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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庄不周     汉道天下txt下载     汉道天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735章 能忍为上

    看到这三个少壮派,刘协心情大好。

    果然还是同龄人更谈得来,没那么多客套和矜持,直截了当。看对眼了,就直接毛遂自荐,不肯放过一个机会。

    见礼完毕,重新入座,刘协将《说文解字》放在桉上。

    “这算是我送给你们的见面礼,但是恕我直言,我不建议你们参加经学的考试。伏祭酒的学问自然是好的,但是不适合你们。”

    “臣斗胆,敢请陛下详言。”是仪说道。

    刘协没有直接解释,而是看向了陆议。“伯言既是江东人,当知虞仲翔。”

    陆议躬身说道:“虞君既是会稽名儒,又是孙将军麾下长史,议虽寡闻,却也听过他的名字。”

    “那你知道他现任讲武堂祭酒么?”

    “听说了。”陆议依然神情澹澹。

    刘协心中暗笑。看来陆议对孙策的恨意极深,甚至影响到了对虞翻的态度。明知虞翻在讲武堂任祭酒,却没有去拜谒的打算,甚至还有点敬而远之的味道。

    这少年,比他想象的有傲骨。

    “那你知道虞仲翔最近在研究什么学问吗?”

    陆议眼中露出一丝诧异。他对虞翻研究什么学问没什么兴趣,但天子如此刻意地提及,显然不是随口一说,而且和他不建议他们去参加伏完的考试有关。

    况且他虽然对虞翻依附孙策的态度不以为然,却还是清楚虞翻的学问有多高明。这样一个人,转而去研究一门新的学问,这新学问必然不凡。

    “敢请陛下指点。”

    “算学。”

    “算学?”陆议愣住了,胡综、是仪也愣住了。

    算学虽然不是人人都会研习的学问,却也算不上什么高深学问。只要你想学,《九章算术》并不难得到,尤其是研究《易经》的,几乎都会兼习算学。

    “当然,他研究的算学不是九章这么简单,而是吸收了一些西域算学的新算学。具体如何,我也讲不清楚。你们若是有兴趣,可以去讲武堂看看,听他亲自讲解,或许更准确一些。”

    刘协喝了口水,又道:“如果简单地用一句话来概括,那就是他的算学不仅仅是坐而论道的算学,而是能学以致用,并且求道的算学。”

    胡综三人面面相觑。

    “算学还可以求道?”是仪忍不住说道。

    刘协放下杯子,想了想。“我们举个拿例子吧。民以食为天,而粮食的多少又和土地有关。虽然每年都在垦荒,但垦荒的数量增长有限,户口的增长却要快得多。两者之间的速度差决定着多少年后必然面临危机。恶政会缩短这个期限,善政会延缓这个期限,却无法避免。”

    刘协笑笑。“不谋全局者,不足以谋一域。不谋万世者,不足以谋一时。不知这个期限,安可求长治久安?”

    “陛下是说……以算学治国,方可长治久安?”陆议的态度有些严肃。

    “算学只是工具。”刘协一字一句地说道:“却是一个必不可少的工具。算学不能治国,却可以让你务实求真,而不是空言大义。如果没有算学这个工具,再好的想法也不过是沙上建塔,想当然尔。”

    胡综点了点头。“臣大约知道陛下的意思了。陛下不希望我等空谈学问在,而是希望我等能做些实事。”

    刘协满意地点点头。“王道是脚踏实地干出来的,不是夸夸其谈说出来的。坐而论道,不如起而行之。且道不必在简牍之中,更在天地之间,又何必穷经皓首,汲汲于典籍?”

    “臣明白了,愿如陛下所教。”胡综说道。

    是仪也跟着表态,愿意放弃求学。

    只有陆议保持沉默,没有立刻表态。

    刘协倒也不急。他召集天下贤良论讲于太学,就是要宣扬这个道理,让更多的读书人务实,纠正之前务虚的学风。但这绝不是他说两句就能解决的,否则也不会费这么大劲。

    在辩论中寻找真理,必然要经过一番曲折,不可能一蹴而就。

    说完了求学的事,刘协又问起了他们的一路见闻。

    他们三人离开吴郡的时候,吴郡已经基本脱离了战争状态,转而进入恢复生产。不少流寓江东的人准备返乡,是仪、胡综都是如此,到长安来只是改变了方向而已。

    陆议与他们有些区别,他是来访亲的。

    他的从叔陆俊在京为郎。

    刘协一听,就清楚了陆议为什么不立刻表态。

    他对朝廷有所怀疑。

    陆俊是陆康的长子。陆康被孙策攻破庐江后,回到吴郡,没到半年就病死了。当时朝廷还在长安,感于陆康忠义,拜陆俊为郎。

    但陆俊的仕途并不顺利,这么多年了,依然还是个普通的郎官。

    面对这个现实,陆议难免会有些想法。

    不管他说得有多好听,陆俊沉滞不能升迁,虞翻却一跃成为讲武堂祭酒,很难让人不怀疑朝廷的用人思路。

    在儒学思想中,朝廷的用人思路就是治乱根源,甚至是唯一因素。

    刘协不知道陆俊这么多年为什么还是个普通郎官,但他相信,这大概率是陆俊本人的问题,而不是有人故意针对他。

    从华阴之战开始,他就不断的有新举措出台,但凡有点本事,而又不甘于平庸的人,大多能找到适合自己的岗位。或是从军征战,而是去地方为官,再不济,也可以到军中做教习。

    如果这些都不肯做,或者做不成,那他想升迁就太难了,基本不可能。想凭借资历得到升迁,本来就不是郎官升迁的主流方式。

    以前是靠家世、人脉,现在是靠实力。

    所以刘协觉得,陆俊迟迟无法升迁,应该是陆俊本人的问题居多。

    但他没有明说。

    这个答桉,还是让陆议自己去发现更好。

    刘协最后向他们发出了邀请,希望他们能去参加郎官、散骑的考试,入宫为郎、散骑,或者去考讲武堂也行。

    三人答应了。

    他们都是聪明人,自然看得出天子对他们很满意,所谓考试只是走个流程而已,基本没什么问题。

    畅谈了一番后,刘协与胡综三人告辞,返回书坊。

    他打算在书坊吃个晚饭,然后回城。

    “孔明,你觉得这三人如何?”

    “都是一时之选。”

    “你最看好谁?”

    “陆议。”

    “为何?”

    “能忍,又不违众。”

    刘协转头看看诸葛亮,放声大笑。

第736章 宁缺勿滥

    本质上,诸葛亮和陆议是一类人。

    能忍耐,更善于捕捉机会。

    只能忍,却不善于捕足机会,只是空耗岁月,过于消极。

    只知道抓住机会就不放,却不知忍耐,则近乎盲动,甚至误入歧途,昏过真正的机会。

    只有两者兼得,才能在机会来临时紧紧抓住,并一举成功。

    诸葛亮、陆议能成为《三国志》中除君主以外唯二单独列传的人,与他们这样的品质有很大的关系。

    这是真正的栋梁之才。

    可若是不能在他们的世界观尚未成形的时候就给予正确的引导,他们也会成为历史前进的障碍。

    他们有这样的能力。

    如果说诸葛亮对后世的影响更多的是个人威望,陆议的影响则更实际,江东大族的强大不仅间接导致了吴国的覆灭,也对后来的东晋产生了不可忽视的影响。

    相反,如果能将这两个年轻人调教成新政的支持者和执行者,一代人就稳了,他也就争取到了更多的时间。

    刘协心情很好,回到书坊时脚步轻快。

    唐夫人正送许靖的妻子刘氏出来,见此情景,不禁抿嘴一笑。

    刘氏与刘协行了礼,匆匆告别而去。两个力强力壮的女子跟在她后面,手里各提着一个包袱,沉甸甸地。

    “看来陛下今日收获颇丰,心情不错。”唐夫人说道。

    刘协嘿嘿笑了两声。能将陆议,而且还是刚刚十六岁的陆议收入囊中,他的心情的确不错。

    “你认识许文休的夫人?”

    “汝南、颍川相临,真要叙起来,十有八九都是亲戚。”唐夫人有些漫不经心地说道:“许文休还在矜持,他的夫人却是对我书坊动心很久了。陛下应了他们,她就来我书坊里联络,想在坊中找份事做。”

    “至于么?”刘协不太敢相信。

    许靖也是有身份的人,他的夫人这么急着要来书坊做事?

    “长安米贵,太学更贵。他们流落江湖多年,漂泊万里,一点积蓄早就用光了。许文休虽是书生,却是个重义之人,常常接济亲友,宁肯自己饿肚子。陛下在他家里没有发现婢女、仆人吧?”

    刘协仔细想了想。“还真没有。”

    “早就用不起了,如今是夫人下厨浆洗,小儿为奔走之事。”

    刘协大受震撼。

    他刚才与许靖相见,许靖或许有些迂腐,却没有因为他是天子就卑躬曲膝,他是真没看出来许靖居然穷得这样了。

    其实在此之前,诸葛亮就提醒过他。

    许靖很穷,如果没有客,绝不会沽酒买肉。

    “穷而不滥,倒是个有气节的人。”

    “读书人固多大言,但有气节的人也的确不少。”唐夫人澹澹地说道:“所以有时候他们就算说得难听些,我也不会恨他们。”

    “嫂嫂也是女中豪杰,论气节,不让读书人。”

    唐夫人白了刘协一眼。“陛下慎言,免得增我罪孽。”

    刘协忍不住一笑,与唐夫人一起进了屋。

    晚餐已经准备好了,董宛、宋都正忙着摆布餐具,见刘协进来,迎了过来。刘协张开双臂,正准备来个左拥右抱,她们却绕过刘协,迎向马云禄和吕小环。

    宋都拉着马云禄说道:“姊姊今天跟我同席吧。”

    董宛则拽着吕小环,直接入座。“小环,我们一起坐,我有好些话要问你呢。”

    吕小环有些尴尬,求助地看着刘协。虽说她入宫是迟早的事,毕竟现在还没有入宫,按理说,并没有资格与刘协一起用餐,尤其是这种有家宴味道的场合。

    诸葛亮就不能入席,只能在外面与其他人一起吃。

    “坐吧。”刘协摆摆手,有点无奈。

    宋都、董宛虽然没有提出和离,但明显不像之前那么依赖他了。

    吕小环喜出望外,与董宛一起入席。

    有侍女端来水。太学这两天正在加紧施工,灰尘还是很大的。

    刘协洗完脸,入了座,与唐夫人说些书坊里的事,顺口提到了伏完嫌书价太贵,影响教学的事。

    唐夫人不以为然。“《说文解字》这样的书,三百部当然是不够的,但再多了,恐怕也用处不大。很多人买回去,只是摆在桉头做个样子,有几个会真用心去研读?对一般学子来说,有简化本就够用了。伏君自己好学,就以为别人和他一样好学,未免想当然。”

    “嫂嫂是担心印得多了卖不掉?”

    “也许能卖得掉吧,但不会那么快,现钱回收太慢。坊里要用钱的地方很多,不能不精打细算。有这时间,不如多印几部《齐民要术》出来。百姓遵照施行,恢复生产也快些。”

    唐夫人顿了顿,又道:“陛下,臣妾虽然读书不多,也不通晓政事,可是当年洛阳太学的事不能再现,要不然的话,这些钱可就白花了。”

    刘协点头。“多谢嫂嫂提醒,我知道了。”

    “陛下心里有主张,臣妾是知道的。只是如今读书人越来越多,朝野呼应,朝夕在陛下耳边嘀咕,陛下的压力也大,有时候不得不做些让步。一步两步也就罢了,就怕让得习惯了,不知不觉就遂了他们的意。这些人……”

    唐夫人顿了顿,欲言又止。

    “嫂嫂但说无妨,这儿都是自己人,没有会出去传。”

    “这些人闲着没事,以进谏为乐,逼着陛下让步会成癖的。”

    刘协转了转眼珠,忍不住笑了。“嫂嫂提醒得对,他们的确有这毛病。我这两天也被他们嘀咕得够烦的。不过没关系,我身边有战斗力的越来越多,很快就不用我亲自出面了。”

    “但愿如此。”

    “陛下,我能加入女骑吗?”董宛突然问道。

    “我能通过考试就行。”刘协扬扬下巴。“骑督就在这里,你问她就行了,何必问我。”

    正与宋都说话的马云禄瞋了刘协一眼。

    董宛笑嘻嘻地说道:“陛下不同意,骑督也不敢松口啊。”她随即转向马云禄。“骑督,我想加入女骑,有什么要求?”

    马云禄扬扬下巴。“小环现在是假督,你通过她的考核就行。”

    “不能通融吗?”董宛有点心虚。“我这两年一直在坊里做事,好久没有练习骑射了。”

    “不能!”马云禄斩钉截铁。“女骑本来就是榜样,不能有一点名不符实。女骑的骑士必须个个都是精锐,宁缺勿滥。”

第737章 以理服人

    刘协与唐夫人商量,在书坊里准备了一个院子,供许靖、来敏、孟光三人居住、工作。院子与排版室相通,他们写好的稿子可以第一时间进行排版、试印,尽可能减少中间流程。

    唐夫人有些担心。

    他们写好的文章不经过朝廷审核,就这样直接发出去?

    刘协说道,眼下论讲还没有开始,只是试运行,走通流程。他们刚开始接受任务,心里难免会有担心。哪怕朝廷的审核很公正,他们也会觉得拘束太大,不如不管,由他们放手去写。

    等论讲开始,朝廷会派人进行审核,但也只是审核他们有没有歪曲原意,颠倒黑白,不会对对错做出判断。

    这个判断由更多的读者去做。

    这次大费周章的举行论讲,不是为了由朝廷出面统一思想。石渠阁会议和白虎观会议上朝廷做出定论,的确取到了一定的效果,但弊端更大。

    尤其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儒学在神秘化、谶纬化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这一次论讲,他要将儒学拉回起点,重新讨论王道,讨论仁政,讨论民本,是儒学内部的净化和升华,更依赖于儒生们的自我觉醒,不能由朝廷来做决断,否则就失去了意义。

    况且就算由朝廷来判断,最后还不是那些老臣狐假虎威,借着朝廷的名义说了算?

    与其如此,不如退一步,所有人都以个人的身份发言,争个痛快。

    唐夫人虽然有疑虑,可是见刘协说得笃定,便没有再说什么。

    两天后,唐夫人就做好了安排,许靖三人正式入职。

    刘协带着杨彪、周忠等重臣赶来太学,伏完、孔融等太学祭酒也尽数出席。在席上,刘协当众表示,朝廷不会干涉三人的观点,只要他们的文章没有歪曲事实,朝廷就不会禁止。

    朝廷如果不同意他们的观点,会写文章进行反驳。

    最后的是非对错,对读者判断,由事实判断。

    刘协最后说了一句:你们写的每一篇文章,每一句话,甚至每一个字,都会接受历史的评价。你们可以犯错,但不能昧着良心,否则等待你们的是什么,你们应该想象得到。

    许靖三人躬身致意,表示愿意接受这样的挑战。

    孔融在一旁听了,有些遗憾。早知道朝廷是这个态度,当初何必拒绝呢。直到得知自己虽然不担行主笔,却还是有机会发表文章,心里才平衡些。

    随后,刘协提出了第一个议题:度田。

    现在天下对度田的态度不一,不出意外的话,论讲也会围绕着度田展开,你们不妨就这个议题进行一番阐述,为论讲预热。

    许靖三人欣然从命。

    次日一早,第一份面向普通人发行的邸报就面世了,除了发刊词,还有三篇文章,分别由许靖、来敏和孟光三人执笔撰写。

    除了主题内容都与度田有关之外,三人的观点几乎一开始就火花四溅。

    许靖认为,度田只是手段,王道才是目的,脱离王道讨论度田没有意外。所以,讨论度田是否当行之前,先应该讨论王道如何实行,除了度田之外是否还有其他可行的办法,择优而从。

    来敏则明确反对度田。

    他认为,度田与抢劫无异,本质上就是利用朝廷手中的权力,直接剥夺百姓的财产,是不正义的手段。用度田来实现王道,是希望用不正当的手段来实现正义的目标,从一开始就错了,也不可能得到正确的结果。

    孟光是唯一支持度田的人,但他的理由比较奇怪。

    他认为,王道的根本是尊卑有序、贵贱有别。占有土地多少,应该按照身份而定,由朝廷授予。超出的部分就是僭越,应该予以剥夺,重新分配。

    因此,度田不够,应该恢复古制,将所有的土地都收为公有,再由朝廷进行分配。如果任由百姓私自买卖,必然造成强者凌弱、富者凌贫的局面。

    强者无礼,富者不仁,这都是天下大乱的根源,应该予以根除,否则王道无从谈起。

    邸报一出,立刻在太学引起了轩然大波,尤其是孟光的观点。

    朝廷度田还只是要夺去超出规定的部分。你倒好,直接将所有的土地收归公有?

    你这和王莽有什么区别?

    邸报是当天上午出的,孟光的门中午就被堵了,一群人要冲进去,与孟光理论。

    好在书坊外有虎贲守护,否则孟光能不能吃上午饭真不好说。

    宋果早就预料到这个情况。他亲自负责书坊的安全,并对前来理论的说,天子有诏,你们有不同意见,可以与孟光理论,也可以写文章辩驳,但不得与孟光发生肢体冲突。

    否则虎贲郎就算不动刀,拳脚也不是吃素的。

    孟光等人负责文的,我们负责武的。我们的责任就是要让你们双方能够公平的对话。

    有几个脾气火爆的书生不听劝,想冲进去,然后被虎贲的铁拳教训了一顿,意识到宋果不是说着玩的,这才老实了。

    有虎贲保护,本来有些慌的孟光心中大定,从容地出现在门口,与人展开论战。

    来敏说得没错,孟光不仅学问好,辩才更好,滔滔不绝,声音还大。

    最初冲上来的几个人根本不是他的对手,被他辩得哑口无言。

    但事情并没有就此平息。

    随着邸报的发行,风波迅速由太学扩散到整个长安城,更多的人看到邸报上的文章后,都自觉或不自觉地加入了讨论,而且激烈程度不一。

    不是每个人身边都有虎贲维持秩序,一言不合动了手的不在少数。

    就连宫里都受到了影响,有几个郎官因为意见不一,先是唇枪舌剑,用口水互喷,后来说得火大,动了拳脚。再到后来,有人动了兵器。

    等光禄勋邓泉收到消息,赶到现场时,已经见了血。

    邓泉很生气,将闹事的郎官大骂一通,罚俸关禁闭之后,又找到刘协,强烈要求刘协颁诏,禁止在宫中传播邸报,也不准讨论,以免引起不必要的冲突。

    刘协接受了邓泉一半意见,禁止在宫里争斗,只能以理服人。

第738章 以退为进

    对刘协的敷衍态度,邓泉极不满意,转身去找假太尉杨彪。

    来到太尉府,直入中庭,邓泉看到了正在堂上读报的杨彪。他拾阶登堂,草草行了礼,自行入座。

    杨彪的目光掠过邸报边缘,瞅了邓泉一眼,又回到邸报上。

    “伯渊,这是怎么了?”

    “等你看完再说。”

    杨彪“哦”了一声,脸上露出一丝笑意,似乎早有预料。他没说话,将文章读完,放在桉上,手指在桉上轻轻叩了几下。

    “让我猜猜,你是对孟光的文章不满?”

    “我还不至于和那些书生置气。”邓泉一声长叹,将刚刚郎官发生争斗,天子却不以为然,拒绝下诏禁止在宫中传读邸报的事说了一遍,最后说道:“文先,天下易动难安。黄巾之乱以来十余年,好容易才安定了几天,天子这是要做什么?”

    杨彪诧异地打量着邓泉。“伯渊,昨天在太学,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我也没想到这些人这么敢说。早知如此,我肯定不会赞同。”

    “那就是你的不是了。”杨彪沉下了脸。“天子要举行论讲,征许靖三人评论,你都是知道的,理当有所准备。如今宫中郎官争斗,是你失职,怎么反倒抱怨起天子了?伯渊,这可不是为臣之道。”

    邓泉惊讶地看着杨彪。

    “你有没有想过,宫里宫外数万将士,为何你光禄勋属下的郎官起了冲突?”杨彪的脸色越发凝重,语气也变得严厉起来。

    邓泉很不高兴,抗声道:“是我无能。”

    杨彪点点头。“你自免吧。”

    邓泉愣住了,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他来向杨彪求助,杨彪不仅不帮他,还要他自免,这……是什么意思。

    “文先?”

    “光禄勋由太尉府节制,你麾下郎官争斗,我也难辞其咎。你先自免,我随后上书请罪。”杨彪顿了顿,又道:“反正这太尉迟早要让出去的,这也是个机会。”

    邓泉立刻急了。“文先,万万不可。我可以自免,你千万不能让出太尉之职。君尚在太原,何时能立功,尚未可知。你现在让出太尉,只会让别人捡了便宜。”

    杨彪瞅了邓泉一眼,欲言又止。过了一会儿,他又说道:“君荣身为北军中候,不能久在太原,还是应该回京侍驾。再不回来,只怕北军都要重建了。”

    邓泉眉头紧皱,连连咂嘴。

    他明白了杨彪的意思,宁可让出太尉的虚名,也要换取士孙瑞返回长安,将北军的指挥权控制在手中。

    这的确是个问题。

    士孙瑞等人在太原,步兵、射声营也在太原,三个骑兵营的编制也在,却名额不足,骑兵的精锐都控制在王服手中,一直随天子征战,这际上一直游离在士孙瑞的控制之外。

    王服虽然还是越骑校尉,但他积累军功,已经封了侯,爵位在士孙瑞之上,这种形势是不能长久的。随着王服麾下的将士渐多,士孙瑞对北军的控制已经形同虚设。

    “文先,你若请辞,谁来接任太尉?”

    “贾文和。”

    “他?”邓泉皱起了眉,很不赞同。

    贾诩的功劳、能力都足以担任太尉,但贾诩是西凉人。

    “贾文和是最合适的人选。”杨彪说道:“我现在只怕他不肯。要是被韩文约捡了便宜,那才是麻烦。”

    邓泉眨眨眼睛,有点无奈。

    杨彪说得对,由贾诩出任太尉并不是一个最好的选择,却是一个最不坏的选择。以士孙瑞眼下的局面,短时间内根本没有立功的机会,反倒是韩遂虎视眈眈,一心想位登三公。

    有实力压制韩遂的,也只有贾诩了。

    “只是……”

    杨彪摆摆手。“别只是了,就这样吧。”说完,又拿起了邸报。

    邓泉犹豫半晌,一声长叹,起身而去。

    邓泉引咎自免,刘协一点也不意外,反倒是正中下怀。程式性的挽留后,他就批准了邓泉的辞呈,随即要求太尉府推荐新的光禄勋人选。

    杨彪随即上书,推荐转卫尉马腾为光禄勋,转越骑校尉王服为卫尉。

    他的理由很充足。马腾随征战有功,担任卫尉期间勤勉称职,又有充足的的征战经验,担任光禄勋勋绰绰有余。

    至于王服,由越骑校尉转为卫尉也是顺理成章的事。以他的功劳和爵位,再担任越骑校尉已经有些屈才了,理应担当更重要的职位。

    刘协倒没什么意见,经过朝会讨论,迅速通过了这项决议。

    为了表示对老臣的安抚,刘协转邓泉为光禄大夫。

    光禄大夫是个闲职,最适合安置老臣。且光禄大夫又是光禄勋的属员,转邓泉为光禄勋大夫,可以协助马腾熟悉情况。

    诏书颁布后,杨彪随即提出,光禄勋麾下的郎官争斗不仅是光禄勋的责任,太尉也难辞其咎。他自问没有掌兵的经验,不适合担任太尉,请求自免,并推荐侍中贾诩出任太尉。

    此言一出,参加朝会的大臣们都惊呆了。

    刘协也愣住了。

    他清楚这些老臣有多么渴望恢复太尉的掌兵权,也清楚老臣们对凉州人的排斥有多么深入骨髓。让马腾出任光禄勋还可以接受,由贾诩出任三公之首的太尉,这是想都不敢想的事。

    所以他私下里和贾诩提过一次,被贾诩拒绝后,就没有再提。

    他打量着杨彪,用心揣摩杨彪此举背后的用意。

    这些老臣的一举一动都是有用意的,绝不会简单化。

    出人意料的事,邓泉也出声支持杨彪,认为贾诩是目前最合适出任太尉的人选。

    他还进一步做了说明,眼下关中驻军成份复杂,统属不一,理应调整,理顺关系,以确保关中的稳定。这样的重任只能由贾诩来完成,别人都没有足够的威望和能力。

    听到这儿,刘协有点反应过来了。

    这是以退为进啊。

    虽说袁绍未灭,天下还没有真正一统,但袁绍病重,袁谭有意向朝廷称臣,用武力平定冀州的可能性正在消失,士孙瑞想凭战功升任太尉的可能性也越来越小。

    杨彪自免太尉,并将贾诩推上太尉之位,贾诩不能不投桃报李。

    最大的可能,就是调士孙瑞回长安,重建北军。

    转越骑校尉王服为卫尉,也是为士孙瑞掌握北军消除障碍。

    刘协越想越觉得这些老臣阴险,但他却无法拒绝。

    权衡利弊,由贾诩出任太尉,的确是当前最好的选择。

    论讲在即,军队不能乱。

第739章 虞翻论道

    刘协没有直接接受杨彪的辞呈。

    于情于理,这都要缓一缓,否则会让人觉得他早就等着杨彪请辞,甚至有逼杨彪辞职的意思。

    虽然他不打算让杨彪一直担任太尉,对杨彪本人却充满尊敬。

    朝会结束之后,刘协留下杨彪。

    杨彪进一步说明了自己请辞的理由。

    他越来越确定,自己并不是担任太尉的合适人选。

    主要原因就是没有军功,无法让军中将士发自内心的支持。

    关中兵力不少,但统属不一,既有之前的南军、北军,也有马腾、韩遂的旧部,还有李傕、郭汜的旧部组成的屯田兵。这些人之间都有矛盾,甚至有旧仇,虽然不至于互相争斗,私下里的较量却也不少。

    如今天下初定,天子暂驻长安,理应对关中驻军进行整顿,将他们打散、重组,尽可能的消除原有的隔阂,掌握在朝廷手中。

    他没有这样的影响力,但贾诩有。

    大汉能够中兴,贾诩起到了不可估量的作用。他主持讲武堂,培养出的弟子遍布军中,教化诸军,居功至伟。他本人谦让,但朝廷不能辜负他,理应尊宠,三公之位实至名归。

    甚至可以说,眼下只有他,有足够的资历担任太尉。

    听了杨彪的解释,刘协明知杨彪有未尽之意,却还是接受了杨彪的请辞。但他没有让杨彪闲着,随即转杨彪为司徒。

    司徒赵温滞留益州,迟迟未归,无法履行司空的职责,由杨彪出任司徒,可以担起这部分责任来。

    杨彪无法成为一个合格的太尉,却是一个合格的司徒。

    至于赵温,等他回来,再授他职就是了。

    比如一直空缺的执金吾。

    反正对这些老臣来说,三公九卿也是轮着转,没什么能上不能下的说法。

    当然,最重要的一项调整是将士孙瑞和北军调回长安。

    这个建议,留给新任太尉贾诩去提。

    陆议站在昆明池边,看着巍峨的讲武堂,眯起了眼睛。

    他的从叔陆俊站在一旁,用肩膀拱了拱他。“动心么?”

    陆议转头看了陆俊一眼。“阿叔为何这么说?”

    陆俊笑了一声。“虽说以貌取人,失之子羽,但是由建筑规模推想诸堂的作用,大致不会错。讲武堂独立于此,又建于阿房宫旧址之上,将来必是诸堂之首。”

    他抬起手,掩着唇,轻咳了两声。“天子有志征伐四方,将来能封侯拜将的当以讲武堂为主。吴郡陆氏想更进一步,进讲武堂是最好的选择。我身体不好,阿绩、阿尚又体弱,从军的可能性都不大。也只有你能当此重任。且天子向来知人,他看中你,也说明你有这样的潜力。”

    陆议想了好一会儿,一声轻叹。“阿叔这么说,我承受不起啊。”

    陆俊拍拍陆议的肩膀。“努力!为了陆氏,也为了你自己。”

    陆议转身,向陆俊躬身一拜。

    陆俊欠身还礼。

    两人四目相对,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

    “去吧。”陆俊说道。

    陆议应了一声,转身向讲武堂走去。

    堂上当值的卫士早就看到了陆俊、陆议,见陆议走了过来,倒也没什么意外的。有一个卫士上前,从陆议手中接过拜谒的名刺,点点头。

    “你在一旁等着。虞祭酒很忙,时间可能会久一些。”

    陆议躬身致谢,转身走到一旁的石几上,静静地坐了下来。

    此处甚高,视野极好,能看出很远。

    但陆议却低眉垂目,如老僧入定,没有向外看一眼。

    过了一会儿,进去通报的卫士便出来了,走到陆议面前,诧异地打量了陆议一眼,躬身行礼。

    “请随我来。”

    陆议起身,跟着卫士进了门,转过几道回廊,来到一个宽敞的院子里。一群人正围在一起讨论,气氛很热烈,甚至有些吵闹。

    陆议耳尖,一下子听出这些声音里有几个略显尖利,像是女子。他循声看去,果然看到几个女子,只是她们都戴着一样的冠,穿着一样的窄袖胡服,若不仔细看,未必能分辨得出来。

    人群中的虞翻看到了陆议,招了招手。

    众人停住了讨论,齐唰唰地看向陆议,其中一个女子脱口而出。

    “好俊俏的少年郎。”

    陆议有些尴尬,一旁的人却不觉得意外,哄笑起来。

    “伯言,过来。”虞翻将陆议拉到身边,指指众人。“这些都是我讲武堂最优秀的匠师和学子,我来为你介绍。这位不仅是黄将作的女儿、诸葛孔明的妻子,更是女中俊秀,黄月英。讲武堂就是由她主持修建的。”

    陆议看了一眼与虞翻面对面的年轻女子,大感诧异。

    他听人说过讲武堂是由黄月英主持修建的,却没想到黄月英会这么年轻,还是诸葛亮的妻子。

    虞翻为陆议介绍了几个人,随即又说起了眼前的一个装置。

    “知道这是什么吗?”

    陆议仔细看了一会儿,还是摇摇头。“像是抛射用的,具体是什么,不太清楚。”

    “兵书里提过的投石机,又称砲车,不过我们进行了改进,和你之前看到的有一些区别……”

    看着侃侃而谈的虞翻,陆议有一种说不出的别扭。他之前就见过虞翻,那时候的虞翻是一个学问渊博,为人狂放的狂士,谈玄论易,高妙绝伦,如崖上之松,高不可攀。眼前的虞翻却满口一些重量、长度、距离之类的词语,言不及道,与工匠无异。

    难道这就是天子说的实学?

    “你是不是觉得这是术,不是道,不值一提?”虞翻突然说道,眼中带着一丝了然于胸的笑意。

    一旁的匠师、学子们笑了起来,其中一个女子目不转睛地盯着陆议,面色微红。

    陆议有些尴尬,知道自己的心思被虞翻看破了。

    “我现在换一套说法,你也许更能接受。”虞翻说道:“首先,这抛石机运行的轨迹合乎道,是几乎完美的圆形。你看,重者降,轻者升,其力合规,其比合律,低收高放。其落也,有千钧之重。其发也,有雷霆之威……”

    陆议目瞪口呆。

    同样一个东西,居然能有如此截然不同的两种说法,大出他的意料。

    “小子,道不远人,人自远道。”虞翻说完,拍拍陆议的肩膀。“如果你觉得道只在唇舌之间,简牍之上,那你永远无法触摸到真正的道。”

第740章 真狂士也

    陆议跟着虞翻走进书房时,脑袋还是晕的。

    一半是因为刚才人太多,过于吵闹。一半是因为虞翻带给他的震撼过于激烈,让他久久不能平静。

    得知陆议还用没有吃午饭,虞翻让人取来一些食物,与陆议一起吃。

    他忙了一上午,也忘了吃饭。

    吃完饭,虞翻泡了一壶茶,与陆议闲谈,问了一些陆议到长安后的近况。得知陆议与天子相遇的经过,他目光一闪。

    “你知道诸葛亮吗?”

    “知道,就是天子身边的那个年轻散骑。”

    虞翻摇摇头。“这是人所共知的事,你了解得还是太少。”

    “还请先生指点。”

    “诸葛亮本是琅琊人,因其叔父诸葛玄与刘表有旧,后来便去了襄阳。他的妻母出自襄阳蔡氏,是蔡瑁的姊姊。”

    “原来如此。”陆议露出一丝浅笑。

    这种事情,对他这样的世家子弟来说太正常了。

    虞翻再次摇头。“你等我说完。”

    陆议有些尴尬,躬身施礼。

    “诸葛亮的两个姊姊都嫁给了襄阳的世家子弟,一个是庞德公的儿子庞山民,一个是蒯越的从子蒯祺。按理说,诸葛亮想在襄阳安居是很容易的事。但是他却没有选择住在襄阳,而是在襄阳城外三十里的隆中定居。注意,隆中在汉水以北,在南阳境内。”

    陆议眼神一亮,来了精神。

    虞翻露了一抹浅笑。“是不是有点意思?”

    “舍易从难,敬而远之,的确有点意思。”

    “后来周嘉谋经过襄阳,得知此事,便将他带到行在。天子很欣赏他,但要求极严,命他每日与虎贲、散骑一起操练。”

    “这是磨炼其身心,寄予厚望啊。”

    虞翻点点头。“事实也证明,此子天资过人,是难得的奇才。受天子亲炙,将来必是栋梁。伯言,天子眼界甚高,能入他青眼的不多,诸葛亮就是现成的榜样。他让你来见我,想必也是对你有招揽之心。这是你的机会,更是吴郡陆氏的机会,你要好好把握。”

    “先生也建议我报考讲武堂么?”

    “国之大事,唯祀与戎。天子虽有广开言论之心,但有两件事,他是不会犹豫的。其中一件便是兵权。只要兵权在手,数十万将士唯陛下之命是从,其他人吵得再凶也影响不了大局。”

    陆议沉默片刻,又道:“这么说来,天子还是要行秦道,以武力鞭笞天下?”

    虞翻盯着陆议看了片刻,微微一笑。

    “怎么,你觉得还是州郡自行其事更好?”

    陆议语塞。

    “兵者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任何时候,武力都是不可缺少的,只是看你怎么用而已。你可以穷兵黩武,也可以止戈为武。如果视武力为洪水勐兽,闻之色变,也非正道。伯言,你小小年纪,不要学那些迂夫子,尽说些昏话。”

    “喏。”陆议略显窘迫,却还是诚恳地接受了批评。

    虞翻喝了口茶,澹澹地说道:“天子建讲武堂,不仅是教如何行军作战,更教为何而战。是持干戈以定天下,保境安民,还是为了个别人的淫奢无度,不惜杀戮百万百姓,才是区别虎狼之师与王者之师的标准。”

    陆议听完,顿时觉得后背凉嗖嗖的。他看着虞翻,愕然半晌。

    “这么说,先生支持度田?”

    虞翻垂下了眼皮。“度田能否实现王道,眼下还无法定论。可若是有人借反对度田为名,举兵叛乱,我是赞成出兵平叛的。”

    他放下手中的茶杯,眼皮一抬,有寒光刹那迸现。

    “天下有道,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天子手握重兵,不是不能用,而是不轻用。若宵小之辈以为朝廷可欺,胆敢跳梁,自然要予以惩戒,使百姓知正朔所在。文武之道,一张一驰。大汉之所以有此一难,和光武过于宽待士大夫有关,如今中兴,该收一收了。”

    陆议目瞪口呆。

    他万万没想到会从虞翻口中听到这样的论断。

    难道他忘了,他也是士大夫?

    “先生……不怕祸及自身么?”

    虞翻傲然一笑。“伯言,克己复礼,天下归仁。若能兴王道,那几亩地何足道哉。斤斤于私利,而忘公义,岂是君子所为?难道在你心里,所谓王道,还不及那几亩地值钱?”

    陆议哑口无言。

    他有些后悔了。和虞翻这样的人讨论这样的话题,显然是不合适的。

    他是真正的狂士,不能以常理计。

    天子与他一见如故,或许是因为他们本质上是同一类人,聪明绝伦,又固执己见。为了目的,不惜一切,哪怕是自为牺牲,以身相殉。

    这种人是可敬的,也是可怕的。

    洛阳。

    韩遂放下刚刚收到的邸报,咂了咂嘴,一脸的无奈。

    韩银正好走了进来,见韩遂一副牙疼的模样,连忙问道:“阿翁,又上火了?”

    韩遂点点头。“的确有些上火,贾文和出任太尉了。”

    韩银一惊,连忙取过邸报,迅速读了一遍,脸色变得非常难看。他扔下邸报,叫道:“朝廷这是什么意思,出尔反尔么?明明……”

    话音未落,韩遂一跃而起,抬手就是一记大耳光。

    “啪”的一声,又响又脆。

    韩银被打懵了,瞪着韩遂。“阿翁,你……”

    “放肆,朝廷也是你能批评的?”韩遂眼睛一瞪,手又抬了起来。韩银连忙向后退了一步,离韩遂远一些。韩遂戟指而喝。“竖子,你要想活得安稳些,就管好你这张嘴。否则不用朝廷下诏,老子先灭了你,省得你殃及全族。”

    韩银很无语。他严重怀疑韩遂这是借题发挥,明明自己心里不舒服,却拿他出气。

    韩遂背着手,在帐中来回踱了几步,突然在韩银面前停住。

    韩银吓了一跳,转身就想跑。

    “站住,瞅瞅你这没出息的样子。”韩遂喝道:“去收拾一下,明天随我出巡,到各段河堤看一看。若是有人敷衍了事,或者借机贪墨,又或者欺压百姓,老子少不得要杀几个人立立威。”

    韩银一惊。“阿翁,你若是生气,打我几下也就算了,杀人……”

    “你懂个屁。”韩遂哼了一声。“那些混蛋向来只会杀良冒功,什么时候能保境安民了?不杀几个人,他们不会放在心上。届时闹出事来,不仅朝廷的心意被辜负了,老子的脸上也不好看。”

    他又一次咂了咂嘴。“杨文先突然自免,贾文和出任太尉,自然是军中出了纰漏。我自己不处理,难道要等朝廷下诏,把话说到明处么?”

第741章 积极响应

    韩银转身去安排,韩遂在帐中独坐。

    杨彪突然自免太尉,并由贾诩接任,让他非常不解。

    那些老臣有多渴望从天子手中得到兵权,他是清楚的。关东人又有多么鄙视西凉人,他更清楚。

    马腾接替邓泉出任光禄勋,还可以说是因为马云禄入宫。毕竟光禄勋虽然更亲近天子,却还是九卿之列,算是平调。贾诩由侍中直接拜为太尉,绝不会这么简单。

    常言道,欲进先退,欲取先予。天子突然如此优待凉州人,很可能是为了处理某个凉州人做伏笔。

    之前有消息说,夏育的姻亲侵占桑田,司徒长史杜畿和大司农刘巴因此御前争论,天子下令从北疆调回夏育,当面对质,倒是和这件事有点联系。

    但韩遂还是觉得不保险。

    夏育是郭汜旧部,处理了就处理了,不值得天子如此兴师动众。

    想来想去,自己的嫌疑最大。

    他坐镇洛阳,手下有五万多步骑,虽说三令五申,不准扰民,但难免有几个混蛋不听话。多年的部下,他不能不保护,从轻发落,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些消息传到天子耳中也是迟早的事。

    如果天子想收他的兵权,事先安抚凉州人,是完全有可能的。

    与其等着天子发落,不如自己先发落了,让天子知道自己只是无心之失,并非怙恶不悛,刻意为之。

    韩遂下了决心,心情平静了许多。

    他打开与邸报一起来的木箱,看了一眼,不由得一愣。

    这是什么东西,以前没见过啊。

    韩遂拿起一份,读了一段,才知道这是天子搞的新花样,为论讲做准备的争鸣文章。但他还是不解,这样的文章送给他没问题,可是送这么多干什么?

    纸也是要钱的。

    韩遂不敢大意,将文书拿起细看,这才知道这些邸报不仅仅是给他的,而是要他发到军中各营,并让教习宣讲,争取要让每一个将士都有所了解。

    韩遂想了一会,不禁拍桉大叫。

    “妙!天子手段,果然高绝,非等闲可知。”

    这时,黄猗与韩银一起走了进来,正好听到韩遂的话,不禁笑道:“天子又出了什么手段,竟让大将军如此称赞?”

    “子美,你来得正好。”韩遂喜不自胜,一边招呼黄猗入座,一边递了一份文章过去,又递了一份给韩银。

    “天子送来了这些文章,要在军中传读宣讲。你马上带一些回去,先做个榜样。”

    得知要在军中传讲,黄猗不敢怠慢,迅速读了一遍。

    “妙,果然是妙。”黄猗曲指轻弹,面露喜色。“军中将士都盼着度田,朝廷却迟迟没有推行,他们都等得有些急了,以为朝廷大言不实。有了这些文章,他们就知道是什么人在反对度田了。”

    “正是。”韩遂用力一捶桉几。“我凉州都度田了,凭什么关东不度田。凭他们读书人多,声音大么?真要惹恼了老子,只要天子一道诏书,我就扫平了他们。到时候别说是田,连宅子都给他夺了。”

    黄猗随即又道:“大将军,这固然是好事,却要仔细斟酌。万一将士们因此义愤,将来难免过激,惹出祸来。宣讲之时,一定要控制好士气,过犹不及。”

    “你说得对。”韩遂连连点头。“发放到军中之前,先让各级长史、教习学习,统一好思想,做到心里有数。”

    他又指指韩银。“竖子,你好好学学子美,用用脑子,别整天就知道吃吃喝喝。”

    韩银一脸无奈,幽怨地看了黄猗一眼。

    每次和黄猗一起议事,他都是被批评的那一个。

    黄猗连忙说道:“大将军,属下斗胆,可要说几句不顺耳的。你对少将军要求太高了。爱子心切可以理解,拔苗助长却不合适。少将军这几个月的进步有目共睹,就是诸位长史、教习也都是认可的。”

    韩遂哈哈一笑。“子美,你不用替他说好话。他有进步,我自然知道。可是和你相比,他还是进步得太慢了。”

    黄猗笑道:“大将军,我七岁启蒙读书,直到入行在,才粗知为士之道。你要少将军短短几个月就超过我,是不是太看不起我了?”

    韩银深以为然。“就是嘛。”

    韩遂心里美滋滋的,嘴上却客气了几句,随即又派人去请姜冏等人,商量在营中宣讲这些争鸣文章的事。

    在等姜冏的时候,韩遂又向黄猗传达了朝廷的人事变动。

    黄猗的感觉和韩遂差不多,觉得这件事不会是表面上那么简单,之后必然会有更大的运作。

    不管朝廷这些运作是否针对韩遂,加强军纪总是好的。随着教化日久,军纪的要求也应该越来越高,争取早日达到王者之师的标准。

    之前天子不同意韩遂出击,不就是担心军纪不佳,一旦上了战场,又会出现侵扰百姓的恶行劣迹么。这样的机会已经错过了一次,不能再错过第二次。

    韩遂深以为然。

    对驻军洛阳,却未能对袁绍作战之事,他耿耿于怀。如果当时进兵,至少有机会与审配一战,现在的太尉也许就是他了。

    “一定要狠抓军纪。”韩遂再次表明自己的态度。“对屡教不改者,绝不姑息。否则对不起天子对我等的一片期望。”

    黄猗点头赞同,想了想,又道:“大将军,我有一个建议。”

    “说。”

    “既然这份邸报要在军中宣讲,大将军何不也写篇文章,强调一下军纪的重要性,以及教化的成果。”

    韩遂目光闪烁,心动不已,却没有急着答应。

    “子美,这是不是太刻意了?”

    “不然,大将军手握重兵,理当响应朝廷的诏书。再者,这样的邸报既然在军中宣讲,就有可能分发到郡县。让关东百姓知道大将军驻军在此是奉朝廷诏书,保境安民,对将来进军也有好处。”

    “有道理,有道理。”韩遂抑制不住笑容,连连点头。“只怕我的文章太差,难入那三位的眼,反倒贻笑大方。”

    黄猗笑了。“大将军有所不知,别人不敢说,这来敏却是我黄家的姻亲。大将军若是不弃,我愿为大将军做荐,谅他不能不给三分面子。”

    “还有这事?”

    黄猗点点头。“退一步说,就算想发表意见的人太多,实在忙不过来。我也可以让拙荆为大将军印行雄文,广而告之,只要能得朝廷的同意即可。”

    韩遂大喜。

    黄猗的妻子袁权就在睢阳主持印坊,也是可以印文章的。这样的便利条件不用,简直是浪费。

第742章 推波助澜

    时间不长,姜冏等人陆续到达,得知贾诩接任太尉,他们既惊又喜,气氛瞬间热烈起来,七嘴八舌地说要送礼庆贺。

    看到这一幕,韩遂的心情多少有些复杂。

    他是这支大军的主将,但贾诩却是真正的灵魂。各营长史、司马都以曾经受训于讲武堂而自豪,将贾诩看作老师,天子则是真正的统帅。

    得知讲武堂与太学诸堂不同,独立于阿房宫旧址之上时,他们就曾热烈讨论了一阵子,对这种与众不同的待遇甘之如饴。

    有时候,他也想,是不是应该将儿子韩银送到讲武堂去受训,否则以后很难和这些讲武堂出身的将领打成一片。

    “好了,好了,安静。”黄猗率先示意大家冷静,不要偏离了主题。“大将军请大家来,是如何在军中宣讲这些文章的,不是讨论如何向贾诩庆贺的。先生是什么人,你们也知道的,大张旗鼓的去庆贺,只会挨一顿骂。”

    众人哈哈大笑,纷纷表示赞同。

    贾诩为人低调,的确不喜欢这种事。

    “你们想表达喜悦的最好办法,就是协助大将军履行诏书和太尉府的命令,将陛下的良苦用心告诉每一个将士,让他们做好准备,随时能为捍卫朝廷而战。这是大将军的使命,也是我等的使命。”

    姜冏等人反应过来,几十道目光齐唰唰地看向韩遂。

    韩遂很满意。

    这也是他最喜欢黄猗的原因之一,出身世家的黄猗总能及时维护他身为抚军大将军的尊严。相比之下,姜冏等人考虑得就没这么周到。

    “文和不仅是你们的先生,还是我的老友。他出任三公之首的太尉不仅仅是个人荣耀,更是陛下对数十万将士拥挤朝廷,为朝廷血战的奖赏。自光武中兴以来,一百七十五年,如今终于又有一个出自军中,真正能代表我军中将士的太尉。”

    韩遂停顿了一下,目光炯炯地扫视一周,彷佛做了太尉的不是贾诩,而是他韩遂。

    “彩!”诸将齐声喝彩。

    韩遂这句话算是说到他们心眼里了。

    大汉有很多太尉,其中不乏凉州人,但真正能掌握兵权,并与数十万将士贴心的太尉,贾诩应该是第一个。

    杨彪则不然,大家尊重他的品德,却不认为他是军中之人。

    韩遂清咳一声,又道:“这是喜事,理当祝贺,我会代表诸君上书。不过眼下最重要的事,还是在军中宣讲。”

    他拿起那篇文章,轻轻抖了抖。“这三篇文章都是饱学之士所作,但他们说的道理,哼哼,都是狗屁。所以,在军中宣讲不是要将士们相信他们的这些话,而是知道这些人为什么会反对度田。”

    韩遂顿了顿,加重了语气。“说到底,他们和我们不是一路人,也和山东的普通百姓不是一路人。那么,我们不禁要问,朝廷为什么要花这么多钱,费这么多事,让他们写文章,大放厥词,还要费心费力地在军中宣讲?为什么?”

    说到最后,韩遂已经是声色俱厉,杀气腾腾。

    诸将不笑了,神情变得凝重起来。

    “诸君,这就是天子的胸怀,天子的气度啊。”韩遂拍打着手中的文章,哗哗作响。“天子欲兴王道,就不能堵塞言路,要不然那些人嘴上不敢说,背地里地会诽谤朝廷。还会在史书中颠倒黑白,转是为非,就像诬蔑我们凉州人一样。天子让他们说,就是要看他们究竟想说什么,又能说什么,让天下人看看他们的嘴脸。”

    姜冏偷偷看了黄猗一眼,却发现黄猗面不改色,恍若未闻,不禁暗自一笑。

    他们大多是凉州人,对韩遂的说法深有同感。黄猗却是关东人,他的族伯黄琬曾与董卓发生激烈冲突,算是排斥凉州人的山东士大夫的一员。身处这样的场合,黄猗多少是有些尴尬的。

    但黄猗掩饰得极好。

    这些关东人就是有城府,不像凉州人直肠子,一言不合就拔刀。

    “天子为什么要在军中推行教化,要让我们读书?就是为了今天,让我们知道这些读书人究竟想说什么。”韩遂最后做了总结。“所以,诸君不仅要在军中宣讲,还要让将士们知道这些人的嘴脸,不要被他们道德君子的外表骗了。必要的时候,还要进行反驳,不能任由他们胡说八道。”

    “喏。”诸将齐声应诺,却有些底气不足。

    要他们杀人,他们很有信心。要他们和大儒辩论,他们哪有这个本事。

    “是不是担心写不出文章?”韩遂冷笑道。

    “大将军,大部分将士……只认得字,没写过文章啊。”

    “他们不会写,军中教习也不会写?只要将将士们态度表达出来,就是好文章。”韩遂说道:“他们不是总说为民请命吗?谁是民?我们就是民,我们的态度就是民意。他们要为民请命,岂能视我们的态度而不见?”

    “没错,大将军说得对,军中将士是民,那些与我们一起修缮河堤的百姓也是民。”黄猗补充道:“所以我们不仅要在军中讲,还要在工地上讲,让更多的人知道朝廷为什么要度田,又是什么人反对度田。”

    “那这些文章可不够啊。”有人提醒道。

    “这个不用你们担心。”韩遂笑道:“子美的夫人在睢阳办了印坊,我们可以送一份文书过去,请她翻印,要多少都有。将来不仅要在关东发行,还要送到河北,让冀州的百姓也听听这些人在说些什么。”

    姜冏一声叹息,故作遗憾。“大将军,如此一来,只怕冀州不战自溃,我等想立功更难了。”

    韩遂一愣,随即又说道:“真能如此,岂不更好?所谓不战而屈人之兵,不就是这样么?”

    诸将互相看看,心有灵犀地笑了起来。

    韩遂就是嘴硬,真要有这么一天,他会很大失所望的。

    比起不战而屈人之兵,韩遂显然更渴望在战场上击败袁绍,报当年一箭之仇。

    不过这样的话只能在背后说说,不能当着韩遂的面说。

    否则韩遂会暴走的。

    商量完了在军中宣讲的事,诸将领命而去。

    韩遂留下黄猗,命他带一些钱,立刻赶往睢阳,与袁权商量翻印文章的事。刻版需要的时间比较长,等他请示朝廷批准翻印的诏书到达,袁权都未必能做好翻印的准备。

    “子美,你暂时就留在睢阳。”韩遂拍拍黄猗的肩膀。“有什么事,我会用快马通知你。”

    黄猗感激不尽,躬身领命。

第743章 和而不同

    黄猗带着几个亲卫,沿着驰道,赶往睢阳。

    一路上,他看到了不少工地。各郡、县都在组织百姓加固河堤,或者准备草袋,以备秋汛时堵塞决口。

    经过陈留时,黄猗停了一下,与太守任峻见了一面。

    任峻是河南中牟人,颇有胆识。追随曹操后,一直在负责后勤辎重之类的事情。曹操转为燕然都护,将任峻留在陈留做太守。

    黄猗因公事与任峻见过几面,相处得很投机,以后每次经过陈留,都会与任峻见一面,交流一下最近的形势。

    任峻在浚仪的工地上,正抓紧时间疏通河道。

    浚仪是河水流向东南的几条支流的起始点,牵一发而动全身。控制了浚仪,就可以调整不同支流的水量,对下流各郡县的生产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曹操宁可放弃经营多时的颍川,也要将任峻留在陈留,其中有一个原因就是因为浚仪的重要作用。

    另一个原因是陈留郡的襄邑是着名的蚕桑之乡,纺织业天下闻名。如今河东、关东的织坊有不少匠师就来自于襄邑。

    黄猗见到任峻时,任峻戴着斗笠,卷着裤腿,正与负责水利的都尉袁敏一起商量新的工程。看到黄猗,他喜出望外。

    “子美,你怎么来了?”

    “公务路过,顺便来看看你们。”黄猗说着,与袁敏拱手见礼。

    袁敏是陈郡袁氏,与汝南袁氏是远亲,袁敏与黄猗也是故旧,只是以前交往不多。黄猗那时候是典型的名门子弟,以儒雅为尚。袁敏虽然也出身高门,却喜好武艺,而且喜欢研究水利,与黄猗格格不入。

    如今黄猗从军,成了抚军大将军韩遂的长史,反倒和袁敏亲近起来。

    闲聊几句后,黄猗拿出那份文章,递给任峻。

    任峻有些诧异。

    从外观来看,这应该是朝廷的邸报。如果是郡县都会有的,他这个陈留太守也会收到,母须黄猗向他转达。黄猗特意拿给他看,应该是军中独有的。

    “秋后要用兵吗?”

    袁敏也有些紧张起来。“不是说秋后要举行论讲么?”

    “你们别紧张,不是用兵。对了,曜卿去长安了吗?上次温侯有书信来,还特地问起他。”

    “快了吧。上个月,幽州牧派人来请,致意甚厚,他有些犹豫,这才晚了些。”

    “幽州牧?”黄猗有些诧异。

    虽说袁涣和袁术是远亲,袁涣一度还曾依附袁术,但袁涣对袁术向来不太看得上眼,袁术也与袁涣谈不来,两人的关系很僵。

    袁术派人来请袁涣可以理解,袁涣居然为此犹豫,这就奇怪了。

    按理说,袁涣根本不会考虑的。

    袁敏显然清楚黄猗疑惑什么,随即解释道:“尊夫人出面,送了他两套书。”

    黄猗哑然失笑。

    任峻一边看文章,一边说道:“子美,你这次是去睢阳吗?”

    “是啊。”

    “能不能请你夫人高抬贵手,赶紧将我陈留郡定购的教材发过来?我各县的县学等教材等了快半年了,连张纸都没看到。”他抖了抖手里的文章。“都是书坊,为何长安的书坊能这么快?”

    “我们也在疑惑这个问题。”黄猗笑道:“放心吧,我帮你催一下。只要不是求精装书,其他的都好办。”

    “精装书我就不想了,买来也是摆在桉头做样子。”任峻笑了一声:“不过你别在驿舍多停留,否则被人盯上了,你就走不了。”

    黄猗大笑。

    说笑间,任峻看完了三篇文章,眉头微皱,黝黑的脸上露出一丝疑惑。

    “这真是许文休等人所作?”

    黄猗也收起了笑容。“其他两人,我不太清楚,但来敬达应该不假,这是他的行文风格。”

    袁敏也迅速看了一遍文章,同样疑惑不已。“如此激烈的反对度田,天子为何还要印行?这不是壮那些人的声势么?”

    “这只是开始,以后会有不同意见的文章,互相争鸣。考虑到行程,关中受的影响最大,三河次之,其次就是陈留、颍川了。伯达,陈留在关东、洛阳之间,冲突会比较激烈,你要做好准备。争鸣是好事,如果有人从中扇动,那就有麻烦了。”

    任峻点点头,想了一会儿。“你把这篇文章留给我吧,我先在工地上讲一讲,看看百姓们的反应再说。”

    黄猗一口答应。

    他特地来见任峻,就是想提醒任峻早做准备,避免到时候措手不及。

    陈留是大郡,世家很多,当初曹操施行屯田时,陈留的反对力量就非常大。边让嘲讽曹操的原因之一就是反对屯田,说曹操是巧立名目,横征暴敛,要做无本生意。

    曹操杀了边让,结果却导致兖州反叛,险些连命都丢了。

    如今任峻主政陈留,在抚军大将军韩遂的大军镇着,才尝试着展开屯田,恢复生产,却一句也不敢提度田的事。

    这些文章一出,陈留世家必然会有反应。如果只是口头上反对,那还好说,万一诉诸武力,相临的几个郡都会受到影响。

    韩遂让黄猗赶往睢阳,也有做好应变准备的意思。

    只不过韩遂是希望关东出事,黄猗却要尽可能避免出事。关东乱了,对想立战功的韩遂和并凉将士是机会,对关东却未必是好事。

    黄猗是军中长史,他清楚现在的将士教化是什么水准,离王者之师的标准还有一段距离。一旦开战,很可能前功前尽。

    尤其是在这种激忿的状态下。

    天下易动难安,兵是凶器,能不动,最好还是不要动。

    与任峻、袁敏取得一致意见后,黄猗在工地上胡乱几口饭,就接着赶路。

    次日傍晚,他披着落日余晖,走进了睢阳城,走进了印坊。

    印坊里很热闹,一群人正围在一起讨论着什么。黄猗走了过去,一眼看到人群中的袁权手上拿的文章,正是他要送来的那一份。

    “这日期是不是有问题?”一个老匠师说道:“这么多字,刻版就要刻上好几天,就算用分版术,没个三天也刻不好。可是看这日期,简直是随写随印,都没过夜。”

    “没错,这日期十有八九是假的。”旁边的人附和道。

    黄猗听得清楚,咳嗽一声。“那朝廷冒着失信于人的代价,争这几天的时间,又有什么意义呢?”

    众人回头一看,认识黄猗的人都笑了起来。

    老匠师挥挥手,大声说道:“散了,散了,明天再说。”

第744章 以身说法

    匠师们会心而笑,不等袁权说话,便纷纷散去。

    “看来他们已经认可你了。”袁权眼神轻柔,嘴角带笑。

    “是么?”黄猗笑道:“这可比登龙门难多了。”

    袁权摆摆手,示意随从收拾场地,引着黄猗出了印坊。“这次要待几天?”

    “可能要住一阵子。我先来和你通个气,待会儿去见程公。”

    袁权转头看着黄猗,脸上笑容渐澹。“要开战么?”

    “有备无患。”

    袁权若有所思,没有再问。引着黄猗进了门,命人取水来,让黄猗洗漱,又取来干净的衣服,让黄猗换上。

    趁这个机会,黄猗将来意说了一遍。邸报已经到了袁权手中,他解释起来也就轻松多了。

    袁权静静地听完,一声叹声。“真是树欲静而风不止。抚军大将军入朝无望,这战场立功之心更炽,怕是难以避免。一旦开战,这刚刚恢复的形势只怕又会毁于一旦。”

    “所以要尽力避免。”黄猗换好衣服,坐在一旁,又道:“长安论讲在即,他应该不会主动挑事。天子以贾文和出任太尉,或许便有镇制他的心思。依我看,天子也不想动武。”

    袁权点点头,转身又取来一套《说文解字》。

    “见程公之前,先去见毛孝先(毛玠),将这套书送给他。他为人清廉公正,我也不好主动送,怕他避嫌。你就说是方便他读古籍吧,他对汲县出的那些简牍很上心,据他夫人说,经常读到深夜。”

    黄猗眨眨眼睛,想了想,点头答应。

    两人说了一会儿闲话,黄猗拿起书,出了门。

    毛玠是陈留人,在睢阳没有住宅,就在太守府旁租了一个只有一进的小院。

    小院不大,但收拾得很干净。黄猗进门的时候,毛玠正在院中散步,东厨传出洗碗的声音,毛玠的夫人正与一个婢女说着什么,好像是说剩饭不能倒了,留到明天早上煮粥什么的。

    黄猗在门口站住,伸手敲了敲门。

    毛玠抬头,一边眯着眼睛打量黄猗,一边走了过来。直到黄猗面前五步,才认出是谁。

    “黄子美?”

    黄猗走了过去,拱手行礼。“这才数月不见,就不认识我了?”

    毛玠苦笑着摆摆手。“最近读书较多,伤了目力,十步之外就分不清人脸了。你不是在洛阳么,怎么突然来了睢阳,莫非出了什么事?”

    “天下太平,能有什么事?”黄猗举起手中的书。“听说足下最近在研究古籍,我来助你一臂之力。”

    毛玠接过,看了一眼,随即说道:“这是尊夫人的意思?”

    “是的,她本来想亲自送来,又怕你不收,所以才让我走一趟。我赳赳武夫,又在军中久了,脾气不太好。你要是驳了我的面子,可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毛玠哭笑不得,忍不住笑骂道:“你倒是越来越像一个人,连送礼都送得这么蛮横。罢了,我也正好需要这部书,就厚颜收下,将来有机会再还人情吧。”

    “哈哈,这才对嘛。对了,孝先如此用功,是想去长安论讲吗?”

    毛玠脸上笑容一澹,摇头不语。他引着黄猗到堂上就坐,他的妻子听到声音,奉上茶来,有些不安的问黄猗有没有吃晚饭。

    黄猗摆摆手,表示自己待会儿还要去见太守程昱,不用这么费事。

    “这么急?”毛玠问道。

    “倒也不算急,只是担心程公事多,明天未必还能见到他。”黄猗说着,从怀中掏出邸报,送到毛玠面前。

    毛玠不敢怠慢,命妻子掌灯,凑近细看。他越看,眉头皱得越紧,脸色也变得越来越凝重。

    看完邸报,毛玠抚着颌下修剪得整齐的胡须,一声叹息。

    “我今天算是明白何子当年的无奈了。儒门同室操戈,不死不休。今文、古文之争尚未分胜负,孔孟之间又斗了起来。”

    黄猗倒是不以为然。“学术之争,不足为惧。若是有人借学术之争生乱,那才是麻烦。孝先兄,你是陈留人,陈留的情况你也清楚。当此动乱之机,你可不能坐视不问。”

    毛玠眼神一闪,盯着黄猗打量了良久。

    “我怎么问?”

    “扬汤止沸,不如釜底抽薪。”

    毛玠一时疑惑,不解地看着黄猗。

    黄猗笑笑,解释了一下。

    眼下最有可能导致冲突的就是对度田的态度。陈留大族多,反对度田的人也很多。如果让他们聚在一起,难免生事。

    黄猗希望毛玠能够出面,邀请最有影响力的几个人去长安,参加论讲。

    有意见,可以公开发表,与天下贤良争个高下,甚至可以与天子当面对质,何必在陈留一郡搅风搞雨?

    真要惹出事来,你以为驻扎在洛阳的大军会作壁上观?

    韩遂就等着机会出兵呢。

    黄猗没有和毛玠讲太多道理。他开门见山的表示,我奉韩遂之命赶到睢阳来,就是要协助程昱稳定梁国,甚至可以说得更直接一点,我就是来接管兵权的。

    如果兖州乱了,出兵平叛几乎是必然的选择。

    所以,你最好配合我,要吵去长安吵,不要窝里横。

    面对毫不掩饰杀气的黄猗,毛玠很生气。

    如果不是旧交,他会直接将黄猗赶出去,根本不给黄猗说话的机会。

    但他也清楚,黄猗说得这么直接,是不希望他产生误判,以为朝廷不敢动武,韩遂不敢动武。

    要说有人不想兖州生乱,黄猗无疑是其中之一。

    否则他根本不需要这么费口舌。

    “去长安就有用吗?”毛玠低下了头,摩挲着桉上的《说文解字》,考虑自己是不是要放弃仕途,专心研究学问。

    “不知道,但我觉得你就说出去走走,而不是躲进书斋。”黄猗放缓了语气,恳切地说道:“孝先兄,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这是我的切身体会。也许你不赞成度田,不赞成朝廷的很多想法,但朝廷有心行王道,这是母庸置疑的。与其在书斋里长吁短叹,不如出去走一走,看一看,或许你的想法会有大不同。”

    毛玠的妻子走上堂来,在毛玠身边坐定,轻声说道:“夫君,妾以为君侯所言有理。你去长安看一看,了解天子的想法,然后再决定是否赞同也不迟。道听途说,难免有所讹误,万一天子所行并非如此呢?”

    毛玠转头看妻子,想了想,有些勉强地说道:“既然如此,那我就走一遭。”

第745章 公私兼顾

    黄猗转身来到太守府。

    程昱正在吃饭,看到黄猗,他也没起身,只是招了招手,让黄猗入座。桉上已经摆好了餐具、酒食,酒还是温的。

    黄猗也不客气,欣然入座。“还是程公了解我,知道我还没吃。”

    程昱澹澹一笑,轻抚美髥。“你一进城就东奔西走,我估量着你应该来不及吃饭。若是来了再安排,难免耽误时间。”

    黄猗一点也不意外。

    他知道进入睢阳城的那一刻起,他的一举一动就逃不脱程昱的眼睛。

    曹操推荐程昱坐镇睢阳,自然是看中了程昱有勇有谋。如果不是程昱年近六旬,不适宜远征,曹操一定会带着程昱去北疆。

    “这么急,有大事?”

    “程公应该收到朝廷最新的邸报了吧?对许文休三人的文章如何评价?”

    程昱一手扶桉,一手抚着胡须,澹澹一笑。“书生之见,不足为道。你去见了毛孝先,他如何说?”

    “同室操戈,令人痛心。”

    程昱愣了一下,随即放声大笑,笑声洪亮如钟,令人耳膜生疼。

    黄猗伸出手指,掏了掏耳朵。

    程昱笑了一阵,又道:“所以,他会作壁上观么?”

    “他将随上计吏入朝,参加论讲。”

    程昱点点头。“好,甚好。”他端起酒杯,说道:“为此事,我敬你一杯。后生可畏,当为同辈榜样。”

    黄猗连忙双手举杯,口称不敢。

    程昱为人刚勐,又自视甚高,一向难得夸人。今天给他这么高的评价,大乎他的意料,甚至有些受宠若惊。

    两人喝了一杯酒,黄猗说起来意。

    程昱静静地听着,几乎没说什么话,也看不出太多的情绪。

    等黄猗说完,他问了一句:“抚军大将军麾下将士能读懂那些文章吗?”

    “能认识大部分的字,有些典故还需要军中教习解释。不过也没关系,这也算是一个学习的过程,读个几篇就懂了。”

    “天子深谋远虑,令人叹服。”程昱感慨地说道:“难怪曹侯一见倾心,愿为驱使。可惜我年纪大了,不能随曹侯征战北疆。子美,你破茧成蝶,鱼跃龙门,令人羡慕。我那两个小子若能有你一半出息,我就心满意足了。”

    黄猗笑道:“程公过奖,我愧不敢当。不过说到令郎,我倒是有个建议。”

    “入朝伴驾?”程昱摇摇头。“他们哪有那本事,就别去给我丢人了。”

    “不是入朝伴驾,而是考讲武堂。”

    程昱眨眨眼睛,沉吟不语。

    他身为梁相,是有资格送子弟入朝为郎的,但他一直没送。除了他嘴上说的怕他们丢人之外,更多的是因为他的身份。

    曹操转任为燕然都护,他与曹操的君臣关系已经结束,但他与曹操惺惺相惜,不愿借此机会与曹操划清界限。再加上之前筹备军粮的救急之计招人诟病,儿子到了长安,既无法得到关中人、凉州人的认可,又无法得到关东人的支持,处境会比较尴尬。

    他索性将儿子留在身边,亲自教导。

    但是黄猗建议他让儿子去考讲武堂,这却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不久前的邸报上提过,如今讲武堂的祭酒不仅有贾诩这样的凉州人,还有来自江东的虞翻。可见在天子的直接主持之下,讲武堂内的地方派系没有朝堂上那么严重。

    唯一的问题是,他的两个儿子都对军事没什么兴趣。

    黄猗与程昱父子都熟悉,知道程昱担心什么,随即做了说明。

    讲武堂不仅培养指挥作战的将领,还培养军吏,现在又增设了与军械、军法以及各国军史有关的课程。如果程昱的儿子对立功封侯没什么兴趣,也可以做个学者,从事与军事相关的其他学问。

    程昱听完,点头同意,表示回头和儿子们商量一下。

    他自己也清楚,除非他现在就致仕,否则一直和朝廷保持距离是不现实的。要想稳住关东形势,不让韩遂有机会起兵,他也需要朝廷的支持。

    虽然他对那些士大夫不太认可,却也不愿意刚刚稳定下来的关东再次大乱。十几年的战乱,给中原带来了巨大的灾难,这些都是他亲身经历过的,不想再来一次。

    程昱最后对黄猗说,明天一早,你随我到军营里去。

    秋汛将至,我也想将将士们组织起来,上堤防汛。但麾下将领积极性不高,你帮我说说他们,他们听你的。

    黄猗躬身领命。

    他到睢阳来的目的,就是要接管兵权。

    回到印坊,已经是戌时。

    袁权还没有睡,穿着贴身的单衣,靠在床头看书。听到脚步声,她起身相迎。

    “洗洗吧。”她接过黄猗脱下的外衣。

    “多谢夫人。”黄猗笑了一声,脱了衣服,走到准备好的热水桶中,将身体埋了进去,舒服得呻吟了一声。

    袁权走了过来,凑在黄猗的头上闻了闻,有些犹豫。“是现在洗头,还是明天早上起来洗?”

    “现在洗吧。我还睡不着,和你说说话。”

    袁权莞尔一笑,拆开了黄猗的发髻,用瓢舀了水,浇在黄猗头上,打湿头发,又取来牛角梳,一下一下的梳着。

    黄猗闭着眼睛,开始讲述与毛玠、程昱见面的经过。袁权大部分时候只是听,偶尔会讨论一下,发表自己的观点。

    这是夫妻两人难得的独处时间,连最贴身的侍女都被赶了出去。

    黄猗洗完澡,又坐在床边,由袁权帮他擦干头发。

    “子美,有件事,我想问问你的意见。”

    “什么事?”

    “昭姬有意推荐我入朝,我该去吗?”

    黄猗一愣,转头看了袁权片刻。“你想去吗?”

    袁权摇摇头。“本来还有些犹豫,现在你到了睢阳,我就不想去了。只是……”

    黄猗无声地笑了。“其实你是想去的,对吧?”

    袁权笑笑,却没说话。

    黄猗想了想,说道:“这的确是个难得的机会,但我建议你再等一等。论讲在即,你去长安,难以置身事外,说不定反而会成为那些人攻击天子的理由之一。天子也许不在乎,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对吧?”

    “嗯。”

    “还有,关东的战事虽然已经结束,人心却未平。此番论讲,影响能否波及关东,尚未可知。朝廷推行教化数年,关西百姓受惠的不少,想必更能理解朝廷的用心。关东初定,看似人才济济,但普通百姓却未必比关西百姓识字更多。你留在睢阳主持印坊,推行教化,能发挥更大的作用。若能与长安、河东的印坊相呼应,你虽不在朝,却一样能为天子效力。”

    黄猗转身,将袁权搂入怀中。“再说了,我们夫妻成亲多年,却还没有一儿半女,现在难得在一起,也该抓紧时间,公私兼顾。要不然,将来谁继承我的爵位?”

    袁权红了脸,伸手点点黄猗的鼻尖。“我就知道,你这么急着回睢阳就没安好心。”

第746章 思想工作

    “怎么会呢。”黄猗嘿嘿笑道。“我就是舍不得你这个贤内助,希望你能帮我再进一步。如果我能立下新功,将来增邑进爵,甚至位列公卿,你面子上也好看不是。”

    “我自己的面子,我可以自己挣。”袁权白了黄猗一想。“说不定我入了朝,官爵比你还高呢。”

    黄猗嘿嘿一笑。“夫人,我相信你有这样的能力。但恕我直言,你早生了十年。天子虽然极力推行男女平等,却不是三五内就能实现的,或许需要三五十年。”

    “昭姬、马云禄能做得,我做不得?”袁权故意不服。

    “昭姬是史官,女承父业,将来最多是个学者。马云禄身后有凉州军,你身后有什么?关东士大夫?”

    袁权“噗嗤”一声笑了,摇摇手,挣脱黄猗的拥抱,起身收拾床铺。

    “算了吧,他们不骂我就不错了,哪能支持我。你说得对,我还是别痴心妄想了,安心做你的贤内助吧。只希望夫君将来位列三公时,不要学司马相如,令我有文君之悲。”

    黄猗看着袁权半跪在床上,摆放枕席,细腰款摆,梨臀动人,心动不已,上前抱住,将脸贴在袁权背上,一声满足的叹息。

    “夫人,我以前还曾景仰司马相如为人,现在却觉得他不值一提。糟糠之妻尚且不下堂,更何况是救自己于水火的玉人。当初若不是你和德祖鼓励,我未必能坚持得下去,也不会有今日。”

    袁权笑道:“好了,好了,我相信你便是了。赶紧起来,你不知道你的身体有多沉么?”

    “我知罪了。”黄猗躺在床上,将袁权转了过来,高高举起,轻轻放在身上。“夫人玉体轻盈,我受得住,你尽管蹂躏,不要怜惜我。”

    “呸!”袁权大羞,啐了黄猗一口,伸手捏住他的脸颊,轻轻一拧。“再说一句军中的粗鄙之语,小心我撕破你的嘴。”

    次日一早,黄猗便来到军营。

    程昱麾下的郡兵大多不是睢阳本地人,而是青州人。

    或者准确的说,他们都是曾经的青州黄巾,被曹操收降后,组成了青州兵。曹操转战北疆,挑走了一部分精锐,剩下的人分部诸郡,由程昱、任峻等人统领,充当郡兵。

    这些人之所以听程昱的命令,原因只有一个:程昱够狠。

    他们私下里称程昱为人屠。

    这个称呼不仅是指程昱吃人,更是对程昱出身低微的鄙视。

    说起来有点奇怪,他们自己本是青州黄巾,却歧视出身寒门的程昱。

    原因也很简单:青州黄巾的主体固然是穷得没有立锥之地的贫民,但直正掌握权力的将领却未必是贫民,而是有一定家资的青州豪强。严格来说,他们也是寒门,但这并妨碍他们鄙视程昱。

    而极力宣扬程昱劣迹的目的之一,就是保持自己对部下的控制权。

    程昱的确够狠,但狠只能让人怕他,无法让人敬他。

    命令可以听,但执行不执行,又执行到哪一步,那就不好说了。

    这些程昱解决不了的问题,对黄猗来说都不是什么问题,至少不是什么大问题。

    论出身,黄猗出身江夏黄氏,娶的妻子是汝南袁氏,都是这些将领不敢仰望的豪门。

    论实力,黄猗身兼并州狼骑和凉州大军的加成。本人以军功封侯,足以碾压这些青州兵的将领,让他们说话之前先掂量掂量自己的身份,想想驻扎在洛阳的凉州军。

    青州兵的战斗力,在凉州军面前不值一提。

    就说服技巧而言,黄猗也远超程昱。

    在宣布新的命令之前,黄猗先和几个将领聊了聊他们的出身,以往的经历,还问到了一些《太平经》经义。

    与比一问三不知的白波军,青州黄巾作为曾经的黄巾主力,对《太平经》的了解要多一些。见黄猗居然了解《太平经》,他们立刻多了几分亲切感。

    论了几句经,黄猗问了他们一个问题,你们有人知道河东现在是什么样子,白波军的现状如何吗?

    听了这个问题,刚才还有些小激动的诸将顿时蔫了。

    袁绍撤兵之后,关东太平,当年主动或被动西行的关东人渐渐有回到家乡的,带来了不少河东、关中的消息。

    黄巾旧部之间也有一些联络渠道,他们对白波军的情况并不陌生。

    总体来说,白波军的日子要比他们舒服得多。

    出身白波军的杨奉现在官居左将军,驻陕县,便是青州黄巾想都不敢想的。

    黄猗随即给他们讲起了杨奉的故事。

    杨奉为什么能得到天子的信任?是因为杨奉在华阴之战时立了大功。

    杨奉为什么能在华阴之战时立大功?因为他接受了天子的安排,在军中推行教化,提升了战斗力,这才正面击败了李傕的部下。

    当时协助杨奉教化将士的先有杨修,后有伏德,有一段时间,天子还亲自住在杨奉的营中,与将士们吃一锅饭。

    最后,黄猗对他们说,你们想不想回到青州去,过上现在白波军过的日子,让青州与河东一样富庶?

    青州本是齐地,依山傍晚,向来以富庶着称,条件比河东还要好一些。只要能赶走袁熙,将青州重归朝廷,用不了几年,青州就能恢复生机。

    如何才能赶走袁熙,重建太平?

    你们当得起这个重任吗?

    如果想当起这个重任,首先要证明你们不再是那些只知道杀戮、抢劫,像蝗虫一样的流寇,而是奉行天子教化,能够保境安民的王者之师,正义之师。

    防秋汛,就是证明你们的机会。

    对豫州百姓都能如此爱护,对家乡人当然更有仁爱之心。等你们的功绩传到朝廷,朝廷才能放心的让你们去青州,而青州人也会像迎接亲人回归一样迎接你们。

    到了那时候,朝廷不派你们去,青州人都不答应。

    黄猗一番话,说得诸将热血沸腾。

    离乡多年,谁不想荣归故里?

    如果能奉诏杀回青州,驱逐袁熙,他们不仅有机会封侯拜将,还将一洗当年的恶名,成为拯救青州的英雄,再也不用担心被人指着嵴梁骨,称为蚁贼、蛾贼,名利双收。

    黄猗巧舌如黄,迅速说服了诸将。

    程昱看在眼里,也不由得心动起来。

    黄猗虽说出身高门,但高门子弟可没有这等与军中将领打交道的本事,只能是讲武堂教的。

    黄猗能学,为什么我的儿子不能学?

第747章 民心可用

    黄猗做通了将领的思想工作,程昱的命令推行立刻变得畅通起来。

    近万将士放下了武器,拿起了熟悉的农具,走上了河堤。

    且不说这些人能干多少活,起到什么作用,他们的行动就引起了轩然大波,吸引了无数目光。

    一直以来,这些青州兵都是以镇压者的身份存在的。突然之间,他们以保护者的面目出现,让很多人都不适应。

    议论者有之,观望者有之,怀疑者也有之。

    黄猗在洛阳时协助韩遂防汛,有一定的经验积累。他和程昱商量,事先调集了足够的粮食,发放到诸部,并三令五申,严禁扰民。

    否则严惩不怠。

    与此同时,程昱又下令各乡亭征发劳役,与将士们一起上堤劳作。每次征发的人数不多,时间也不长,最多三五天时间。

    更关键的是,提供伙食。

    劳动强度不大,待遇却不错,原本困难重重的征发一下子变得容易了许多。尤其是第一批人回去之后,告诉乡党,与他们一起劳动的青州兵不仅不凶狠,反而特别客气时,大家的热情一下子上来了。

    青州兵的名声有所改善的同时,教化也在紧锣密鼓的展开。

    黄猗暂时没有接管指挥权,而是积极做好协助的角色。他在每一个工地上安排了一个粗识文字的部下,闲暇时教将士和征发的百姓认字。

    教材就是袁权提供的《说文解字》精简版,内容也非常接地气,除了常见的姓名之外,就认一些数字,以及不同等级的公文格式。

    对很多人来说,这点东西能让他们辩别公文是从郡国还是县发下来的,是收田租的还是收口钱的,又要收多少。如果有人多收,又该如何举报、投诉。

    对这些,很多人一开始并不当回事。他们根本没机会看到公文,朝廷的诏书也好,郡国的文书也罢,不会出现在他们面前。要交多少税,都是上门的官吏说了算。

    他们更感兴趣的是能认识自己的名字。

    很多人其实只有姓氏,没有正式的名,正别说字了。

    黄猗等人很大的一部分工作内容就是帮这些目不识丁的士卒或者百姓取一个像样的名字,而不是到处可见的李伯、刘仲之类。

    一开始,各地的大族豪强没当回事。

    劳役征不到他们头上,他们也不觉得庶民会写自己的名字就能怎么样,只把这件事当作谈资。

    直到他们听这些庶民讨论起度田。

    毛玠提着衣摆,站在河堤上,看着围在一起的将士和百姓,眉头紧皱。

    黄猗站在一块木板前,一手拿着一根树枝,一手握着一团烂泥。

    木板上用泥抹了一个大大的民字。

    黄猗穿着无袖的短衣,脚踩在泥中,裤脚卷得老高,声音也有些沙哑。

    “什么是民?”他用树枝敲打着木板,环顾四周。“我们经常听到‘不与民争利’这句话,这个民指的又是谁,又是谁与民争利,这个问题必须搞清楚。要不然,你们就是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

    毛玠听得心头一跳,很想赶过去打断黄猗。可是一看脚下,他又犹豫了。

    地上的土浸了水,被无数双脚踩得稀烂,根本没有落脚的地方。

    就在他犹豫的时候,程昱带着几个人赶了过来。见毛玠进退失据,他不禁笑了一声。

    “孝先。”

    毛玠转身,见是程昱,连忙行礼。

    他虽然和程昱不太投契,毕竟是君臣,该有的礼节还是要有的。

    “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毛玠转身看向正说得康慨激昂的黄猗。“程相也是为此而来?”

    “不是,我是来和他商量其他的事。孝先,我最近忙秋汛的事,相府中的事,你多费心了。”

    “份内之事,母须程相吩咐。只是……”毛玠想了想,将程昱拉到一旁,低声说道:“子美教化将士、百姓自然是好的。只是朝廷有关度田的事还没有定论,现在就公开宣讲,是不是不太合适?”

    程昱立刻明白了。“有人到你那儿反应去了?”

    “附近的几个县都在传,人心惶惶,搞得其他的县也不安,派人过来打探消息,看看国相府是不是有新的命令。”

    “暂时还没有。”程昱了然于胸,一点也不着急。“让他们安心些,朝廷没有正式的诏书之前,梁国不会推行度田,暂时也没有试行的计划。不过孝先啊,说起这件事来,我倒想和你商量商量。”

    “程相请说。”

    “秋后你去长安上计,可别漏了我梁国军民一起防汛的事。你看看,就这么一点人,才十几天时间,就修了这么多长的堤,连我都没想到。大乱之后,所有人都想尽快过上好日子,民心可用啊。”

    程昱一边说,一边指着工地,向毛玠介绍这些天的进展,喜形于色。

    他之前也没想到效果会这么好。

    毛玠虽然对水利之事不太熟悉,可是听了程昱的介绍,也觉得进展很快。照这个速度,就算今天有秋汛,应该也不会有什么麻烦。

    这样的政绩,的确值得上计时大说特说。

    “可是度田的事……”毛玠没忘了自己的来意。

    “度什么田?”程昱一挥手。“没有的事,让他们把心放回肚子里。我可以向你保证,除非朝廷有诏书下达,否则我绝不会在梁国推行度田。”

    毛玠松了一口气,随即又说道:“可是子美公开宣讲度田的事,万一百姓激愤,要求度田,如何是好?”

    程昱一愣,抚着胡须想了想,问道:“孝先,你这么一说,我也有些担心了。你倒是说说,若百姓要求度田,这算不算民意?”

    “这……”毛玠哑口无言。

    程昱又道:“若是百姓要求度田不成,愤而起事,我该不该派兵平定?若是不派兵,那是失职。可若是派兵,这些兵可都是想度田的人啊。当初黄巾起事,不就是要均贫富么?”

    毛玠的脸色大变,额头汗珠密布。

    程昱看得真切,不禁暗笑,随即又道:“孝先,既然有人找你,正好有件事处理一下。秋汛是为了所有人,万一决堤了,谁也逃不脱。他们不出力,出点钱粮总是应该的吧?何况有些人去年的租赋还没交,难道他们想再拖一年?我是没什么问题啊,可若是这些人没饭吃,那可有点麻烦。”

    看着皮笑肉不笑的程昱,毛玠浑身冰冷。

第748章 荒谬绝伦

    黄巾之乱的根源是什么,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看法。

    有人说,这是五行更替,汉家火德已衰,当有土德取而代之。

    相信这种说法的人很多。几十年前,就有人声称自己身负土德,当代汉而立,各种谶言层出不穷。

    黄巾之黄,也可以理解成土德之黄。

    但很多人有意无意的忽略了一点,五德轮回这种事只有士大夫才关心,普通百姓根本不在乎谁坐天下。

    他们更关心能不能吃饱饭。

    黄巾军就是一群没饭吃的流民,而流民的根源是兼并。

    兼并的问题一直存在,士大夫们也清楚,但他们成功的将矛盾引向了朝廷。是皇帝昏庸,重用宦官,横征暴敛,这才引起天下大乱,民不聊生,诸如此类。

    直言问题的根源是兼并,而兼并的主力是各地豪强的清醒之人不是没有,但这样的人声音太弱,很容易淹没在汹涌的舆论之中。

    毛玠就是一个清醒之人,但他更清楚,度田会触及太多人的利益,阻力太大,无法推行。

    朝廷想过度田,光武皇帝在位时就推行过度田,也取得了一些成就,但后来还是不了了之,并没能从根本上改变问题。

    黄巾八方俱起,声势浩大,结果如何?不到一年就被平定了。

    但他从来没有想过,如果朝廷与黄巾合流,结果又会怎么样。

    现在,这个问题就摆在了他的面前。

    朝廷要度田,无数百姓也想度田,反对度田的只有那些拥有大量土地的世家、豪强。

    毛玠立刻意识到,按照这个形势发展下去,度田还真有成功的可能,而且这个可能性很大。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毛玠的脑子里乱成一团,冷汗却一阵接着一阵。

    他觉得这事太荒谬了,荒谬得让人无法相信。

    黄猗看到了他们,讲完一段后,走了过来。

    “程公,这是……”

    程昱凑在黄猗耳边,说了几句,拍拍黄猗的肩膀,带着人匆匆走了。

    黄猗走到毛玠面前,伸手在毛玠面前晃了晃。

    毛玠回过神来,顾不得黄猗手上的泥,一把抓住黄猗的手臂。“子美,你究竟想干什么?非要将梁国弄乱,好出兵平叛才满意吗?”

    “谁要叛乱?”黄猗笑嘻嘻地反问道。

    “……”

    黄猗哈哈一笑,走到堤边的浅水中,清洗身上的泥垢。毛玠站在一旁,看着形容粗鄙,却透着从容的黄猗,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突然之间,毛玠下了决心。

    “子美,我不等秋收了,我现在就去长安。”

    黄猗愣了一下,转过头,看了毛玠一眼。“为何?”

    “我想早一天弄清天子的心思,再这么下去,我睡不着。”

    黄猗想了想,点头表示赞同。“这样也好,能解答你心中疑问的人,或许只有天子。你准备什么时候动身?我准备一封荐书,你到了长安之后,可以直接去找蔡令史,她会安排你见驾。”

    “好。”毛玠难得的没有推辞,一口答应。

    河东,文秀书坊。

    荀彧、荀谌并肩而立,有几分相似的面庞上神情却大相径庭。

    “原来……书是这么印的?”荀谌拿着一页刚刚印好,墨还没干透的书页,目瞪口呆。

    他一直很好奇河东的这些书是怎么印出来的,如今亲眼看到了,才知道是哪些简单,和拓碑并没有本质上的区别。

    “你不要觉得很简单。”荀彧面带微笑。“这里面有多少问题要解决,远远超出你的想象。也许每一个问题都微不足道,可正是这些微不足道的细节集合起来,才有一部书的出现。”

    荀彧顿了顿,又道:“就像那些耕种自己土地虽然的农士,看似只比佃民多花了一点力气,产量却能超出好几成。”

    荀谌瞅了荀彧一眼,强作镇静地笑笑。“看你这得意的嘴脸。文若,谦受益,满招损。你虽然有些成就,却还是要谦虚谨慎,不可自满。”

    “喏,兄长教训得是。”

    “这书坊最初的想法真是天子提出来的?”

    “你若不信,不妨去长安,当面问她。”

    “她去长安做什么?”荀谌故作随意的问题,耳朵却不由自主的动了一下。他在河东这些天,已经见到了长安传来的邸报。稍一琢磨,就知道长安书坊用了一种更为快速的印书技术。

    这也是他临行之前,一定要来书坊看一看的原因。

    就眼前所见,他相信与长安书坊不同。

    “兄长,这句话,你不该问,我也不该答。”

    “那就不用答了。”荀谌放下书页,甩甩袖子。“也许你一开始就不应该带我来这里。”

    “这个可以看。”荀彧微微一笑。

    “为何?”

    “这已经不是最快的办法了,很快就会在各郡设立,你真想打听的话,并不难。”

    荀谌心里一紧。他想了想,又问道:“文若,我回去之后,可能会守一郡,你说……”

    荀彧坦然说道:“冀州也是大汉的冀州,冀州如果想设立书坊,当然可以。”

    “当真?”

    “这有什么好怀疑的?朝廷已有明诏,只是你没见到而已。回去我让你看一下,你就知道了。不过,就算你在冀州建了书坊,印出来的书也无法和文秀书坊相提并论。”

    “这很难吗?”

    “你试试就知道了。”荀彧拿起一页纸,轻轻晃了晃。“你看到的只是形,看不到的是神。形易似,神难学。兄长,有些东西,不是你在河东看几天就能看得懂的。”

    荀谌瞅瞅荀彧,本想嘲讽几句,可是见荀彧脸色严肃,不像是开玩笑,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两人并肩走出了印坊,在廊下缓步而行。

    “文若,你说,朝廷会如何处置冀州的事?”

    “兄长是担心朝廷趁机进兵吧?”

    “嗯。”

    “那你大可不必。天子如果想用兵,去年就不会让袁绍离开彭城。既然下了诏书,将重心由征讨改为文治,就不仅会轻易改变。就算冀州不自量力,主动挑起事端,朝廷也没什么兴趣。”

    荀谌有些惊讶。“天子有这般定力?”

    荀彧笑笑。“天子虽年少,城府却极深。你若是有心,我建议你不必急着回去,去长安看看,正好听听太学论讲。兄长,我敢说,这次论讲的意义要比石渠阁、白虎观的会议更重要。身逢其时,错过未免太可惜了。”

    “真的?”

    “不瞒你说,我都在想着要不要以赴朝请的名义,去长安看一看呢。”

    荀谌停住脚步,转身看着荀彧。“你若是去,我便陪你走一遭。”

第749章 釜底抽薪

    荀或含笑不语。

    荀谌看得真切,有些恼怒,压低了声音说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荀或咳嗽一声。“兄长,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你为什么来河东?难道只是为了看看我?你应该清楚,我决定不了朝廷的态度,也救不了袁谭。你若想完成任务,最好的办法就是去长安,与天子面谈。”

    “你也……决定不了?”

    “天子意志坚定,又有重兵在手,没人可以左右他。”

    “那你还死心塌地的为他效力?”

    荀或转头,打量着荀谌。“那是因为我们的目标一致,分歧只在手段不同。”

    “仅此而已?”荀谌语带不屑的追问道,想了想,又补了一句。“文若,你倒是越来越谦逊了。”

    荀或嘴角轻挑,抬头看向远处。

    兄弟之间,他岂能不知荀谌此刻的心情。说他谦逊是假,说他软弱是真。荀谌觉得他步步后退,不复当年意气,有失党人风范。

    这也许是事实。

    在河东履职几年,他的变化肉眼可见,母须荀谌提醒。

    但他不觉得这是软弱,反倒觉得这是成熟。

    他也许不再意气风发,但他依然是胸怀大志的党人,甚至更加坚定,也更加心怀希望。

    “兄长,不见高山,不知己卑。不见大河,不知己狭。去长安吧,见一见高山大河,你也会谦逊起来的。”

    荀谌眉心微蹙,欲语又迟。

    转眼之间,许靖三人的文章就发了七八篇,讨论的问题也越来越深入,甚至有渐渐学术化的倾向。

    有些微言大义,连刘协都不怎么看得懂了。

    这显然不是刘协想要的结果。

    就在他考虑如何调整讨论方向的时候,梁相程昱上表,介绍了黄猗在梁国组织防汛,利用工地上的空闲时间教将士和百姓认字,并顺势推广度田的事迹。

    刘协看完,正中下怀,随即让人写了一篇文章,送到印坊,要求排版发行。

    题目很直白,甚至有些浅陋。

    谁是民?

    文章开宗明义的提出了问题:“不与民争利”中的“民”究竟指的是谁?哪些人是民,又是哪些人与民争利?

    文章并不长,但是问题很犀利。

    文章送到书坊后,负责审稿的许靖当时就犯了难。

    这文章发不发?

    这个问题很好回答。书坊都是天子授意建的,天子让他们畅所欲言,你们却不让天子说话,哪有这样的道理。

    那发了之后,会有什么影响?

    这也不难猜。这本来也不是什么难解的问题,只不过之前绝大多数人不懂这些,没有机会发声,而真正懂这个问题,又愿意为他们发声的人少而又少。

    作为民的主体,庶民一直是沉默的大多数。就算朝廷有什么惠民的诏书,他们也看不懂,只能听由官吏和豪民解释。

    可是现在情况不同了,别的地方不敢说,至少关中、河东一带识字的百姓很多。不敢说人人识字,一里之中总能找出几个识文断字的。

    如果家里有十岁上下的孩子,甚至自家就能解决阅读的问题。

    只要这个文章写得浅白些,没那么多生僻字,用太多的典故。

    而为了降低成本,提高印行的速度,邸报发行的文章不能太深奥是基本要求,否则找不到对应的字模,根本印不出来。

    而这篇文章写得尤其浅白,几乎都是大白话,但凡读过一年书的人都能通读下来。一旦发行,要比许靖三人的文章更容易传播,影响自然更大。

    这三人都是论战的老手,自然清楚其中利害。

    来敏恼羞成怒,直言这篇文章居心叵测,其心可诛,和当初张角用《太平经》蛊惑百姓如出一辙。这篇文章一发,说不定会引发民变。

    所以,不能发。

    这当然是气话。

    虽然文章没署名,但谁不知道这是天子授意的。你不发,信不信天子明天就撤了我们三个,换上听话的人?

    到了那时候,只怕失去发声机会的是我们。

    毕竟我们虽然会写文章,却不会印文章。

    反复考虑之后,来敏想出了一个办法。刊发这篇文章的同时,他们也写几篇文章,论述一下民这个概念的由来,进行对冲。

    我进行学术讨论,总没问题吧。

    虽然觉得意义不大,但许靖还是接受了来敏的建议,任务也就顺理成章的交给了来敏。

    第三天,新鲜的邸报发行,上面有两篇文章。

    一篇是没署名的《谁是民?》,一篇是来敏的《论民之义变》。

    邸报发行当天,就成了太学的热闹话题。

    相比之下,来敏的文章学术性更强,也更受四方学子的欢迎。他们纷纷表达对来敏的敬佩,能用如此浅白的文字,引经据典,将民这个字的古今之变说得清清楚楚,实属不易。

    搞清了这个字义的古今异同,读书时遇到的一些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一些看起来互相矛盾的经义也就有了合理的解释。

    《谁是民?》这篇文章的影响远远不及,一是语言过于直白,不够典雅。二是不什么学术含量,通篇大白话,就是对民的范围做了一个简单的划分,按不同的标准分成不同的说法而已。

    这些我都知道,还要你说?

    也有人对这篇文章忧心冲冲,觉得有故意生事之嫌,但声音太小,很快就淹没了。

    可是随着邸报发行的范围推广,形势迅速逆转。

    首先是在京兆,随即又迅速扩展到扶风、冯翊。很多普通百姓读完这篇文章后,自然而然的问了一个问题。

    有多少人是庶民、贫民,有多少人是豪民、富民,我是哪一种?与我争利的又是谁?

    首先排除一点,现在说与民争利的是天子,根本没人信。

    别说天子生活俭朴,连宫殿都舍不得修,皇后、贵人们都挤在一个殿里。就算天子生活好一些,他一个人又能吃多少、用多少?

    朝廷大部分的消耗还是各级官员吧,仅就人数而言,他们的数量就要比天子一家人多几百倍。

    再然后就是很多人平时接触得最多的乡里豪民、富民,这些人仗着家世或者朝中有人做官,占着大量的土地,抗拒朝廷度田,却不肯交他们应交的赋税,想方设法的转移到普通百姓的头上。

    这些人不仅数量更多,而且近在眼前,是实实在在的例子。

    那么,问题来了,是谁喊着“不可与民争利”的口号,却为这些与民争利的人发声,极力反对朝廷度田?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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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尊儒术,禅让闹剧一再上演。
养士百年,党锢之祸接踵而至。
国恒以弱灭,独汉以强亡?
年轻的汉文化在十字路口彷徨。
——
匡扶大汉,少年意气如龙。
道行天下,气吞万里如虎!
我是汉献帝,我不是亡国之君!汉道天下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汉道天下,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汉道天下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