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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庄不周     汉道天下txt下载     汉道天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721章 田丰出山(菩緹盟主加更第十)

    田丰坐在廊下,昏昏欲睡,手里的尘尾也松开了,慢慢滑落。

    审配快步走来,伸手接住,轻声笑道:“元皓兄,你倒是清闲啊,午后还能小憇一下。”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田丰突然打了个激零,缓缓睁开眼睛,眼神凝聚起来,在审配脸上看了好一会儿。

    “审正南?”

    “是我,看来你还没眼花。”审配在田丰身边坐下,摆弄着尘尾,驱赶蝇虫,又像是赶走一些惹人心烦的人或者事。“休息得差不多了吧?是不是可以出山了?”

    田丰的眉头越皱越紧。“袁绍死了?”

    “还没死,不过也和死了差不多。”审配从袖子里取出一封书信。“是你自己看,还是我读给你听。”

    “你简单的说一下吧,我懒得看。”田丰挪了一下,让自己躺得舒服些。

    审配无奈,只得将大致情况说了一遍。

    收到袁绍要立袁谭为嗣子,还要将渤海、河间两国交给袁谭管理的消息后,他就意识到机会来了,第一时间赶到钜鹿来见田丰。

    他有实力,但谋略远不如田丰、沮授。在沮授不知下落的情况下,他能想到的人只有田丰。

    田丰听完,一言不发。

    审配有些按捺不住。“元皓兄,当初若是听你的,何至于此?如今主公被汝颍人背叛,父子反目,正是你重新出山的好机会。只要你能协助主公平定内乱,他岂能不奉你为谋主?”

    田丰叹了一口气。“正南,你真是一叶障目,不见太行啊。事到如今,你觉得袁绍还有取胜的机会吗?你审氏上下也有几百口,没必要把自己逼到绝路上去,见好就收吧。”

    审配轻笑一声。“我倒是想见好就收,但朝廷却未必肯放过我们。真要是在冀州度田,你觉得我审氏几百口就有活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让他们去自耕自织,与死了何异?”

    “还是有区别的,至少可以活着。”

    “胸中气难平,苟活而已。”

    田丰一声叹息,重新睁开了眼睛,看向审配。“正南,你是为自己不平,还是为冀州不平?”

    “有何区别?”

    “若是为自己不平,我劝你像我一样归隐,然后送子弟入讲武堂求学,或者去参加太学论讲。袁绍非明主,不值得你如此。如果你是为冀州不平,你别忘了,天子的生母就是冀州人,你大可不必以这种方式鸣不平。”

    审配笑了。“我还以为你真归隐,原来是身隐心不隐啊,居然还知道太学论讲的事。你听谁说的,消息很灵通嘛。”

    田丰看向远处,眼神微缩。“因为我也想去长安,看看这少年天子究竟是什么样的英主,又打算如何解决这度田的难题。”

    审配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了。

    他顿了片刻,哑声道:“沮公与是不是去了长安?”

    田丰缓缓转头,看着审配。“他去哪儿,与你何干?你走你的路就是了。”

    审配盯着田丰看了好一会儿,站起身。

    “看来我是白付了。你好好享受你的隐居生活吧,别忘了活动身体。等冀州开始度田,你就要去耕种了,也不知道你这把老骨头能坚持几天。”

    田丰眼皮一颤,欲言又止。

    审配走到门口,转身看了看四周。“要不,我替你放把火,烧了这宅子吧,反正你也住不了几天了。与其分给别人,不如烧了,提前适应一下庶民的生活。”

    说着,他喝了一声。“来人,放火。”

    田丰坐了起来,大骂道:“审正南,你自己寻死,自去寻死便是了,何必一定要拉着我殉葬?你做个人吧。”

    审配不理他,连声招呼亲卫举火。田丰的家人听到消息,赶出来阻止,也被审配命人擒下。

    “反正他们也不会耕种,迟早要饿死,不如我帮你杀了他们,然后好好安葬,免得抛尸荒野。”

    “放屁!”田丰气得直哆嗦。“放开他们,我跟你走就是了。审正南,将来你死无葬身之地,可不要怨我。”

    “我不怨你。”审配笑了。“我燕赵烈士,宁可斗而死,不可跪而生。就算身受蚕室之苦,也要毁了仇人。”

    “你疯了。”田丰拍着额头,无力地呻吟道。

    审配哈哈大笑。

    田丰被迫无奈,简单收拾了一下,跟着审配出了门,上了车,余怒未消,犹自僵着脸,不肯和审配说话。

    审配也不着急,拿起一只胡桃,捏碎外壳,取出其中的桃仁,送到田丰面前。

    “元皓,你耳目灵通,想必知道中原度田不顺,各州郡都有叛乱发生。”

    田丰吁了一口气。“疥癣小疾而已,影响不了大局。中原士大夫好坐而论道,不擅用兵。地又平旷,能成什么大事?朝廷下诏,准备年末在太学论讲,必然有很多人会赶往长安,希望能通过辩论说服朝廷,放弃度田。”

    审配笑了一声。“一群书生。就算论讲,除了再出一部《盐铁论》之外,屁用也没有。所以我说,要想让朝廷让步,只能要用强弓硬弩。想当年,光武度田,最后不就不了了之?”

    “你的话是没错,但光武度田时,冀州人尚未与天子反目,恩情尤在。如今冀州奉袁绍为主,已是逆臣,再与朝廷做对,朝廷又岂能轻易放过?正南,你这么做不是为冀州鸣不平,而是葬送冀州。”

    “真有那一天,我自诣廷尉领罪,不连累你便是。”审配将手中的胡桃仁放在桉上,拍拍手。“现在你先告诉我,我应该如何做,才能杀掉袁谭和那些汝颍人,救出主公。”

    田丰无奈地摇摇头,捏起一颗胡桃仁,放入口中,慢慢地嚼着。

    审配也不说话,静静地等着。

    田丰将胡桃仁全部吃完,又喝了一口水,漱了口。

    “撤回袁熙吧。冀州内乱,再攻徐州已经没有意义了。”

    审配点点头。“我已经派人去通知他了,此刻应该已经在撤兵的路上。我现在最担心的是汝颍人互相勾结,引钟繇、荀攸侵我冀州,以我们目前的兵力,怕是应付不来,最后只能困守孤城。”

    “不会。”田丰胸有成竹。“朝廷有诏书在先,不会轻易出兵征讨。荀氏木秀于林,不会主动请求参战。冀州内乱,朝廷当作壁上观。”

第722章 心病难医

    刘备伏在山坡上,透过茂密的草丛,看向远处的袁军大营。

    “不对劲啊。”他又一次发出感慨。

    “有何不对劲?”伏在一旁的法正说道。

    刘备咂咂嘴,却没说话。他与法正一起来查看敌情,却看不出个所以为然。袁熙的大营严整,一切正常。他试探着说了几句,想引法正发表意见,法正却不接他的话题,反问他有什么不对劲。

    这就有点尴尬了。

    他比法正大十几岁,几乎长一辈。在法正这么大的时候,他已经讨黄巾,大小数十战了。如今却被法正考校用兵之道,偏偏他还答不出来。

    如果不是法正来了之后,几次建议都恰到好处,帮他挡住了袁熙的进攻,稳住了阵线,他几乎要翻脸,赶法正滚蛋。

    你以为你是朝廷派来的军谋,就可以不把老子放在眼里?

    法正仰面躺在草地上,嘴里叼了一根草茎,目光透过头顶的树叶,看向湛蓝的天空。

    “使君,如果你是袁熙,你会如何打算?”

    刘备沉吟着,不说话。

    “袁熙的优势是什么?”

    刘备不假思索,脱口而出。“骑兵。”

    他与袁熙交战多次,双方在步卒上没有太大的区别。但袁熙有近叁千骑兵,而且大多是乌桓、鲜卑人,能突能射,攻击力很强。

    他没有足够的骑兵迎战,每次都吃亏。

    好在陈到骁勇,几次阵前杀将,遏制住了袁军骑兵的冲击势头,为步卒争取了重整阵型的时间,才没有出现崩溃。

    “骑兵的优势是攻,还是守?”

    “当然是攻。”

    “既然如此,那袁熙为什么不攻,反倒据险而守。”法正转过头,打量着刘备。

    刘备一愣,豁然开朗。

    他知道哪儿不对劲了。

    袁熙进攻琅琊如此顺势,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当地的士大夫支持他,不仅给他提供钱粮,还出兵助阵,为他引路。

    可是这么做是赌博,赌袁绍能控制琅琊,进而控制徐州,与朝廷对峙。

    因此,袁熙要不断的展现自己的强大实力,让更多的人对他有信心。如果他进攻不利,无法让人相信他有占领整个琅琊的实力,那些人就会犹豫,支持的力度就会骤减。

    几次小挫之后,袁熙依然有足够的兵力优势,本该重振旗鼓,继续进攻,而不是据险而守,保持一种对峙的状态。

    对袁熙来说,对峙就是输。

    他兴师动众而来,绝不是为了半个琅琊,而是整个徐州。

    “他打不动了?”

    “也许吧。”法正收回目光,眯起了眼睛。“不战,是不能。不走,是不舍。使君,我们不妨试他一试。”

    “怎么试?”

    “佯攻,然后撤退,诱其追击。”

    刘备想了想,觉得有理,一口答应。

    两人回到大营,随即召集诸将商议。

    对法正的建议,陈登表示了委婉的反对。

    他觉得保持对峙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僵持得越久,对袁熙越是不利,对刘备却没有坏处。

    刘备麾下兵力不少,但大多是去年才招募的新兵。他们坚守彭城,立下了战功,却只熟悉守城的战术,对野战并不在行,尤其缺乏对付骑兵的信心和手段。

    这也是刘备初期作战不利的根本原因。

    经过几次作战,这一点已经有了提高,但是还不够。击退袁熙之后,刘备将进军辽东,与公孙度作战。辽东骑兵更多,如果没有充足的准备,刘备会遭受更大的损失。

    与其如此,不如将袁熙当作砺石,磨炼将士,让他们掌握迎战骑兵的方法,树立信心。

    这时候主动进攻袁熙,显然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野战的难度大,主动进攻的难度更大。急于求成,有可能造成不必要的伤亡。

    对此,法正不以为然。

    “想要战胜骑兵,首先要克服对骑兵的恐惧心理。”法正挥舞着手臂说道:“骑兵虽强,却也不是没有缺点。眼下正是夏季,水草丰茂,可以找到充足的草料。休息几个月,战马就能摆脱马力不足的窘境,届时袁熙的实力会更强。现在进攻,看似冒险,其实风险更小。”

    “持重是一回事,怯战是另一回事,不能溷为一谈。如果不敢面对心中的恐惧,一再失去战机,如何能克敌制胜?”

    陈登勃然大怒,拂袖而去。

    刘备连忙示意诸葛瑾去追陈登,解释几句,免得陈登想多了。

    不得不说,法正虽然尖刻,却说中了陈登的症结所在。

    陈登对骑兵有一种说不出的恐惧。

    “益德、子叔、君义,你说呢?”

    张飞、麋芳、士仁意见倒是比较统一,他们赞成法正的看法。就算是以战代练,也比按兵不动好。时间拖得越久,对他们越不利。

    陈登别的都好,就是太怕骑兵了,迟迟走不出战败的阴影。

    取得了一致意见后,刘备随即开始做主动进攻的安排,并将主攻的任务交给了张飞。

    陈登不想出战,就让他守营好了。

    诸葛瑾追上了陈登。

    “将军息怒。军议而已,争议在所难免,将军不必往心里去。”

    “不是我要往心里去。”陈登余怒未消。“实在是那关中小儿欺人太甚,屡屡中伤于我。”

    “少年得志,难免如此。”诸葛瑾笑道:“将军不必与他一般见识。人嘛,谁还没个年轻的时候。他虽是玄德先生后人,底蕴终究不能与下邳陈氏相提并论。”

    陈登叹了一口气,放慢了脚步。“子瑜,令弟孔明也在天子身边,却不像他一样张扬。这人与人啊,终究还是有别的。若是朝堂上以后都是这类人,成何体统。”

    诸葛瑾笑而不语,换了一个话题。“将军,上次我经过下邳的时候,拜谒了伯真公(陈球),在碑阴上看到了审配的名字。是那个审配吗?”

    陈登停住脚步,转头看着诸葛瑾,嘴角抽了抽。

    “你看得倒是仔细。”

    “我一直景仰伯真公为人,只恨生得迟,未能瞻仰其风采。”

    “伯真公泉下有知,当为卿言一笑。”陈登仰起了头。“审配是他繁阳令时的故吏。”

    “原来如此。”诸葛瑾点点头。“现在还有联络吗?”

    陈登疑惑地打量着诸葛瑾。“子瑜,你究竟想说什么?”

    诸葛瑾笑了。“大汉中兴,冀州必破,将来若能说降审配,也是大功一件。”

    陈登哈哈大笑,连连摇手。“那你就别想了。审配可不是能轻易说动的人。”

    他顿了顿,又叹了一口气。“他心中的执念太深。”

第723章 同声相应

    诸葛瑾却不气馁。“至少可以试一试嘛。纵使不成,也没什么损失。再不济,也可以打听一些冀州的情况。”

    陈登心中一动。“若是子瑜不辞劳苦,我不介意试试。”

    诸葛瑾拱拱手。“愿为将军效劳。”

    陈登面色稍缓,心中郁闷散去大半。他回头看了一眼中军大帐,缓缓说道:“子瑜,再等几年,令弟也该到军中历练了吧?”

    “应该是吧。”

    “有没有可能来使君军中?”

    诸葛瑾立刻明白了陈登的意思。“这个可不好说。不过若是能来,届时还要请将军多多指点。”

    “指点不敢说,都是徐州人,理当互相帮衬。”陈登负手而立。“对了,你上次说的那个淮阴人步骘,现在何处?”

    “我回来的时候,听说他还在会稽,现在在哪里,我也不太清楚。”

    “我帐下缺一个称职的司马,你问问他是否愿意屈就。”

    诸葛瑾心领神会,立刻答应。

    他之前就对陈登提起过步骘,但陈登没放在心上。如今刘备麾下来了不少新人,既有汝南的陈到,又有广阳的士仁,还有关中的法正,陈登感受到了压力,终于想到招揽徐州乡党,增强自己的实力了。

    徐州不缺名士,但是缺有统兵之能的将才。

    步骘文武双全,可以为将。陈登以前看不上这样的人,现在迫于形势,不得不改变态度。

    “将军,步骘远在会稽,一时难至。我倒是有另外一个人可以推荐给将军。将军若是有兴趣,不妨抽空见一见。”

    “谁啊?”

    “莒县人徐盛。我在吴县见过他,勇气过人,善使长矛,是不多得的虎将。”

    “在哪儿?”

    “几天前听说他回了彭城,现在也许在返乡的路上,为战事所阻,滞留开阳的可能性不小。”

    “烦请子瑜修书,为我致意。”

    “喏。”

    气消之后,陈登返回中军大帐。

    刘备最终还是接受了法正的建议,打算主动进攻,试探一下袁熙的底气。他向陈登征求意见,陈登表示赞同,并主动请缨,要承担主攻的任务。

    刘备很满意陈登的态度,却还是委婉的表示,进攻只是试探,成败并不重要。相比之下,大营的安危更关键,希望陈登能够固守大营,进攻的任务由张飞承担即可。

    陈登本来也只是表个态,并非真想出击。在他看来,刘备的实力并不占上风,主动进攻很难有成效,守营更安稳。

    既然刘备有这想法,他也就顺水推舟的应了。

    刘备随即做出安排,拟定了进攻的日期,命诸将各自准备。

    散会之后,诸将散去,大帐里只剩下刘备和法正两人。

    刘备命人取来酒食,与法正对饮。

    法正想了一会,突然问道:“使君,诸葛子瑜为何甘为陈元龙主记,却不为使君吏?”

    刘备瞥了法正一眼,无奈地笑道:“他们是乡党嘛,谈得来。”

    法正哼了一声。“乡党。他们眼中只有这么徐州,哪有大汉。关东、关西,他们何时才能等量齐观,不再有所偏见?”

    刘备哈哈一笑。“孝直,你又何尝不是对关东人有所偏见?”他抬起手,示意法正不必争论。“我是边地人,也觉得中原人傲慢自负,但大汉疆域辽阔,南人北人,关东关西,差别太大,难以溷同,这也是事实,不必强求一致。”

    法正笑了笑,抬起手,挠挠眉梢。“是啊,所以天子才高瞻远瞩,矢志解决这一问题。他不仅要溷同东西南北,更要化夷为夏。”

    他扬扬眉,笑道:“包括这徐夷。”

    刘备忍俊不禁,指指法正,“噗嗤”一声笑了起来。

    徐州如今以中原自居,以前却是东夷所在。私下里调侃几句徐州人的蛮夷史,是刘备这个边州人与法正这个关中人的共同话题之一。

    调侃之余,他们的心情又各有不同。

    说到边州人,刘备常常想起吕布。

    吕布当年初到徐州时,一心想和他交好,不仅请他赴宴,还让妻子魏氏出来见他,原因之一就是觉得他们都是边州人,理应互相亲近,还想和他称兄道弟。

    当时他觉得吕布太粗鄙,又担心吕布图谋徐州,所以婉拒了吕布。

    现在想起来,他鄙视吕布,何尝不是因为吕布是边州人?

    如今吕布重归朝廷,成了天子器重的狼骑督,威镇草原,他却还在徐州与袁熙纠缠。

    如果当时能接受吕布的亲近,有并州骑兵助阵,他现在何至于忌惮袁熙的骑兵?

    上苍不是没给他机会,是他自己没抓住。

    天子却紧紧的抓住了。

    这样的例子不是一个,而是几个。

    关羽如此,赵云也是如此。

    所以,这天下只能是天子的,自己还是安心做个藩王为好,哪怕封国偏远一些。

    只是建藩也不是容易的事,天子给了他机会,还要看他能不能抓住。

    眼下看来,他麾下的人才还是远远不够,尤其是谋士。

    他身边的人不少,其中还有陈登这样的世家子弟,但直到法正来了之后,他才意识到真正的谋士应该是什么样子,又能起到什么样的作用。

    可惜法正是朝廷的人,来徐州只是暂时协助他作战。等战事结束,法正就要回去了。

    如果能留下法正,那就好了。

    刘备心中一动。“孝直,你今年二十五?”

    “是的。”

    “成亲了吗?”

    “还没有。”法正笑道:“前几天关中大乱,我逃难去了益州,人心惶惶,身如浮萍,哪里顾得上成家。去年回了关中,蒙天子不弃,召为散骑,一时也没顾得上。”

    刘备听懂了法正的意思。

    他如今是天子身边的散骑侍郎,一般人看不上。

    “年轻人,有功业心固然难得,但不孝有叁,无后为大,孝直还是要留心些。若有合适的女子,不可错过。山东士大夫虽然自负,但山东女子却多有聪慧之人,最能持家,相夫教子。比如我刚纳的麋氏,虽然出身商贾,却是一个贤内助。”

    法正哑然失笑,举起手中的酒杯。“使君不仅有白玉美人,还有多金美妾,真是令人羡慕。”

    “孝直若有意,不妨多留心。”刘备也举起酒杯。“这琅琊可是出美人的地方。你可能听说过,曹孟德的妾卞氏就是琅琊开阳人。虽出自倡家,却有大妇风范,比那丁夫人强太多了。”

    法正顿时来了精神,身体前倾。“我听说琅琊有不少白狄后裔,皮肤白晳胜雪,是真的吗?”

    刘备呵呵一笑,挤挤眼睛。“击败袁熙之后,带你去看看。”

第724章 一进一退

    刘备与法正畅谈琅琊美人的时候,袁熙正与谋士韩宣吵得面红耳赤。

    几天前,袁熙收到了审配的消息,得知袁绍北上易县出了意外,如今被袁谭软禁,可能已经丧命,顿时慌了神。

    他恨不得立刻撤退,以最快的速度回到冀州,与审配一起出兵,讨伐袁谭,然后成为冀州之主。

    与此相比,徐州不值一提。

    但韩宣强烈反对。

    韩宣字景然,是渤海人,为人短小,又年轻。袁熙不是太看得上,只是此人是田丰推荐的,不得不接受,留在身为充作军谋。

    事实证明,韩宣虽然其貌不扬,却聪明过人。袁熙进军琅琊之后,能这么顺利地打到阳都附近,韩宣的几次建议起到了关键的作用。

    所以袁熙收到审配的消息后,第一时间请来韩宣商量。

    但是韩宣说,袁绍丧命的可能性极小。果真如此的话,袁谭难逃弑父之名,千夫所指。别说成为冀州之主,他能保住命就不错了。

    既然袁绍还活着,那审配要求袁熙立刻撤退,返回冀州,进攻袁谭,就是一个非常不理智的行动。这话传到袁绍耳中,会让袁绍觉得冀州人想趁机发难,拥袁熙为主。

    到了那时候,形势反而对袁谭有利。

    韩宣说,只要审配没有刚愎自用到愚蠢的地步,他大概率会请田丰出山,为他出谋划策。而田丰也一定会阻止审配的鲁莽,以静制动。

    因此,袁熙此刻不仅不应该撤兵,还应该主动进攻,尽可能拿下琅琊,将战线推进到东海境内,直接威胁郯县。

    如此,不仅琅琊郡为袁熙所有,人力物力都可以调动,徐州也将为之震动,袁熙也就有了足够的威望和实力与袁谭争嗣。

    现在回去,绝非上策。不仅已经攻占的几个县会丢,还有可能被刘备追击,遭致大败。

    两人争执不下,袁熙就采取了一个折中的办法。

    他一面派人回邺城探听消息,一面收缩防线,以防刘备反攻。

    今天,他置酒请韩宣赴宴,打算向韩宣赔罪,再商量一下撤退的事宜。但话不投机,袁熙一开口,两人就争了起来。

    袁熙已经忍了好几天,自认为已经给足了韩宣面子,见韩宣依然不肯让步,心中隐藏的不屑再次爆发出来,最后口不择言,说了一句渤海人反复,之前就曾支持过公孙瓒,现在又想支持刘备。

    韩宣也不是个好脾气的人,听了这话,当场翻脸,拂袖而去。

    袁熙很后悔,却又抹不下脸来道歉,气得在帐中大发雷霆。

    这时候,他有点理解袁绍的难处了。

    冀州人太跋扈,过于依赖他们,必将被他们左右,诸事不能自主,成为有名无实的傀儡。

    两天后,刘备发动了进攻。

    士仁、麋芳各率两千步卒,从东西两个方向对袁熙的大营发起了攻击。

    双方交战以来,一直是袁熙进攻,刘备防守为主。刘备主动进攻,这是第一次,袁熙甚至没有一点心理准备。

    仓惶之下,他想派人去韩宣来商议,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交手这么多次,他对双方的实力还是清楚的。刘备麾下虽然有张飞、陈登这样的大将,部下也算得上精锐,可是论进攻能力,还是他率领的冀州兵、青州兵以及幽州骑兵更强。

    刘备防守都有些勉强,主动进攻还能讨得了便宜?

    这一战,我自己指挥就行,没必要去求韩宣。

    一开始,袁熙的想法的确没有错。在经过最初的慌乱之后,袁军迅速镇定下来,在袁熙的指挥下固守大营,有条不紊的展开反击。

    士仁、麋芳进攻受阻,双方进入了脱着的状态。

    刘备见状,觉得取胜无望,便准备让士仁、麋芳佯败,诱袁熙出营,再予以伏击。

    但法正拦住了他。

    法正一直盯着袁熙的中军,他发现一个问题:袁熙守得很稳健,却几乎没有反击的兴趣,与之前交战时旺盛的战意截然不同。

    按理说,这么好的机会,袁熙会迅速反击地才对。不是躲在营栅后面射箭,而是利用骑兵的冲击力,出营冲击步卒。

    要么是袁熙不想打了,要么指挥的将领不是袁熙,又或者,之前主导战事的人不在。

    法正立刻向刘备提出建议,派出实力最强的张飞,对袁熙的大营进行一次强力突击,并让陈到指挥的亲卫骑做好出击的准备。

    如果袁熙派骑兵反冲锋,那就掩护张飞等人撤退。

    如果袁熙还按兵不动,那就利用骑兵的速度冲击袁军的辎重大营,放火焚烧辎重。

    刘备稍一犹豫,便接受了法正的建议。

    他只做了一个小小的修改。

    他将指挥权交给了法正,自己与陈到一起率骑兵出击。

    法正毫不客气的接受了。

    刘备传出命令,原本不紧不慢的战鼓声炸响,不仅士仁、麋芳重新组织起攻势,张飞也率叁千步卒冲了出去。

    刀盾手冒着袁军的箭雨,冲到袁军大营前,掩护弓弩手上前集射,弥补弓弩力量的不足。张飞率领亲卫营,冲到了袁军营门前,手持巨斧,亲自破门。

    袁军的前营将领没想到刘备会这么决绝,准备不足,一时慌了手脚,立刻向中军求援,请袁熙派兵增援。

    他营里只有一千人,挡不住张飞的勐攻多久。

    袁熙收到消息,不敢怠慢,立刻派中军增援。

    让他想到的事又一次发生了,刘备、陈到突然出击,千余骑兵从袁军大营之间插了进去,直奔袁熙所在的中军,大有斩将奔旗的意思。

    袁熙慌了神,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刘备亲自出战,骑兵士气大涨,在两侧营中的袁军将士的注视下,迅速深入。

    袁军根本没想到刘备会派骑兵冲击,更没想到刘备会亲自出击,连弓弩都没准备好,眼睁睁地看着刘备从面前驰过。

    他们能做的,就是向中军示警。

    刘备疯了,亲自突阵。

    奉命增援前营的袁军步卒听到示警消息,又看到骑兵冲来,顿时慌了手脚,纷纷停止前进,就地列阵,准备迎接骑兵的冲击。

    刘备突然改变了前进方向,放弃了袁熙的中军,直扑一旁的辎重营。

    千余骑兵绕着辎重营奔驰,将准备好的箭射入营中,箭上绑的引火物点燃了营中堆积如山的粮草辎重,辎重营里迅速起火,乱作一团。

    趁此机会,刘备破门而入。

    骑兵策马冲进辎重营,四处纵火,肆意杀戮。

    等袁熙反应过来,知道刘备的目标不是他,而是辎重营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晚了。

    辎重营已经烧成了火海。

第725章 众矢之的

    转眼之间,形势就脱离了袁熙的控制。

    辎重被毁,军心大乱,士气也跟着大坠。诸将看着辎重营方向的大火,心头一片死灰,斗志全无。

    离秋收还有几个月,就算想从冀州运粮来,时间也未必赶得及。

    撤回青州,成了唯一的选择。

    袁熙慌乱之下,救援不及。前营被张飞攻破,营中将士一边与张飞死战,一边向中军求援。

    中军有反应,但援军就是迟迟不到。

    前军将领被张飞斩首,营中将士大半战死,小半投降,只剩不到百余人逃出大营。

    好在张飞也自知实力有限,不可能击破袁熙的中军,在营里放了一把火,就撤了回去。

    尽管如此,一战斩首近千,依然是刘备几个月来最大的胜利。

    烧了辎重营,则将袁熙逼到了绝境,形势对刘备大好。

    刘备心满意足,收兵回营。

    法正却意犹未尽,觉得张飞、刘备虽勇,却不擅长把握战机。这种情况下,就应该继续进攻,扩大战果。

    袁熙已经乱了阵脚,再逼他一下,说不定就崩溃了。

    某种程度上,陈登说得对,刘备及其麾下将士擅长防守,却不擅长进攻,相互之间的配合也不够默契。如果不是事先安排好,靠他们临场发挥,很难把握住战机。

    回到大营之后,陈登出营迎接,向刘备表示祝贺。

    刘备很兴奋,指着法正说道,这一战的首功是法正。若不是法正要求进攻,不可能有这么大的战果。

    陈登很意外,随即又向法正表示祝贺。

    法正坦然接受,神情傲慢,甚至没有还礼。

    陈登很生气,却不好当场发作。他心里不舒服,连庆功宴都不想参加,还是被诸葛瑾劝住,说这样会让刘备尴尬,这才强忍不快,留在席中。

    大胜之外,诸将都有些兴奋,刘备也不例外,频频举杯,又命陈琳作诗纪念。

    张飞很快就喝得大醉,起身属舞,东倒西歪,状若疯癫。

    陈登看在眼里,暗自摇头。

    刘备平时喜怒不形于色,一喝酒就原形毕露,哪里还有半点王者之相。

    袁熙看着一片狼藉的辎重营,看着那些被火浇成炭黑,又被水泡得不成样子的粮食,面如死灰。

    韩宣也很自责。

    如果不是他任性使气,没有及时去协助袁熙指挥,战局也不可能发展到这个形势。

    他也没想到刘备会发起强攻,而且亲自率骑兵突阵。

    一个疏忽,就造成了致命危机。

    “景然,奈何?”袁熙有气无力的问道。

    韩宣没有立刻回答,他详细问了袁熙交战的经过,尤其是刘备突阵的前后,最后问了袁熙一个问题。

    “刘备突阵时,谁在中军指挥?”

    袁熙仔细想了想。“陈登?”

    韩宣摇摇头,觉得不是陈登。

    两军交战这么久,刘备一直不占上风,大多以防守为主。陈登指挥的是步卒,承担着防守的主要任务。从几次作战来看,陈登非常忌惮袁军的骑兵,作风保守,尽可能不给袁熙一点机会。

    这样的人,不可能做出如此激进的安排。

    韩宣让袁熙想办法去打听,看看刘备身边是不是出现了什么新面孔,又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他怀疑,不仅是这一战,之前几次交战,也可能与此人有关。

    袁熙有些不耐烦。“景然还是不肯退兵?”

    韩宣耐心的解释道:“将军,不是不退兵,是不能如此随意的退兵。我军撤退,刘备必然来追,若不知是谁在他身边出谋划策,如何知道他会怎么追?如果只是远远的跟着,那便罢了。如果他像今天一样,突然冲上来搏杀,将军还能安然退出琅琊吗?”

    想起不久前的战况,袁熙打了个寒战,不敢再嘴硬。

    刘备如果一直如此跟着他,他就睡不好了。

    “以景然之计,奈何?”

    “辎重营虽然被毁了,但仔细挑选一下,还有一些粮食能吃,只是要将领与将士们同甘苦。稳住军心,然后再派人赶往莒县、诸县,做好接应,向当地大族借一些粮食,以供坚守,然后再徐徐撤兵。”

    袁熙觉得有理,随即又问道:“向冀州求援吗?”

    “暂时不需要。向青州各郡国借粮,支撑到秋后以后,应该足够。”

    “不回冀州了?”

    “退到北海再说,眼下不宜提及。”韩宣看向四周的将士,又对袁熙说道:“一旦大军崩溃,将军就算回到冀州,又能如何?”

    袁熙面色煞白,没敢再说什么,按照韩宣的建议,一一安排。

    辎重营被毁,袁熙却没有立刻撤兵,让刘备在大感意外。

    他又组织了两次试探性进攻,但是袁熙没有再给他机会,坚决地打了回去,还抓住刘备一次冒进,数弩齐发,险些要了刘备性命。

    遭此一劫,刘备也清醒过来,知道自己还不具备优势,只能耐着性子和袁熙缠斗。

    法正意识到了不对劲,建议刘备派人进攻莒县,逼袁熙撤退。

    但他的建议遭到了陈登的反对。

    陈登说,眼中双方势均力敌,我方的实力甚至还要弱一些,如果分兵,只会给对方各个击破的机会,不可取。

    法正很不高兴,当众指责陈登畏敌如虎,消极怠战。

    他对陈登说,你就是经常打败仗,输怕了,还没打,先想着怎么保命。像你这样,还想开疆拓土?在徐州,你都不敢主动进攻,到了人生地不熟的边疆,你岂不是只能天天躲在大营里?

    陈登忍无可忍,和法正吵了起来。

    他对刘备说,我是败军之将,不敢言勇。愿意交出兵权,解甲归田。

    说完,不等刘备说话,他扬长而去。

    张飞也很不舒服。法正这么说,也有指责他的嫌疑,甚至有指责刘备的嫌疑,搞得好像没有他法正,他们就每战必败似的。

    法正惹了众怒,刘备也很无奈,一边劝解,一边让陈琳去追陈登,劝他消消气。

    法正也很郁闷。

    他对刘备说,陈登本事不大,脾气却不小。我在天子面前时也常常直言不讳,天子都没有计较。

    他陈登就连一句批评都听不得?

    看来我不该来,还是回长安复命去吧。

    刘备连忙拉住,好说歹说,才让法正放弃了立刻回长安的想法。

    两天后,袁熙撤兵的消息传来,退守莒县。

    法正仰天长叹。

    扩大战果的机会已经错过,刘备想收复琅琊,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

    刘备也很郁闷,带着法正去了开阳,准备散散心。

第726章 自愧不如

    诸葛亮拿着文书,快步走到椒房殿门口的时候,刘协正在皇后伏寿说话,笑语盈盈,一派温馨。

    伏寿心情不错。

    怀胎六个月,有太医的悉心照料,还有荀文倩这个过来人一旁陪伴,她的状况非常好。

    尤其是父母都来了长安,伏完在太学任《尚书》祭酒,主讲家传的学问。母亲暂时没事,隔叁岔五的进宫陪她,兄弟和姊妹都有了不错的安排,她过得很舒心。

    最让她满意的,自然还是天子不管多忙,还是经常抽出时间来椒房殿。哪怕是说几句话就走,也不会几天不露面。

    在天子的示范下,几个贵人没人敢怠慢她。只要在宫里,每天都过来请安,陪她说说话,相处得还算融洽。

    唯一遗憾的就是上次华佗预测翻车,现在不敢轻易说是男是女。

    虽然嘴上不说,但伏寿还是希望能生个儿子。

    一来天子即将年满二十,应该有个嗣子。

    二来马云禄入宫之后,随时可能怀孕。马云禄与荀文倩不同,她背后有凉州军。如果她身为皇后,一直生不出嫡子,马云禄却先生了儿子,难保凉州人不会有想法。

    最后还有一个麻烦。董宛、宋都也到了可以生养的年龄,不久就要回到长安,她的竞争对手突然就变多了。

    只要她能生下皇嫡子,那这些担心就都没有了。

    让桥蕤的两个女儿入椒房殿为侍女,某种程度上也是有备无患。

    天子虽然拒绝纳她们入宫,却还是喜欢她们的。

    男人嘛,有几个能拒绝国色。

    “陛下,又有公事来了,你就别陪我了。”看到诸葛亮,伏寿主动说道:“待会儿点心好了,我让人送去。”

    刘协笑着应了,起身离席。

    见此情景,诸葛亮在门口住了脚步。

    他和伏寿都是琅琊人,本来就有不少人说他得到天子信任和皇后有关,平时特别注意保持距离。今天要不是情况特殊,他甚至不会走到椒房殿来。

    “什么事?”刘协迈步出了殿,轻声问道。

    “冀州、徐州的形势都有变化,而且有些关联。”

    刘协听诸葛亮说完,没吭声,一直走到清凉殿,入了座,展开地图看了一会儿,才轻笑了一声。

    “这些人还真是好斗啊,没人斗的时候,就自己和自己斗。”

    见刘协一脸不以为意,诸葛亮提醒道:“陛下,依徐州的进度,只怕今年无法进军辽东。”

    刘协瞅了诸葛亮一眼。“辽东还能飞了?”

    “那倒不会。”诸葛亮也笑了。

    “既然不会飞了,那有什么好担心的。早一年,晚一年,其实没什么区别。”刘协靠在凭几上,以手支额。“我倒是希望慢一点,走得太快了,未必是好事。”

    诸葛亮神情不变,心里却有些无奈。

    他天天跟着刘协,自然清楚刘协对当前现状最大的不满就是袁绍撤得太快了。如果能多打几年,度田或许不会这么难。

    徐州、冀州的情况正合刘协之意。

    可问题是琅琊是他的家乡,刘备现在驻扎的地方就是阳都。黄巾之乱时,阳都就受了灾。再打上几年,阳都会被打残。

    “担心家乡?”刘协没听到诸葛亮的回应,瞥了他一眼,见他神色忧虑,立刻明白了其中原由。

    诸葛亮一愣,随即说道:“是的。”

    “那就更不能急了。”刘协笑笑。“不出意外的话,刘备与袁熙之间的争斗已经不在战场,而是人心。你家那些亲朋故旧会支持谁?”

    诸葛亮几乎没有犹豫,脱口而出。“家兄在刘使君处,族人自然是支持刘使君的。”

    “但愿如此。”刘协笑笑,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

    他知道诸葛瑾在刘备麾下,但诸葛瑾并不是刘备的直接下属,而是陈登的。是有意为之,还是巧合,这就不好说了。

    他更愿意相信是同声相应,同气相求。

    有些东西是有惯性的,不是想改就能改的。

    徐州士大夫正有意无意的站队,真正支持刘备,或者说是支持朝廷的人并不占多数。

    其实不仅是徐州,整个山东都是如此。

    周忠出任司空后,第一个决定就是辟除张昭为吏,而且是司空长史。

    刘协并不觉得张昭能胜任司空长史,但他没有否决。这是君臣之间的分寸,周忠提议,只要不过分,他就不会否决。最后成绩出来,周忠自然清楚该怎么做。

    他心里有比张昭更合适的司空长史人选,但他没有说。

    “虞祭酒这两天在忙什么?有几天没看到他了。”

    “在和木学堂的几个匠师在研究投石机。”

    “投石机?”

    “他上次去看了一下投石机,说是太简陋,有很大的优化余地,便主动揽下了这件事。这两天正在试验,好像是算出来的结果和实际结果有些误差,现在还找不到原因。”

    刘协眼神微闪,心中有些说不出的诡异。

    果然战争才是科学技术的第一推动力吗?

    “没几个月就要太学论讲了,他不准备参加吗?”

    诸葛亮忍着笑。“他说和那些人没什么好说的。”

    “你也这么觉得?”

    “臣可没虞君那么自信。”诸葛亮连连摇头。“臣的悟性不够,举一反叁已经不易了,举一反十,只有那样的奇才才可以。”

    “是你的心思不在那方面。”刘协直接点破了诸葛亮的谦虚。

    只论智商,诸葛亮不弱于虞翻,甚至可以说不弱于这个时代任何人。他的问题是完美主义,不管什么事,要么不做,要么就做到极致。

    实际上,他这种性格最适合做学问,或者技术,唯独不合适从政。

    完美主义者从政做不了一把手,否则只会把自己累死。

    但问题是,诸葛亮最大的兴趣就是从政。

    这是儒家士大夫的担当,学而优则仕,达则兼济天下嘛。

    所以刘协在培养诸葛亮的同时,还要物色诸葛亮的继任者。不出意外的话,诸葛亮肯定会死在他前面,不可能陪他走到最后。

    只是他一时半会还找不到这样的人。

    姜维肯定是不行的。

    好在这事也不用急,再等上二十年都没问题。

    “陛下过奖了,臣不敢当。臣说的是真心话,他的悟性的确非常人能及。恕臣引喻不当,或许只有陛下能与能比肩。”

    诸葛亮顿了顿,又道:“这不是臣一个人的想法,其他人也都这么想。”

    刘协很无奈。“我只是一个普通人,也会犯错,也有力所不能及的时候,你们不要逼我做圣人。说的多了,当了真,非国家之福。”

第727章 知己者明

    知人者智,知己者明。

    刘协两世为人,多少有点自知之明。他不是圣人,只是一个开挂的穿越者。如果没有两千年的历史积累,他连被后人当作傀儡的刘协本尊都不如。

    刘协本尊能将一个垂死的王朝支撑二十多年,他却在一个屁大的单位里都溷不出头。

    除去外挂的加成,他唯一的优势就是清醒,知道自己是颗什么葱,没必要非和这个时代的翘楚争锋,以免自取其辱。

    比如和他们论经学,自己十有八九是要被吊打的。

    好在经学除了吹水,实际上没什么卵用,是否精通经学对实现王道也没有实质性的影响。

    为人民服务才是王道。

    这是真正的降维打击。

    “有位高人说过,最可怕的是两种人:一是有信仰的读书人,一是拿起武器的农民。如何将这两种力量变成有益的力量,而不是破坏的力量,是我唯一的目标。”

    刘协站起身,向外走去,站在廊下,看着远处的山峦,缓缓摇头。

    “做圣人,我没兴趣。”他伸手一指覆盖着白雪的山顶。“高处不胜寒,无敌太寂寞。”

    诸葛亮喝了过来,顺着刘协的手往远处看了一眼,若有所思。

    君臣两人站了片刻,享受着难得的安静。

    过了一会儿,刘协转头看着诸葛亮。“印坊筹备得如何了?”

    诸葛亮回过神来。“印坊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字模正在加紧刻制,但主笔人选的确定却有些麻烦。”

    刘协目光一闪。“孔文举不肯?”

    论讲在即,他打算将每天论讲的内容出一期纪要,及时公布,所以特地从河东书坊特地调来了匠师和管理人员,准备在长安建议一个印坊。

    为了快速印刷,他还花了不少力气,决定使用活字印刷。

    孔融是他中意的主笔,既有文采,又会骂人,简直是最合适的新闻评论员。

    前两天派人去请,本来以为孔融会欣然答应,没想到孔融居然拒绝了。

    诸葛亮笑了笑。“他说论讲的人都在现场,只要做好记录,以后结集即可,毋须立刻印行。如今各地贤良陆续进京,财赋紧张,还是能省则省为好。”

    刘协哑然失笑。“你信么?”

    “不信。”

    刘协摇摇头。“给他机会,他不敢接,算了。还有其他人选吗?”

    诸葛亮难得的迟疑了片刻。“有倒是有,只是未必堪用。”

    刘协不解地看着诸葛亮。

    这是什么意思?

    “德才堪用,心思却未必与陛下相合。”诸葛亮低下头,避开了刘协的目光。“愿为陛下口舌的,人品又未必堪用。”

    刘协明白了。“说来听听。”

    “前者如来敏、许靖,刚从益州赶到长安。后者如路粹,前天还曾上书自试。路粹是蔡伯喈弟子,收到他的上书后,臣就去问了蔡令史。蔡令史对他评价不是很高。”

    刘协沉吟了片刻。“将他们一起找来。”

    “陛下的意思是……”

    “既然是论讲,自然要有不同意见。与其私下里非议,不如摆在明处。谁是谁非,留与后人说。”

    他顿了顿,又道:“要对民众有信心嘛。就算暂时分不清楚,走一些弯路,将来总回重回正道。”

    诸葛亮点点头,转身去安排。

    “印坊准备得如何了?找时间去看看。”

    “唐夫人亲自赶来部署,又有几位贵人从中推动,速度非常快。”

    “唐夫人也来了?”刘协很诧异。“我怎么不知道?”

    “夫人说陛下太忙,不必惊扰陛下,等完工了再来见驾。”

    “现在就去。”

    长安印坊就建在太学中,单门独院,门外有虎贲郎守护。

    为了能及时印行文章,刘协拿出了活字印刷术。虽说印刷效果不如凋版精美,速度却非凋版所能及,用来印刷邸报、时事评论这些对时间要求更高的文章最合适不过。

    毫无疑问,这是大杀器,暂时还不宜公布。

    所以刘协将守护书坊的任务交给了虎贲郎,由虎贲中郎将宋果亲自负责。贵人宋都也在书坊里做事,如果唐夫人返回河东,宋都将是最合适的书读话事人,所以宋果也非常用心。

    某种程序上,宋果将这个书坊当成了自家产业,呵护备至,不让任何闲人接近。

    得知天子将来考察,宋果第一时间赶到大门外迎接。

    看到全副武装、精神抖擞的宋果,刘协忍不住想笑。

    征伐数年,宋果因功封亭侯,但很快就闲了。短期内,几乎不仅出征的机会,宋果一度很消沉,连日常训练都有些懒散,很久没看到他这么精神了。

    看来还是要有点事做,要不然人就废了。

    其实这也怨不得刘协,他本来是想等邓泉致仕,由宋果接任光禄勋。但邓泉虽然年纪大,身体却好,而且一点没有主动致仕的想法,刘协也不能赶他走,只好这么拖下来了。

    再等几年,邓泉差不多就到退休年龄了。

    “穿这么多,不热吗?”刘协说道。“太学里几乎都是书生,你还怕他们硬闯不成?”

    大热天的,宋果还穿着皮甲。

    虽然皮甲不像铁甲那么重,也不需要战袍内衬,毕竟还是不透气。

    宋果一本正经地说道:“陛下此言,臣不敢苟同。且不说书生之中也有通晓武艺的,就他们那脾气,犯起犟来,也非常棘手。披上甲,让他们知道这里有虎贲守护,他们就不敢轻举妄动,省了不少麻烦。”

    刘协觉得有理。“那就辛苦你们了。”

    “为陛下效力,是臣等职责所在,岂敢言苦。”

    正说着,董宛从里面奔了出来。“陛下,真的是你吗?”

    刘协忍不住笑了。

    几年不见,董宛已经长成了一个充满青春朝气的大姑娘,脾气却还是那样跳脱,和伏寿、荀文倩完全是两样,甚至连两个羌女贵人都比她文静些。

    不过这却让他有一种久违的亲切感。

    女子进了宫,还能保持不变的不多,就连马云禄进宫后都拘谨了很多。

    “别来无恙?”

    “无恙无恙。”董宛拉着刘协的手,上看下看,右看又看,嘴里啧啧有声。“陛下不仅无恙,还强壮了很多呢。要是在路上见到,臣妾都不敢认你了。”

    “阿宛!”唐夫人赶了出来,身后跟着宋都。她轻喝了一声,给董宛使了个眼色。“还不向陛下行礼。”

第728章 反受其咎

    董宛一惊,下意识地放开了刘协的手,退后一步,敛容而拜。

    “臣妾宛,拜见陛下。”

    看着在跳脱与淑女之间无缝切换的董宛,刘协有些无语,有些失望,却又不好表现在脸上。

    唐夫人和宋都也上前行礼,有板有眼,一丝不苟。

    “嫂嫂……”

    “陛下,这里是太学,天下读书人聚集之所。”唐夫人提醒道:“陛下不宜授人以柄,多生口舌是非。”

    刘协笑了一声,没有再坚持。

    他可以不在乎那些读书人怎么看,她们却不行。女子主事,本来已经惹了不少议论,再加上君前失礼,不知道会吵成什么样。

    太学论讲在即,还是不要节外生枝。

    刘协一边随着唐夫人向书坊里走,一边说道:“嫂嫂来了长安,怎么也不通知我一声。就算我再忙,办个家宴,接风洗尘也是应该的。”

    “陛下有心,臣妾就心满意足了。只是书坊事务多,陛下又忙,所以臣妾想着等做完了事,再请陛下来看。不曾想还是惊动了陛下。”

    “嫂嫂太客气了。”刘协埋怨道。“嫂嫂这几年在河东还好吧?”

    “蒙陛下关照,臣妾这几年很好,甚至是前所未有的好。”唐夫人笑道:“不仅我如此,坊里的匠师们都有这种感觉。关东太平,明明有很多人可以返乡了,却还是不愿意走。这次听说长安要建书坊,都想来尽一份力,以报陛下大恩。”

    刘协看着列队欢迎的男女匠师们,颌首致意。

    匠师们齐唰唰地行礼,眼中透着不加掩饰的热烈,有的人已经忍不住落了泪,就像看到了至亲的人。

    刘协也有些感动。

    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些人经历和他类似,都是在地狱门口转了一圈的人。

    只有经历过地狱,才知道人间的可贵。

    唐夫人领着刘协在外面转了一圈,最后来到了字库。

    几个超大的多层木盘摆在屋子中央,木盘上摆着按说文韵部摆放的字模,都是用上等的硬木刻字,散发着木材的香味。

    刘协拿起一枚字模看了看。“书法不错,刻得也好。”

    “书法是梁鹄手书,刻字的都是河东书坊最好的匠师。没有他们,无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完成这么多字模的刻制。”

    唐夫人摸着木盘,眼神轻柔,就像看着自己的孩子。“臣妾本以为凋版已经高明,没想到还可以做成活字,陛下的奇思妙想,真是层出不穷。”

    “那你觉得可以大行于世吗?”

    唐夫人摇摇头。“那要看印什么了。常用公文,没什么生僻字,自然没有问题。若是学者之书,要备的字模太多,怕是有些困难。且学者之书印数少,这么做的成本太高了。”

    “先试试吧,慢慢来,也许以后会有更好的办法。”刘协看看四周的匠师们。“我相信你们可以做得更好,河东书印的书如今已经成了收藏品了,文人学者都以能在河东书坊出版着作为荣。”

    唐夫人也笑了,带着一丝欣慰。

    说完了书坊的事,刘协随唐夫人来到处理公务的地方。看着两侧桉上堆得满满的字模、印样,刘协眉梢轻扬,感觉有点回到前世办公室的感觉,亲切感油然而生。

    他看了一眼用帘子隔开的内室。“嫂嫂就住在这儿?”

    “时间紧,任务重,没时间另外找住处。再说了,书坊完工之后,我还要回河东去,没必要找房子。”

    “不能留在长安吗?”

    “我还是觉得河东安逸。”没有外人在场,唐夫人也轻松了一些。“河东有文若夫妇,常来常往,不会太寂寞。”

    “文若迟早要来长安的。”

    “等他来再说吧。”唐夫人眼儿弯弯。“诸事草创,百废待兴,陛下很忙,我就不给陛下添麻烦了。”

    “哪有什么麻烦。”刘协叹了一口气,在席上坐下,随手拿起桉上的东西看看。“关东太平,你没回颍川看看吗?”

    “没有,不想看到那些人。”唐夫人澹澹地说道。“陛下,我的父兄既无才德,名声又恶,你就不用照顾他们了。若是有机会,倒是可以提携一下你的母族。赵国王氏还是有些可用之人的,眼下这形势,陛下需要一些至亲心腹。”

    《宦者列传》的稿本已经印行天下,虽然蔡琰已经尽可能公正,但唐衡唐两堕的名声实在太臭,洗都没法洗。

    刘协也没过重用颍川唐氏的人,但安排个不重要的职务还是可以的。

    至于母族赵国王氏,他也在安排。可是说实话,那几个表兄弟真不怎么行,当不得大用。

    他的表兄王端爵侯,官居奉车都尉,但是一点用也没有。送舅父王斌归葬以后,一直在老家待着,也不来长安侍驾。

    他想用他们,都不知道该怎么用。

    刘协眼神微闪,沉默了片刻。“是文若的建议吧?”

    “也是臣妾的建议。”

    “我知道了。”刘协抬起头,看着唐夫人。“嫂嫂,说一件私事。”

    “嗯。”

    “你还年轻,不必为兄长守寡。如果有合适的人,就嫁了吧,不用在乎别人说什么。”

    唐夫人诧异地看了刘协一眼,神情有些古怪,几次欲言又止。

    她想了好一会儿,最后轻笑道:“多谢陛下关心。”

    刘协很认真的说道:“嫂嫂,我是认真的。这也不是能开玩笑的事。”

    唐夫人也笑了。“我也是认真的。我现在也是有产业的人,衣食无忧,不需要嫁人也能活得很自在。就算嫁人,也要嫁一个自己满意的人。”

    她伸手指了指外面。“有这种想法的不仅是我一个,坊里很多人都这么想。而且……”她停了片刻,嘴角挑起一抹笑意。“你要是再不多关心两位贵人,阿宛不好说,阿都可是会有想法的。”

    刘协心里一惊,神情也有些尴尬起来。

    怪不得宋都见到自己之后恭敬有余,亲近不足,原因这小妮子有想法啦。

    这要是平权平到自己头上,有贵人提出和离,可有点丢脸。

    “她想……怎样?”刘协的底气有些不足。

    唐夫人笑了。“陛下多虑了。宋贵人倒没想到那一步,只是她的心思全在书坊里,对回宫不是很热心。”

    刘协长出一口气。“嫂嫂,你吓我一跳。”

第729章 宴无好宴

    许靖坐在堂上,一手抚着胡须,一手拿着一卷《说文解字》,嘴里念念有词,摇头晃脑,自得其乐。

    “这书印得真不错,当买几部,一部珍藏,一部常读,再留几部送人。”

    “你也不看看自己兜里还剩几个钱。”妻子刘氏没好气的说道:“好容易来了太学,安顿下来,你也不去找找老朋友,谋个教习之位,就知道天天读书。如今每天都有人来,谁知道哪天就没缺了,到时候看你怎么办。”

    “妇人之见。”许靖很不高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情况特殊,这教习是想做就能做的?不搞清情况就去自荐,万一被拒了,岂不丢脸。”

    “一到吃饭的时辰就去拜访朋友,就不丢人?自己吃完,还要再往家带一些,不丢人?”刘氏越说越生气,将儿子许钦拉了过来。“你看看,钦儿这两天都不好意思出门了。”

    “你为什么不好意思出门?”许靖问道。

    许钦瘪着嘴,刚要说话,门外脚步声响起,孔融大步流星的冲了进来。“文休,你在啊,太好了,太好了,我今天到你这儿做客。”

    许靖一惊,随即又强笑道:“求之不得,求之不得。夫人,还不去备酒食,款待文举。”

    刘氏哭笑不得,却还是款款一拜,拉着许钦到了内室,翻箱倒柜,找出一条半旧的衣服,拿在手里看了半天,一声叹息。

    “钦儿,你去把这衣服卖了,换些酒食回来。如果有剩的,再买两颗果饯吃。”

    许钦应了一声,将旧衣服仔细包好,悄悄地出门去了。

    刘氏准备了茶水,端上堂,坐在许靖身边。

    “教习今天怎么有空来?”

    孔融摇摇手,叹息道:“不瞒夫人,我是来避祸的。”

    刘氏吓了一跳。“避祸?你得罪了谁?”

    “谁?”孔融眼睛一翻,带着几分得意,伸手指了指。“天子。”

    许靖夫妇面面相觑,不知何意。

    孔融在太学做教习,学问既好,名声也大,平时是高朋满座,太学无人不知。按理说,他应该是天子器重的学者才对,怎么会得罪了天子?

    不过想想孔融那张臭嘴,倒又可以理解了。

    “天子命人来请我出任什么时报的主笔,我拒绝了。”孔融端起茶杯,呷了一口茶,随即又吐了出来。“文休,你真是不谙世务,买个茶都能被人骗,亏你不是从益州回来的。这种茶几文钱就可以卖一斤,你肯定被人骗了。”

    许靖面红耳赤,刚要说话,却被刘氏扯了扯袖子。

    “这怪不是文休,是我不懂,被人骗了。”刘氏强笑道:“真是无商不奸呢,欺负我们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

    “我就说嘛。”孔融摆摆手。“回头我让人给你送点好茶来。唉……”他突然一指许靖面前的《说文解字》。“文休,你小心些,别让茶水溅在书上。如此好书,留下茶渍就不美了。这一斤茶,也就抵半页纸。”

    许靖吓了一跳。“这么贵?”

    “那当然。”孔融赶了过去,小心翼翼地将书取了过来。“这是河东文秀书坊出的精品书,一卷便是五百钱,一部书,加上封套,便是一金。我为了买到这部书,可是求了人,托了关系的。”

    许靖的脸颊抽了抽。

    一部书要一万多钱?这也太离谱了。他刚才还说要买几部送人,现在看来,真是痴人说梦。

    刘氏也很意外,半天没说出话来。

    “那个……什么主笔?”许靖为了掩饰尴尬,连忙扯回话题。“又和天子有什么关系?”

    “这事说来话长。”孔融叹了一口气,说起了事情的原委。

    天子派人来请他做主笔,他原本还挺高兴的。

    这样的事,向来都是大学者做,比如《盐铁论》是由桓宽负责,《白虎通》则由班固负责。

    大汉再次中兴,天子有意重开太学,以一次论讲为开端,将来必然能记诸青史。加上现在印书也方便,这部书必能颁行天下。

    可是后来听说天子要他主笔的不是这部书的最终稿,而是每天的时评,还要向各州郡公布,他立刻拒绝了。

    不用多想,他就知道这不是一件好差使。

    不管天子怎么要求,来太学论讲的贤良文学还是士大夫为主。士大夫聚在一起,自然是为士大夫争取利益,与天子发生冲突几乎是必然的事。

    天子想出这个主意,显然是知道在讲堂上说不过士大夫,所以要将每天论讲的内容记下来,及时公布天下。

    一旦公布天下,知道士大夫们说了些什么的就不止是士大夫了,还有更多的普通百姓。

    至少关中、河东如此。

    这些地方一直在推行教化,识字的庶民不少。高深的文章看不懂,太学在争什么,还是能理解的。

    那些人不可能站在士大夫一边,他们更愿意支持天子,支持度田,有些人甚至已经拿到了土地。如果看到士大夫千里迢迢的赶到长安来,就是为了反对度田,会有什么反应?

    孔融用脚趾头想,也能想到结果。

    更何况,他是见识过天子唇吻的人。

    他毫不犹豫的拒绝了天子的邀请,但他也清楚,天子不是一个善罢甘休的人。既然挖好了坑,一定会想办法让他往里跳。

    除非他离开长安,离开太学,逃到天子找不到的地方。

    他密切注意着天子的动向,一听说天子来了太学,知道大事不好,立刻找地方躲避。

    躲到许靖这儿来,除了因为许靖刚来,天子未必清楚之外,还和许靖本人有关系。

    许靖是汝南平舆人,和颍川许县的陈纪关系非常好,又是许劭的从兄。偏偏陈纪和许劭都是天子讨厌的人。陈纪的儿子陈群因荀文倩的原因,至今滞留冀州不归。许劭则为了张喜的事奔走,不肯善罢甘休。

    因为这两个原因,都没人敢邀请许靖为太学教习,很多人都有意无意地和许靖保持距离。

    躲在这儿,最安全。

    当然,这些话不能全对许靖讲,孔融只说自己想潜心做点学问,不想过多的参与论讲的事,所以拒绝了天子。

    现在天子来了,当面拒绝则不合礼,不拒绝又违背自己的志向,只好躲起来不见,免得双方尴尬。

第730章 说文解字

    孔融说完,许靖大加赞赏。

    读书人就应该有气节,当以学问为本,不能唯利是图。

    与学问相比,名利皆不足道。

    刘氏虽然觉得许靖站着说话不腰疼,却也不反对。陪着说了几句话,起身去厨房准备了。

    看孔融这样子,今天这顿饭是跑不到了。许靖到长安后,多受孔融款待,今天也应该投桃报李,尽可能准备得像样些。

    到厨房看了一圈后,刘氏又回到内室,打开衣箱,从最下面取出一方手帕。打开手帕,里面是一只金步摇。

    她盯着金步摇看了又看,咬咬牙,重新包了起来,收入怀中,从侧门出去了。

    堂上,许靖与孔融兴致正高。

    “文休在吴会滞留了多久?”

    “数月而已。孙策渡江,屠杀英豪,我力不能救,义不能屈,只能避而走之。”

    许靖摇着头,叹息不已。

    到长安后,他就听到了有关孙策的消息。

    孙策入朝见驾,颇得天子信任,委以东南之任。他本人已经返回会稽,其心腹谋士虞翻则出任讲武堂祭酒。

    这样的人得到天子重用,让许靖多少有此失望。

    如果不是盘缠用尽,他是想直接离开长安,返回汝南老家的。

    天子虽然号称英明,甚至被人称为圣君,可是在他看来,这样的天子显然不是他心目中的圣君。

    这也是他对求官出仕不怎么上心的原因之一。

    “那你与王景兴相熟么?”

    “经过会稽时,曾蒙其款待。”

    “王景兴如今在军中任教习,教授将士读书,颇为得意。”

    许靖眉头微皱,沉吟了片刻,惋惜地说道:“可惜了。”

    孔融苦笑。“文休啊,莫怪我言之不预。虽说天下太平,大汉复兴。可是能否如你我所愿,只怕还有待后观。天子用兵,有名将之风,文学则不如光武远甚。这百年养士之风,怕是要变了。”

    许请眉头紧皱。“荀文若、荀公达如何说?”

    “他们有重任在肩,又远离朝廷,就算有什么意见,也无法及时传到天子耳中。文休,你不对他们期望太高,想他们做窦游平(窦武)怕是不太可能。天子虽年少,却知轻重,谁也动不了伏氏的皇后之位。”

    许靖咂了咂嘴,欲言又止。

    正说着,有孔融的侍从进来,附在孔融耳边嘀咕了几句。

    孔融点点头,对许靖说道:“天子刚刚离了书坊,去伏祭酒处了。”

    许靖笑道:“那你就安心在我这儿用饭吧。虽然酒食简陋些,却比你那儿清静。”

    孔融哈哈大笑,带着几分得意。

    即使他不得天子器重,却依然是名闻天下的大儒、名士,座上客常满,杯中酒不空,每天都热闹得很。

    刘协来到伏完的讲堂。

    伏完正在讲课。堂上、堂下坐了不少读书人,有年长的,有年轻的,有衣着光鲜的,也有衣衫半旧的。堂的一侧设了屏风,屏风后依稀能看到几个人影,像是女子。

    刘协没有惊动伏完,示意王越等人留在外面,只带着马云禄、吕小环站在廊下。旁边的人瞅了他一眼,神情有些不屑,不动声色地离开了些。

    刘协也没理他们。

    他穿的是常服,却是便于骑马的贴身窄袖武士服,头上戴的也是皮弁,与峨冠广袖的读书人一看就不是同路人。他身边的马云禄、吕小环也是类似打扮,与大家闺秀丝毫不搭边。

    那些读书人可能是将他当作附庸风雅的武士,听不了几句就会觉得无聊,转身出去找同路人喝酒吹牛。

    刘协早就习惯了这种眼光,并不放在心上。马云禄、吕小环也无所谓,只是紧紧的跟着刘协,不让其他人靠近。

    读书人们离得远一些,正合她们的意。

    伏完今天讲的不是传统的经学,而是他一直在研究的古书。这些古书出自被盗的古墓,里面的文字都是秦以南的古文,研究起来难度很大。

    伏完研究了很久,也没能全部搞清楚,眼下还在厘清古文字的阶段。

    《说文解字》的印行,给他提供了不少帮助。

    眼下伏完的面前,就摆着一套精装版的《说文解字》,伏完时不时的停下来,翻开《说文解字》,对有疑点的文章内容做一些考证。

    堂上坐的几乎人手一部,至少是一桉一部,跟着伏完的节奏,不时地翻书,然后进行抄录。堂上的人没有《说文解字》,只能干听。

    气氛很热烈,但内容也很枯燥,不时有人悄悄离席。

    马云禄、吕小环就完全听不懂,一点兴趣也没有。

    等了半天,见刘协还没有走的意思,刚刚避之不及的读书人中有一个对他产生了好奇心,主动凑了过来,拱手施礼。

    “汝南胡综,字伟则,冒昧敢问足下高姓大名。”

    马云禄刚要上前阻拦,刘协摆摆手,含笑致意。

    “洛阳刘协,字叔同。”

    胡综诧异地打量了刘协两眼,有些疑惧不定。他想了想,随即又道:“足下也对古文有兴趣?”

    “其实不太懂。”刘协笑道:“开开眼界罢了。”

    “是的,这古文字的确不太易懂。要是有一部《说文解字》,时时翻阅,可能还好一些。若是没有这么书,那就是寸步难行了。”

    “我记得许叔重也是汝南人,你之前不知道这部书吗?”

    “听说过,但没机会见识。”胡综有些无奈。“如今这部书印行天下,我本想买一部来研习,奈何数量又少,就算凑足了钱,一时半会也买不到。”

    胡综说完,眼带希冀地看着刘协。“足下买到这部书了吗?”

    “我的确有一部,只是没怎么读。”

    胡综大喜,随即说道:“那……能转让给我吗?我可以多出一倍价钱。”

    “足下很有钱啊。”刘协重新打量了胡综两眼。

    一部《说文解字》卖到一万多钱,胡综一开口就是加价一倍,这是土豪啊。

    “也不是,我们是几个人一起筹钱共买,想着早一点入手,就能找一点学习,将来考入伏君门下读书。”

    刘协一愣。“入伏君门下要考这些?”

    “是的,报名的人太多,所以伏君想出了考试的办法。”胡综指指堂上下的人。“来听讲的都是有意报考的学子,但能坚持下去的却不多,若不乏有心向学,却实在买不到书的。”

    刘协想了想。“你住在哪儿?我回头将书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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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1章 学问无价

    胡综大喜,连忙从一旁借了纸笔,写上住址,恭恭敬敬地送给刘协。

    刘协接过,收在袖中。

    他知道胡综是谁,也有招揽之心,但这里却不是合适的场合。留下地址,回头再去看看,说不定会有更多收获。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能和胡综一起读书的想必不会是庸人。

    正说着,伏完的课告一段落,堂上的人没怎么动,堂下的却大多起身,有的只是活动身体,有的却摇头叹息,准备离场。

    看他们那样子,刘协知道胡综所言不虚。

    想参加考试的人不少,但真觉得自己的机会的人却不多,不少人还没参加考试就打了退堂鼓。

    刘协与胡综拱手告别,径直往后堂去了。

    胡综看着刘协的背影,眼神变幻。他转身出了讲堂大门,四处一看,便发现了一些与众不同的骑士,恍然大悟,用力一拍大腿,转身匆匆去了。

    刘协来到后堂,伏完正在喝水,几个弟子围在一旁,有的服侍,有的请教,其中还有一个年轻女子。

    见刘协走来,年轻女子起身避开,伏完也连忙起身行礼。

    与伏完见礼完毕,刘协入座,开门见山的问起了考试的事。

    他知道太学入学有门槛,却不知道这些门槛究竟是什么,目前还是摸索阶段。伏完用考古文的办法来决定入门的人选,是他自己的想法,还是通用办法,他需要问个明白。

    伏完听了,坦然说道:“这是臣自己的办法。”

    “为何?”

    伏完一声叹息。“陛下还记得洛阳太学的情形吗?三万太学生,真正用心读书的不足一成,剩下的人忙于交际,读了几年书,连最基本的文字都不通。这样的人入我门下,岂不是浪费朝廷的钱,浪费我的时间?”

    刘协点点头。“仅此而已?”

    “陛下以为他们想入我门下,只是为了学问吗?”

    刘协眨眨眼睛,忍不住笑了一声。

    伏完虽然老实,却不傻。

    伏完虽然官居少傅,与他皇后之父的身份不符。但天子尊重皇后,将来伏氏延续门第的可能性极大。入伏完门下,前程显然要比师从其他祭酒更光明。

    “臣不想成为那些人拾青拖紫的捷径。想入我门下,就必须是真心向学的,一心想入仕的不如不要。”

    刘协觉得伏完很清醒,但办法却有些不妥。“可是少傅考他们古文,就算有人真心向学,没有《说文解字》,怕是也无法通过考试吧?”

    “这个就不老臣的责任了。”伏完也有些不满。“陛下不妨去问问唐夫人,为何一部书要卖到一金这么贵。贵也就罢了,数量还少,我听说总共就印了三百部,其中还有近百倍根本不卖,只是用来送人。”

    看着一脸肉疼的伏完,刘协大概明白了其中的原因。

    汉代的私学兴盛,大儒有弟子上万的,但真正能接受大儒教诲的毕竟是少数,所以弟子也弟子之间有很大不同。

    最简单的是记名弟子,只有名义上的师生关系,可能从来没见过面,当然也谈不上什么学问传承。

    这一类人,只是弟子的外围,不算真正进入师门。

    真正入门就学的又有不同等级,比如有入门,有登堂,有入室。

    能在堂上听讲的就是登堂,大多是伏完的入门弟子,这些人都是有明确的学问传承,也就是所谓的师法。

    刚才刘协就看到,在堂上听讲的弟子中大多有《说文解字》,至少是两人合用一部,也就是说,唐夫人印出的精装版《说文解字》中,至少有二十部到了伏完师生手中。

    二十部就是二十金,即使是对伏完来说,也是一笔不小的钱。

    高昂的书价影响了伏完的教学,他当然不爽。

    但刘协却明白唐夫人为什么这么做。

    她绝不仅仅是为了赚钱。

    随着书坊越来越多,将来迟早会实现一郡一书坊,她主持的文秀书坊如何才能立足?那就是打出口碑,做最好的书坊。

    这部精装版的《说文解字》就是为了在读书人中树立口碑,让他们知道,能在文秀书读出精装版的着作,才是学术的最好体现,拥有一部文秀书坊出版的着作就是学术品位的象征。

    不仅对学者个人如此,这甚至已经成了一郡一县是否有足够学术高度的标志,《说文解字》的印行,某种程度上已经成了汝南人杰地灵的标志。

    实际上,《说文解字》能够有这样的地位,除了这部书本身的学术含金量之外,和大量的汝南籍女子有关。

    比如袁权。她是第一个提出《说文解字》可以用为教化教材的人,而且亲自编写了简化版,对推广《说文解字》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能和《说文解字》享受同等待遇的书不多,眼下还有一部《论衡》正在筹备之中。

    皇甫郦也想印一部书,安定人王符的《潜夫论》,但是被唐夫人拒了。表面上的理由是学术高度有待学者论证,背地里就有地域之争。

    关东人不愿意让关西人有这样的机会。

    如果不是刘协本人支持,《论衡》也未必能这么快就进入印行天下的阶段。排在文秀书坊出版计划上的是另一部书,《蔡邕文集》。

    伏完这么急着研究出土古籍,未尝不是想为琅琊正名。

    “《说文解字》的平装版很快就开售了,价格会便宜很多。”刘协说道:“不过少傅宁缺勿滥的想法,我是赞同的。眼下民生艰难,还养不起太多的读书人。”

    “老臣明白。”伏完带着三分怨气,又有些无可奈何的说道。

    刘协也没理他。这是他的真心话,他希望更多的读书人进入工学堂、医学堂、农学堂,甚至是商学堂,而不是一窝蜂的研究经学。

    那才是他重建太学的目的。

    要是还和洛阳太学一样,养三万无所事事,天天就知道呼朋引伴,互相吹捧的太学生,他岂不是自找麻烦。

    在他看来,有三千人研究经学就足够了,剩下的都去研究农学、工学、商学这些实学,只有如此,才能走上良性发展的道路。

    “我今天来,除了看看太学的重建进程,还想找几个人。”刘协随即说明来意,希望伏完给他想想办法,最好能推荐几个人。

    “孔文举。”伏完不假思索。“他是最适合的人选。”

    “他不肯。”刘协耸耸肩。“还有吗?”

    伏完倒是一点也不意外,随即想了想,又道:“倒还真有一个,陛下知道月旦评吗?”

    “许子将?他来长安了吗?”

    伏完摇摇头,露出一丝狡黠的浅笑。“不是许子将,是月旦评的另一个主评人,许靖许文休。”

第732章 自作多情

    诸葛亮之前已经提过许靖,刘协也知道许靖是什么样的人。曾几何时,他还觉得许靖不坏,历史上诸葛亮对许靖的打压有些过分。

    现在他却知道,诸葛亮那么做也是不得已。

    尽管如此,他还是不打算采用诸葛亮的办法。

    他有更好的手段。

    “少傅担心我不敢用他吗?”刘协含笑问道。

    他觉得伏完这心态有些扭曲。

    许靖和朝廷不同心,你很开心吗?还是说你也有想法,只是限于身份或者什么原因,不方便说?

    伏完立刻意识到天子对他的态度不满,脸色微变,微微欠身。“陛下善用人,能化腐朽为神奇,不仅在战场上战无不胜,朝堂上亦如是。”

    刘协不置可否的笑笑。“还有谁可用?”

    伏完神情窘迫。“呃……暂时想不出还有什么人合适。”

    “来敏如何?”

    伏完抚着胡须,思索了片放。“来敏的学问甚佳,但他既与刘璋有旧,为人又好议论,但言语无节,只怕不太合适。”

    “他与刘璋之旧,是因为他姊夫黄琬吧?”

    伏完惊讶地看着刘协。“陛下知之甚明。”

    刘协站起身来。“他们住在哪儿?”

    “陛下想见他们,何必亲至,臣让人召他们前来便是。”

    “那还叫礼贤下士吗?”刘协环顾四周,举步下堂。“既然来了,不差这几步,顺便去看看太学最近的风气。”

    他顿了顿,又道:“与其等着他们诣阙上书,不如主动去听听他们想说什么。少傅,你说对吧?”

    伏完讪讪地起身相送,看着刘协下了堂,消失在门外,然后抬头抹了抹额头的冷汗。

    他知道,刘协对自己的态度不怎么满意。

    出了门,刘协看看四周,将伏完刚刚说的地址告诉诸葛亮。诸葛亮对太学很熟悉,伸手一指。

    “不远,也就三百步远。两人住得也近,走两步就到了。”

    “那就走过去吧,免得兴师动众的。”刘协说着,迈步而行。

    诸葛亮不敢怠慢,转身让散骑们四处散开,保持警惕,自己则赶上刘协。“陛下,求贤是美事,何必如此隐晦?”

    刘协转头看看诸葛亮,下巴微扬,看看四周。“前呼后拥,人人避之不及,你还能看到多少真正的人情世态?来敏也好,许靖也罢,其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些刚刚踏上求学入仕之路的年轻人。”

    诸葛亮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跟着刘协的时间久了,他也知道那些人到中年的学者思想难以改变,像虞翻那样的毕竟是少数。大多数人读了十几二十年书,早就陷在圣人语屑中不能自拔。

    来到一个小院门口,一个少年有些不安地看着刘协,左手拎着一只酒壶,右手拎着一包熟食,满脸通红。

    诸葛亮眼尖,一眼看见,提醒道:“陛下,那是许靖的儿子许钦。看他这样子,应该是家中有客。许靖生活窘迫,无客不会沽酒买肉。”

    刘协恍然,让诸葛亮去问问。

    如果许靖家里有客人,他就先去看看来敏,或者去看看胡综也行,免得许靖没法安排。

    诸葛亮上前,与许钦谈了几步,得知是孔融在许靖家做客,不禁哑然失笑。他回头告诉刘协,刘协也立刻猜到了孔融为什么会在这儿,忍不住生出恶作剧之心。

    “去告诉他,天子来访。”刘协扬扬眉。

    诸葛亮心领神会,回头和许钦说了一声,特地模煳了目标,没有明说天子要访谁。

    看到刘协和诸葛亮时,许钦就知道这不是普通人,一听说是天子,顿时慌了,飞奔进了门,来到自家租住的小院。

    “阿翁,阿翁,天子来了。”

    看到许钦神色慌张地奔进来,许靖很不高兴,正准备厉声喝斥,一听说天子来了,也有点慌了。

    “文举?”

    孔融一拍大腿,叹道:“唉,我也是为名声所累,终究是逃不脱,反倒连累了文休。罢了,罢了,我去见他,当面回绝便是。”

    说着,他起身离席,穿上鞋,大步向外走去。

    出了门,一眼看到刘协负手而立,孔融赶了上去,躬身一拜。

    “太学祭酒,臣融……”

    刘协佯作意外。“孔祭酒,你怎么在这儿?”

    “我……”孔融一时语塞。他很想直接回绝天子,可是听天子这意思,似乎不是来找他的,甚至不知道他在这儿?

    “这是许请许文休的住处?”

    “是……是。”

    “他在吗?”

    “在……在的。”孔融有点反应过来。“陛下……是来见许文休?”

    “要不然呢?”刘协说着,不再理孔融,转身进了门。

    诸葛亮拱拱手,也跟着走了进去。

    马云禄、吕小环也知道孔融拒绝天子邀请的事,见此情景,不约而同的哼了一声,昂首挺胸,从孔融面前经过。

    孔融神情尴尬,拱着手,站在一旁,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院子不大,许靖在堂上已经听到脚步声,起身迎了出来,在庭中与刘协相遇。看到刘协与诸葛亮并肩而立,不禁先赞了一声。

    这两个少年仪表堂堂,一表人材,一个英气内敛,一个朝气蓬勃,都是难得一见的俊杰。

    “汝南许靖,见过陛下。”

    刘协拱手致意。“久闻先生大名,幸会,幸会。不请自来,还请先生见谅。”

    许靖大感意外,连声说道:“陛下言重了,臣岂敢。陛下,请上座。”

    “先生客气了。我今天来访,是以大汉一普通学子的身份,向先生请益,而非大汉天子。先生是主,我是客,当由先生上座。”

    “这……”许靖被刘协搞懵了,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诸葛亮上前,劝道:“文休先生,天子来太学访贤,本是为尊师重道,恭敬不如从命,文休先生不必客气。”

    听了这话,许靖顿时觉得责任重大,彷佛肩上担任着教化天下的重任,浩然之气横生。

    “既然如此,臣就代天下读书人,受陛下之问。陛下请。”

    “先生请。”

    刘协与许靖互相谦让了一下,并肩登堂,分宾主落座。

    他们的声音都不小,门外的孔融听得清清楚楚。他非常好奇,很想进来看一看,可是马云禄、吕小环横眉冷目,持刀而立,显然不打算放他进去。

    无奈之下,他只得竖起耳朵,凝神倾听。

    “你怎么还不走?”吕小环没好气的说道。

第733章 月旦新评

    刘协与许靖在堂上就座,按照年轻学子拜诣成名学者的礼仪,与许靖寒暄了几句。

    许靖的夫人刘氏听到声音,赶出来相见,见堂上一少年与许靖对座,堂下一少年侍立,却不见了孔融。自家儿子许钦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手里拎的酒食都忘了放下,连忙上前,将许钦拉到一旁。

    “堂上少年是谁?孔祭酒呢?”

    “天……天子。”许钦结结巴巴地说道。

    “谁?”

    “堂上的少年是……天子。”许钦咽了一口唾沫,艰难地说道。

    刘氏刚从许钦手中接过酒壶,听了这话,手一抖,酒壶掉在地上,“啪”的一声碎了,浑浊的酒液溅得到处都是。

    刘氏伸长脖子,看了看堂上正与许靖说话的刘协。“钦儿,那……真是……”

    许钦用力地点点头。

    刘氏吁了一口气,半晌才道:“圣人披褐怀玉,返朴归真,果然与众不同,难怪能在短短数年内便拨乱反正,重振朝纲。”她摸着许钦的头,咬咬牙。“钦儿,也许这就是你的机缘,能不能抓住,就看你自己的了。”

    许钦不解其意,茫然地看着刘氏。

    刘氏也不解释,拉着许钦到了后室,换去被酒液溅湿的衣服,回到厨房,重新准备了茶水,让许钦送上去。

    “就像平时一样,不要慌。”

    许钦也有点反应过来了,用力地点点头,端着茶水上了堂。

    刘协和许靖客套完毕,随即切入正题。

    “听说先生当年曾与许子将一起主持月旦评?”

    许靖心中一紧,心道该来的还是来了。不过没关系,既然你要做出一副尊师重道的姿态,那我就让你领教一下师道尊严。

    “诚如陛下所言。”

    “如今天下大乱之后,百废待兴,先生当年评过的那些人才之中,可有能与朝廷共兴大业的?”

    “自然有。”许靖挺起了胸膛,端起茶杯,准备喝一口茶,润润嗓子,再向天子介绍他品鉴过的人才。“陛下请饮茶。”

    刘协端起杯子,立刻闻到了冲鼻的葱姜味。

    许靖不愧是刚从益州回来的,连喝的茶都充满了益州的味道。

    尽管如此,他还是捏着鼻子喝了一口。

    许靖放下茶杯,一口气说了几个人。

    刘协一个也没听过,但他却听出了一个特点,这些人前期大多是汝南人,几乎全是汝颍一带的,后期有一些扬州的、交州的、益州的,但数量有限。

    此外还有一个共同点:许靖对这些人的品鉴大同小异,不是清逸就是高洁,偏向于道德层面。

    可惜,有曹操那样的例子在前,人物点评中的道德就是薛家的猫,测不准。

    刘协命诸葛亮做好记录,又看了一遍名单,然后不紧不慢地问了一句。“山东大乱时,这些人都有什么表现?”

    刚刚还口若悬河的许靖顿时哑火了。

    那些人能有什么表现?要么像他一样,举家逃难。要么留在本地,依靠家族的势力自保。不出意外的话,他们中的大部分人都会和袁绍保持一定的关系。

    如今袁绍自己都认怂了,上书请罪,那些人又能好到哪儿去。

    见许靖不说话,刘协又问了一句。“先生的亲朋故旧可有人死于战乱,或者被西凉军掳走?唐夫人就在书坊,先生若有亲人失踪,或许可以问问她。”

    许靖的脸胀得通红,他听懂了刘协的意思。

    说得那么好听有什么用?大难临头,你们除了逃之夭夭就是俯首就戮,坐视家人落难。

    “陛下……”许靖张了几次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刘协无声地笑了。“关东出相,关西出将。天下大乱时,关东州郡除了自相攻杀,没几个能保境安民。好在如今天下太平,这种事应该不会再出现了。先生不妨推荐几个堪用的人才,朝廷当付以郡县,试其才能。”

    许靖思索片刻。“陛下是说度田吗?”

    “包括度田,但又不仅仅是度田。”刘协从容说道:“度田的目的是实现王道。如果不度田也能实现王道,甚至更好,朝廷也不反对。”

    他笑了笑。“先生既在太学,当知正在筹备的大会最主要的议题是如何实现王道,而不是度田。”

    许靖打量着刘协。“陛下,如果有人支持王道,却反对度田,也可以说吗?”

    “当然可以,否则朝廷何必兴师动众,举行论讲?”

    “若众说纷纭,各执一词,又如何判断正谬,去伪存真?”

    刘协举起一根手指。“首先看他是否对得起自己的所学,是否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只要他是秉心而论,而不是屈从于人,就算有所偏颇也无妨。”

    他轻笑一声。“当然,画虎画皮难画骨,这一点只能自知,他人不能臆测,否则就成了欲加之罪。先生以为呢?”

    许靖的嘴角抽了抽,附和也不是,不附和也不是。

    他主持过月旦评,品鉴过无数人,自然清楚这一点看似简单,实际极难做到,甚至根本做不到。

    有几个人能秉心而论,一点也不受外在利益影响?

    刘协树起第二根手指。“其次,要看他的立论能否经得起他人质疑。理不辩不明,如果他的立论有理有据,能够经得住他人的辩驳,自然有立论的价值。如果只是强辞夺理,不准别人置一词,那不听也罢。”

    许靖微微颌首。

    这一点,他是同意的。

    理不辩不明,不敢面对别人质疑的大概率是歪理。

    “可若是都有道理呢?”

    刘协树起第三根手指。“留待事实验证。如果能言之成理,又经得住众人辩驳,那就择地试行。能成功,就是对的。不能成功,那就看是做得不够好,还是根本就做不到,再行改正。”

    刘协笑笑。“如果有人一而再,再而三的试行都无法成功,却还坚持说他能实现王道,先生会赞同他吗?”

    许靖眼神闪了闪。“可是实现王道绝非一日之功,又难免受人掣肘。夫子治鲁,也未曾成功。”

    “朝廷也没有指望毕其功于一役,做好了长期论战的准备,否则也不仅会只在山东择数郡试行。”

    刘协收回手指,重新端起了茶杯,浅浅的呷了一口。

    “举行论讲,便是着重于第二点。论讲时,朝廷打算择其主要观点进行公布,既是让更多的人知道朝廷有兼听之心,也让更多的人有机会了解这些观点,评价这些观点,去其荒谬,择其可用。”

    刘协抬起头,含笑打量着许靖。“众人拾柴火焰高,先生有没有兴趣添一把柴,作月旦新评?”

第734章 百川归海

    许靖怦然心动,血往上涌,彷佛瞬间年轻了二十多岁,又回到了指点江山,慷慨激昂的青春岁月。

    月旦新评四个字吸引力太大了。

    月旦评本是他与许劭一起主持的,可是后来许劭利用出任郡功曹的机会压制他,他不仅生活困窘,只能以马磨自给,影响力也大受影响。

    月旦评成了许劭个人的讲堂。

    这可是他的心血。许劭这么做,无异于剜去了他的心。

    如今有机会重新主持月旦评,而且不再局限于汝南甚至豫章,借助着朝廷的力量,他可以将自己的声音传遍天下。

    更重要的是,许劭疲于奔命,根本没有机会与他竞争。

    “陛下,这月旦新评由臣主持,不受朝廷左右?”许靖虽然激动,却还是提出了一个关键的问题。

    如果主持月旦新评的代价是成为朝廷的喉舌,那他宁愿放弃。

    这与他的理念不符。

    与天下士大夫为敌,亦非他所愿。

    “当然。”刘协露出一抹浅笑。“朝廷如果不同意你的观点,会写文章与你论战,绝不会以诏书迫你从命。到时候若有冒犯,还请先生海涵。”

    许靖哈哈大笑。“既是论战,自然当以理服人。”

    他自信满满。写文章论战,我怕谁?

    刘协随即与许靖商量。从即日起,直到论讲结束,由许靖主持月旦新评。论讲开始之前,先由许靖提出一些论点,作为论讲的引论。论讲正式开始后,则对每天的论讲内容进行连续报道,并作点评。

    在此期间,朝廷以印书坊的名义聘请许靖,每个月支付酬金五千钱。

    这个价格不算高,但书坊可以为他一家提供食宿,能省下一笔钱,还不用他们劳神,也算是个福利。

    许靖心里已经答应了,但该有的矜持还是需要的,表示要考虑一下。

    刘协表示认可,又与许靖商量一下联系人选后,便起身告辞。

    他明确的对许靖说,考虑到论讲时内较多,又为了避免出现一言堂,届时担任主笔的不会只有你一个人,我还要再请几个学问好,文笔佳,又能议论的学者。

    来敏就是目标之一。

    许靖心里多少有些失望,却无法反对。

    送走刘协之后,许靖先让许钦去看看孔融还在不在外面,随即请来妻子刘氏,与刘氏商量是否接下聘请。

    刘氏一听说可以住在书坊里,登时心动了。

    书坊里不仅有充足的笔墨供应,方便许靖写文章、许钦学习,还有很多来自汝南、颍川一带的女匠师。亲不亲,家乡人,与乡党朝夕相处,肯定要方便得多。

    “你不是想买一部《说文解字》吗?书坊里肯定有。”

    听到《说文解字》,许靖再也抗拒不了诱惑,连连点头。

    正说着,孔融来了。

    他就没走远,一直在附近看着。

    一进门,他就问道:“文休,你没答应天子?我看他去找来敬达(来敏)了。”

    许靖心里有些不安。“天子说理不辩不明,要多找几个人写评论,以免一言之堂。”

    “是么?”孔融愣了一下,显然没有料到。

    “是的,而且他说每天论讲的内容很多,一个人怕是忙不过来,难免有所疏漏,多找几个人,或许会好一些。文举,你说……我应该答应吗?”

    孔融抚着胡须,沉吟了片刻。“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建议你答应下来,免得有人唯上意是图,枉顾公道。新野来氏本是勋贵,与皇室多有联络。江夏黄氏又是功利之门,我担心来敬达难以正论。有你制衡,会好一些。”

    “既然文举你这么说,那我只好勉为其难了。”许靖如释重负。

    刘协拜访来敏的过程比较顺利。

    来敏正当壮年,精力充沛得近乎好斗。到长安之后,他就经常与人辩论。听说不仅可以将自己的观点发布出来,还有报酬,他欣然从命。

    不仅如此,他还推荐一个朋友,在益州认识的孟光。

    孟光字孝裕,河南洛阳人,故太尉孟郁的族人。光和年间,孟光曾为讲部吏,董卓乱政时,他不愿西迁长安,就逃到蜀地,因此与来敏认识。

    孟光学识渊博,尤其熟悉汉家旧典,对史学也有些独到的认识。

    刘协非常满意,随即派人去请孟光来见,探讨了一番。

    然后……孟光就与来敏吵了起来。

    刘协惊讶之余,才知道来敏、孟光虽是好朋友,观点却不一致,尤其是在春秋学上。来敏好左传,孟光好公羊,两人经常为此争论。

    当然,他们的争论仅仅局限于学术,吵完之后还是好朋友。

    看着唾沫横飞、面红耳赤的两人,刘协……很满意。

    不怕他们争,就怕他们你好我好大家好,一团和气。

    有了许靖、来敏、孟光三人主笔,刘协觉得差不多够用了,随即打算去看看胡综。

    诸葛亮已经安排人去书坊讨了一部《说文解字》,亲自提着,跟着刘协去找胡综。

    到了门前,胡综正在门外候着,见刘协、诸葛亮一边说话一边走来,身后只跟着两个女骑士,意外之余,又松了一口气。

    “请。”胡综伸手相邀,态度恭敬。

    刘协跟着胡综进了门,走进一个小院。

    两个年轻人在院中站着,看到胡综引着刘协进来,互相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胡综。胡综不动声色地点点头,将刘协请到堂上,随即与那两个年轻人一起拜倒在地。

    “汝南固始胡综,字伟则,见过陛下。”

    “北海营陵是仪,字子羽,见过陛下。”

    “吴郡吴县陆议,字伯言,见过陛下。”

    听到最后一个名字,刘协眉梢不禁一动,随即认真地打量了陆议两眼,又转头看了诸葛亮一眼。

    巧了,真正堪与诸葛亮比肩的人来了。

    “诸卿平身。”刘协上前,一一扶起。“我今天是来太学访友,并非巡视。诸卿不必如此大礼,将我视作同龄士子即可。”

    “臣等岂敢。”胡综虽然极力抑制,却还是喜形于色。“臣等一路西行,听到不少与陛下有关的事迹。虽知陛下和光同尘,庶几近道,却还是没想到陛下平易近人若此。刚才在伏祭酒处,人多眼杂,未敢相认,死罪死罪。”

    “你当时就认出我来了?”刘协笑道。

    “开始不太敢确定,后来出门,看到散骑们,这才确定,立刻赶回来通知同行的好友。不过臣还是没想到,陛下真会登门……”

    胡综回头看了一下是仪、陆逊,兴奋难以自抑,异口同声的说道:“臣等不胜荣幸,昧死敢言,愿为陛下效劳。”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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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道天下介绍:
独尊儒术,禅让闹剧一再上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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