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1章 医不自医
孙策与虞翻反复商量后,决定接受周忠的建议,入朝觐见天子。
现成的例子就摆在面前,曹操、刘备都在入朝,曹操更是在入朝后得到了燕然都护的重任。
周忠听完,疑惑地看着周瑜。“你觉得他们能听吗?”
“不能。”周瑜笑笑。“尽人事,听天命尔。”
周忠很不满意,反复考虑后,向虞翻问计。
虞翻听完,微微一笑。“我赞成公瑾的意见。”
周忠心中不快。“这不是解决问题,只是敷衍而已。”
虞翻摇摇头。“庐江度田本就是试行。这个试,不仅是看度田可不可行,也看阎象有没有太守之能。如果他只是会告状,却解决不了问题,他这庐江太守也做不长。”
周忠觉得有理,勉强接受了周瑜的建议。
到达舒城之后,周忠回到了阔别数年的老家。
周瑜的父亲周异带着家人在门口中迎接。
在周忠拒绝袁绍的时候,周氏大宅被颜良占为己有。如今颜良已死,周氏大宅又回到了周氏的手中,修缮一新,比之前更漂亮了。
周氏族人都很兴奋,脸上洋溢着胜利者的骄傲,以及对周忠的崇拜。
周忠拒绝袁绍,逃离舒城时,他们都有些怨恨,觉得周忠不仅放弃了周氏列代先人辛苦经营的人脉,与袁氏为敌,无异于自取灭亡。如果袁绍撤退,周忠载誉归来,他们才意识周忠的明智。
如果当初答应了袁绍,现在只怕也被槛车征送长安了。
走在熟悉而陌生的大宅里,周忠没什么兴奋,反倒有一丝不安。
天下虽然太平了,但纷争并未结束。袁绍还不死心,借着度田兴风作浪,鼓动山东大族反对度田,原本正常的争论随时可能激化矛盾,引起不必要的冲突。
作为士大夫的一员,自己该何去何从?
夫子说:君了喻于义,小人喻于利。既然以君子自居,自然应该守义忘利,但这显然是做不到的。
拿出所有的粮食赈济百姓,没问题。
让他放弃所有的田宅,与普通百姓一样占田,他做不到。
那是一族老小生存的根本。
“公奇,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去年十月,韩遂进驻洛阳之后。”周异说道。“我与他相处不来。”
“韩遂为人霸道?”周忠有些诧异。
他太清楚自己这个从弟了。虽然出身庐江周氏,但仕途一直不太顺利,为人也非常低调。洛阳这几年都成废墟了,他却一直坚守在洛阳令的位置上,没有放弃。
这样的一个人,和韩遂无法相处,只能是韩遂欺人太甚。
周异笑笑。“作为西凉人,他已经很克制了。不过他对当年事似乎难以忘怀,对关东人也有些偏见。”
周忠来了兴趣。“怎么说?”
周异沉默了片刻。“他几次公开宣称,山东度田难成,必有风波,所以驻洛阳的大军要随时做好准备,只待朝廷一纸诏书,便出兵平叛。”
周忠心里一紧。“洛阳……有多少大军?”
“韩遂所部有两万多,最近曹操转为燕然都护,他麾下的一部分将士也会转到韩遂部下,应该有五万步骑吧。”
周忠倒吸一口冷气。
“你对那些人说过么?”
周异苦笑。“说过,但是没用,没人相信天子会冒着刀兵重起的危险,强行度田。”
“愚蠢!”周忠脱口而出。
第692章 周忠还朝(兢兢业业寂寞哥打赏加更)
孙策、周瑜走进了路北的大宅。
十年前,孙策受周瑜之邀,曾在这里住过一段时间。
那可能是他有生以来最舒心的一段时间。家庭的重任有父亲孙坚扛着,身边有志趣相投的同龄好友周瑜相伴。
人生之乐,莫过于此。
在之后的十年艰辛的对比下,这两年的时光格外温馨,时常出现在他的梦中,无数次梦回。
但此刻,他身在舒县,却有一种说不出的陌生感。
眼前的宅院,不是他记忆中的宅院。太新,还带着呛人的白垩味。
“公瑾,令尊这时候修缮宅院,可不是一个好的时机啊。”
周瑜转身四顾,也有些陌生。
其实不用孙策说,还没进门,他就父亲这么做不太合适,只是身为人子,他也不好当面直言。
孙策虽然直率,也是憋到现在才说。
“伯符,你说,朝廷会如何处理庐江的舆情?”
孙策转头四顾,没吭声。
他也不知道朝廷会如此处理庐江的情况。这几年,他听多了关于年轻天子的传说,有真有假,有些近乎神话,令人难以置信。
这大概也是他入朝的动机之一。
当面看一看年轻的天子,看看他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是不是传说的那样高不可攀。
当然,最重要的是,他想看看天子是否如周忠所说,能够让他走得更远,一从所愿。
“补旧不如建新。”孙策叹了一口气,转身往回走,准备回驿舍去住。
这似旧非旧的宅院,让他有一种强烈的不适感,就像在战场上,明明眼前一切正常,却让他有一种危险就在身边的感觉。
“伯符?”
“我回驿馆去住,你呢?”
周瑜想了想。“我难得回来一次,还是要陪陪父母。”
孙策点点头,转身走了。
“明天见。”周瑜抬起手,想和孙策打个招呼,孙策却已经走远了。他举着手,看着孙策的背影,一时怅然。
这次遇到孙策之后,他就觉得孙策有些异样,不像之前那么亲近。此时此刻,这种感觉更加清晰,更加强烈。
也许,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周忠在舒县停了两天。
他没有出门,但每天都有访客,络绎不绝,但谈的内容大同小异。
都是希望他回朝以后,能向天子求情,不要在庐江度田,或者不要不分青红皂白,强行铺开。
并不是所有的人都依附袁绍,也不是所有的土地都是霸占来的,凭什么就这么交出去?
有人倒是做出了让步,要度田也可以,按市价赎买。
看着这些或义愤或委屈的乡党,周忠也没什么好说的。
他自己也很纠结,周氏作为庐江大族,同样拥有大量的土地。如果推行度田,周氏根本供养不起那么多人,让每个人都去耕种,自给自足,也是根本不可能的。
这事情该怎么解决,他也没有好办法。
他只能尽力安慰来访的乡党,朝廷没有强行度田的想法,现在只是试行。试行就是要解决潜在的问题,探索解决之道。
兼并让不少百姓失去了赖以为生的土地,成为流民、贼寇,甚至是黄巾,这都是大家眼前看到的事情,谁也不愿意再来一遍。
朝廷有心探索解决之道,诸位也要想想办法。朝廷将在年底举行会议,寻求治道。你们要是有什么建议,不妨推举代表,赶往长安,参加会议,公开表达自己的想法。
但是,煽动叛乱,甚至自己举兵这种事,想都不要想。
如今天下初安,天子虽不想用兵,诸将却有建功立业之心,你们不要乱来,坏了自家性命。真要成了叛党,那就不是度田的事了,而是抄家。
众人听懂了周忠的警告,纷纷表示赞同。同时表态,自己是良民,忠于朝廷,与山里那些贼寇一点关系也没有。
看到这些人一本正经的样子,周忠的头有点疼。
善意的提醒叫不醒装睡的人,该死的终究还是会死。
他能做的,就是在阎象送行的时候委婉地提出要求,不要急着动手,或者上奏,等我到了朝廷,请示了天子再说。
阎象答应了,这个面子要给。
离开舒县,周忠重新踏上征程。他心里有事,不愿意多耽搁,除了借信宿的机会了解一些当地的民情,拒绝了所有的宴请,一路急行。
五月初,他赶到了长安。
五月的长安已经进入初夏,城里城外一片翠绿,就连残破的废墟上都爬满了绿色的植被,看起来生机勃勃。
周忠安排好孙策、周瑜后,赶到宫里报道。
光禄勋邓泉对周忠说,天子这几天不在宫里。城南正在修太学,上林苑正在修讲武堂,他大部分时间都在这两个地方转,偶尔回宫。
周忠不解地问光禄勋,既然天子不在宫里,你这个光禄勋怎么在宫里,没有随行保护。
邓泉很无奈。
他这个光禄勋如今只是闲职,天子出行根本不带他,由随行的散骑常侍和女营保护,虎贲、羽林这两个原本形影不离的郎卫反倒没了用武之地,只能在营里进行日常训练。
“马贵人进宫之后,女骑就代替了虎贲、羽林。”邓泉有些幽怨的说道。“我这个光禄勋也只有朝会的时候才能见到天子。”
周忠很无语,却不好多说什么。
他知道邓泉是什么样的人。
在周忠告辞之前,邓泉又告诉他一个消息。
张喜病逝之后,司空之位一直空缺。杨彪为假太尉,天子一直没有转他为真。如今司徒赵温又奉诏赶往益州,三公等于全部空缺,能够劝谏天子人的几乎没有。
周忠听了,心中焦虑,转身出了光禄勋寺,来到太尉府。
杨彪刚处理完公务,正在院中散步,活动身体,看到周忠进来,大喜过望。
“嘉谋,你何时还朝的?”
“刚刚。”周忠没心情和杨彪寒暄,开门见山的说了刚从邓泉处听来的消息,然后问杨彪道:“这都是真的吧?”
杨彪无声地笑了。“是真的。”
“三公缺了二公,你还笑得出来?”
“为何笑不出来?”杨彪反问道,伸手拉着周忠上堂。“嘉谋,你从关东回来,觉得入关前后,可有区别?”
周忠不解。“能有何区别?”
杨彪眉毛轻挑。“看来你这一路走得很急啊。嘉谋,天下已定,你应该从容一些。”
第693章 东西有别(菩缇打赏加更)
周忠愣了一下,气极而笑。
“我做不到你这般从容。”他语带讥讽的说道。与杨彪相识多年,他们之间的交情早就跨越了官职的高低,完全可以直言无忌。
“你是心有挂碍,所以从容不得。”杨彪伸出手指,点了点周忠的心口。“我大胆猜一猜,你这么急躁,不会是因为度田吧?怎么,担心家里那几顷良田?”
周忠一时语噎,有点被人说破心思的尴尬。
“你杨氏没有这样的挂碍?”
“一点没有也不现实,但和你们庐江周氏相比,不值一提。”杨彪命人上了酒食,与周忠共饮。“当然,你也不要紧张,比你庐江周氏更富的大有人在。”
周忠笑了一声,举起酒杯,和杨彪对饮了一杯。
杨彪这句话提醒了他。庐江周氏虽说有不少土地,远远超过朝廷的标准,但与那些真正豪强相比,庐江周氏真没什么可说的。
别的不说,与周瑜交好的鲁肃就比庐江周氏土地更多,而鲁肃任侍中,正是天子亲近。
他对天子有信心,就与鲁肃得到天子信任有一定的关系。
结合这几年的经历,他相信天子是一个信念坚定的人,却不是一个鲁莽躁进的人。度田虽难,天子却一定能处理好各方面的利益。
虽然他不知道天子将如何解决。
“朝中争得也利害?”
杨彪点点头。“每次朝会真会有人说,各种理由都有,你想得到的,想不到的,真是令人大开眼界。”
“天子怎么说?”
“天子只是听,一直没有给出明确意见。看样子,是想看看各地试行的结果再说。”
周忠长出一口气。
他想了想,又问了一个问题。“关东、关西有何区别?”
杨彪沉默了片刻。“关东是不是吵得很凶?甚至有人企图以武力反对度田?”
周忠犹豫了片刻,还是点头承认。“的确如此。”
“过了函谷关以后,还有吗?”
周忠心头一动,忽然反应过来。其实没过函谷关,他就感觉到舆情的变化,抱怨度田的人还有,但是因度田而生民变的消息却没有了。
为什么没有?
周忠在脑子里迅速过了一遍,意识到一个问题。
没有民变的地方,几乎都有驻军,而且是大规模的驻军。
比如洛阳。
洛阳之所以没有因度田而生民变,除了洛阳周边户口剧减,有大量空闲的土地之外,韩遂有数万大军驻扎在洛阳也不可忽视。
河南、弘农,一直到关中,都是朝廷驻军。一旦发生民变,当地将领会迅速出兵平叛。
“南阳的情况如何?”周忠迅速问了一个问题。
杨彪笑了。
周忠是个聪明人,一下子就抓住了问题的本质。
“南阳反对度田的声音很大,张济、丁冲也弹压不住。天子正在调研,最近从南阳返回的人,通常都会有专门的问询,有些还被带到天子面前,由天子亲自问询,了解南阳的情况。”
“从南阳回来的人多吗?”
“多,不仅有关中逃难去南阳的人,还有原本就是南阳的人。他们听说关中度田,耕者有其食,织者有其衣,主动要求迁到关中来。”
杨彪呷了一口酒,又道:“还有一些经商的,也想迁到关中来,但是朝廷限制得比较严,不是他们想来就能来的。”
“朝廷……限制想迁往关中的人?”周忠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经过董卓、李傕等人为祸,关中户口十不存一,即使从凉州迁了几万户来,依然是杯水车薪。
即使加上羌人,凉州的总共口也不过三十万,愿意抛弃家业,背井离乡的都是一些穷得立足之地的人。随着凉州的安定,西域商路的复通,当地就能活得不错,又何必迁到关中来。
在这种情况下,关中不应该是对想迁来的人热烈欢迎么?
“想不通吧?”杨彪微微一笑。“我也想不通,但天子说大水猛灌,不如滴水穿石,我觉得有些道理,不妨多看一段时间再说。”
周忠点了点头。
天子不急于求成,这当然是好事。
“我如何才能见到天子?”
“你要是急,可去出城去,不在太学,就在讲武堂。讲武堂建在阿房宫旧址,很容易找得到。要是不急,不妨休息两天,后天就是朝会,天子应该会回宫。”
周忠想了想。“我还是出城吧,虽说不差这一天两天,但我已经耽搁太久了,早点汇报也是好的。”
杨彪表示赞同。
周忠随即又问起了张喜的身后事。
杨彪沉吟了片刻,对周忠说,张喜最后死在袁绍的大营里,究竟怎么死的,又没人能够作证。这一点搞不清楚,他的传记没法写。传记没法写,请谥的事就没法定。
现在的意见是,等刘备入朝。刘备身边的一个将领叫陈到,曾经是张喜的侍从,可能了解一些情况,有助于解决谜团。
周忠很诧异。
三月份,他还在会稽的时候,就听说刘备要入朝,怎么刘备还没到?
“刘备耽搁了。”杨彪说道:“袁绍撤回冀州后,派袁熙进驻青州,有进取琅琊的迹象,刘备不得不率部进入琅琊。琅琊的情况比较复杂,一时半会的可能脱不了身。”
“和度田有关吗?”
“也许有吧。不过公文里没提到,只说是臧霸、孙观等人为备战横征暴敛,鱼肉乡里,激起了民愤。”
“朝廷有出兵的计划吗?”
“暂时还没有,天子派人了两个军谋去,协助刘备作战。刘备麾下不缺兵力,只要有合适的军谋协助,应该很快就能解决问题。”杨彪笑道:“这也是为将来刘备出征辽东做准备。”
“谁有这么强的用兵能力?贾文和的弟子?”
“不全是,有一个是天子身边的散骑,叫法正。”杨彪笑了笑。“应该也是想看一看刘备的能力吧,毕竟他将来担负着收复辽东、朝鲜,甚至要东进倭国的任务,太弱了可不行。”
周忠皱起了眉头。
天子对刘备的重视超出了他的想象,也不知道是祸是福。收复辽东、朝鲜也就罢了,东进倭国,是不是有些穷兵黩武?
“天下初定,就想着对外征讨,是不是太急了些?”
“我也有这个担心,好在天子只是考察刘备的能力,并没有让他立刻进兵倭国。做准备,还是可以的。”
第694章 分而治之
刘协坐在马背上,看着远处缓缓走来的数骑,眯起了眼睛。
孙策、周瑜终究还是来了。
但他却已经没有一点点期待。
他很清楚,姗姗来迟的孙策、周瑜不是他想象中的孙郎、周郎,而是两个很现实的人物。一旦脱去了粉丝的滤镜,他们比普通人强不到哪儿去。
他们也许还有机会大放异彩,但那个机会却掌握在他的手中。
选择比努力更重要,而他们偏偏做出了错误的选择。
如果三年前,他第一次要周忠召他们来的时候,他们就能应征而至,现在应该都是一方重将了吧。
这就是人生。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三年之后,形势已经大有不同,他们的才华还有没有发挥的机会,谁也说不准。
“陛下。”马云禄轻声提醒道。
刘协回过神来,转头看了马云禄一眼。“传赵云、鲁肃来。”
马云禄愣了一下。“要比武吗?臣妾可以的。”
刘协哑然失笑,摇摇头。“他们不配。再说了,你现在是贵人,他们不敢放手一战,就算是胜了,也只当是客气,体现不出真本事。”
马云禄撅起了嘴。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如今的她还是有些高手寂寞,再也没人敢和她比试武艺了,她只能和吕小环等女骑游戏一番。
果然是有得有失。
马云禄转身吩咐,两名女骑士应了一声,分头奔去。
时间不长,周忠等人来到孙策面前。
刘协摇摇头,打断了周忠。“朕见过太多夸夸其谈的名士,大多令人失望。难得看到一位真性情的人,很想亲近亲近。”
周忠还要再劝,虞翻说道:“既然如此,那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天色还早,日落之前,应该能走二百里。臣这就准备一下。”
刘协很满意,转头看向孙策。
“听说你见张子纲时,曾有桓文之志,现在还有吗?”
孙策眼中露出一丝讶色。
他与张纮见面的事,知道的人不少,并不是什么秘闻,但天子能知道他有齐桓、晋文之志,可见对他并不陌生,很可能是派人搜集过与他相关的信息。
这本来也没什么,但考虑到三年前,天子第一次有意征召他时,刚刚脱离李傕、郭汜的控制不久,这就有点诡异了。
他不觉得在当时那种情况下,天子还有关心他的闲心。
那么,天子是从何得知的?
孙策迅速考虑了一下,拱手说道:“陛下,臣少年丧父,未蒙教育,除了一身武艺略可一观之外,学问、道德一无所长。如今天下太平,大汉复兴,臣欲为陛下效力而不可得。若能得陛下信任,桓文之志不敢望,但为一万人将尔。”
“卿虽少年,其志可嘉。”刘协面带微笑,从容不迫。“天下虽初定,四夷未平。西北、东北都有了安排,东南、西南却还没有合适的人选。若你有心,万人将何足道哉,当以乘长风,破万里浪为念。”
孙策长出一口气,喜出望外。
他没想到天子一见面就会付他以重任,比他想象的要顺利多了。
刘协转头看向周瑜。“你也有志于征伐吗?”
周瑜不动声色地上前一步。“臣智浅德薄,向无大志,蒙陛下错爱,愿为陛下效劳。至于官职,臣无所计较,唯陛下所愿。”
孙策眉梢轻颤,随即又恢复了平静,甚至有些释然。
周瑜与他出身不同,又有周忠这样的长辈提携,本不必像他一样刀头舔血,去争战功。
朝廷对他们也有忌惮,不太可能还让他们并肩作战,分而治之才是最有可能的结果。
刘协点点头。“稍候会有两个人来,一个是散骑左部督赵云,一个是侍中鲁肃,都是朕身边的高手。你们挑一个做对手,试一下武艺,论一下兵法,然后再说。”
周瑜与孙策异口同声的说道:“唯。”
他们在路上听周忠说过,天子不太容易相信人,但凡录用,都会经过某种形式的考虑。对他们这些为将者来说,武艺、兵法是必考的。
时间不长,赵云、鲁肃都赶来了。
看到周瑜,鲁肃放声大笑,大步迎了过去,紧紧握住周瑜的手臂。“公瑾,你怎么现在才到?”
周瑜打量着鲁肃,脸色很平静,心中却惊讶无比。
他知道鲁肃虽然豪爽,却不是一个放肆的人,在天子面前如此张扬,是天子为人如此,还是鲁肃得天子信任,不必拘谨?
“子敬只说送葬故里,却没说要来面圣。我在江东翘首以盼,哪知道要到这里才能再见?”
鲁肃哈哈大笑。“不管如何,你我终究是再见了。如何,试一试身手,看看分别之外,有没有进步?”
“求之不得。”周瑜欣然答应,转身请示了刘协后,脱去外衣,露出里面的武士服,又从马鞍上取下一柄长剑。
刘协嘴角露出一丝浅笑。
这有点像史书中的周瑜了,到哪儿都放不下风度,依然保留着用剑的习惯。
第695章 器不合道
常言道,剑是君子器。
剑除了作为武器之外,还有礼器的作用。在先秦,不论文武都会佩剑。秦汉之后,剑渐渐脱离了战场,礼器的作用更大,不再是防身利器,却成了身份的象征。
尤其是那些在意身份的世家子弟、读书人。
不管武艺怎么样,一定要带柄华丽的剑,表示自己遵守古礼,与一般人不同。就连朝堂之上,都要佩一柄木剑,以合乎礼仪。
刘协对此很不以为然。
一群拉不得弓,见不得血,看到战马都吓得两腿战栗的读书人,就算浑身挂满剑,也没什么卵用。
对这种表面文章,他一向没什么好感,视为必须去除的思想痼疾之一。
周瑜这柄剑显然不仅仅是装饰物,但要说他的武艺有多高,说实在的,刘协也不信。
武艺固然要有传承,更要持之以恒的苦练,尤其是对抗性练习。
一个人练武,很容易变成练舞。
周瑜的运作很潇洒,但每天坚持练武的刘协一眼看出,他的武艺虽不能说华而不实,但战斗力肯定不及鲁肃。
鲁肃入朝之后,每天与高手为伴,又有充足的时间练习,已经有了长足的进步,足以跻身一流高手。
他主动邀战周瑜,或许就是知道周瑜的武艺深浅,肯定不是赵云的对手。由自己应战,多少还能控制一下节奏,给周瑜留点面子。
刘协很想看看,鲁肃要怎么为周瑜留这个面子。
如果鲁肃当着他的面打假比赛,那就有问题了。
鲁肃拔出四尺长的战刀,耍了个刀花。“公瑾,我这刀可是河东铁官打造的战刀,长四尺,重四斤七两,比你的剑重得多,也坚韧得多。”
周瑜单手握剑,摆开架势。“子敬,我这剑也是江东名匠所制,真正的百炼名器,长四尺三寸,要比普通的剑长一些,重二斤一两。”
周瑜拔剑时,刘协就注意到了他的剑比一般的剑长。这倒也没什么,周瑜身高八尺多,比普通高一头,用长几寸的剑没什么问题。
但是剑越长,配重越难,而且大部分的重量都在配重上,对臂力的要求也就更高了。以周瑜这柄剑的长度,二斤一两显然轻了。
这说明周瑜这口剑并不是战剑,礼仪的成份更多一些,所以对平衡的要求并不高。
用这样的剑来比武,如果武艺上有碾压的优势,当然没什么问题。可若是旗鼓相当,甚至技不如人,那就难了。
高手较技,差之毫厘便是胜负之别,何况用不趁手的兵器。
一旁的几个散骑听了周瑜的话,已经露出了不以为然的神色,相视而笑。
周瑜心里也清楚这一点,但他装作没看见,示意鲁肃进攻。
鲁肃挥刀上前,战刀斜撩。
周瑜展臂,挺剑便刺,希望利用自己臂长、剑长的优势,一举击中鲁肃,速战速决。
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
刘协看了这一眼,便知周瑜必败无疑。
他的战术是对的,但他的实力无法充分发挥出他的战术。
他的速度不够快,出剑的速度无法对鲁肃形成实质性的威胁。
果然,鲁肃轻松的拨开了周瑜的剑,抢入圈中,长刀接连劈砍,攻势凌厉。
即使他并没有全力以赴。
周瑜失了先机,便陷入了窘境,忙于应付鲁肃的进攻,再无还手之力。
几个回合一过,周瑜便有些气息不稳,手上的运作越来越慢,长剑再也无法挥洒自如。
鲁肃不得不放慢了速度,又和周瑜战了几合,这才抽身而退。
周瑜已经有些气喘,白晳如玉的脸上也泛起了潮红,也不知是急的还是臊的,也许是兼而有之。
“子敬武艺进步喜人,佩服佩服。”周瑜倒持长剑,心悦诚服地说道。
鲁肃拱手还礼。“公瑾,你一路辛苦,体力不足。休息几天,再行试过。”
周瑜岂能不知鲁肃的意思,心中感激,却还是摇了摇头。“多谢子敬。不过就算我休息好了,再练上一段时间,也不是你的对手。”
他转身又向刘协行了一礼。“惭愧,臣献丑了,不是子敬对手。”
刘协微微颌首。“知道为何而败吗?”
周瑜愣了一下,抬起头,打量着刘协。
他技不如人,拒绝了鲁肃的谦让,主动认输,只是他不想自欺欺人,丢了风度。可是天子并没有就此放过,反而追问他战败的原因,这可有些欺人太甚了。
而且很显然,天子并不认为体力不支是他失败的原因。
一刹那间,他很想反唇相讥两句。
可是话到嘴边,他又咽了回去。
因为他看到了天子的眼神。
从天子的眼神中,他看不到调侃或者戏弄这些情绪,只有期望。
就像一个长辈,带着热切的希望,希望他能够自省,找到失败的原因。
虽然知道天子比自己年少,但那一刻,周瑜还是顺从地接受了。
他打量了一下手中的剑,沉吟片刻。
“器不合道,手不称心,受挫在所必然。”
刘协满意地点点头。周瑜的武艺不能让他满意,但周瑜的态度却让他有意外之喜。
能当众认输,可能只是风度。
能当众剖析自己战败的原因,而且直指是引以为傲的佩剑有问题,这需要极大的勇气。
“换个称手合道的剑,过几天再试试吧。”刘协诚恳地说道。
在这一刻,他接受了周瑜。
周瑜轻轻地咬了咬嘴唇,躬身而拜。
“唯。”
刘协转头看向孙策。“看来,你只好选子龙了。你最擅长的武艺是什么?骑射?还是步战?不管是什么,尽情施展吧,让我看看乌程侯后人的英姿,能不能有撑起你封侯拜将的雄心壮志。”
孙策听了,热血上涌。
他的父亲孙坚以战功封乌程侯,孙坚战死之后,他本当嗣侯,但他将侯爵让给了弟弟孙匡。
这个意思很明白,他不想承父荫,要凭自己的本事封侯。现在天子说这句话,不仅表示了对他父亲孙坚的尊敬,更是对他的殷切希望。
此时此景,他岂能藏拙,错过这千载难延的机会。
“谢陛下,臣当尽力而为。”孙策大声说道。
刘协转身,对赵云说道:“子龙,小心些,此非寻常对手也。”
赵云不紧不慢,从容领命。
“唯。”
第696章 虞翻论易(菩緹打赏加更)
赵云命人取来弓箭、比武用的长矛,由孙策挑选。
他还依据孙策的体型,为孙策准备了一套甲胄。
即使长矛的矛头没有开锋,在战马的冲击下,依然可能造成重伤。有甲胄保护,能够提高安全性。
两人先比射箭。
箭要射得准,不仅需要平时的训练,更要看心态。如果不能调整好心诚,不管是骑射还是步骑,都很难拿到理想的成绩。
先比射箭,就是要看孙策的自我调节能力,看看能不能在兴奋、紧张的情况下保持良好的心态。
换好了衣服的虞翻有些紧张,他清楚孙策并不是一个冷静的人。能不能经受住考虑,谁也没把握。
不出所料,孙策第一番射(四枝箭)的成绩惨不忍睹,甚至有一箭脱靶了。
但他很快就冷静下来,成绩迅速提高,第三番射时,不仅总成绩不错,还有两箭连续中的。
中的(相当于十环)是比较难的事,甚至需要一些运气。即使是赵云这样的射艺高手,也未必能保证在一番射之内有两箭中的。
由此可见,孙策的心理抗压能力还是很不错的。
虽然因为第一番射成绩不佳,孙策的总成绩不如赵云,但他的表现还是获得了观战的散骑们一片叫好。
英雄出少年,孙策能在弱冠之年割据一方,独据江东数郡,不仅仅是因为父荫,的确有真本事。
随后比了步战。
赵云、孙策手持长刀、盾牌,你来我往,战在一处。
和刚才鲁肃、周瑜的比武有所保留不同,赵云、孙策都没有留手,几乎是全力以赴。
孙策更是如此。
见识过鲁肃的实力,又听了天子关照赵云的话,孙策知道赵云的武艺必然在自己之上,自己如果不全力以赴,根本没有取胜的可能。
要留手,那也是赵云留手,轮不到他留手。
所以他一开战,就使出了最强的杀招。
但赵云守得非常稳,没给他一点机会,偶尔抓住机会,一个反击,反倒险些重创孙策,看得虞翻等人出了一身冷汗。
见猛攻无效,孙策立刻改变了战术,围着赵云转了起来,并有意无意的将赵云引入林间。
刘协一看,忍不住点了点头。
孙策的实力不如赵云,但他的脑子很活,看出了赵云的步伐不够灵活,想以巧取胜。
这未必能奏效——赵云的步伐不灵活是相对于他的手上功夫来说的,并非真的笨拙——但思路是对的。
至少从临阵经验上来看,孙策要高出周瑜一筹。
如果是孙策攻江陵,或许不会像周瑜那么费劲,付出那么惨重的代价。
周瑜长于战略,孙策则在战术上更胜一筹。这两人如果能配合默契,倒是最佳搭档。
只可惜,眼下还真不能让他们搭档。
否则交州就未必是大汉的交州,弄不好就成了南越国。
眼看着孙策与赵云缠斗,难分胜负,刘协即时叫停,连骑战也免了。
他已经知道孙策的上限,无须再试。
步战胜不了赵云,骑战更没指望。
但刘协对孙策很满意。
别的不说,在这样的天气,穿着厚重的战袍和甲胄,能苦战这么远不落下风,心态也没崩,已经足以说明孙策是一员合格的战将。
刘协将目光转向了虞翻。“虞卿,该我们了。”
见孙策无恙,虞翻也松了一口气,拱手说道:“请陛下先行。”
“那我们就从这里出发,绕建章宫一周。”刘协跳上马,马鞭一指远处的建章宫。“你跟得上我,就随我进未央宫,做我的座上宾,坐而论道。跟不上我,这神行术以后就不要再提了。”
建章宫周围二十里,大约八公里,如果虞翻能将这八公里跑下来,还有足够的体力,那他日行二百里就算有些吹牛,水分也不会太大。
虞翻一口答应。
刘协轻踢马腹,开始小跑。
虞翻说他能日行二百里,大概就是八十公里,相当于两个马拉松。时速十公里,与小规模骑兵的行军速度差不多,略超马拉松记录的一半。对训练有素的运动员来说,这并不难。
可是对这个时代的人,尤其是读书人来说,这就有点离谱了。
刘协见过能跑的,但没见过这么能跑的,所以他非常想试一试。
虞翻迈开步子,跟了上去。
一看虞翻这跑步姿势,刘协就意识到他说的可能是真的,跑步姿势很专业,步辐大,节奏快,呼吸配合节奏,双臂摆动有力。
刘协不禁有些怀疑,这货会不会也是个穿越者,而且前世是铁人三项?一般人没事不会跑这么远啊。
“能说话吗?”刘协打量着虞翻,好奇心大起。
如果虞翻真是个穿越者,他应该知道我也是穿越者吧。
“能。”虞翻语气从容,丝毫听不出气喘。“臣冒昧,敢问陛下学的是哪一家易?”
刘协眨了眨眼睛。“我说一句口诀,你猜一猜,如何?”
“陛下请讲。”
“奇变偶不变,符号看象限。”刘协说完,紧紧的盯着虞翻的脸。但凡虞翻有一丝异样,他都能看出端倪。
虞翻沉思了良久,摇摇头。“恕臣愚钝,没听过这句口诀。这是谁家的易学口诀,听起来像是象数派的。”
刘协忍着笑,没有直接回答虞翻。
他不敢说虞翻不是穿越者,但他敢说虞翻就算是穿越者,也不会是来自于同一时空。
当然,要说疑点,这里面还是有一些的。
后世的易学分象数派、义理派,但汉代易学以象数派为主,义理派刚刚出现,连名词都还没确定。但是听虞翻的口气,他似乎已经知道义理派,只是没说,只说了个象数派。
但义理派本身就是相对于象派数而言的。
“你研习的易学是象数派?”
“这才是易学的正道。”虞翻说道:“以义理解易是刻意求新,避难就易,长此以往,会失了易学的真谛,只能沦为与老庄一样的谈资,或者为小人所用,成为鬼神之道。”
“何以见得?”刘协心生诧异。
某种程度上,易学后成的确成了谈资,是清谈客最为推崇的三玄之一。后世说易的很多,但大部分都是说其中的道理,听起来有理,但又没什么用。
《易经》成了东方哲学之源,也是因此而来。
就是因为说不清,所以谁都可以说两句。
“圣人制易,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只有象,哪来的义理?”
虞翻顿了顿,又道:“所以圣人做事,也是以象示人,不讲道理。讲道理是讲不通的,做给他看才有用。”
刘协心中一动,若有所悟。
第697章 当仁不让(菩提打赏加更)
开春几个月来,刘协除了五日一朝的惯例之外,大部分时间都在城外,不是去看太学的筹备,就是看讲武堂的修建。
除了这两项工程关系存亡、发展之外,有一个最根本的原因就是他不想和杨彪等人的发生冲突。
每次听到各郡推行度田不顺利的消息,他都有一种掀翻桌子,下令韩遂扫平关东的冲动。
夹生饭难吃啊。
正如虞翻所说,讲道理是没用的。道理其实很简单,那些人精都懂,他们反对度田不是因为不懂度田必行的道理,而是舍不得眼前的既得利益。
哪怕他告诉他们,放弃土地只是一时的利益受损,将来的收益会远远大于土地。哪怕他威胁他们,不解决兼并问题,再来一次黄巾之乱,别说土地,连骨灰都给你扬了。
不赞成就是不赞成,这已经不是讲道理就能解决的问题。
想来想去,他似乎只剩下武力解决一个选择。
如果不是维持着最基本的理智,知道武力解决的代价太大,他早就动手了。
虞翻给他提供了一个新思路。
不和他们讲道理,而是做给他们看。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有利可图,他们自然心动。
就算还有人坚持不肯,那也没关系,没有土地的百姓肯就行。实在不行,只好发动群众,将那些历史垃圾清扫干净。
“听起来有些道理。”刘协打量着虞翻,嘴角露出一丝微笑。“说到卦,易经真能预知未来吗?”
“能,不过有一定的限制。”
“什么限制?”
“近可知,远可知,不近不远不可知。”
“怎么讲?”
“以眼前之事为例,臣其实不用卜卦,也知道半个时辰之后,臣会随陛下一起走进未央宫,成为陛下的座上宾。臣甚至可以预测,陛下也许还会赐膳,然后与臣秉烛夜谈。”
刘协忍不住笑了。
他有点明白虞翻的意思了。所谓以易经卜卦,其实不是算出来的,而是合理的推论,就和大数据分析一样,是一种概率。
“从长远来看,臣大概可以推论,三十年内,天下能太平,百年之后,大汉将迎来又一个盛世,但陛下却看不到了。”
“放肆!”跟在一旁的马云禄忍不住喝了一声。
刘协摆摆手,示意马云禄不要生气。
“我想我不用学易了,也能像你一样卜算如神。”
虞翻一边迈步急行,一边说道:“易学只是表现道的一种方式,而且是最好的一种方式,却不是唯一的方式。正如善易者不卜,知道者也不必学易。”
“你如此急行,却气息不乱,还能侃侃而谈,是有什么秘术吗?”
“吐纳术而已。”虞翻笑道:“臣家传吐纳术,但愿意下苦功练习的人极少。臣儿时承家学,练习至今,已经习以为常。”
“既是家传,那我就不问了。”
“陛下若想修习,臣倒是可以献与陛下,只怕陛下不能坚持练习,无法见效。”
“当真?”
“其实这个吐纳术很简单,归结为一句话,就是老子所言之绵绵若存,用之不勤。只是开始不习惯,至少三年才能有成,随心所欲而不用刻意。”
“三年之后,就难像你一样日行二百里?”
“不仅如此,更能让人增添智慧,举一知十。文学武艺,一通百通。”
“这么厉害?”马云禄来了兴趣。
“若贵人能够坚持三年,时时练习,将来生下的皇子、皇女就算不是圣人,至少也是个贤达。”
马云禄红了脸,转过头去,却偷偷瞥了刘协一眼。
刘协没吭声,却若有所思。
虽然还不知道虞翻所说的吐纳术究竟如何练习,但他猜应该不会太复杂。如虞翻所说,这个吐纳术最难的是坚持。
呼吸是人的本能之一,要把这个本能调整过来,变成另一种形式的本能,没有强大的意志和耐心是做不到的。
其实做任何事都是如此,看似最简单的办法,加上不断的坚持,就能创造出奇迹。
但人的本性却喜欢走捷径,在各种技巧中浪费时间。
刘协一时出神,虞翻也不再说话,不紧不慢地跟着刘协。
其他人跟在后面,看着虞翻步履如飞,越看越惊讶。
宫里也有些善走的,军中更多,但能像虞翻这样一直保持着速度,而且气息不乱的却非常罕见。
赵云立刻想到了一个问题,如果在军中推行这种吐纳术,让将士们都拥有和虞翻一样的能力,那步卒岂不是也能拥有骑兵一样的行军能力?
即使是对骑兵来说,日行二百里也是很难得的。如果步卒有了这样速度,哪怕人数不多,也足以成为一支奇兵、精锐。
“陛下。”赵云踢马追上了刘协。“臣以为可在虎贲、羽林推行此术。”
刘协回过神来,看了一眼赵云,有些不解。
“陛下欲用精兵,这就是一个很不错的练兵之术。”见刘协还没反应过来,赵云又提醒了一句。“比如魏武卒。”
刘协恍然大悟。
虞翻的神行术看起来很神奇,其实并非没有先例。
吴起训练的魏武卒比虞翻还要强悍。
如果能用虞翻家传的吐纳术训练出一支魏武卒一样的精锐,用于远征再合适不过,对后勤的要求大大降低。
刘协觉得可行。“虞卿,有没有兴趣到讲武堂做个教习?”
虞翻转头看着刘协。“讲武堂还有比臣更高明的人吗?”
刘协想了想,摇摇头。“还真没有。”
“那臣为何不能胜任祭酒,只能做教习?”
刘协愕然,随即大笑。他举起手,向虞翻表示歉意。“虞卿言之有理,是我疏忽了。我重说一遍”。
刘协收起笑容,很正式的说道:“你有没有兴趣到讲武堂做祭酒?”
“臣,当仁不让。”
刘协抚掌而叹。“有虞卿做祭酒,贾侍中就轻松多了。”他转头看向周忠。“周公此行,功莫大焉。”
周忠正想着待会儿怎么向刘协汇报庐江度田的事,没关心刘协和虞翻说些什么,突然听到刘协这么一句,一头雾水,只有含糊的应了两句。
孙策却是心头一沉,不禁怅然,心里空落落的。
被他倚为心腹的虞翻没了,成了朝廷的人。
第698章 君臣交易
大半个时辰后,刘协与虞翻绕建章宫一周,完成了测试。
虞翻的表现堪称完美。
刘协请他上马,与他并肩而行,走进了长安城,走进了未央宫,来到清凉殿,请为上宾。
赵云等人退下,孙策、周瑜也被安排在殿外等候,只有周忠、诸葛亮作陪。
看到这个场景,周忠心中的忐忑总算消散了些。
刘协与虞翻聊了很多,既有虞氏家传的吐纳术,也有虞氏家传的易学,还有虞翻的同乡王充所著的《论衡》。
王充离世已有百年,他的《论衡》流布却不满,知道的人寥寥无几。刘协知道这部书,一方面是前世印象,一方面是蔡琰提过这部书。
蔡邕流落江湖时,曾到过会稽,见过《论衡》,深自佩服。但蔡邕有点读书人的陋习,凭借书中提到的论点、方法获得了不少虚名的同时,却对这部书绝口不提,以至于很多人还没听说过这部书。
虞翻却没有藏珍的想法,见天子有兴趣,立刻大谈特谈,甚至超过了他的家传易学。
刘协当即决定,由少府出资,将这部书印三千部,颁行天下。
虞翻感激不尽。
会稽远在东南,人文不如中原,甚至不如相邻的吴郡,常常被人视为蛮夷。虞翻学识渊博,一心想为会稽正名,只是没找到机会。
这次入朝,他除了辅佐孙策之外,也有借此扬名的想法。
只是没想到,第一个赞成他的人会是天子,而且得到了天子赞助,要将王充的遗著印行天下。
虞翻有些兴奋。
天子对他的礼遇,比起孙策有过之而无不及。更重要的是,孙策虽然对他言听计从,但孙策本人却不好读书,对他视若珍宝的这些学问兴趣不大,天子对兴趣盎然,而且一眼就看出了其中的价值。
论境界,刘协高出孙策不止一筹。
遇君如此,夫复何求。
与虞翻谈了半天,意犹未尽。刘协决定先解决其他的事,留下虞翻再作长谈。
他先问了周忠的行程,尤其是庐江度田的事。
有了心理准备,周忠坦然了很多,将自己的所见所闻说了一遍。
刘协思索片刻。“周公,我们做个交易吧。”
“交易?”周忠有些不安。
身为大臣,与天子做交易,这要是记在历史上,他这名声还不臭了?
“庐江度田最大的难处,不在舆论,在你周氏。”刘协开门见山,脸色不太好看,语气也不怎么动听。
周忠为什么纠结?无非是因为他知道该怎么做,却不愿意这么做。
在义与利面前,他选择了利。
如果他能带头宣布支持度田,阎象绝不会那么为难。
有庐江周氏带头,反对度田,庐江大族才会那么肆无忌惮。
周忠尴尬地拜伏在地。“臣……惭愧。”
“朕与你定个十年之约。庐江周氏支持度田,若十年之后,你家的产业不如现有土地的收益,朕为你补足缺口,并重新讨论度田的方式。如何?”
周忠惊愕地抬起头,打量着刘协,正好迎上刘协微冷的目光,心中一紧,立刻又低下了头。
按理说,他此刻应该拒绝天子的提议,坚决支持度田,不提任何条件。但话到嘴边,他还是改了口。
“……唯。”
“就这么定了吧,你先作书通报家人。其他的事,后天朝会再议。”
周忠再次点头答应,随即又提了一个要求。
“陛下方才所言,能否不记入起居注?”
刘协嘴角微挑。“不记入起居注,你就不怕朕食言?放心吧,起居注藏在兰台,朕在世之日都不会公开。你不会觉得朕活不到十年吧?”
周忠吓出一身冷汗,连忙请罪。
他听懂了天子的意思,记肯定是要记的,但他也不用太担心,他在世的时候,大概率是没几个人知道这个交易的。
“谢陛下。”周忠再拜,退了出去。
刘协又吩咐了一句。“周公,你去与杨公通个气,后天讨论一下孙策的任职安排。”
周忠诧异地看了刘协一眼,又惊又喜,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现在是光禄大夫,只是光禄勋的一个属员,哪有资格和太尉商量事。听刘协这个意思,分明是有意让他接任司空啊。
“朕说得不够清楚?”
“清楚,清楚。”周忠反应过来,连声答道,喜滋滋地出去了。
虞翻坐在一旁看着,面露不屑之色。
周忠的表现实在与他的身份不符,让人很难相信他这样的一个名臣竟是这样的一副面孔。
“仲翔,象数派有象有数,你对数也有研究吗?”刘协收回目光,重拾话题。
“臣于算学虽用功不多,却也颇有心得。”虞翻一点也不谦虚。
“那你还知道哪些精通算学的人?”刘协笑道:“太学、讲武堂都需要不少通晓算学的教习,你虽然精通算学,却分身乏术,还是需要一些帮手的。”
“这个倒没怎么留心,一时没有合适的人选。”虞翻抚着胡须,随即又道:“若是陛下需要,臣可以打听打听,推荐一些人。此外,臣还可以挑选一些可造之材,教他们一些算学的入门基础,将来出现几个精于算学的也不难。”
刘协点点头。“我觉得,既然是象数,象固然非常重要,数也不可小觑。若是无数,象也只是徒具其形罢了。”
刘协说着,取过一张纸来,在上面先画了一个十字,然后又画了一个正弦、余弦波,然后推到虞翻面前。
“你知道这是什么象么?”
刚刚还侃侃而谈的虞翻一脸懵逼。“这是……水之象?”
“这就是我刚才和你说的奇变偶不变,符号看象限。”刘协故作神秘的扬扬眉。“拿回去研究研究吧,我看你需要几天才能悟通。”
虞翻好胜心起,慨然接过。“那臣就献丑了,回去研究研究,再来与陛下论道。”
“很好。”刘协又让诸葛亮取过一部书来,摆在虞翻面前。“这是由兰台整理出来的西域算学,有些新意,你也了解一下,或许会有帮助。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嘛。”
虞翻听说是西域算学,本来有些嫌弃,听了刘协的话,只得勉强收下。
“我用这些,换你的吐纳术,如何?”
虞翻恍然,哑然失笑。“陛下坐拥天下,却与臣交换,臣真不知道是该喜还是该忧。”
“我觉得你该喜。”
虞翻想了想,点头赞同。“陛下说得对,臣的确该喜。”
第699章 农工医商
周忠出了殿,来到阶下。
孙策正与赵云说得热闹,周瑜也与鲁肃在一旁闲聊,不时露出笑容。
看到周忠出殿,他们立刻迎了上来。
“出宫吧。”周忠使了个眼色。
孙策、周瑜会意,转身和赵云、鲁肃告别,约定再见的时间,便随周忠出宫去了。
“伯符,你随我去一趟太守府,拜见杨公。天子命我与杨公商量一下你的任职,后天朝会时会进行讨论。”
孙策有些忐忑。
虽说天子许他南征,但他没能战胜赵云,这个承诺还有效吗?
周忠看在眼里,暗自叹息。
这还是那个无所畏惧的孙策吗?他完全被天子压制住了啊。不过想想虞翻的表现,他又释然了。连虞翻这种恃才傲物的狂士都被天子折服,不自觉地收敛几分,孙策又岂能抵抗天子的皇家威严。
“放心吧,天子对你们年轻人总是很大度的。”周忠安慰道,心里却多少有些羡慕。
天子对老臣可算不上宽容。
周忠领着孙策、周瑜,来到太尉府。杨彪早有准备,安排好公务,请周忠等人上堂,仔细打量了孙策、周瑜两人几眼,满意的点点头。
“后生可畏。嘉谋,你当初就应该听天子的,让他们早些入朝。”
周忠尴尬地笑笑。他也后悔,但后悔有什么用呢。
“你在哪儿见的天子,太学还是讲武堂?”
“讲武堂。”周忠把与天子相见的经过说了一遍,最后又说明来意。
杨彪听完,微微皱眉。
“万里海疆的事,以后再说,现在肯定谈不起来。交州的事,朝廷已经派出使者,士燮兄弟会如何反应,现在还不好说,立刻派兵征讨肯定是不合适的。如何安排,的确需要斟酌。”
周忠觉得有理,不禁心中生疑。
杨彪说奉诏出使,那天子必然清楚这件事,为何还答应孙策南征之事?
“文先,依你看,天子莫非是另有安排?”
杨彪看了周忠一眼,摇摇头。“嘉谋,天子说的是东南,不是交州。交州定与不定,并不影响结果。”
周忠愕然。“这么说,万里海疆指的……真是大海?大海之中,最多只是几个打鱼的蛮夷而已,有何可征讨的?”
孙策也很失望。
杨彪无声地笑了。“虽然我还出过海,不知道东南的海中有什么,但我相信一件事,天子绝不会让人才闲置,总会给你们用武之地。”
“这倒也是。”周忠点头赞同。
“况且我听胡商安东尼说过,西域的商人也有取道海上的,沿途有不少小国。他们的船远远没有我们大汉的船大,所以常有倾覆之险。即使如此,因为利润丰厚,还是有人愿意冒险。若是换上我们大汉的船,收益应该会更大。”
杨彪突然顿住,转头对孙策说道:“楼船能出海吗?”
孙策连忙躬身说道:“能,只是怕风。一旦遇到大风大浪,来不及入港躲避,极易倾覆。”
杨彪点点头,转身从案上翻出一篇公文,递给周忠。
“嘉谋,你仔细看看。”
周忠接过,仔细一看,是一篇会议纪录,其中提到几件事,是天子安排的任务,要在太学之中新设几个学科。
排在第一的是农学,其次便是工学,后面还有医学和商学。
周忠不禁皱起了眉头。“太学是为国家纶才之所,岂能设立这些百工…学问?”
“你再细看。”杨彪不接周忠的话题。
周忠耐着性子,往下细看。
天子要求设立农学的理由倒很充足。
农为国本,民以食为天。粮食亩产由战国时的一石、一石半,到现在三石左右,用了四五百年的时间,发展太慢。要想解决土地不足的问题,除了开疆拓土之外,增加亩产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设立农学,就是希望有更多的读书人去研究农学,提高产量,养活更多的人。
工学也很容易理解。人对工具的需要无处不在,作战需要兵器,耕种需要农具,居家需要房屋,出行需要车船。设立工学,就是要想能工巧匠们集结起来,并鼓励读书人加入,进行学术研究。
在这其中,天子特意提到了两项:一是桥,二是船。
看到这里,周忠理解了杨彪让他看这份记录的意思。
天子绝非一时心血来潮,他是很认真地考虑这件事,要在太学设立儒学以外的诸门学问。
“文先,你们当时怎么说?”周忠一边看一边说道。
“我觉得天子这个提议甚好。”杨彪说道。“你还记得天子要在西河上架桥的事吗?”
周忠想了想。“有点印象。怎么,有人做到了?”
“虽然还没成功,但已经有方案了。嘉谋,你是不知道,西河、上郡的百姓是多么希望能在大河之上架一座桥。有了这座桥,人们可以少走几十甚至上百里路。如此关切到民生之学,为何不能入太学?”
周忠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晃了晃手中的会议记录,问杨彪能不能让周瑜、孙策看看。
杨彪点头同意了。这本来就是公开的,只是眼下还没有条件公布而已。
周瑜、孙策接过会议记录,先后读了一遍。
孙策立刻兴奋起来。
他最关心的是战船。天子设立工学的目的之一是造船,造大船,能适应不同环境的大船,其中就包括能在海上航行,抗风浪的大海船。
有了这样的船,他出海征伐的目标就有了实现的可能。
“这个好。”孙策对周瑜说道。
周瑜点头附和,又补充了一句。“果真如此的话,只怕三万太学生都不够,难怪农学要排在第一位。没有足够的粮食,可养不起这么多人。”
杨彪正和周忠说话,听到周瑜的评论,来了兴趣,转头对周瑜说道:“你赞成天子的建议?”
周瑜有点意外,看了周忠一眼。
他这个意见与周忠相左,所以声音很低,近乎和孙策耳语,就是不想让杨彪听见,没想到杨彪的耳力这么好。
周忠没听清,但周瑜能得到杨彪的赏识,他求之不得。
杨彪是太尉,主兵事,周瑜能得到他的赏识,将来前程就有了保障。
“杨公问你话,你就直说。”
“喏。”周瑜转身,向杨彪行了一礼,将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杨彪哈哈大笑,指着周瑜说道:“嘉谋,你这个从子很有见识,难怪天子赏识他。这样吧,他别到天子身边为郎了,来了太尉府吧。”
第700章 背后一刀(菩提打赏加更)
听了周瑜的解释,周忠也会过意来。
天子虽然提到了要在太学设农工医商诸学,但顺序却大有讲究,并非随便排列。
农学排在最前面,自然是因为农学最重要。
解决了吃饭问题,养得起大量的寄食者,才有可能谈工学、医学、商家之类的学问。
他能想到的,天子可能都想到了。
如此说来,天子愿意和他做交易,甚至暗示当以司空之位相酬,也是考虑到度田成败直接关系到粮食生产,关系到能否培养更多的人才和能工巧匠。
周忠的脸有点发烫。
自诩为名士、大臣,却盯着眼前的一点利益不放,和天子讨价还价,实在有违士人风骨,也辜负了圣人之学。
“嘉谋?”见周忠出神,杨彪提醒了一声。
“啊?”周忠回过神来,连忙摇摇手。“我没事,我没事,只是刚才突然想到了度田的事,一时出神。”
“度田啊。”提到度田,杨彪脸上的笑容散了,眼中多了几分怒意。他拍了拍大腿。“关于度田,最近的消息没一个令人满意的。山东诸郡变着花样反对度田也就罢了,还和袁绍勾结起来,说他是为民请命。”
“他为的是什么民?请的又是什么命?”杨彪喝道。“一派胡言。”
周忠吓了一跳,心脏怦怦乱跳,仿佛杨彪怒斥的不是袁绍,而是他。
“人心不古,世风日下。”杨彪摇着头,痛心疾首。“有时候我都想,当初就不该劝天子接受他的请降,直接派兵打败他更好。以前都觉得公路糊涂,现在看来,公路虽然纨绔,大事却不糊涂。”
杨彪握紧了拳头,咬牙切齿。“我倒要看看,他这自欺欺人的美梦哪一天能醒。”
周忠心情复杂,附和不是,反对也不是。
邺城。
倚案假寐的袁绍突然打了个激零,坐了起来,额头冷汗涔涔。
一旁的侍妾吓了一跳,连忙趴在地上请罪。
袁绍有些烦躁地挥挥手,示意侍妾退下。他心跳很快,头也有点晕,却不想让侍妾看见。
撤兵之后,他的身体就不怎么好,偏偏事情还多,让他忙得焦头烂额,连睡觉都睡不安稳。
首先就是人心涣散,连沮授那样的谋士都跑了,不知去向。
其次是他查实了广宗郭氏的现状,证实了逢纪所言不虚。田丰为了冀州人的利益,竟想让袁熙迎娶一个没入贱籍的女子。
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痛斥了田丰一顿,请他致仕了。
如果不是考虑到田丰在冀州的名望太盛,他是想直接杀了田丰的。
虽说田丰罪有应得,但田丰、沮授二人的离去,还是给袁绍带来了不小的压力。冀州人觉得他是故意打压冀州人,更加抱团,而审配的态度也变得越发强硬,几次险些发生冲突。
如果现在发生大战,袁绍甚至怀疑审配会阵前倒戈。
为此,袁绍不得不多次表态,仍将在冀州大族中为袁熙选择合适的联姻对象,以安抚冀州人。
每次想到这件事,他都觉得像吃了苍蝇一样恶心。
这种明明不愿意,却不得不为的感觉太难受了。
“主公?”一个人走了进来,一声轻呼,带着说不出的关心。
袁绍下意识的挺起腰,抬头一看,见是郭图,松了一口气,摆摆手,身体也重新塌了下来。
“公则,坐,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到。”郭图打量着袁绍。“公主,你脸色不好,是不是最近太累了?”
袁绍苦笑了两声,却没回答郭图的问题。
“幽州的情况如何?公路到了幽州,是不是大受欢迎?”
郭图的嘴角抽了抽。“大受欢迎倒不至于,但的确给我们找了不少麻烦。他也不住蓟县,天天待在易县,有事没事就招显思过去喝酒。显思不想去,但身为晚辈,又不能屡次拒绝,这……很难办啊。”
袁绍阴着脸。“只是喝酒吗?”
郭图一声叹息。“当然不只是喝酒,但他那种人,还能说出什么来?不用想也能猜得到的。”
袁绍默默地点点头。
得知袁术转为幽州牧,他就知道会有这个结果。
袁谭幼时在洛阳长大,那段时间,他受党锢牵连,不得不在汝阳守墓,前后六年,自然也顾不上袁谭,让袁术有了机会。那时候的袁术也是最纨绔的时候,袁谭跟着他,学了不少坏毛病。
虽然他后来花了不少力气,纠正了袁谭的那些坏毛病,但袁谭和袁术的关系一直很近。
“你回邺城来,就是为了此事?”
郭图没有回答,沉默了片刻,说了一句。“听公路说,朝廷征李瓒入朝了,有这回事吗?”
袁绍一愣,坐了起来。“有这回事?”
郭图眼中闪过一丝不安。“主公有多久没收到长安的消息了?”
袁绍的脸颊抽搐了两下,自尊心被深深的刺痛了。
李瓒是他的内兄,也是袁谭的母舅,却与他们父子一向疏离,几乎没什么来往。若是平时,也就罢了,现在这个时候,李瓒应朝廷之征入朝,不是在打他的脸么?
更让他不安的是,为什么这么重要的事,却没人给他一个消息,还要郭图跑来告诉他?
他们要与我决裂了吗?
“你听谁说的?”
“公路,他说是孟德推荐的。孟德入朝后,被朝廷委任为燕然都护,然后就推荐了李瓒……”
“岂有此理!”袁绍拍案大怒,面色通红。“曹阿瞒是觉得害我不够,还想在我背后再捅一刀么?”
郭图吓了一跳,有些后悔。
这件事对袁绍的刺激太大,万一把袁绍气出什么病来,那可就麻烦了。
不过转念一想,郭图又觉得袁绍真要是病了,甚至……也不错。
再下中原受挫,田丰、沮授离去,冀州人气势受挫,袁熙又远在徐州作战。如果袁绍真的病得不能理事,袁谭正好可以接手冀州。
有了冀州,袁谭就有了和朝廷谈判的本钱。
一瞬间,郭图的脑海里闪过无数计划。
“你刚才说什么,曹阿瞒做了燕然都护?”袁绍两眼通红的看着郭图,怒不可遏。
“是的。”
“他驻扎在哪儿?”
“好像是美稷。”
袁绍眼皮直跳。“这小天子还真是信任他啊,竟然让他接替美稷的防务。他就不怕他又打了败仗,危及河东?”
郭图咂了咂嘴。
袁绍看得真切,喝道:“想说什么便说,不必藏掖着。”
郭图苦笑道:“与他一起的,是吕布。他掌步,吕布……掌骑。”
“……”袁绍彻底无语。
这两个人也能安排到了一起去?真不知道天子是天才,还是蠢材。
第701章 深不可测(穿越回原始打赏加更)
郭图能理解袁绍的心情。
他第一次听说的时候,也觉得这不可能,一定是袁术胡说八道。
但仔细一想,就算袁术荒唐,也编不出这么荒唐的安排,十有八九是真的。
派人一打听,果然是真的。
听到确认的消息时,他真是对天子天马行空的想法佩服得五体投地,居然能将这两个生死仇敌安排在一起。
但仔细一想,又不得不说,这个安排很妙。
有吕布看着,曹操就算有什么心思也无法实施。想让吕布帮他瞒着朝廷,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事。但吕布又不会无端诽谤曹操,与曹操配合好,保证北疆安全,才最符合他的利益。
五原就是他的家乡,他不会希望北疆遭受鲜卑人的袭击。
曹操被天子委以重任,李瓒应征入朝,让他们看到了希望。
袁绍与朝廷争斗多年,但袁谭却一直置身于风波之外,至少没有直接和朝廷对阵的历史。加上之前与刘和、麹义的交情,如果排除了袁绍的干扰,袁谭和朝廷谈判的可能是存在的。
这样的心思只能藏在内心深处,还没到显露的时候。郭图这次赶回邺城,就是想看看袁绍的状态。
“主公,天子虽年少,却有手段,不好对付。”
袁绍笑了两声,充满苦涩。
这一点,他比郭图的体会更深。
不过,他也没有怀疑郭图。毕竟郭图对天子的印象也不好,他那两颗门牙还是被天子打掉的,至今引为奇耻大辱。
“公则,奈何?”袁绍有些沮丧的问道。“三面受敌,邺城危在旦夕,难以安睡。”
“主公是想做名臣,还是想做开国之君?”
袁绍苦笑。“我还有做开国之君的机会吗?”
“项籍分封天下时,高皇帝不过是偏居汉中的汉王。”郭图不紧不慢地说道:“虽说天子英明,非项籍可比,但他也决意度田,主公未必没有机会。”
袁绍打量着郭图,一言不发,做深不可测状。
郭图看在眼里,也不说破。他与袁绍相交多年,太清楚袁绍的为人了。即使经过再多的打击,他也不可能改掉这习气。
“臣最近反复思量,以为主公之所以受挫,还是因为人心不齐。关键时刻,往往不能全力以赴,以至于屡屡错过战机。而冀州人坐井观天,心中只有冀州,没有天下,处处提防他人,也使得他们举目皆敌,寸步难行。”
袁绍眼神微闪,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他也有这样的想法。
如果不是田丰授意张郃、高览全歼陈登部,陈登又怎么会宁死不降。如果陈登投降了,就不会有兵力不足的问题,甚至彭城会不战而下。
结果将是另外一个模样。
“田丰已经归隐了。”袁绍咬牙说道:“沮授也不知去向,如今我身边只无人可用,公则,你回邺城来吧。”
郭图心中欢喜,躬身一拜。“谢主公信任。不过,在我回邺城之前,我却想请主公去一趟易县。”
“为何?”
“与公路见一面。”
“我为何要见他?”
“主公还记得淮南王刘长的故事吗?”
袁绍愣住了,过了半晌,才很勉强地点点头。“他愿意见我吗?”
“只要主公到了易县,他见与不见,主公的目的都已经达成了。”
袁绍哼了一声,神情稍缓。“幽州的形势这么紧张,显思都弹压不住了?”
郭图躬身道:“非主公不可。显思毕竟是晚辈,与公路相处,总是度气不足。”
袁绍点点头。“既然如此,那我就走一遭,会会这悍鬼。”
刘协与虞翻畅谈了半夜,从易学说到养生,从算学说到医术,谈得非常投机,不时爆发出一阵大笑。
说到深夜,两人才意犹未尽的散了。
诸葛亮奉命为虞翻安排了住处,带着他去休息。
虞翻一路走,一路摇头叹息,不时自顾自的发笑。
诸葛亮看在眼里,不由得说道:“先生真是奇才。遇到先生之前,我从来没想过一个人可以博学如此。亮冒昧,敢问先生,这真是那吐纳术之功吗?”
虞翻瞅瞅诸葛亮。“是与不是,你试试不就知道了?”
刘协与虞翻畅谈的时候,诸葛亮一直旁听,虞翻传授刘协吐纳术,也是诸葛亮负责记录的。
“正有此意。”
虞翻抬起头,看了看天,突然又说道:“别说是你,就算是我自己,今日之前,也没想到这世上会有人博学如此。与天子一比,我最多算是震泽,天子才是真正的海。小子,我真有点羡慕你,有这样的高人指点你,你将来的成就不可限量。”
“先生过奖了,亮不敢当。”诸葛亮微微欠身,谦虚道。
“我虞翻从来不过奖。”虞翻打量着诸葛亮,眼神变得非常郑重。“你觉得天子今日与我所论之学问,是他胸中所学的几成?”
“哦……”诸葛亮沉吟着,一时倒不好回答。他伴驾这么久,也是第一次看到天子与人畅谈,也是第一次意识到天子竟然懂这么多学问,有些东西甚至从来没有听说过。
比如那西域算学,由安东尼献进,兰台进行翻译整理之后,天子曾翻过一次,然后就扔给他了。天子在这上面花的时间远远没有他多,他一直以为天子对这些不感兴趣,今天听天子和虞翻说起,才知道天子对西域算学的理解远远超出他的想象。
“三成?”诸葛亮尝试地举起手指。
虞翻笑了,伸手将诸葛亮的两根手指摁了下去。
诸葛亮愣住了。“一成?”
“最多一成。”虞翻又伸手掐了掐诸葛亮的手指。“或许只有这么一点。”
诸葛亮瞪大了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虞翻,怀疑虞翻是不是糊涂了,或者拿他开玩笑。
虞翻哈哈大笑。“太山不可丈尺,江海不可斗斛。小子,你这斗还是太小了,测不出天子的深浅啊。”
他抚着胡须,得意的一笑。“放眼天下,我算是这量海的第一斗了。十年之内,恐怕无人能继我之后。”
诸葛亮忍不住说道:“我能成为这第二斗吗?”
“不好说。”虞翻瞅瞅诸葛亮。“你虽然聪明,但功业心太重,只怕未必能有闲心去研究那些无关仕途的学问,也未必能像天子一样举重若轻。学而优则仕,可没你想象的那么容易。治大国若烹小鲜,也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做得到的。”
第702章 学而时习之
刘协一边打着哈欠,一边走进马云禄的房间。
和虞翻神侃的时候很亢奋,一旦过了这个劲,他是真有此累了。仔细一想,虞翻虽然人到中年,精神状况却要比他好得多,可见那吐纳术可能还真点用。
相比之下,自己这几个月太焦虑了,睡眠状况也不怎么好,失眠,多梦,一点也不像不到不到二十岁的少年。
“陛下回来了?”
蚊帐一动,马云禄坐了起来,披衣下床。睡在外面的侍女也听到了声音,一边揉着眼睛,一边匆匆赶了过来,端来洗漱用品。
刘协瞅了一眼马云禄,见她还穿着外衣,不由得埋怨起来。
“不是让你先睡了吗?又不听话。”
“我想等陛下回来,再问几句,没想到你们会这么晚。”
“想问什么?让你旁听,你又不肯。”
“我听不懂,坐在一旁多难受。”马云禄抿嘴笑道,眼中露出崇拜的光。
她拒绝了刘协让她旁听的建议,却还是躲在一旁听了一会儿,但很快就放弃了。
刘协和虞翻说的内容,几乎没有她听得懂的。
刘协稍一琢磨,就猜到了马云禄的关注点。“你想问吐纳术的事?”
“是的,他那吐纳术真有那么神奇吗?”
刘协没有立刻回答。漱完口,洗完脸,又坐在床边,由侍女侍候着洗澡,他才说道:“我觉得真正神奇的或许不是吐纳术,而是能坚持三年的专注和坚持。不管这吐纳术是不是有用,你要是能坚持三年,必有益处。”
马云禄一下子没听明白,眼神茫然。
“打个比方吧。”刘协拍拍床边,示意马云禄坐在身边。“你想学习骑射,骑射有很多练习方法。如果有一个人告诉你,只要你能按照他的方法,坚持每天练习五百枝箭,三年之后,你就能百发百中。你会不会相信?”
“这可不一定。”马云禄反驳道:“我至少要看看说这话的人是不是能百发百中。”
刘协愣了一下,过了一会儿才说。“如果他能百发百中呢?”
“那我就信。”
“那你能坚持三年,每天练习五百枝箭吗?”
马云禄想了想,有点反应过来了。“想,但是未必能坚持。三年时间虽说不是很长,但要每天坚持,也不容易,总会有干扰的。”
她笑了起来。“不过吐纳术不是骑射,应该可以坚持。”
“你没听虞翻说吗?练吐纳术可不是一天五百次呼吸即可,要时时如此。最后要练到哪怕是睡着了,依然在状态中。”
“这个……也可以。”马云禄歪着脑袋,眨着眼睛,眼中笑意盈盈。
刘协笑了,伸手揽着马云禄的肩膀。“那你就试试吧,只是要循序渐进,不要急于求成。这吐纳术看起来简单,还是有些危险的。”
“富贵险中求。”马云禄靠在刘协肩膀。“总不会比冲锋陷阵更危险。”
刘协眉头微蹙,欲言又止。
在他看来,冲锋陷阵固然危险,但心中有执念同样有危险。好在马云禄的执念只是想生个聪明的孩子,不是要争嫡,否则他真该劝劝她不用尝试了。
吐纳术也是有危险的。
洗完脚,换了衣服,刘协上床躺好。马云禄也跟着上了床,侧卧在刘协身边,目光灼灼地看着刘协。
刘协原本有些困了,被她这么一看,又精神起来,转头看着她。
“还有事?”
最近事多心烦,他已经有好久没运动了。
马云禄用双手捂着脸。“我……我刚学了些新东西,陛下……要不要检验一下?”
“必须的啊。”刘协翻身而起。“夫子都说了,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
阴阳交泰,天地合和。
刘协难得的睡了个好觉,第二天起床时,神清气爽。
在侧殿晨练结束,出了一身微汗,再洗一个澡,刘协吃完马云禄精心准备的早餐,早早地来到清凉殿。
庞统已经在候着,正和侍中袁耀说话。
看到袁耀,刘协多少有些意外。
袁耀与黄猗、袁权夫妇完全不同,他是个坚决的躺平派。入朝之后,做了侍中,除了必须参加的会议,他几乎从不露面。就算参加会议,也只是带上眼睛、耳朵,不到万不得已,一个字也不说。
他这么早就来殿中侍候,这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吗?
“这么早?”
“陛下。”庞统、袁耀赶过来行礼。
“出了什么事?”刘协看向袁耀。
袁耀不吭声,只是看向庞统。庞统转身从案上取过一封书信,双手递给刘协。刘协看了一眼,见是袁术写给袁耀的家书,不免有些奇怪。
“写了些什么?”
“幽州牧上任之后的一些事。”庞统说道:“事与袁谭有关,幽州牧要袁侍中打听一些李瓒入朝的事,希望李瓒能够出面,与袁谭取得联络,劝袁谭弃暗投明,为朝廷效力。”
“幽州牧和袁谭很亲近吗?”
袁耀躬身道:“听臣父说,袁谭五岁时,其外祖父李膺因党事死于狱中,其母悲伤过度,卧床不起,无力照顾,由臣父教导得多一些。”
刘协大感惊讶。“袁绍当时在哪儿?”
“在汝南服丧。”
刘协突然想起来了。袁绍年轻时,有一件广为传播的义举,就是追服父丧。他名义上的父亲袁成死得早,他当时还没生,自然谈不上服丧。为了补上这个仪式,他又为袁成追服三年。
加上之前为生母服丧三年,总共六年。
看起来,这是一件孝顺的事。实际上,袁绍这么做是为了避祸,避第二次党锢之祸。
李膺作为党人领袖,并不是死在第一次党锢——第一次党锢几乎没死人,汉桓帝处理得很克制——而是第二次。
刘协眼珠一转。“袁熙是哪一年出生的?”
袁耀眨了眨眼睛。“应该是……建宁四年。”
刘协在心里默默地算了算,嘴角不由自主的抽了抽,没有再说什么,打开书信看了一遍,然后暗自叹了一声。
让袁术去幽州是对的。这货干啥啥不行,挑事第一名。
虽然说得袁谭要大义灭亲,弃暗投明了。
虽说袁谭做出这样的决定不完全是因为袁术的鼓动,还有李瓒入朝带来的影响,还有汝颍派在暗中勾连,但没有袁术出面,大打亲情牌,这事不会这么顺利。
“很好。”刘协将书信还给袁耀。“明天请李君来,商议一下此事。”
第703章 蒙混过关
袁耀离开之后,刘协在殿中来回踱了一会儿,又让庞统把与冀州有关的公文全部翻出来,再通读一遍,做一次全面整理。
袁绍撤兵之后的形势发展严重偏离了当实的预期,之前拟定的计划现在还有没有必要继续实施,还有没有可能达到目标,已经到了必须考虑的时候。
在田丰被迫隐退,沮授去向不明的情况下,冀州人依然以审配为核心,希望能继续掌握以兵权为主的权力,显然已经力不从心。
所以袁谭以及他身边的汝颍人又蠢蠢欲动了。
但他并不希望如此。
袁谭投效朝廷固然是好事,但汝颍人合流,只会在朝廷中制造更大的阻力。
尤其是郭图那些年龄偏大,思想顽固的汝颍人,想让他们转变思想几乎不可能,想让他们放弃利益,更不现实。只有在战场上击败他们,才能彻底解决问题。
周忠这样的例子越少越好,朝廷可没那么多的官位和他们进行交易。
庞统还没整理完,诸葛亮也来了。
他昨天显然没睡好,眼圈发黑,精神也不太好。
“昨天睡得那么晚,为什么不多休息一会儿?”刘协说道。
诸葛亮笑笑。“谢陛下关心,臣没事的。昨天听陛下与虞翻论道,如饮醇酒,臣只是宿醉而已。”
刘协哈哈一笑,没有再说什么,示意诸葛亮去帮庞统。
庞统交待了整理公文的目的,随即问道:“昨天虞翻都说了些什么,让你这么兴奋?”
“博大精深,一言难尽。还是回头看纪要更好。”
庞统很惊讶。
纪要通常是会议才会有,天子接见大臣一般只记在起居注时。虞翻见天子,居然有纪要,看来他们讨论的东西真如诸葛亮所说博大精深,无法用简单的几句话说清楚。
虞翻人到中年,学问渊博还情有可由。
天子也能跟得上虞翻的节奏?
在庞统看来,天子的确聪明,但是论学问,天子最多算入门而已,远远谈不上渊博。
庞统已经抑制不住好奇心。要不是天子就在眼前,他恨不得扔下手里的活,先让诸葛亮说个明白。
诸葛亮能理解庞统的心情,但他比庞统更震惊。
因为虞翻对他说,昨晚真正谈到的学问,不过是天子学问中的一部分而已。天子的学问深不可测,远超他们的想象。
诸葛亮将信将疑。
但他的疑,只是怀疑虞翻是不是说得太夸张了。对天子的学问博杂,他并不意外。
毕竟天子没有专门研究过《易》,却能和虞翻这样的易学大家说得投机,是他亲眼所见,亲耳所闻。
他这么早赶来,就是不想错过虞翻与天子的对话。
昨天结束之前,天子给了虞翻一张图,还说了一句口诀,让虞翻回去参悟。他非常想知道虞翻悟出来没有,又悟出了什么。
两人一边轻声说着闲话,一边整理文书。他们都是记忆力极佳的人,一会儿功夫就将有关的文书集中起来,分别门类的摆在刘协面前。
刘协一边翻看着,一边在脑子里将不同的信息来源串联起来。
突然,他看到了一份很不起眼的公文,是北军中候士孙瑞发来的一份掾吏名录,其中出现了一个曾经以为消失的名字。
沮授。
北军中候有员吏七人,可以自行辟除,毋须上报。
但沮授这样一个人出现在北军之中,成了北宫中侯的员吏,士孙瑞也不上书明言,只要这角落里提一下,是不是太过分了?
刘协敲了敲案几,将沮授的名字指给诸葛亮、庞统看。
诸葛亮、庞统看完,有些不解。
“这个沮授有什么问题吧?”诸葛亮问道。
“你们觉得没问题?”刘协反问道:“他可曾经是袁绍的谋主之一,还曾统领过大军。”
“没听说过他有什么战绩啊。”
“……”刘协语塞了。
他意识到一点,诸葛亮、庞统对沮授的了解有限,远不及他清楚沮授的份量。
但士孙瑞能不清楚?
十有八九有沮俊有关。
“陛下,如果此人真如陛下所说,留在太原倒是个不错的选择。”庞统小心翼翼的提醒道:“将来北军中候进兵冀州,此人可大用。”
刘协心中一动。
难道士孙瑞就是打的这个主意?
老臣们一直想收回兵权,做一个真正的太尉,士孙瑞是最有希望的那一个。但士孙瑞除了华阴之战有功,一直没有像样的战功,反而河东平叛时犯了原则性的错误,连卫尉都被撸了。
平定冀州可能是他最后一个机会,留下沮授做谋主似乎也可以理解。
平心而论,沮授虽然曾经是袁绍的智囊,但他现在起的作用非常有限,远远不及田丰、审配。他主动离开袁绍,投奔沮俊,并得到士孙瑞的信任,也没什么问题。
如果非要上纲上线,那有问题的人太多了。
包括曹操都曾经是袁绍的附庸。
刘协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少受原本历史的影响,但心里还是有些窝火。
这君臣二元论太可恶了,大臣自行其事的空间太大,皇帝陛下一不小心就被糊弄了。
刘协很想做一番改革,加强皇权,可是一看眼前的诸葛亮,他又犹豫了。
以现在的技术条件,皇帝想做到无所不知,显然不太现实。非要做个秦始皇那样的皇帝,大权在握,大小事务都由自己处理,最后大概率会英年早逝。
自己的任务首先是要活得长。
只有活得长,才能把握方向,让历史的按照他希望的方向发展,急不得。
小不忍,则乱大谋。
但这口气不能就这么忍下去,要不然这些老臣以后会更加放肆。
刘协想了很久,让诸葛亮、庞统查查士孙萌的名字。
如果士孙萌已经离开了襄阳,又没出现在长安,大概率也是去了太原,投奔士孙瑞。
果真如此,那士孙萌很可能和沮授一样,名字已经出现在公文里,却是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这一次,没费什么时间,诸葛亮迅速找到一份公文,发现了士孙萌的名字。
但不是北军中候的文书时,而是河东尹荀彧、上党太守钟繇的文书里。
除了士孙萌之外,诸葛亮还发现了几个熟悉的名字,都是避难襄阳的士人,其中就包括王粲。
第704章 虞翻悟道
看到这些熟悉的名字,刘协大惑不解。
这些人离开了襄阳,为什么不来长安?去河东还可以理解,为什么还有人宁愿去上党?
一个两个还可以说是个人交情,这么多,就不是个人交情可以解释的了。
刘协再一次头疼了。
他估计,类似的事肯定不是一件两件,也不是今天才有。如果不是他心血来潮,要查士孙瑞的儿子士孙萌在哪里,他会一直蒙在鼓里。
就算他勤政,每份公文都会过目,也不会看每一份名单。
而且有很多人,就算名字摆在他面前,他也未必知道他和谁有关系,又有什么样的背景。
大臣想糊弄他,太容易了。
关键这还合乎规矩,诸葛亮、庞统就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各级官员都有不同的辟除权力,这就是朝廷的制度。要动这个制度,动的就是所有官员的利益。
现在还不是时候,刘协再次告诫自己。
太学的重建要抓紧,而且要紧紧地抓在自己手里。
这时,他想到了“治大国若烹小鲜”的另一种解释。
诸葛亮、庞统面面相觑,不知道刘协想什么,为什么脸色阴晴不定,眼中隐隐还有杀气。
等了半晌,刘协才收回思绪,一看二人的神情,也知道自己刚才失态了,不知道会留下什么误会,只得没话找话的找补。
“这几个人,你们都认识吧?”
“认识,几个文学之士而已。”庞统语带不屑地说道。
诸葛亮虽然没有发表态度,神情却露出了赞同的意见。
刘协没再说什么。
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几个人的确都是文学之士,并非理政之才。来不来长安,其实关系不大。
最多只是朝廷面子上不太好看而已。
但是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这种人不来长安未必就是坏事。他们帮忙的本事不大,惹事的本事却不小。一个个成天没什么正事,舞文弄墨,不是互相吹捧,就是批评朝政。
以眼下朝野对度田的抗拒,他还能指望王粲写诗歌功颂德不成?
不来就不来吧,反正都是肉,不是烂在锅里,就是在碗里。
刘协悻悻地放下了文书,搁在一旁。
虞翻睁开眼睛,看着被阳光照得透亮的窗户,回想着昨天与天子一席谈的经过,嘴角露出一丝得意的浅笑。
知音难求啊。
活了四十多年,还是第一次这么痛快。
果然还是与境界相近的人论道才有意思,与那些庸俗之辈说话都是浪费时间,浪费口水。
虞翻一转头,看到了摆在床头的纸,嘴角的笑意不知不觉的淡了。
天子留给他的题目,他还没解出来。
奇变偶不变,符号看象限,究竟是什么意思?
天子说这是易学的内容,但他通晓各家易学,唯独没听过这句口诀。
难道是郑玄的新研究?
这个念头一起,虞翻就摇了摇头,否决了这个可能。
郑玄论易重注疏,轻挥发,即使有阐述也多在义理上,对象数的认识不超出他了解的范围,不可能提出这样的口诀。
虞翻翻身坐起,将纸铺在自己面前,仔细端详。
他又索来纸笔,在旁边画出六十四卦,尝试着将六十四卦分配到被横竖两条直线分开的四象内。
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
横线是太极生两仪,竖线是两仪生四象,这应该就是天子所说的象限。四象和常用的六十四卦之间还缺一个四象生八卦及八卦成列的过程,这个口诀或许就与此有关。
虞翻运笔如飞,不一会儿就将纸画满了。他索性起身,一手端着砚盒,一手执笔,在墙上画了起来。
很快,一面墙就被他画满了,却还是无法得到想要的结果。他转过身,又到另一面,奋笔急书。
不知不觉,阳光便已偏西。
虞翻却还是一无所得。
看着满墙的卦象,虞翻陷入了沉思。
他有一种感觉,自己可能走错了方向。
与天子论易时,他便注意到一点。天子对《易》的经义并不熟悉,对卦变也不太感兴趣,他看重的是象和数的关系,而且重点是数。
与此相反,一般人的重点是象。
天子说的数究竟是什么?
好奇心像小猫的爪子,在虞翻的心里不停的挠着,让他茶不思,饭不想,肚子饿得咕咕叫也顾不上。
直到有人敲门,打断了他的思绪。
“谁?”虞翻没好气的说道,声音很大。
门外的人吓了一跳,随即说道:“先生,是我,诸葛亮。郎官说你一直没出门,也没用饭,我来看看你是不是身体有恙。”
虞翻打开门,看着诸葛亮关切的脸,有点不好意思。
“多谢关心,我没事,只是忘了。”
诸葛亮站在门外,看了一眼画满了卦象的墙壁,不禁哑然失笑。“原来先生是在研究易学啊,还真是废寢忘食。不过这些问题不是一天就能研究完的,还是先用餐吧。”
“好。”虞翻一口答应,他也的确饿了。
诸葛亮安排人取来酒食,虞翻大快朵颐。诸葛亮借此机会,看了一下墙上的卦象,对虞翻说道:“先生,恕我冒昧,你恐怕走错了方向。”
“何以见得?”虞翻既有些兴奋,又有些不甘。
哪怕诸葛亮是个难得的天才,又在天子身边有一段时间,但若是他解不出的难题,被诸葛亮解出来了,他还是有些失落。
“大道至简,不应该如此繁复。”诸葛亮收回目光,在虞翻面前坐定。“还有,易有天地之象,天圆地方,你这卦象里只有方,没有圆。”
“怎么没有圆?”虞翻用筷子指了指以卦象组成的圆圈。
“这只是将八卦成列的六十四卦摆成圆形而已,对应什么?八卦成列对应地,不能说摆成圆形就能对应天。”
虞翻不以为然,埋头吃饭。
诸葛亮易学的造诣有限,还不足以动摇他的观念。
一直以来,易学就是这么表示天地的,还能变出什么花样来。
见虞翻这副神情,诸葛亮也觉得没趣,有点自取其辱,没有再说下去。等虞翻吃完,约定明天上朝的事,诸葛亮起身离开。
出门之前,诸葛亮又想起一件事。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天子所赐的西域算学中有很多象与数结合的例子,先生可以参考一下,或许会有启发。”
第705章 远方风景
虞翻虽然没说什么,送走诸葛亮之后,却立刻翻出了天子所赐的西域算学,仔细翻阅。
这一看,他就入迷了。
这是一种与他以往所学截然不同的算学。
他的眼前突然打开了一扇窗,从缝隙里,窥见了大不同的风景。
一口气将那薄薄的一册书翻完,窗外已是一片漆黑。
虞翻放下书,推门而出,看着已经亮起灯的宫殿,轻轻地吁了一口气,随即又有些惭愧。
想不到蛮夷之中也有这样的智者。之前听天子说起西域算学时,自己还不以为然,现在才知道是自己孤陋寡闻了。
看来天子重视西域之学并非一时好奇,而是有更深的考虑。
天子在中原未定之际先稳定凉州,也未必全是因为凉州有精兵,也可能和西域有关。商路是其一,学问也是其一。
他是从哪儿了解到这些的?
虞翻听说过孝灵帝在世的时候,就好胡风,但他还觉得天子和那个荒唐的先帝有什么关系,哪怕他们是亲父子。
最明显的一点是,孝灵帝除了在宫里祭祀浮屠,穿胡服,好像没干什么正经事,也没研究什么西域的算学。
天子的见识,必有其他来处。
难道是那个胡商安东尼?天子曾说过,这些西域的书籍有不少是由安东尼收集来的。
虞翻决定,尽快找到安东尼,打听打听西域还有哪些值得称道的学问。
在此之前,他要将天子所赐的西域算学再看几遍,直至精通,以便和天子进一步探讨。
两人之间的差距太大,谈起来没意思。
孙策站在檐下,目光越过院墙,看向驿馆的大门。
他已经在这里等了半天,虞翻的身影却一直没有出现。
这让他心里空落落的,说不出的焦虑。
明天朝会时会讨论他的任职,作为他最倚重的智囊,虞翻却滞留宫中,连面都不露了。
他不觉得虞翻是个趋炎附势的人,天子许的讲武堂祭酒也不足以让虞翻如此绝情,虞翻肯定是被其他事耽误了。
最大的嫌疑就是天子。
天子从一开始就对虞翻表现出了浓烈的兴趣,甚至在他和周瑜之上。
“伯符。”周瑜走了过来,顺着孙策的目光看了一眼,便猜到了孙策的心思。他拉过孙策的手臂。“别看了,我有话和你说。”
孙策打起精神,和周瑜一起回到屋中,对面坐好。
“天子许你万里海疆,这一点应该没什么问题。”周瑜开门见山。“但是有一点,我想你也明白。能在海上航行的楼船出现之前,远征海外是不太现实的事。”
孙策点点头。虽然有些失望,但他也清楚,这是现实存在的困难。就算天子现在让他出征,他也不可能答应。
“杨公提了两个方案,让我来问问你的意见。”
“什么方案?”
“一是你继续做会稽太守,等待战船。二是转为北海太守,协助刘备作战。现在是迎战袁熙,青州平定后,转战辽东。等辽东平定,或许最新的战船也能造出来的了。”
孙策沉吟片刻。“你呢?”
“如果有可能,我想和你一起出征。”周瑜想了想,又道:“但我伯父的意思,可能还是希望我留在长安,具体如何,还要看天子的意思。”
孙策点点头,有些失落。
继虞翻之后,周瑜也要与他分道扬镳了。
“还有一件事。”
“说吧。”孙策低着头。“你我之间,何必做小儿女态。”
“关于令尊的爵位,你让给季佐是义,但朝廷自有礼,能不能接受,恐怕还在两可之间。如果还是由你承爵,朝廷将会为你安排侯邸,你的妻儿也要留在长安。当然,就算你不承爵,以你二千石的官职,也是要留质子的。”
孙策笑了一声。“所以我还是觉得,你留在长安也好,我的妻儿有你照顾,我也可以免除后顾之忧。”
周瑜盯着孙策看了一会儿。“伯符,如果天子所言不虚,我也不会在长安停留太久。也许你还没出东海,我就先去了西南。我听伯父说,天子对西域的事非常关注,从蜀地西南行,可至天竺。”
“是么?”
“应该不会是虚言。天子已经命太医们研制对付瘴气的医剂,除了西南,哪里还会用这种药?伯符,说不定我们还有并肩作战的时候。”
孙策笑了起来。“我在东南,你在西南,如何能有并肩作战的机会?”
“不好说,有缘总共再见。”周瑜眼神微缩。“听说由天竺西行,可以直到大秦,也就是他们说的罗马。虽然也可以走陆路,但海路显然更方便些。”
“天子的野望这么大?”孙策不禁吸了一口气。“不怕读书人说他穷兵黩武?”
他听人说过罗马,那可是真正的万里之外,远在天边。
“天子虽年少,却自有主见,不是读书人说几句就能改变的。”周瑜笑了一声,露出一丝向往。“伯符,这是你我一展抱负的机会,远比划江而治要宏大。”
孙策迎着周瑜的眼神,嘴角绽出一丝笑意,渐渐变成开怀大笑。
划江而治是张纮为他拟定的方略,现在看来,这个方略实现的可能性已经不复存在。天命在汉,天子横空出世,大汉中兴的势头不可阻挡。他只能退而求其次。
征伐海外,直到万里之外,未必不如代汉。
真要有那么一天,天子无法管理这万里疆域,封王就成了不多的选择之一。以异姓封王,还不用背负叛汉的负担,忠孝两全,几乎是最好的选择。
又一次,他和周瑜心有灵犀,想到了一起。
“如果真有那一天,此生无憾。”孙策收起笑容,一声叹息。
“的确如此。”
两人四目相对,会心而笑。
畅想了一会儿未来,孙策突然说道:“公瑾,有件事,我想听听你的意思。”
“你说。”
“反正我这会稽太守也做不了几天了,吴郡、丹阳也要交出来,有几个人是不是可以处理一下,免得他们与袁绍遥相呼应,鼓唇摇舌,令人心烦。”
周瑜脸色微变。“你是说会稽周氏兄弟?”
“不仅他们。”孙策阴森森地说道:“还有盛宪、魏腾等人,我一想想到他们就心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