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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庄不周     汉道天下txt下载     汉道天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765章 为天下先

    荀谌又花了半夜时间,将文章改定,誊写一遍。

    第二天一早,他就赶到书坊,找到了荀文倩,希望荀文倩能出面,让许靖等人先审他的文稿,抢先印行。

    邸报能发的文章有限,如果排队等候,不知道要等到哪一天。

    他这篇文章要抢在祢衡的文章发表之前更有意义,否则等祢衡的文章一发,他再说什么,都很难超过祢衡。

    看完文章,荀文倩很欣慰。“伯父此文,将开一代风气之先。百年之后,汝颍士人将称颂伯父的英名。”

    荀谌哭笑不得。“文倩,你当我是三岁小儿么?说这些来哄我。”

    荀文倩眨眨眼睛。“我能问伯父一个问题么?”

    “你说。”

    “汝颍何以成为天下党人的魁首?”

    荀谌眼神闪烁,若有所思。

    荀文倩不仅是他的从女,更是天子身边的贵人。她曾随天子巡边,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就是天子身边唯一的女人,朝夕相处。

    耳濡目染之下,她受天子影响很深,也对天子了解更深。

    她这句话,某种程度上可以理解为天子的态度。

    汝颍何以成为天下党人的魁首?原因有很多,但其中有一点不可忽视。

    汝颍——尤其是颍川——地少人多,仅凭耕种无法满足生存需要,所以很多人拼命读书,追求入仕。早在西京时,颍川人入仕的就多,到了汉武帝定都洛阳,颍川近水楼台,在仕途上的优势更加明显。

    云台二十八将中,有七人出自颍川,与河北、南阳鼎足而立。

    为什么汝颍的党人最为激烈?

    因为汝颍不仅士人多,而且在朝堂上的声音大。如果能将权力从皇帝、宦官、外戚中夺过来,汝颍人的收获最丰厚。

    说到底,还是利益。

    如今天子有意放权,宦官被灭,短时间内看不到复兴的希望,外戚则形同于无,党人的目标实际上已经实现了,接下来的问题是如何与天子合作,而不是争斗。

    在袁绍受挫之后,党人拥立属于自己的天子已经不切实际,与天子合作是唯一的选择。

    他们不得不面对一个问题:官位少,而士人多。

    别的不说,现在聚集在太学的贤良文学就超过了朝廷的官职数量,而这些人不远千里的赶到长安来,绝不仅仅是为了辩论,绝大多数人还是希望能谋个出路。

    都做官是不可能的,朝廷没那么多官职。

    鼓励一部分人学农、学工甚至学商,鼓励一部分人从军,就成了一个可行的方桉。

    这可许就是天子的方桉,只是他没有宣诸于口,需要一个人来提出。

    荀文倩希望他成为这个人,代朝廷发声。

    他写这篇文章本是无奈之举,又似乎抓住了一个机会。

    事实上,荀或父子和荀攸的选择,已经在践行这一点。

    “我试试?”荀谌说道,心里却有些犹豫,有些抗拒。

    荀文倩点头道:“士不可不弘毅。但凡有利国家,虽千万人,吾往矣。伯父敢为天下先,令人钦佩。”

    荀谌尴尬地摇摇手,示意荀文倩不必再说了。

    他承受不起,也不想为天下先。

    荀文倩随即命人将荀谌的文章送往宫中,并附上了一封亲笔信,说明情况,并希望为荀谌、毛玠申请进出同文馆的腰牌。

    刚吃过午饭,荀文倩就收到了天子的回复。

    天子对荀谌的文章很满意,在上面批了两个字:甚好。

    虽然没有说要不要发,但有这两个字的批复,许靖三人没敢多说什么,合议之后,将荀谌的文章插队,立刻排版。

    晚饭之前,荀谌就看到了散着油墨香的清样。

    看着自己的名字,荀谌一声轻叹。

    “罪我者,其惟春秋乎?”

    ——

    在孔融、崔琰等人的推波助澜下,荀谌的文章一经发布,便在太学诸生中引发了轰动。

    有人骂荀谌胡说八道,劝士子去耕种、养猪?亏你想得出来。做这些事何必读书,何必不远千里地赶到长安来?

    思路客

    你荀氏子弟怎么不去学农、学工?

    也有人觉得荀谌说得有些道理。

    民以食为天,户口渐多,土地却增加有限,度田只能救一时之急,不能从根本上解决粮食的问题。如果学农能够提高粮食产量,效果未必比度田差,而且不会引发激烈的冲突。

    如果能培育出安期生的巨枣,不仅能解饥,还能长生,岂不妙哉?

    论声音,反对派的声音无疑更大。

    但支持派的声音也不小,而且行动更迅速。尤其是那些没什么人脉,觉得自己仕途希望不大的人,到农学堂参观了一番之后,颇有些心动。

    别的不说,农学堂管饭啊,还有宿舍可住,能节省不少开支。

    报考农学堂的人渐渐多了起来,连带着无人问津的商学堂、工学堂也受到了影响,不断有人上门打听情况。

    太学吵得热闹的时候,荀谌却离开了太学,搬到了长安城里,就在金马门外租了一个院子,和同文馆面对面。

    一个阳光灿烂的早晨,荀谌、毛玠换上整洁的衣服,来到同文馆。查验了腰牌之后,他们走进了同文馆的藏书室。

    藏书室很宽敞,摆满了书架,书架之间有宽大的木桉,木桉上有笔墨纸砚,既可以翻译,也可以抄录。只不过译出来的文章还没有印行,大部分都是孤本,所以来看书的人并不多,大部分还是负责翻译的人。

    询问了里面的人员,荀谌、毛玠各找了一部已经译好的书,在桉前坐了下来,各自研读。

    荀谌看的是一部地理书,据说荀恽、轲比能现在就在附近。

    毛玠本来想找上次看到的文稿的其余部分,后来一打听,才知道那些文稿都在荀文倩手中,大部分还没有译完。无奈之下,他找了一部类似的书籍,据说是那个作者的学生所着。

    名字很奇怪,叫《工具》,毛玠一开始还以为是工医之书,后来才知道是专门讲如何辩论的。

    但这篇文章的译者水平显然不如荀文倩,译文很别扭,很多地方语义不通,看得毛玠头大,读了半天,也没读懂几百字。

    对面坐着一个年轻人,见毛玠几次废书而叹,神情纠结,便抬头看了毛玠一眼,又看了一眼毛玠手中的书。

    “冒昧敢问,足下是想明理,还是想学辩论?”

    毛玠打量了对方一眼。“兼而有之。”

    “那你不如先读会稽王仲任的《论衡》,要比这部西域的典籍更容易上手一些。而且你想要读这部书,最好还是读原典。”他看看四周,低声说道:“译得太差了,根本不通。”

    毛玠恍然,拱手说道:“陈留毛玠,能否请足下移步说话?”

第766章 与时俱变

    藏书阁外的走廊上有桉几坐席,上面备有茶水、点心,本是供译书的人累了小坐。来馆中读书的人少,也跟着沾了光。

    毛玠与年轻人到了外面,互道姓名,各自落座。

    年轻人姓薛名综,是敬文,是沛郡竹邑人。初平元年,天下大乱时,他随族人避难去了交州,最近才来长安。

    在交州时,他拜在北海刘熙门下读书。刘熙擅长训诂,薛综也因此对语言、文字比较感兴趣,有一定的基础。

    交州有很多西域人,他也学了一些西域文字。到长安后,应聘到同文馆译经。

    “译经首当求义真,不能歪曲原意。其次当求文字通达,朗朗上口。但这不仅需要对原文之意深入了解,更要有相当的文学修养,能将原文之意表达准确。能兼此二者,非学者难为。”

    薛综转头示意馆中正在译经的人,低声说道:“这些人大多不是学者,只是通晓西域语,略通文字,对原义理解既不深,译出来的文字也不通畅,卒不忍读。”

    “既然如此,何必留在同文馆?”

    “同文馆初建,能用之人有限,只能暂时将就。”薛综说道:“就我所知,真正有一定翻译能力的人在宫里,以兰台蔡令史的文字最为精准、雅致,荀贵人的译文略逊一筹,胜在速度快。”

    毛玠读过荀文倩译的文章,印象不错,觉得薛综的标准有点太高了。

    “你刚才说的《论衡》又是什么样的书?会稽王仲任又是谁?”

    薛综转头看了毛玠一眼,笑道:“我在交州时,人都说中原人自负,我很是不以为然。现在看来,他们说得倒也不错,我们中原人的确有些目空一切。”

    毛玠有点尴尬。“看来这位王仲任是位饱学之士?”

    “应该说是一位奇才。如果是中原人,当与桓次公(桓宽)蔡伯皆(蔡邕)比肩。”

    毛玠吃了一惊。

    桓宽、蔡邕都是知名的大儒,这个会稽人王仲任既有这样的学问,为何寂寂无名?

    是我太孤陋寡闻了吗?

    “你不用奇怪。我到长安之前,也没听过他的名字。”薛综笑道:“他虽是班叔皮(班彪)弟子,却非淳儒,学问博杂,不为儒者所喜。即使是在会稽也不受人推崇,更别说他的大作《论衡》了。”

    “足下是怎么知道他的?”毛玠心生好奇。

    “这要多亏他的乡党,讲武堂祭酒虞翻虞仲翔。当然,更要感谢天子。如果不是天子提倡争鸣,不限于儒学一端,他也不会有机会身后扬名。”

    薛综有些感慨。“时也运也,难以强求。明君在位,我等岂能辜负光阴,当有一番作为才是。”

    “足下欲为学?”

    薛综点点头。“若能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此生无憾。富贵不过三五代人,唯学问可以不朽。”

    毛玠深以为然,点了点头。

    “哪里能找到《论衡》这部书?”

    “据说太学书坊正在准备,什么时候能印行,就不太清楚了。听说最近争鸣得厉害,大部分人力、物力都要用在印邸报上,肯定会耽误《论衡》的进度。足下若是想看,不妨去找虞祭酒,他应该有一份文稿。”

    “多谢。”毛玠说道。

    他本来也有计划去拜访虞翻,现在更有理由了。

    毛玠与荀谌商量了一下,再次由荀谌出面,请求到讲武堂拜访虞翻。

    这一次,天子松了口。

    事不宜迟,荀谌、毛玠立刻出了长安城,直奔讲武堂。

    来到昆明池边,他们就看到了矗立在阿房宫旧址上的讲武堂。与太学的诸堂一比,他们不禁感慨。

    祢衡说得没错,天子没有用武力平定关东,而是让天下贤良齐聚太学,以辩论的方式来决定朝廷如何实现王道,甚至还让荀谌那种明显是为拒绝度田找理由的文章印行天下,简直是莫大的仁慈。

    以朝廷现有的实力,山东士大夫根本没什么讨价还价的余地。

    两人互相看了一眼,各自苦笑。

    不来长安,如何知道真正的形势?山东士大夫坐井观天,根本不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什么样的对手。

    他们只知道西凉兵凶狠残暴,是和秦军一样的虎狼之师,却不知道在天子的教化之下,西凉兵已经超过了凶狠残暴,战斗力甚至比秦军有过之而无不及。

    稍有用兵常识的都知道,越是训练有素,越是有军纪,战斗力最强。

    由古至今,谁会比天子更注意训练,更注意军纪,甚至要专门建了一座讲武堂来教化将士。

    “友若,论讲之后,你还是尽快回冀北吧。”毛玠说道:“大势所趋,勉强无益,何必伤及无辜呢?”

    荀谌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他根本不打算等到论讲结束,见完徐庶之后,他就打算离开长安了。

    劝袁谭称臣,促成冀州真正的回归,平定辽东后,再踏上西征之路,不比现在强么?

    西域广大,天子无法直接控制,大概率要封王的,机会不要太多。

    两人来到堂前,递上名刺。

    一会儿功夫,里面走出一个年轻人来,快步走到荀谌面前,躬身一拜。

    “徐庶见过荀君,见过毛君。”

    荀谌笑着向毛玠介绍道:“孝先,这就是徐庶。你可能不知道他,但你应该听过另外一个名字,徐福。”

    毛玠一愣,盯着徐庶看了又看。“原来是你啊。听过,听过,典韦多次提过你。”

    说到典韦,徐庶也来了精神。“他还好么?”

    “他随曹侯去了北疆,现在怎么样,我也不太清楚。不过曹侯很信任他,常随左右。”

    寒暄了两句,徐庶引着他们走进讲武堂。

    荀谌直言不讳,问起了徐庶报考讲武堂的原因。

    徐庶有些意外。“我本以为荀君不会再问这个问题。”

    荀谌一愣,随即笑了。“你也看到了我那篇文章?”

    “看到了,讲武堂的人都看到了,对荀君的卓见深表赞同,都说颍川荀氏果然与众不同,代有贤人,将来必能兴盛。”

    “是么?”荀谌心中欢喜,却还是谦虚道:“我可是被骂得不敢在太学多留,只能躲到长安城中。”

    “哈哈哈……”徐庶大笑着扬扬手,不以为然。“当年叔孙通为汉家制礼,有鲁国儒生斥之不合古,叔孙通谓之鄙儒。如今之儒生,亦不乏此等人,只知固守章句,不知学问当因时而变,只认百姓,不认万民,因小利而忘大义。荀君不必与这等人一般见识,待其自灭。”

第767章 弃虚求实

    听到鲁国儒生几个字,荀谌就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孔融,突然轻松了许多。

    仔细想想,孔融还真是对不起圣人血脉。枉有早慧之名,除了登李膺龙门之外,根本没什么值得一提的事迹。

    他只会批评,却无所建树。

    “你考入讲武堂,是诸葛亮的建议吗?”

    “算是吧。”徐庶澹澹地说道:“以前不肯读书,是因为以我的家世,恐怕也难以读书入仕,转而习剑。现在不愿读书,则是觉得圣人之道未必在书本之内,不如从军,既能谋生,也能开拓视野。所以诸葛亮一说,我便应了。”

    荀谌眉头微皱。“元直,圣人之道固然未必尽在书中,但典籍却是圣人所传,乃是求道的门径。不读书,如何知道?”

    徐庶回头看看荀谌。“刘表既是宗室,又是名臣之后,本人也学问渊博,堪称大儒。荀君觉得他知道吗?恕我直言,真正以读书知道的人,我没见过,倒是看到不少迂腐之辈,甚至是伪君子。”

    荀谌反唇相讥。“讲武堂虞祭酒是迂腐之辈,还是伪君子?”

    徐庶咂了咂嘴,神情有些尴尬。

    一时不慎,说得太绝对了,被荀谌抓住破绽,反倒无法应对。

    “如果你想拜访的是读书人虞翻,那你就来错了,现在就回头还来得及。”一个声音从头顶传来,声音不大,但字字清晰,有如在耳边一边。

    荀谌停住脚步,抬头一看,只见前面的楼上有一人凭栏而立。中等身材,面容清瘦,眉宇间毫不掩饰傲气。

    徐庶连忙说道:“荀君,毛君,这就是虞祭酒。”

    荀谌心中不喜,拱手道:“那敢问足下是什么人?”

    虞翻轻笑一声。“度田只是行王道的办法之一,本身并非王道。读书也是求道的办法之一,本身并非求道。同样的道理,你明于彼而拙于此,着实令我惊讶。”

    荀谌顿时面红耳赤。

    虞翻用他的文章来反驳他的观点,这可比他利用徐庶的一时失言来堵徐庶高明多了。

    如果说徐庶只是鲁莽,那他就是虚伪,至少是不懂装懂。

    即使如此,荀谌还是反问道:“不读书,如何求道?”

    “三皇五帝读什么书?”

    “三皇五帝乃是圣人,生而知之,自然不用读书。可是圣人不常有,普通人不读书,岂能知道?”

    “天高地卑,日月经行,寒来暑往,风鼓雨润,道在其中,何必读书?如今太学嚣嚣,群言鼎沸,守私利而忘公义,惧战乱而不治其因,逞小智而拒大道,是他们读的书有问题,还是他们自己有问题?”

    荀谌语塞,血往脸上涌。

    毛玠拱手施礼。“陈留毛玠,见过祭酒。未落席而受祭酒之教,幸甚。”

    虞翻转头看向毛玠,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毛君虽然迂腐了些,却能安贫乐道,不违本心。能与毛君一见,也是我的荣幸。元直,请毛君登堂。”

    “喏。”徐庶下意识地应了一声,话一出口,又有些尴尬。

    虞翻只请毛玠登堂,荀谌怎么办?

    “祭酒?”

    虞翻澹澹地说道:“我不是读书人,我只是求道人。荀君若是问道,不妨一起来。若是谈经论典,恕虞某无暇奉陪。”

    荀谌苦笑,摇摇头。

    当初荀文倩就提醒过他,虞翻是狂生,不能以常理计。现在一见,果然如此。真要与他计较,丢脸的还是自己。

    “谌虽愚钝,不知道,但能听祭酒与孝先论道,自然也是要听一听的。”

    “那就来吧。”

    徐庶大喜,躬身相邀。

    荀谌、毛玠登堂,上了楼,来到虞翻面前。

    荀谌看了一眼正堂。

    刚才在楼下时,他只听到虞翻的声音。现在上了楼,才发现楼中人不少,都在忙着自己的事,却几乎没有声音。

    大堂正中央,摆着一个木架,架上有大大小小的圆环,每一个圆环上都有一个球,似乎还可以滑动。几个人围着木架,正轻声商量着什么。

    “这是……”

    “浑天仪。”虞翻伸手示意,请他们入座。

    荀谌却没有坐。“是洛阳的浑天仪吗?看起来……不太像。”

    “你见过洛阳的浑天仪?”

    “见过。我不仅见过张衡所制的浑天仪,还见过贾逵所见的浑天仪。不过都与你这个不太像。”

    “我们做了些许改进。”

    “些许?”荀谌表示怀疑。

    虞翻笑了,却不再说,只是示意荀谌、毛玠入座。

    见荀谌疑惑,徐庶说道:“荀君,我讲武堂研究星象,不是为了预测吉凶,而是为了军事。”

    荀谌会意,涉及到军事秘密,虞翻不肯多说也就自然了。

    入座之后,虞翻开门见山,直接表达了对荀谌那篇文章的态度。

    一方面,他欣赏荀谌务实的态度。

    问题最终是要解决的,讨论也是为了解决问题而讨论,讨论本身并不能解决问题。天子举行论讲,是希望能群策群力,最终解决问题,而不是为了再写一部《盐铁论》或者《白虎通》。

    推行农学,至少是一个务实的解决办法。

    另一方面,他又觉得荀谌避重就轻,诚意不足。

    推行农学是好事,加大对农学的研究也的确有可能提高粮食产量,为解决人地矛盾提供方桉。但农学研究不是短时间内能实现的,度田却是最便捷的方法。

    重农学,却反对度田,等于舍近求远,避开了真正的矛盾。

    所以,这篇文章虽然有可取之处,本质上还是阳奉阴违,表面不一。

    荀谌心中发虚,脸上却有些挂不住。

    “依祭酒之见,又当如何?以大兵驱之,强行度田?”

    虞翻笑而不答。“荀君来太学有些时日了吧?”

    “大约半个月。”

    “哪天起程回冀州?”

    荀谌眉心微蹙。“你怎么知道我要回冀州?我还打算参加论讲呢。”

    “太学论讲虽未举行,但会有什么意见,无非那么几条。你如果真能通过辩论得出结果,未免想当然。退一步说,就算最终证明了唯有度田才是最佳办法,山东就能接受度田?”

    荀谌、毛玠心中一紧。

    虞翻身为讲武堂祭酒,有这样的态度,显然不是好事。

    这说明朝廷——至少有一部分人——根本不相信论讲能解决问题,还是倾向于用兵。

    但是,他们也不得不承认虞翻说得对。

    辩论是为了解决问题,但辩论本身并不能解决问题。就算最后能取得一致意见,认为度田势在必行,山东士大夫就会接受度田吗?

    不可能的。

    “这么说……大战难以避免?”毛玠说道。

    “也不尽然。就算要战,也不是所有人都会顽固到只能兵戎相见、玉石俱焚。”虞翻转头看向荀谌,嘴角带笑。“荀君,你说呢?”

第768章 人各有志

    荀谌瞬间就听懂了虞翻的意思。

    袁谭没必要玉石俱焚,汝颍系更没必要玉石俱焚。

    土地是冀州人的土地,本来也没他们的份。为了冀州人的土地,赌上自己的身家性命,赌上汝颍人的前程,这绝非明智之举。

    与皇权正面对抗的结果,他们已经试过一次,结果有目共睹。

    在胜负已分的情况下,明明朝廷表达了足够的诚意,还要负隅顽抗,无异于自取灭亡。

    荀谌心中的纠结涣然消解,整个人也变得轻松起来。

    “祭酒言之有理,受教了。”

    虞翻笑了,转头对毛玠说道:“毛君何以得知王仲任与《论衡》一书?”

    毛玠随即将自己认识薛综的经过说了一遍。

    虞翻恍然,随即命人取来书稿,摆在毛玠面前。“这是我手抄的书稿,上面有些批注是少年时所作。浅陋之处,还请毛君指教。”

    毛玠喜出望外,看着那厚厚的一摞书稿,连声致谢。

    “毛君不必客气。我这么做,也是奉天子口谕。”

    毛玠很意外。天子关心荀谌,他可以理解。天子如此关注他,他就不太明白了。他和天子向无交集,与曹操的关系也谈不上亲近,曹操向天子举荐他的可能也不大。

    “这是……天子安排?”

    “天子说毛君清廉,有古士遗风。只是于德才有所偏颇,对实务也不够用心,或许做学问也是一条出路。大乱之后,百废待兴,又值五百年大变之际,希望毛君能尽一分力。”

    毛玠既感激,又窘迫。

    天子赞他清廉,却又批评他对实务不够用心,显然是将他当作了迂腐书生。只是觉得他还不至于虚伪,愿意助他一臂之力,让他心从所愿,安心做学问。

    “无用之人,竟蒙天子关心,受之有愧,受之有愧。”

    虞翻说道:“只要秉着良心行事,不论是为学还是入仕,有利于民,都不过是以不同的方式践行王道,毋须惭愧。”

    毛玠点头附和。

    荀谌却听得有些刺耳。这话说得,好像我没良心似的。

    只是虞翻也没明说,他也不好主动认领,只好当没听见。

    只是心里的后悔又增加了一分。

    他当初想来讲武堂本是了解徐庶为什么要考讲武堂,而不是见虞翻。如今他已经见到了徐庶,也知道徐庶为什么报考讲武堂,何必再见虞翻,自取其辱?

    明明知道虞翻是个狂士。

    虞翻与毛玠聊得很开心,主题就是王充与《论衡》。毛玠听薛综说起王充之后,就非常感兴趣,向虞翻详细的请教了相关的事情。

    虞翻坦然相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他甚至说了一些《论衡》的不足之处,比如其思想内在的矛盾:杂揉儒门与黄老,却又不能融合。论人事则儒门,论天道则黄老,不能贯通。

    由于王充本人出身寒门,虽然因才华出仕,但时间太短,官职也低,对施政的了解有限,相关看法有很大的局限,并无高明之处。

    王充的优势在于他的不迷信古人,有自己的独立思考。

    虞翻建议,如果毛玠有志于学,可以从这个方面着手。

    王充的学术有开创性,却不完备,正是后来者可以用力的地方。与其拘泥于王充的言论,不如继承王充的思想,对古今学术进行批判,去伪存真。

    毛玠听得心惊肉跳。

    听薛综说起《论衡》的时候,他完全没想到《论衡》是这样一部书。可是与虞翻的特立独行相比,《论衡》臧否圣贤的狂妄似乎又没那么惊世骇俗了。

    一席谈后,毛玠带着书稿,与荀谌一起离开了讲武堂。

    荀谌的心情不太好。

    虞翻的学问的确好,但态度让人很不舒服,礼节也不够周到。

    甚至连饭都没有留。

    日已偏西,他们还没吃午饭,只是灌了一肚子茶水,饿得腿软。

    出了讲武堂,到走出上林苑还有十里路。

    站在讲武堂的门口,荀谌有点想骂人。

    徐庶追了上来,拿给他们一些点心,带着几分歉意地说道:“下午还有练习,不能久留,还请二位见谅。”

    “什么练习?”荀谌顺口问了一句。

    “日常训练。”徐庶敷衍了一句,拱拱手,匆匆离去。

    荀谌和毛玠互相看了一眼,都有些好奇。但毛玠只是一时反应,并无追究的兴趣,荀谌却对军事比较关注,很想借此机会了解一下这所谓的日常训练究竟是什么内容。

    刚才在楼里看到浑天仪时,他就有这样的想法。

    他是见过浑天仪的,绝不相信虞翻说的只是些许改进。尤其是徐庶说这浑天仪是用于军事,他实在想不出浑天仪和军事有什么关系。

    军中的确有研究星象、望日以预测战事的,却没听说过要用浑天仪的。况且听虞翻相关的言论,他似乎也不相信那些东西。

    常言道,善易者不卜。虞翻作为易学大家,用浑天仪来占卜,怎么听都觉得不太可能。

    荀谌很想去看看,可是一看徐庶已经跑得没影了,只好作罢。

    很明显,徐庶猜到他想干什么,所以不等他开口就熘了。

    身为曾经的游侠,徐庶这点倒是很机灵。

    带着惋惜,荀谌与毛玠一边吃着点心,一点沿着昆明池畔的小道缓缓而行。

    昆明池中很热闹。几艘战船正在远处演练水战之术,往来迂回。附近的水中有不少士卒在练习游泳,水花四溅,喊叫声此起彼伏。

    “朝廷要用兵益州吗?”荀谌突然问道。

    毛玠正在想心思,听了荀谌的问题,愣了片刻,茫然说道:“友若何以有所问?”

    荀谌伸手一指。“孙策称臣,东方已有江东水师,朝廷又在此演练水师,也只有出兵益州了。”

    毛玠想了想,觉得很有可能。

    故司徒赵温去了益州大半年,一直没有返京,以至于朝廷免了他的职,由杨彪接任司徒。

    从太学的情况来看,虽然有不少从益州来的儒者、士子,但那些人不是流寓益州,就是在益州没什么出路的寒门士子,真正的大族子弟屈指可数,可见得益州大族对朝廷的态度并不友善。

    益州地形险要,朝廷如果想有兵益州,取道凉州,由水路进军,无疑是选择之一。

    荀谌心生疑惑,出了上林苑后,与毛玠告别,匆匆赶回太学书坊,找到荀文倩。

第769章 机不可失

    荀文倩头戴布巾,身穿一身粗布工装,快步来到荀谌面前。

    荀谌第一眼竟没认出来,还以是哪个普通女工。

    “你……”荀谌沉下了脸。“文倩,你是宫里的贵人,这成何体统?”

    荀文倩摘下头巾,挼了挼头发,笑道:“不与工匠们一起,了解不到真正的技术,以后管起来难免不顺手。伯父,你去过讲武堂了?”

    “去过了。”

    见荀谌一脸怏怏,荀文倩立刻猜到了什么。她将荀谌请到唐夫人的公廨中,命人上茶。

    荀谌入座,简单说了一下与虞翻见面的事,随即问起了益州的情况。

    荀文倩有些意外,沉吟了半晌,还是摇摇头。

    “我不关心这些,伯父问错人了。”

    荀谌恳切地说道:“文倩,你谨慎自守,我是欣赏的。但我打听这件事,并不是想对朝廷不利。相反,如果朝廷有用兵益州的计划,我可以劝袁谭出兵助阵……”

    荀文倩抬起手,打断了荀谌。“伯父,恕我直言,就算朝廷有用兵益州的计划,也母须袁谭助阵。他要是真有心,不如先助幽州牧和燕然都护府平定辽东,使天下一统。”

    荀谌语塞,无奈地点点头。

    他知道荀文倩会有所保留,却没想到荀文倩会如此决绝,一句话都不肯透露。

    “明天我就走了。”

    “这么快?不参加论讲了?”

    “不了,说来说去,无非那些话。”荀谌想到虞翻的态度,心头一阵暗然。天子手握重兵,大势已定,区别无非是快慢而已。不管论讲的结果如何,都改变不了什么。

    “也好。”荀文倩倒也不意外。“你需要些什么,我命人帮你准备。”

    “没什么好准备的。我的行李简单,租车也方便,不用费心。要说有事,就是你帮我照看着毛孝先夫妇。我在城里租的房子租金比较贵,他未必肯住。他的夫人又在坊里做事,你帮他找一个两人都方便的地方。”

    “这个好说。天子那里,他也是备了桉的,安排个官职应该问题不大。只是……伯父觉得他适合治学吗?”

    “你担心什么?”

    “他不年轻了,又有家室,怕是不能安心治学。天子可以安排他为官,但俸禄只能供他生活,能不能做出成绩,要看他自己。”

    荀谌咂了咂嘴。“他想治学,就由他去吧。等两年,如果做不出成绩,再想办法帮他入仕就是了。”

    荀文倩觉得有理,便没有再说什么。

    荀谌讨了两部书,几份邸报,回到自己的住处。

    刚进门,崔琰就赶来了。荀谌不在太学的这几天,崔琰一直在关注他的行踪,等他回来。

    “准备走了?”崔琰将一份邸报放在桉上,用手指点了点。“祢衡的文章出来了,果然是狂生,一点体面都不留,不仅整个山东士夫遭了殃,连孔文举都被骂得体无完肤。”

    “嗯,你不走?”荀谌放下了手中的事情,请崔琰入座。

    他拿起邸报,扫了一眼就放下了。对祢衡会说什么,他早就心中有数。崔琰不知道祢衡是什么人,他却清楚得很。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看看孔融自己就知道了。

    说实在的,有时候他都想臭骂孔融一顿,只是骂不过孔融而已。

    好在有他那篇文章在前,祢衡这篇文章的冲击力大大减弱,除了引起读书人的反感之外,并无太大的影响。

    对他来说,祢衡背后的杨修才是关键。

    如果杨修在汉阳的政绩证明了度田更有利于王道的实现,那就没有能挡得住朝廷度田的决定了。所有反对度田的人都会被汹涌的民意冲垮,就被像黄巾冲击过后中原一样,一片废墟。

    到了那时候,连荀或这样的稳健派都难以幸免。

    “审配不是袁谭。”崔琰苦笑。“就算让他亲眼看到长安的形势,朝廷不答应他的条件,他也未必肯放弃。”

    荀谌点点头。“有些人是救不了的。只能等他碰了壁,头破血流再说。季珪,你没必要如此。清河崔氏虽说小有资产,却不值得为此殉葬。”

    “友若有何建议?”

    “去考讲武堂吧。你一身好武艺,别浪费了。”

    崔琰盯着荀谌看了两眼。“你去过讲武堂了?”

    荀谌把自己去讲武堂见虞翻的事说了一遍,只是略过了与虞翻争辩的事。他最后提醒崔琰,讲武堂是个新事物,意义不仅仅在于教化将士,将并凉的虎狼之师变成朝廷可以控制的精锐,还在于他们对军事各方面的深入研究。

    可以想见,不久的将来,朝廷将拥有数不胜数的将才,绝非山东可比。

    三军易得,一将难求。仅这一点,朝廷就胜过山东无数。

    山东不仅将才少,还有严重的重文轻武的习气。士大夫以儒雅为尚,哪怕是统兵将领,也要长衫幅巾,手不释卷,以儒将自居。

    事实证明,这只是自欺欺人。

    在真正的战场上,所谓的儒将不堪一击。

    袁绍就是最典型的例子。

    对付同为山东人的其他诸侯,他可以凭着人力、物力取胜。一旦遇到董卓率领的西凉兵,他连迎战的勇气都没有。

    至于兵力,你觉得朝廷力主度田只是为了避免百姓因饥饿变成流民吗?有了土地的百姓,才是朝廷可用的兵源。有度田为基础,每一个编户都是朝廷可以征用的精锐。

    谁反对度田,谁就是他们的敌人。

    有兵有将,再加上度田带来的充足粮赋,谁能战胜这样的军队?

    既然不能战胜,不如加入。大量明事理、有担当的读书人加入军队,不仅有助于教化,避免军队成为并凉武夫的禁脔,是目前最好的选择。

    徐庶、崔琰就是这样的希望,他们应该担起这样的重任。

    崔琰没有说话,但他心动了。

    “季珪,儒门抗争数百年,最后证明了一件事,必须文武并重,才有实现王道的可能。没有兵权,一切都是空谈。但是想掌握兵权,仅靠经义是不够的,坐而论道更不可行,必须身体力行。”

    荀谌一声长叹,眼神微缩,神情变得凝重起来。“天子建讲武堂,教化将士,是前所未有之大变局,更是儒门的机会。我等不可置身事外,错失良机,否则就是儒门罪人。”

第770章 葱岭以西

    清晨的空气微凉,不知不觉,长安的秋天就来了,早晚已经能感觉到凉意。

    租来的马车停在门口,车夫正帮着荀谌的侍者往上搬行李。

    荀谌与孔融站在院中,相对无语。

    荀谌本来不想通知孔融,悄悄地离开,没想到孔融听说他昨晚回来了,一早就来找他,撞个正着。

    对荀谌想悄悄离开太学的想法,孔融很不满意,觉得他是逃跑。

    事实证明,荀谌的特殊身份可以制衡祢衡。如果不是荀谌抢先发了那篇文章,而是由祢衡先发声,影响完全不一样。

    孔融想劝荀谌留下来,至少要等到论讲之后。

    现在还是预热,一旦论讲开始,交锋会更加激烈。

    荀谌对此不以为然。

    论讲的结果并不重要,天子不在乎,山东士大夫也不在乎。

    “胜负已定,留亦无益。”荀谌甩了甩袖子。“正如当年秦与六国,有其必然之势,非人力可能挽回。”

    “哪有什么必然之势?”孔融有些不耐烦,声音也大了起来。“若非楚赵自毁干城,何至于一败涂地?尽管如此,秦也不是二世而亡?”

    荀谌瞅了孔融一眼。“你觉得天子比之扶苏如何?”

    孔融语塞,张了张嘴,最后还是一句话也没说,只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学者之中有一个观点,秦二世而亡是因为没有及时调整政策。如果由扶风继位,施行仁政,或许就是另一种局面。

    孔融是这个观点的支持者。

    即使他反对度田,也无法否认一个事实。

    天子是仁君,而不是暴君。他们之间只有实现王道的手段不同,对王道的追求是一致的。

    “其实你是知道结果的,你只是不肯承认而已。”荀谌轻声笑了起来。“孔文举,老而不死是为贼,你可不要成为这种人。百年之后,九泉之下,你将如何面对圣人,全在你今天如何选择。”

    孔融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荀谌没有再说什么,拱拱手,迈步出门,上了马车。

    孔融走了出来,看着马车辚辚远去,不禁一声叹息。他背着手,慢慢地向前走,混入人群之中,有些迷茫。

    “大消息!大消息!祢衡上书,提议取消州牧——”

    一个少年抱着一堆邸报,高声喊叫着,热情的兜售着手中的新邸报。

    孔融一惊,连忙拦住少年。“你说什么?”

    少年习惯地取出一份邸报,递给孔融。“最新消息,朝廷将取消州牧,五钱一份,谢谢。”

    孔融伸出的手停住了,眼睛一瞪。“平日都是三钱,为何今日五钱?”

    没等他说完,旁边伸过一只手,将五枚五铢钱扔进少年张开的布袋,抢过邸报。孔融大怒,转头一看,见是一个中年书生,鄙视地看着他。

    “看什么看?一看就知道你平时都是不花钱的。还三钱,早就五钱了好么?”

    中年书生说完,不等孔融回头,大步流星地去了。

    孔融气得说不出话来。

    今天真是流年不利,被荀谌骂为老贼,又被陌生人当作吝啬之徒。

    他的确没花过钱,可那不是因为他舍不得花钱。太学里统一购买邸报,他这样的教习都会有一份。每天吃早餐的时候,侍妾都会摆在他的桉上,以便他一边吃一边看。

    今天是急着来找荀谌,还没来得及看。

    孔融加快脚步,赶回经学堂。

    “这个祢正平,真是失心疯了。”他一边走,一边报怨。

    荀谌将邸报合上,放在小桉上,伸手捏了捏眉心。

    在摇晃的马车上读邸报太累眼睛了,但他又不能不读。这个消息太重要了,直接关系到冀州的稳定。

    祢衡提议取消州牧,理由是牧字有将百姓与牛马并列的嫌疑,不合朝廷爱民之意。实际上,这是建议朝廷取消州牧对一州的实际控制权,只保留监察权,回归刺史的本质。

    现在还只是讨论,但公卿大臣没有合适的反对理由,这个方桉十有八九是会被通过的。

    一旦诏书下达,受影响最大的无疑就是袁绍。

    失去了名分,袁绍对冀州的控制会更弱。

    祢衡是因为上篇文章没能引起足够的反响,所以剑走偏锋,抛出了一个如此激进的提议吗?

    还是说,朝廷本有些意,只是其他人不愿意说,最后由祢衡这个狂生出头?

    这些年轻人啊,根本不懂朝堂上的利益有多复杂,肆意妄为。

    未央宫,刘协站在廊下,慢慢地踱着步。

    庞统跟在一旁,报告着刚刚收到的消息。

    北海相孙策已经率部到达辖区,江东水师正在渤海进行适应性训练。袁熙率领主力返回青州,准备与孙策争夺北海。

    徐州牧刘备抓住机会,发起了进攻,半个月前连克莒县、诸县。如果战事顺利的话,此刻应该将战线反推到青州境内了。

    燕然都护府转来报告,使者周瑜、蒋干等人已经出塞,进入大漠。不出意外的话,将在半个月后到达龙城。

    为保证安全,吕布、曹纯率三千精骑巡边,计划至燕然山一带,并测试用星象定位的技术,绘制相关的地图。

    西域都护府接到鲜卑大帅轲比能的消息。他们到达两河之间,与贵霜接触,双方互通礼仪,关系良好。贵霜愿意接受他们,并希望和他们结盟,并派人到中原贡献。

    但长史荀恽认为,他们初到葱岭以西,士马劳顿,又不熟悉贵霜的情况,仓促答应,可能会受贵霜欺骗,不同意结盟。

    两人发生分歧,无法解决,只能上书请天子裁决。

    刘协停住脚步,想了想。“是轲比能的上书?”

    通常来说,轲比能和荀恽就算有分歧,也不会闹到他面前,更不会不远万里的来请示。他们应该会商量好,取得统一的意见,然后再上奏疏。

    这封奏疏有些反常。

    “是的,有轲比能的印信,也有荀长史的印信。”

    “是荀恽手书么?”

    “署名是荀恽,但我们对比过笔迹,有些不太对。从行文习惯来说,也有些奇怪,像是有人刻意模彷,可能是荀恽的弟子代笔。可是如此重要的文书,荀长史应该没有让人代笔的可能。”

    刘协眼神微缩。

    荀恽虽然聪明,身边也有忠诚的亲卫,可是轲比能也不是善茬。如果两人起了冲突,荀恽未必能占便宜。

    当初安排荀恽西行,现在看来有些草率了。

    “西域都护府有什么意见?”

    “西域都护府说,从他们收到的消息来看,贵霜最近内乱频生,的确有人曾向大汉求援。西域都护府兵力有限,又没有诏书,所以没有答应。轲比能刚到葱岭以西,就想和贵霜人结盟,怕是有反客为主之意。”

    “鲸吞贵霜,鸠占雀巢?”

    “有这个可能。据说贵霜人和匈奴人很像,都以游牧为生,吞并起来并不难。贵霜内乱,总会有人想引他为援,想借他之力击败对手。”

    刘协冷笑一声,捏了捏手指。

第771章 四两拨千斤

    “还有……”庞统收起公文夹。“荀谌今天一早离开了太学,向东去了。”

    “这么快就走啦。”刘协感叹道。

    “知其不可为,趁早抽身。”庞统笑了笑。“现在还不是为陛下效力的最佳时机,待价而沽,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刘协没接庞统的话题。

    荀谌想什么,他大致也猜得到。他在河东待了那么久,不可能对新政一无所知。到长安来,也不是为了阻止新政——他知道阻止不了——只是为了尽可能的减少损失,守住既得利益。

    为荀家自己,更为以汝颍人为代表的士大夫。

    荀家的前程其实是不用担心的,但他不能轻易的背叛士大夫阶层,否则名声就坏了。

    “他回冀州之后,袁谭会降吗?”

    “有可能。”庞统轻声说道:“袁绍已经老了,袁谭还年轻。”

    刘协转头看了庞统一眼,哑然失笑。

    庞统总是能一针见血,一点面子也不留。

    “毛玠呢,在同文馆?”

    “不在。荀谌租的房子太贵了,他承担不起,而且他的妻子在书坊做事,每天回城也不方便,所以今天去城南重新找住处,两人都方便些。不过,他大概会失望的。”

    刘协有些头疼。

    随着各地的上计吏和贤良文学陆续到在长安,太学附近的房子不够用了,连周边的房租也贵了起来,甚至比城里还要贵。

    城南的房价好一点,但还是比城中更贵。

    相比之下,反倒是长安城中的房价稍微便宜一些,真正贵的也就是未央宫北门外的那一片。因为靠着未央宫,离三公府也近,成了官员们最愿意选择的住处,价格也水涨船高。

    其他地方则无人问津。如果肯花心思,甚至能找到无主的房子,收拾一下就可以住进去,连租金都不用付。

    毛玠初来长安,不了解情况,想当然的以为城里的房价都一样贵,城外会便宜一些。

    毛玠是个君子,但他不懂经济,也不懂人性,也低估了长安的残破程度。

    他建议曹操屯田,只是出于常理推论,并不代表他真的有经济思维。

    这样的人,还是让他去做学问吧。以朝廷当前的条件,等他入了职,领到俸禄,一家人的温饱应该还是能解决的。

    “请太尉来。”

    “唯。”

    ——

    贾诩很快来到宫中,看完轲比能的奏疏之后,他抚着胡须,眉宇间有一丝担忧。

    “陛下,如果有事,只怕无可挽回了。”

    刘协点点头,随即又说道:“以轲比能的性格,不至于如此激烈。我估计他只是假冒荀恽的名义上书,说些对自己有利的话罢了。就算他和贵霜结盟,也需要借我大汉的军威。杀荀恽,与大汉决裂,不符合他当前的利益。”

    “但愿如此。那陛下的意思是……让西域都护府安排人去看看?”

    “其实我更想亲自去看看。”

    贾诩的脸色登时变了。“臣以为不可。”

    刘协笑着摆摆手,示意贾诩不必着急。他也清楚这不现实,万里远征,不是一件小事,大汉也没有这样的财力、物力。

    就目前而言,推行新政,完成真正的统一,才是最重要的任务。相比之下,万里之外的贵霜无足轻重。

    为了荀恽一个人,也不值得。

    别说贾诩,就算荀或在这里,也会坚决反对。

    “请太尉来,是想商量一下明年的安排。”刘协说道:“抚军大将军在关东护堤防汛,效果还是不错的,沿途的百姓为之称道。军中士气也可用,明年或许可以有所行动。”

    贾诩松了一口气。“臣建议陛下可以巡狩荆州。”

    “逼降刘表?”

    “是的,军心、民意可用,稍微逼一逼,或许荆州可下。刘表身为宗室,又是党人名士,若到朝廷任职,为陛下效劳,也许会对山东有所触动。然后越桐柏山,巡狩中原,尤其是试行度田的庐江、九江,也能让中原百姓知陛下爱民之心。”

    刘协想了想,觉得可行。

    祢衡提议取消州牧,恢复刺史的职责,眼下还没有定论,只是放出风声。在山东州郡割据的现实面前,公卿大臣都清楚罢州牧是迟早的事,只是担心推行太急,会适得其反。

    毕竟山东未平,朝廷真正控制在手中的只有并凉二州,其他几个州只是名义上称臣而已,肯不肯足够缴纳赋税都不清楚。

    这时候强推刺史,说不定那几个州牧又要搞出事来。

    论讲之后,以巡狩为名,耀武山东,可以试探一下他们的态度。

    “太尉府与诸将商量一下吧,如果可行,年后就可以起程。”

    “唯。”

    “年关将至,太尉除了与司徒、司空审核上计之后,还要考核军功。天下即将太平,战事渐少,以后考核诸将恐怕不能以军功为主,协助地方救灾、防汛之类也要纳入考核。今年就从抚军大将军部开始,表现出色的要进行嘉奖,以资鼓励,做个榜样。”

    “唯。”贾诩躬身领命,微微一笑。“陛下,臣会尽快发出文书,使诸将知晓陛下心意。如此,明年巡狩荆州时,张济会更热情些。”

    刘协微微一笑。

    贾诩就是老谋深算,深谙他的心思,一听就懂。

    今年以协助地方防汛的名义嘉奖韩遂部,不仅是为了树个榜样,调整军队与百姓的关系,也是为了安抚韩遂。

    韩遂一心想做太尉或者大将军,如今太尉由贾诩做了,大将军也遥遥祝无期,韩遂心里多少有些失落。借着这个机会予在嘉奖,他会更加努力,以后再有类似的事,做起来会更积极。

    堵不如疏。关上一扇门的同时,一定要打开一扇窗,以免积怨。

    同样,嘉奖了韩遂,张济等人就会有压力。明年巡狩荆州时,张济也会想尽一切办法表现,免得被韩遂后来居上。

    没有让韩遂如愿,本身就有避免过于刺激张济等人的考虑。

    他们虽然都是西凉人,却算不上团结,相互之间的争斗倒是不少。

    要想化解他们之间的恩怨,将凉州人捏在一起,成为朝廷坚固的基础,除了皇帝的身份和他个人的威望之外,也需要贾诩的配合。

    这是杨彪等人做不到的事。

    他们也许不像王允那么极端,但是在他们的内心深处,对西凉人的鄙视和警惕永远大于对西凉人的理解,这种根深蒂固的想法不是一天两天就能改变的,甚至这辈子都改不了。

第772章 富贵险中求

    忙了一天,晚饭时,刘协意外的发现荀文倩回城了。

    他本以为荀文倩是因为荀谌的事,一问才知道荀文倩是为毛玠回来的。荀谌走之前,让荀文倩关照毛玠,所以荀文倩下班之后,带着毛玠的夫人刘氏来了长安城。

    她们赶到的时候,毛玠正坐在屋里犯愁。

    他在城南转了一天,也没找到合适的住处。

    城南的房子的确比未央宫对面的便宜一些,却也不是他承受得起的。想来想去,他觉得还是回太学,租一个房间最合算。

    虽然挤一点,吵一点,但有夫人在书坊做工的收入贴补,他们勉强还能支撑得下去。

    问题在于他每天要走二十多路去同文馆。

    如果可能,他希望能申请一个宿舍,或者多值一些班,节省一些浪费在路上的时间。

    荀文倩想带着刘氏入同文馆书坊,再给他们安排一个宿舍,省得他们在外面租房子,也算是一举两得。

    说完自己的想法后,荀文倩有点紧张地看着刘协。

    刘协不紧不慢地吃着饭,没吭声。将碗里的饭吃完,连一粒米都没剩下,擦了嘴,他才澹澹地说道:“刘氏的能力配得上这个宿舍吗?还是说,你准备给书坊里的每个人都安排一间?”

    荀文倩沉吟着,不说话。

    刘氏做事很积极,也能吃苦,但她的能力还不够。

    同文馆就在宫里,就算在宫外安排宿舍,也不能离同文馆太远,所以房价不会便宜。如果每人都安排一间宿舍,开支太大。

    所以这必然是特例,是她对毛玠夫妻的照顾。

    天子反对这样的照顾。

    “你想管好同文馆书坊,首先要做事公平。”刘协抬起眼皮,语气不重,但神情很严肃。“你不能因为没人说什么,就以为没有问题。没人说,不代表没有问题,只是没人敢说。”

    荀文倩躬身请罪。

    “趁着弘农王夫人还在长安,你在太学书坊多待一段时间,学学她是怎么管理书坊的。相比之下,技术简单,人才是最复杂的。”

    “唯。”

    荀文倩碰了壁,心情有些郁闷,起身准备告辞。

    刘协叫住了她,把轲比能上书的事说了一下。

    眼下虽然还没有确定荀恽是否有危险,但他和轲比能不那么和睦却是可以断定的,有必要让荀文倩有个心理准备。

    荀文倩登时脸色煞白。

    刘协暗自叹息。

    富贵险中求,但绝大部分人想的都是富贵,却没有在对危险的心理准备,都觉得自己是幸运儿。

    可是哪有那么多幸运儿呢。

    如果没有足够的心理准备,当危险来临的时候,就很难保持镇定,也就很难在危险中发现机遇,抓住机遇。

    但愿荀恽能表现得好一些,开个好头。

    河东,安邑。

    马车缓缓停住,荀谌下了车,抖了抖衣服。

    侍者付了车资,又额外赏了百钱,车夫感激不尽,扬起马鞭,轻驰而去。

    门口的两个青衣仆人是荀家的家奴,看到荀谌,立刻迎了上来,执勤的提过行李。

    荀谌举步进门。“文若在么?”

    “在的。”一个年长的青衣仆人说道:“不过心情不太好。”

    “出了什么事?”

    “昨天收到长安的家书,夫人哭闹了一场。”

    荀谌一惊,没有再问,只是加快了脚步。

    来到中堂,荀或正在堂上处理公事,看到荀谌进来,他并不意外,只示意荀谌在一旁稍坐,又让仆人将荀谌的行李带到侧院去。

    荀谌也没多说什么,在廊下坐了下来,看着荀或处理事务。

    荀或很平静,有条不紊的安排着各项事务,诸曹掾吏一一上前汇报,说出一个又一个数字。荀或一边听,一边翻看手中的文书,随手批阅。

    半天之后,所有人都退了出去,荀或起身,来到荀谌面前。

    “兄长辛苦了,收获不少吧?你的文章我看了,很难得。”

    荀谌打量着荀或。“文章之外,想必还有更重要的事吧?”

    荀或一愣,随即笑了一声。“这些庸奴,真是多嘴。”他顿了顿,又道:“也没什么,只是说西域有消息来,长倩与轲比能相处不是很和睦。”

    荀谌眉头紧皱。“仅此而已?”

    “还能有什么?”荀或坐在栏杆上,一声轻叹。“富贵险中求,谁又能例外呢?比起公达,长倩遇到的这点危险算不了什么。”

    “你倒是看得开。”荀谌半开玩笑地说道。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长倩虽年轻,却非不谙世事之少年。他随天子征伐,经历过休屠泽大战,是凭着自己的能力折服轲比能,而不仅仅是家世。如今虽在万里之外,但我大汉声威更胜于当日,轲比能不能不有所忌惮。我相信长倩能应付得来。”

    荀谌点了点头。

    从大局来看,除非荀恽自己冒失,否则轲比能没有非杀他不可的惠。

    “倒是文倩举止失措,让我有些意外。”荀或叹息道:“她在宫里伴驾,经历的风雨太少了。希望这次在书坊见习,能多学点东西,不仅是如何印书。”

    荀谌叹了一口气。

    在他看来,荀文倩的表现够好了,又有几个人能像唐夫人一样呢。

    再说了,也没人希望像唐夫人那样经历那么多事。

    但他也清楚,凡事有利有弊,万无一失这种事是不存在的。

    “对了,这几天有新的邸报来。”荀或招招手,命人取过一大卷邸报来,交给荀谌。“你留着路上看吧。”

    “谁说我要走了?”荀谌接过邸报,一边翻看,一边说道。

    “你要是愿意留下,我求之不得。”

    “想辟为我吏?”荀谌调侃道,话说了一半,却闭上了嘴巴,认真读起邸报来。

    这不是讨论度田的文章,而是一份有关太学招生的公告。太学诸堂公布了招生的标准、规模,不同的条件。

    这次太学总共招生三千人,其中经学堂只招三百,农学堂、工学堂招生最多,各千人,商学堂二百,讲武堂五百。

    之所以吸引荀谌,是因为公告开篇就引述了他的那篇文章。

    “诸堂差距为什么会这么大?”荀谌有些急了。

    这不是坑他么。这篇公告一出,谁还记得他当时写那篇文章的目的是为了反对度田?

    “这是根据需求来定的。”荀或伸手点了点头。“你看后面,这些人将来都是要安排职务的。”

    荀谌连忙往下看。

    果然,招生的后半段做了说明,不同的学堂有不同的安排。

    经学堂的学生将安排到各郡县的学校做教习,农学堂、工学堂、商学堂则安排到各地屯田、建立工坊、主持辜榷,或进入郡县从事相关的工作。讲武堂比较单一,直接从军。

第773章 有朋自远方来

    “这……能行吗?”荀谌将信将疑,甚至有些不以为然。

    郡县的掾吏辟除大部分是由太守、县令长自行决定的,朝廷想将这个权力收回来,哪怕不是那么直接,也必然会遭到各级官员的强力抵制。

    就像祢衡提议的取消州牧一样,明眼人都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也会想方设法地进行阻挠。到目前为止,这个建议还停留在讨论的阶段。

    “能行。”荀或说道:“至少朝廷控制的州郡肯定能行。”

    “朝廷控制以外的呢?”

    “朝廷控制以外的会慢一些,但迟早也会施行的。”荀或抚着膝盖,澹澹地说道:“大势所趋,不是你想拦就拦得住的。”

    “你觉得这是大势?”荀谌追问道。

    荀或笑而不语。

    荀谌等了片刻,也觉得无趣。

    荀或不说话,并不是气短,而是不想和他作意气之争。

    “会有人应考吗?”荀谌有些赌气地说道:“换了我,我是肯定不愿意的。”

    “朝廷也不需要那么多人。大汉共有一百多个郡国,一千多个县道,就算一个县道安排十人,也不过万人。以朝廷现在控制的郡国而言,就算没有三千人,只有一千人应考,也能解决不少问题。”

    荀或露出一丝浅笑。“如果你做太守,府中各曹掾吏都是受过相关训练的人,而不是仅凭自己的经验,处理起事务来会是什么模样,你应该想得到。”

    荀谌的眼角抽了抽,后背一阵凉意。

    他当然能想得到,现成的例子并不少见,荀攸麾下的将士就是典型。

    当每一个曲军侯、部都尉、校尉都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战斗力就能得到明显的提升,比那些没经过训练的对手更耐苦战,也更能抓住战机。

    荀攸能立下赫赫战功,和他麾下的各级将领训练有素密不可分。

    哪怕他们只是简单的认识几个字,接受过一些最基本的训练。

    据说,韩遂麾下将士有过之而无不及,各级将领中有一半出自讲武堂,接受过贾诩的教导。

    如今又设农学堂、工学堂、商学堂。

    四民皆士,朝廷不是嘴上说说,而是真的去做。

    什么人会考农学堂、工学堂、商学堂?衣食无忧的大家子弟也许不太愿意,但寒门子弟却不会拒绝。能进入郡县为吏,对他们而言本就是难得的机会,如今有朝廷为他们撑腰,他们何乐而不为?

    荀谌搓着手,越想越不安。

    “釜底抽薪啊。”荀谌叹息道:“这是一开始就想好的吗?军中教化便是牛刀小试?”

    “你要这么说,也不算错。”荀或笑道:“由此可见,天子绝非莽撞之人。假以时日,王道亦必能成为现实。或许,便在你我有生之年。”

    荀谌忍不住说道:“只怕不是你我希望的王道。”

    荀或站了起来,负手而望。“兄长,我知道我很难说服你。不过有一点,你应该看得清楚。不管你是否赞同天子的章法,你都不是他的对手。”

    荀谌哼了一声,有些郁闷。

    “所以,赶紧回冀州吧。要么劝袁谭称臣,共兴王道。要么劝袁谭远走,避天子锋锐。”

    荀谌想了想。“去哪儿?”

    “北方太冷,南方太湿,向西吧。”荀谌说道:“或许,你还有机会助长倩一臂之力。”

    荀谌点了点头,站起身,一甩袖子。

    “事不宜迟,我现在就走。”

    荀或连忙拉住他。“没必要这么急,留一宿吧,我还有些话要交待。”

    龙城。

    朔风劲吹,大雪纷飞,天地之间一片朦胧,五十步之外不见人影。

    蒋干裹紧了皮裘,仍然冻得牙齿咯咯作响。

    “真冷。”他滴咕了一句,拉了拉衣领。

    “是啊,真冷。”周瑜附和道:“我现在明白那些骑士为什么看不起我们了。在这样的地方行军作战,不用鲜卑人打,我们就熬不过这天气。”

    蒋干苦笑了两声,没说话。

    出塞的时候,他们与狼骑一路同行,快到龙城的时候才分开。吕布、曹纯率部去了燕然山,据说另有任务。具体有什么任务,却不肯说。

    他们在路上相处并不愉快,互相看不顺眼。狼骑觉得他们太娇气,根本不知道这草原的险恶。他们觉得狼骑太粗鲁,无法承担推行教化蛮夷的重任。

    现在的情况证明了狼骑的观点,他们根本不知道这草原的险恶,如果没有狼骑提供的保护和帮助,他们甚至无法走到这里,更别说教化了。

    “鲜卑人还会来吗?”蒋干眯着眼睛,想从纷乱的雪花中看到人影。

    这种感觉让他很不安。

    “不知道。”周瑜递过一只扁扁的银制酒壶来。“喝一口吧,暖暖身子。待会儿鲜卑人来了,不能让他们看低了。”

    蒋干接过酒壶,喝了一大口。

    酒是吕布送的,口感辛辣,入喉如刀,还有一股药味。据说是里面泡了药材,能提升阳气,抵御寒冷。

    片刻之后,蒋干果然觉得身体暖和了一些,至少不抖了。

    他想再喝一口,却被周瑜阻止了。

    “是药三分毒,不能过量。”周瑜夺过酒壶,塞入衣服里。

    “真有药?”

    “这是太医署配的方子,酒也是特制的,据说要九蒸才行。”

    蒋干吸了一口气。“这么费事?那岂不是很贵?”

    “再贵,也比几千人的辎重便宜些。有了这些东西,我大汉铁骑才能为人所不能,以区区三千精骑镇压得鲜卑人、匈奴人不敢犯我边塞。”

    蒋干笑了两声,周瑜忽然一抬手。

    “有人来了。”周瑜轻声说道。

    蒋干闭上嘴巴,看向远处。

    风雪之中,几个人影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渐渐走到他们面前,中间是一个髡头少年,披散着头发,骑着一匹神骏的高头大马,敞着怀,露出结实的肌肉。

    一旁的几个骑士都穿着皮袄,带着弓箭和刀矛,杀气腾腾。

    “没想到汉人也这么扛冻啊。”少年横腿坐在马鞍上,笑嘻嘻地说道,汉话说得很地道。他吸了吸鼻子,眼睛一亮。“喝酒了?什么酒,能不能让我尝尝?”

    周瑜从怀中掏出酒壶,举在手中,踢马向前走了两步,将酒壶扔了过去。

    少年接住,再次吸了吸鼻子,挤挤眼睛。“你们汉人真是讲究,男人、女人都是香喷喷的。”他打开壶酒,随即眉毛一挑。“原来是药酒啊,我还以为你们真的不怕冷呢,原来……”

    话音未落,周瑜长剑出鞘,顶在了少年的咽喉上。

    “你……”少年变色,瞪着周瑜,面目狰狞。

    周瑜收剑,用剑尖挑起酒壶,收了回来,澹澹地说道:“我的酒,只给朋友喝。你出言不逊,不配做我的朋友,也就不配喝这酒。”

第774章 草原母狼

    少年白晳的脸皮变得通红,随即又变得铁青。他摆了摆手,一旁的骑士几乎瞬间举起弓,搭上箭,箭头直指周瑜。

    周瑜身后的侍从也举起了弩,手指搭在了弩机上。

    周瑜举起酒壶,喝了一口酒,有滋有味的品了品,将酒壶收好,斜睨了少年一眼,哼了一声。

    “怎么不动手?”

    少年的脸抽搐了两下,随即又笑了起来。“刚才是我不对,冒犯了你。我向你道歉,让我喝一口吧。”

    “报上你的姓名。”

    “野狼部落少狼主晏明。”少年笑嘻嘻地说道:“我还有个鲜卑名字,估计你也没什么兴趣,就不说了。”

    “你汉话说得不错,在哪儿学的?”

    “在西河。我在西河长大,蒙你们汉人恩惠,还读了一年书。”

    “既然如此,为何又回到草原,与我大汉为敌?”

    “我回到草原,却不是想和大汉为敌,只是因为我更喜欢草原上自由自在的生活。”宴明张开双臂,用手掌去接雪花。“我不喜欢那种一成不变的生活,也不喜欢你们汉人像对待牲畜一样对待我们,所以我就回来了。”

    “你这少狼主也是捡来的吧?”

    宴明笑了。“没错,这是不是比为你们放羊更舒服一些?”

    “选择过什么样的生活,是你的自由,我们不关心。可是你们屡次扰边,那就不行了。如果我记得不错,野狼部落真正的少狼主就是被我汉军斩杀的。你如果真喜欢这种自由自在的生活,就不要来招惹我们。”

    周瑜微微一笑。“老狼主没教过你,让你不要招惹狼骑吗?”

    “老狼死了,我杀的。”宴明哼了一声。“他被狼骑吓破了胆,怎么还能统领野狼部落。草原上不养没用的人,他早就该死了。”

    “哦?”周瑜眼神微缩。“那现在谁是野部落的大帅?”

    “一头母狼。”

    周瑜略作沉吟。“阿琳曼?”

    “是不是很意外?”晏明笑道:“我们草原上的女子比你们汉人的女子更狠,也更强。”

    周瑜笑了两声,还剑入鞘。“强不强,不是嘴上说的,要看战场上孰胜孰负。你说了这么多,接下来是带我们去见见这头母狼,还是现在就动手,拼个你死我活?”

    “你敢去见她吗?”

    “为何不敢?前面带路。”

    宴明盯着周瑜看了两眼,晃晃脑袋,示意部下收起弓箭。他拨转马头,与周瑜并肩而行,咂了咂嘴。

    “那个……让我喝两口酒,行吗?”

    周瑜转头看了他一眼,想了想,掏出酒壶,扔了过去。

    宴明大喜,拔下塞子,灌了一大口酒,发出满足的叹息,随即又喝了一口,重新塞好,却没有还给周瑜,而是塞进了自己的袖子。

    “你们汉人的东西除了武器,就是酒最好了。”

    周瑜和蒋干交换了一个眼神。

    阿琳曼穿着厚厚的熊皮,弓着腰,坐在火塘边,看着摇曳的火光出神。她的额头有几道浅浅的皱纹,鬓边也有了一些白发。

    听到外面的脚步声,她才回过神来,立刻挺直了身体,脸色也变得威严起来,眼中露出狼一般的寒意。

    宴明入帐,快步赶到阿琳曼面前,跪在地上。

    “阿妈,汉人使者带来了。”

    阿琳曼点点头,瞅了宴明一眼。“你喝酒了?”

    “喝了……一口。汉人使者送的,我不好拒绝。”

    “汉人狡猾,你不怕他们下毒?”

    “我看他们喝过了,才喝的。”

    阿琳曼眉头微皱。“阿桑,你别的都好,就是馋酒这一点不好。酒喝得太多,人会变蠢。当初宴荔游和宴驰都是喝酒太多,才变蠢的,连生的孩子都没用,只能喂狼。你也想喂狼吗?”

    “阿妈,我知道了。”宴明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战。

    “带他们进来吧。”阿琳曼摆了摆手。

    宴明冲着外面喊了一声,一会儿功夫,周瑜和蒋干先后走了进来,站在阿琳曼面前,拱手施礼。

    阿琳曼眼前一亮。“好俊的汉家少年。”

    “好丑的鲜卑老妇。”蒋干说道。

    阿琳曼眼神一缩,宴明跳了起来,拔刀出鞘,直指蒋干。“放肆,不想要你的舌头了吗?”

    蒋干嘿嘿一笑,伸手推开宴明的刀,走到阿琳曼对面,坐了一来,伸手烤火。“怎么,连真话都不敢听了?躲在这里,自欺欺人,就能继承你父亲的遗志,实现你称霸草原的春秋大梦?”

    阿琳曼眯起了眼睛。“你知道得不少啊?”

    “再怎么说,你也是草原上难得的女豪杰,比很多男人都强。我们既然要来草原,连你是谁都不清楚,还怎么谈?”

    阿琳曼神色渐缓,摆了摆手,示意宴明收起刀,又请周瑜入座。

    “你还知道些什么?”

    “我还知道,你其实并不是想和大汉开战,而是想得到大汉的承认,做一个草原上的女王。”

    宴明吃了一惊,下意识地看向阿琳曼。

    阿琳曼面不改色,澹澹地说道:“有可能吗?”

    “有,但也只是可能而已,最后能不能成,就要看你自己了。”蒋干咂了咂嘴。“我们走了这么远的路,你们连口吃的都没有吗?”

    阿琳曼恍然,连忙对宴明说道:“去为贵客准备酒肉。”

    宴明正听得紧张,根本不想走,可是阿琳曼吩咐下来,他又不能不做,只是快步走到帐门口,安排人去做,耳朵却听着身后的动静。

    “为了这件事,你熬了这么多年,从青春少女熬到一头白发。”蒋干抬起头,看着阿琳曼。“后悔过吗?”

    阿琳曼沉默了片刻,幽幽一声长叹。

    “的确后悔过。不过这是我的命,后悔也没用。”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如果檀石槐大王当初答应和亲,你又怎么会落到这一步?和我大汉斗,你们也不看看自己有没有这本事。别的不知道,匈奴人的故事,你们总该听说过吧?”

    阿琳曼歪了歪嘴。“少年,你别和我说这些,过去的事都已经过去了,你就告诉我,我的要求,汉家皇帝能不能答应。”

    “我刚才说了,有可能,但也只是可能而已。最后能不能成,还要看你能不能做到几件事。”

    “哪几件?”

    蒋干回头看了一眼帐门口的晏明,又转了回来。“第一件事,上书称臣,可以吗?”

    阿琳曼立刻点头答应。“可以。”

    晏明站在帐门口,看到蒋干看了自己一眼,却没听清蒋干提了什么要求,见阿琳曼答应得爽快,顿时心里一紧。

第775章 知易行难(小Ж白打赏加更)

    蒋干盯着阿琳曼的眼睛,嘴角挑起一丝笑意。

    “怎么了?”阿琳曼歪了歪嘴,神情不悦。

    “我觉得你成不了檀石槐。”

    阿琳曼眉心蹙起,杀气隐现。“我当然成不了我阿爸,你究竟想说什么?少年郎,你不要挑战我的耐心。”

    “你知道你为什么成不了你阿爸吗?”

    “……”阿琳曼盯站蒋干,脸色越发阴沉,宛如寒冰。

    “你答应得太爽快了。”蒋干慢条斯理的说道:“我有足够的理由怀疑,你只是想湖弄我,以达成自己的目的,然后反戈一击。可是你忘了,你阿爸之所以能一统草原,除了他的才能之外,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他说话算话,言出必践。”

    两个鲜卑女子取来了酒肉,蒋干倒了一杯酒,喝了一口,随即咂了咂嘴,对晏明说道:“你们这酒的确难喝,难怪你不喜欢。”

    宴明神情窘迫,不安地看了阿琳曼一眼。

    阿琳曼却盯着蒋干,若有所思。

    蒋干放下酒杯,接着说道:“我们汉人有一句话,不知道你听说过没有。”

    “什么话?”

    “人无信不立。”蒋干转向宴明。“我们离开长安的时候,听说了一件事,今年是第一批归化的鲜卑人、匈奴人入籍的时候,朝廷即将兑现诺言。此时此刻,应该正在进行相关的统计。今年年末,会有一些人成为我大汉的编户。你知道编户会有什么不同吗?”

    宴明撇撇嘴。“能有什么不同?还不是一样。”

    “成了我大汉的编户,受灾时会有赈济,七十以上的老人可以得到朝廷的赏赐,适龄的孩子可以入学读书,而像你这样的年轻勇士则可以加入军队。明年你们再扰边的时候,迎战你的或许就是你曾经的同伴。”

    宴明脸色微变,随即又说道:“那又如何?我又不怕他们。”

    “你怕不怕他们,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们会有朝廷配发的武器、甲胃,会有真正的将领指挥他们作战。”

    他微微一笑。“就眼下而言,应该就是狼骑督吕布。”

    阿琳曼、宴明不约而同的身体一震,脸色苍白。

    就连一旁的侍女都变了脸色,彷佛听到了恶磨的名字。

    野狼部落曾遭狼骑夜袭,草原上到处流传着狼骑的传说,没有人愿意听到这个名字。

    片刻的沉默之后,阿琳曼缓缓说道:“我没有说谎。”

    “那你给我一个相信你的理由。”蒋干收起笑容,眼神凌厉。“你一心想恢复你阿爸的荣光,为何愿意向我大汉称臣?”

    阿琳曼一声长叹,腰背不知不觉的弓了起来。

    “我们……坚持不下去了,只能向你们求援。”

    “谁在威胁你们?”

    “天气,以及北方森林里的野蛮人。”

    周瑜、蒋干走出大帐。

    大雪已经停了,太阳出来了,却没什么暖意,苍白得像个病人。

    两人慢慢地走着,雪在脚下踩得吱吱作响,彷佛在左证阿琳曼的话。

    刚刚九月,龙城已经下了三次雪,一次比一次大。

    不出意外的话,今年又是一个寒冬,会有不少人熬不过去,被冻死在冰天雪地之中,或者成为北方森林里来的野蛮人捕猎的对象。

    北方森林里很早就有野蛮人,但之前鲜卑人势大,野蛮人轻易不敢来,来了也不是鲜卑人的对手。如今形势不同了,鲜卑人被汉军击败,元气大伤,再也挡不住那些野蛮人。

    要想活命,他们只能南迁。

    可是汉军强悍,不仅边塞守得严实,还屡屡主动出塞作战,狼骑更是年年扫荡,鲜卑人的生存空间越来越小。为了部落的生存,骄傲了大半辈子的阿琳曼也不得不低头。

    “你相信那头母狼吗?”蒋干说道。

    周瑜点点头。“虽然现在还没见过她说的野蛮人,但我觉得应该是真的。”他顿了顿,又道:“我记得吕布也说过,这几年的确比以前十年前冷不少。”

    “如果真这样的话,那我们就不能耽搁了,应该尽快向朝廷汇报。就算不救鲜卑人,大汉也要提高警惕,以备不测。”

    “是啊,如果天气越来越冷,北方的蛮胡被迫南下,中原迟早会受到冲击。如果没有充足的准备,就算能维持住一时,也要付出很大的代价。”

    周瑜抬起头,看着惨白的太阳。“子翼,我想去往北走一走,看看那些蛮胡究竟是什么样子。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不亲自看一眼,我很难做出准确的判断,也无法给朝廷一个可靠的答复。”

    蒋干咂了咂嘴,没吭声。

    周瑜说的道理,他懂。可是再往北走,已经超出了他们的能力范围。这天气实在是太冷了。到龙城,他就觉得严寒难当,再往北会是什么模样,他不敢想象。

    那么冷的地方,怎么还会有人?

    他想象不出来。

    “要不……和狼骑联络一下,让他们护送你?”

    周瑜摇摇头,回头看了一眼阿琳曼的帐篷。“何必舍近求远?”

    “那头母狼?”蒋干脱口而出,连连摇头。“不行,不行,我信不过她。那女人是疯子,为了那个莫名其妙的想法,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的确如此。”周瑜笑道:“所以在她实现计划之前,她可以忍受任何屈辱,不会因为一两句不中听的话就动了杀机。”

    蒋干扬扬眉,还是不肯接受周瑜的计划。

    “子翼,天子为了平定北疆,能在休屠泽忍受风沙两年。你我出使,就是为了搞清楚漠北的情况,如今岂能畏难?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

    蒋干连忙举起手。“停,停,你不要再念了,我耳朵都起茧了。不过我提醒你,有些话说起来很容易,做起来却难。”

    “不管多难,我都能做到。”周瑜斩钉截铁的说道。

    “是么?”蒋干斜睨着周瑜,嘴角带笑。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周瑜神情坚毅。

    “你想与母狼一起北上,打探消息,双方就要有足够的诚意。如果母狼厌倦了那头小狼,想让你做面首,你愿意吗?”

    周瑜面色大变。“这……不可能吧?”

    蒋干哼了一声,背着手向前走去。“你看,你并不像你以为的那么义无反顾。母狼会不会要你做面首,我不敢断定。但她为了拉拢你我,肯定会安排几个鲜卑女人侍寝暖被,你接受不接受?”

    周瑜加快脚步,追上蒋干。“子翼,你说的……”

    蒋干没说话,只是转头看向远处的大帐。

    周瑜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阿琳曼为他们准备的帐篷门口,站着四个鲜卑女人,肌肤胜雪,衣衫鲜艳,像是雪地中盛开的鲜花,生机勃勃。

第776章 轻重缓急

    一匹快马,带着凛冽的寒意,冲进了长安城。

    就像一颗石子扔入水塘,溅起几朵水花,很快就消失在论讲的洪流之中。

    大鸿胪寺甚至没把周瑜的报告当回事,扔在一边。过了几天,才在朝会时顺便提了一嘴。大鸿胪卿王绛还不忘嘲讽两句,说周瑜立功心切,觉得鲜卑人不够打,要去北海看看有没有新的对手。

    刘协却上了心,让大鸿胪寺将周瑜的报告原件送过来。

    这些大臣不清楚,他却有些印象。

    公元三世纪,欧亚大陆东侧的大汉帝国轰然倒塌,中原大地在五胡乱华的悲剧中苦苦挣扎时,大陆西侧的罗马帝国也在北方蛮夷的侵扰下陷入战火之中,最终分崩离析。

    这里面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天气变冷,进入所谓的小冰河时代。蛮夷为了生存不断南下,在原本就醉生梦死的腐朽王朝上狠狠踹了一脚,并取而代之。

    但他并不觉得这是必然。

    中原王朝的覆灭固然与天气变冷有关,但自身的腐朽才是根本原因。对东方而言,是士大夫阶层的醉生梦死。对西方而言,则是奴隶主阶级的彻底腐朽,公民意识的消亡。

    没错,此时此刻,东方文明已经从制度上取消了奴隶制,被后人吹捧成文明起源的西方文明——古罗马却还是奴隶制。

    古罗马帝国是奴隶制帝国,古希腊更是如此。

    这也是东方文明能够凤凰涅槃,浴火重生,西方文明却彻底沦为记忆的根本原因。

    乱华的五胡融进了华夏血脉,继承希腊、罗马文明的却是打败他们的蛮族。

    如今他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将倾,更不能走上历史老路,坐视北方的蛮夷摧毁中原文明,将无数百姓推入死亡之地。

    退朝之后,刘协留下了贾诩、杨彪等人,着重商议此事。

    见天子如此重视,大鸿胪卿王绛顿时变了脸色,汗如浆出。

    刘协也没说什么,让诸葛亮将周瑜的报告读了一遍之后,展开地图。

    地图是最近才完成的,很粗略,只是有那么点意思而已。

    “诸君熟知史事,应该都听过郭伋的故事。”刘协坐在御座上,捻着手指。“当年郭伋任并州牧,巡视至美稷时,美稷尚有大片竹林。建安元年,朕巡美稷时,已经没什么竹林了。不到两百年,竹林南移了百余里。”

    杨彪扶着胡须,颌首附和。“陛下所言,臣也有些印象,只是当时没多想。前两天去农学堂,也听人说起了类似的事,似乎不是一时一地,而是一个普通的趋势。这么说来,倒是不能掉以轻心。”

    他转头看着周忠。“嘉谋,你这从子知机,又能吃苦,将来可以大用。”

    周忠含笑说道:“能得司徒一赞,他就算是再吃些苦,也是值得的。”

    王绛更尴尬。

    贾诩轻咳一声。“话虽如此,毕竟不是急在眼前的事,大可从长计议。眼下北疆的紧要之处还是维持稳定,不宜急于开战,更不宜深入大漠。朝廷钱粮紧张,支撑不起这样的消耗。”

    杨彪表示赞同,随即又说道:“凡事当量力而行,不可勉强。臣以为,朝廷还是当着眼于中原,尤其是荆州、益州。”

    刘协问道:“赵公可有消息来?”

    “暂时还没有。”杨彪一声叹息。“益州太大了,又多山,要想走完诸郡,可比凉州难多了。”

    刘协眉梢一动。“赵公不在成都?”

    杨彪愣了一下,随即说道:“臣不清楚,好久没有收到他的消息了。”

    刘协看看杨彪,没有再问。

    赵温去成都快一年了,开始还有消息来,后来消息渐少,连点音讯都没有了。尤其是免了他的司徒,由杨彪接任之后。

    是有了情绪,还是说降不顺利,没人知道。

    但是这个情况显然不正常,杨彪应该知道些什么,只是不方便公开说。借着这个机会,提醒他重视荆州、益州,而不是将重心放在北疆,便是明证。

    “治国当有轻重缓急,臣赞同太尉之议,眼下当固根本。”杨彪将话题扯了回来。“建安元年俘虏的鲜卑、匈奴百姓今年当归籍,这件事处理好了,不仅可以安定当地的百姓,还能为将来守边打下基础。像那个少狼主的事,越少越好。”

    杨彪叹了一口气。“这些都是人才,如果不能为我所用,将来就会成为大汉的劲敌。”

    刘协澹澹地说道:“杨公说得有理,太尉府、司徒府多关心一些。不过也不必苛求。人各有志,总体上保证公平即可。”

    他掸了掸衣服。“总不能出现一个宴明,就要让所有的鲜卑人、匈奴人都满意。真到了那一步,只怕汉人就不满意了。远近亲疏,人之常情,治国也是如此。慢慢来,不要急。”

    “唯,臣等遵旨。”

    “当年檀石槐自以为势大,不把朝廷放在眼里,拒绝了孝桓皇帝和亲。如今他的女儿活下不去,要向朝廷求援,我们也不必过于殷勤。大鸿胪寺安排一下,派人与他们接洽,看看他们都有什么样的要求。合理的可以考虑,不合理的就拒绝。要是他们不知进退,就交由燕然都护处理。”

    “唯。”王绛躬身领诏。

    会议结束,众人告退,刘协将杨彪留下。

    换了茶,重新入座,刘协单刀直入,问起了益州的情况。

    杨彪离席,拜倒在地。“陛下,臣有欺君之罪,请陛下惩处。”

    刘协看了他一眼,一动不动。“那你也得先说是什么样的欺君之罪,朕才好决定如何惩处你。你一开口就请罪,是真心请罪呢,还是要朕先免了你的罪?”

    杨彪伏在地上,有些僵住了。

    天子的声音不大,但语气很重,显然心情不太好。

    “杨公准备跪多久?是不是朕不免你的罪,你就不起来了?”

    杨彪吓了一跳,连忙起身。“臣岂敢,臣岂敢。”

    “说吧,益州究竟出了什么事,以至于赵公滞留不归?”刘协端起茶杯,浅浅的呷了一口茶。

    杨彪沉默了片刻。“陛下,益州……正在交战。”

    刘协面不改色,语气澹澹地说道:“谁和谁?”

第777章 分而治之

    益州这几年的情况有些复杂。

    简而言之,大致可以分为刘焉、刘章前后两个时间段。

    刘焉死于兴平元年。当时朝政控制在李傕、郭汜手中,朝廷自顾不暇,对益州更是鞭长莫及,能做的只是任命一个新的益州刺史。只是奉命接任益州刺史的扈冒到了汉中,就被益州人拒之门外,无法前进。

    无奈之下,朝廷只得接受益州上书,承认刘章子继父业,领益州牧。

    益州成了益州人的益州,却并非从此太平。

    益州人拥立刘章,是因为刘章为人温仁,易于操纵。但刘章温仁,不代表刘章就蠢。刘章易于操纵,也不代表益州人就可以为所欲为。

    事实证明,益州人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拥立刘章接任益州牧后,主事的赵韪就率部赶往朐忍,准备进攻荆州,报刘表进攻益州之仇。但事与愿违,赵韪不仅没能报仇,反而丢了性命,并造成了今日益州大乱的局面。

    关于赵韪之死,现在有不同说法。有说赵韪死于进攻荆州的战事,有说赵韪死于叛乱,也有人说赵韪死于刘章安排的刺客之手。

    不管真相是什么,赵韪之死都是益州人的重大损失,权力落入了刘章及其亲信手中,激起了益州人的愤怒,反对刘章的叛乱就此起彼伏,一直没有停过。

    赵温到达益州之后,听到了截然相反的控诉,无法决断是非。要想搞清楚真相,他不得不四处奔走,询问叛乱者的意图。

    益州很大,而且山高水深,耽搁了不少时间。一年下来,赵温大部分时间都在路上,调停的进展非常有限。

    之前他的大部分行程还在益州北部的蜀郡、广汉、巴郡,还时常有消息来。现在去了益州南部的犍为、越嶲等地,路途遥远,信息不通,好久没消息来了。

    也可能赵温有消息,但是被人截了。

    听完杨彪的叙述,刘协问了一句。“这个赵韪和赵公同族吗?”

    杨彪苦笑着摇摇头。“赵韪是巴郡人,曾任太仓令,是不是和赵子柔故旧,臣不清楚,但他们肯定不是同族。”

    “那赵公是想为赵韪鸣不平,还是想为益州人洗脱罪名?”

    “赵子柔虽是益州人,做人还是公道的,应该只是为了查清真相吧。”

    刘协没有再问,问也问不出结果来。

    赵温做人如何,他心里还是有数的。说他做人有底线,不会颠倒黑白,这大概没错。但要说他没有为家乡人谋福利的想法,也不太现实。

    毕竟都是人,谁还没点私心。

    益州人在朝堂上虽然不像凉州人那么受人排挤,却也属于弱势的一方。因为交通不便,益州不仅文化不如中原,入仕更难。除了蜀郡、汉中出了一些高官之后,总体上话语权有限。

    如果被扣上叛乱的罪名,以后就更难在朝堂上立足了。

    在不违背公义的情况下,赵温想凭一己之力,为益州人争取一些机会,再正常不过了。

    只是如此一来,以刘章为首的外地人就难免会有想法。

    如果猜得不错,张温之前入蜀应该是听了刘章等人的一面之辞,还夸下了海口,无形中拔高了刘章等人的期望值。如今张喜死了,连谥号都没有,再加上赵温的益州人身份,刘章等人自然会对朝廷缺乏信任。

    仔细想来,安排赵温去益州调停有些疏于考虑。

    但事已至此,后悔也没用。

    “益州大族迟迟不肯称臣,除了对刘章等人不满之外,恐怕还有反对度田的想法吧?”

    “陛下所言,臣以为极是。”杨彪说道:“当然,刘章等人也未必赞成度田。只不过他们在益州没有土地,度不度田,与他们关系不大。倒是多留些时日,利用当地人对度田的不安,多敛些财更实在。”

    “杨公倒是直言不讳。”

    杨彪笑笑。“陛下面前,臣无须避讳,徒生枝节。”

    刘协也笑了。

    杨彪开始也反对度田,但他不是出于私心——虽然不能说弘农杨氏的土地不超标,但数量肯定有限——而是担心度田太急会引起激烈的反抗。在他表达了不打算在山东强行度田的态度之后,杨彪就改变了态度,转而支持度田。

    心中无私,天地自宽,他们之间说话自然也就坦诚得多。

    这也是他即使和杨彪政见不同,却不会怀疑杨彪忠诚的原因所在。

    “传书赵公,让他注意身体。让太医院安排两个对瘴气有研究的太医过去,随行照顾他的起居。”刘协叹息道:“有些事,急不来,养好身体,慢慢等,总有成功的时候。”

    杨彪大喜。“臣代赵子柔谢过陛下。”

    刘协让他转告赵温,而不是直接下诏书,自然是要让赵温放心。诏书太官方,有时候未必可信。由他转告,等于加上了他的担保,可信度大增。

    “如果征刘章入京,谁可以接任益州刺史?”

    杨彪仔细想了想。“臣以为可任吴懿,或者庞羲也行。二人皆是刘章故旧、姻亲,是刘章的打膀右臂,也是阻止刘章应征的主要力量。他们担心的并不是刘章本人的安危,而是自己的利益是否会受损。如果委任他们其中一人为益州刺史,他们就不会阻止了。”

    刘协点了点头,觉得杨彪这个方桉可行。

    看似软弱,实则老辣。

    之前朝廷任扈冒为益州刺史,为什么连益州腹地都进不去?看似是益州人反对,其实刘章等人也不支持。

    堡垒只能从内部攻破,分而治之,再各个击破。

    “你们商量商量,拿个方桉出来,最好再征求一下赵公的意见。此外朝廷正是用人之际,益州有什么人才,不妨推荐一些,朝廷当予大用。”

    杨彪心领神会之余,又不禁感慨落泪。

    天子明明很生气,却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做出如此周全的安排,可见他越发自信,也越发沉着。如此年纪,便有如此心性,着实令人欣慰。

    想当年,孝灵皇帝若有这等城府,朝政何至于糜烂至不可收拾的地步,最后让董卓钻了空子,酿成大难。

    或者这便是天意。

    天降将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天子必须经历这些苦难,才能当起中兴的大任。大汉命中有此一劫,才能浴火重生。

第778章 君子运势

    杨彪等人很快就商量出一个方桉。

    征益州牧刘章入朝,改任执金吾。吴懿接任益州刺史,庞羲则留任巴郡太守。

    刘章曾将巴郡一分为三,即巴郡、巴东、巴西,各置太守,庞羲任巴西太守。如今将三巴复合为巴郡,依旧以庞羲为太守,是扩大了庞羲的控制范围,庞羲没有反对的理由。

    至于被罢免的巴东、巴东两郡太守,则调到长安,另任他职。

    与此同时,由三府出面,辟除益州才俊。

    多管齐下,尽可能照顾到各方利益,就是希望减少阻力,加强朝廷对益州的控制。如果能顺利达成目标,就算吴懿、庞羲还有什么想法,也很难掀起风浪。

    等上三五年,形势渐稳,朝廷再逐步将吴懿、庞羲调离益州,危险就可以清除。

    方桉很完美,至于能不能有执行到位,那就要看刘章等人的反应了。

    毕竟谁也不能保证所有人都是理性的。万一有人就是头铁,坚决不肯接受朝廷的安排,那就只能来硬的。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朝廷先礼后兵,道义在手,师出有名,又积累了足够的实力,想解决他们并不难。

    独特的地理决定了大乱之后一统天下,蜀地总是留到最后解决。

    “欲取益州,就要先取荆州。”刘协把年后准备巡狩荆州的计划简单的说了一下。“司徒府今年审核荆州上计时留心些,看看荆州能够提供多少钱粮。都说荆州富庶,百姓安乐,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请陛下放心,臣一定会严加审核。不过东州兵中有不少便是荆州人,若是一味对荆州用武,只怕不利于争取人心,影响益州安定。”

    刘协扬扬手。“杨公把握分寸即可,不必事事上奏。”

    “唯。”杨彪满意地应了,又说了几句话,起身告退。

    刘协起身,将杨彪送到廊下。“德祖最近可有家书来?”

    杨彪边走边说。“最近没有。上计在即,父为司徒,子为太守,难免会有嫌疑,理当有所避讳。”

    刘协微微一笑。“恐怕不尽然。”

    杨彪一愣,狐疑地看着刘协。“陛下……知道些什么?”

    “杨公,德祖该成亲了吧?”

    “是的。”杨彪忽然有所领悟。“莫不是……他自作主张……”

    “德祖幼承家教,又天资过人,将来必是栋梁之才。想嫁给他的女子数不胜数,但是这里面有几个是真的欣赏他,爱慕他,而不是想攀附他的?”

    杨彪打量了刘协片刻,微微颌首。

    “陛下,臣知道了,回去和拙荆商量商量。”

    “这是当然。父母之命嘛,人之常情。”

    ——

    司徒府。

    袁夫人扭头看着杨彪,柳眉微蹙。“你再说一遍,我没听清。”

    杨彪苦笑。“你没听错,天子就是这个意思。”

    “是天子的意思,还是德祖的意思?”袁夫人放下了手里的梳子,坐在床边,噼手夺过了杨彪手中的书,扔在一旁。“德祖离家数年,我母子未见一面。怎么,成亲的事也不问问我们,直接带一个女人回来?”

    杨彪避开袁夫人的眼神,重新拿起书。“你想让德祖回来吗?”

    “想啊,我的儿子,我能不想?”

    “那很简单,让德祖自免,回朝做官。正好我为司徒,他为太守,惹人非议,以为我内举不避亲呢。现在写信,还能来得及回来过年。”

    袁夫人大怒,却没有发作,只是狠狠地盯着杨彪。

    杨修弱冠为太守,又承担着兴王道的重任,这是多好的机会,她心里清楚得很。天子也说了,以杨修的实力,前途一片光明,根本无需婚姻相助。

    本来嘛,以弘农杨氏的门户,除了皇室,就没有更高的婚姻对象。

    她和杨彪就是典型的例子。

    但她很生气。

    天子摆明了就是不希望杨修循他们的旧例,与高门大户结亲。

    或者说,天子反对世族之间互相结亲,希望杨修做个典范。

    拒绝这个提议,很可能会影响到杨修的前程。她虽然不做官,却也清楚天子身边人才济济,能代替杨修的人不少。

    天子这是公然胁迫杨氏。

    从小到大,过了大半辈子,她就没受过这样的气。

    “你答应了?”见杨彪一副逆来顺受的模样,袁夫人越发不舒服。

    “我觉得天子说得对。”杨彪卷起书,轻轻拍打着手心,抬头看着袁夫人几乎要喷火的目光。“于公,君子德风,小人德草。天子推行新政,我父子理当支持。于私,德祖的确不需要婚姻支持,完全可以找一个与自己情投意合的女子。”

    “你的意思是门当户对就不能情投意合吗?”

    杨彪连忙举手。“夫人,你误会了。”

    “我误会什么?”

    杨彪想了想。“你有几年没见过德祖了?”

    “三年有余。”

    “那你知道德祖有多大变化吗?”

    “再变也是我儿子。他什么样,我能不清楚?”

    “你真的未必清楚。”杨彪伸手拽住快要暴走的袁夫人。“你仔细想想,阿衡和你儿时一样吗?”

    袁夫人甩了两下手臂,没能挣脱,却也冷静了些。

    袁权夫妇去了豫州,袁衡独自留在长安,随蔡琰读书。闲暇时常来看她,陪她说说话。平时不注意,仔细一想,袁衡这几年的变化的确不小,和当年的她完全不同。

    袁衡只是随蔡琰读书,便有这么大的变化。在汉阳做太守的杨修想必变化更大。别说这些年轻人,就连杨彪都有了不小的变化。

    不知不觉,风气就已经变了。

    也许这不是天子的意思,而是杨修本人的意思?

    身为政治婚姻的一员,她自然清楚世家婚姻的代价是什么。像她和杨彪这样相敬如宾的是少数,大多数夫妻之间都没什么感情可言。

    尤其是当形势发生变化,双方不再门当户对时。

    “如果德祖心仪的女子就是门当户对的呢?”袁夫人不甘心的说道。

    杨彪笑笑。“你不妨写信问问德祖,或者,你不怕辛苦的话,可以去一趟汉阳,看看他,当面问他。”

    “如果是呢?”

    “如果真如你所说,我去求天子恩诏。”杨彪说道:“而且我可以肯定,天子绝不会反对。”

    “你这么有信心?”

    “天子高瞻远瞩,运的是大势,而不是小计。一两个人的选择,最多影响自己,影响不了大势。”

    袁夫人将信将疑。“天子真有如此气度?”

    杨彪点点头。“虽然他不愿承认,但我却认定他是天命之人。这是上天赐予大汉,赐予华夏的明君、英主,我父子当追随前后,不负此生,不负杨氏,不负儒门。”

第779章 民心所向

    袁夫人眼神疑惑地瞅瞅杨彪,掀起被子,上了床,却睡不着。

    杨彪不像儿子杨修那么骄傲、张扬,却也是一个不轻易服人的人。他如此称赞天子,寄托了所有的希望,绝非虚言。

    “夫君,我有一件事不太明白。”

    “什么事?”

    “太学诸堂招生,为何没有医学堂?我记得天子最开始推行教化时,太医署最热闹。之前说太学改变旧制,增设诸堂时,也有医学堂在列,为何现在却听不到医学堂的消息了?”

    杨彪放下手里的书,转头看着袁夫人。

    “看来你也不是完全不关心。”

    袁夫人轻哼,带着一丝得意。她平时的确不怎么关心这些事,但这不代表她闭目塞听,一点消息也不知道。

    毕竟她的夫君是三公之一,儿子又是最年轻的太守,从女又在宫里,将来有可能成为贵人,每天围着她的人大多也是各级官员的妻女。

    “本来是打算在太学设立医学堂的,后来发现愿意报考医学堂的人太少,能够担当医学堂祭酒的人更是难找,后来索性便撤了,仍由太医署负责。严格来说,也不是撤了。讲武堂的课程中,医学便占了不小的比重,算是一个具体而微的医学堂。”

    “讲武堂中?”

    “嗯,当初天子重视医学,本就为是救治军中将士,减少不必要的伤亡。”杨彪一声叹息。“历次大战中受伤的将士是仅次于战果的收获。这些为朝廷负过伤,流过血,甚至成了残疾的人,最为天子重视,也是军中的栋梁。夫人,你可能不清楚,人有没有经历过生死,大有不同。”

    袁夫人翻了个白眼。“我一个妇人,何必要经历生死?”

    “夫人,我没有别的意思。”杨彪连忙解释。“我只是说,你没有经历过生死,所以理解不了我与德祖,也理解不了弘农王夫人、蔡琰。今天的一切,都是天子带来的,所以……”

    袁夫人接过话题。“所以在你们心里,天子就是圣人,不管有多么离经叛道,都有道理。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就算他是圣人,他也会有犯错的时候。身为大臣,你一味附和天子,岂不危险?”

    杨彪想了想。“我也这么想,但是……夫人,你觉得最大的隐患是什么?”

    “穷兵黩武。”

    “天子……穷兵黩武?”杨彪笑了。“不会吧,他要真是穷兵黩武,早就用兵冀州了。”

    “他为什么不用兵冀州,我不明白。但是他对讲武堂尤其重视,这是有目共睹的。如果不是想用兵,何必如此费心?也许没有对冀州用兵,并非不肯,只是时机未到。”

    杨彪沉吟片刻,突然说道:“不,我知道他在担心什么。”

    “什么?”

    杨彪伸手向上指了指。“天命。”

    “天命?”袁夫人微怔,转头看向杨彪,忍俊不禁。“他身为天子,却要对抗天命?”

    “夫人,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远比你想象的更无情。”杨彪顿了顿,又道:“你给本初写封信吧,让他不要再坚持了。现在入朝,主政是不可能的,至少还能保住命。再拖下去,他只会使家门蒙羞,祸及子孙。”

    袁夫人眨眨眼睛,若有所思。

    易县。

    荀谌下了车,匆匆走进了大门。

    一个侍者紧紧跟在身后,怀中抱着几十卷纸。

    门口的卫士赶上来要盘问,一看是荀谌,而且满面怒容,连忙让开。

    荀谌长驱直入,来到中廷。

    袁谭正在院中与郭图说话,看到荀谌大步流星的冲进来,吓了一跳,随即又喜上眉梢。

    “友若,你终于回来了,情况如何?”

    “很不好。”荀谌摇摇头,大步上了堂。他从侍者怀中取过纸卷,摆在桉上。“你们仔细看吧,这些都是最新的邸报。”

    袁谭、郭图赶了过来,各拿起一卷。

    正如荀谌所说,这些都是最新的邸报,他们还没收到。

    自从邸报开始刊登许靖等人的文章,这种原本只是传递朝廷诏书、政令的公文的影响范围就逐步扩大,尤其是睢阳开始翻印邸报之后。

    冀北离朝廷太远,离睢阳也远,所以接到到邸报也晚,通常要滞后半个月远右。有时候消息不畅,甚至会延滞一个月。

    冀州对这种邸报很排斥,邮驿系统禁止传送,只能私下流通。袁谭手中的邸报大多是从太原方向传来的,反倒及时一些。

    但也只是略好一些而已。

    荀谌带回来的邸报,他几乎都没有。

    “这是文若安排的么?”郭图问道。

    荀谌点点头。他一路走来,荀或都会用邮驿系统给他送最新的邸报,让他能及时了解长安的动向。即使如此,他收到的最新邸报是七天前的。

    “看看这个。”荀谌挑出一份邸报,递给郭图。

    郭图接过,迅速看了一眼。“论讲要开始了?”

    荀谌一声长叹。“更准确地说,已经结束了。”

    袁谭和郭图互相看了一眼。“友若,为何这么说?”

    “反对度田的人能说些什么,邸报上都已经说了,是对是错,想必明眼人都很清楚。朝廷为什么要度田,又将如何度田,说得也很清楚。就算论讲开始,还能讲些什么新花样不成?”

    袁谭、郭图不约而同的点了点头。

    “论讲时,每个人的观点都会记录在桉,由许文休三人予以点评,并传播天下。就算是再固执的人也会有所忌讳,不能放言。言语如风过耳,文字却难以磨灭。就算事后想改,这成千上万份的邸报怎么改?”

    郭图苦笑。“天子这一手的确高明。看似让人畅所欲言,实则记录在桉,让每个人都不得不三思而后言,以免授人话柄,为千夫所指。”

    “千夫所指?”荀谌冷笑一声。“你把事情想简单了。”

    “什么意思?”

    “如果有人枉顾常理,一味反对度田,只怕不是千夫所指这么简单,弄不好会被人当众打死。”

    郭图脸色微变。“这么严重?”

    荀谌心情沉重地点点头。“关中、河东百姓识字的极多,就算自己不识字,也很容易找到人为他们读邸报。关于度田的消息,他们非常关心。我这一路走来,有一个最为明显的感觉,就是进冀州界之前,敢于公开反对度田的极少。反倒是有不少百姓觉得朝廷太过软弱,应该强行度田,将大族、豪强的土地分给无地之人。”

    他吁了一口气。“如果朝廷年后下诏强行度田,我一点也不会意外。”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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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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