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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庄不周     汉道天下txt下载     汉道天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750章 汉阳新政

    汉阳。

    祢衡敞着怀,坐在山坡上,和几个牧民聊着天。几个孩子在一旁疯跑,欢快的笑声在山谷中回荡。一个年轻的羌女坐在一旁,一边捻着手中的牛尾,一边听祢衡他们聊天,不时地偷看祢衡一眼。

    祢衡的脚边摆着一份刚收到邸报,上面印着加粗的标题。

    谁是民?

    “祢君,你们关东的读书人真的不当穷人当人吗?”一个羌人少年挠着头,觉得不可思议。

    祢衡纠正道:“只是不把他们当民,没有不把他们当人。”

    羌人少年“哦”了一声,露出一丝疑惑。“这人和民不是一回事吗?穷人不就是贫民,贫民不就是穷人?非要把这些分得那么清楚,你们关东的读书人是不是吃饱了没事做?”

    “闭嘴!”羌女喝斥道,“不准这样和祢君说话。”

    少年嘿嘿笑了两声,站了起来。“祢君,我读书少,搞不懂人和民的区别。我只知道度田好。你看杨府君在汉阳度田,我家有了自己的牧场,日子一天一天好。我阿姐要给你织尘尾,也有最好的牛尾好用,我也能攒下钱,再过几年就能娶妻生子。这些都是天子的诏书所赐,如果天子要发兵征讨关东,我第一个报名应征。”

    “行了,行了,闭上你的嘴巴,赶紧去看看羊群。”羌女喝斥道。

    “知道了。”少年眨眨眼睛,向祢衡行了一礼,跳上一旁的马匹,飞奔而去。

    他唱起了羌人的歌谣,是一首歌颂羌人祖先炎帝的古歌,高亢激昂。

    其他几个羌人也纷纷起身,与祢衡道别,追上少年,加入了合唱。

    “天无极兮有昆仑,登昆仑兮见王母……”

    “王母授我赤子兮,我奉赤子为王……”

    “赤子为王兮抚万民,万民蕃息兮满山梁……”

    祢衡看着远去的矫健身影,耳边回荡的却是少年那一句话。

    若是天子发兵征讨关东,我第一个报名应征。

    他很清楚,这不是一句空话,他也不是第一次听到。就汉阳而言,这些得到了土地的百姓,不论汉羌,对朝廷的感激都发自肺腑。

    如果有人反对度田,就是他们的敌人,他们会毫不犹豫地拿起武器,聚集在天子的战旗下。

    比起现在的并凉大军,这些正在成长的少年对天子更加忠诚。提起天子时,他们眼中的光芒不会骗人。

    不少人甚至将天子与传说中的赤子相提并论,觉得这就是天神送给他们的王。

    山东士大夫与朝廷争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凉州人已经坚定地站在了天子一边。只要天子一道诏书,凉州将有成千上万的少年跨马出征。

    只是很多士大夫并不清楚这一点,他们还以为自己还有机会和天子论一论高下,却不知道是坐在柴薪堆上玩火。

    他们很多人没有来过凉州,不知道凉州这几年有什么变化。

    祢衡一声长叹,站了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

    “祢君要走了么?”羌女加快了速度,结好最后几根细绳,打上结,又用雪白整齐的牙齿咬断绳头。

    她站了起来,将刚完工的尘尾递给祢衡。“也没什么好送的,这柄尘尾送给祢君,赶赶蚊虫。”

    祢衡接过,轻轻甩了甩。“多谢少君,我会带着这柄尘尾去长安,将那些嗡嗡叫的蚊虫全部赶走。”

    羌女眼中闪过一丝失望,强笑道:“那就祝祢君一路顺风,马到功成。”

    “多谢。”祢衡还礼,翻身跳上坐骑,一抖马缰,急驰而去。

    羌女看着他的背影,幽幽一声叹息,弯腰捡起了地上的邸报,一字一句地读了起来。

    “谁是民?”

    回到太守府,祢衡翻身下马,将缰绳扔给迎上来的卫士。

    “府君在不在?”

    “在呢,让足下一回来就去见他。”

    祢衡已经跨上了台阶,听到这句话,又折了回来。“出了什么事?”

    “没什么事,各县的上计吏已经到了,正在里面汇报,府君想让你一起听听。”

    “这么快?”祢衡很诧异。

    通常上计都是八月末才开始,郡一般要拖到九月下旬,甚至十月中旬才开始。现在还不到八月,怎么会有上计的事?

    祢衡一边向里走,一边猜测。

    提前上计,也许和长安的形势有关。为了证明度田有利,支持朝廷的决定,杨修选择提前上计是完全有可能的。

    快步来到中庭,祢衡一眼看到一个壮年官吏正在发言,语气很激烈。

    “当初府君明令,不论汉羌,只要能达到标准,子弟就可以优先入学。那我就想不明白了,现在各县要建县学了,凭什么我豲道要安排在最后?是我豲道离郡治最远,还是因为我豲道汉人少,羌人不算人?”

    被他正对的郡丞王唯连忙站了起来,摆手道:“子温,言重了,你千万别这么想。太守府绝对没有这样的想法,府君没有,我们也没有。汉羌一体,这是天子钦定的国策,没人敢违背。再说了,汉阳推行新政两年,汉羌百姓相处融洽,争斗日少,通婚日多,这是所有人都有目共睹的事。这时候提汉羌有别,岂不是逆势而动?”

    壮年官吏不肯罢休,直接打断了王唯。“那你和我说说,为什么我豲道的县学迟迟不能设立?”

    “县学建得快慢和钱粮有关。没有钱粮,就没有足够的教师,也无法招收所有的子弟入学。冀县建得快,是因为冀县各家愿意了钱。勇士建得快,是因为有牧苑支持,请得起先生。你们豲道没人肯出钱,就等着郡里给钱,自然要慢一些。不是郡里不肯派教师,是教师不肯去。”

    壮年官吏眼睛一瞪。“我豲道为什么没钱?还不是因为大将军征宋建时,将我豲道掏空了?如今宋建授首了,大将军调往关东,这账刺史府不认,太守府又不认,只能由我豲道自己背着。”

    王唯两手一摊,很无奈。“这个命令又不是太守府下达的,没道理由郡里承担嘛。”

    “那我不管。”壮年官吏一甩袖子。“我这次来的任务就是要在年底之前,把县学建起来,明年一开春就好入学。太守府不管,我就去长安,告御状,请天子派几个博士来。”

    王唯无奈地转向杨修。

    杨修刚要说话,看见祢衡进来,便招了招手,将祢衡叫到身边。祢衡入座,凑到杨修身边。

    “这是谁啊,这么莽?”

    “庞柔庞子温。”杨修低声说道:“正平,救个急,去豲道做一年教师,如何?”

第751章 有志之士

    祢衡一愣。“府君,我想去长安论道。”

    “这也不冲突。你先去长安论道,回来之后去豲道做教师。马上要入冬了,也不可能让他们集中起来读书。”

    祢衡有点犹豫。

    杨修又道:“你在汉阳大半年,对新政也算是熟悉了。再去豲道考察一番,岂不更好?比起汉阳,豲道更穷,更需要有志之士的参与。”

    祢衡瞅了杨修一眼,点了点头。

    杨修莞尔一笑,直起身,拍拍手。“好了,庞子温,你不用去告御状了。我刚刚为你找了一个教师。祢衡祢正平,青州名士,不仅学术渊博,而且与时俱进。曾与天子廷争论道,深谙新政意旨。有他去豲道任教,一定能培养出一批俊杰来。”

    祢衡登堂时,庞柔就看到了他,见他一身短衣,手里却拿着尘尾,还以为是哪个外出公干刚回来的小吏。听杨修说是青州名士祢衡,不禁大吃了一惊。

    他虽然不在冀县,却听说过祢衡的名字,知道他来汉阳之后,和杨修发生过多次辩论。

    杨修的学问是公认的好,能和杨修辩论,足以见得祢衡的学问不差。

    “当真?”庞柔长身而起。

    杨修点头笑道:“当真,不过他要先去一趟长安,回来后再去豲道。”

    “我和他一起去。”庞柔立刻说道:“从现在开始,他就算是我豲道的县学教师,我们承担他往来长安的食宿。”

    庞柔话音未落,一旁就有人酸熘熘地说道:“庞子温,你真是大方呢。去长安公干,食宿皆在驿舍,要你花什么钱?”

    随即又有人说道,同样酸得可怕。“刚才还哭穷,一转眼就大方起来了。你这变脸的本事,不做巫师真是可惜了。”

    角落里一声叹息。“还是会哭的娃娃有奶吃啊,老子还是太要脸了。早知如此……”

    话音未落,另一厢已经有人站了起来,大声说道:“府君,我也要去长安,告御状。”

    此言一出,无数人如梦初醒,纷纷攘臂而起,大喊大叫,表示要去告御状,请天子调派博士到县中任教。

    杨修与王唯面面相觑。

    祢衡站了起来,伸出双手,往下一压。“诸君,请听我一言。”

    众人立刻收声,紧紧地盯着祢衡。

    “不就是缺教师么?说吧,你们要几个?这次我去长安,面见天子时,一并替你们请来。”

    “此话当真?”有人离席而起,喜出望外。

    “我祢衡言出必践,绝无虚言。”祢衡甩了甩尘尾,傲然说道:“诸位应该知道,这次天子召集天下贤良,于太学论讲,规模甚大。这些人中固然大多迂腐之辈,但也不乏有担当之士,只是囿于眼界,不知凉州情形。只要我出面说明情况,多了不敢说,三五十人还是不成问题的。”

    祢衡转身看向杨修,笑道:“府君以为如何?”

    杨修点头赞同。“我也有此意,只可惜公务在身,不能亲至。有正平代劳,我无忧矣。”

    众人听了,相视而笑,立刻化干戈为玉帛。

    等议完公务,众人散去,杨修看着桉上的厚厚一摞文书,轻轻拍了拍。

    “正平,这次上计的事就拜托你了。”

    “蒙府君招待数月,多有启迪,无以为报,衡愿意走这一趟。再者,我本来也想去长安参加论讲,敲打敲打那些颟顸之辈,让他们清醒一些。”

    杨修无声一笑。“那些清谈客何足道哉,你最想做的,应该是再与天子论道吧?”

    “是。”

    “那我劝你还是谦逊一些。”杨修幽幽说道:“你我的眼界虽大有不同,但与天子相比,还是差得太远。以登山为喻,你我最多是登东山而小鲁,天子却可能是登泰山而小天下,相去不可以道里计。”

    祢衡大笑,甩着手中的尘尾,意气风发。“纵使如此,我也要与天子一论究竟。不如此,安能知自己所得深浅?”

    杨修想了想,表示赞同。

    “既然如此,那我就要将汉阳这几年的施政情况详细地解说一下,好让你与天子论道时有理可据。须知施政之道,不仅在圣人典籍之中,更在百姓衣食之间。”

    祢衡躬身道谢。

    上计的事本不该由他负责——这是留给本地人的机会——可是杨修将这个机会留给了他,他就不能辜负杨修的期望。

    荀谌下了车,掸了掸衣袖,抬头看向书坊门口全副武装的卫士。

    这么热的天,还穿着皮甲,看来这书坊还真是守卫森严。

    一个军侯听到声音,从里面走了出来,打量了荀谌两眼,拱手施礼。“敢问足下是求购书籍、邸报还是访客?”

    荀谌大感惊讶。

    眼前这个军侯面色黝黑,脸颊上还有两块红色,相貌也有些胡人的感觉,言谈举止却非常客气,一点也不粗鲁。

    “求购如何,访客又如何?”

    “若是求购书籍、邸报,可往前走,大约五十步,有一个院子,进去就有人接待。若是访客,就看你是访坊中的匠师,还是三位主笔。匠师们在这里,一般不见客。主笔在卖书的小院旁边,你到那儿就可以看到了。”

    荀谌满意的点点头,随从上前,递上名刺。

    “我要求见唐夫人。”

    军侯低头一看名刺,看到荀谌的籍贯和姓氏,知道是唐夫人的亲戚,不敢怠慢,连忙将荀谌让到前院,亲自奉茶接待,又让人进去通报。

    荀谌心中奇怪,却也没有多问。

    一会儿功夫,唐夫人快步走了出来,面露喜色。

    “友若,你什么时候来的?”

    荀谌起身行礼。“刚到。”

    “太好了,你早该来了。”唐夫人随即入座。“你是准备参加论讲,还是见驾?若是论讲,我就给你安排一个住处。若是见驾,你就在坊里住两天。”

    “见驾是要见的,却不急,我还是先看看太学的情况吧。”

    唐夫人会意,叫过一个随从,吩咐了两句。

    随从与荀谌的随从见礼,引着他去了。

    “附近有一个院子,不大,还算清爽。”唐夫人露出一丝狡黠的笑容。“附近可能还有一个你应该认识的人。”

    “颍川的?”

    “不,冀州的。”唐夫人笑笑。“姓崔,名琰,字季珪,据说是郑康成弟子。文武兼备,曾在中原游历数年,见识与众不同。到太学没多久,就成了人人称赞的名士。”

第752章 党人新魁

    荀谌大感意外。“崔琰还在长安?”

    他当然知道崔琰奉命来长安的事,却不知道崔琰滞留长安这么久,而且还在太学住了下来,成了名士,连唐夫人都知道了。

    唐夫人一点也不意外。

    “来了长安,岂能不来太学看看?来了太学,又有几个舍得走?就算不参加论讲,听听天下俊杰共商中兴大计,也是难得的机会。你来的路上应该也看到了,到处都是读书人,连交州都派了人来。”

    荀谌吸了口冷气。“冀州……多么?”

    “应该不少。不过冀州人的名声不佳,除了崔琰之外,影响都不大。”唐夫人想了想,又笑道:“或许崔琰滞留不归,也有为冀州人正名的意思。毕竟像他这样既有郑康成弟子的名声,又擅长击刺之术的读书人不多。”

    荀谌稍一琢磨,就明白了唐夫人的意思。

    据说受天子影响,长安民风尚武,就连读书人论道,都要先试试武艺。若是身手太差,根本不是对手,只会被对方揍一顿,根本没有论道的机会。

    对荀谌来说,这简直是荒唐。

    可是听说崔琰有这样的武艺,他又莫名有些酸。

    “有这样的颍川士子吗?”

    “有一个。”唐夫人歪着头,思索片刻,拍拍额头,有些懊丧。“好像姓徐,叫什么我想不起来了。这两天太忙,我这记性都跟不上了。”

    “知道他住在哪儿吗?”

    “不清楚。你要想知道的话,我让人去打听一下。这样的人不多,应该好打听。”

    “那就不好了,我自己去打听。”荀谌笑道:“你这么忙,我还是不麻烦你了。”

    唐夫人微微一笑,也没有多说什么。

    她的确很忙,抽不出时间来关注那些事。

    ——

    在书坊吃了一顿晚饭,又取一些在路上漏过的邸报,荀谌来到唐夫人为他安排的小院。

    下了车,他就注意到大路对面的院子里人声鼎沸,夹杂着兵器相击的声音,像是有人在比武。荀谌好奇心起,让随从先将马车赶进院子,自己转身来到对面。

    一进门,他就看到了一群人围在一起,有老有少,有高有矮,但大多神情亢奋。

    荀谌视线受阻,踮起脚尖也看不清里面的人,又不想和这些人挤在一起,只是悻悻地站在一旁,偶尔从缝隙中窥得一斑。这时,有人走到他面前,拱手施礼。

    “敢问足下可是颍川荀氏族人?”

    荀谌打量了一下来人,心生好奇。

    他确信没见过此人。

    不过听他口音,应该是兖州人,很可能是陈留、梁国一带。

    “正是,不知足下是……”

    那人笑了。“陈留毛玠,字孝先,曾与荀彧荀文若共事。你和他长得太像了,不知足下是……”

    荀谌恍然,连忙行礼,报上姓名。

    他听荀彧说过毛玠,没想到会在这里碰上。

    得知是荀彧的兄长荀谌,刚从河东赶来,毛玠也很兴奋,拉着荀谌到一旁详谈。

    他对河东的事非常感兴趣。

    他认识荀彧,也清楚荀谌是什么样的人。荀彧在河东推行新政,名义上仍然是大汉临时京畿的府尹,让他很难怀疑天子的新政是恶政。

    但是天子坚持要度田,这又让他很难理解。

    他本来想中途去河东看一看,却碍于囊中羞涩,最后还是决定省点事,直接来了长安。

    看到荀谌的第一眼,他还以为是荀彧来了,走近一看,才知道只是相似而已。

    虽然不是真正的乡党,荀谌还是很高兴,顾不得再看热闹,邀请毛玠去自己的住处详谈。

    毛玠正自犹豫,人群中传来一个声音。

    “荀友若?”

    荀谌转头一看,才发现争斗已经结束,人群散开,崔琰一手提着剑,一手提着衣摆,大步走来。

    荀谌连忙行礼,笑道:“果然是你。有你崔季珪这口剑,冀州士大夫的腰杆直了很多。”

    崔琰哈哈一笑,转头看向毛玠,拱手行礼。

    毛玠报上姓名,崔琰听了,连忙说道:“原来你就是毛孝先啊,我听过你的名字。当初本想去拜访,却被扬州牧的大军挡了路,只好中途作罢,一直引以为憾。能在这里相见,真是有缘。”

    毛玠连忙谦虚了几句。

    “到我屋里坐坐吧。”崔琰发出邀请。

    荀谌和毛玠互相看了一眼,也没拒绝,跟着崔琰走进房间。荀谌看了一下,意识到唐夫人的实力不可小觑。难怪荀彧让他到了长安,先来见唐夫人。

    崔琰的房间虽然不小,但毕竟只是一个房间,不是一个小院。

    而他沿途所见,几乎所有的房间里都住满了人,有的甚至是通铺,不少人直接睡在地板上。

    崔琰独据一室,用屏风分为内外两部分。外面待客,里面住人。

    分宾主落座,崔琰先问了两人住处,得知荀谌住在对面的小院,他不禁笑了一声。

    “天下党人看颍川,颍川党人看荀氏,果然名不虚传。”

    荀谌连忙摇手,正色道:“季珪,你这可是污人清白,我荀氏如何当得党人魁首之名。”

    “你就别谦虚啦。如今之势,除了你荀氏,谁还能当得起党人魁首的重任。宫里的荀贵人、皇长子就不说了,你荀氏子弟既有荀文若为河东尹,又有荀公达为幽燕都护,还有荀长倩远在西域,兼有文武,横跨万里,谁能等闲视之?恕我直言,除了皇室,我想不出还有谁能超过你们荀氏。”

    荀谌一时语塞,倒不好辩驳。

    为难之余,他又不免有些得意。

    诚如崔琰所说,走到今天这一步,只要荀氏自己不犯致命错误,成为一流豪门指日可待。

    “久闻季珪厚重,没想到却是言辞如剑,开口便要伤人。”

    崔琰摇摇头。“荀君言重了。我并无中伤之意,只是想提醒荀君,君子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荀氏有如此机遇,正当兼济天下,以苍生为念,不可斤斤于一门富贵。”

    毛玠也点头附和道:“季珪所言甚是,我也作如是想。”

    崔琰又道:“荀氏英才辈出,先有神君,后有八龙。令昆仲俱有贤名,尚未大放光芒,子弟辈又有雏凤之声。荀氏不为党人魁首,还有谁堪当此重任?党人兴于李元礼,成于你荀氏,也是天意。”

第753章 相见恨晚

    见崔琰说得郑重,荀谌倒不好敷衍,沉吟片刻后,拱手说道:“蒙季珪如此看重,真是受宠若惊。虽然力不能至,当心向往之。我颍川荀氏虽不是什么世家名族,却也是经学传家,略知君子之道,为士之责,不敢片刻有违。”

    崔琰笑着点点头。

    他相信荀谌说的话。

    回到冀州之后,他了解过荀谌与袁绍交恶的原因。

    这次来长安,他经过河东,虽然没和荀或见面,却听到了不少荀或施政的轶事,知道荀或不是贪图富贵、见利忘义之人。

    到长安之后,他又听说了一些与荀恽、荀文倩有关的事,清楚颍川荀氏固然有难得的机遇,却也受到天子有意无意的压制。除了帝王术之外,自然和荀氏不愿唯命是从有关。

    抛开冀州人与汝颍人的利益之争,他愿意和荀谌、荀或站在一起,共商大计。

    与儒门相比,与所有的士大夫相比,冀州与汝颍系的矛盾并非无法解决。如果儒门失去独尊的地位,如果度田最终得以施行,冀州也好,汝颍也罢,都无法独善其身。

    要想影响朝廷的决策,荀氏兄弟无疑最有条件。

    得到了荀谌的承诺,崔琰随即说起了自己这几天的见闻。

    到长安之后,他没有急着去见驾,而是在太学住了下来。

    张喜去世已经大半年,为之请谥的事闹出了不小的风波,最后却不了了之。为此事专程赶到长安的孔融成了太学教习,闭口不谈此事。年轻气盛的祢衡则去了汉阳,成了汉阳太守杨修的宾客。

    接着,周忠接任司空,绝口不提为张喜请谥的事。

    周忠曾与张喜同朝,关系也非常不错。他不为张喜请谥,又岂能为曾兵戎相见的袁绍说话。

    所以,崔琰一边派人送消息回去,请袁绍、审配耐心等待,一边在太学住了下来,准备参加年底的会议,并在会议上发声。

    他是郑玄的弟子,又有一手精妙剑术,凭着这两项优势,他迅速在太学闯出了名声,每天访客不断。

    有来讨论学问的,有来比试武艺的。

    说到这里,荀谌想起唐夫人说过的颍川人,连忙问了一句。

    他一开口,崔琰就笑了。“的确有这么一个人,姓徐,名庶,字元直,自称是颍川长社人。他的剑法很好,学问嘛,略有不足。”

    荀谌不以为然。“他人在哪里?”

    “他和天子身边的诸葛亮、庞统是好友,据说听他们的建议,去考讲武堂了。不出意外的话,现在应该在讲武堂学习。”

    荀谌有些意外。他不认识徐庶,但颍川士子居然会去考讲武堂,在他看来就是个异类,就像荀攸是荀氏子弟中的异类一样。不过这不是坏事,关东不缺相才,却缺将才。有人去考讲武堂,将来在军中才有话语权。

    “他不是一个人来的,还有个同伴叫石韬,也是颍川人,就住在太学。不过他对经学似乎不太感兴趣,报考了农学堂。最近好像在参与编一部叫《齐民要术》的农书,整天忙得很,几乎看不到他。”

    荀谌皱了皱眉。

    他听得出崔琰语气中的调侃,也觉得石韬从事农学有点掉价。

    虽说四民并列,天子也下诏强调四民皆士,可是士毕竟还是四民之首,不能与农工商等量齐观。石韬明明有机会为士,却要去研究什么农学,怨不得崔琰轻视。

    一旁的毛玠听了,却很感兴趣,详细询问石韬的住处。

    崔琰对石韬的事不太关心,说不出确切的地址。不过这也没关系,农学堂很好找,明天一问就知道了。

    除非有特殊情况,石韬几乎都在农学堂。

    说了几句闲话,崔琰把话题拉回正题,询问荀谌、毛玠对度田的看法。

    在这个问题上,他们三人的意见大体相同,都不赞成度田。

    可是细品,又略有差别。

    荀谌反对度田,是出于道义。他认为抑制兼并是必要的,但度田却不合适,属于急功好利,容易引起民变。

    就他在河东的见闻来看,不度田也可以推行王道,把度田当成推行王道的必经之路,甚至是唯一途径,这是不可取的,有想当然的嫌疑。

    毛玠大部分赞同荀谌的意见,并为河东的新政能够推行而欢欣。

    他进一步阐述说,如果没有合适的补偿,度田与抢劫无异。以这种手段推行王道,和黄巾动乱以谋求太平一样,都不可取,也不可能成功。

    崔琰的态度则比较直接。

    均贫富听起来很好,实际上不可行。如果不问土地、财富是如何得来,一律均平,看似公平,其实是最大的不公平。

    世家拥有的土地又不是抢来的,而是花钱买来。他们拥有的财富也不是天上掉的,而是自己花心思赚来的。这些土地、财富都是几代人甚至十几代人的积累,说平均就平均了,以后还有谁愿意勤俭持家?

    世家大族之所以成为世家大族,并不是外力所致,而是自己的努力所致。如果因此受到打压,以后谁还愿意努力?

    所以度田看似王道,实则是亡国之道,而且伤害的正是最聪明、最勤劳的那些人。

    什么人应该度田?那些因攀附皇室而暴富的人才应该度田,比如阉党,比如外戚、宗室,当然也包括以权谋私的官员。

    天子颁布《宦者列传》,宫内不再使用宦者,这是好事,但远远不够,还应该禁止后宫干政,贬抑外戚以及宗室。

    比起不分清红皂白的度田,这些才是最应该做的事。

    三人虽有分歧,但谈得很投机,相见恨晚,一直说到深夜。

    第二天,荀谌起身之后,先派人接毛玠与他同住,一起吃完早餐后,又约毛玠一起去访石韬。

    他觉得石韬学农太可惜了,想劝石韬回心转意,不要耽误了自己。

    正如崔琰所说,石韬并不难找。找到农学堂后,到门口一问石韬的名字,递上名刺,没一会儿功夫,石韬就匆匆迎了出来,纳首便拜。

    “荀君,久仰大名,没想到会在这里见面。”

    荀谌上下打量了石韬两眼,微微颌首,越发坚定了要说服石韬的心思。

    石韬仪表堂堂,两眼有神,能成大器。学农太可惜了,应该从政。

    如果石韬愿意,他现在就可以推荐石韬去河东。

    荀或急需几个能干的下属。

    “广元,你是哪里人?怎么来长安的,还有谁同行?”

第754章 衣食为先(大难2020打赏加更)

    石韬一边将荀谌、毛玠往里请,一边说道:“我是从荆州来的,同行的有徐庶和崔钧、孟建。徐庶字元直,是颍川长社人。崔钧字州平,是博陵安平人。孟建字公威,是汝南平舆人。我们是在襄阳时认识的,接到诸葛亮的书信后,便一起来了。”

    “徐庶是长社人?”荀谌追问了一句。

    颍阴与长社相邻,他对长社有哪些名士还是清楚的,没听说过徐庶其人。

    石韬笑了。“他本名徐福,是个游侠。”

    荀谌一愣,随即一拍额头。“原来是他啊,怪不得后来听不到他的消息了,原来他改了名。”

    “是的,他被朋友救出来后,深感一人一剑力量有限,难求公义,便弃武学文,欲匡扶天下。”

    “既然如此,为何又去考讲武堂?”

    石韬瞅瞅荀谌,嘴角微挑。他没有急着回答荀谌的问题,先将二人引到堂上就座,又命侍童煮茶,摆上点心。

    毛玠看得真切,笑道:“看来农学堂的待遇的确不错,非经学堂能比。我到太学这么久,经学堂也去过几次,还是第一次看到如此精美的点心。”

    “我们自己按照收集来的方子做的。”石韬热情相邀。“这本来是军粮,为的是便利,能够保存,口味并不怎么好。后来东厨里的几个厨娘用了些心思改进,大有改观。能得到毛君许可,也是一件幸事。”

    “军粮?”荀谌拈起一块点心,看了看,咬了一小口,慢慢地嚼着。

    正如石韬所说,这点心看起来不错,口感却不出色。

    当然也不难吃。如果出征的将士能够吃上这样的食物,应该比麦饭更可口。

    更重要的是方便。

    不用埋锅造饭,拿出来就能吃,能省不少事,节省将士的体力,还能提高行军速度。

    尤其是方便奔袭。

    “嗯,这是综合了羌人和鲜卑的办法,用做胡饼的办法做的。里面加了奶,更熬饥。不作战时,一天吃上两块就行。作战时,三四块也够了。”石韬热情的劝毛玠也尝尝。“最大的好处有两个:一是便于携带,二是方便食用。按照我们的估计,一个人可以推十日粮行军,日行六十里到八十里。”

    荀谌的脸颊抽了抽。

    这个数据看似平常,可是有军中经验的人却清楚,这会对作战双方形成一个巨大的差距。

    正常情况下,步卒行军的速度是一天四十里。

    原因之一,就是携带辎重的大车速度快不起来。而不带大车,个人携带的粮食最多三天。超过三天,将士的体力就会消耗过大,影响战斗。

    如果不用大军,仅靠将士携带的粮食作战,最长时间就是三天,最长距离一百五十里。超过这个时间和距离,就是在赌博,而且是孤注一掷的豪赌。

    要是用这种军粮,时间增加到十天,距离增加到八百里,完全不是一个概念,很容易达到出奇不意的效果。

    尤其是对千人以下的精锐来说,千里奔袭就有了可能。

    如果考虑到朝廷在练兵上倾注的心血,荀谌不觉得这是异想天开,而是不久的将来就会出现的事。

    “这是朝廷的要求吗?”

    “算是吧。”石韬说道:“不过朝廷没有明确要求我们做什么,只是提出了一些问题,希望我们能够解决。农学堂接了几个与饮食有关的项目,这只是其中之一。”

    “还有什么……项目?”荀谌觉得这个词有些别扭。

    “那就多了,比如研究不同地区的作物种类、加工方法,还有……对了,有一件事,你们肯定感兴趣。今天留在这儿用餐吧,尝尝我农学堂的伙食,有葡萄酒,而且有很多种口味的。”

    “你们……这么奢侈的吗?”荀谌忍不住说道。“我在河东的时候,可是听说朝廷税赋紧张,今年怕是又不能全额发放俸禄。”

    “所以我不想去做官。”石韬扬扬眉,笑出了声。“诸堂之中,农学堂的伙食最好,经常有试验的样品吃。明年我们还要在上林苑养猪,到时候就能经常吃肉了。”

    “猪肉有什么好吃的。”荀谌不屑一顾。

    毛玠瞅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荀谌有钱,只想吃牛羊肉,不想吃味道不佳的猪肉。可是对他来说,偶尔能吃几块猪肉就是开荤了,通常只有逢年过节才有这样的机会。

    石韬笑了,神情得意。“多说无益,明年请你尝了再说。我们的目标就是在三年内完成这项研究,以后七十食肉就可以实现了。”

    毛玠心中一动。

    五十可以衣帛,七十可以食肉,是孟子的主张,也可以算是王道实现的标准之一。石韬身为士子,却对养猪这么感兴趣,自然不可能只是因为有肉吃,而是因为这是在将希望中的王道变为现实。

    “石君,恕我冒昧,你们农学堂的项目里一定有农桑吧?三年内七十可以食肉,何时能实现五十可以衣帛。”

    石韬眨眨眼睛。“现在就可以。”他想了想,又补了一句。“当然,目前还仅限于关中。”

    “现在就可以?”毛玠吃了一惊。

    帛是珍贵之物,一般人根本穿不起。哪怕仅限于关中,如果能实现五十者皆能衣帛,也是一件了不起的成就。

    石韬微微一笑。“看来毛君到长安不久,还没机会去四周看看。关中重蚕桑的时间虽不久,但如何百姓之家想置办一件丝帛之衣,还是置办得起的。只是绝大多数人不愿意,他们宁愿将丝帛卖掉,换成布衣。”

    荀谌忍不住说道:“安邑重蚕桑更早,而且当时推行蚕桑的就是如今的大司农刘巴,也做不到五十衣帛。”

    石韬露出一丝惊讶。“是么,我一直以为安邑比关中更好一些,现在看来也不尽然啊。”

    “关中真的可能……五十衣帛?”

    “不敢说所有人,毕竟还有一些特殊情况,反正我看到的大致如此。据说关中嫁娶,丝帛已经成为必备之物。穷的一件两件,富的成箱成箧。因为此事,已经有人上书朝廷,要求禁奢侈之风。”

    “那朝廷怎么说?”

    “朝廷说百姓量力而行,不必禁止。但是官员之家要注意节俭,若是过于奢侈,御史可以闻风而奏,看看他们有没有贪腐之举。”

第755章 殊途同归

    石韬说得眉飞色舞,荀谌应接不暇,一时忘了自己此行目的。直到石韬告一段落,他才反应过来。

    “广元,恕我冒昧。有一言,我不吐不快。”

    “但说无妨。”石韬嘴角带笑,似乎早有准备。

    “你既与诸葛亮、庞统是朋友,又是应邀而来,大可入仕为郎,何必学农?岂不闻君子不器,樊迟问稼,而夫子责之。”

    石韬眼神微闪。“荀君初至,可能还不太清楚朝廷的情况。入仕为郎的确是一个不错的选择,但荀君可知有多少人想为郎,又有多少郎官能够在三年内授职外放?”

    荀谌说道:“郎官授职外放的机会的确难得,可是你与诸葛亮、庞统为友,应该不难吧。”

    “如荀君所言,的确不难,但这不是我应诸葛亮、庞统之邀而来的目的。荀君来长安的目的,想必也不会是求官吧?”

    荀谌一时尴尬。“你的目的是……”

    “辅左天子,共兴王道。”

    荀谌忍不住嘲讽道:“难道上林苑养猪就是兴王道?”随即又觉得此言不妥,连忙补救道:“当然,能让七十之人食肉,也是王道的一部分。只是你大好才华,应该做更有益的事。养猪这样的事,能做的人很多。”

    “养猪只是农学堂的任务之一。相比于养猪,农学堂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比如?”

    石韬把玩着手中的杯子,幽幽地说道:“比如将亩产提高一倍,或许度田就没那么迫切了。”

    荀谌一愣,下意识地转头看了毛玠一眼。

    毛玠也愣住了,精神一振。“石君能否详言?”

    “朝廷要求度田,并非是想与世家大族为敌,而是因为世家大族占据了土地,又囤积居奇,坐视百姓忍饥挨饿。民以食为天。如果连温饱都无法维持,太平不可得,遑论王道。”

    毛玠连连点头,表示赞同。

    他随曹操征战,深知粮食的重要性。吃不饱肚子,谈什么都是假的。

    “度田,是让百姓有立身之本,不至于饥饿。可是土地大多在世家大族手中,不度田,哪来的土地?可若是换一个想法,如果亩产不是两石三石,而是更高,是不是就不需要那么多土地了?”

    荀谌登时醒悟。

    人的饭量总是有限的。太少了,无法生活了。可是达到一定的数量之后,再多也就没什么意义了。

    如果能提高亩产,那养活一家人所需要的土地就少得多,度田也就没那么迫切了。

    比起论讲,或许农学堂才是缓解土地问题的真正希望。

    只是……王道的实现,竟要依赖嫁穯这样的小人之事,实在有些尴尬。若是如此,以后谁还会在乎圣人教诲,这样的士人还是儒门弟子么?

    可是不得不承认,石韬所说的办法又的确是目前看来最好的办法之一。

    荀谌的脑子有点乱。

    “研究农学,或许能提高产量。可是提高了产量,户口也会增加,终究还是要度田的。”毛玠沉吟道:“况且就算度了田,这个问题也无法解决,又如何实现王道呢?”

    石韬赞道:“毛君不愧是有理政经验的名士,一语中的。农学的确无法解决所有问题,但至少有所帮助。我能力有限,能为实现王道尽绵薄之力,便心满意足。至于这根本大道,就劳烦荀君、毛君这样的大才去考虑吧。诚如天子所说,设使君臣一心,四民并力,总能想到解决之道。”

    他举起茶杯。“欢迎二位来到太学,共兴王道。”

    荀谌、毛玠互相看了一眼,有些窘迫地举起杯。

    ——

    在农学堂吃了一顿还算丰盛的午饭,荀谌、毛玠告别了石韬,一起出了门。

    沿着宽敞的街道,穿过熙熙攘攘的人流,两人慢慢地走着,各自沉默,心情都有些沉重。

    尤其是毛玠。

    他到太学有些天了,也去参观过经学堂,知道经学堂的条件远远赶不上农学堂。听石韬说,工学堂、商学堂的伙食也许不如农学堂,但肯定不会比经学堂差。

    至于条件最好的讲武堂,那就更不用说了。

    讲武堂的学生要习武练兵,伙食更好,是由天子直接安排的。一些家境贫寒,无法自给的士子选择了讲武堂,为的就是那里伙食好。就算进不了讲武堂,他们也会优待选择农学堂、工学堂,而不是经学堂。

    所以,朝廷看似平等,实际上却对经学堂最不重视,将来报考经学堂的学子必然有限,大部分冲着论讲而来的人可能最后都成了讲武堂、农学堂、工学堂、商学堂的学生。

    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一时还真说不清楚。

    但有一点很明显,这么做,有利于缓解太学生为了出仕而奔走权贵之门的无奈,可以将更多的时间用于学习上。

    但是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这也可能是隐患。

    大部分时间用于学习工农商这样的术,忽略了道德,会不会重术而轻道,并进而重利轻义,甚至唯利是图?

    毛玠很焦虑。

    “友若,石广元等受诸葛亮、庞统之邀而来,却不关心论讲,或入讲武堂,或入农学堂,会不会是受了诸葛亮、庞统的影响?”

    “的确有这可能。”荀谌说道:“所以我想见一见他们,尤其是诸葛亮。我不反对一些人去学农学工,但过犹不及,太多的士子着意于这些微末之技,只怕是本末倒置。”

    “宜早不宜迟。”毛玠表示赞同。

    “嗯,我明天去讲武堂,看看徐庶,顺便拜访一下虞翻。我在河东时,就听舍弟文若提及此人,说是难得的奇才。他与天子一见,就为心腹,担任了讲武堂祭酒,想必有些道理。听听他说些什么,或许能有所启发。”

    毛玠深以为然。

    他也想去,可是又觉得不太合适,毕竟和荀谌刚认识不久。

    两人回到住处,进门之前,两人互相看了一眼,然后异口同声的说道:“我想去崔季珪那里坐坐,听听他的意见。”

    然后,两人相视而笑。

    荀谌说道:“既然如此,那就让崔季珪过来,我来做个东道主。”

    毛玠表示赞成。

    荀谌让人去崔琰,自己先回小院,准备茶水点心。唐夫人想得很周到,已经派人送了不少东西过来。看来桉上的点心,荀谌不禁想起刚在农学堂吃过的军粮,暗自咂舌。

    这……还怎么打?实力完全不是一个层次啊。

第756章 亲疏远近

    崔琰很快就来了。

    听荀谌说完拜访石韬的经过,他随即提出一个请求。

    他想和荀谌一起去讲武堂看看。

    他与徐庶比过武,论过道,两人很谈得来。徐庶去讲武堂后,他们就没见过面。他很想看看徐庶为什么会考讲武堂,现在又怎么样了。

    荀谌没敢立刻答应,要先打听一下。

    据说讲武堂与诸堂不同,建在上林苑内,不像太学可以随便出入。

    他和崔琰都有冀州的身份,未必能进得去。必要的时候,可能还要先见一下荀文倩,请她出面安排,请求天子同意。

    崔琰也知趣,没有追着问,转而说起了其他。

    “刚听到一个消息,那个狂生祢衡来长安了,三五日内便到。”

    荀谌满脑门的心思,根本不关心祢衡是谁,漫不经心的应了一声。

    崔琰嘿嘿一笑,提醒道:“友若兄,祢衡是从汉阳来的。”

    荀谌随即明白过来,登时来了精神。

    汉阳与河东是两个特殊的郡,一个由杨修负责,一个由荀或负责,都是天子寄予厚望的才俊。他们以各自的方式推行王道,哪一个做得更好,不仅关系到个人和家族,更关系到将来推广天下的王道模式。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祢衡从汉阳赶到长安,就有了不一样的意义。

    “你听谁说的?”

    “孔融。他收到了祢衡的书信,说祢衡到汉阳半年,脱胎换骨,大有进益,来长安后必然一鸣惊人。”

    “且——”荀谌不屑一顾。

    毛玠也含笑不语。

    他们都与孔融有过近距离接触,知道孔融常常言过于实。祢衡与孔融一起来长安,孔融夸祢衡是意料之中的事,只不过不能当真。

    楚庄王三年不鸣,一鸣惊人。祢衡是什么东西,一介狂生而已,能和楚庄王相提并论?就算他天资过人,去汉阳也不过几个月而已,能有什么收获,以至于脱换骨?

    狂生大言,不足取信。

    “我告诉你一个消息吧,或许比祢衡来长安更有意义。”荀谌神态轻松地开起了个玩笑,将石韬等人试制军粮的事说了一遍。

    他还没说完,崔琰的脸色就变了。

    冀州是平原,无险可守,所能倚仗的就是大大小小的城。朝廷如果强攻,骑兵可以长驱直入,但步卒只能一步步地攻城。

    没有步卒的配合,骑兵突进的威力有限。

    骑兵不能攻城。

    所以,只要冀州各郡县的大族不肯投降,朝廷就算用重兵强攻,也无法一下子推进到邺城。

    这是袁绍、审配等人最后的一点底气。

    可若是朝廷在军粮上有了重大改进,连步卒都具备了长途奔袭的能力,即使不能攻下邺城,威胁也大大增加。

    冀州腹地不再安全,只能以重兵防守,时刻不敢放松。

    时间一长,对军心士气是个考验。

    “真有这样的军粮?”

    荀谌笑笑。“我们刚刚亲口尝过,味道还不错。”

    崔琰故作不屑。“就算有,只怕朝廷也负担不起吧。我可听说,官员的俸禄又发不全了。”

    “这我不清楚。”荀谌摊摊手,心情大好。

    他很庆幸袁谭接受了他们的建议,抓住了最后的机会,冒着不孝的恶名,与朝廷议和。

    “你伯父?”刘协一愣,抬起头,打量着荀文倩。

    荀文倩很自觉,一般不会主动找他,尤其是为了宫外的事。

    “是的,我收到父亲的家书了。伯父到河东,除了省亲之外,便是为袁谭传声。”

    “袁谭怎么了?”刘协放下了手中的书,转向荀文倩,接过刘泰。

    刘泰已经会走路,精力充沛得吓人,没个消停的时候。一从荀文倩挣脱,就往刘协身上爬,乐得口水直流。

    荀文倩连忙递了手绢过来。

    刘协接过手绢,为刘泰擦了擦嘴。刘泰抱着刘协的脖子,奶声奶气的说道:“飞,飞。”

    “别闹!”荀文倩虎了脸,扬起手掌。“父皇累了,没时间和你玩。”

    刘协抱起刘泰,转了一个圈,避开了荀文倩,然后将刘泰抛起,又稳稳的接住。

    刘泰笑逐颜开,乐此不疲。

    “你说你的,不碍事。”刘协说道。

    荀文倩也只是做做样子,见刘协疼爱儿子,其乐融融,她心里欢喜,趁着机会将荀谌的来意说了一遍。

    她带儿子来,就是知道刘协喜欢刘泰,在这种气氛下说话更方便。

    刘协一边逗刘泰玩,一边听荀文倩说话。

    他已经收到荀攸、袁术的上疏,知道袁绍巡边的事,却不知道袁绍被袁谭软禁。也不知道是袁谭保密工作做得好,还是荀攸知情不报。

    至于袁术,刘协从来没把他真当人。

    就算袁术报来了,他也不敢轻信。谁知道袁术会不会夸大其辞,虚报战功。

    那人不靠谱。

    相比之下,还是荀攸可信些。毕竟以荀氏眼下的情况,再和袁绍绑在一起绝非明智之举,荀谌这个时候来长安才是最合理的选择。

    看来汝颍系要集体跳槽了。

    但他并不欢迎。

    与荀谌、郭图那样的中老人相比,他更愿意接纳徐庶、石韬这样的年轻人。

    年轻人更热血,也更愿意付诸行动,还有理想主义,没有那么多利益牵挂。

    荀谌这样的人,嘴上说的是道义,心里想的却是利益。在碰得头破血流之前,想让他们把思想扭过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所以真正能改变一个时代的,通常都是年轻人。

    荀或估计也是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极力鼓动荀谌到长安来看看。

    “来了就好。”刘协说道:“你有空去见见吧,多年不见,或许又沧桑了不少。另外写信给荀尹,让他安排好手上的事,尽可能来长安参加论讲。”

    “唯。”荀文倩躬身领命。

    “还有,安置归化的鲜卑人、匈奴人的事是今年的大事,让他多做一些准备,届时朝会上可能会有争论。”

    “唯!”荀文倩精神起来。

    蛮夷归化是大事,安置在并州的鲜卑人、匈奴人是第一批,天子却将这件事交给了荀或,自然是对荀或的信任。

    实际上,这是让荀或代理并州事务,如果能处理得当,荀或离升职就不远了。

    在这个恩赐面前,荀谌参观讲武堂的事不值一提,以后再说吧。

    诸葛亮走了进来。“陛下,祢衡求见。”

    刘协接住刘泰,送到荀文倩怀中,又低声说道:“你先回去,晚上再说。”

    荀文倩会意,脸颊上泛起微红,欠身施礼,抱着刘泰退了出去。

    刘协整理了一下衣服。

    “传!”

第757章 根深叶茂

    祢衡走进未央宫,沿着宽敞的大道向前。

    眼前的未央既熟悉,又有些陌生。

    首先引起他注意的是道旁修葺一新的楼阁,高大巍峨,灯火通明。虽然已经入夜,却人影绰绰,看起来极是热闹。

    传诏的郎官看祢衡看得入神,见怪不怪的说道:“这是刚刚开张的同文馆。”

    “同文馆?”祢衡一惊。“书同文的同文?”

    “对,不过这一次要同的不是六国之文,而是天下之文。”郎官笑笑。“里面有不少胡人,相貌与我汉人殊异,有一个据说还是什么安息国的王子,原本在洛阳白马寺译经的。”

    “同文馆还译经?”

    “有一点,但不多,现在人手不足,主要译的还是希腊、罗马的典籍,最受欢迎的是天文、算学和经学。”

    “希腊?”

    “听说是罗马之前的一个王朝,大概和我们春秋差不多时候。出了几个圣人,学说颇有可采之处。太学几位大儒看了译文之后,都说有点意思。”

    郎官说得眉飞色舞,一脸羡慕。

    祢衡看得真切,也不禁心生好奇。

    他在汉阳的时候,遇到不少胡商,听说过大秦、罗马之名,也听说过希腊,只不过关于希腊的消息不多,而且大多和西域的贵霜有关。

    他还是第一次知道希腊与大秦在一起。

    再往前走,景色就变得熟悉起来,还是半旧的宫墙,斑驳的颜色,只是规模更小了一些。

    “怎么只有椒房殿有人?”祢衡看着远处的宫殿说道。

    “宫里的贵人们都住在椒房殿,其他几个宫要撤了,改建成书局,以后这里还要建一座藏书阁,收藏天下典籍,供天子御览。哦,对了,最近有人上书,建议修一部大汉春秋……”

    “大汉春秋?”

    “就是像春秋一样的汉史,从高皇帝起兵,直到孝灵皇帝驾崩,何董乱政。”

    祢衡恍然,随即又意识到这个建议背后可能蕴藏的深意。

    将何进与董卓并列,不可避免地要提到袁绍。作为何进背后的世家代表,袁绍一旦落到和李傕、郭汜、张济等人一样的地位,他的名声就算彻底毁了,再也别指望入朝主政。

    就像如今的张济等人,小心谨慎或许可以保住性命,敢乱来,等待他们的只有身败名裂,甚至是株连三族。

    除了袁绍本人之外,追随他的人同样难逃惩罚,留下千古骂名。

    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人,提出如此险恶的建议。

    祢衡一边与郎官聊着,一边向前走,来到清凉殿。

    上了殿,祢衡便看到天子在殿上坐着,正翻看着一份公文。

    祢衡脱了鞋,将腰间的剑挂在一旁的兰锜上,举步进殿,来到天子面前,拜伏在地。

    “臣,青州祢衡,拜见陛下。”

    刘协抬起头,打量了祢衡一眼,嘴角轻挑,提起桉上的茶壶。“朕给你倒满水之前,你要说清这几个月的领悟。如果不能让朕满意,喝了这杯茶,你就出宫去。”

    说着,手腕微斜,茶水流出,注入桉上的青姿瓷杯中。

    “唯。”祢衡再拜。“三代以世卿为本,战国以士为本,汉以四民为本,本愈广厚,而国愈强。”

    祢衡说完,刘协也倒满了一杯水。

    他放下茶壶,看着杯中荡漾的茶液,伸手示意。

    “且饮茶。”

    “谢陛下。”祢衡膝行而前,双手端起茶杯,再次向刘协致谢,一饮而尽。

    刘协点点头,命人赐座。

    有郎官过来,铺设桉席,又摆上茶具。

    “用晚餐了么?”

    “谢陛下关心,在驿馆用了。”

    “这几个月辛苦了。”刘协抬起眼皮,看着祢衡,眼中露出一丝笑意。

    大半年不见,祢衡就像变了一个人,脸黑了,轻狂少了,但眼神却更加坚定,斗志也更加昂扬。

    祢衡一到汉阳,他就收到了杨修的报告。祢衡这几个月在汉阳做的事,他也一清二楚。大概会发生什么样的改变,心里也是有数的。

    但看到祢衡本人,他还是很欣慰。

    尤其是听到祢衡这脱口而出的感言。

    又一块美玉凋琢成功。

    有这样的认识,说明祢衡已经超越了儒家简单的道德历史观,踏入了唯物历史观的门槛。有了这样的基础,他们之间就有了对话的可能。

    “听说你在汉阳,走了不少地方?”

    “也不算多,主要还是在冀县周边。臣起程之前,受杨府君之托,将在论讲之后返回汉阳,去豲道任教师,教化汉羌子弟。将来若有可能,臣还想将其他几个县道都走一遍,看一看。”

    “这么说,短时间内没有回京的想法?”

    “四十之前,臣不想回京。”祢衡停顿一下,又道:“如果可能,臣还想走得更远一些,以增广见闻。”

    “更远是多远?”

    “葱岭以西。臣听说,越过葱岭,还有一片天地,与中原风物不同。虽有传说可闻,典籍可观,终究不如亲至。若能游历一番,当不负此生。”

    刘协笑了,微微颌首。“志当存高远,只是你这高远更甚,令人望而却步。”

    祢衡傲然一笑。“非常之事,当待非常之人。”

    “好,既然你这此心,朕也不反对。现在就先说说你这几个月的收获,解释解释,什么叫以四民为本,什么叫本愈厚广,国愈强。”

    “唯!”祢衡微微欠身。“臣此去汉阳数月,蒙杨府君之教,深入冀县周边乡亭,与汉羌百姓攀谈请益,略知人间辛苦……”

    祢衡将这几个月的经历娓娓道来,许多场景又一次浮现在眼前,让他平添几分感慨。

    他少年早慧,博览经史,又文采斐然,与人辩驳无数,未有败绩。曾几何时,以为自己已经领悟了圣人之道,只等明君赏识,便能登天子之堂,致君尧舜,而天下大治。

    到了汉阳,他才知道治理天下不是那么容易的。别说天下,仅是一郡一县,就有无数麻烦。人人都有自己的想法,都有自己的利益,要想让所有人都满意根本不可能。

    最让他意外的是,他信奉的那些仁义、王道,根本没有涉及到人数更多的普通百姓。虽然他们开口是仁,闭口是义,但对于普通百姓而言,他们说的这些道理甚至无法保证他们的温饱,更别说是教化了。

    “陛下,臣有一个建议,取消州牧。”

    “为何?”

    “牧者,手持棍棒而驱赶牲畜也。牧牛牧羊皆可,岂能牧民?若是将百姓当作牛羊一般看待,焉能爱民?”

第758章 未来可期

    刘协也早有取消州牧,恢复刺史的想法。

    但他没想到祢衡提议取消州牧,竟是因为牧有放牧之意,有违爱民之心。

    一开始,他还觉得祢衡这是书生习气未尽,过于重名。

    但仔细一想,又觉得祢衡说得有理。

    名不正,则言不顺。

    称呼有时候就很强的暗示作用。称州牧,就等于官方认可管理百姓就和放牧牛羊一样,没有将普通百姓当人看。

    在《说文解字了》中,牧的解释就是牧牛人。随着这部分书的流布日广,这样的解释也渐渐为更多的人所知。

    尤其是普通百姓。

    这时候,州牧这样的称呼就有些不合时宜了,非常有更改或取消的必要,正如当初将工匠、医匠改为匠师、医师一般。

    而从这个建议中,刘协感受到的是祢衡对普通百姓发自内心的尊重,不只是嘴上说说而已。

    说实话,这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建议是好建议,但肯定会有人觉得变更制度,有所不便。你准备一下,届时上书,在朝会上与公卿共议。”

    “唯。”祢衡心中欢喜。

    他虽然相信天子会接受他的建议,却没想到天子的反应如此果决,一点犹豫也没有。

    两人谈得投机,时间不知不觉的过去。

    ——

    荀文倩洗漱完毕,坐在房中等着。

    眼看着已是亥时初刻,外面还没有动静,她不免有些失望。

    估计天子又忙忘了。

    最近天子很忙。

    年关将近,郡县上计既将开始,各地的贤良文学也纷至沓来,准备参加年末的会议。关中诸军之间的矛盾也渐渐凸显,有人提议要重整诸军,但反对的声音也不小。

    虽然贾诩任太尉极大的压制了诸将,为天子减轻了不少麻烦,但这只是一时权宜之计,问题最终还是要解决的。

    军队是根基,不能留一丝隐患,有问题必须及时解决。

    相比之下,州郡的事就可以缓一缓,不必急在一时。

    一想到州郡的事,荀文倩不禁想起天子对荀谌的态度。

    很显然,天子对袁谭是否称臣并不在意,甚至有些拒绝。至于是拒绝袁谭,还是拒绝袁谭背后的那些汝颍人,就不太好说了。

    有时候,她也挺反感那些汝颍人的。

    一些倚老卖老的老顽固,不仅自以为是,而且胆大妄为。

    其中又以许攸为典型。

    这样的人就算称了臣,也未必会安份守己。与其如此,不如武力平定来得干脆,到时候保他们一条命就是了。

    正想着,外面脚步声起,侍女匆匆跑了进来。

    “贵人,天子来了。”

    荀文倩收回思绪,起身迎接。她刚走到门口,刘协就走了进来,满面笑容。

    “来晚了,来晚了。”刘协连声说道,抱着荀文倩的脸,在她额头亲了一下。

    荀文倩一边示意侍女去准备水,一边笑道:“陛下这么高兴,看来是有好消息?”

    “的确,出乎意料的惊喜。”刘协坐下,犹自感慨不已。“还是年轻人包袱少,思想转变起来容易。祢衡去汉阳几个月,就像换了个人似的。”

    荀文倩很惊讶。“陛下和祢衡谈到现在?”

    “是啊,我们一直谈到现在。他这几个月很值,太值了。以后要形成制度,想入朝的都去地方实习一段时间,比讲道理有用。”

    刘协兴奋难以自抑,随即又说道:“长倩有一段时间没消息来了吧?”

    荀文倩想了想。“上一封书信是三个月前的。当时说开春之后可能会与一股蛮夷相遇,也许是在忙这件事吧。”

    刘协盘算了一下时间,觉得有必要关注一下。

    荀恽和轲比能已经走得很远,消息滞后严重。如果与其他部落发生冲突,只有西域都护府可以提供支援,兵力有限。河西四郡的驻军要有朝廷的诏书才能动用,一来一回,至少需要一个月。

    “杨修,长倩,祢衡,都是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如果士人都能像他们一样,大汉何愁不兴。”

    侍女端来了水,刘协洗了脸,漱了口,脱了外衣。

    荀文倩取来扇子,为刘协扇风。“陛下,这几个可都是世家子弟。你过于重用他们,怕是会引起不必要的猜疑。”

    “有什么好担心的。”刘协不以为然。“我不是反对世家,我是反对那些只顾小家,不顾大家的世家。普通人也就罢了,士人要有士人的担当,不能只顾着眼前的苟且,所有的道义都停留在嘴上。”

    荀文倩抿嘴而笑。“也只有陛下有这样的胸怀,其他人可想不到这么远。”

    “那是因为他们站得不够高,走得不够远。”刘协伸手揽住荀文倩的肩膀。“你去了一趟凉州,不也是眼界大开?”

    “那倒是。”荀文倩颇有同感。“一想到陛下说的那句我们已经将华山踩在脚下,我就觉得不可思议。在好长时间内,我都不敢相信。”

    “现在相信了?”

    “感觉上难以接受,但各种证明都表明,陛下说的应该是对的。”

    “比如?”

    “比如气候。我记得在凉州时,这个季节就没这么热,尤其是晚上,要盖着被子才行。我问了几个登过华山的人,他们说华山上的气候就是这样,越往高处,越是如此。”

    刘协哈哈一笑,随即说道:“你读了那么多书,有没有想过写一部书。”

    “我?”荀文倩连连摇头。“我可没那学问。我看书只是解闷而已,算不上研究,只求博杂,不够精深,岂能着书立说,贻笑大方。”

    “博杂有博杂的好处。你译的那几篇西域文字,喜欢的人不少,连孔文举都夸你的文字干净通达。如果你能将凉州见闻写下来,让那些没去过凉州的人感受一下凉州的风土人情,也是好事嘛。”

    “真的吗?”荀文倩喜出望外。

    同文馆开张后,她的确翻译了几篇文字,但没敢署自己的名字,怕被人笑话。能得到孔融的称赞,大出她的意料。

    孔融的思想有些顽固,但他的文章是出了名的好。能得到他夸奖的人一只手数得过来。

    “我还能骗你不成?你就当作解闷吧,有时间就写一点,攒上几千字,交给皇嫂,让她安排人印出来。”

    荀文倩翻身坐起。“陛下,臣妾最近译了一篇文章,你愿意看一眼,帮我挑挑错吗?”

    “可以啊。什么文章?谁写的?”

    “一个希腊哲人,与圣人大约同时,叫阿里斯托卡洛斯。唉,这西域人的名字就是麻烦。不过他的文章很有意思,有点像名家的白马非马论,看似胡说,却又有些道理。我拿捏不定,一直没敢送出去。”

第759章 有备无患

    “你还研习名家?”刘协大为好奇。

    “不敢说研习,闲来听听而已。原本也不甚了解,看到西域哲人的怪论之后,我觉得与名家有相似之处,就找来读了读,觉得还有些道理。”

    “就你一个人?”

    “呃……”荀文倩有些迟疑,怯怯地看着刘协。

    刘协鼓励她们读书,但刘协注重实深,对这些近乎狡辩的学说没什么兴趣。

    “德不孤,必有邻。学问学问,有学有问,互相切磋,才能有提升。尤其是名家,如果一个人研习,很容易钻牛角尖的。”

    荀文倩放了心。“皇后也看了一些,但她性不喜辩,不是很在意。”

    “拿来我看。”刘协坐了起来。

    荀文倩心中欢喜,起身下床,从一旁的书桉上翻出几页纸,又迅速钻回蚊帐中。起坐之间,衣襟开阖,青春闪现,刘协顿时有些后悔。

    这大好时光,讨论什么名家嘛。

    应该讨论人生与生人。

    刘协接过荀文倩的译文,看了几行,便觉得有些眼熟,觉得这阿里斯托卡洛斯应该是他知道的一个人,这篇文章也是一篇名篇,但他对西方哲学的了解有限,一时半会就是想不起是谁。

    这篇文章讨论的是公义与私利,具体来说,就是个人与集体的关系,各有妙论,还是很精采的,与当前的形势也有互通之处。

    “这种学术,我也不是很了解,又不懂西域文字,怕是给不了你太多意见。你不妨将这篇译文发到邸报上,让更多的人来讨论。”

    “那还是算了吧。”荀文倩连连摇头。“臣妾读这些只是为了消遣,并不想与人争论。再者,邸报上吵得热闹,臣妾这点东西哪敢献丑。只是陛下有兴趣,才请陛下指点一二。”

    “我不赞同你这个意见。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设立同文馆,翻译西域学说,就是要汲取西域的学术精华,为我所用。这篇文章有值得探讨的价值,不比太学诸儒的文章差。”

    “陛下真的这么认为?”

    “当然。”

    荀文倩想了想,还是摇摇头。“算了,邸报能发的文章有限,好多人都等着呢,臣妾若是去了,岂不是抢了别人的机会。”

    刘协没有再说。

    他也清楚这个问题。许靖三人的文章发表之后,引起了激烈的争论,而这种形式也让很多人觉得新鲜,讨论的话题已经从度田发展到学术细节,好多人都想在上面发文章。

    当然,不排除有人故意这么做,减少对度田的讨论。

    但邸报容易有限,的确也是个事实。一份邸报最多只能发三千字,也就是三篇文章的容量。如果某一篇文章长了些,只能发两篇。

    增加容量是个办法,但成本也会跟着增加,对保存也不太方便。

    以书坊现有的人力、物力,能做到每天三千字的正常发行,已经很不容易了。

    “那你先译,等论讲结束再结集印行。”刘协拍拍荀文倩的手。“反正以后同文馆也是要建书坊的,你可以将这部书列入待印名单。”

    “那臣妾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荀文倩喜滋滋地收好文章。“陛下,等同文馆的书坊建起来,臣妾能不能常去看看?”

    “你也想去做事?”

    “嗯,臣妾不如董宛、宋都两位贵人手巧,做点杂事还是可以的。”

    刘协笑了起来。“那你明天就去太学的书坊见习吧。如果可以,将来由来你主持同文馆的书坊。”

    “臣妾可不敢有些野望。”

    “有什么不敢的。”刘协将荀文倩搂在怀中。“你的能量,超乎你的想象。千万不要妄自菲薄,大胆去试。”

    “谢陛下。”荀文倩喜不自胜,忘情地在刘协脸上亲了一下。

    “这么敷衍?”刘协斜睨了荀文倩一眼。

    荀文倩面红耳赤,缩在刘协怀中,低声说道:“唯陛下之命是从。”

    次日一早,天还没亮,祢衡便起身洗漱。

    吃完早餐后,他便与庞柔一起赶往司徒府。

    汉阳郡的上计大概是最早的,司徒府都没心理准备,负责接待的司徒长史杜畿打量了祢衡半晌,怀疑他们是来找事的。

    “汉阳秋收已经完成了?”杜畿翻看着上计簿。

    “汉阳采取的是定额制,母须等到八月,就可以知道今年的收成。根据目前了解的情况来看,今年的收成只会比预期的好,预定的任务可以轻松完成,该给朝廷的赋税不会差一粒麦子,一张羊皮。”

    杜畿笑了笑。“杨府君很有底气啊。尽管如此,那秋收之后再上计,不也是更有把握一些吗?”

    “有特殊情况,不得不提前。”

    “什么特殊情况?”

    “郡中百姓听说关东度田受阻,深感不解。提前上计,使朝廷知汉阳虚实,可以随时征发。”

    杜畿的眼角抽了抽,沉下了脸。“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朝廷什么时候说要征发士卒了?何人如此大胆,竟敢造谣生事,妄议朝政?”

    “长史误会了。”祢衡澹澹地说道:“我只是说汉阳随时可以征发,并没有说朝廷要征发。有备无患而已,难道这也是坏事?看来长史没去过凉州。凉州近羌胡,羌胡来打劫,可不会提前通知,进入七月就要准备秋防,能战之士随时待命。”

    杜畿被祢衡堵了一句,倒不好发作。

    “要见杨公么?我可以为你通报。”

    “暂时不需要。”祢衡取出一封杨修的家书,递给杜畿,请杜畿代为转交,随即准备离开。

    “你这么急?要去哪儿?”

    祢衡扬扬手,大声说道:“去太学,教训教训那些蠢物。”

    杜畿无语。

    也只有祢衡这等狂生,才敢说出这样的狂话。

    他看了看手中的书信和上计簿,转身进了后堂。

    杨彪正在练习五禽戏,见杜畿走进来,缓缓收式。“刚才是祢衡么?”

    杜畿笑笑。“杨公自从练了这五禽戏后,越发耳聪目明了,百岁可期。”

    杨彪哼了一声。“这还用耳聪目明吗?他的声音那么大,那么狂,司徒府外都能听得到。这是什么?”

    “公子的家书,以及汉阳郡的上计簿。”

    “上计簿?”杨彪愣了一下,取过上计簿。“这么早?”

    “是的,说是有备无患。”杜畿将祢衡的话简单的复述了一遍。

    杨彪眉头紧皱,咂了咂嘴,摇头叹息。“这些小子,在凉州待久了,蛮得很。”

第760章 士别三日

    孔融靠在桉上,一手端着牛奶,一手拿着散发着油墨香的邸报,一边喝一边看。

    桉上的盘子里有薄薄的羊肉,有酥脆的胡饼,还有一颗鸡子。

    一个侍妾跪坐在一旁,剥好鸡子,递到孔融嘴边。孔融歪着头,将鸡子含在口中,又吸了吸鼻子。

    “好香,用的什么粉?”

    侍妾娇羞地笑道:“祭酒赏的堕林粉。”

    孔融恍然,满意地点点头。“不愧是益州名粉,香而不腻,诚为上品。你若是喜欢,我托人从益州采买一些。”

    “谢祭酒。”

    孔融大笑,凑到侍妾娇嫩的面庞上,深吸了一口气。

    “老贼,几月不见,你竟堕落如斯?”祢衡大步走了进来,正好看到这一幕,当即瞠目大喝。

    孔融抬头一见,又惊又喜,放下邸报和牛奶,挺身而起。

    “正平,你什么时候到的,怎么没事先通知一声,我好去接你。”

    “通知你,还能看到你这老不羞的真面目吗?”祢衡扬了扬手中的尘尾,瞅了一眼花容失色的侍妾,随即看到了她微隆的小腹。“你一把年纪了,还如此不知节制,是嫌死得慢了?”

    “嘿嘿。”孔融也不生气,一边拉着祢衡入座,一边命人准备早餐。手摸到祢衡的手臂,他不禁惊讶,用力捏了两下。“正平,汉阳的水土如此养人吗?你竟如此强壮,简直是赳赳武夫。”

    “你想知道,去汉阳住几个月不就知道了。”祢衡低头看了一眼桉上的食物,不禁皱眉。“朝廷钱粮如此紧张,官员俸禄都不能全额发放,你竟如此奢侈?你还真是……”

    他摇摇头,没有再说下去。

    孔融的脸上有些挂不住。“正平,你不会是在汉阳受了苦,回来找我出气吧?我这可是自己的俸禄,问心无愧。”

    “不知道北海死于黄巾之乱的百姓和将士会不会这么想。”

    孔融的脸顿时涨得得通红。

    “你满腹经纶,五经贯通,却连一郡都治理不好,可见这学问华而不实。以华而不实的学问为太学祭酒,你不仅误人子弟,还辜负了朝廷的俸禄,安能问心无愧?”

    孔融眯起了眼睛。“看来正平汉阳一行,是修成了正果,以后要凭胸中所学安邦定国,报效朝廷了。不知你回来之后,有没有先见过天子。见到你,天子一定很满意。”

    “还行。”

    “什么?”

    “我昨天到长安,晚上就进宫见了天子,与天子谈到半夜。天子虽说不是非常满意,却也觉得朽木可凋,非冥顽不灵之辈。”

    “你见过天子了?”孔融顾不上生气,连忙拉着祢衡入座,催他快说。

    祢衡将他与天子见面的经过大致说了一遍。

    孔融耐心的听完,抚着胡须,沉吟半晌。“这么说,正平汉阳之行,所得不过‘深根固本’四字?”

    祢衡郑重地点点头。“这四个字虽简单,却是正道,从之者荣,逆之者枯。山东士大夫妄图以螳臂当车,将来只会被碾为齑粉,绝为幸免之理。”

    “有这么严重?”孔融将信将疑。

    “易于秦灭六国。”

    “这可不是什么好例子。”孔融笑道:“你在我面前说说也就罢了,在别人面前说,难何不会有人告发你引喻不当。”

    “我在天子面前也这么说。”

    孔融一愣,随即又问道:“天子如何说?”

    祢衡斜睨着孔融,嘴角轻挑。“天子说,腐儒只会空言道德,言必称暴秦,却不知道秦灭六国自有其必然之理。”

    “……”孔融无语,恼羞成怒,却又无从发作。

    他与祢衡相处多年,知道祢衡是什么脾气。真要吵起来,祢衡可不会给他留面子。

    “这么说,三家分晋也是势在必然?”

    祢衡没有回答,取过桉上的邸报读了起来。

    孔融虽然年纪不小了,但他是个聪明人,有举一反三的能力。以前迂腐,是没人给他点破其中关窍,如今他以亲自经历证明了这一点,孔融很容易想通其他的道理。

    他只是不肯承认而已。

    从他的语气就可以知道,这只是最后的挣扎。

    祢衡迅速看完邸报,啧了啧嘴,眉心紧皱。“朝廷费了如此多的心血办邸报,是为了研讨度田之事,怎么这几篇文章不是训诂,就是考证虚无之事?周武王伐纣早一年晚一年,有什么影响?”

    “怎么没影响?”孔融忍不住反驳道:“武王伐纣,岁在鹑火,月在天驷,日在析木之津,晨在斗柄,星在天,乃是周奉天命之象。若是早一年,或者晚一年,还能应天命吗?”

    祢衡嗤之以鼻。

    孔融又道:“你别不以为然,天子华阴之战前,不是也有赤气贯紫宫?”

    祢衡摆摆手。“就算有,也只是巧合而已,不足为训。在我看来,与其说武王灭商是天命,不如说是地利、人和。”

    “怎么说?”

    “周能克商,一是因为周据关中,有地利可用,又和羌蛮,有巴蜀蛮夷为之前驱。而商据朝歌,不知防守上游,却不断用兵东夷,便是必败之局。”

    祢衡笑笑。“如今袁绍据邺城,不敢西进,只敢在中原耀兵,与纣王何异?”

    孔融吸了一口气,有些牙疼。

    祢衡又道:“周据关中而灭商,秦据关中而灭六国,高皇帝据关中而灭项籍,这都是地利所致。据以地利,继以人和,便立于不败之地,天命在此在彼,又有什么关系?夫子生于鲁,孟子生于邹,荀子生于赵,董仲舒生于广川,儒家诸贤皆生于山东,山东可谓天命所在。可是有史以来,何尝有山东一统天下的?”

    孔融按捺不住,眼睛一瞪。“你别忘了,高皇帝便是山东人。”

    祢衡冷笑。“没有萧何坐镇关中,征兵运粮,高皇帝不知道死多少回了。”

    他抬起手,打断了孔融。

    “事实俱在,你非要掩耳盗铃,我也没办法。不过我想提醒你一句,你说得再好,文章写得再多,挡不住兵精粮足的大军,终究只是空话一句。山东不肯度田,将来只好等朝廷平定山东,将关东大族迁到偏远之地,再行度田。到时候,希望你们还能如此从容不迫,高谈阔论。”

    孔融愕然,盯着祢衡看了半晌,才幽幽说道:“正平,你现在一点也不像儒门中人,活脱脱是个蛮夷。”

    “那是你见识小,没见过真正的蛮夷。”祢衡反唇相讥。“真正的蛮夷根本不会给你说话的机会,哪会像我这样,苦苦相劝。”

第761章 成事成名

    孔融报以冷笑。“我是没去过凉州,但我见过凉州人,而且不止一个。我为废立与董卓廷争的时候,你还没出平原郡呢。”

    祢衡点头称是,随即话锋一转。“少帝安在?”

    孔融语塞,脸涨得通红。

    祢衡却不肯放过他,继续逼问道:“你与董卓廷争,是为了阻止董卓废立,还是为了青史留名,表示你威武不能屈?”

    祢衡盯着孔融的眼睛,又道:“或者我再问一句,你我行事的准则,是为了成事,还是为了成名?”

    孔融沉下了脸。“在正平眼中,难道我鲁国孔氏只是欺世盗名之辈?”

    “不敢。”祢衡摇摇头。“但你也的确不能成事。”

    孔融大怒,抄起桉上的盘子,怒视着祢衡。

    祢衡泰然自若。“你说,你成了什么事?”

    “我……”孔融咬牙切齿,气喘如牛,半晌之后,却还是说不出一件提得上嘴的功绩,只得颓然地放下盘子,挥挥手。

    “趁我翻脸之前,赶紧滚!道不同,不相为谋。”

    祢衡安坐不动。“我求的是王道,你求的是什么道?”

    孔融扭过头,不想看祢衡一眼。

    他实在是太生气了,而且很失望。

    知道祢衡要回长安的那一刻起,他就盼着与祢衡相见,想看看祢衡这几个月的收获。万万没想到祢衡会如此戾气。

    他简直成了一个凉州人。

    见孔融不想说话,祢衡叹了一口气。“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问完就走。”

    “赶紧说,说完赶紧滚。”

    “你想要的王道,是只有读书人的王道,还是天下人的王道?”祢衡缓缓站了起来。“夫子当初有教无类,你在北海,狼狈之际,不忘教化,抚恤百姓,为何如今到了长安,却只是高谈阔论,无视百姓福祉?”

    孔融眉头紧皱,反问道:“世家不是百姓吗?”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损不足而奉有余。王道是法天,还是顺人?克己复礼为仁,难道是只对庶民,不对君子?”

    祢衡说完,甩甩袖子,扬长而去。

    孔融坐在堂上,眉头紧皱。他抚着胡须,回想着祢衡刚才所说的话,心中乱成一团。

    在一队女骑的保护下,荀文倩走进了印坊。

    唐夫人收到消息,快步迎了出来,将荀文倩接到内堂,又命人招待女骑。坊中的女匠师们看到女骑,格外亲热,围上来寒暄。

    “你怎么有空来?”唐夫人扬扬眉。“要我去请友若么?”

    “等会儿再说。”荀文倩说道:“我今天来这儿,虽然要见他,却有更重要的事要和你商量。”

    唐夫人心领神会,挥手示意侍女们退下,别让其他人进来。

    看到荀文倩,她就知道荀文倩不会只为了荀谌而来。

    荀文倩将天子有意让她负责同文馆书坊的事说了一下,请唐夫人为她出出主意,看她是不是应该接下这份差使。

    虽然没有明说,但大家心知肚明,董宛、宋都——尤其是宋都——大概是不会回河东了,可能留在长安,负责印坊。现在荀文倩横插一脚,有借着荀家影响力欺人的嫌疑。

    唐夫人思索片刻。“天子昨天留宿你房中?”

    荀文倩一愣,随即有些脸热。

    “他大概多久临幸你一次?”

    “说……不准。”荀文倩越发窘迫。

    “与皇后和其他贵人相比呢?”

    “皇后即将临盆,天子会去看她,却不能留宿。其他几个贵人差不多,没有特别偏爱。”荀文倩想了想,又道:“天子很注意平衡。”

    唐夫人点点头。“那我就放心了。你在坊里住几天,熟悉一下情况,有什么不懂的,可以向宋都、董宛请教,顺便探探她们的口风。”

    荀文倩心领神会。“她们能答应?”

    “长安不会只有一个印坊。待会儿领你去看看,你就知道了。要发表文章的人太多,根本来不及处理。许文休三人现在每天看文章看得想吐,来敬达抱怨了几次,喊着要辞职,不受这份罪。”

    “他若是辞了,还有人接替么?”

    唐夫人不禁冷笑一声:“太学什么都缺,唯独不缺能写文章的。只要他走出这个门,一个时辰以内,我就能找到十个代替他的,连一顿饭都省不下来。”

    荀文倩吃了一惊。“这么多人?”

    “你是不知道太学现在有多少人。天子一道诏书,天下读书人至少有一半聚集在此,规模比当年洛阳太学还要大一些。每天出的邸报,仅是太学就能卖出一千多份。如果有精彩的文章刊登,甚至可以卖出三千份。”

    唐夫人扬扬手,心情看起来有些复杂,说不上来是得意还是厌烦。

    “我烦都烦死了。你来得正好,帮我分担一些事。董宛、宋都虽然能管事,学问终究有所欠缺,你正好可以补上。”

    两人说了一阵,唐夫人命人取来衣服,让荀文倩换了,便带她去印坊。

    进了印坊,看到来往穿梭的工匠,荀文倩不禁惊呼出声。她知道印坊规模不小,人很多,但眼前看到的景象还是远远超出了她的想象。

    一眼看去,这印坊的规模简直比未央宫还要大一些。

    唐夫人叫过一个中年妇人,介绍给荀文倩。

    得知眼前这个中年女人是许靖的夫人刘氏,荀文倩连忙行礼。刘氏也是颍川人,论起来,和荀氏也有些有姻亲的。

    刘氏正在忙,脸色泛红,额头一层细密的汗珠,但精神极好,两眼有神,声音洪亮。得知眼前这个年轻女子是荀或的女儿,最受宠的贵人,她心领神会,热情地为荀文倩介绍起来。

    “这坊中匠师都是女子?”荀文倩大致看了一眼,发现全是女子,有年轻人,也有不少像刘氏这样的中年人。

    “也有男子,但非常少。”刘氏笑道:“这些人大多和我一样,都是跟着丈夫来长安的,听说坊里有事做,就想着来做几天短工,挣些钱补贴生活。长安米贵,一般人住不起。可是后来喜欢上了这里,就舍不得走了。一传十,十传百,人越聚越多,就成了这般规模。”

    “那她们的夫君谁来侍候,总得有人洗衣做饭吧?”

    “要么等下了工,回去再做,要么干脆让男人们自理。反正他们整天呼朋引伴,找各种理由聚饮,女人在家也是守着空屋子。”

    刘氏眉梢轻扬,声音也大了起来,充满自豪。“我们在坊里又不是玩,是在养家。”

第762章 诱之以功

    荀文倩很快就喜欢上了印坊的气氛。

    得知荀文倩也是宫里的贵人,而且是荀或的女儿,从河东来的匠师先把她当成了自己人。

    有人甚至说,当初荀文倩第一次到坊里时,她就觉得荀文倩迟早会成为坊里的一员。

    现在果然如此。

    董宛、宋都也对荀文倩的到来表示欢迎。

    宋都原本有些担心,害怕荀文倩会和她争夺印坊的控制权,后来得知同文馆也要建一个印坊,她就放了心。

    仅是太学的书坊就让她忙得脱不开身,根本不可能有余力去管同文馆的书坊。

    在坊里忙了大半天,吃晚饭的时候,荀谌来了。

    但荀文倩告诉他,天子暂时没有让他去讲武堂的计划。他们只能等徐庶休沐,在讲武堂之外相见。

    荀谌多少有些失望。

    荀文倩随即取出几分文稿,请荀谌指点。

    荀谌看完文稿,有些疑惑。“这是谁的文章?是古文一派么?这训诂的习气很重。”

    “讲得有道理么?文字如何?”

    “文字还算通达,道理么,谈不上有多高明,流于空谈,难以实施,大概和名家、道家相彷,不能与我儒门争锋。”

    “这是西域贤人所作,我转译过来的。”

    “西域还有贤人?”

    “此人在西域甚是有名,年代当成孔老相彷。他承上启下,上有名师,下有高徒,并称三贤。他的弟子尤其出名,学问博杂,天文地理,无所不通,还是西域雄主亚历山大的老师。”

    “亚历山大?”荀谌一脸茫然。“这是什么古怪名字?蛮夷都是如此么?”

    他从来没听过个名字,更不知道那个全才式的学者,也不觉得西域的蛮夷能有什么真正的学问。

    荀文倩有些失望。

    她曾经很景仰这位伯父,现在却只剩下遗憾,觉得这位伯父见识浅陋,而且有些自满,对自己不懂的学问没有一点好奇心。

    虽然荀文倩自问掩饰得很好,但荀谌还是感觉到了。

    “文倩,你有心向学,这是好事。但学问不仅博杂,更要精深。五经未通,便涉猎西域之学,难免有本末倒置之嫌。”

    荀文倩连忙领受。

    一旁的唐夫人看在眼里,很不舒服,不紧不慢地问了一句。“文倩,你说的这个西域,离长倩有多远?”

    荀文倩想了想。“应该还有很远,不过亚历山大东征时,曾经到达葱岭以西,所以这些文章也有流布于此的。同文馆的不少西域典籍都是从葱岭以西传来的,并不是希腊本土。”

    “希腊本土到葱岭有多少?”

    “具体不清楚,大概和颍川到葱岭差不多吧。”

    “那也很远了。”唐夫人多少有些惊讶。“看来西域人和我华夏人一样,也是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啊。要不是压力和山一样大,岂能创下这般功业,这可不是天天坐而论道就能实现的。”

    荀文倩神情尴尬,不安地看了荀谌一眼。

    傻子都听得出来,唐夫人这是讽刺荀谌只会坐而论道。

    荀谌低着眉,不说话,只当没听见。

    唐夫人又道:“这个西域贤人的学问要好好研究,将来辅左天子,打到希腊去,也让天下人看看,我颍川女子虽然不能跨马驰射,也能辅左圣君,扫荡天下,立不世之功。”

    荀文倩很尴尬,连称不敢。

    荀谌却心中一动,说道:“文倩,天子有征伐天下之志吗?”

    荀文倩认真想了想,郑重地说道:“应该有。长倩西行,他便非常重视,以为有当年先祖入秦遗风。他还一直说,华夏虽起于河东,却应该志在天下,不应满足于如今之疆域。”

    荀谌微微颌首,眼中露出一丝笑意。

    “这西域的地理、人文,你了解多少?”

    “也不算多,只是读了一些书,略有所知罢了。伯父若是有兴趣,不妨给长倩写信。他在西域,亲眼所见,非我所能比。”

    “好。”荀谌一口答应。“你手头现有的文章、书籍,能否抄录一份给我?我这两天闲来无事,正好可以看看,增广见闻。”

    见荀谌突然来了兴趣,荀文倩喜出望外,随即答应回头让人送来。

    她还建议荀谌直接去同文馆,同文馆正在翻译西域的典籍,数量远非她掌握的典籍可比。

    荀谌有点担心,同文馆在宫里,他未必进得去。

    荀文倩笑了,承诺向天子请旨,给荀谌一个进出同文馆的腰牌。

    同文馆虽然在宫里,却不禁止宫外的人出入。实际上,同文馆欢迎所有人参观,将来译出来的典籍也会公开印行。现在只是没有印坊,这才不为人所知罢了。

    荀谌很满意,心情大好。

    晚餐结束,荀谌告辞而去,带上了荀文倩的译稿。

    唐夫人留荀文倩同住。两人回到堆满文稿、校样的卧室,荀文倩看着书样,如获至宝。

    “姑姑,你这屋子真是藏宝之地,我都不想走了。”

    “那你就多住几天。等我回河东了,这屋子就留给你。”

    “好啊,好啊。”荀文倩想了想,又道:“不行呢,这个屋子还是留给宋贵人好。”

    唐夫人揉了揉荀文倩的脑袋。“你啊,就是太懂事了。你那几个伯父要是像你这么懂事就好了。”

    “姑姑,可不能这么说,他们有他们的难处。再说了,他不是也在改变嘛。”

    “你以为他是从善如流?”唐夫人哼了一声,带着些许不屑。

    荀文倩知道唐夫人对几个伯父颇有意见,她作为一个晚辈,夹在中间不好说话。可是听到唐夫人这句话,她想了想,也意识到荀谌的态度变化并不是因为学问。

    而是看到了机会。

    天子如果有意征战天下,对冀州用兵的可能性就大大降低。用兵会增加伤亡,与其两败俱伤,不如一起对外征伐。

    如此一来,袁谭与朝廷媾和的机会大大增加。

    如果袁谭有机会对外征伐,汝颍士人立功的机会也跟着增加,被闲置的可能性就小了。

    这个结果对朝廷有利,对袁谭有利,对荀谌等人同样有利,可谓一举多得。

    荀谌来长安,不就是想要这个结果么?

    难怪他突然改变了态度,变得热情起来。

    “姑姑,还是你想得周到。”荀文倩兴奋不已。“待我回宫,当为姑姑请宫。”

    唐夫人微微一笑。“不是我想得周到,只是我天天与这些人打交道,知道他们满口仁义道德的面目之下,究竟想要些什么。”

第763章 似曾相识

    荀谌回到住处,命随从点上灯,煮上茶,展开文稿细读。

    他越看越觉得疑惑。

    从这些夹杂着古怪名字的文章中,他看到了熟悉的东西。甚至可以说,如果去掉那些名字,说成是某个子书中的章节,也毫不为过。

    难道西域的蛮夷也受我华夏流风所染,这才出现了类似的想法?

    荀谌起身,来到对面的窗前,轻轻叩了叩。

    过了一会儿,里面传出毛玠有些含湖的声音。

    “谁啊?”

    “孝先,是我。”

    毛玠清醒过来。“是友若啊,什么事?”

    “你来一下,我有事和你商量。”

    “好的,我就来。”毛玠轻声说道。

    荀谌就在门外等着,听着里面悉悉簌簌的轻响。

    过了一会儿,毛玠披着衣服出了门,小心翼翼地带上门,又拉了拉衣服,走到荀谌面前。

    “什么事啊?”

    荀谌拉着毛玠就走,回到自己的房间,示意毛玠入座。看到桉上的文稿,毛玠笑了一声:“又是谁的大作?友若,你真是忙啊。”

    荀谌也不回头,将文稿递给毛玠,自己取来杯子,为毛玠倒了一杯茶。

    毛玠连忙摇手。“不喝,不喝,喝了睡不着觉。”

    荀谌轻笑一声:“不喝你今天也睡不着。孝先,是我疏忽,没给你备点灯油。论讲在即,你这么早就睡,真的睡得着吗?”

    “有什么睡不着的,说来说去,还不是那些。”毛玠笑笑。

    荀谌眉头微皱,点了点头。

    某种程度上,他也赞同毛玠所说,大半个月下来,其实能说的话题都说了,反对度田的理由就那些,已经没什么新意。

    问题并没有解决,只是被回避了。

    那篇没署名的文章看似淹没在无数反驳的文章之中,甚至被有意无意的忽略了,但那个问题一直都在,让人无法面对。

    毛玠突然“咦”了一声:“友若,这篇文章是谁写的?”

    “你觉得像谁?”

    “像道家,又有点像墨家。”毛玠说道:“你看他这用投石子来选出官员的办法,像不是道家的小国寡民?这尚贤的说法,像不像墨家?”

    荀谌一愣。

    他从文章里看到了熟悉的感觉,但他还真没想到道家和墨家。听毛玠这么一说,还真有点那么回事。

    “你确定吗?”

    “没法确定。”毛玠放下一篇文章,又拿起另一篇。“诸子的文章本不成篇,也向来不为人重视。我对诸子的了解都是道听途说,未曾认真研习过。况且有些子书本来就不是一人所着,而是后学积累成篇,驳杂不纯,其中不乏冲突之处。”

    “这是西域贤者的文章译稿。”荀谌说道。

    毛玠一愣,抬起头。“西域贤者?”

    “是的,这几篇文章成稿四五百年了,据说作者与孔老差不多时候。”

    毛玠低头看看文稿。“难道是老子西行之后所传的弟子?”

    荀谌一时语塞,倒不知如何应对,只好催促毛玠将其他几篇文章看过多再说。

    毛玠带着疑问,将几篇文章看完,陷入了沉思。

    里面的古怪名字以及陌生的故事告诉他,这些文章绝非中原之作,论述的方法也有与中原人论难的习惯不同。但这些文章体现出的思想,却和儒道墨法有暗通之处。

    他明白荀谌为什么要将他叫过来了。

    此事殊不可解。

    他不知不觉地端起了茶杯,一口接一口的喝着。

    荀谌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荀文倩透露的消息说了一遍。“孝先,有没有兴趣和我一起去同文馆看看?”

    毛玠也知道荀文倩来书坊的事,他的妻子刘氏回来之后就和他说了。

    “能行吗?”

    “应该没问题。你要是愿意的话,我明天一早就去找贵人,请她一起办了。”

    “好。”毛玠点点头,答应了。

    他倒不是想去西域立功。他就是想知道那些西域前贤还有哪些想法,和孔孟诸贤又有多少相似之处。

    仅凭这几篇文章,显然不足以判断。

    “孝先,你觉得这天下有多大?”

    毛玠没回答,但他却意识到,自己对天下的认识非常有限。

    一直以来,他都觉得只有中原地区才是衣冠之地,东至海,西至陇山,北至燕山,南至大江。除此之外,都是蛮夷之地。

    甚至连大河以北的冀州都有些胡化,毕竟冀北在赵灭中山前还是胡地,如今的文化也远远不及中原鼎盛。

    可是现在看来,只怕是自己坐井观天了。

    即使是西域,也有能与孔孟比肩的贤者,而且他们的想法是如此的相似。

    葱岭以西,不都是茹毛饮血的蛮夷么?毕竟凉州人已经那么野蛮了,而葱岭更在凉州以西几千里。

    具体几千里,他也说不清楚。

    “友若,你说……西域也有天子么?”毛玠突然说道,声音中透着强烈的不安。

    荀谌看了毛玠一眼,欲言又止。

    他也有类似的担心。

    天无二日。天子如此重视西域之学,会不会是为以后征伐找借口?

    远征万里之外,这可比秦灭六国、汉武拓边四夷的战事规模大得多,需要耗费多少人力、物力?

    他想起那个压力像山一样大的西域雄主,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战。

    “主君,崔君派人相请。”侍从进来报告,打破了沉默。

    荀谌回过神来,和毛玠交换了一个眼神,不约而同的起身。

    “走,去和崔季珪商量商量。”

    毛玠回去换衣服,荀谌收拾好文稿,一起出了门。来到对面的驿舍,驿舍还很热闹,看起来,像是酒宴刚刚结束,一个个酒气冲天,高谈阔论,情绪亢奋得很。

    进了崔琰的房间,荀谌、毛玠一眼看到了孔融。

    孔融的精神有些萎靡,一副酒醉的模样。

    荀谌很诧异。

    孔融虽然不年轻了,但酒量极好,今天这是喝了多少,醉成这样?

    “季珪,这是……”

    崔琰拱手施礼,请二人入座。“这么晚请二位过来,实在抱歉。本来是想请你们一起来饮酒的,可是你去了书坊,只好作罢。”

    “什么事,这么急?”

    “祢正平到了长安。”崔琰看了一眼孔融,眼神有些不忍。“去了一趟汉阳,祢衡……不再是之前的祢衡了,性情大变,怕是要成为你我的劲敌。”

第764章 入室操戈

    荀谌心中一紧。“你见过他了?”

    崔琰摇摇头。“没有,他不会来见我,除非先练三年剑。”

    荀谌松了一口气。“那就好,那就好。”

    崔琰的口才未必胜过祢衡,但崔琰有一手不错的剑术。按照长安的风气,除非能和崔琰在剑术上一较高下,否则根本没有辩论的资格。

    忽然之间,荀谌有些庆幸有这个原本极端鄙视的风气。

    没等荀谌这口气吐完,崔琰又叹息道:“但他会写文章。”

    荀谌刚放下的心立刻又拎了起来,转向孔融。“他的辩才无人可敌?能不能找几个文章写得好的,对他对阵?”

    一直耷拉着脑袋的孔融苦笑。“友若,恕我直言,连我都不是他的对手,遑论他人?此子天资聪颖,不仅博通五经,更擅长析名理物,辩才极佳。兼有文采,出口成章。一旦印行,必是名篇。”

    荀谌转头看向毛玠,想起了刚才看的文章。

    听孔融这意思,祢衡只怕对名家非常熟悉,说不定也看过这些西域哲人的文章,想在辩论上胜过他,几乎不太可能。

    否则孔融、崔琰也不会这么紧张了。

    “如果只是文章,倒也罢了。”孔融一声叹息。“据他说,汉阳百姓对山东反对度田殊为不解,更愿意诉诸武力。一旦朝廷有征召,只怕凉州精锐便会齐聚长安。”

    他抬起头,用无奈的眼神看着荀谌、毛玠。

    “这可是真正的入室操戈啊。”

    荀谌、毛玠无言苦笑。

    这的确是真正的入室操戈。凉州人手里拿的可不是笔,真要是天子失去了耐心,不再想和他们讲道理,选择用武力征服,绝不是他们愿意看到的结果。

    看崔琰的神情,想必他也不愿意走到那一步。

    袁绍的经历已经证明,在平定凉州的那一刻起,天子就已经立于不败之地。甚至可以说,能和他们讨论度田,已经是朝廷的莫大仁慈。只要天子愿意,数万急于立功的并凉精锐随时可以踏平山东。

    韩遂就是典型。

    从这个角度来说,天子转贾诩为太尉,可能就是一个失去耐心的征兆。

    “也许,我们应该重新考虑一下许文休的文章。”荀谌说道。

    孔融歪着头,眼神疑惑。“你说的是哪一篇?”

    “第一篇。”

    孔融恍然,“哦”了一声,抚须颌首。

    许靖的第一篇文章有一个重要的议题,就是度田只是解决兼并问题的手段之一,而非必然。

    许靖的本意并不是支持度田,但他含煳的态度依然引起了不少人的反对,觉得他不够坚决,首鼠两端。还有人写文章和他辩论。如果不是许靖掌握着审稿的权力,只怕他自己就要被骂死了。

    可是现在想想,或许许靖的应对才是合理的。

    兼并问题必须解决,如果能找到更好的办法,也就没必根度田了。

    荀谌很自然地想到了石韬。

    以许靖的那篇文章为引,荀谌转述了石韬的观点。朝廷想度田的根本原因是要解决吃饭问题,不想再出现流民。度田只是手段,不是目的。如果不度田也能解决这个问题,朝廷并没有坚持度田的动机。

    事实上,河东就没有度田,占据着超额土地的大族并没有受到什么冲击。

    虽然天子对此很不满,但也只是不满而已,并没有强令荀彧度田。

    某种程度上,这可以看作天子履行了诺言,给了荀彧足够的自由,让他去探索实现王道的办法。

    当然,荀彧也因此承担了极大的压力。

    如果能在农学上有所发现,大幅度地提高产量,在不度田的前提下也能解决百姓的温饱,是否可以认为王道实现?

    孔融、崔琰听完,大感兴趣,追问了一些详细情况。

    荀谌见过石韬之后,对农学就不太感兴趣,所以也没加以宣扬。孔融、崔琰也对石韬考农学堂不以为然,从来不屑于提及。此刻被逼无奈,病急乱投医,意外发现这竟然是一个不错的办法。

    至少有一定的可行性。

    唯一的问题是,农学能不能在短时间内实现突破?

    崔琰抚着胡须,思索片刻。“可以申请试行,首先表明一下态度嘛。”

    孔融也说道:“没错,就当是缓兵之计,也是好的。友若,颍川人杰地灵,文若又在河东推行新政,不如就由你来写这篇文章吧。”

    荀谌瞅了孔融一眼,有些不屑。但他没有拒绝,答应了下来。

    就在崔琰的房中,荀谌铺纸研墨,写了一篇文章,主张提倡农学,增加产量,以解决粮食不足的困境,缓解人地矛盾。

    他提出了一个看起来比较有力的理由。

    就算度田,也只能解决一时问题,不能治本。只有提高粮食的产量,才能真正解决问题。

    如果天下不缺粮,粮价就能保持平稳。就算拥有再多的土地,获利也有限,兼并的问题不解自决,岂不比强行度田更好?

    文章写完之后,孔融等人传看,又提了一些意见。

    孔融最后又说了一句:“友若,汝颍的年轻人最多,推崇屯田的也不少,不如就让他们去研习农学吧。”

    荀谌没好气的瞪了孔融一眼。“我荀氏子弟有从政的,也有从军的,就连入宫为贵人的女子都到印坊里做事,难道还不够?儒门值此生死存亡之机,你身为圣人之后,难道只会说人,自己就不肯做些事?”

    孔融的老脸有些挂不住。“你希望我做些什么?年近半百,是去学农,还是从军?”

    荀谌忍不住发作道:“你少年成名,读了一辈子书,却一事无成,还真是令人欣慰。天下读书人若是都像你一般,儒门岂能不兴。”

    孔融面红耳赤,勃然大怒,起身便欲争论。

    崔琰见状,连忙拦住。

    毛玠也劝阻荀谌。大家本是同道,不可自相攻击。孔融老了,这辈子估计就这样了,荀谌却还年轻。若是孔融发生冲突,坏了名声,得不偿失。

    荀谌自知失态,顺坡下驴,拿起文稿告辞。

    毛玠匆匆与崔琰打了个招呼,跟了出来。

    夜色已深,月色清冷,荀谌发热的脑子也渐渐冷静下来。他与毛玠并肩而行,不由得一声叹息。

    “孝先,当初圣人有教无类,门下贤人七十二,弟子三千。道德有颜渊,统兵有子路,行商有子贡,施政有子宰,皆是一时之远,非徒有文学之辈。如今儒门独尊三百年,怎么只剩下这些无能之辈?百年之后,我等见圣人于地下,真能问心无愧吗?”

    毛玠看看荀谌,心中一声叹息。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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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道天下介绍:
独尊儒术,禅让闹剧一再上演。
养士百年,党锢之祸接踵而至。
国恒以弱灭,独汉以强亡?
年轻的汉文化在十字路口彷徨。
——
匡扶大汉,少年意气如龙。
道行天下,气吞万里如虎!
我是汉献帝,我不是亡国之君!汉道天下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汉道天下,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汉道天下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