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6章 书生意气
孔融很快就写完了张喜的传记,兴冲冲地拿给杨彪看。
杨彪看完,抚着胡须,思索良久。“文举文采灿烂,赏心悦目。”
孔融虽然傲,却不傻。
杨彪只夸他文采,却不说内容,显然是对这篇传记不满意。
“还请文先斧正。”
杨彪放下传记,轻轻搁在一旁,说起了一桩旧事。
二十多年前,他曾和马日磾、蔡邕、卢植、韩说等人校书东观,编著孝灵帝以前的君臣传记,作纪、志、传等数十篇。参与诸人皆是博学之事,但大家公认,蔡邕最具史才,所以蔡邕承担的任务最重,其中的志十篇几乎是由蔡邕一人完成的。
有一次,他们闲聊,说到史学与文学的不同。蔡邕有一个观点,大家都很认同。
史学与文学最大的区别,在于事实。
你可以对一件事有不同的评价,但这件事本身必须是真的。你可以对事实有所偏重,有所选择,但写入史书的事都应该是真实发生的,而不是虚构的。
圣人为春秋,笔则笔,削则削,但绝不能向壁虚造一字,第一件事都必有文献可依。
就这一点而言,蔡邕对司马迁就有所批评,说《太史公书》中有不少是道听途说的东西,并非事实。但司马迁有他不得已之处,很多史实距离太远,根本没有文献记载,不得不以传说入史。
可是写本朝史,尤其是当代人,万万不可如此。
如果罔顾事实,随意编造,那史书就不是史书,而是小说家言。
蔡邕的观点得到了众人的一致认可,所以他们后来修史传,基本上也遵循了这一原则。
杨彪说完,轻轻地点了点孔融的作品。“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张季礼传纪之难,在于无事可写。”
孔融作色。“你既然知道无事可写,那我能怎么办?”
“如果容易,何必劳动文举?你以为蔡琰写不了这篇传记,是她不肯编,还是不会编?”
“我……”孔融拂袖一起,眼睛一瞪,胡须吹起。
“文举多费心。”杨彪将案上的传记轻轻推了回去。
孔融拿过传记,拂袖而去。
一旁的屏风后面,走出了袁夫人。袁夫人看了一眼孔融的背影,黛眉蹙。“文先,这样的腐儒留在身边,恐怕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啊。”
杨彪抚着胡须,脸色凝重,幽幽一声叹息。
“希望诸君九泉之下,不会怪我。”
袁夫人撇了撇嘴。“你放心,至少蔡伯喈不会怪你。若他在世,我想他也会赞同你这个观点的。凭着手中笔臧否人物,以非为是,绝非良史当为。”
她顿了顿,眉梢轻挑。“不想昭姬虽是个女子,却继承了蔡伯喈的才华,大涨我女子志气。依我看,她将来的成就当在班昭之上。”
杨彪诧异地瞅了袁夫人一眼,欲言又止。
回到住处,孔融一眼看到祢衡在院中踱步,不免有些诧异。
“回来得这么早?”
祢衡翻了个白眼。“我今天就没出去。你忙着写传记,不知道而已。”
“找到那个年轻人了?”孔融笑了笑,也不介意,顺口问道。
祢衡再次翻了个白眼。“找到了,他说会来找我理论。我估摸着,也就这两天了。”
“谁啊?”
“扶风人孟达。”
孔融愣了一下,转身看向祢衡。“是官居散骑侍郎的那个孟达孟子度吗?”
“你认识?”
孔融笑了一声。“正平,这孟达可是长安城里的后起之秀。他是讲武堂第三期肄业生中的第一名,直接选入散骑的关中俊彦。因为这事,还闹出不小风波呢。”
“什么风波?”
“他父亲叫孟佗,曾献葡萄酒给张让,以换得出任凉州刺史。”
祢衡愣住了,半晌才懊丧地说道:“原来是这样的人。听一听都觉得污了耳朵,我还和他论什么道。罢了,罢了,算我倒霉,白费了好多心思。”
说完,祢衡转身回屋,一边走一边扬手。“若是他来找我,就说我眼睛疼,不见。”
孔融赶上前去,拽住祢衡。“我帮你洗洗眼睛,你看看我刚为张季礼与的传记。”
两人在堂上就坐,祢衡将孔融的文章看了一遍,老气横秋地点了点头。
“文举的文章有进步,可喜可贺。”
“但太尉说,向壁虚造,不合直笔为史之道。”
祢衡眼睛一翻。“直笔是直指本原,并非事事拘泥原貌。董狐书赵盾弑其君,岂是说赵盾手刃其君?身为执政,亡不越境,返不讨贼,有违君臣之义,当负弑君之名。若抱泥原貌,则董卓亦不为废立之事,扶立今上者为袁隗也。”
“我也是这么想,奈何……”孔融很无奈,唉声叹气了片刻,突然一愣,猛地抬起头。“正平,天子不会就是这个意思吧?”
“什么意思?”
“你想啊,如果废少帝,立今上的不是乱臣董卓,而是四世三公的袁隗,岂不更合乎道义?”
祢衡也反应过来。“所以,天子要将袁绍逐出袁氏宗族,由袁术为宗主,独享其功。否则以此大功,袁绍当入朝主政才对。”
“然也!”两人不约而同的大叫一声,总算把握住了天子真正的心思。
开心了片刻之后,孔融收起兴奋的心情,又回到了最初的问题。
“那这传记该怎么写?”
祢衡不假思索的说道:“心证。”
“心证?”
“张季礼虽无事功,却有道德。他不畏董卓残暴,陪天子西迁,忠于天子,不离不弃,德行无亏。就算是反对度田,也是为朝廷着想,其志可嘉,其心可悯。由此处着眼,自然好写。”
孔融点头赞同。
他想了想,起身说道:“我要去问问与他一起西行的人,收集一些事迹,或许能更充实一些。正平,你要不要一起?”
祢衡摇摇头。“孟达那样的人都能直选散骑,天子用人未免过滥,不择良莠。我要上书金马门,请天子罢黜孟达,清君之侧。”
孔融抚掌而叹。“后生可畏。正平,还是你反应快,又抢先一步。我老子,不复当年锐气。”
祢衡傲然一笑,走到孔融的案前,取过纸笔,一挥而就。
他放下笔,拿起刚刚写好的文章,满意地点点头。
“好纸,好笔,好文章!”
第677章 闭目塞听
刘协回到宫中,洗漱一番,吃了晚饭,在殿外的空地上散步,准备继续加班批公文。
虽然知道这是老臣们故意给他施加压力,但他却不打算就此放弃。
既然成了皇帝,就不可避免地要处理朝政,总不能事事假手于人。就算将来归权三公,他不用事事亲为,也要懂这里面的门道,才不会被人骗了。
这也是一个必须解决的问题。
一个王朝,除了开国的第一代、第二代君主,很少有处理实际政务的机会,就算有一些能力,也斗不过从无数士大夫中竞争出来的人精,最后免不了沦为傀儡。
所以绝大部分雄主最后只能依靠帝王术,三分治事,七分治人,同时拼命抓住皇权,不敢有丝毫松懈。
但凡事都有代价的。帝王术内战内行、外战外行,把人才变成了奴才之后,安心的同时也没什么人可用了。
没有外敌的时候,君臣一起比烂,尽可能拖延王朝周期的到来,坐等猛人的出现。有外敌的时候,则瞬间土骨瓦解。
要解决这个问题,最好的办法就是像新中国那一套,层层选拔干部,从最优秀的一批人中挑选最高领导人。在皇权暂时不能取消的前提下,就要为最高权利选择一种合适的选择方式。
嫡长子继承制只能保证传承的过程稳定,无法解决能力培养的难题。
刘协一有时间,就考虑解决之道,想着将来怎么鸡娃。
不过现在他也只能考虑,毕竟他现在还无娃可鸡,总不把刚刚会走路的刘泰拉过来看公文。
法正快步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份文书。见刘协在庭中散步,法正停住脚步,躬身施礼。
“拿的什么?”刘协瞅了一眼法正手中的文书。
法正笑道:“刚从宫门处收到的平民上书,正准备送去归档。”
“平民上书?拿来我看。”刘协多少有些惊讶。
平民上书不稀奇,这个制度一直有,但真有这闲心来上书的却不多。一是长安城中的读书人不多,二是长安城中的读书人都很忙,就算有意见,也有更为正式的渠道。
平民上书听起来很牛,实际上能有机会送到天子面前的非常少,大部分只是归档而已,在每周总结的时候提一嘴就算运气不错。
法正虽然有些意外,还是将文书递了过去。
刘协拆开一看抬头,就不禁扬了扬眉。
平原祢衡,这个嘴炮王又整什么妖蛾子,真是一刻也不肯消停啊。
刘协含笑看完上书,将文书递还给法正。“你也看看。”
法正只是取回文书,还没过目。见天子边看边笑,已经觉得不解,此刻更是好奇,立刻将文书看了一遍。
看完之后,他笑不出来了,额头甚至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陛下!”
“孟达入选散骑,竟闹得满城风雨?”刘协淡淡地说道。
他知道孟达是孟佗的儿子,但他并没有在意。如果论家世,文武大臣中比孟佗名声更烂的比比皆是。真要计较,朝堂上至少要空一半。
他不是在乎名声的人,也在乎不起来,这些言论还不至于让他动摇。
他意外的是孟达入仕引起这么大的舆论,他在宫里却一点风声也没听到。这说明有人在有意无意的阻止类似的消息传入宫中,传入他的耳中。
他刚刚到长安几个月,就开始被人蒙蔽了。
“舆论是有一些,但还不至于满城风雨。这祢衡有些言过其实了。文士写文章,如同武人报功,习惯以一当十的,陛下不必在意。”
“去太尉府,传祢衡入宫。”刘协没有多说什么,直接下了命令。“你知道该怎么做吧?”
法正汗流浃背,连连点头。“请陛下放心,臣一定将祢衡安全地接到宫里来。”
刘协挥挥手,示意法正去办。
他相信以法正的聪明,不至于在这个时候还敢耍小心眼。
法正转身,匆匆地去了。
祢衡送完上书,又在路上看了一会儿风景,这才回到太尉府。
还没进门,就看到了法正。一看服饰,他还为是孟达,转身就跑,同时不忘用袖子挡住脸。
“衡虽书生,不与小人为伍。”
看到祢衡那走路的样子,法正就怀疑是他,再听他自报家门,立刻断定无疑,一个箭步就抢到祢衡身后,伸手拽住祢衡的手臂。
“散骑侍郎法正,奉天子口谕,传上书人祢衡入宫见驾。”
祢衡挣了两下没挣开,正自着急,听到法正所说,这才知道自己误会了。他放下手臂,狐疑地看着法正。
“真是天子要见我?”
法正笑笑,眼中看不出半点笑意。“没人敢如此大胆,在太尉府门前假托天子口谕。这么多北军卫士看着呢。”
祢衡这才松了一口气,恢复了从容,甩甩袖子,下了台阶。
“前面带路。”
法正引着祢衡下了台阶,来到等候的郎官面前。见只有马,没有车,祢衡有些愣住了。
“车呢?”
“天子传得急,只有马,没有车。”法正皮笑肉不笑。“若是祢君骑不得马,那要么等我派人去取车,要么就跟我走路走过去。”
祢衡看看法正,又想起昨天跟不上孟达的事,咬咬牙。
“谁说我骑不得马?”
他走到战马跟前,抓住马鞍,抬起脚,想将脚踩上马镫。但他立刻发现,看别人上马容易,他想上马却很难。他的脚根本抬不到那么高。
这马真高,比他之前见过的马至少高半尺。
“够不着?”法正不紧不慢地说道:“要不要我帮你一把?”
“这马……真高大。”祢衡尴尬地说道。
“身为天子身边的散骑,坐骑当然是精挑细选的西凉大马。非如此,如何能驱逐鲜卑、匈奴?”法正笑了笑,又道:“祢君是没见过女骑的坐骑,更为高大,所以才能步步争先,快人一步。”
祢衡听出了法正的讽刺,更加恼怒,很想一跃而上,奈何真没这本事。正在难堪之际,有一武士从门中快步走出,赶到祢衡面前,蹲下身子,双手交叉,托住祢衡的脚。
“祢君,请上马。”
祢衡感激不尽,踩着那人的手,一跃上马。他在马鞍上坐稳,这才低头看向来人。
“敢问足下高名?”
“天子阎温,忝为屯长,今日当值太尉府。”
第678章 继往开来(随野∮星痕打赏加更)
听说阎温是天水人,法正扬起了眉毛又放平了,面沉如水,一言不发。
杨彪的儿子杨修是汉阳太守,有三千汉阳步骑随天子入驻关中,汉阳人在关中自成一派,影响不小。
祢衡上了马,向法正晃了晃脑袋,示意可以走了。
法正也没多说什么,翻身上马,拥着祢衡去了。
听到消息的孔融从府中赶了出来,只看到祢衡隐隐约约的背影。他向阎温打听了一下情况,得知是宫里来人,请祢衡去见驾,倒是松了一口气。
“天子还真是求贤若渴啊。”
阎温看着远处,眉头轻皱,若有所思。
祢衡来到宫中。
虽然路程并不远,但法正一路催得急,祢衡的臀部和大腿都被颠麻了,下马的时候是从马背上滑下来的,站在地上时,两条腿也并不拢,走路像鸭子,一摇一摆。
来到刘协面前时,他稍好了一些,但还是很狼狈。
刘协看了法正一眼。
法正上前请罪。因为去得急,也不知道祢衡不会骑马,没有带车。
刘协没有再说什么,示意法正退下。
“还能坚持吗?”刘协问道。
祢衡呲牙咧嘴的说道:“死尚不惧,这些许疼痛何足道哉。”
“刚才那个法正,和孟达是好朋友。”
“哦,怪不得。”祢衡冷笑道:“一丘之貉。”
“如果野外,你和他狭路相逢,他要取你性命,你能自保吗?”
祢衡刚要说话,刘协提醒道:“朕不是开玩笑。”
祢衡愕然抬头,紧跟着勃然大怒。“陛下半夜召衡入宫,不问天下苍生,而是想以威武相逼吗?”
刘协无声而笑。
“知而无畏,是真勇。无知而无畏,是愚蠢。你是真勇,还是愚蠢?”
祢衡语塞。他虽然狂,却是个聪明人,听得出天子的意思。
如果他是真勇,天子就是召他问计。如果他只是无知者无畏,那天子就没兴趣和他说什么了。
和一个愚蠢的人讨论问题是浪费时间。
“你很聪明,也想做一番不朽的事业,但既无防身自保的能力,又无藏拙守弱的智慧,四处树敌,和寻死有什么区别?就算朕想用你,以你现在的状态,你又能办成什么事?”
祢衡沉默了良久,一声叹息。
“陛下说得是,衡孟浪了,不知自惜。”
“知过能改,还有救。”刘协收回不怒自威的目光,看向远处。“听说你见过张喜,说说张喜其人吧。”
祢衡愣了一下。“陛下,衡上书所言的是孟达。”
“怎么,嘲笑过你的孟达罪不可恕,被你骂过的张喜却不能说一字?看来你也不是无所畏惧啊。”
“……”祢衡有些后悔了。
早知天子找他是说张喜的事,他根本不会来。
张喜的事有什么好说的,孔融正为写传记而挠头,他虽然没有执笔写,却也不能拆孔融的台吧。
“张喜身为大臣子弟,弱冠为郎,为朝廷效力近四十年。虽无丰功伟绩,却也立身持正,无可指摘……”
祢衡斟字酌句地开了口,顺着他给孔融提的建议,为张喜开脱。
刘协静静地听着,既不反驳,也不解释,连一点反应都没有。
祢衡越说越觉得无趣,讪讪地闭上了嘴巴。
两人沉默而立,气氛变得极为尴尬。
祢衡看着越来越深的夜色,心里的压力也越来越大。天子虽然年轻,却给他带来了极大的压力。他倒不在乎天子是不是封他为官,他更担心得不到天子的认可。
不管天子有多少不足之处,能在逆境之中力挽狂澜,向死而生,不到四年就逼得袁绍俯首称臣,重建太平,天子无疑是上天眷顾之人,是真正的少年雄主,即使是与秦皇汉武相比,也毫不逊色。
过了半晌,刘协一声轻叹。“早知你说这些陈词滥调,还不如问鬼神呢。行了,你回去吧,朕已经知道你想说些什么了。你和孟达的个人恩怨,你们自己解决,朕没兴趣参与。”
祢衡急了。“陛下,这怎么是个人恩怨,这是关系到天下……”
“你是想说天下苍生吗?”刘协转过头,眉头轻扬。
“自……自然。”祢衡莫名气短。
“你猜一猜,从中平元年到现在,死了多少人?”
“这个……一千万?”
“应该不止。”刘协摆摆手。“就算是一千万吧,你猜反对度田的人有多少?有百万吗?”
祢衡紧紧地闭上了嘴巴,只觉得后背凉嗖嗖的。
“不解决度田,最多百年之后,黄巾之乱就会再来一次,再死一千万人。”刘协转过头,逼视着祢衡,一字一句地说道:“你也许看不到了,但你的孙子应该能看得到。如果他们知道,你曾经有机会解决度田,消除这场灾难,你却囿于个人恩怨,什么也没做,你说他们会不会扬了你的骨灰?”
祢衡深吸一口气。
“贾谊虽英年早逝,但他为天下谋太平,立志高,用意深,故名千古留名,岂止是一书生?你虽然过目不忘之能,有举一知十之智,但你只看到个人恩怨,只看到眼前利益,哪里有半点为苍生之心?”
刘协顿了顿,最后说了一句。
“为苍生请命,你也配?”
祢衡无地自容。
刘协抬起手。“送他出宫。”
“唯!”一直站在远处的法正走了过来,伸手示意。
祢衡慢慢抬起头,深深地看了刘协一眼。“陛下度田之意,看来是绝不更改了?”
刘协点点头。“除非你能找到更好的办法,让天下不再有饥馑。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不要金马门上书了,直接求见吧。就算是半夜,朕也会起身接见你,向你问计。”
祢衡咬咬牙,躬身再拜,然后跟着法正向外走去。
出了宫门,法正还要再送,祢衡却下了马,将马缰还给郎官。
“我自己走回去,不用你送。”
法正看看他,没有坚持。他挽着马缰,看着祢衡渐渐走远,眼看着就要消失在夜色之中,突然大叫一声。
“祢正平!”
远处,祢衡停住脚步,扭转身体,看向法正。
“天子曾说,大汉的希望在你我少年。少年强,则大汉强。少年兴,则大汉兴。唯少年意气,敢为天下先,才能推陈出新,继往开来。切莫自弃!”
祢衡静静地站了一会,缓起举起手,扬了扬,然后转过身,大步向前,消失在夜色之中。
第679章 且饮茶
法正看着远处,摇了摇头,转身重入宫门。
脸上的笑容渐渐散去,眉宇间多了一分沉重。
他回想着自己今天的表现,心中不安。
祢衡的上书落在他的手中,无疑是个巧合,而且是个非常不利的巧合。他也没想到会有人上书攻击孟达,实际上,孟达给人的印象一直蛮好的,甚至入职没几天,就得到了女骑士胡杏的青睐。
女骑士不论胡汉,都是万里挑一的女子,眼界甚高。
当然也有非议,但那些大多在宫外,集中在一些老臣和读书人之间。他们鄙视孟佗,更对孟佗背后的张让深恶痛绝,那段阉竖控制朝堂的历史激起了他们不堪的回忆。
只是在长安,没人会公开谈论这些。
在宫里,更不可能。
一是宫里以年轻人居多,大多数人对那段历史没有切身体会。二是重用张让、赵忠的是先帝,当着天子的面说张让显然不太合适。
他们也从中起到一定的作用,只不过并不刻意。
可是,天子会相信他们吗?会不会觉得他们是故意联合起来,蒙蔽他的视听?
法正搞不清楚,但他很清楚一点,天子是一个极其聪明的人,有着与他年龄不相衬的洞察力。在天子面前耍弄手段,迟早会遭反噬。
所以他一点也不掩饰对祢衡的厌恶,光明正大的戏弄他。
天子会相信他的坦诚吗?
忐忑不安地回到偏殿,法正惊讶地发现天子并不在殿中,只有诸葛亮一人在整理文书。看到法正进来,诸葛亮有些意外。
“孝直,你今天当值吗?”
“没有,刚才奉诏办事,送祢衡出宫,现在来复命。”法正四处张望了一下。“天子呢?”
“去兰台了。你坐一会儿吧,估计很快就能回来。”
法正顺势就坐,看着诸葛亮做事,心生羡慕,甚至有一丝嫉妒。
诸葛亮比他还小几岁,却深得天子信任,比任何人都贴心。天子对诸葛亮几乎不设防。所有的文件,诸葛亮都可以看。不管接见哪个大臣,诸葛亮都可以旁听。就连他的新婚妻子黄月英都得到了筹建讲武堂的重任。
法正一直没想明白这是为什么。
是因为有推荐人吗?天子对周忠的印象并不好,不久前还拒绝了由周忠接任司空的建议。
是因为诸葛亮聪明吗?诸葛亮的确很聪明,但他也不笨啊,聪明才智不在诸葛亮之下。
“孝直,你心乱了。”诸葛亮忽然说道。
法正一惊,连忙坐直了身体。“你说什么?”
“你有心思。”诸葛亮放下手中的公文,转头看向法正。“是担心祢衡上书的事吗?”
法正眼睛一转。“我不应该担心吗?毕竟我和孟子度既是同乡,又是好友,有互相庇护的嫌疑。”
“如果受到孟子度牵连,你会后悔吗?”
法正想了想。“不会。”
“既然不会,那有什么好担心的。”
法正打量着诸葛亮那平静的脸,忽然笑了。“孔明,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做?”
诸葛亮嘴角挑起一抹浅笑,推过一杯茶来。“且饮茶,然后去做自己该做的。”
“什么是该做的?”
“问心无愧。”
法正思索片刻,取过茶杯,一饮而尽,然后振衣而起。“孔明,我就不等了。若天子回来问起,你帮我回复一句就是,明天上值,我再当面报告。”
诸葛亮点头答应。
法正脚步轻快地出了门,嘴里哼着不知名的歌谣。
诸葛亮莞尔一笑,伸手拿起一旁的祢衡上书看了一眼,轻轻地搁在一旁。
兰台。
蔡琰亲自倒了一杯茶,摆在刘协面前,然后在对面入座。
她没想到天子会来,已经梳洗完毕,换上了常服,准备再看一会儿书就早点休息。
随天子出城一趟,放松之余,她也有些累。
刘协靠在案上,一手托腮,打量着蔡琰,一言不发。
“陛下,尝尝这茶,凉了味道就不对了。”蔡琰提醒道。
刘协嗯了一声,收回目光,看向案上的茶杯。
有点似曾相识的感觉。
到底是文化人,喝个茶都有那么多讲究,又是茶具,又是礼仪,甚至连茶雾都能说出好几条来,精致得近乎繁琐。
“对我来说,茶就是解渴而已,最多再加上解腻,凉不凉的其实无所谓,凉的更好,不烫嘴。”
蔡琰抿嘴一笑。“那是因为陛下是天子,承担着最大的责任,就像这殿中的柱子,不能有片刻放松。臣则不然,臣只是一扇门,或者一扇窗。有陛下这样的栋梁在,臣只要尽好份内的事就行,闲暇时,不妨做点雕琢的功夫,以娱耳目身心。”
“倒也是这个理。”刘协点点头,端起茶杯,呷了一口。
茶很香。
“菊花?”刘协品了品。
“南阳伏牛山中的秋菊,能清心去火,益寿延年。先父的老师,故太傅胡伯始就常喝此茶,寿八十有二。”
说到胡广,刘协突然想起了法正。
法正的曾祖父法雄曾任南郡太守,胡广就是法雄的故吏。不过他对胡广的印象并不好,说得好听点,是一个老好人,说得不好点,就是孔子口中的乡愿,最擅长的活就是糊稀泥。
“万事不理问伯始,天下中庸有胡公。”刘协笑了一声,手指蘸了点水,在杯沿滑过。
很可惜,这茶杯不是景德镇磁,没有如磬妙音。
蔡琰神情一滞,随即瞥了刘协一眼。“是啊,和他的另一个学生陈仲举相比,他是太温和了些。”
刘协很意外。“立志扫天下的陈仲举(陈蕃)也是他的学生?”
蔡琰点点头。
“你怎么看陈仲举其人?”
“以前觉得他是大丈夫。”
“现在呢?”
“现在觉得他只是半个大丈夫。”蔡琰淡淡地说道:“空有扫天下之志,却无扫天下之才。虽然死得慷慨壮烈,却于事无补。”
“也不能说一点作用也没有。他毁了君臣之间最后一点妥协的可能,逼得先帝只能依赖曹节等人,最终促成了第二次党锢。党人受了伤,流了血,死了人,越发极端,最终推出了袁绍这样的领袖。”
刘协一声长叹。“所以说,意气用事只能坏事,不能成事。”
蔡琰眼神一闪,欲言又止。良久后,她点点头。
“臣赞同,意气用事只能坏事,不能成事。”她举起茶杯,嫣然一笑。“请陛下更进一杯茶。”
第680章 宦者列传
刘协也笑了。
摆脱了为张喜作传的任务,又出城散了心,蔡琰明显放松了许多,从容了许多。
相比之下,他虽然早就知道这种情况迟早会出现,也有一定的心理准备,事到临头还是有些按捺不住,以至于不想见法正,免得失态,人设崩塌,只能躲到蔡琰这儿来喝茶。
看得破,不一定就能忍得过,他还没修炼到胡广那种境界。
人生就是修行。
他两世为人,加起来也只是不惑之年而已。如果考虑到人生经历不能这么简单的加成,在朝堂权谋上,他还是个不折不扣的新手。
“既然说到了陈仲举,就顺便说说曹节,说说张让、赵忠等人吧。”刘协放下茶杯。“关于他们的传记,你准备得怎么样了?”
蔡琰转身,让袁衡取来一份文稿,摆在刘协面前。
刘协很诧异,她没想到蔡琰已经写好了。接过文稿,他翻看起来,第一句便让他眉头一跳。
“士有清浊,宦有忠奸,不可一概而论。”
刘协一口气将文章看完,满意地点了点头。“我能理解你为什么写不出张喜的传记了。只是这篇文章发出去,只怕引起的争论不会小,不排除有会对你恶语相向。”
蔡琰这篇《宦者列传》记录了三十多个宦官,既有曹节那样的恶人,也有吕强这样的贤者,更不乏蔡伦这样有一技之长,在自己的岗位上做出突出贡献的人。
可以说,除了他们共同的宦者身份,看不出与其他传记有什么不同。如果不考虑这一点,完全可以将他们分散到其他各传中去。
评价或许有褒贬,但事实几乎确凿,就刘协知道的几件事而言,都可以算是直书其事。
但刘协也能猜得到,这样的《宦者列传》肯定不符合读书人的标准,一旦发布,必须会掀起轩然大波,说不定会有人对蔡琰发动攻击。
就像祢衡攻击孟达一样。
他可以居高临下,发动前世练出来的键盘侠技能,全面压制住祢衡,蔡琰却未必有这样的心理承受能力。
“我问心无愧就行了,何必在乎其他人。”蔡琰淡淡一笑。“陛下说过,欲戴皇冠,必承其重。臣既然要做有史以来的第一位女令史,自然有准备接受各种评价的心理准备。”
蔡琰举起茶杯,向刘协示意。“知我罪我唯春秋,功过留与后人说。”
刘协点点头。“先将这一篇送到河东,印行天下吧。”
“这么急?这只是草稿,还没修订呢。”
“那就注一下是草稿,让天下人帮着你一起修订。”刘协说道:“如今宫里没有宦者,以后也不想再有,应该可以盖棺论定了。”
蔡琰眼睛一亮,不由自主的屏住了呼吸。
天子这句话意义深远。
与之相比,这篇列传引起的再大风波都不值一提。
“陛下,臣可以将这句话加进去吗?”
“当然可以。”刘协郑重其事的点点头。
祢衡进了太尉府,神色木然,身体也有些僵直。
阎温一直守在门口,见祢衡这副模样,连忙安排了一个卫士,将祢衡送回小院,免得他半路上撞墙。
孔融还没睡,正在灯下读书,听到脚步声,赶出来查看,吓了一跳。
“正平,这是……”
“没事,没事。”祢衡扬扬手,眼睛渐渐恢复了神采。
孔融松了一口气,向卫士致谢,然后将祢衡扶回屋里,又命人打水来,让祢衡洗漱。
洗完脸,祢衡基本恢复了正常。他喝了一口热茶,将见驾的经过一五一十地说给孔融听。
孔融一边听,一边大感疑惑。
天子和祢衡互怼,这不是意料之中的事吗,祢衡为什么会是这种反应?难道是因为第一次见驾,气势被天子压制住,没能发挥出应有战斗力的原因?
这倒是有可能,祢衡今天的发挥的确不算好。如果考虑到他可能给自己留面子,有所掩饰,实际情形可能更难堪。
“正平,你觉得天子如何?”孔融小心翼翼地说道。
祢衡想了想。“高屋建瓴,直指要害,非常人可以揣测。”
孔融认真地打量着祢衡,伸手在祢衡额头试了试,又在自己的额头试了试。
还好,祢衡的额头很凉,没有发烧的症状。
“他难道真是圣人?”孔融轻笑道:“就算他是圣人,也太年轻了,学问、阅历都没到这个地步吧。”
祢衡点点头。“他的确不像弱冠少年,更像不惑之年。但是……”祢衡想了想,转头看向孔融。“文举兄,你认为的民,包括庶民吗?”
“当然。”孔融不假思索。
“那黄巾之变算是揭杆而起,还是兴兵作乱?”
孔融愣了一下,张口欲言,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了回去。
这个问题看似简单,其实不好回答。
如果黄巾之乱是揭杆而起,朝廷固然要承担不义的罪名,那平定黄巾的士大夫岂不是助纣为虐?
如果黄巾之变是兴兵作乱,那这么多人的兴兵作乱,岂不是代表朝廷推重儒术百年是白费功夫,无数士大夫的教化还不如张角一个江湖术士?
说来说去,好像朝廷和士大夫都是错的一方。
“正平,你觉得呢?”
“我想了一路,也没想通。”祢衡转向孔融,眼中有火焰在跳动。“我觉得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我们错了。在某一个地方出现了重大错误,使得我们自相矛盾,念头不能通达。”
孔融吸了一口气,若有所思,却又抓不住那个点。
“我觉得,天子的高明之处,可能就是找到了这个错误,并且有了解决之道。”祢衡的情绪渐渐高涨起来。“我再想两天,如果还想不通,我就再上书。不,我要直接去见天子,向他当面请益。”
孔融差点笑出声来。“你以为皇宫是你随便能进的?”
祢衡瞥了孔融一眼,挺起了胸膛。“天子亲口对我说的,我随时可以进宫见驾。哪怕是半夜,他也起身会接见我。”
孔融无语,盯着祢衡看了半晌,一声叹声。
不是祢衡病了,就是天子病了,而且病得不轻。
进宫就算了,明天还是请杨彪出面,请太医来看看吧。
第681章 强强对敌(盟主菩緹加更第二)
次日一早,孔融早早地起来,在门缝里看了祢衡一眼,见他睡得深沉,总算松了一口气。
吃完早餐后,孔融来到杨彪,想请杨彪出面,请一个太医来看看。
杨彪身为三公之一,是可以请太医上门看病的,祢衡却没这个资格。
杨彪问了祢衡的情况,哈哈大笑,摆摆手,对孔融说,你不用担心,祢衡这不是病了,是开悟的前兆。
开悟是浮屠教的用语。孔融入仕之后,就在洛阳时听人说过。大致上,和养生术里的开脉有点相似,都是难得的际遇,是超凡入圣的迹象。
当然,他也没见过真能超凡入圣的。
“天子有这样的境界?”
“有机会让你见见,你不就知道了。”杨彪笑笑。“不得不说,天子聪慧过人,高屋建瓴,直指要害这八个字,他是当得起的。若非如此,他岂能在短短四年内一振衰微,中兴大汉?”
“还没中兴呢,你是不是太兴奋了。”孔融忍不住呛了一句。“搞不好度田的事,山东随时可能再乱。”
“我相信天子能搞得好。”杨彪很有信心。
孔融不好再说什么,只得耐着性子等了两天。
两天后,祢衡还是没能找到答案,决定再次入宫,去向天子寻求答案。孔融拦不住他,干脆和他一起,顺便带上了被杨彪否决的传记草稿。
虽然被杨彪拒了,他还是想碰碰运气,万一天子和杨彪的态度不同呢。
来到宫门外,问了一下守门的卫士,才知道天子今天不在宫里,去上林苑了。
孔融、祢衡又驾车出城,直奔上林苑而去。
刘协站在山坡上,身边站着曹操和诸葛亮、庞统等人,以及刚刚从山东赶回来的马云禄。
狼骑要和虎豹骑一较高下,吸引了不少人的兴趣,散骑、甲骑、羽林骑的相关将领都来了,各据高地,等着观看这场比试。
严格来说,狼骑和虎豹骑并不是最匹配的对手。狼骑的优势在于长途奔袭,虎豹骑的优势在于阵而后战,和虎豹骑最匹配的是羽林骑、甲骑。
选择在这里阵而后阵,对狼骑并非理智的选择。
只不过吕布提出的挑战,没人愿意抢他的风头。况且他们也觉得,就算狼骑的最大优势不是阵而后战,他们也不会输给虎豹骑。
吕布的突击能力也是出了名的强。
刘协和曹操都很轻松,并不把即将到来的胜负看在眼里。曹操今天带来了一份礼物,由他亲手抄写的《孙子兵法注》。天子对这份礼物很喜欢,正和曹操讨论这部书的细节。
贾诩也来了,在一旁静静地听着。
贾诩和曹操也是旧相识,有过短暂的交集。
二十年前,被推举为孝廉的他入宫为郎多年,无法升迁,连衣食都无法自足,渐渐萌生去意。而刚刚弱冠的曹操却迅速授洛阳北部尉,并以五色棒打杀蹇图,威震京师。
虽说曹操很快就被赶出了洛阳,却打出了名声,很快就进入了袁绍的视野。相比之下,贾诩在洛阳多年,依然默默无闻。
几年后,贾诩离开了洛阳。
曹操也因为从妹夫宋奇被诛受到了牵连而免官。
宋奇就是宋都的从叔,都是扶风宋氏一族。
多年后再见,两人都有些感慨。
现在,贾诩虽然官不过侍中,却是天子最信任的大臣之一,还是讲武堂的祭酒,连续三年,培养出了六七百名弟子,分布军中,影响力之大,不亚于任何一名重将。
而曹操则背负着屠城的骂名,不得不放弃山东经营多年的实力入朝。
二十年前,他们绝对不会想到会有今天。
“陛下,臣以为此书可用为讲武堂教材。”贾诩说道。“如果曹侯能将这十年的作战经历写下来,会比这部兵书更好。”
曹操连忙谦虚道:“有侍中珠玉在前,哪有臣的置喙之地。臣献此书,只是想请陛下和侍中指正,别无他意。”
刘协笑笑。“要不,你到讲武堂讲几天课吧。”
曹操婉拒。“臣才疏学浅,败多胜少,可不敢误人子弟。别的也就罢了,讲武堂可是陛下寄予厚望的将才之堂,大意不得。”
他们正说着,山坡下响起了战鼓声,演习准备完毕,可以开始了。
刘协起身,看看山下的形势,对双方各出百骑,相距三百步,整装待发。所有人都甲胄整齐,手中持矛戟,腰间挎弓刀,与平时出战的唯一区别就是手中的武器都是演习专用的武器,而不是实战兵器。
尽管如此,伤亡还是难以避免,所以太医署已经做好了求助的准备,还有十几个女护士在一旁指指点点,不时发出轻笑。
吕布也好,曹纯也罢,都是相貌出众的美男子。
刘协抬起手,轻轻一挥。
庞统举起小旗,用力一摆,示意演习的第一个项目开始。
战鼓声一变,急促而激昂。
吕布踢马而出,手中长戟轻晃。
狼骑齐声呐喊,纷纷踢马而出,迅速加速。在起伏的马背上,他们拉开了弓,搭上了箭,在一百五十步外就开始射击。
曹操面色微变。
狼骑加速的速度令人吃惊,几乎在数息之内,这些骑士就完成了加速,将马速提到了冲锋的速度。
相比之下,虎豹骑明显慢了一拍。当狼骑进入射程,开始射击时,排在队伍后面的人刚刚起动,根本没有速度可言。
在这种情况下,别说接下来的对冲,就算是对射,他们也会吃大亏。
马速越快,箭速也越快,箭矢的杀伤力越强。
“不愧是横行草原的狼骑。”曹操赞了一声。“虎豹骑自愧不如,理当改名,以避其锋。”
刘协瞅了曹操一眼。“刚刚开战,曹侯就投子认负,未免太谦虚了些。”
曹操摇摇头。“臣虽指挥骑兵的经验有限,却也略知步骑的区别。骑兵相争,就像是高手较技,比的就是毫厘之差。窥一班而知全豹,虎豹骑不论是个人战力还是配合,都不如狼骑远甚。”
他顿了顿,又笑道:“温侯今日可一雪前耻矣。只希望他能手下留情,不要伤了曹纯性命,否则臣可找不到第二个堪与他一较高下的骑将为陛下效劳。”
刘协一愣。“曹侯何出此言?”
曹操伸手一指。“臣想去南方征讨不服,骑兵无用武之地,臣打算演习过后,就将虎豹骑献与陛下。”
第682章 故态复萌
刘协目光一闪,恢复了平静,只是嘴角噙着一丝浅笑。
曹操忐忑,觉得自己有些急了。
但他也没办法。天子和贾诩一唱一合,要留他在京,还要让他去讲武堂做教习。这绝不是他想的结果,不得不提前将虎豹骑送出去,以示无害。
真要留在京师,别说虎豹骑保不住,还在兖州的几千精锐步骑都会被夺走,他能留下的最多是几百部曲,不少将领也会选择离开,别投门户。
除了郭嘉、曹仁兄弟、夏侯渊等人之外,他想不出还有谁会一直跟着他虚耗岁月。
甚至郭嘉都会离开。
但天子听出了他的急迫,却没有给出答案,这让他很不安。
转眼之间,狼骑与虎豹骑的对冲已经分出了胜负。
正如曹操所说,差之毫厘,失之千里。虎豹骑看似与狼骑相差不大,但各方面的细小差距却造成了令人瞠目结舌的惨败。
仅是接触前的对射,就有一半虎豹骑士中箭。虽然都是钝箭头,无法射穿甲胄,力量却一点也不弱,足以让他们痛得失神,甚至有人被直接射得落马。
更要命的是,前面的骑士受挫,严重影响了后面的骑士加速。直到狼骑杀到跟前,他们也没有完成加速。
面对呼啸而来的狼骑,只有曹纯奋勇迎战,直面吕布,其他人都被狼骑单方面收割了。
曹纯与吕布交手,矛戟交加的一瞬间,他突然发现吕布的戟上竟没有一点力量。他的全力一击落了空,长矛失控,然后吕布的戟就出现在他的中门,顶在他的胸甲上。
一阵巨痛传来,曹纯飞了出去,砸中一个虎豹骑,两人同时落马。
曹纯倒在地上,胸口失去了知觉,连呼吸都变得极为困难。他费力地翻了一下身,仰面躺在地上,看着蓝天白云,脑海里一片空白。
直到一个高大的身影挡住了他的视线。
吕布下了马,走到曹纯身边,伸出手。“加入狼骑吧。黄子美走了,我缺一个长史。”
曹纯愣了一下,转过头,盯着吕布看了好久,觉得很陌生。
这人真是吕布吗?
“我?加入狼骑?”
吕布点点头。“突击都不是我的对手,游击你更没有机会。不过这不是你无能,而是你没有跟随天子,没有见过高山,眼界不够。加入狼骑,三个月后,你就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输了。”
曹纯翻身坐起,却没有去握吕布的手。“多谢温侯盛情。不过我是曹侯的亲卫骑,去留皆要听曹侯决定。”
吕布收回手,毫不掩饰眼中的欣赏。“我等你。”转身离去。
曹纯看着吕布的背影,一言不发。
两名骑士走了过来,扶起曹纯。其中一个狐疑地说道:“这吕布变了啊,一点也不像我们认识的那个。”
另一个骑士附和道:“可不是么。天子究竟用了什么手段,竟能将这么一个人驯服了。”
“天子嘛,手段当然鬼神莫测。”
曹纯站直了身体,喝止了部下,迈开大步,来到山坡下,向天子、曹操行礼。
吕布站在天子身边,目光炯炯地看着曹纯。
“受伤了吗?”刘协问道。
“谢陛下关心,不碍事。”
“认输吗?”刘协又问。“还要不要再比?”
“虽然技不如人,但能有机会与高手较技,岂能错过?臣冒昧,敢请继续演习。”
刘协看看吕布,吕布点了点头,爽快地答应了。
两人分头去准备。
游击不比突击,需要的范围更大,已经不是眼睛的视线范围所能包括。刘协在不同地点安排了观察点,自己留在原地,命人摆下坐席,与曹操、贾诩等人席地而坐。
“曹卿,你非去南方不可吗?”
曹操躬身道:“陛下明鉴,臣唯有用兵略有所长,其他不值一提。除了征讨之外,臣想不出更好的效力之道。再者,臣前有屠城之过,不宜在朝,只有为国戍边才能赎罪。”
“为国戍边也没必要一定去南方。”刘协从容说道:“去北疆吧。杨公回朝以后,北疆缺少一个得力的重将坐镇,朕甚是担心。虽说鲜卑、匈奴的主力都被击溃,残部仍在草原深处,一旦有机会,他们就会席卷而来。你去北疆,看住他们,如何?”
曹操又惊又喜,抬头看向刘协。“陛下……”
“不愿意?”
“臣愿意,臣愿意。”曹操连声说道,起身离席,拜倒在地。“臣……谢陛下不弃,愿为陛下守边。”
这个结果比他预料的好多了,甚至是他之前想都不敢想的。
“侍中以为如何?”刘协转头看向贾诩。
贾诩笑道:“曹侯掌步,温侯掌骑,北疆可安。假以时日,陛下可以龙城为北京,泛舟北海。”
刘协哈哈一笑,看向曹操。“有信心吗?”
曹操拍着胸脯。“请陛下给臣十年,臣当扫荡草原,斩诸部单于,擒其阏氏,为陛下暖席进酒。”
曹昂在一旁看着,急得脸色通红。
老爹一把年纪了,还是如此轻佻,兴奋之下,竟在天子面前口不择言。他很想提醒曹操,却又不敢。
刘协的脸颊抽搐了两下,咳嗽一声。“诸部单于可斩,至于他们的阏氏,曹侯还是自己留着吧。”
曹操话一出口,就知道失言了。被天子调侃了一句,顿时老脸通红,讪讪地笑着。
“那就这么定了。”刘协张开双臂,做了伸展运动。“曹侯安心休息几日,年后起程不迟。”
“唯。”曹操大声领命。
有了天子这个答复,他终于可以过个安心年了。
刘协又问了曹昂的住处。得知曹昂为了安顿主母丁夫人,已经租了一个小院,刘协也没多说什么。以曹操的财力,租房总不成问题。相比之下,倒是他这个皇帝更穷一些。
刘表、刘璋这两个宗室,回头一定要弄他们一下。
要不是担心曹操占了益州,比刘璋更麻烦,他很想让曹操去征讨益州,最好能将益州的大族杀掉一波。
反正他的名声也坏了。
这时,有郎官来报,太尉府的令史孔融和庶民祢衡求见,祢衡还声称,天子说随时都可以见他,刚才还想直接闯进来,究竟被当值的郎官拦住了,险些发生冲突。
刘协很诧异。
祢衡这么快就领悟了吗?
“传!”
第683章 身不从心
孔融、祢衡并肩走来,气氛有些尴尬。
孔融虽然书生意气,却不笨,由刚才祢衡与郎中的冲突,他大概知道祢衡吹了牛。
天子没那么欣赏祢衡,也没有给祢衡直接见驾的优待,至少不像祢衡自己说的那样。
祢衡自己也清楚这一点,所以有点没脸见人。可是一想到待会儿见到天子,天子以为他想明白了,难免要问他的感悟,而他实际上根本没想通,又该如何作答?
感觉有些冲动了啊。
两人一边走,一边各自想着心思,走了半天,还是没看到天子,不禁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方向了。找附近当值的郎官一问,又确认没有走错,只是离目的地还有五六里,才意识到他们大意了。
上林苑比他们想象的要大,而郎官们都是骑着马来回跑的,他们的车不能进来,又不会骑马,只能步行,不知道要走到什么时候。
对他们来说,出门就坐车才是常态,步行数里甚至十余里是根本不敢想象的事。
“要不……休息一会儿?”祢衡抬起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
四五里路走下来,他已经两腿酸软,浑身冒汗了。
“呃……好吧。”孔融也喘了口气,在路边的一块大石上坐下了。
“上林苑真大。”祢衡没话找问。
孔融转头四顾,突然说道:“正平,天子说要度田,你说这上林苑是不是也该度一度?按周制,这上林苑明显太大了。如果能分给百姓耕种,能养活多少人啊?”
祢衡点头道:“有理,待会儿文举可以提一提。”
孔融转头看着祢衡,眼睛一瞪。“你怎么不提?”
“这是文举的发现,我不敢掠人之美?”
孔融不屑地哼了一声。“我提就我提,反正我年近半百,就算死了也不算早夭。倒是你,要好好保重,免得错过即将到来的盛世。”
“你也觉得盛世将至?”
孔融转头看向波光粼粼的湖面,不想和祢衡说话了。
那天晚上从宫里回来后,祢衡就不太正常。
两人休息了一会,重新起身,向天子所在的细柳营走去。想到周亚夫当年的事迹,两人不禁又感慨了一番,心情颇为复杂。
到长安之后,他们也听到了一些有关细柳营和周亚夫的讨论,意见不一,有时候甚至会发生激烈的冲突。
对大多数人来说,他们的感情很复杂,既为周亚夫感到惋惜,觉得皇帝的权威太重,肆意杀戮大臣不妥,又觉得周亚夫这样的军功武臣太过跋扈,死得其所。
该不该杀,从不同的角度看,是不同的结果。
经过艰苦的跋涉,他们终于来到天子所在的小山坡下。
看着那道缓缓的土皮,两腿打颤的孔融、祢衡犯了难。他们已经筋疲力尽,再爬上去,只怕会非常狼狈,为人所笑。可是不爬,总不能站在下面和天子对喊,那也太失仪了。
“走吧。”孔融对祢衡说道。
“走吧。”祢衡答应着,却不动弹。
他是真走不动了。上次骑马,大腿受了伤,还没好利索,今天又走了这么远的路,他已经到了极限。
两人四目相对,嘴上说着走,脚却不挪窝,尴尬之极。
刘协在山坡上看到了孔融、祢衡,见他们不动弹,还以为名士习气又犯了,要人去请,便示意曹昂去请一请。
曹昂下坡去了。
刘协对曹操说道:“曹侯有个好儿子。”
曹操欣慰地抚着短须。“是陛下调教得好。”
“年轻人没有成见,学东西快。”刘协瞅了瞅坡下的孔融、祢衡。“希望祢衡也是。孔融嘛,不指望了。”
曹操有些诧异。他没想到天子对祢衡有这么高的希望。他想了想,说道:“祢衡的确很聪明,胜过犬子十倍,因此一向自负,也只有陛下调教得。”
曹操转头又看了孔融、祢衡片刻,突然说道:“陛下,这两人怕是累了,生怕君前失仪,不敢上坡。”
刘协很诧异,又看了一眼,这才意识到还是曹操眼光敏锐。这两人是走过来的,这段路大概有十里,对这种四体不勤的书生来说,负担不轻。
“祢衡不是能骑马么,为什么不乘马来。”
“他们里面没有穿胡裤,骑不了马。”曹操忍着笑。“儒士尚从容,一般不会骑马,而是坐车,穿胡裤坐车不方便,腰腹以下勒得难受。”
刘协没吭声。说实话,他对这些没概念。从来到这个时空,他就一直没离开过马背,早就将有裆的胡裤当作裤子本身,没想过还有成年人会穿开裆裤。
一会儿功夫,曹昂回来了,汇报了情况。
正如曹操分析的那样,这两人现在很累,走路都打颤。
“那就让他们休息一会儿吧。”刘协摆摆手,命人在坡下设席,又安排了一些酒食,让孔融、祢衡吃点东西,补充一下体力。
孔融很感激,在坡下拜了一拜,在席上坐了,长出一口气。
祢衡却有些莫名的失落。他本该上坡,在众人面前与天子坐而论道,现在却因为体力不支,只能坐在坡下,仰望坡上谈笑风生。
“那就是屠城的曹操吧?”祢衡听了片刻,忍不住问道。
曹操的声音最大,听起来就像是故意说给他们听似的。
“应该是的。”孔融也听出来了,心里有一股邪火在涌动。
“我等辛苦至此,难道就是为了坐在这里,听那贼子高谈阔论?”祢衡心头火起,挺身而起。“文举稍坐,且容我……嘶……”
祢衡一时气愤,动作太大,扯动了大腿,顿时觉得下半身都麻木了。
“正平……”
“不碍事,不碍事。”祢衡咬牙切齿。“死尚不惧,何谈这些许小伤。嘶……”嘴上说得豪气,奈何身体却很诚实,口中连吸冷气,好半天才勉强站直了。
他抬头一看,顿时僵住。
坡上的人大概是听到了他的话,都看了过来。即使隔着数十步,他也能感觉到那些目光中的不屑。
不知是地势原因,还是心理原因,祢衡感觉到了居高临下的傲慢。
他觉得受到了奇耻,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迈开大步,昂然上坡。
一步迈出,刺痛传来,疼得他出了一身冷汗。
他咬着牙,不让自己叫出声来,继续向前。
第684章 你骂得,朕骂不得?(穿越回原始打赏加更)
祢衡一步步走上了山坡。
短短几十步路,却让他走出了千万人,俱往矣的豪迈。
在天子面前站定时,他已经浑身是汗,脸色苍白,气喘如牛。双腿更是疼得钻心,控制不住的颤抖。
只有神情依然倔强。
刘协打量着祢衡,一头雾水。
祢衡这是怎么了,怎么咬牙切齿,一副要杀人的模样。
他一直瞪着曹操,莫不是曹操杀了他的亲朋好友?又或者是从杨彪处听说曹操非议张喜,阻挠为张喜定谥的事?
曹操也感觉到了祢衡的敌意,但他没吭声。
天子已经给了他很好的安排,他没必要和祢衡怄气。相反,他越是表现得低调,天子越是会同情他。
过了一会儿,刘协咳嗽了一声。
“祢正平,看来你来见朕,不是有安民之策,而是有话要对曹侯说?”
祢衡收回怒视曹操的目光,拱手道:“陛下,衡冒昧,敢请陛下解惑。陛下口口声声要为万民求太平,不惜与天下士大夫为敌,为何却与滥杀无辜、屠戮百姓的匹夫高谈阔论?”
刘协眼皮一挑,哼了一声。“你也是熟读诗书的人,不懂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道理吗?”
祢衡大声说道:“这种人无药可救,只有戮之于市,以谢天下。”
曹操垂着眼皮,一言不发。
刘协转头看着曹操。“你在彭城杀了多少人?”
曹操离席,匍匐在地。“诚如祢衡所言,臣罪孽深重,死有余辜。”
刘协又转头看着祢衡。“他杀了多少人?”
祢衡怒冲冲地说道:“衡没数过,但泗水为之不流,至少有十万之数。”
“十万的确不少。”刘协点点头,又道:“那你知道在他许县屯田,安置了多少人?”
祢衡语塞,随即又道:“难道因为他安民有功,就可以将功抵过?”
“朕没这么说。”刘协摆摆手,示意祢衡不要急。“朕只是说,他既有屠城之过,也有安民之功。就算不能功过相抵,也非一味杀人可比。你来之前,他已经请诏戍边,继续赎罪。你觉得可行吗?”
祢衡一时愣住了,疑惑地看向曹操。
曹操请诏戍边,屠彭城之罪?这似乎可行,甚至比直接杀了他更好。
戍边辛苦,形如流放,有很多戍边的本来就是囚犯。
曹操主动认罪,请求戍边,倒让他不好说什么了。
“没意见?还是觉得不解气,非杀不可?”刘协追问道。
祢衡无言以对,但多年的辩论经验却告诉他,天子如此咄咄逼人,只怕是希望他反对,然后又有什么话等着自己。
他脑子一转,突然心中一惊。
曹操有那么多战功,天子偏偏只提他屯田安民,自然是因为屯田安民符合天子的想法,而与天子想法相违背的却是阻挠屯田的士大夫。
如果不顾曹操屯田安民的功劳,非要致曹操于死地,那阻挠度田,间接造成黄巾之变,导致死伤千万的士大夫又该如何处理?
全部送去戍边都是轻的。
祢衡吓出一身冷汗,连忙说道:“戍边好,戍边好。”
“没意见就好。”刘协点点头。“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没了,没了。”祢衡连连摇手,转身就走。走了几步,才想起自己的来意,不由得放慢脚步,回头看了一眼天子,见天子也在看着他,眼中战意盎然,顿时心虚,再也不敢停留,匆匆下坡去了。
孔融看得清楚,目瞪口呆。
他从来没见过祢衡这么狼狈的。
也不对,两天前就见过一次。
“正平,天子怎么说?”
祢衡低着头入座。“天子说,曹操会去戍边,赎屠城之罪。”
孔融愣了片刻。“这样啊,倒也是个办法。只是……”
他沉吟着,也意识到了其中的问题。
天子没有轻易的放过手握重兵的曹操,还能放过手中没兵的山东士大夫吗?
度田这事……势在必行啊。
果真如此的话,反对度田的张喜还怎么请谥?天子肯定不可能答应嘛。
孔融握着袖子里的传记文稿,有些头疼。
今天不该来。
但该来的总要来。
“孔令史,休息好了吗?陛下有请。”曹昂再次来到坡下,向孔融行了一礼。
祢衡低着头,不愿意与曹昂对视。
孔融无路可退,只得起身,跟着曹昂上了山坡,来到天子面前。
刘协端坐不动。
孔融只是太尉府的一个记室令史,还不足以受到天子礼敬。至于他圣人之后的身份,刘协也不怎么在意。
就算是孔子在世,他也不会当回事,更何况圣人之后。
圣人之后不做人的多了去了。
孔融感受到了天子的冷漠,神情尴尬。
等孔融行完礼,刘协语气淡淡地说道:“令史求见,是太尉府的事,还是个人的事?”
孔融再拜。“臣蒙陛下错爱,委以故司空张季礼传记一事,草成一稿,敢请陛下过目。”说着,将被汗水浸得半湿的文章递了过去。
刘协接过,没有急着打开,却盯着纸看了一会,眼皮一抬。
“听说司空过世之前,你见过他?”
“是。”
“在哪里?”
“彭城。”孔融犹豫了一下,又道:“彭城外。”
“说了些什么?”
孔融口中发苦。该来的都要来,想躲都躲不掉。
“臣责其疏忽,滞留城外,未能及时入城,鼓舞士气。”
“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刘协轻笑了一声,低头看向手中的文稿,沉默了片刻,又道:“听说令史少时,曾登李元礼龙门。”
“确有此事。”孔融心中不安。
“那你现在是龙,还是鱼?”刘协重新抬起头,眼神中带着一丝讥讽。“李元礼虽狂狷,终究还能披甲上马,守边有功。你才走了几里路,就累成这样,难怪与黄巾作战,要请刘玄德解围。”
孔融面红耳赤,血往上涌,一直忍着的火气也有些按捺不住,大声说道:“臣的确无能,愧对李元礼。只是陛下如此待臣,恐怕也非礼贤之道。”
刘协不禁莞尔。“怎么,你骂得张元礼,朕就骂不得你?”
“……”孔融顿时语塞。
第685章 党人之隙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是儒家挂在嘴边的基本准则。
虽然并不是每个人都遵守。
但你骂人,就必须承受被别人骂的结果,这一点毋庸置疑。
孔融也是这么想的。
毕竟他的学问好,口才也好,以前都是他骂人的时候多。别人要么骂不过他,要么不敢骂他,更多的时候是兼而有之,所以无往而不胜。
但今天他遇到了天子。
天子不仅敢骂他,而且骂得特别狠,一点面子也不留。
孔融想起了杨彪的评价,至少认同了一半。
天子是不是高屋建瓴且不说,直指要害是确如其分,直接质疑他的人品,撕开了他最不愿意提及的往事。
曾几何时,他也觉得自己能以满腹经纶,建不世功业,结果北海一战,险些连命都丢了,不得不由太史慈出面,向刘备求援。
这是他最丢脸的事,谁提跟谁急。
这几年寄寓徐州,倒也没人这么不知趣,在他面前提这件事。
天子是第一个。
不仅如此,天子还由他的能力延伸出去,开始质疑李膺龙门之说。既然登了龙门,被李膺引为座上宾,你却不是龙,依然是鱼,那李膺这龙门是不是弄虚作假?
如果承认了这一点,那受辱的就不仅仅是他孔融本人,还有李膺,以及那些以登李膺之门而自豪的人。
这个打击面就太广了,几乎是当时的整个士林。
孔融越想越紧张,额头汗出如浆。
一旁的蔡琰看了,同情孔融之余,又想起了天子的一句话。曾几何时,她以为天子是故作大言,是在安慰她,现在她知道了,天子是实话实说。
祢衡无奈,只得起身,跟着孔融匆匆而去。
曹操坐在坡上,看着孔融、祢衡仓皇的背影,若有所思。
天子与孔融的交锋,他看在眼里,不由得想起自己当年与边让的冲突。他杀边让,就是因为边让看不起他。他一怒之下,杀了边让,却也为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影响直至今日。
如果当年能像天子对付孔融一样对付边让,何至于此?
杀人究竟还是落了下乘,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诸身,这才是真正的胜利。
“陛下论战如用兵,果然高明。”曹操心悦诚服地说道。
刘协摇摇头。“言辞终究是言辞,只能逞一时口舌之快,解决不了实际问题。譬如度田,你以为他们真不懂其中利弊吗?只是身处利益之中,言行乖异,是以破绽丛生,不能自圆其说。”
他叹了一口气,有些无奈。“就算朕说得再诚恳,他们不肯,朝廷又能如何?只得另作他想,一步步向前推进。”
他随即又笑了起来。“好在他们也就是嘴上利害,真上了战场,就算是乌合之众,也能让他们一败涂地。孔融如此,袁绍也不例外。”
曹操有点尴尬。
天子可以无视袁绍,他却做不到。
“听说袁绍之妻是李膺之女?”
“是的。”曹操说道:“不过这门亲事并非李膺本人所定,成亲时,李膺已经因党锢去世。因袁绍曾救助党人,这才由党人牵线,娶了李膺之女。”
“是这样啊?”
“臣与何颙交好,听他说过此事。荀攸与何颙更亲近,他应该也听说过。”曹操想了想,又道:“其实李膺之子李瓒对这门亲事并不赞同。这么多年,李瓒一直与袁绍没什么来往。陛下若欲化解党事,不妨征李瓒入朝。”
刘协转头看向曹操。
曹操提供的这个信息很重要。
袁绍之所以强大,有三股力量,其中道义上影响力最大的就是党人。
党人无所不在,朝廷中也有,以汝颍人居多。
荀彧、荀攸都是党人。
如何与党人相处,一直是刘协考虑的问题之一。有袁绍这个当代党人领袖在,他虽然起用了荀彧、荀攸,却不敢轻易主动向党人让步,免得党人得寸进尺,兴风作浪。
党人这种生物就是给点阳光就灿烂,给点洪水就泛滥的奇葩,非常容易走极端。当初要不是陈蕃等人逼得太紧,党锢也不至于那么惨烈。
如果李膺之子都不赞同袁绍,那袁绍这个党人领袖的成色就有些不足了。
“李瓒在哪里?”
“一直在颍川老家。”
刘协转身让人记下,回头与荀彧商量一下。
关系到党人的事,不能掉以轻心。
“曹卿对党人如何看?”刘协开了个玩笑。“你可是横跨两党,想必感受比别人更深吧。”
曹操神情尴尬,欲言又止。
刘协又道:“对了,蔡令史刚作完《宦者列传》,令祖费亭侯(曹腾)是入了传的人。你想不想先睹为快?”
曹操愣住了,转头看向一旁的蔡琰。
蔡琰点了点头。“费亭侯虽是宦者,但尽忠守职,进贤达能,理当入传。”
曹操又惊又喜,拜倒在地。“谢陛下,谢令史。”
“不用谢,这真是秉笔直书而已。”
曹操落了泪。“陛下,臣负阉党之名四十年,何尝有人愿意仗义直言?阉竖二字,就是贴在臣身上的标签,人人避之不及。”
第686章 时代转折
蔡琰没带文稿,但她记忆力好,一字不落的背给曹操听。
曹操是跪着听完的。
蔡琰有些承受不起。曹操与她的父亲蔡邕的关系不错,半师半友,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曹操算她的半个长辈,曹操如此礼敬,她受不起。
但曹操坚持。
他说,我跪的不是你,而是秉笔直书的史家,是我祖父的事迹。
如果所有的史书都能这么写,我相信所有人做事的时候都会有所顾忌,以免留下恶名。
如果连宦者都可以得到公正的对待,还担心什么谤书?
蔡琰无奈,只得受了。背完之后,立刻还席。
但曹操所提的谤书二字,却落在了刘协耳中。
王允杀蔡邕,其中的一个理由就是担心蔡邕写出来的历史是谤书。
“你熟悉王子师其人吗?”
“不仅熟悉,而且亲近。”曹操抹去眼角的泪水。“黄巾初起时,他任豫州刺史,曾率部配合左中郎将作战。臣当时为骑都尉,深知其能。党人之中,像他一样文武全才的不多。臣有时候甚至觉得,能继承李膺遗风的不是袁绍,而是王允。”
曹操摇摇头。“可惜他不是汝颍人。”
“王子师……文武全才?”刘协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当然,王子师弓马纯熟,通晓兵法。”曹操郑重其事的点点头。“只是他的文武全才是相对于读书人而言,除了与黄巾作战,经验也不多。后来年岁渐长,不便弓马,轻视武人的习气更重,这才有长安之祸。”
“……”刘协无语。
他还真不知道王允这么猛,他一直以为王允就是个偏执的文臣。
“你知道这些吗?”刘协转头问蔡琰。
蔡琰也有些惊讶,连连摇头。她有机会接触王允的时候,王允已经官居司徒,从来没见他骑过马。
反倒是负责记录的裴俊说,他听说父亲说过一些。实际上这也不奇怪,并州近边塞,民风尚武,文武全才的很多。
刘协也是大开眼界,受益匪浅。
他也意识到,总的来说,虽然出身阉党,曹操还是对党人的好感更多一些。他努力向袁绍靠拢,未必全是因为仕途,很大程度上和精神有关。
毕竟以他的出身和能力,抱宦官大腿更容易升官,反倒是追随袁绍受了不少挫折。
狼骑与虎豹骑的游击战不分胜负。
虽然狼骑的优势很明显,但曹纯采用了集积战术,充分利用自己的兵力优势,没给狼骑一点机会。
上林苑虽大,毕竟不是一望无际的草原,狼骑长途奔袭的优势发挥不同来。几次接触之后,吕布主动表示平手,不用再比了。
到这时候,大家才明白吕布为什么坚持要先比突击。
吕布非常清楚狼骑的优势是什么,知道他们最擅长的游击很难取得实质性的成果,所以才要在突击中取胜。
当天晚上,刘协留宿上林苑,与诸将一起复盘,探讨战术,仿佛又回到了巡边的时候,心情格外舒畅。
商议之后,刘协做出决定,调曹操去美稷,代替杨彪,主持北疆的防务。虎豹骑加入狼骑,曹纯也转为狼骑长史,作为吕布的副手。
曹仁指挥的骑兵也转由吕布指挥。
吕布不再仅仅是狼骑督,他将指挥美稷的所有的骑兵,曹纯反倒成了狼骑的实际指挥官。
曹操另组亲卫骑,由曹仁指挥。
夏侯渊、程昱等人随曹操北上,集合各部步卒,以万人为限。
考虑到西北诸苑渐有规模,战马数量充足,这一万步卒将全员配备马匹,以提高机动能力。
一万三千步骑,就是美稷的主力。加上张杨、马超所部,总兵力共三万人。数量不多,却足够精锐,在曹操、吕布等人的指挥下,应该能负责起东至雁门,西至浚稽山一带的安全。
兵权在一直在刘协的手中,这样的事可以自行决定,和三公讨论只是礼仪性的程序,不会改变结果。
曹操非常满意,再三谢恩。
月上柳梢头。
刘协背着手,沿着小道缓缓向前。
今天心情好,酒喝得稍微有点多,虽不至醉,却也微醺。
他斥退了形影不离的散骑,让他们远远的跟着,自己一个人独行。
他想静一静。
还有几天就是新年了。随即袁绍撤回河北,山东的战事告一段落,明年的主要任务不再是作战,而是朝争。
这个结果比他预料的来得早了些。他本以为还要再打几年,没想到现在就太平了。就算以后还会有小规模的冲突,但那也是一州一郡的事,不会动摇整个山东。
除非他刻意推动。
要不要这么做?他想过,但反复考虑之后,还是将那个选项往后排了排。
不到万不得已,还是不要动刀。
邓公说过,发展才是硬道理。
要想解决路线问题,杀人并不是最好的办法,发展才是。
让百姓富起来,过上好日子,才是证明路线正确的最好办法。
刀,还是藏在鞘中的时候最有威力。
身后传来一声轻咳,带着些许忐忑。
刘协转头,看到一个矫健的身影,不禁嘴角轻挑。
他招了招手,马云禄缓缓走了过来,离他三步时微微欠身。
“陛下。”
“过来。”刘协再次招手,示意马云禄再近一些。
马云禄有些迟疑,却还是走了过来,与刘协对面而立。
几个月不见,刘协又高了一些,已经比马云禄高出半个头。
刘协伸手,拉起马云禄微凉的手,轻轻抚着。
马云禄有些胆怯,还有些不好意思。
她的手并不细腻。每日持刀握弓,留下了厚厚的茧子,与普通女子的手截然不同。
“急着见我,是为孟起鸣不平?”
马云禄一愣,螓首轻摇,嘴唇微挑。“才不是呢。”
刘协“哦”了一声,想了想,又道:“那是……催婚?”
马云禄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想抽回手,却被刘协握得紧紧的,脱身不得。
她有些急了,结结巴巴地说道:“在陛下眼中,臣……臣是这样的女子?”
刘协皱起了眉,有些失望。“原来不是啊,那倒是我自作多情了。”他松开一只手,牵着马云禄转身前行。“你这次东行,我可是天天盼着你回来。”
马云禄被刘协拽着,原本有些拒绝,听了刘协这句话,顿时没了力气,顺从地跟着刘协前行。
“陛下是……真的吗?”
刘协停住脚步,转头看向马云禄,神情不悦。“你是怀疑我的感情,还是怀疑我的身份?”
“臣岂敢。”马云禄吓了一跳,本能地要下跪请罪,却被刘协拉住,跪不下去。她抬起头,正迎着刘协含笑的眼神,才知道刘协在逗她。
“这么急着拜天地,还说不是催婚。”刘协笑着,将马云禄拽了过来,搂在怀中。
第687章 他乡故知
孔融和祢衡出了上林苑,却没有直接回城,漫无目的地转了半天,直到天色将晚,才赶在城门关闭之前回到城中。
杨彪正在吃晚饭,听说孔融、祢衡回来了,派人来请他们一起用餐。
孔融有点不想去,生怕杨彪问起张喜传记的事,不好回答。
祢衡反倒坦荡些,拉着孔融去了。
杨彪一看孔融的脸色,就笑了起来。“文举,我猜你的传记没敢呈给天子看。”
孔融嚅了嚅嘴,欲言又止。
他给了,但又等于没给。
“太尉何以知道?”祢衡大大咧咧的入座,拿起筷子。
“若是天子看了,只怕文举就不会回城,直接出关,从此不再见我了。”杨彪打量了祢衡片刻,突然说道:“正平,看到你,想起一件事,与犬子杨修有关,你想不想听听?”
祢衡在太尉府住了几天,自然听说过杨修,知道那是一个聪明不下于自己的少年奇才,如今出任汉阳太守,与荀彧一样担任着兴王道的重任,是当之无愧的天子心腹。
“愿闻其详。”
“华阴之战前,犬子应征为郎,初见天子。”杨彪放下手中的筷子,一边擦手,一边说起了杨修与天子相见的故事。
一晃,那已经是三年前的事。
但他却记得非常清楚,而且越来越清楚。
他常常想起天子的那个问题。
他越想越觉得,与其说是华阴之战扭转了颓势,不如说是天子得到了上天的启示,有了截然不同的想法。华阴之战的胜利,只不过是这个想法指导下的必然结局而已。
正如之后的几次大捷。
这个想法具体是什么,他还没想清楚,但他相信其中必然包含一点。
百姓与万民。
百姓的本义是指贵族,并不包括平民,平民是没有姓的。代指平民,是春秋以后的事,是礼崩乐坏的结果。
与百姓的变迁类似,民的含义也有了不小的变化。
最初的民是指战俘。上古时,战俘要被刺瞎一只眼睛,然后当作奴隶。后来民的含义渐广,才开始指代平民,但仍然含有一定的贬义。
百姓下降,民上升,现在混为一谈,却仔细分辨,实际上还是有些区别。不明白这些区别,就很难正确理解经义。
天子想做的,可能就是将这些区别彻底抹去,实现天下大同。
“杨公是说,六国之所以亡,不是因为秦残暴,而是因为他们该亡?”
祢衡眼神疑惑,筷子上夹着一片肉,却没有往嘴里送,直到滑落在粥里,依然不觉。
“我不知道。”杨彪站了起来。“你若想知道答案,不妨去一趟汉阳。你与犬子年龄相当,或许更能谈得来。”
祢衡歪着脑袋想了想,认真地点点头。
“听说汉阳治绩与河东相当,却又有特色,我的确应该去看一看。”
杨彪点点头,不经意地看了孔融一眼。“正当如此,趁着年轻,游历天下,看看不同的风土人情,才能真正理解圣人的学问。夫子不过函谷关,那是时代所限。如今大汉的疆域直至葱岭,岂能画地为牢,故步自封,做井底之蛙。”
孔融低着喝粥,一言不发,心情却有些低落。
用完晚餐,回到住处,孔融从袖子里取出已经被汗水浸得模糊的文稿,一声叹息,走到灯前,拨开了灯罩,将手伸了过去。
纸张靠近火苗,上面的汗气被蒸发,有丝丝白雾。
孔融迟疑了,有点下不了决心。
“为什么要烧?”门外传来一声轻笑。
孔融回头一看,不禁吃了一惊,连忙将文稿塞回袖子,转身赶了过去,紧紧握住王朗的手。
“景兴,你何时来的,怎么也不说一声?”
王朗哈哈一笑,看向孔融的袖子。“不会是张季礼的传记草稿吧?”
孔融讪讪地笑了两声,却没有将文稿拿出来的意思。
虽然他不觉得王朗会反对他的意见,可是他已经不打算将这篇传记公开了,自然不想多一个人知道。
王朗见状,也没再说,转身从侍者手中接过一个大纸包和一壶酒。
“早就听说你来,营里事务多,一直脱不开身。今日得空,连夜进城,来找你叙叙。”
说着,他走到屋子中央,将手中的纸包打开,摊开案上。里面有盐豆,有梅饯、果脯,还有一些肉干。
“尝尝这肉干。”王朗说道:“燕然山的牛肉,味道与中原大不同。还有这酒,也是塞外的羊奶酒,你肯定是没喝过。”
孔融一边命人准备酒杯,一边在案前坐下,看了一下那些香气四溢,外观却有些简陋的下酒菜,心中狐疑。
“你平时就用这些下酒?”
“军中一向如此。”王朗笑道:“一开始有些不习惯,适应就好了。”
“你的确很适应。”孔融盯着王朗说道:“连说话的语气都有西北凛冽之气了。怎么,和西凉人很谈得来?是不是相逢恨晚?”
王朗嘴角轻挑。“的确如此。若能早生五十年,我也许能教化董卓,为大汉化解一场灾难。文举,有没有兴趣去军中做个教习?你是圣人之后,学问也非我能及,若能到军中行教化,效果当胜我十倍。”
孔融盯着王朗,眼神惊讶。
他听杨彪说过,王朗对到军中做教习并不满意,他刚刚还以为王朗会诉苦,没想到王朗不仅甘之如饴,反过来还劝他一起去。
“景兴,你就算好为人师,也不至于这么积极吧?”
“不是好为人师,而是有教无类。”王朗拈起一颗盐豆,放进嘴里,慢慢的嚼着。“每个人都有为恶的本能,也有向善的天性,所以才需要教化。我教化一个西凉士卒,这世上就会减少一分恶,增加一分善。大汉就少一个敌人,多一个精锐。”
侍者拿来酒杯,王朗倒了两杯酒,自己端起一杯,举向孔融。
“给我十年时间,我至少能教化一万人。我虽然不能亲自上阵杀敌,却有一万受过我教化的精锐守边,保一方平安。将来如果有人想对我动粗,先得想一想能否承受我这一万门生的愤怒。”
王朗扬扬眉。“他们就是我的子路啊。如今我走在长安的大街上,只要亮出军中教习的身份,谁敢不敬我三分?”
第688章 不破不立
孔融打量着王朗,亲切之余,又有些陌生。
眼前的这个王朗与他相别不过数月,眉眼依旧,但脸上的神情、眼中的神采,都已经有些陌生。
他记忆中的王朗绝不会因为教几个西凉士卒读书就自鸣得意,甚至将他们称为子路。
这太过份了,哪里还有士大夫的体面。
孔融看着案上的肉干、盐豆,以及杯中的羊奶酒,心生厌恶,脸色也不好看起来。
“真是荀日新,又日新,日日新啊。数月之间,景兴竟有如此领悟,令人望尘莫及。
王朗也是饱学之人,岂能听不出孔融的讽刺。他哈哈一笑,也没放在心上。
他刚刚接受杨彪的安排,去做军中做教习的时候,抗拒心理比孔融有过之而无不及。
“听说你见了天子?”
孔融点点头,心情更加恶劣。
今天真是太狼狈了,来回二十余里步行,让他腰腿僵硬,现在还没缓过劲来。可是比起心理上的打击,这点辛苦不值一提。
他从小就以聪慧著称,四岁让梨,十岁登李膺龙门,与人论战无数,从未像今天这样憋屈。
难道因为他是天子,所以我懦弱了?
我为什么不能像当年在大将军何进门前一样,将名刺扔在他的脸上,大骂一通,扬长而去。
分明他比何进更无礼。
“骂战输了?”王朗忍着笑。
孔融瞪了王朗一眼。“你是来看我笑话的?”
“自然不是。”王朗摆摆手,示意无意与孔融对骂。“就我所知,你和祢正平算是士大夫中口才最好、胆气最盛的两个。听说你们来了,我便想,如果你们两人都不能取胜,恐怕就没人能胜过天子了。”
王朗收起了笑容,神情严肃起来。“既然如此,那儒学一定有什么破绽,而且被天子抓住了。”
“儒学能有什么破绽?”孔融脱口而出。
话说出了口,底气却有些不足,声音越过越小,最后直到沉默。
王朗静静地看着孔融,眼中带着一丝同情,一丝不安。
“文举,你我都是儒门中人,以圣人子弟自居,你更是圣人后裔。可是你我都清楚,眼下之儒学早就不是圣人所传之儒学。眼下之儒门,也被今文、古文、师法、家法闹得四分五裂。要说没有破绽,你相信吗?”
他一声叹息。“反正我是不信的。”
孔融欲言又止。
王朗喝了一口酒,又道:“很多人都说,天子欲行秦法。就我在关中数月的看法,我觉得这种说法有失偏颇。如果说这天下还有人相信儒学,相信王道,天子应该是最坚决的那一个。”
“他?”孔融不以为然。
“是的。”王朗郑重地点点头。“他之所以出言不逊,只是觉得现在的儒学无法实现王道,现在的儒生只能坐而论道,却不能起而行之,无法托以重任。只有年轻人能行王道,所以他将希望寄托在年轻人的身上。荀文若,杨德祖,都是他寄予厚望的年轻人。他们的做法或许有所不同,但他们的目的却是一样的,都是为了实现王道。”
孔融眼神闪烁,想起了天子攻击他的言论,不禁有些脸热。
他在北海的战绩实在无脸见人,尤其是在天子面前。
“你刚才说得对,苟日新,又日新,日日新。汉兴,有叔孙通、陆贾、贾谊辈提倡儒学,直到董仲舒上天人三策,而儒学独尊。如今三百余年过去,儒学需要再来一次变革。这样的事,马季长(马融)已经开始着手,诸弟子中,郑康成(郑玄)学力最为深厚。但他能不能完成这项大业,我不敢太过乐观。”
王朗用酒杯碰了碰孔融的酒杯。“知道为何么?”
孔融眼皮一抬,没好气的说道:“正当请教。”
“他只是个书生,没有治理地方的经历,只能做纸上学问。”王朗笑了一声:“难道儒学只是纸上的王道吗?叔孙通、陆贾都是做过官的人,贾谊也曾为孝文智囊,他们的学问都是有根基的,要解决实际问题的,绝不仅仅是纸上论战。”
孔融咂了咂嘴,微微颌首。“景兴,你这么一说,的确有些道理。”
“所以我说,你比他更合适。”
“什么?”孔融愣了一下。
“你比郑康成更有机会改革儒学。”王朗说道。“不要将精力浪费在那些口舌之争上了,做点有益于民生、有益于儒门的事吧。要不然,百年之后,圣人恐怕不是以杖叩胫,而是要敲断你的双腿。”
孔融瞪了王朗一眼,却不由得怦然心动。
王朗说得对。
他比郑玄更有机会成为振兴儒学的那个人。
“你不会是来劝我和你一样,去军中做教习吧?”孔融正色道:“我可没那闲情逸志。”
王朗摇摇手。“你应该有更好的去处。”
“哪儿?”
“你不知道天子要修太学吗?”王朗笑道:“去太学吧,赵邠卿年过九十,余日无多,太学需要一个既有学问,又有体力的人做祭酒。继周秦之变后,关中又将迎来一次重大变革,身处其中,正是再造儒门的好机会。”
孔融已然心动,嘴上却不肯松口。“我对《孟子》可没什么兴趣。”
“要兴王道,自然不是《孟子》可以独任的,但孟轲作为圣人的再传弟子,他的学说有其可取之处,不能忽视。”王朗笑道:“取其精华,去其糟粕,才能成就新的学说嘛。孔曰成仁,孟曰取义,都是王道的一部分。”
孔融沉默不言,手却端起了案上的酒杯。
王朗连连相劝。“来,喝一杯,我相信你一定会喜欢的。”
孔融瞥了王朗一眼,有点勉强地举起酒杯,与王朗碰了一下。
王朗一饮而尽,孔融却只是浅浅的呷了一口,品了品,不禁眉头一挑。
这羊奶酒的确与中原的酒不同,更加绵滑,也没有中原羊奶的膻气,反倒清香宜人,化解了酒的辛辣,入口极佳。
“别看了,喝吧。”王朗挤挤眼睛。“这羊奶酒不仅香醇,还能养生。每天喝上一升,三个月后,你就知道妙处了。”
“当真?”
王朗嘿嘿一笑。“你知道的,内人身体一直不佳,所以成亲这么多年,只生了一个孩子。到了关中后,她每天早上一杯羊奶,体力渐强,刚刚怀上了。你虽然子嗣不少,但要想成就一番事业,没有一副好身体怎么成?努力加餐,从每天一杯羊奶开始。”
第689章 新时代
孔融哑然失笑,举杯一饮而尽。
虽说对王朗的变化不以为然,这杯羊奶酒却很合人的口味。如果每天一杯羊奶真能使身体强壮,他也不排斥。
就算他不怕死,也不会嫌活得长。
就像他虽然年近半百,有儿有女,却不排斥再生几个。
如今有了振兴儒学、再造儒门的重任,他当然希望能像赵岐一样长寿。
两人一边吃一边说,谈兴渐浓。
不知不觉,说起了徐州的事。王朗问了他离开彭城之后的战况,对刘备恢复宗籍颇为感慨。
“天子为了太平,可谓是无所不用其极。”王朗嚼着盐豆,仰面靠在凭几上。“若是彭城失守,袁本初又不知如何取舍,徐州也有附逆的危险,后果不堪设想。”
孔融没吭声。
虽然他对天子度田颇有意见,却也清楚,就眼下的形势而言,袁绍根本不是天子对手。之所以僵持,不是因为天子不能胜,而是天子担心西凉兵教化不足。一旦让他们闻到了血,有可能前功尽弃,而山东也为之涂炭。
仅这一点而言,天子可谓仁义。
“喝酒也不等我?”祢衡裹着被子闯了进来。“真是岂有此理。”
“正平,坐。”孔融招呼道:“给你留着呢。”
“这还差不多。”祢衡和王朗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一屁股在孔融身边坐下,拿起案上的酒壶就往嘴里倒。酒从他的嘴角溢了出来,淋湿了胸口,连被子上都是。
王朗静静地看着祢衡,嘴角带笑。
“看甚?”祢衡拿起一片牛肉塞进嘴里。“这才分别了几个月,就不认识了?”
“认识,你还是那副欠揍的样子。”王朗咧嘴一笑。
“欠揍怎么了,你还敢揍我不成?”
“我不会揍你,但我敢保证,你在长安待不到一个月,肯定会被人揍。”
祢衡的嘴角抽了抽,想起被那个胡女骑士摁在未央宫外的事,脑壳有点疼。看样子,王朗还不知道这件事,但这事瞒不过,他迟早会知道的。
丢人啊。
不能在长安待着了,明天就走。
祢衡下定决心,对孔融说道:“我不在长安过年了,赶到汉阳去过年。”
孔融体贴地说道:“正平,不必急于一时,过了年再过也行。”
“不,朝闻道,夕可死。我等不及,明天就走。”祢衡坚持道。
见此情景,孔融没有再劝。
王朗倒是有些意外,问了一下,得知是杨彪的建议,倒是大加赞同。“你要是愿意的话,明天一早去找我。年关将近,有汉阳籍的将士要返乡省亲,可以捎你一程。”
“不不不。”祢衡连声拒绝。“我自己走。”
王朗有些意外,正欲再劝,孔融却心知肚明,说道:“景兴,由他去吧。”
腊月二十四,天子下诏,纳卫尉马腾女马云禄为贵人。
仪式很简单,诏书下达之后,宫里由皇后伏寿出面,派一队羽林女骑,将在家里等候的马云禄接到了宫里,就算完成了仪式。
刘协甚至没出面,他这两天忙得很。直到晚上忙完公务,才到马云禄的住处一起吃了顿饭。
仪式虽简单,影响却很大。
马云禄代表着西凉军,更代表着女子从军的新观念。她入宫为贵人,不仅续上了安定梁家与皇室的联系,也代表着西凉人在朝堂上的地位得到了承认。
只不过这一次代表凉州的不再是更靠近关中的安定、北地,而是更远的陇西、金城一带。
根据尚未确定的小道消息,凉州有可能一分为三。果真如此的话,马云禄代表的凉州就与安定、北地没什么关系了。
消息一出,以皇甫郦、皇甫坚寿为代表的安定人、北地人坐不住了,四处活动。
紧接着,《宦者列传》尽管还没有正式刊行,但内容已经传了出去,其中有一个重要的观点就是天子决定以后不再在宫中设立宦者。
这意味着什么,众说纷纭,一时难有定论。
但是有一点是确定的,不再使用宦者,就意味着天子的后宫将限制在一定的规模。
这也进一步说明,天子后宫的位置有限,每一个名额都非常重要。
加上马云禄,宫里已经有了三名凉州人。如果加上迟早会进宫的吕小环,并凉边疆便有了四人,而能代表关东人的却只有皇后伏寿、贵人荀文倩二人,实力明显不匹配。
大臣们各怀心思,借着年关将近的由头,四处活动。
在这汹涌的暗流中,建安四年来了。
大年初一,天子大会于未央宫前殿,接受群臣朝拜,并颁布了新年诏书。
在诏书中,天子宣布了一件事。
民为邦本。战事已经结束,即日起,朝廷的重心将以安民、富民为第一要务。
为做好这项工作,朝廷决定召开一次大规模的讨论,时间初步定在年底,地点设在即将落成的太学,参加人员不限,方式不限,有意参与的人,都可以参加,年底随州郡的上计一起进京。
提前近一年发出诏书,就是希望各地的贤良做好充分准备。
不仅是学理上的,更是实践上的,要与本地实践相接合,不能空谈经义。
诏书颁布后,整个长安就轰动了。
这道新年诏书虽然字数并不多,却至少透露出了三个意思。
首先,战争状态结束,只要形势不会出现重大变化,朝廷无意再发动新的战争。那些担心战乱的人可以放心了。
其次,天子将在长安重建太学。不管将来是不是会迁都长安,长安太学都将恢复荣光。
与第一点相对照,说明朝廷的重心将由武力征平转为振兴文教。
最后,天子改革的态度很坚决。
五百年之大变局正式进入理论探讨的阶段,天子在新落成的太学召开贤良会议,而不是在宫里,说明这一次规模不小,要把问题说透,为接下来的改革统一思想,减少分歧。
不能空谈经义,要与本地实践相接合,则进一步说明了天子对儒学的现状非常不满,要从根本上进行一番改革。儒术能否在论战中取得上风,不仅是学术上的胜负,更是未来几十年能否在朝堂上立足的关键。
兴亡在此一举,儒门中人,人人有责。
(第三卷完)
第690章 乘风万里
建安四年,孟春,会稽山。
春风拂面,水波不兴,海面波光粼粼,一艘小船正缓缓驶来,隐约能听见歌声。
孙策负手而立,微微地眯着眼睛,英俊的面庞上带着一丝犹疑,一丝不安,还有一丝无奈。
周忠站在不远处,正和虞翻有说有笑。
“仲翔,朝廷有诏,年末将在长安举行会议,讨论经学。你有如此学问,若是缺席盛会,不仅是你个人的遗憾,也是儒门的损失。”
虞翻抚须而笑,并不觉得周忠这句话有什么不妥。
“听说孔文举也到了长安?”
“的确如此。他是去年年底到的,受杨公推荐,出任太学教习。”周忠从容笑道,丝毫不提孔融去长安的目的,也不提孔融在天子面前吃瘪的事。这样的事,他已经从不同中的渠道了解到,只是不适合让虞翻知道。
“在长安重修太学,是想复兴关中之学吗?”虞翻笑了一声。“可是我听人说,郑康成东归时,马季长曾说,吾学东行矣。既然经学在山东,何必重修长安太学?如今天下太平,天子何不还都?莫不是对山东还有戒心?”
周忠大笑,过了片刻,又道:“天子少年颠沛,疑心重点也是正常的。不过,我倒是觉得他这么做并非是出于疑心,而是稳健。”
“怎么说?”
“仲翔,你觉得是董卓危害大,还是袁绍危害大?”
虞翻扭头看了周忠一眼,就连不远处的孙策都微微侧过了脸。
将袁绍与董卓相提并论,对周忠来说,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暗示。
山东能如此迅速的恢复太平,与袁绍称臣有很大关系。如今山东不少人都将袁绍看作是为了天下百姓而忍辱负重的君子,是天下太平的功臣,党人领袖、士大夫的代言人。
他的起兵,也有演变成党人抗争高潮的趋势。
从袁绍还没退兵开始,这样的舆论就在山东传播,如果越演越烈,已经传到了江东,响应的人还不少。
此时此刻,周忠却将袁绍与董卓相提并论,莫非在朝廷眼中,袁绍还是个乱臣。
天子虽然没说迁都长安,却在长安修太学,意义非同小可。
莫不是对袁绍抱有疑心,觉得洛阳不够安全,将来还想以武力征讨袁绍?
“你们不用这么看着我,我只是就事论事。”周忠微微一笑,轻描淡写的挥了挥袖子。“至少在天子看来,董卓要比袁绍更危险,稳住了凉州,山东也就乱不到哪儿去。他留在长安,又在长安重修太学,还是着眼于凉州,与马季长没什么关系。”
他顿了顿,又道:“毕竟,凉州人能理解马季长学问的也不多。”
虞翻哑然失笑,没有再问什么。
讨论学问,并不是他们今天的主题。
周忠即将起程回京。在此之前,他们要确定朝廷对孙策的安排。
如果天子没有武力征讨袁绍的计划,那和孙策就没什么关系了。
“周公,听说曹操被委任为燕然都护了?”孙策问道。
“确有此事。”周忠点点头。“曹操已经返回兖州,正在交接公务,挑选精锐,应该很快就会北上美稷。”
“那刘备什么时候起程?”
“这倒倒是没听说。刘备还没有赴行在觐见,应该会晚一些吧。不过天子行事果决,应该不会耽搁得太远。我估计最迟秋后,刘备就当转战青州,与幽燕都护府、幽州刺史府并力东向,平定辽东。”
“平定辽东后,刘备会进兵三韩,封王朝鲜?”
周忠郑重地点点头。“这都是天子之前承诺的,自然会兑现。”
孙策一声叹息。“曹操、刘备都有未尽之征程,我与公瑾奈何?刘繇与我们有旧怨,如今复为扬州刺史,我与公瑾怕是不能安生啊。”
“他那个扬州刺史是朝廷封的,你这个会稽太守也是朝廷封的,有什么好担心的。”
周忠顿了顿,又道:“我还听说了一个消息,朝廷有意恢复刺史的监察责任,取消刺史治民的权力。以后你只要奉公守法,不犯六科之条,他无奈你何。”
“当真?”
“目前还只是传言而已。”周忠苦笑道:“但是我觉得这恐怕不是空穴来风。毕竟一郡太守作乱的不多,刺史、州牧才是叛乱之源。”
孙策和虞翻交换了一个眼神。
这个消息很重要,但对孙策来说,这依然不是重点。
他想知道的是,他能不能和曹操、刘备一样继续征战。
做一个郡太守,不是他的理想。
“嘉谋兄,天下虽安,交州未定,朝廷可有征讨的计划?”虞翻不再拐弯抹角,直接挑明了心思。
“交州……怎么了?”周忠一脸茫然。
“交州……”虞翻一时倒不好说什么。士燮兄弟虽雄据交州各郡,但他们并未举起反旗,倒不太好说他们是叛乱。“士燮兄弟并列诸郡,这不使朝廷制度。”
“的确有太合适,但事急从权,也能理解。我听说,士燮兄弟虽列放郡,却没有占其本郡,可见还是懂规矩的。他们这么我,也只是一时权宜之计。我相信朝廷会处理好这件事的。”
周忠想了想,又道:“天子连凉州虎狼之士都能控制住,何况是交州士家兄弟这几个书生。”
虞翻按捺不住。“嘉谋兄,你对士大夫似乎有些偏见。”
周忠哈哈大笑,笑了一阵后,又语重心长的说道:“仲翔,不是我对士大夫有偏见,而是经过这几年,我了解了一个道理。如今的士大夫已经不是夫子时的士大夫,他们擅长坐而论道,却不能起而行道。纵有满腹经纶,也要依附于强者才能一展所长。”
他转头看着虞翻。“正如你虞仲翔,学识、谋略都当世无匹,可是或无伯符,你又能如何?别不承认,袁绍就是最典型的例子。他可以在山东称雄,但是面对手握并凉精锐的天子,他连迎战的勇气都没有。”
周忠撇了撇嘴。“我们的用武之地是朝堂,不是战场。”
他转头看着孙策,又道:“伯符,我知道你担心什么,但是我劝你一句,纵有横行四海的雄心,你也发须先向天子称臣,否则诸事休想。随我入朝吧,只有得到天子的支持,你才能一展宏图。”
孙策抬起眼皮,静静地看着周忠,嘴角微微挑起。
“天子能让我征讨交州?”
“交州何足道。”周忠摇摇头。“多了不敢说,你至少可以走得比成公杰更远。”
孙策眼睛一亮。“当真?”
周忠郑重地点点头。“我保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