的计策。

    田丰焉能不急?

    一会儿功夫,医匠来了,为田丰诊了脉,说是气急攻心,要多休息。

    沮授放了心,让人服侍田丰服药,自己去打听了一下情况。

    袁绍的命令已经发出,无可挽回。沮授来不及多想,叫过一个亲随,让他赶往睢阳,通知审配,千万不要违抗命令,进一步激怒袁绍。

    让审荣投降吧,应该能保住性命。

    使者入城,向刘备传达了诏书。

    刘备这几天过得很忐忑。

    他被困在城中,音讯不通,不知道外面的情况如何。如果不是袁绍停止进攻,或许他已经崩溃了。看到使者,知道援军已到,袁绍也已经上书称臣,他如释重负,腿一软,险些坐在地上。

    接了诏书,得知天子决定提前兑现诺言,恢复他的宗籍,刘备狂喜。

    虽说守住了彭城,但徐州其实已经丢了,他并没有完成天子交待的任务。天子如果不恢复他的宗籍,他也没有可说的。只是这一次机会错过了,下一次机会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有。

    甚至这辈子都不会有了。

    如今天子不仅承认了他的功劳,而且提前兑现诺言,他岂能不喜。

    刘备来到庭中,对着西方,跪倒在地,磕了三个响头,大声说道:“徐州牧臣备,叩谢陛下天恩。臣愿为陛下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接着,他又起身,向幽州的方向叩了三个响头。

    “涿郡刘氏列祖列宗,不孝子孙备,重回宗籍了。”

    话还没说完,他就伏在地上,失声痛哭。

    使者手足无措,就连简雍、孙乾等人都没想到刘备会这么激动,一时不知该怎么做。

    直到孔融闻讯赶来,见此情景,上前扶起刘备,递过手绢。“玄德,君子喜怒不失礼。你再高兴,也不能乱了礼法。天子使者在此,还是尽快完成礼仪吧。”

    “孔公教训得是,教训得是。”刘备惭愧不已,连忙抹去脸上的泪水,重新请使者入座。

    使者又转达了天子没有在诏书中写明的意思。

    大局已定,袁绍虽然还没有撤兵,但他上书称臣的奏疏已经送到了长安。朝廷正在讨论相关的事宜,担心刘备会有疑虑,所以先恢复他的宗籍,以示诚意,并鼓舞士气。

    袁绍撤兵之后,刘备何去何从,大臣们有不同的意见。但是有一条是肯定的,朝廷相信刘备的忠诚,更相信刘备的能力,希望给他进一步发挥的空间,让他实现更大的抱负,而不是止步于恢复宗籍。

    现在有两个方案,一是刘备继续担任徐州牧,择机试行度田;二是刘备转战辽东,平定公孙度父子。将来如果有可能,可以封在朝鲜,为大汉藩国。

    这两个方案都有人提,但天子没有做出决定,以私人口信的方式转达刘备,询问他的意见。

    当然,如果刘备有其他的想法,也可以上书。

    总而言之,朝廷愿意和刘备商量着办,取得一个双方都能认可的结果。

    听完使者的话,刘备心潮澎湃。

    他虽然还没做出决定,却感受到了朝廷的诚意。

    孔融也很意外。都说天子虽然年少,却很强势,为了独揽大权,甚至将三公都赶得远远的。现在看来并非如此,他还是愿意听取大臣的意见嘛。

    难道是有人故意造谣,污蔑天子?

    这种事太多了,孔融就听过很多,其中最主要的嫌疑人就是袁绍。袁绍一度声称天子并非先帝血脉,想立刘虞为帝,激起了无数人的反对,连刘虞本人都不肯接受,这才罢休。

    污蔑天子不肯纳谏又算得了什么。

    孔融一打听,又听说司空张喜就在城外的袁绍大营里,心里便老大不满。

    张喜是朝廷派来安抚山东的大臣,你到了城外,却不入城,整天在袁绍的大营里厮混算怎么回事?你难道是袁绍的司空吗?

    不过想想也是,张喜是汝南人,和袁绍同郡,两人勾结在一起也是很正常的事。

    孔融越想越复杂,决定出城去见张喜,要好好的骂他一顿。

    为了增强战斗力,他带上了祢衡。

    刘备不知道这件事。

    恢复宗籍,他心情激动,和简雍、孙乾等人畅谈未来,讨论天子提出的几个方案。

    简雍等人不想打了。

    从中平元年起,他们就跟着刘备出生入死,无数次陷入绝境。这次终于立了一个大功,刘备恢复宗籍,他们就算不能位至公卿,弄个二千石不行问题。

    既然如此,又何必再征战?

    他们想过几天安生日子。

    张飞却有不同意见。打了十几年,只有这次守彭城最过瘾,让他意识到应该如何为将。他还没打够,极力建议刘备转战辽东,将来在朝鲜封王。

    大丈夫当马革裹尸,岂能死于床箦之上,儿女之手?

    大家吵得不可开交,刘备却听得津津有味,兴之所致,命人上酒,边喝边聊。

    兴奋之下,他虽然派人去请孔融,却没留意孔融迟迟没有露面。

第654章 机会难得

    孔融虽是刘备阵营的人,但他更是名士,顶着圣人后裔的光芒,少年成名,无人不知。

    他还与党人交往过密,救助过张俭。

    他出城来到袁绍的阵营,大喊大叫的要见张喜。不仅张喜立刻出来接见,亲自将他迎入大帐,赶来想一见孔融风采的将士、掾吏更是络绎不绝,在张喜的帐外围了一圈。

    “文举,你怎么……”

    看着昂头挺胸的孔融,张喜莫名的心虚。他挥了挥手,命侍从将帐门掩住,不让其人窥探。

    “我来看看你。”孔融背着手,在帐中转了一圈。“再不来,我怕见不到你了。”

    张喜哑然失笑。“文举,新年将至,怎么说这种不吉利的话。我虽然不年轻了,身体却好……”

    “你身体虽好,脑子却坏了。”孔融没好气的喝道:“你奉诏出使关东,为何滞留袁绍大营?你是有恃无恐,觉得天子不敢砍你的头,还是不想做这司空了,准备让贤?”

    张喜脸色微变,随即解释道:“文举,你误会了。劝本初上书称臣,就是我此行最重要的任务啊。”

    “那他上书称臣了吗?”

    “当然。”

    “请罪表送出几天了?”

    “呃……”张喜有点尴尬。袁绍称臣的请罪表已经送出大半个月了,他的任务早就完成了。“我留在这里,是防止他反复嘛。”

    “城内军民不知音讯,盼诏书如盼甘霖,你却滞留在此近一个月,不进城一步。若是彭城失陷,你该当何罪?”

    孔融怒目圆睁,声色俱厉,拳头握得紧紧的,恨不得一拳砸在张喜脸上。

    他在城中,与刘备共患难。虽然刘备喜怒不形于色,他却清楚,刘备随时随刻都在崩溃的边缘。如果张喜到达彭城的时候就能进城,哪怕只是怕人进城通报一声,形势也不至于这么紧张。

    张喜在想什么?他是希望袁绍拿下彭城吗?

    孔融觉得不可理喻。

    这种人怎么能成为山东士大夫在朝堂上的代表?他担得起这个重任吗?

    天子先是将他留在太原,然后又遣往益州,现在又派到徐州来,就是不想见他吧?

    张喜比孔融年长一些,被孔融如此斥责,有些不快,随即反唇相讥。“城中有文举为胆,我何必担心。此次议和成功,徐州得安,刘玄德恢复宗籍,皆是文举之功。”

    孔融更加生气,指着张喜的鼻子喝道:“你真是不知所谓。我在彭城,难道是为了立功?”

    田丰坐在帐中,闭目养神,忽然听得外面喧闹,颇有些奇怪。

    大营里禁止喧哗,违禁者以军法从事。难道是撤军的消息已经传了出去,将士松懈,连军令都不顾了?

    他派人出去查看。时间不长,侍从回来了,告诉他一个消息。

    孔融来到大营,正在张喜帐中说话,外面围了一群人。虽然看不到帐里的情况,但是听声音,好像吵得挺凶。

    田丰大感好奇,出帐观看,果然看到一群人。他混入人群之中,听了一会儿,才知道侍从刚才说得客气了。哪里是吵得挺凶,根本就是孔融单方面痛斥张喜,大部分时间都是孔融在说话,基本听不到张喜的声音。

    倒是还有一个声音,但肯定不是张喜。

    田丰听了一会,忽然心中一动,抬起头,看了一眼远处的彭城城头,吸了吸鼻子,转身挤出人群,匆匆来到袁绍的大帐求见。

    袁绍正在帐中喝闷酒,听说田丰求见,一时竟没反应过来。

    他见田丰发怒,以为田丰暂时不会露面的。

    茫然之下,袁绍还是让人请田丰见帐。

    田丰大步闯了进来,见袁绍面前杯盘狼藉,酒气冲天,而袁绍本人也是双颊酡红,酒意盎然,不禁皱了皱眉头,一时竟忘了说些什么。

    见田丰这副表情,袁绍也觉得尴尬,起身示意。“元皓,要不……喝一杯?”

    田丰一愣,这才想起自己是来干什么的。他上前一步,拽住袁绍的袖子,直接将袁绍拽出大帐,一指彭城城头。

    “主公,今夜便是夺取彭城的最好时机。”

    袁绍一下子愣住了。“攻城?”

    “对。”田丰兴奋难以自己。“宣诏的使者入城,刘备恢复宗籍,兴奋之余,必然饮酒庆贺,乃至于醉。今夜攻城,必能得手。你闻一闻,是不是有酒气?”

    袁绍吸了吸鼻子,的确闻到了浓郁的酒气,但他随即就笑了。

    这酒气是他自己身上的。

    “元皓,就算刘备恢复宗籍,心情甚好,当饮酒作乐,也未必会醉吧。你这个推测,是不是有些想当然了?”

    田丰连连摇头。“主公,刘备虽出身贫寒,却好酒色。守城之际,生死悬于一线,他必不敢放肆。今日使者进城,宣布形势,他忍了几个月,岂能不一醉方休?就算他自己不醉,张飞贪杯,也必然会醉。张飞醉,则半城将士群龙无首。趁此时机强攻,必能破城。”

    田丰伸手一指。“主公看到那些人了吗?”

    袁绍刚才就注意到人群了,只是田丰没给他时间问。

    “那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聚在一起?”袁绍沉下了脸,很是不快。

    “孔融来见司空,痛斥司空玩忽职守,险些使城中崩溃……”

    田丰将自己听到的,再加上自己脑补的,一起说给袁绍听,极力强调城中的气氛曾经极度压抑,如今胜利在即,刘备得意忘形的可能性很大。

    孔融迫不及待的来找张喜,甚至等不到明天天亮,可见使者入城,对城中众人有多大的影响。

    袁绍怦然心动,眼睛亮了。

    田丰说得对,这的确是个机会。

    袁绍随即回帐,命人将酒食撤去,同时召集文武议事。

    逢纪最先赶到,当即表示反对。

    你看到孔融张扬,就觉得刘备也一定会放松警惕,纯属推测,根本没有证据。孔融是书生,是狂士,他什么时候不张扬了?刘备这些年挣扎在生死之间,如果像你说的这样,他早死一百回了。

    退一步讲,就算刘备、张飞喝醉了,你就一定能拿下彭城?

    刘备能坚守彭城几个月,可不完全是刘备、张飞骁勇,而是城中守军担心会像陈登的部下一样被屠杀,人人死战。

    田丰本来还想拒理力争,一听这句话,当场就哑火了。

第655章 太平将至

    张喜被孔融、祢衡轮番开火,骂得狗血淋头,怀疑人生。

    他越想越觉得委屈。

    黄巾之乱已经说明,土地兼并已经到了必须解决的时候,这不是哪一个人可以拦得住的。你不接受天子缓步推进的做法,就只能等着下一次黄巾之乱。

    孔融是经历过黄巾之乱的人,为此险些死在战场上,刻骨铭心,不想再经历一次。

    他也清楚,自己在乱世很难有所作为。如果试行度田能带来太平,于公于私,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最后促使孔融西行的是一个刚刚收到的消息。

    陈宫被委任为九江太守,将在九江试行度田。除了九江、庐江之外,朝廷暂时没有计划在扬州其他郡推行度田。

    天子在山东推行度田的态度很坚决,但也很谨慎。

    孔融赶到睢阳的时候,曹操刚刚收复睢阳城。

    审配撤军了,移驻定陶。

    审配本来是不肯撤的,即使有袁绍的命令。

    最后迫使他撤军的是从汝南赶来的援军。

    袁术收复庐江,斩杀颜良后,对豫州产生了巨大的震动。没有人再敢明目张胆地支持袁绍,对抗朝廷。宗承顺利地征集到了足够的粮草,并征募了一万大军,总兵力达到两万,赶到睢阳。

    面对杀气腾腾的宗承,审配自知无望解围,只得执行了袁绍的命令,撤往定陶。

    撤退之前,他派人潜入城中,给审荣送了一个消息。

    你们投降吧,保住性命为要。如果有机会,不要回冀州了。袁绍多谋寡断,难成大事,审家不能全部跟着他陪葬,你要为审家留点希望。

    审荣随即向曹操、宗承投降,失守近两年的睢阳终于又回到曹操手中。

    虽然对曹操为人极为不齿,可是看到冀州军撤走,睢阳收复,孔融还是很高兴,留下来和宗承盘桓了两日。

    在此期间,孔融见到了韩银、黄猗,也见到了刚刚赶到不久的袁权和马云禄等人。

    对从军的黄猗,孔融深表赞同。

    他自己不练武,但他不反对习武。允文允武,应该是士的更高追求。

    但他对马云禄等人很不以为然。

    女子再强,也不适合从军,这是先天决定的。天分阴阳,人分男女,不可强求一致。天子毕竟年少,矫枉过正,甚至有些意气用事。等到了长安,他一定要向天子进谏,请求天子取消女军。

    马云禄很生气,要和孔融理论,却被袁权拦住了。

    袁权说,讲道理,你是讲不过孔融的。动手,你可以打他十个,但你这么做,只会给天子惹来麻烦。人家不会说你武艺高,只会说你仗着天子撑腰,胡作非为。

    你且由他说,等他到了长安,天子会亲自收拾他。

    事涉天子名声,马云禄忍了。

    孔融离开睢阳后不久,袁术赶到了睢阳。

    袁术已经接到诏书,转任幽州牧。他非常高兴,接到诏书后就立刻起程,马不停蹄地赶到睢阳,与黄猗、袁权见面。

    与孔融的态度截然相反,袁术对马云禄赞不绝口。一见面,他就问马云禄愿不愿意跟着他去幽州。中原已经平定,幽州还有战事,有大把的立功机会。

    面对不着调的袁术,袁权很无语。

第656章 曳尾于涂

    袁权没好气的说道:“羽林女营是天子禁军,马都督更是天子的人,回京之后,她就要入宫了,岂能随你去幽州?”

    “是吗?”袁术一脸愕然,随即又点头如小鸡啄米。“没错没错。这样的奇女子,也只有天子那样的少年英雄配得上。”

    马云禄虽然心里欢喜,却不是扛不住袁术的口无遮拦,找了个借口,离袁术远一些。

    袁术北行,带了不少女眷。看到一身戎装,英气勃勃的马云禄等人,女眷们都很好奇,拉着她们,七嘴八舌地问个不停。

    趁此机会,袁权对袁术说道:“阿翁,去了幽州,多听荀公达的建议,不要自作主张,明哲保身为上。”

    袁术扬扬眉。“我还不够明哲保身吗?我现在简直是曳尾于涂的乌龟,浑身烂泥,别人连踩我一脚都嫌脏。”

    袁权愣了一下,上下打量了袁术两眼,不知道袁术这是赌气,还是真心话。

    说实在的,这可不像她印象中的袁术。

    “你啊,还是太年轻了。”袁术嘿嘿一笑。“你是小聪明,乃公我却是大智慧,境界不同,你理解不了也正常。”

    袁权忍俊不禁。“那倒要请阿翁指点一二。”

    “行啊。”袁术靠在车上,抱着手臂,支着腿,不时地晃着脚。“我们马上就要分别了,下一次见面,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趁此机会,我就教你一些生存之道。”

    袁术强忍着笑,一本正经地点点头。

    “首先一点,你要想过得滋润,没人敢惹你,你就要找个靠山。”

    “靠山?”

    “比如说,我年轻的时候,为什么闯了那么多祸,也不影响升官?原因很简单,我是四世三公的袁氏嫡子,想奉承我的人能从我家门口排到洛水边。我惹的那点祸根本不算事,就算有人想找我麻烦,愿意为我顶罪的人一抓一大把。曹矮子敢用五色棒打死蹇图,你让他碰我一根寒毛试试。”

    看着一脸得色的袁术,袁权竟一时不知道如何评价他才好。

    “现在不一样了,四世三公的袁氏被那个婢生子害惨了。别说延续四世三公的荣耀,没被打成叛逆就谢天谢地了。”袁术看看四周,压低了声音。“你回京之后,告诉伯阳(袁耀),夹起尾巴做人,不要惹事,也不要想着成什么大器。三代之内,袁氏不可能再出现公卿。这是命,勉强不来。”

    袁权心里咯噔一下,重新打量了袁术一眼,欲言又止。

    她其实也有类似的判断,但她却心存希望,觉得未必会走到那一步。现在听到袁术这么说,她知道这应该是定局了。

    “袁氏不行,黄氏可以争取争取。”袁术嘿嘿笑了一声。“我当初还真没看出子美有这样的狠劲。比起伯阳,他更像我的儿子。当然,最可惜的是你,你要是个儿子,那该多好。”

    袁权瞥了袁术一眼,刚要说话,袁术又道:“不过也难说,你若是能放手一搏,说不定成就比子美还高。”

    “我?”

    “嗯。”袁术转头看了一眼马云禄。“你要是做官,不亚于马寿成的女儿从军。从军要靠体力,女子天生体力不如男子,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可是做官靠的是脑子,你的脑子不比任何人差。如今又有这么好的机会,哪怕你与那些男子平分秋色,天子也会优先提拔你。”

    袁权眼神微缩,哑然失笑。“阿翁,你还真是……”

    “小意思。”袁术得意地笑了。“闺女,你记住,天子就是你最大的靠山,牢牢地抓住这个靠山,就没人能动你。”

    袁权忽然脸红了。“你说什么呢?还嫌风言风语的不够多么?”

    “风言风语有什么关系?天子敢为天下先,就不是怕人说闲话的人。说你闲话的人越多,他越是会将你当作自己人。你若是担心闲话,不处嫌疑之地,他敢用你吗?”

    袁权哭笑不得,却也知道不能再听袁术说下去。

    要不然,不知道他还会说出什么乱七八糟的来。

    “行了,时辰不早了,我们回城吧,子美还在城里等你呢。”袁权转身上车,顺手拉上了车门。

    “我还没说完呢。”袁术很不满。正说得痛快呢,怎么能半途而废?

    “起程。”袁权不由分说地说道。

    车夫甩了一个响亮的鞭花,两匹骏马拉着大车,向睢阳城轻驰而去。

    “这闺女,怎么去了行在这么久,脸皮还这么薄?”袁术无奈地摇摇头,叫过坐骑,翻身上马。

    袁术入城,刚刚安定下来,曹操就赶来拜见。

    两人虽然不怎么对付,却是老朋友。相隔数年再见,也是感慨万千。

    “孟德,我要去幽州了,你想好去哪里没有?”

    曹操搓搓手,神情尴尬。“我能有什么主意,听天子诏令就是。”

    “还想留在中原,继续做你的兖州牧?”

    曹操眼珠一转。“你有什么好的建议?”

    “就知道你舍不得走。”袁术哈哈一笑。“最简单的办法,就是请求在兖州度田。”

    曹操眼神闪烁,沉吟片刻,随即笑了。“公路,你这可不厚道,故意坑我。因为边让的事,兖州人恨我入骨,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再请求在兖州度田,他们不得再反一次?”

    “他们若是敢反,岂不是正中你下怀。”袁术手掌一挥。“借着平叛的机会杀一批,把恨你的人都杀了,就没人恨你了。”

    曹操嘿嘿笑道:“说得好听。你怎么不在九江度田,只在庐江度田?”

    “当时没想到,现在后悔也迟了。”袁术咂咂嘴。“天子要度田,肯定会有人反对。他要顾全大局,不能不谨慎从事。你我这样的人反正不为那些名士所喜,不如放开手脚一搏。要是成了,不就赚住了?我如果不送几十个庐江大族去长安,周嘉谋会同意在庐江试行度田?”

    袁术拍拍大腿。“你是阉竖之后,我是高门纨绔,又被婢生子所累,注定难登公卿。与其如此,不如做天子鹰犬。就算吃不上肉,也能尝点血吧。”

    曹操哈哈一笑,不置可否。

第657章 前程莫问

    曹操想过自己的未来,尤其是得知陈宫出任九江太守之后。

    陈宫曾是他器重的人,但陈宫后来背叛了他,与张邈一起,迎吕布入兖州,将他之前数年的辛苦毁于一旦。

    而他后来夺回兖州,屠雍丘,又使臧洪与袁绍反目。

    臧洪任雁门太守,是手握重兵的守边重将。

    有这样的恩怨在,再加上杀边让、屠彭城的劣迹,他在山东士林中的名声已经无法挽回,在山东任州郡很难。

    推行度田的确是一种方式,却不是最好的方式。

    理政不是他的强项,也不是他的兴趣所在。

    他想统兵为将。

    他从小好兵,熟读孙子兵法,又用兵多年,积累了丰富的经验。即使是那些鄙视他的人,也不得不承认他的用兵能力。

    再者,手里有兵权,他才能安心。

    对袁术的建议,他笑而不语。

    不管袁术是真心的,还是想坑他,他都不在乎。

    他还没到需要袁术给他建议的地步。

    两个老朋友寒暄了一通,喝了一顿酒,聊了一些有的没的的往事,拱手告别。

    送走袁术后,曹操召集曹仁、夏侯渊等人商议。

    大战即将结束,袁绍很快就要撤回河北,我们是留在兖州,还是请诏,转战别处?

    曹操有一个基本判断:袁绍不会甘心雌伏,但他什么时候起兵,又有多大规模,说不准。如果朝廷手段高明,运作得当,甚至有可能将袁绍锁死在冀州,不能渡河一步。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他留在兖州就是浪费时间。

    有并州、幽州环绕,居高临下,兖州的任务可能就是封锁大河,不会有什么作战任务。

    他已经四十四岁,再不立功就老了。

    夏侯惇、曹洪不说话,曹仁、曹纯、夏侯渊赞成曹操的意见。留在山东没意思,不如请诏转战别处,抓紧时间立些战功,然后以侯就国,安享晚年。

    但他们也想不出有更好的去处。

    无奈之下,曹操先后请来了毛玠、程昱,向他们请教。

    毛玠不想离开兖州,对曹操的问题含糊其辞,敷衍二字几乎写在脸上,让曹操很不满意。

    但他却无可奈何。

    程昱却态度鲜明的支持曹操的想法,并且为曹操规划了一个去处,交州。

    交州这几年很安静,不怎么听到消息。那只是因为中原大乱,自顾不暇,没人关心交州。

    其实交州这几十年一直不安定,有点类似凉州,夷人反叛的事不绝于耳。只是没有凉州闹得那么凶,影响那么大。

    上任交州刺史朱符就是被当地夷所杀。

    现任交州刺史张津不遵朝廷法度,而且背弃礼仪,崇奉邪道,朝廷一定不会容忍他。

    程昱这么一说,曹操恍然大悟。

    说起张津,他比程昱了解多了。

    张津是他的老朋友,曾经一起跟着袁绍奔走。在劝何进诛杀宦官时,张津就是袁绍的说客。比起他与袁绍的若即若离,张津更忠于袁绍。

    这也注定了朝廷不会容忍张津,迟早要将他调离交州。

    曹操反复思考后,亲笔写了一封奏疏,请求赴京见驾,面觐天颜。

    袁绍匆匆走进帐篷,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混杂着药味、汗味以及体臭味薰得差点断气。

    他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在帐门外站了片刻,好让自己缓过劲来。

    听到声音,守在张喜床边的陈到赶了出来,见是袁绍,连忙躬身行礼。

    “张公……怎么了?”袁绍一手捂着鼻子,一手指指帐中卧在床上,人事不醒的张喜。

    “张公病了几天了。”陈到轻声说道:“他刚才醒了一下,说是想见使君。”

    “病了?怎么病的?”

    陈到犹豫了片刻。“忧心国事,操劳成疾。”

    袁绍眉头微皱。

    张喜操劳成疾?他忙什么呢?他什么事也没有啊。哦,明白了,又是想劝我入朝主政。

    袁绍很想调头就走。

    张喜真是老糊涂了。

    他对入朝实在没什么兴趣。曾几何时,他还坚持不肯承认刘协是先帝血脉,要另立宗室为帝。现在让他向刘协称臣,他已经很委屈了。还要入朝,天天对着刘协,他受不了。

    但他不能走。

    张喜是汝南前贤,是三公中唯一的山东人,而且是汝南人。他代表着山东士大夫。这次奉诏弭兵,张喜的影响很大。对张喜不敬,会让山东士大夫不齿。

    袁绍深吸一口气,走进了大帐,来到张喜的床边。

    陈到搬来一只胡床。袁绍就坐,轻声呼唤。

    “张公,张公?”

    “是……本初吗?”张喜迷迷糊糊的说道,颤颤巍巍的伸出手。

    袁绍看了一眼那只皮肤松驰,布满褐斑的手,莫名的一阵恶心。但他迟疑了片刻,还是将手伸了出去,握住了张喜的手。

    张喜的手很凉,湿漉漉的。

    张喜就像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稻草,紧紧地抓着袁绍的手,挣扎着要坐起来。

    陈到上前,一手扶起张喜,一手将一只枕头塞在张喜背后。

    张喜喘了两口气。“叔至,你出去看着,别让人进来。”

    陈到愣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失望,躬身行礼,退了出去,站在大帐门口,顺手掩上了帐门。

    袁绍几乎要窒息了。

    逢纪匆匆赶来,看见陈到,连忙停住脚步,伸手指了指帐门。陈到点点头。逢纪会意,转身站在一旁,凝神倾听。

    大帐之中,张喜喘息着,浑浊的眼睛渐渐明亮起来,看得袁绍心里一阵阵发毛。

    “本初,我时间不多了。”

    “张公,千万不要这么说,医匠都说了,你只是偶染风寒,只要……”

    “本初,我时间不多了。”张喜用力拽了拽袁绍的手,声音有些尖厉。

    袁绍吓了一跳,下意识地闭上了嘴巴。他想抽回手,却未能如愿。张喜的力气大得出奇,握得他手掌生疼,一点不像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

    “你听我说。”张喜瞪着袁绍。“我时间不多了,怕是不能回朝了。朝中公卿,不是畏惧天子威严,不敢直言,就是年轻,急功好利,全然不知李元礼、范孟博为了什么不惜性命。荀文若本是山东士人中坚,最能理解党人的苦心,但他现在也被名利蒙住了眼睛,忘了初心。”

    张喜的脸上泛起潮红。“本初,你一定要入朝。只有入朝,才能阻止天子度田,才能阻止朝廷与民争利。朝廷建书坊,已经毁了世家一半根基。如果再没有了土地,世家就全完了。没有世家,就没有真正的士大夫,剩下的都有小人儒,没有君子儒。你明白吗?”

第658章 风流云散

    张喜的最后一句嘶吼几乎耗尽了他的力气,他屏着呼吸,瞪着袁绍,眼睛瞪得溜圆。

    袁绍被他看得寒毛直竖,本能地连连点头,同时用力抽手。

    “入朝!入……”张喜声音嘶哑,脸上的红晕迅速散去,气息弱不可闻,手却越握越紧,勒得袁绍几乎要喊出声来。

    袁绍承受不住,用力去掰张喜手指。好容易挣脱出来,看着手背上的指印,连吸冷气。

    “张公……”

    没有回音。

    袁绍抬头一看,心脏猛地跳了两下,说不出的难受。

    张喜已经断气了,靠在枕头上,手臂垂下,眼睛却还是睁得大大的,紧紧的盯着他。

    “张公?”袁绍慌了,上前试了试张喜的气息,随即又大叫一声。“张公!”

    陈到、逢纪冲了进来,一见这副情景,也不禁慌了手脚。两个上前,逢纪抱住袁绍,陈到将耳朵贴到张喜胸口。

    张喜胸口尚温,但心跳声却已经没有了。

    陈到伸手,在张喜的脸上抚了一下,让张喜闭上眼睛。

    “使君,张公……已经去了。”

    袁绍心神大乱,不知道说什么才好。逢纪顾不上太多,半抱半拽,将袁绍拉出了大帐。

    一阵微风吹来,袁绍打了个寒战,突然醒悟过来。他抬起手,看着清晰可辨的青紫,突然悲从中来,放声大哭。

    张喜走了,朝堂之上再无以党人自居的老臣。

    袁绍病倒了。

    没什么严重的症状,就是精神不振,连发脾气的心情都没有。

    除了出席张喜的丧礼,他闭帐不出,谁也不想见。

    见此情景,所有人都慌了神,生怕出什么意外。

    袁绍病倒,袁谭又远在冀北,袁熙当然不让地成了主心骨。但他却拿不出什么好主意,最后还是听了逢纪的意思,决定撤退。

    攻彭城是没什么机会了,安全撤回冀州才是最重要的事。

    袁熙向袁绍请示,袁绍不置可否,迟迟没有给出答复。袁熙无奈,只得自作主张,下令撤退。

    收拾起行囊,带着刚从兖豫徐三州收刮来的粮食和钱财,数万袁军撤离彭城,离下一地荒残。

    经过几个月的围攻,彭城终于又恢复了平静,只有斑驳的城墙和城外的营垒痕迹表明,这里刚刚经历了一场为时大半年,最大规模达七八万人的恶战。

    田丰留在最后,他站在空荡荡的大营中,站在高高的将台上,看着欢呼声如潮水,一波接着一波的城头,一声叹息。

    “元皓兄,走吧。”沮授劝道。

    “走,不走又能如何。”田丰幽幽地说道:“公与,这是我们离成功最近的一次,以后不会再有了。”

    沮授诧异地看了田丰一眼,扶着田丰下将台。“元皓兄,你不是……”

    田丰摇摇头。“我失算了。天子虽年少,却很谨慎,步步为营,并没有给我们什么可乘之机。他在庐江、九江试行度田,而不是全面推行,中原士大夫有观望之意,不肯与朝廷决裂,我们也没办法。”

    下了将台,田丰松开沮授的手臂,轻轻拍了拍。“公与,去太原吧。此路已然不通,只能另择他途。”

    沮授深深地看了田丰一眼,心中一震。

    他看出了田丰眼中浓得化不开的绝望。

    田丰没有再说一句话。他上了马车,便关上了车门,将沮授挡在门外,随即命车夫起程。

    沮授看着马车轻驰而去,僵立在原地,沉默了良久。

    带着百名骑士保护他们的沮鹄牵着马,赶了过来。“阿翁,田公这是怎么了?”

    沮授回过神来,看看沮鹄,接过马缰,翻身上马。“走,去太原。”

    沮鹄本能地应了一声,翻身上马,正要喝斥将士出发,突然反应过来,转头看向沮授,眼神疑惑。

    “去……太原?不先回冀州?”

    “不回冀州,直接去太原。”沮授说着,拨转马头,向西轻驰而去。

    “阿翁,不告而别,万一主公发怒,我沮氏……”沮鹄打了个寒战,没敢再往下说。袁绍外宽内忌,沮授这么干,可能会连累整个沮氏家族。

    沮授暗自叹息。

    沮鹄显然不够聪明,不知道这是脱离袁绍的最好机会。袁绍病倒,不管是真是假,总是心气最弱的时候。再下中原受挫,他只怕已经没有了夺取天下的信心,最好的结局也就是据冀州而守,如何敢轻易屠戮沮氏这样的大族,激怒冀州人。

    就算他有这个想法,田丰、审配等人也不会同意。

    更何况沮俊统兵在太原,居高临下,随时可以进兵冀州,袁绍怎么敢因一时之怒而惹来战事。

    受挫彭城,难免人心离散,这时候想脱离袁绍阵营的不是他一个。等回到冀州,人心安定,君臣之分稳固,他再想走,反倒不容易了。

    田丰让他现在离开,便是此意。

    但沮授没有沮鹄解释,他想看看沮鹄需要多久才能明白过来。

    陈琳也没有跟着袁绍回冀州,他留在了彭城。

    经过袁熙默许,趁着撤军时的混乱,他从俘虏营中带走了陈登。

    陈登已经知道了张喜的死讯,心情很沮丧。本以为可以借着入司空府的机会进入朝堂,没想到张喜却突然死了,心头空落落的,没有一点依靠。

    他与陈琳一起进了城。

    刘备闻讯,亲自出门迎接。据着陈登的手,刘备喜极而泣。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贺喜使君,光宗耀祖。”轻轻挣开刘备的手,拱手施礼。

    他已经从陈琳处知道了刘备恢复宗籍的事。虽然觉得这事挺荒唐的,但他还是向刘备表示了祝贺。

    他知道这对刘备来说意味着什么,也明白刘备为此愿意付出什么。

    “元龙有什么打算?”刘备迫不及待的说道。

    陈登一下子就明白了刘备的意思,不由得心中一动。

    袁绍撤走,天下会不会因此太平,他不清楚,但兖豫青徐大概率是不会再有战事了。他又有全军覆没的败绩在前,就算有战事,天子也不会用他。

    以天子对山东士族的排斥,他在朝堂上也不会有什么前途。

    如果不想回家闲居,跟着刘备征战辽东倒是一个不错的机会。将来刘备建国,他至少能封侯。

    陈登说道:“新年将至,我想先回家一趟,见见父母兄弟,然后再作计较。”

    刘备心领神会,连声答应。

第659章 你长得很美(兢兢业业寂寞哥打赏加更)

    陈登矜持,没有立刻答应刘备的邀请,陈琳却没有太多的选择,几乎主动投效。

    之前为袁绍写檄文攻击袁术,连及天子,他已经在天子那里挂了号。再考虑到天子不喜欢文士,他不觉得自己能在朝廷有什么发展。

    对他来说,随刘备远征辽东,朝鲜建国,是他能得到的最好结果。

    救出陈登,既是将功赎罪,也是找一个将来的盟友。

    他相信陈登无处可去,也不会甘于寂寞,只能为刘备效力。以陈登的能力,他将来必是刘备麾下大将,不亚于张飞。

    而他,则将是刘备麾下的第一文臣,简雍、孙乾之流根本不能与他相提并论。

    为了确保刘备能够接纳他,他还带来了另一个人。

    汝南人陈到。

    陈到护送张喜而来,本想着张喜回朝后引荐他从军。跟随张喜之后,他才意识到,张喜虽然贵为司空,却不受天子器重。就算他能从军,受张喜这个举主的影响,将来也未必会有好的机会。如今张喜死了,他更是断了念想。

    陈琳劝他追随刘备,他几乎没有犹豫,立刻答应了。

    得到陈琳、陈到投效,刘备正中下怀,喜不自胜。

    他正愁人才不足,就有人来投,而且都是一流人才,简直是心想事成。

    早在何进大将军府时,他就认识陈琳。陈琳的才华,他也非常仰慕。只是那时候搭不上话,从来没想过陈琳会有为他效力的一天。

    至于陈到,稍一试身手,他就知道这是一个难得的人才,不亚于赵云、张飞。

    刘备随即拜陈到为部曲督,掌管他最精锐的部曲步骑。

    陈琳则为长史,负责文牍军书,参谋军事。

    刘备置宴,为陈登洗尘。他准备了丰厚的礼物,让陈登带回家去,并当着张飞等人的面,请陈登入幕,许以重任,与张飞比肩。

    陈登感激不尽,虽然没有当场答应,却还是表达了这个意思。

    只要父母不反对,他一定会尽快赶回彭城,为刘备效力。

    第二天一早,刘备亲自出城,送走陈登后,便与陈琳商量,罗列军功,上书朝廷。

    陈到送张喜的棺椁回汝南老家,并安顿家人。

    进入腊月之后,朝廷先后接到了两个出乎意外的消息。

    一是司空张喜积劳成疾,不幸辞世。

    一是兖州牧曹操上书,请求入朝见驾。

    刘协不喜欢张喜是事实,但他也没想到张喜会积劳成疾,而且死在彭城了。

    这个时机太巧,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张喜是为了天下太平而不辞劳苦的奔波,最后鞠躬尽瘁,死于任务达成之后。

    张喜死的时候,差不多就是袁绍全面撤军的时候。

    事实上,消息刚刚传出,就有人上书为张喜请谥,以表彰张喜这些年为朝廷做出的贡献。

    平心而论,张喜这些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确该予以表彰。加上死者为大,就算刘协对张喜有什么意见,这时候也不宜再提。

    但刘协很清楚,这件事并不是看起来的那么简单。

    上书为张喜请谥只是幌子,试探朝廷对山东士大夫的态度才是真正的目的。一旦朝廷对张喜做出了正面的评价,山东士大夫在朝堂上的名声就立住了,将来难免有些人会以张喜的名义为山东发声。

    比如度田。

    天下太平之后,大事莫过于度田。

    这是一切新政的基础。

    度田不成,万事难行。

    作为最重要的资源,土地兼并的问题不解决,以后做什么事都无法深入。

    这样的例子,刘协前世就经历过,两个东方大国为此做出了鲜明的对比。就眼前而言,高祖刘邦开国与光武帝刘秀中兴也是两个活生生的例子。

    如今,他寄予厚望的革命变成了夹生饭,如何继续,就成了他不得不考虑的问题。

    任何可能影响到度田的因素,他都不能掉以轻心。

    接到上书后,刘协没有给出意见,只是命群臣讨论,同时召来了蔡琰。

    他要求蔡琰尽快完成张喜的生平事迹,作为定谥的依据。

    蔡琰接收了任务,却为此犯了愁。

    张喜虽然为官多年,却没什么事件可言,至少没有值得称道的功绩可言。

    他是那种典型的世家子弟。本身并无特别的才能,只是因为出身好,循例举孝廉为郎,然后步步升迁,一路位至公卿。

    正常来说,这样的人连入史的资格都没有,只能作为别人的背景,更别说单独作传。

    可是时势使然,他阴差阳错的有了写传记的机会,而且关系重大,不能掉以轻心,随便写两笔糊弄过关。

    这个令人挠头的任务落在了蔡琰头上,让一向与世无争的蔡琰很苦恼。

    还没等她想好该怎么写,就有人给她传话,希望她能为张喜做好传,不要影响张喜的身后名。写史书当有董狐之直笔,不能循上、不能枉私之类的话不绝于耳。

    身为山东世家的一员,蔡琰压力很大。

    无奈之上,她难得的主动求见,希望刘协宽限一点时间。

    朝廷播迁,宫中档案流失严重,十不存一,现有的档案几乎都是华阴之战后的,而且以天子起居注为主,与天子无关的人记录相对较少。

    要想搞清楚张喜的事迹,就要走访相关的人员,收拾资料。

    张喜这几年东奔西走,曾去太原,也曾去益州,最后死在出使山东的路上。行程近万里,没有半年时间,很难收拾完整。

    听完蔡琰的理由,刘协笑了。

    “令史虽不掌兵,却精通缓兵之计,甚善。”

    蔡琰面红耳赤。“陛下,臣所言句句属实。著史当以实,不能道听途说。当年太史公著史,不仅参考宫中档案,足迹更是遍及天下。”

    “你不会是想沿着张公的足迹走一圈吧?”

    蔡琰眼珠一转。“若是可以,臣愿意。”

    刘协身体前倾,盯着蔡琰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令史,你长得很美。”

    蔡琰一愣,身体下意识地后仰,尽可能离刘协远一些。面对刘协这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她诧异之余,又心跳加速,结结巴巴地说道:

    “陛……陛下,何……何出此言?”

    刘协坐了回去,挥了挥手。“既然你长得很美,就不要想得太美了。你出去采风,留着朕挨骂?想都别想。”

第660章 轻重缓急

    蔡琰的心思被天子看破,大觉羞愧,离席请罪。话到嘴边,吱唔了半天,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臣……”

    刘协一声叹息。“蔡令史,我知道,这件事很难,让你一个女子去办,更难。可是这天下有不难的事吗?孟子云: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如果人人畏难,耽于安逸,哪来的中兴,哪来的太平?大汉沦落至此,不就是本应该担起重任的士大夫饱食终日,无所事事,只知坐而论道,不肯起而行之?”

    蔡琰面红耳赤,无言以对。

    “人人都有选择的权利。你如果不肯做为难之事,我也不能勉强你。”刘协的脸色渐渐严肃起来。“不过你做出了选择,就要承担相应的后果。将来再有大战,山东再被掳掠,你们可不要怪朝廷没有努力。朕给了你们机会,是你们不要,不愿意为难。”

    蔡琰汗如雨下,身体却不受控制的颤抖。

    她听懂了刘协的意思,也想起了家乡遭受西凉兵掳掠的惨状,想起了不堪回首的岁月。

    刘协顿了顿,淡淡地说道:“行了,朕累了,你先回去休息吧。”

    “唯。”蔡琰战战兢兢地应了一声,向后退出大帐。

    伏寿嘴角轻抿。“陛下,后宫不宜干政。这样的事,陛下还是问大臣为宜。”

    “大臣们肯定要问的,只是他们的心思现在都在司空的谥号上,没心情讨论这些事。”刘协轻轻哼了一声,脸上的笑容也淡了些,带着一丝不忿。

    他没有夸大其词。

    对那些士大夫来说,曹操入朝见驾这种事,与张喜的身后名以及背后的利益相比,不值一提。

    一个阉竖之后,滥杀无辜的小人,入不入朝又有什么区别?等待他的未必是封赏,更可能是口诛笔伐。

    所以曹操也识相,一句也不提封赏的事,只想拜见天颜,然后效仿袁术,为国戍边。

    曹操感受的压力,刘协能感受得到,甚至更加真切。

    他如果一意孤行,说不定会被士大夫看成大敌,再被人当面嘲讽一句,桓灵二帝不行,你穷兵黩武,宠信小人,还不如桓灵二帝呢。

    他将这些士大夫从更大的乱世边缘拯救了回来,却未必有人会感激他。

    只有亲身经历过的苦难,才是真正的苦难。没有被曹操、曹丕按在地上摩擦过的士大夫,依然是这个时代最骄傲的一群人。

    “既然如此,何不等等再说。”荀文倩不紧不慢地说道:“入朝就入朝呗,还省得陛下回洛阳了。”

    “你也不赞成回洛阳?”

    “臣妾奔赴河东的时候,曾经过洛阳。”荀文倩语气淡淡地说道:“如今的洛阳还不如长安呢。要想恢复,难免要大兴土木。如今天下初定,民生凋弊,正是与民休息的时候,不宜大兴土木。”

    刘协沉吟着,不置可否。

    洛阳的情况很差,这一点他虽然没有亲眼见过,却能想得到。

    但荀文倩的意思不止于此。她不仅不赞成回洛阳,甚至不提回河东,可见她实际上是支持迁都长安的,只是没有说得太明白而已。

    是否迁都长安,如今未有定论。对于荀文倩而言,却有一个重大的区别。

    如果回河东,依旧将安邑当作临时都城,则河东尹荀彧就是京畿的首席重臣。如果迁都长安,安邑失去了临时都城的地位,荀彧就是一个普通的河东太守。

    这甚至可能会在一定程度上影响荀彧的考绩。

    京畿所在,天然就是有加分的,这是官场潜规则。

    但是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这也可以让荀彧真正成为与杨修、陈宫一样试行度田令的一郡太守,可以放开手脚,不用再顾忌太多。

    当然,荀文倩赞成将曹操调离兖州,也可能是对曹操之前行事的不满,要和曹操进行切割。

    “那就让他来吧。”刘协做出了决定。“来了之后再说。”

    伏寿嫣然一笑,微微欠身。“既然陛下暂时不回河东,臣妾能否请求召臣妾父母赴行在?算起来,臣妾也有些日子没见他们了。最近身体不是很舒服,茶饭不香,若是能见到他们,或许会有所改差善。”

    “你病了?”刘协有些担心。

    荀文倩笑了。“陛下放心,皇后不是病了,是有身子了。华太医已经诊过脉了,只是陛下最近太忙,没来得及汇报。”

    刘协不解。“这么大的事,岂能不急?”

    伏寿掩嘴笑道:“华太医也没说是男是女,也许是个女儿呢,陛下别高兴得太早。”

第467章 喜忧参半

    刘协答应了伏寿的请求,下诏让伏完来长安。

    除了伏完之外,刘协又发出诏书。虽然是否迁都长安的讨论还没有结果,但他将在长安住一段时间,短期内没有回河东的计划。新年将至,家属在河东的将士可以送信回去,将家属接到长安来过年。

    与此同时,刘协又传诏将作大匠,

    趁着冬闲,对长安的一些民房进行修缮改造,供将士家属居住。为了避免征发劳役太多,过度扰民,他要求从军队中挑一部分将士进行劳作。

    因为是为即将到来的将士家属准备住处,

    将士们积极性高涨,

    热火朝天地干开了。

    军队的效率就是高。半个月后,

    营房就准备好了。

    腊月二十左右,最早收到消息的一批人就从河东赶到了。

    夏侯兰赶到灞桥迎接妻子。

    自从与妻子在河东分别之后,他已经有一年多时间没有见到妻子,更没见到刚出生的儿子。公务在身,他根本走不开。妻子刚刚生产之后,也不宜长途跋涉,就这么一直拖了下来。

    “军正,是那辆马车吗?”一个侍从突然叫了一声,手指远处。

    夏侯兰眯起了眼睛,仔细看了看,却还是不敢太确定。

    担任助教之后,他不仅要授课,还要批改大量的作业,视力严重下降。尤其是看远处,模糊得很。等马车快到跟前了,他才看清楚,

    连忙迎上了过去。

    车夫拉住缰绳,

    两匹马放慢脚步,

    正好在夏侯兰面前停下。车夫得意地摇摇眉,

    对自己的驾车技术非常满意。他反手敲了敲车壁,大声叫道:“夫人,到了。这就是你的夫君吧,真是年轻有为。”

    张氏闻声推开车窗,看到大步赶来的夏侯兰,还没开口说话,眼眶就湿了。

    “怎么,怎么了?”夏侯兰有些慌乱。“是不是太累了?”

    “不是,不是。”张氏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摇着,两只眼睛盯着夏侯兰,片刻也舍不得离开。

    “姊姊才不是累的呢,这马车又快又稳,车老大的驾车技术更是一流。”甄宓推开车门,先跳下了车。“姊姊,下了车再慢慢看吧,别耽误车老大做生意。时辰还早,带上客人往回赶,今天还能赶到新丰。喝上几杯新丰酒,睡一个好觉,明天又能赶上二百里。”

    车老大哈哈大笑。“少君不愧是大商家的子弟,这账算得比我还精。行,就冲着你这句话,尾款我不要了。”

    “怎么能呢。”甄宓说着,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小荷包,扔给车老大。“说好的价钱,只能多给,不能少给。你这车赶得好,我家姊姊没受罪,连小娃娃都睡得好,我还要谢你呢。”

    车老大接在手中,眉开眼笑,主动下了车,帮着搬行李。

    夏侯兰看在眼中,暗自点头。

    甄宓年纪虽小,却比自家妻子张氏更能处人接物。看得出来,这一路都是甄宓在张罗。

    见夏侯兰盯着甄宓看,张氏悄声说道:“夫君,甄少君可是个人才。不仅大气,而且聪明,能书会计也就罢了,学什么都快。若不是要照顾我,唐夫人可舍不得放她离开。听说为了能留住她,唐夫人甚至承诺要向天子进谏,送她入宫呢。”

    “是么?”夏侯兰也有些惊讶。

    唐夫人是出了名的不问事,有意识的远离朝政,也不肯为了任何人去烦扰天子。甄宓居然能得到她的主动推荐,看来真是个人才。

    怪不得张鸿那么看重,拼着得罪袁绍,也要将她救出来。

    “她是先跟我们走,还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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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跟我们走。”张氏悄悄地扯了扯夏侯兰的袖子。“她在长安又没有亲友,只认识我们,自然要和我们一起。她陪了我一路,我自然也要照顾她几天。”

    夏侯兰心知肚明,这是他为数不多的机会。以甄宓的聪慧和积累下的人脉,入宫是迟早的事。

    夏侯兰让人上去帮忙,将行李搬上车,一起向军营驶去。

    甄宓让夏侯兰进车里陪张氏,自己骑马而行。夏侯兰原本有些担心,等他看到甄宓上马的矫健后,就接受了建议,一手抱着儿子,一手抱着张氏,尽享天伦之乐。

    进了霸城门,驶过长长的大街,两侧是虽然败坏,却依稀可见当年雄伟的宫墙。张氏的心思全在夏侯兰身上,甄宓却看得津津有味。

    “夏侯兄,这就是当年的长乐宫吗?”

    夏侯兰向外瞅了一眼。“是啊,我们现在也可以算是在长乐宫里,你知道得真不少啊。”

    “听唐夫人说过长乐宫的故事,所以便记住了。”

    “长乐宫的故事太多了,你听过的是哪一件?”

    甄宓微微一笑,却没说话。夏侯兰没有听到回音,转头看了一眼,见甄宓眼神湛然,却带着一丝与年龄不相衬的深邃,不由得心里一震。

    他有种感觉,眼前的甄宓与他半年前认识的甄宓不像一个人。

    她在河东究竟经历了什么,怎么会变化如何之大?

    夏侯兰转头再看看妻子张氏,心中越发疑惑。张氏除了白了些,胖了些,还真看不出太多区别。

    “这长乐宫里面有人住吗?”张氏也来了兴趣。

    “长乐宫本是太后所住,太后早就亡故了,哪里有人会住在长乐宫。”

    张氏听了,不禁黯然。“天子真是可怜,生而丧母,幼年丧父,祖母被逼死,兄长、姊姊又被奸臣所害,如今也就是唐夫人算得上亲人。虽说贵为天子,却是天下最可怜之人。”

    甄宓眼珠转了转。“话可不能这么说,唐夫人只是嫂嫂,再亲近,还能比皇后、贵人还亲近?”

    “那可不一定呢。”张氏压低了声音。“荀贵人是因为荀令尹才入宫的,伏皇后则是朝中大臣指定的。这宫里的事啊,与我们小户人家不一样,联姻只看利益的。说是夫妻,其实和做生意一样……”

    “嗯咳!”夏侯兰咳嗽了一声。

    张氏自知失言,却不肯认错,强辩道:“阿宓就和我的妹妹一样,我和她说说,又有什么关系?”

    “就是,就是。”甄宓也帮着张氏说话。

    两人笑成一团。

    夏侯兰有些无奈。他发现了,妻子不是没有变化,只是这些变化不是体现在眼界上,而是体现上心态上。现在的她有点放肆,口无遮拦,不像之前那样谨小慎微。

    类似的情况,他见得太多了。

    典型的就是女营骑士,又以马云禄、吕小环等人为最。在她们眼里,什么男尊女卑,男主外女主内,都是一派胡言。

    以后这夫妻之间还能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吗?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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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道天下介绍:
独尊儒术,禅让闹剧一再上演。
养士百年,党锢之祸接踵而至。
国恒以弱灭,独汉以强亡?
年轻的汉文化在十字路口彷徨。
——
匡扶大汉,少年意气如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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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汉献帝,我不是亡国之君!汉道天下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汉道天下,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汉道天下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