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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庄不周     汉道天下txt下载     汉道天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795章 生死抉择

    邺城。

    审配站在城头,看着远处的地平线,眼神中露出一丝疑惑。

    审英站在一旁,手里拿着一封书信,神色惶急。

    书信是审荣从发回来的。

    审荣去年被困睢阳,后来被迫投降了曹操。曹操迁燕然都护,他留在了梁国,归程昱统属。程昱是个狠人,审荣为安全起见,一向很小心,从不主动与审配联系。

    这次突然送信回来,是有一个重要消息。

    天子将亲征冀州,已经下诏山东州郡征召人马,囤积粮草。

    对审配来说,这绝对不是一个好消息。

    这意味着他手里的人质没有起到期望的作用,那些人没能说服天子,天子决定要武力平定冀州,不给他谈判的机会。

    审配挥了挥手,示意审英可以走了。

    审英咬咬牙,请求道:“阿翁,趁着朝廷还没有出兵……”

    审配回头,冷冷地看着审英。

    审英下意识地闭上了嘴巴,不敢再多说一个字。

    “十则围之,五则攻之。邺城有两万可用之兵,如果加上袁熙撤回来的人马,总兵力超过三万人。朝廷能有三十万兵吗?”

    审英咂了咂嘴,没说话。

    朝廷的确没有三十万,但超过十万是肯定的。攻不下邺城,却可以将邺城团团围住。没有援兵,邺城又能支撑多久?

    无援不守,审配不会不懂这个道理,他在等什么?

    “下去吧,做好自己的事。”审配缓了口气。“还没到山穷水尽的时候,再坚持坚持,也许就有转机。”

    审英无奈地应了一声,将书信摆在城垛上,转身下去了。

    审配看了一眼书信,伸手准备去取,一阵微风吹来,书信飘了起来,在空中飘飘荡荡,起起伏伏。

    审配盯着书信,心情也跟着忽上忽下,直到书信最后落入护城河中,又慢慢消失。

    有卫士要去捞,却被审配阻止了。

    浸了水,字迹都模糊了,捞上来也一团乌黑,没什么意义。

    审配背着手,沿着城墙走了一圈,不知不觉的下了城,漫无目的地闲逛着。

    最后,他停在了田丰的家门口。

    他抬起头,看了一眼那朴实无华的大门,叹息一声,走了进去

    田丰正在廊下假寐,听到脚步声,他睁开眼睛,见是审配,又闭上了眼睛,也不出声招呼。

    审配来到田丰面前,低头看了一眼,在栏杆上坐下了。

    “河南正在征召人马。”

    “谁为大将?”田丰淡淡地说道。

    “天子。”

    田丰的眼皮一颤,沉默了片刻,幽幽一声叹息。“你准备如何应付?”

    “召回袁熙,坚守邺城。”审配淡淡地说道:“如果有机会,就签城下之盟。”

    田丰缓缓睁开眼睛,却没有看审配,焦点落在不远处的虚空。

    “天子亲征,未必会给你签城下之盟的机会。”

    “那就打,打到他师老兵疲,再签不迟。”审配笑笑。“我存了足够三年的粮食,耗得起。万一最后还是守不住,我大不了自杀殉城,不与鼠辈两立。”

    田丰的目光渐渐聚拢,转头看向审配。“你希望我能为你做些什么?”

    “不是为我,是为冀州。”审配纠正道:“沮公与既然给你写信,想必也会和其他人联络。大敌当前,最忌人心不定,祸起萧墙。你如果能为我表明心意,让他们不要轻举妄动,我就感激不尽了。”

    田丰轻轻地点点头。“这是我应该做的。”他顿了顿,又道:“如果要殉城,我陪你,黄泉路上做个伴。”

    审配笑了。“求之不得。”

    ——

    青州。

    袁熙大营。

    辛毗怒不可遏,拍打着案几,低声吼道:“将军,撤回邺城是自寻死路。审配一意孤行,为的是冀州大族的私利,与我等何干?令尊已经入朝,你又何必跟着审配寻死?投降吧,至少能保住性命。”

    “你我的家人怎么办?”袁熙欲哭无泪,神情绝望。

    辛毗说的道理,他都懂,但让他抛下邺城的家人,他做不到。

    况且就算他想走,也未必能走得了。

    他麾下的将领不是冀州人,就是鲜卑、乌桓。审配给他送消息的时候,一定会做好安排,不让他有违抗命令的机会。

    接受审配的命令,他还是这些人马的主将。

    违反审配的命令,他立刻就会众叛亲离,甚至可能身首异处。

    审配的性格,他是清楚的。以前有父亲袁绍压制着,审配还能收敛一些。自从袁绍被袁谭软禁之后,审配就成了说一不二的冀州之主。

    面对乱了阵脚的袁熙,辛毗很恼火。

    当初怎么会觉得袁熙是个可用之人?这真是一个致命的错误。回邺城有什么用?给审配再送两个人质?

    “将军,审配再专横,也不会置全族性命于不顾。他只是想以你我的家人为质,与朝廷讨价还价,最后一定会向朝廷屈服的。真要是杀了你我的家人,就算天子能饶他,我汝颍人能饶他?邺城中的人有惊无险,你不用担心,跟我走吧……”

    袁熙打断了辛毗。“既然是有惊无险,那我去邺城又何妨?”

    辛毗一愣,竟不知如何回答。

    “佐治,你也别劝我了。”袁熙站了起来,走到帐门口,探头向外面看了看。他的亲卫站在帐门外,附近没有冀州人。“你一个人走,去找公达。我回邺城,与阿母、弟妹们团聚,护得他们周全,等你们来救。”

    辛毗看了袁熙一眼,没有再劝。

    袁熙说得也有道理。

    两人一起走的可能性不大,他一个人走,反倒不容易引起别人警觉。

    相比于袁熙,他没那么重要。

    想救出邺城里的人,就要有足够的力量。眼下的汝颍人中,掌握兵权的有两个:一个是对面刘备麾下的陈到,一个是幽燕都护荀攸。

    荀攸不仅手握重兵,还是他的亲戚,影响力无疑要比与他素未谋面的陈到大得多。

    “既然如此,那将军多保重,切莫鲁莽。”

    袁熙点点头,移步案前,迅速书写了一封手令,又取出一块腰牌,塞给辛毗。

    辛毗也不客气,接过来看了一眼,小心翼翼的收好。

    他回到自己的帐篷,简单的收拾了一下,便带着几个亲卫出了大营。

    有袁熙的手令和腰牌,他没遇到任何麻烦。负责盘查的将领朱灵还和他说了几句话,开了个玩笑。

    出了大营,辛毗上了车,回头看了一眼中军大营,忍不住一声叹息。

    他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看到袁熙。

第796章 兔死狐悲

    辛毗离开之后,袁熙很快就召集诸将议事,宣布撤军。

    这次袁熙出兵青徐,前后历时一年有余,先胜后败,如今还仅要放弃青州,还要全面收缩,退守邺城,很多人都难以接受。

    但是面对审配的命令,也没人敢拒绝。

    虽然审配没有解释,但有点脑子的人都清楚,审配做出如此决定,大概率是出了大事,逼得审配不能不退守邺城,做最后的抵抗。

    联想到袁绍被袁术生擒的事,大部分人都将原因归结于袁术即将南下。

    毕竟袁术的女婿黄猗就在睢阳。如果他们翁婿二人联手,南北夹击,再加上太原、上党的威胁,审配肯定招架不住。为了防止被分割包围,全军退守邺城也是没办法的办法。

    安排好行军顺序之后,袁熙率先撤退了。

    张郃奉命殿后。

    张郃没有单纯的殿后,他派出大量斥候,逼近孙策、刘备的大营侦察,一副随时准备发起进攻的姿态。

    双方交战多时,孙策、刘备多次吃过张郃率领的骑兵苦头,不敢有丝毫大意,第一时间加强防备。等他们反应过来,袁熙的主力已经进入平原国,撤过黄河。

    孙策首先收到消息,勃然大怒,想率部追击,却被刘备阻止了。

    刘备做过平原相,了解平原的地形。如今是冬季,大河断流,没有天险可言,最适合骑兵奔驰。张郃又骁勇善战,没有足够的骑兵与之对战,草率追击,只会陷于被动。

    孙策骑兵数量有限,倒也不敢轻举妄动,便接受了刘备的建议。

    袁熙突然撤退,刘备、孙策摸不清底细,不敢轻易追击,更不敢随便进入冀州作战。刘备退回徐州,逐一收复失地。孙策则返回北海,正式接管北海国的政务、军事,同时派人进入冀州打探消息。

    很快,他们收到了长安来的诏书。

    天子要求他们集结大军,储备粮草,准备进入冀州作战。

    这时候,他们才知道形势的变化超出想象,一场大决战即将到来。

    ——

    诸城。

    陈登环抱着手臂,在城墙上慢慢踱着步,眼神忧郁。

    朔风劲吹。虽然穿着厚厚的皮裘,他依然觉得寒气入骨。一想到将来还要去辽东作战,他心里就有些担心。

    冰天雪地之中,如何作战?

    虽然心里一直有疑问,但他却没有说出口。因为他清楚,辽东再冷,也不如塞北,不如休屠泽。

    既然天子能做到,就连颍川人荀攸、广陵人臧洪能做到,他也应该能做到。战功不是那么好立的,否则人人都可以封侯了。

    诸葛瑾快步走上城墙,看了一眼,追上陈登。

    “将军,这大冷的天,还来巡视?”

    陈登停住脚步,伸手在城垛上轻轻拍了拍。“诸城再冷,还能比辽东冷?”

    诸葛瑾哑然失笑,随即附和道:“将军未雨绸缪,令人钦佩。”

    陈登苦笑。“子瑜,你我之间,就不用说这些溢美之词了。哪来什么未雨绸缪,我只是越来越看不懂朝廷的心思了。请你来,就是和你探讨一番,希望你能为我解惑。”

    诸葛瑾会心一笑。

    知道陈登邀他在城墙上见面,他就知道陈登的用意了。这大冷的天,除了当值的士卒,没人会闲得到城墙上闲逛。在这里说话,不用担心隔墙有耳。

    陈登这么重视他的意见,自然是因为他的弟弟诸葛亮在天子身边,而且倍受天子信任。

    只是陈登并不清楚,诸葛亮是个极端谨慎的人,绝不会在家书中透露任何不该透露的信息。

    这一点,他之前就暗示过陈登,陈登也表示理解,后来就没问过相关的问题。

    现在,陈登这么做说明他是真的慌了,迫切的想了解一些相关的信息。

    能让陈登这么慌的原因只有一个,天子拒绝了审配的条件,选择亲征,用武力平定冀州。

    身为陈登的亲信,诸葛瑾知道陈登与审配之间的联络,也清楚审配的用意。只可惜,审配想借了,没有人可以改变天子度田的决心。

    汝颍人不能,深受天子器重的杨彪也不能。

    “将军不必多虑。天子亲征冀州,未必会牵连徐州。”诸葛瑾淡淡地说道:“天子少年,血气方刚,审正南用这种方式的确不太合适。冀州人太刚烈了,行事多少有些鲁莽。”

    陈登吁了一口,幽幽说道:“若能如此,那自然是再好不过。治国当以德,春风化雨,恩泽万物,急不得。”

    “将军所言甚是。这次审配也是自取其咎,怨不得别人。”诸葛瑾转头看向远处,淡淡一笑。“他不仅想以汝颍人为质,还想拖着兖豫青徐四州士大夫,不仅是痴心妄想,更是其心可诛。这种人,留着也是祸害。”

    陈登微怔,转头看了诸葛瑾片废,欲言又止。

    诸葛瑾为人谦和,很少说这种重话。如今却对审配如此痛恨,让他大感意外。

    不过仔细想想,他又能理解诸葛瑾的心情。

    审配的确有拉着兖豫青徐四州士大夫一起与朝廷对抗的企图。他将所有的兵力都收缩到邺城,再存储足够的粮食,一心一意守城。天子要想攻下邺城,就只能重兵围困,每天消耗的钱粮非常惊人。

    山东初定,又未曾度田,这些钱粮从哪儿来?自然是兖豫青徐四州。一旦百姓缴纳的租赋不够,朝廷要么是强行增赋,要么是向大族借贷。

    不管是哪种方式,兖豫青徐四州士大夫都必然受到影响。

    至于是逼得天子让步,取消度田,还是被迫起兵,与朝廷兵戎相见,那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必然会以某种形势呼应审配,最后甚至可能要为审配求情。

    这是一次赌博,孤注一掷的豪赌。

    赌注就是邺城内几百个汝颍人的性命,以及审配本人的生死。

    这很审配。

    陈登听父亲说过审配其人,相信审配干得出来这种事。但他不得不考虑,他将如何应对这个局面。

    即使不考虑下邳陈氏与审配的私谊,作为徐州知名的大族,他也要考虑下邳陈氏是否要响应审配,又如何响应审配。

    天子亲征,手握精锐十余万,会不会平定冀州只是幌子,强行推进度田才是真正的目标?

    在韩遂防秋汛、太学论度田的交相冲击下,度田有利的观念已经不可避免的流传开来。虽然现在知道的人还不多,但随着天子的到来,扩散的速度必然如洪水一般势不可挡。

    一旦兖豫青徐四州的庶民知道了真相,他们会不会像关中、河东的庶民一样,成为朝廷的支持者?

    一阵微风吹来,陈登裹紧了皮裘,心生寒意。

第797章 机会难得

    诸葛瑾与陈登说了几句话,便告辞下城去了。

    城上风大,吹得脸疼,而且他和陈登也没什么可说的。

    阳都诸葛氏虽说也是大族,毕竟不能和下邳陈氏不能比。在弟弟诸葛亮受到天子重视,前途无量的时候,也没必要因为度田而自毁前程。

    家里那几百亩地一年的产出不到三千石,就算接受度田,损失也就是一半而已。如果能因此换来一个守相,利大于弊。

    千亩良田易得,二千石高官难求。

    他甚至有些后悔,当初就不该接受陈登的邀请,做了陈登的幕僚。

    从目前的情况来看,他怀疑陈登最终可能走上与朝廷为敌的路。真要是如此的话,他必在牵连之列。

    回到住处,诸葛瑾意外地发现三弟诸葛均在座,正由妻子张氏陪着说话。

    诸葛瑾又惊又喜。“世平,你什么时候来的?”

    张氏笑容满面,引着诸葛瑾来到内室,指着几个箱子,喜不自胜的说道:“夫君,你看,这都是三弟带来的东西。有荆州的布、关中的笔墨,还有几件塞外的羊裘。有了这些羊裘,你晚上读书就不怕冷了。”

    张氏一边说着,一边打开箱子,取出一件羊裘,披上诸葛瑾身上。

    羊裘很柔软,毛很顺滑,手感极佳。尤其是贴着脸的羊毛,有一种暖洋洋的感觉。

    “这是哪来的?”

    “二兄送的。”诸葛均跟了进来。“如今塞外平定,每年都有大量的牛羊送到关中,肉奶可食,皮毛可衣,又便宜又暖和。”

    诸葛瑾扭头看看诸葛均。“你二兄还说什么了?”

    “二兄还说,朝廷将平冀州,需要大量的人才为郡县官吏。如果大兄有意,不妨做些准备。”

    诸葛瑾一惊。“朝廷准备更换冀州郡县官吏?”

    诸葛均点点头,转身从箱子里取出几部书。“这是朝廷这几个月的邸报合订本,按照不同的议题分类。二兄说,你把这些文章都看一遍,便知该如何做了。”

    诸葛瑾面色变了变,接过书,随手翻了一下。

    如今睢阳书坊也有翻印邸报,但是滞后比较严重,传到琅琊的也不全。

    “这么说,朝廷对度田已有定论?”

    “朝廷还没有做最终的结论,但结果已经大致清楚。各地贤良文学反对度田的理由几乎都无法自圆其说,现在只能坚持不能操之过急,以免激起民变之类,没有人能直接反对。”

    诸葛瑾点点头,心中明白。

    朝廷可以在别的州郡缓行度田,但是在冀州却没有这个想法。天子亲征,决意用武力平定冀州,就是为了强行度田做准备。

    而大量选择郡县官吏,自然也是为了将来度田。

    实际上,这也是为了表明态度,朝廷没有和审配谈判的想法。

    只是如此一来,不仅审配只能顽抗到底,冀州大族也会因为切身利益而放弃犹豫,坚决地和审配站在一起,决一死战。

    “天子很自信啊。”诸葛瑾说道。

    “的确如此。”诸葛均说道:“所以二兄让我来,就是希望大兄当机立断,以免错过这最后的机会。”

    诸葛瑾眨眨眼睛,欲言又止。

    诸葛亮派诸葛均带着这么多礼物来,就没有掩人耳目的意思,恐怕不仅是为了提醒他,更是为了提醒徐州人。

    不出意外的话,很快就会有人上门拜访,探听消息。

    以诸葛亮的性格,这应该是秉承了天子的授意,至少是默许。

    “还有一件事。”诸葛均说道:“伏皇后难产,虽然保住了性命,皇子却夭折了。不过天子承诺说,若伏皇后五年之内不能受孕,天子将从伏氏再挑一个女子入宫。”

    诸葛瑾稍一琢磨,就明白了这个消息背后的意思。

    天子的态度很坚决,没人可以动摇伏皇后的地位,汝颍人不行,关中人不行,凉州人也不行。

    为了平衡汝颍人、关中人、凉州人的实力,天子很可能会选拔一些徐州人入仕,尤其是琅琊人。

    对琅琊人来说,这无疑是一个绝佳的机会,不能错过。

    “我明白了。”

    ——

    华阴。

    刘协登上了道北的高台,看着北侧已经冰冻的黄河,感慨万千。

    四年前,他就站在这里,力挽狂澜,击败了追来的李傕、郭汜,改变了“自己”的命运,也改变了华夏的命运。

    虽说任重而道远,但他自信已经走在了正确的道路上,甚至比他预期的还要顺利。

    原因有很多,但其中一点非常关键,至少他认为非常关键。

    这个时代的读书人真的相信王道可以实现,而且坚定的认为身为四民之首的士,他们有这样的责任和义务。

    虽然在道义和利益相冲突的时候,大多数人会选择利益。可是在诸如生死之类的基本利益得到保证的情况下,还是有不少人会选择道义,甚至可以做出一些牺牲。

    这可比后世那些只要权利,不讲责任和义务的伪精英们强太多了。

    年青人的血,终究还是要热一些。

    等他们被魏晋摧残一遍之后,就没这么热血了。

    “陛下!”一个娇俏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刘协回过头,看到一个少女站在十几步外,有些局促地看着他。她相貌娇好,身材窈窕,穿着一身讲武堂的制服,看起来有些脸熟,却想不起来是谁。

    “有事?”

    少女微微欠身。“臣甄宓,有事想请教陛下。”

    刘协恍然。怪不得看起来有些眼熟,原来是甄宓啊。

    “几个月不见,你又长高啦,我都认不出来了。”刘协招招手,示意甄宓走近些。“你还在讲武堂?怎么没去同文馆书坊做事?我记得你之前在文秀书坊做过,唐夫人还特地夸过你。”

    “讲武堂将来也要建书坊的嘛。”甄宓原本有些失落,听到刘协说起她在文秀书坊的往事,又高兴起来。“臣对西域的典籍没兴趣,还是讲武堂的军械制作好玩一些。陛下,臣想到了一种在河上架桥的方法,模型也可用,但是黄大匠说不行,架不起真桥,不肯拨钱试制。陛下,臣该不该继续试?”

    刘协稍微思索了片刻。“你说的河,是什么样的河?”

    甄宓伸手一指远处的黄河。“自然是这个河。陛下不是说,若能在河上架桥,可以封千户侯的么?臣想封侯。”

第798章 雷霆雨露

    刘协哑然失笑,随即又有些骄傲。

    能让一个女子有机会理直气壮的表达出想封侯的愿望,而且是凭架桥这样的工匠之技,不是凭自己的美貌入宫,这是一个不小的成就。

    如果不是他提倡男女平等,这样的事根本不可能出现。

    “你详细说给我听听。”刘协说道:“若果真可行,黄大匠不出钱,我让少府出钱资助你。”

    “谢陛下。”甄宓喜出望外,从腰间的革囊中抽出一卷图纸。“陛下请看,这是我绘制的草图……”

    刘协与甄宓并肩则立,只看了一眼,就知道了结果。

    甄宓的方案理论上可行,技术上不可行。

    她没有那样的施工技术,也没有那样的工程材料。

    创意是好的,实施起来太难,甚至无法实现。

    但他没有说,只是静静地听甄宓说。

    因为他清楚,哪怕这个方案暂时没有实现的可能,提出这个方案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成就,而验证这个方案的过程更能积累宝贵的经验。

    任何伟大的成就都不可能一蹴而就,都是一步步试出来的。

    过程,有时候比结果更有价值。

    见刘协听得认真,甄宓说得越发流畅自然,脸上洋溢着自信的光芒,原本就娇艳的面庞看起来更加青春可人,充满活力。

    刘协不由自主的多看了两眼。

    甄宓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丝毫没有察觉到刘协的心思已经不在她手中的图纸上。

    说完之后,甄宓转向刘协,与刘协四目相对。

    “陛下?”甄宓眼神疑惑,觉得天子的神情不太对。

    刘协回过神来,老脸一红,连忙说道:“你的方案很有新意,值得一试。”

    “真的?”甄宓兴奋起来,顿时忘了刚才的疑惑。

    “当然。不过这么大的桥,想要建好的话,大概需要不少钱吧?”

    “嗯……”甄宓歪着脑袋,想了相。“臣粗略的估计了一下,估计要一千万钱。”

    “一千万钱可不是小数目,千户侯一年才多少收入?万一要是出了差错,建起来却不能用,这损失可就大了。”

    “呃……”甄宓诧异地看着刘协,瞪大了眼睛,又道:“陛下,这……不是一回事啊。建桥的钱和千户侯的收入……”

    刘协摆摆手。“的确不是一回事,所以才要更谨慎一些。要不然,朝廷花了一千万,又封了千户侯,最后桥却不能用,岂不是亏大了?”

    甄宓眼神一黯,整齐雪白的牙齿轻咬樱红饱满的嘴唇,又道:“那要是臣自己筹钱建桥,并且能用呢?”

    刘协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起来。他摆摆手,转头看向远方。

    有钱人说话就是硬气,宁可自己掏千万钱建桥,也要挣这个千户侯。

    对中山甄氏来说,千金易得,千户侯却难上加难。

    这笔生意不亏。

    “你搞错了一件事,不是朝廷舍不得掏钱,而是不能这么用钱。我知道,你中山甄家有钱,如果你们愿意掏钱建桥,朝廷也不会拒绝,甚至是求之不得。但是建一座如此规模的桥,比你想的要困难很多,不能不小心一些。毕竟就算是你家的钱,也不能扔进水里不是。”

    甄宓有点反应过来了。

    “陛下……也觉得臣这个想法不行?”

    “没有,我觉得可行,至少值得一试。”刘协说道:“只是要谨慎一些,不能太急。我不懂建桥,但是我略知治国,不如做治国来打个比喻。你有兴趣听吗?”

    “当然。”甄宓脱口而出,随即又道:“能听陛下论道,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刘协一愣。“有这么夸张?”

    甄宓连连点头,眼中带笑,面色羞红。

    刘协笑着摇摇头,没有再和甄宓纠结这个问题。

    他知道自己如今有圣人之名,颇得人心,尤其是在年轻人中。

    他把自己的担心大致说了一遍。

    其实治国也罢,造桥也罢,原则都有相类之处,逃不脱规模效应。

    不同的规模会带来不同的难度,而且这个难度可能是指数级的。

    治理一个万人规模的县,和治理一个十万人规模的郡,看似只是一个数量级的差距,但是治理能力的差距却不止一个数量级。

    更别说治理一个几千万人的大国了。

    这就是春秋时的治国理论如今无法推行的原因之一。

    更大的规模,必然带来更多的问题。要想解决这些问题,一心想回到小国寡民的过去是不可能的。只有沉下心来,解决这之间的技术差距,不断尝试,才有可能实现最后的目标。

    造桥也是如此。

    造一座跨度十米的桥,和造一座跨度二十米的桥,技术难度完全不是一回事。造一座跨度百米的桥,在当前的技术条件下,可能就是完全无法实现的难度,绝不是将模型放大一些就行的。

    甄宓很聪明,在书坊、讲武堂也有了不少实践经验,但她还没有遇到这种规模的问题,难免会把事情想简单了。

    相比之下,黄承彦、黄月英父女的经验要丰富得多,一眼就看出甄宓的方案不可能实现。

    刘协赞同他们的看法,但不赞同他们的做法。

    他觉得让甄宓一步步的去试,比直接否决更好。

    甄宓很聪明,迅速明白了刘协的意思。

    “臣有点明白陛下的担心了。”甄宓卷起图纸。“臣应该先造一座稍微大些的桥,然后再造一座更大些的,而不是直接造能跨河的桥。”

    “聪明。”

    被刘协如此直白的夸奖,甄宓有点不好意思。

    “是陛下高屋建瓴,臣只是推而论之罢了。”她想了想,又道:“难怪陛下喜欢登高,原来登高不仅可以望远,还能让人变得睿智。”

    “也不能只有登高望远,还要脚踏实地,一个困难一个困难的去克服,否则就成了坐而论道。”刘协笑道:“你应该知道,我是不喜欢坐而论道的。”

    甄宓想了想。“臣知道,陛下更喜欢行道。恕臣冒昧,敢问陛下亲征冀州,就是想在冀州度田,行王道,给山东人一个示范吗?”

    刘协一愣,随即又坚守地点了点头。“是的。”他沉吟片刻,又道:“你有什么好的建议吗?”

    甄宓转了转眼睛,脸上泛起红云。“陛下欲在冀州行王道,臣自然求之不得。只是臣听说王者治天下,当恩威并施。臣只看到了陛下的雷霆之怒,却没看到陛下的雨露之恩,怕是冀州人会有所误会。”

第799章 团队建设

    刘协忍俊不禁,然后一声叹息。

    聪明如甄宓也无法免俗,抓住机会,为冀州人说情了。

    讨论建桥方桉只是一个借口,至少不是全部目的。

    虽然有些失望,但刘协没有发火。

    面对一个朝气蓬勃的美少女,很难让人生气。他也不是有道德洁癖的人,容不得臣子有一点自私。

    在这个极重乡土观念的时代,有机会为家乡人进言,有谁会明哲保身,一字不提呢。

    那也许不是不自私,反倒是真自私。

    当然,他也不打算轻易让甄宓如愿,这点底线,他还是守得住的。

    刘协沉吟了片刻。“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当然可以。”甄宓脱口而出,随即又觉得有些冒失,躬身道:“请陛下垂询。”

    “你刚才说雷霆雨露,我就想问问,是先有雷霆,还是先有雨露?”

    “呃……”甄宓秒懂,眨了眨眼睛,见刘协并不生气,便嘻嘻笑道:“有时候响雷之前,也会滴几滴雨的。”

    “那我为冀州培养出几个才女,算不算那几滴雨?”

    甄宓立刻扭捏起来。“陛下,臣……臣……哪算得上才女,蔡大家、黄大匠那样的才是才女。”

    之前的她也算自负,与黄月英相处这么久,她清楚自己超过黄月项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她们有她们的优势,你有你的优势,不必妄自菲薄。”

    “那……”甄宓眨眨眼睛,鼓起勇气。“臣斗胆,敢请教陛下,臣的优势是什么?”

    “你的优势在经营。”

    甄宓若有所思。“陛下的意思是说,臣应该像经营书坊一样建桥?”

    刘协点点头。

    甄宓果然是冰雪聪明,一点就透。

    别看她对建桥倾注了大量的心血,但她是为了封侯,并不是对建桥有多大兴趣,也不是在这方面有多少天赋。在技术这条路上,她大概率无法达到黄月英的水准。

    但是她擅长经营,这一点是黄月英比不了的。当初在河东书坊,唐夫人就非常看好她,可惜她不肯留在河东,去了长安。

    在长安,她又迅速抓住机会,成了黄月英筹建讲武堂的小组成员。

    比起具体的技术研究,她更擅长经营,经营业务,经营自己的人生。

    这是一种天赋。

    “就像治大国一样,建大桥也很复杂,不是一两个人就能完成的,需要一个团队,而且是规模很大的团队。这样的团队需要人管理,最好是懂技术的人。你既有技术,又有经营的天赋,最适合不过。”

    刘协侃侃而谈,给甄宓科普起了项目的观念。

    农业时代也需要团队作战,但机会不多,主要在水利、军事方面。除此之外,都是以农户为单位进行生产,大规模的协作不多。

    即使是有一定规模的庄园,其实还是小农经济,专业化程度不高。

    如今形势有所改变。如果发展顺利,不久的将来,华夏文明就将进入工业时代。需要更多的团队合作,需要很多既懂技术,又懂管理的复合人才。

    甄宓有这方面的潜质,而且她还有向这方面努力的基础。

    中山甄宓有雄厚的财力,养得起团队。

    从另一个方面说,如果能将中山甄氏引向工程建设,并从中获利,或许可以树立一个榜样,告诉更多的人,土地并不是唯一的致富途径,甚至不是最好的。

    以贫求富,农不如工,工不如商,这是很几百年前的人就知道的道理。

    当然,对中山甄氏这样的巨富大贾来说,转向工业其实并非最优选择。只不过加上封侯的诱惑,情况就有些不一样了。

    甄宓果然聪明,一下子就听懂了刘协的意思。

    仅技术而言,她可能无法超过黄月英,也可能永远造不出横跨大河的大桥。但她可以组建一个团队,不断的积累经验,最后一步步地逼近目标,直到实现目标。

    “陛下目光高远,臣真是大开眼界。”甄宓雀跃不已,发出由衷的惊叹,眼中全是小星星。

    “这算得上雨露了吗?”

    “算,算。”甄宓掩嘴而笑。“臣一定不负陛下所望,将这几滴雨变成涓涓细流,滋润中山。”

    刘协点点头。“我相信你可以走得更远,将来不仅可以滋润中山,更能滋润冀州,甚至惠泽天下。”

    “愿如陛下所言。”甄宓躬身再拜,心满意足地走了。

    马云禄走了过来,与甄宓擦肩而过,见甄宓满脸喜色,不免有些意外。她走到刘协身边,回头又看了甄宓一眼。

    “陛下说了些什么,竟让她欢喜成这样?”

    刘协将刚才的事简略地说了一遍。

    马云禄恍然。“早就听说过她心思大,现在看来,传言不虚。”

    “她心思再大,也不过是封侯而已,而你已经封侯了,却还不满足。”

    马云禄眉毛一挑,刚要说话,刘协下巴轻挑。马云禄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一眼看到正策马射柳的女骑,不禁得意的笑了。

    这次她随天子出征,重新担任了女骑督,麾下有五百女骑。为了防止她们懈怠,她设计了一些游戏,既可以娱乐身心,又能练习骑战之术。

    射柳就是其中一种。

    在树上挂几枚铜钱、手帕之类的东西,就可以练习骑射。如果连树都没有,还可以用骑矛代替。女骑们弯弓射箭,每次射中,都能引起一阵欢快的笑声,吸引了不少人观看,也算是营中一景。

    “并非臣妾不满足,只是旧习难改,闲不住。”

    “拳不离手,曲不离口,这是好事。”刘协收回目光。“你有事要说?”

    “嗯,光禄勋派人来问,是否渡河去河东。如果要去,是在这里渡河,走蒲坂,还是到陕县再渡河,走大阳。”

    刘协想了想,一时难以决断。“你的建议呢?”

    马云禄愣住了,瞪大眼睛,看着刘协。

    她一向只关心军事,不关心政务,刘协也很少就这类事问她的意见。

    “陛下……”

    好在刘协没有纠结太久,很快就做出了决定。“还是传诏荀尹来见吧,就不用转道去河东了。大军过境,平添无数麻烦,怕是很多人又睡不着觉。”

    马云禄“噗嗤”一声笑了。“陛下还真是善解人意,只怕河东大族未必体谅陛下的心意。”

    “无所谓了。”刘协无奈地挥挥手。“等平定了冀州,回头再收拾他们,新账旧账一起算。”

第800章 有征无战

    刘协赶到陕县时,荀或匆匆赶来见驾。

    接到诏书时,他颇有些意外。

    虽说天子这段时间常驻长安,毕竟还没有下诏迁都,安邑还是临时的都城。刘协东征,理应经过安邑,并考察一下河东这几年的政绩。

    荀或本来已经做好了接驾的准备,突然接到诏书,说刘协不从河东走,要走崤函道,心里便咯噔了一下。

    这是天子对我不满吗?

    因为大量的汝颍人被困邺城,成了审配的人质,荀或很早就收到了荀谌的求救信,也知道荀谌联络了荀文倩。但他一直没有表态,就是不想引起天子的反感。

    现在看来,有些事不是他想躲就能躲得掉的。

    他做好了接受严厉质询的准备,坐在刘协面前,却发现刘协神情平静,慢慢翻看着他带来的上计簿,没有一点将要发怒的迹象。

    看完上计簿,刘协重点问了几个问题。

    首先是鲜卑、匈奴俘虏入籍的事。

    建安五年是第一批俘虏入籍的期限,满合条件的有多少,并州、河东是否已经准备了足够的土地安置希望迁入内郡的人,都是要事先筹措的事。河东作为大汉的临时都城,是鲜卑、匈奴俘虏们入籍的首选之地,荀或肩上的担子最重。

    其次是河东未来几年还有多少上升空间。

    河东的地理条件并不算优越,加上很多大族没有清洗,荀或手上控制的土地有限。在安置了黄巾余部之后,再安置一部分入籍的胡族,可能就没有空闲的土地了。

    没有空闲的土地,能不能找到新的发展空间?

    最后一个问题,也是最重要的问题,河东能否同时支撑幽燕都护府和朝廷的东征?

    因为冀州的形势发生变化,刘备又被牵制在青徐,脱不了身,征讨辽东的计划受到了影响。天子亲征冀州,河东必然也要承担一部分粮赋。

    河东支撑得住吗?

    说到政务,荀或很从容。

    胡人入籍的事进行得很顺利。实际上,诏书一下,选拔工作就开始了。目前来看,符合要求的在大概有三万户左右。

    三万户并不是一个大数字。河东郡在西京时曾有二十三万户,如今不到十万户,就算三万户全部安排到河东也没什么压力,更别说其中一部分。

    之所以土地不足,除了一部分世家大族兼并之外,还有因为边疆不稳,常受胡骑袭扰的原因。如今燕然都护坐镇美稷,骑兵更是远至塞外巡逻,塞内晏然,那些抛荒的土地又可以利用起来了。

    现在的确有不少人想迁入内郡,但那只是他们担心胡骑复来,求个心安而已。再过几年,等他们发现塞内能保持长期稳定,说不定还会有人要求迁出。

    对胡人来说,放牧才是他们习惯的生活。

    说到河东今后几年的发展空间,荀或同样信心满满。

    仅就种地产粮而言,上升的空间的确不大,但工商业即有极大的发展潜力。最典型的除了纺织业、皮毛业,还有造纸、印书、笔墨等行业。

    河东有大量的山林,烧制的松烟墨非常受文人欢迎。

    河东制的笔也有不少精品,在全国推行教化的背景下,增长势头喜人。

    河东有大河之利,塞外的皮毛很容易运进来,成本极低,经过加工后,再销往山东,获利颇丰。

    荀或掰着手指,如数家珍,上计簿上一个个枯燥的数字都变成了鲜活的生活。刘协甚至能从他的神态中看出百姓的富足。

    说到最后一个问题,荀或出奇的简洁。

    河东提供不了多少粮食,但是可以提供腌肉。盐是安邑盐池的盐,肉是西河、上郡牧民缴纳的赋税。入秋之后就开始准备了,现在已经摆满了仓库,随时可以起运。

    刘协听了,非常感兴趣。用腌肉作为军粮是农学堂刚刚研究出来的办法,现在还在试验阶段,荀或倒是抢先一步。

    他问了一下。荀或坦然地说,他有两个信息来源。

    一是农学堂的研究,二是胡人牧民的经验。

    荀谌离开长安后,途经河东,与他说起过农学堂的研究,他非常感兴趣,特地派人去长安找到石韬,询问相关的方法。

    胡人牧民也有腌肉的经验,不过盐太难得,所以他们舍不得用,通常用烟薰或者直接风干。

    两者一结合,荀或就搞出了能够长期保存的腌肉。口味还不错,平时能当干粮吃。事实上,这个方法推广之后,一些百姓就照这种办法保存肉类,免得一时舍不得吃而坏掉。

    刘协非常满意,最后问了一个问题:“关于冀州用兵,令尹有何建议?”

    荀或躬身一拜。“陛下,臣只有六个字:王者有征无战。”

    刘协并不意外,也不着急表态,示意荀或详细解说。

    “秦灭六国,以楚赵最为惨烈。楚虽三户,亡秦必楚。如今之汉,实则楚人后裔,楚人的仇也算是报了。可是赵人的仇,却一直没有报。”

    刘协一愣。

    这怎么越扯越远了?

    之前说冀州人的心结是光武皇帝的皇后郭圣通,现在荀或又说到了赵国,将来是不是还要扯到涿鹿之战?

    见刘协疑惑,荀或却不意外,缓缓说道:“陛下,王朝有兴替,人却还是那些人,尤其是家族,追根朔源,其实大半是当年的王公后裔。因为每年祭祖,追朔祖宗,他们的记忆远比普通人长远。”

    刘协眨眨眼睛。“所以,朝廷是摆脱不了秦军的影子了?”

    “摆脱不了。”荀或笑了起来。“不过陛下已经快要跨过去了。”

    “此话怎讲?”

    “陛下,武王伐纣的军队也是从西而来。如今抚军大将军在河南不杀人,不屠城,却去防秋汛,为百姓谋福祉,谁还会说他们是虎狼之师?之所以冀州不降,只是犹豫不决,不知道这是一人一时之仁,还是朝廷行王道之意。如今陛下亲征,若能秋毫无犯,有过于抚军大将军,百姓自然箪食壶浆,以迎王师,又哪里需要陛下血战呢?”

    刘协恍然大悟,盯着荀或看了一会儿,笑着摇了摇头。

    “令尹真是好口才。”

    荀或躬身道:“陛下,这是臣的肺腑之言。”

    刘协想了想。“令尹对度田如何看?”

    “臣自然是支持的,只是……不宜仓促。”

    “长安论讲在即,争鸣的文章发了不少,却多是在野之人,州郡大吏尚无人发声。令尹在河东四年,治绩常为天下冠,是不是也该发表一点感想,说一说对度田的看法?”

第801章 荀彧论治

    荀或沉默了片刻,微微欠身。

    “陛下有诏,臣自当奉行。只是臣于度田的态度未必与陛下相同,是以一直未敢发声。”

    “你什么态度?”刘协语气从容,却不容拒绝。

    荀或缓缓说道:“兼并是动乱之源,臣深恶之。臣之祖父淑在世时,产业每增,辄以赡宗族,不使财富积于一人之手,使子孙耽于安逸,又引人觊觎,徒招祸殃。”

    刘协心中一动。“你家现在有多少土地?超额吗?”

    “按照朝廷的标准,自然是超的。如果推行度田,大概要交出一半左右。”荀或不紧不慢地说道:“这些超额土地的产出大致相当于臣一年的俸禄收入。”

    刘协笑了。

    他明白了荀或的意思。

    荀家的确多占了一些土地,但这些土地并不是他反对度田的原因,他随时可以交出来。

    既然如此,他反对度田就不是出于私利,而是另有原因。

    这些原因,他也清楚,无非是两种:一是不赞成急功近利,强行推进度田,以免生变;二是度田虽然是应该的,但直接剥夺多占的土地形同抢劫,与王道背道而驰。

    毕竟不是所有人的土地都是强占来的,甚至可以说,有很大一部分人的土地是合法所得。

    朝廷说没收就没收了,还谈什么王道?

    长安论讲时,就有人提过这样的观点。如果朝廷这么干,等于鼓励懒人,打压勤俭。会有很多人不再耕作,没钱就卖地,反正过一段时间朝廷又要度田,到时候土地又回来了。

    这个道理看似有理,实则荒唐。

    但执行时,却有可能变成真的荒唐。

    刘协前世也读过一些书,知道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地方政府层层加码,级级歪楼,把中央的惠民政策变成形式主义还是轻的,变成祸民手段更是家常便饭。

    这也是他一直没有强行度田的原因之一。

    但他没想到荀或也会这么想。

    他从来没有期望毕其功于一役,以运动的方式推行度田。

    讨论,发酵,配合着教化普及层层推进,发动民众的力量,以滴水穿石的韧劲推行度田,才是他的指导原则。

    身为当世智者,又有荀文倩时时为他传递消息,不时还直接联络,荀或应该最能理解朝廷用意的人,怎么还会有这样的误解。

    是我的步子太大了,还是他赖在原地不肯向前走?

    刘协沉吟着,气息有些重。

    荀或看在眼里,心中明镜也似,却不说破,继续说道:“陛下,臣赞成度田,但臣不赞成满足于度田。治国当治本,如果不能解决兼并产生的原因,就算现在均贫富,不出三十年,兼并又将成为痼疾。”

    刘协收回思绪,打量着荀或。“如何才能治本?”

    “轻徭薄赋,以工商富民。”

    刘协来了兴趣,向前挪了挪,示意荀或说得详细一些。

    荀或给刘协算了一笔账。

    轻徭薄赋是老生常谈,很多人都说过,不能说没用,但用处有限。

    毕竟宫里宫外、朝堂地方有那么多官吏要养活,必要的开支难以减免。更可怕的是战争的消耗巨大,一旦遇到规模大一些的战争,正常的赋税无法满足消耗,就只能加徭增税。

    本朝年景最好的时候,一年的总赋税是八十亿。刨去地方开支,上交朝廷的四十亿。发完相关官员的俸禄,最后还能剩二十亿结余。

    二十亿看起来不少,但开支也大,比如赈灾,比如战争。

    而这两者又常常是联系在一起的。

    所以风调雨顺的时候,日子还过得不错。一旦出现灾情,而朝廷又赈济不及时,就有可能形成叛乱。有叛乱就要出兵平叛,战争接踵而来。战争打乱了秩序,导致赋税降低,又会激起更多的民变。

    所以这是一个死结,基本是无解的。

    这时候,就必须加上第二条:以工商富民。

    以贫求富,农不如工,工不如商,这是人人皆知的道理。

    创造机会,让百姓有更多的机会致富,就算遇到灾情,也不至于一下子赤贫,不得不卖田卖房,直至铤而走险,朝廷的压力就会大减。从另一方面来说,百姓富了,朝廷的赋税也增加,赈灾的能力也会提高。

    压力小了,能力大了,社会自然更稳定。

    所以,度田只能治标,富民才能治本。

    “陛下减省宫室,是节流,鼓励工商,是开源。两者并举,王道必兴。至于度田,反倒不必急于一时。多则二十年,少则十年,工商兴,则田不度自平。”荀或躬身再拜,言语恳切。“臣愿陛下多些耐心,垂拱以待王道。若陛下以为臣言可采,臣愿书于简帛,公布天下。”

    刘协反复考虑了一阵,点了点头。

    虽然他不完全赞同荀或的意见,但他对荀或的态度很满意。荀或的想法也许和他不一致,但荀或在努力地向前走。

    这正是他对荀或的期望。

    一步到位是不现实的,只要他能主动地向前走,总有成功的机会。

    “既是论讲,自然是各抒己见,本不必与朝廷意见一致。”刘协缓和了语气。“论讲之初,我就说过,这次不由朝廷定正误,而是由天下人论是非,由后来者评高下。纵使朝廷有不同意见,也不会强人所难,而是公平论争。”

    荀或笑道:“陛下胸怀广阔,臣自然是敬佩的。只是臣身受重任,不得不慎言慎行。”

    刘协也笑了,澹澹说道:“令尹为朝廷着想当然是好事,但该发声的时候还是要发声。要不然,会有人以为令尹恋栈,明哲保身,有所腹诽而不宣诸于口。”

    荀或神情一变,有点尴尬。“陛下所言甚是,倒是臣失误了。”

    刘协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又重新拉回了主题。“对朝廷将取冀州,令尹可有高见教我?”

    “不敢。”荀或说道:“陛下用兵如神,自有章法,不必臣置喙。臣但尽力为陛下筹措粮草,不负陛下所托。”

    “一点意见也没有?”

    “要说意见,臣倒是有八个字,敢请陛下斟酌。”

    “哪八个字?”

    “攻城为下,攻心为上。”荀或解释道:“田丰刚正,审配专权,都是宁折不弯之辈。这是冀州人的可贵之处,亦是冀州人的难治之处。陛下若能设身处地,将心比心,则冀州将为陛下肱股。若陛下一意以力服之,如秦之灭赵,则冀州将为陛下心腹之患。”

第802章 所见略同

    荀或为刘协详细解说了韩馥、袁绍对待冀州人的得失。

    韩馥是颍川舞阳人,颍川四长之一的韩韶族子,故太仆韩融就是他的族兄。袁绍是汝南汝阳人,四世三公的袁氏后人。他们对待冀州人的态度几乎就是汝颍人对待冀州人的态度,甚至可以说是中原人对待冀州人的态度的典型。

    他们的态度看似不同,实则相似,只是因为两人的实力悬殊,心态上有所不同。

    韩馥是典型的名士,对冀州人充满偏见,也谈不上信任。他最后将冀州让给袁绍,就是这种心理的体现。

    只是他没想到,他不信任的冀州人没把他怎么样,他信任的袁绍却要了他的命。

    袁绍实力更强,也更自信,相信自己能够掌握冀州。所以他入主冀州之后大量起用冀州人,也在一定程度上赢得了冀州人的拥护。

    但袁绍本质上和韩馥一样,并不信任冀州人。

    他信任的还是汝颍人,如郭图、许攸等。

    而且他高估了自己的号召力,低估了冀州人的自尊心。

    当他企图剥夺冀州人的兵权,交给汝颍人时,双方的分歧就暴露出来,最后演变成汝颍人支持袁谭,冀州人支持袁熙的局面。

    袁绍想用帝王术进行平衡,但是很显然,他的手段没有他想象的那么高明,最后冀州人夺取了控制权,而汝颍人也拥立袁谭,软禁了袁绍。

    这里面有一个根本原因,就是汝颍人空有智谋,却没有足够的兵力。

    袁谭麾下的将士大多来自于汝颍人的部曲,再加上一些慕名而来的游侠,不足以与审配等人拥有的冀州兵抗衡,所以落了下风。

    帝王术的前提是双方实力相近,没有一方可以独大,才有平衡的空间。如果实力过于悬殊,这平衡是无法施展的。

    但这个问题对天子并不存在。

    天子手握并凉精锐,还可以调集山东州郡的精锐参战,实力远在冀州之上,并且对冀州形成了合围之势。以田丰、审配的见识,不可能看不出这一点,他们能做的只是据城而守,拼消耗,比耐心,绝不敢正面迎战。

    十几万大军顿兵坚城之下,消耗是非常惊人的。天下刚刚太平,山东虚弱,一旦战事胶着,人心必然浮动。

    到了那时候,田丰、审配就有了讨价还价的机会。

    比如说,要求朝廷推延甚至取消度田。

    这不仅是为冀州谋利,更是为天下士大夫谋利,很可能得到山东州郡的支持。就算没人敢直接支持,暗地里消极怠战也是有可能的。

    真到了那一步,天子可用的兵力就有限了,说不定还要防着山东州郡兵临阵倒戈。

    要想避免走到这一步,天子应该改变战法,化解田丰、审配的希望,让他们无力可借。

    比如下诏明示,不会强行度田,又或者引冀州人入朝,增强冀州人在朝堂上的声音,以示朝廷善意。

    天子不仅有这样的基础,而且已经这么做。

    孝灵帝出于河间,灵思皇后出于赵国,天子身上流着冀州的血。

    赵云、夏侯兰等入仕,成为天子近臣,更是明例。

    如果能从冀州选几个世家女子入宫,还有谁会相信朝廷排斥冀州人,谁会觉得天子所率大军与秦军一样?

    到时候,只怕田丰、审配也会主动请降。

    荀或最后做出总结。“所以,城要围,但不必急攻,以当攻心为先。”

    刘协没说话。

    荀或的方法不能说不好,但……太软弱。

    这未必是荀或有意为之,而是一种集体潜意识。

    读书人嘛,习惯地想要以德服人,习惯地想避免武力,也习惯地鄙视所谓的雄主。

    因为雄主往往意味着君权强而臣权弱,与儒家的理想背道而辞。

    但是他却认为,治理这么大一个国家,一心想着以德服人是不行的,该强硬的时候一定要强硬。

    没能借机清洗一下山东州郡已经留了隐患,不能再让冀州人心想事成,以为谁都可以和朝廷讨价还价。

    但荀或所言也有一定的道理。

    攻城、攻心都要有,恩威并施,不可偏废。

    之前甄宓也提过类似的意见。

    示威,他有充足的准备。施恩,他准备不足,有必要予以重视,并加以补充。

    两人谈了很久,有的意见一致,也有分歧,但总体而言,气氛融洽,双方都很满意。

    刘协最后问了荀或一个问题:如何处置袁绍?

    荀或想了想,反问了刘协一个问题。“陛下以为,袁绍该杀吗?”

    刘协也不答反问。“令尹以为呢?”

    “臣以为该杀,但时机已过。如果他和李傕一样,与陛下两军对垒,一决胜负,陛下大可像阵斩李傕一样杀了他,以明典刑。可是如今他已经称臣,称臣之后又无不臣之举,陛下以什么理由杀他?”

    刘协沉吟不语。

    他也在想这件事。

    不杀袁绍,意难平。杀袁绍,理难平。

    如果称臣之后还是随时可能被杀,以后想称臣的人不敢称臣,已经称臣的人也会不安,互相猜忌,在所难免。

    可是就这么放过袁绍,他又咽不下这口气。

    董卓可恶,袁绍更可恶。

    因为袁绍曾经怀疑他的血脉,说他不是先帝的子嗣,甚至想灭汉,鼎立新朝。

    这怎么忍?

    “陛下,袁绍已经是阶下之囚,生死系于陛下之手,杀与不杀,只在陛下一念之间。如果杀了他,陛下能一吐心中怨气,臣建议杀了他。如果不能,臣建议不必为他污了宝刀。留着他,或许比杀了他更有价值。”

    “此话怎讲?”刘协斜睨着荀或。

    荀或抚着胡须,微微一笑。“以臣对袁绍的了解,此刻的他只怕生不如死。之所以不死,一是担心死后无法见袁氏列祖列宗,二是怕疼,下不了手。”

    “怕疼?”刘协觉得这个理由很有趣。

    “袁绍虽是庶子,毕竟出于钟鼎之家,从小又过继到长房,衣食无忧,没吃过苦。这样的人看似无所畏惧,只是因为他有恃无恐,知道自己不会受到伤害。等他真的面对生死的时候,他可能比任何人都惜身。”

    荀或一声叹息。“据我所知,袁绍此生唯一的一次直面生死却没有后退,就是界桥之战时迎战公孙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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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二世:朕杀赵高,灭项羽,诛刘邦,平匈奴,大秦天下无敌!

    刘禅:丞相,您还是赶紧回来养老......朕一统三国,以继炎汉!

    .......

    于果一觉醒来,发觉自己成为了诸王朝的亡国之君。

    面对种种绝境,他决心疯狂秀操作,只手挽天倾......

第803章 世道轮回

    刘协和荀或聊了很久,聊了很多。

    唯独没有说起荀文倩。

    荀或是不是有意避嫌,刘协不清楚,但他是刻意不提荀文倩。

    从个人情感而言,荀文倩最近的表现可以理解,毕竟还是初为人妻的少妇。可是从长远的稳定来看,荀文倩最近的表现很难让他满意。

    这里面可能有荀文倩本人的原因,但更多的是他自己的原因。是他过于纵容荀文倩,给的自由过了火,让荀文倩有了原本不会有的想法。

    在这方面,他不是一个合格的皇帝,更像是一个溺爱妻子的普通丈夫。

    从现在开始,他要引以为戒,不能太感性。

    皇宫也好,朝堂也罢,不是演偶像剧的地方。

    虽然中间有一些争执和分歧,总的来说,这次会面还是善始善终。

    荀或在陕县住了一宿,次日一早就渡河返回河东。

    刘协在陕县住了两天,视察了周边的防务,也起程东行,赶往洛阳。

    队伍中多了五千人。左将军杨奉请求出征,得到刘协的同意后,充当了前锋,逢山开路,遇水搭桥。

    华阴之战后,杨奉一直驻守在弘农,这几年过得很安逸。练兵之暇读了些书,虽然还是半壶水,一知半解,可是比起之前那个有勇无谋的白波贼来说,已经有了明显的改变。

    只要不开口说话,还是有点儒将样子的。

    数日后,刘协进入河南境内。

    抚军大将军韩遂亲自赶到郡界相迎。

    事先看到了杨奉,韩遂知道天子这次出征规模很大,绝非自己所能掌控。他现在不敢奢望担任主将,只想有独立指挥的机会,态度异常恭顺。

    见面之后,刘协先夸了韩遂几句。

    秋汛防得好。辖区内没有出现大的险情,几处小决口也迅速被堵上了,基本没有造成损失。更重要的是军队协助郡县防汛,大大的改变了西凉军的残暴形象,对军民共处起到了良好的作用。

    “韩卿,最近为你颂功的人可不少啊。”刘协笑盈盈地说道:“是不是你花钱请的?”

    韩遂有点尴尬。

    他的确花了钱,请人为他写诗作赋,歌功颂德,而且也起到了不错的效果。不久前,太尉府发文嘉奖他秋汛的功劳,用词比他平定宋建时还要高一个等级,因此受到嘉奖的部下也多,让他既高兴又后悔。

    高兴的是钱没白花,起到了应有的作用,后悔的是这些人说得太夸张了。万一天子追问起来,恐怕要弄巧成拙。

    天子是个聪明人,也知道他的习气。当年在平叛图卷上题的四句诗就像一块无形的巨石,这些年一直压在他的心头。

    “陛下,臣只是为宣扬陛下旨意,使天下百姓皆知陛下之仁,本不是为私誉……”

    刘协哈哈一笑,拍拍韩遂的手臂。“朕为元首,卿为肱股,本是一体,又怎么分得清楚。你保境安民,百姓称颂,就是朝廷爱民之心的体现。他们夸你,就是夸朕嘛。卿不负朕所托,甚善!”

    韩遂长出一口气,脸上的笑容立刻变得灿烂起来。

    “陛下谬赞,臣受之有愧,受之有愧啊。仔细说起来,这次秋汛有陛下指示在前,将士用力在后,功在必成。臣只是上传下达,并无功劳可言。太尉府发文嘉奖,臣已传达诸军,将士们倍受鼓舞,士气高涨。若能随陛下亲征,一定能平定河北。”

    “如此大战,自然是要赖卿及诸君用力,才能马到成功。”刘协先给韩遂吃了一颗定心丸。“唯一遗憾的是,卿没有和袁绍对阵的机会了。”

    韩遂忍俊不禁,哑然失笑。“陛下说的是。不过,这是臣之不幸,却是天下百姓之幸。袁绍束手就缚,仅凭审配、田丰之流,难孚山东士大夫所望。陛下有征无战,冀州太平可期。”

    刘协点点头。

    韩遂毕竟是韩遂,就算心里有些失落,也能掩饰得很好,这几句话说得也得很体。

    “袁绍到哪里了?”

    “已经到了河内,现在应该在渡河吧。”韩遂澹澹地说道,带着一丝不屑。“经过北邙时,不知道他会不会想起当年事。”

    刘协笑了一声,眼神微缩。

    袁绍站在船头,看着滚滚向东的浑浊河水,一跃而下的冲动像一只乌鸦,在心头不住的盘旋,发出刺耳的叫声。

    “跳吧,跳吧,跳下去,诸般烦恼尽休。”

    在这无休无止的鼓噪下,他不由自主的向前走了一步。

    一直在一旁看着的袁夫人突然说了一句:“张让、赵忠是从这里跳下去的吗?”

    袁绍一愣,回头看了袁夫人一眼,想了想,嘴角抽了抽。

    十年前,大将军何进身死,他与袁术以为何进报仇的名义杀入宫中,张让、赵忠等人挟少帝、今上逃出洛阳城,就是在这里被卢植等人追上,被迫跳河。

    一切都是那么完美,除了董卓突然出现。

    十年之后,站在了这里,一心想跳入这浊流之中,以逃避无法逃避的羞辱,与当年的张让、赵忠等人何其相似。

    这就是世道轮回吗?

    袁夫人没有看袁绍,幽幽地说道:“你说张让、赵忠会不会变成怨鬼,一直在水里等着?”

    袁绍激零零打了个寒战,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离开了船头。

    身后的郭图、荀谌交换了一个眼神,悄悄地叹了一口气。

    对他们来说,此时此刻,袁绍投河或许是最好的结局,至少还能落个义不受辱的美名。

    可惜,这些都被袁夫人识破了。

    袁绍好容易鼓起的勇气,被她一打岔,烟消云散了。

    袁夫人转头扫了他们一眼,眼神中充满不屑,转身进船舱去了。

    郭图、荀谌惭愧地低下了头。

    “设使本初为田横,诸君能为五百壮士,从游于地下乎?”袁夫人寒声说道:“若能如此,我当劝天子破邺城,尽诛城中逆党,为诸君壮行。”

    郭图、荀谌大惊失色,连大气都不敢出。

    袁绍一旁听得清楚,也是又气又恼。他既气郭图、荀谌用心险恶,有意有意的劝他去死。又恼袁夫人说话不留情面,将他最后一丝颜面也踩在脚下,不得不去面对天子的羞辱。

    进亦难,退亦难,生亦难,死亦难。

    我袁绍怎么会落到这般田地,竟连张让、赵忠辈都不如?

    袁绍胸中郁闷之极,喷出一口鲜血,身子晃了两晃,仰面摔倒在船头,面如金纸,人事不省。

    几滴鲜血落入河水中,瞬间消失无踪。

第804章 初见冢虎

    刘协驻跸平乐观,准备校阅讲武。

    这不是一次简单的校阅,有着与众不同的政治意义。

    中平五年,平定黄巾四年之后,天下并没有因此安定,各种谣言反而越来越多,人心惶惶。

    有望气者说,京师当有大兵,两宫流血。

    大将军何进因此进言,建议孝灵皇帝大发四方兵,讲武于平乐观,以威厌四方。

    后来的形势发展证明,这根本就是胡说八道,卵用没有。

    再往深里想一想,这甚至可以说是一场阴谋,一场没有发动的阴谋。从各种蛛丝马迹来看,这次征召天下人马,很可能是袁绍等人在背后兴风作浪,准备进京政变的预演。

    后来董卓率部入京,是这次校阅的缩小版。

    在董卓擢取了政变的成果后,山东州郡起兵讨董,才是正式的版本。

    孝灵皇帝被蒙在鼓里,何进同样被人玩弄于鼓掌之上。

    反复阅读这段历史,又有意征询了一些当事人后,刘协对这次校阅耿耿于怀,决定重演一次。

    这一次,他要做总导演,将命运——兵权掌握在自己手中。

    诏书在长安时便已发出,现在就等各方的回应,看看什么人会来,什么人不来。

    刘协筹划,韩遂负责具体执行。

    首当其冲的是修复当年的建筑,主要是指筑坛。

    坛有两个。

    一个大坛,建十二重五采华盖,高十丈,为天子所居。

    一个小坛,在大坛东北,建九重华盖,高九丈,当年为大将军何进所居,如今为抚军大将军韩遂所居。

    对于这个荣幸,韩遂欣慰之余,又觉得有些不安。

    大将军何进可不是什么好榜样。屠夫的恶名既不为他所喜,身首异处的结果也不是他愿意接受的。

    可是天子有诏,他又不能拒绝。

    这样的荣幸,他不想要,有的是人想要。

    他只能以天子非孝灵皇帝,他自然也不是何进来自我安慰。

    除了韩遂本部以及随天子东来的左将军杨奉部,最先到达的是河内郡兵,步骑三千,由河东太守董昭的胞弟骑都尉董访率领,主簿是温县人司马懿。

    刘协很早就听过司马懿的名字。关羽第一次奔袭冀州,为刘备解围时,协助关羽的就是司马懿。在后来的军报中,关羽对司马懿大加赞赏,给刘协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一方面是关羽难得夸人,二是关羽夸司马懿,着实有点无厘头。

    不过这也从侧面说明了一句话,是金子,总会发光的。虽说司马懿没有后来的史书里吹的那么强,但他是这个时代的顶**英之一却没什么疑问。

    刘协接见了董访,顺便也接见了司马懿。

    虽然他对司马懿有一些成见,但是看到司马懿的第一眼,他就知道关羽为什么不吝赞赏之词地勐夸司马懿了。

    不得不说,司马懿长得真好。身高八尺有余,五官端正,相貌堂堂,看不出一点阴挚之气,反倒阳光灿烂,朝气蓬勃。即使是诸葛亮站在一起也毫不逊色。

    他穿着贴身的窄袖武士服,采间佩着长刀,英气十足。

    在这个极度重视颜值的时候,这样的人,给人的第一印象就非常好,如果再有一些才华,很容易获得上位者的欣赏,出人头地也就容易得多。

    刘协问了一些河内的情况。

    董访作答,司马懿补充,既不抢董访的风头,又完美地解释了董访的不足,让刘协非常满意。

    董昭在河内的治绩不如荀或在河东那么显着,但总体来说也是可圈可点,达到了刘协的的预期。作为与冀州毗邻的前线,河内的任务本来就不是经济发展,而是稳定,挡住冀州方向可能的进攻。

    若非如此,河东又岂能安心生产。

    如今形势有变,袁绍已经称臣,审配收缩防线,退守邺城。河内作为前线的作用已经消失,重心要转到经济建设上来了。

    “董府君对度田如何看?”刘协例行问道。

    这算于政务问题,董访没有回答,看向司马懿。

    司马懿不慌不忙,拱手说道:“董府君以为度田利国利民,乃大势所趋。而朝廷不急于求成,因地制宜,进行试行,更是老成之举。董府君已奉诏书,与诸县令长商议,择林虑、荡阴、朝歌三县试行度田。”

    刘协瞥了一眼地图,忍不住笑了一声。

    董昭还真是会挑地方。

    林虑、荡阴、朝歌三县都是偏远之地,这几年又一直是前线,想必百姓都逃得差不多了。

    在这三个县推行度田,摆明了就是湖弄。

    再说了,朝廷之前的诏书一直是以郡为单位试行度田,什么时候说一郡之内选几个县进行度田的?

    敷衍都敷衍得这么理直气壮,果然是高手。

    董昭派司马懿来怕不是为了配合校阅,而是回应朝廷对度田的要求。

    “为何挑这三个县试行,而不是全郡试行?”

    司马懿拱手道:“回陛下,选三县度田,而不是全郡试行,有理由二:河内地狭人众,土地有限,唯此三县略为宽广。在此三县度田,扰动最少,见效最快。此其一也。三县多山,又有黄巾旧部盘踞。若能引黄巾占籍,既能屯田,又能平叛,一举两得。此其二也。”

    “你说的黄巾旧部,是黑山军吗?”刘协皱起了眉头。

    “是黑山军的一部分。”司马懿解释道:“自钟府君奉诏在上党屯田后,黑山军主力已经移驻上党,但还有一些人不愿屯田,滞留隆虑山一带。这些人都是百战之卒,熟悉地形,大兵至则逃窜山中,大兵退则卷土重来,难以清除。唯有度田,能使其安居。”

    刘协眨了眨眼睛,示意司马懿说得具体一点。

    他一直以为黑山军都去了上党屯田,没想到还有人在河内。听司马懿这意思,好像还有人是从上党回来的。

    钟繇可从来没提过这事。

    地方官员对朝廷有所保留,不会事事汇报,这很正常。可是屯田不仅关系到上党郡的安危,还关系到整个对冀州防线的稳固,黑山军更是对冀州作战的主力。这样的事,钟繇隐瞒不报,不能不让人怀疑。

    如果考虑到最近汝颍人集体跳槽,明里暗里的与朝廷讨价还价,刘协不得不考虑周全一点,以防不测。

第805章 主动请缨(菩緹打赏加更)

    董访率部驻守林虑,司马懿作为主簿随行。在得知有部分黑山军返回时,他就尝试着与他们接触,对相关的情况还算了解。

    据那些黑山军将士说,张燕与钟繇相处并不愉快。

    具体原因,没有人说得清楚,但张燕几次准备出兵攻击邺城,都被钟繇拦住了。去年袁绍主力围攻彭城时,张燕又一次要求出击,甚至已经将将士拉出了大营,最后还是被钟繇以断粮相威胁,不得不退回驻地。

    那一次之后,两人的矛盾激化,就变成人人皆知的秘密。

    部分黑山军返回林虑一带的旧寨就是这个时候。其中有个叫于毒的将领态度最为激烈,甚至放出话说,汝颍人都是伪君子,他与汝颍人势不两立。”

    听到这里时,司马懿特意评价了一句。

    “臣以为,此乃于毒一面之辞,不足取信。据臣所知,钟府君虽是汝颍人,驻守上党之间,恪勤职守,与邺城内并无往来。”

    刘协笑笑。

    司马懿这句话就是句废话。

    据你所知?你在河内,能知道上党的事?

    “于毒其人如何?你们见过面吗?”

    司马懿摇摇头,看向董访。

    董访连忙说道:“陛下有所不知,黑山军本是蚁贼出身,受朝廷招安之后,军纪略好,但还是有一些人胆大妄为,不遵号令。这于毒就是其中典型。当初就是他率部袭击邺城,抓了袁绍及其麾下文武的家属。后来家兄守魏郡,与他曾有交锋。家兄奉诏守河内后,于毒又多次袭扰河内,与我军交战。亏得主簿熟悉地形,臣才力保不失。战场上遥遥相见过几次,此外再无交往。”

    “他曾攻入过邺城?”刘协一惊。

    董访话一出口便有些后悔,却不能收回,只好硬着头皮说道:“是的。”

    刘协想了想。“朕想见他,你可有办法找到他?”

    董访还有犹豫,司马懿便说道:“陛下,臣愿走一遭,召他来见驾。”

    刘协打量了司马懿两眼,点头答应,随即写了手诏,命司马懿去召于毒见驾。

    小平津关。

    袁绍躺在病床上,双目紧闭。

    袁夫人站在床前,打量了他一眼,一声叹息。

    “党锢时,你躲到汝阳服丧。董卓入京,你躲到渤海。如今到了这步田地,你还想躲,又能躲到哪儿去?”

    袁绍缓缓睁开眼睛,有气无力地说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我想说的话只有一句。有些事,躲是躲不掉的,哪怕是硬着头皮,你也要迎上去。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又何必如此,为天下笑?”

    袁绍脸上泛起潮红,随即又变得苍白。

    “我已然如此,你又何必苦苦相逼,就不能让我安静地死去吗?”

    袁夫人点点头,转身向外走。站在门口,她停住脚步,却没有回头,脸被斜照进来的阳光照亮,眸子中露出异样的神采。

    “我一直觉得公路不如你,现在看来,你不如公路。先父不看好你,不给你母亲名分,实乃明智之举。”

    说完,袁夫人出了门,头也不回的走了。

    袁绍胸口发闷,嗓子发甜,又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被袁夫人直言不如袁术,是他这辈子受过的最大羞辱。连累生母,更让他无地自容。

    当初选他继承袁成的血脉,是叔父袁隗一力坚持,生父袁逢其实是不赞成的。袁逢一向不看好他,迟迟不肯给他的生母应有的名分,以至于他被袁术鄙视了一辈子。

    但凡袁逢愿意让他的生母做平妻,何至于此。

    且袁夫人虽说为人强横,但毕竟是世家女,不对他失望之极,绝不会说出这么绝情的话来。

    如果袁夫人都不肯帮他了,还有谁能帮他?

    袁绍心乱如麻,又一连吐了几口血。等到袁谭觉得声音不对,冲了进来,他已经伏在血污中,奄奄一息。

    袁谭大惊,连呼医匠。

    郭图、荀谌等人闻讯赶来,看到这一幕,也乱了方寸。

    得知是袁夫人来之后发生的事,荀谌顾不得脸面,匆匆来见袁夫人,询问当时发生了什么事。

    得知袁绍又吐血吐得人事不省,袁夫人也有些后悔。她也不对荀谌说明,只好含湖了几句,最后说道:

    “既然本初病重,你们就不要耽搁了,还是尽快见驾吧。万一本初不讳,显思奉梓归故里,想见天子就难了。”

    荀谌也有类似的担心,顺势说道:“能否请夫人代为引荐?”

    “你为何不直接去见天子?却让我一个妇人去求见?”袁夫人反问道。

    荀谌苦笑道:“夫人有所不知,我上次去长安,曾想见驾,却被天子拒了,还连累了贵人。夫人虽是妇人,豪迈不让须眉,以天子对女子的敬重,就算没有尊夫杨公和令郎德祖的面子,天子见你的可能也比见我更大一些。”

    袁夫人被荀谌吹捧了几句,倒不好拒绝。

    但她没有官职,贸然求见天子肯定不合适,左思右想,只好派人求见马云禄,托马云禄进言。

    马云禄本不是喜欢多事的人,但她当初奉诏护送袁权东行,与袁权结下了深厚的情谊。她返回长安后,两人联络不断,袁权隔三岔五的给她送东西、写信。如今袁权的姑母求上门来,她也不好拒绝,只好硬着头皮应了下来。

    找了个机会,她把袁绍的情况对刘协说了。

    得知袁绍病得只剩一下口气,无法见驾,刘协倒不意外。

    毕竟袁绍被袁谭软禁之后就病了,一直没好过。

    以现在的形势,袁绍更没好起来的理由。他没直接气死,刘协已经很意外了。

    在他看来,袁绍完全没有苟活的理由啊,一了百了不好吗?

    或许真如荀或所说,怕疼?

    略作考虑之后,刘协决定见一见袁夫人,听她说说其中原因。

    别的不说,作为杨彪的夫人、杨修的生母,这点面子还是要给的。

    收到马云禄的消息,袁夫人第一时间赶到平乐观。

    刘协与杨彪、杨修父子见过无数次,却是第一次见袁夫人。第一眼,他就从袁夫人的身上看到了袁权的影子。两人不仅相貌有几分相似,气质更像,一看就知道出身高贵,为人精明而强势。

    难怪杨彪父子被拿捏得死死的。

第806章 顺水推舟

    见天子打量自己,神情轻松而自然,甚至有些随意,袁夫人心里多少有些不快。

    身为杨彪之妻,兼有汝南袁氏和弘农杨氏的荣耀,从小接受礼仪教导,她对天子这种态度并不满意。

    即使是来求人的,她的脸上依然露出了一丝不愠。

    刘协敏锐地捕捉到了袁夫人的情绪,不禁一笑。

    这位袁夫人毕竟和袁权不一样,被保护得太好,没有经历过社会的毒打,至死是少女。

    她以为朕是她的小辈么?

    “夫人求见,不知所为何事?”刘协没有赐座,语气澹澹地说道,右手拿着笔,在砚上不紧不慢的舔着笔,左手按着桉上的文书,一脸“朕很忙,有事赶紧说,说完赶紧走”的模样。

    袁夫人一看刘协这神情,立刻反应过来,躬身说道:“妾冒昧求见,是为渤海太守,守冀州牧袁绍事。”

    “他在哪?”刘协的目光落在公文上,漫不经心的问道。

    “在驿舍养病。”

    刘协皱了皱眉,在文书上批了几个字,叫过一旁的诸葛亮,让他传达下去,然后放下笔,十指交叉,置于桉上,沉吟片刻。

    “病了?什么病?”

    袁夫人等得心焦,却无可奈何,只得忍着怒气,点头道:“陛下明鉴,他日夜追思前过,悔不当初,是以形容俱废,不能见驾,还请陛下见谅。”

    “追思前过……”刘协抬起眼皮,嘴角轻挑。“当真?”

    袁夫人神情肃穆,正色道:“陛下面前,妾岂敢妄言。”

    刘协点点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那就让他好好反思吧,不必急于见驾。”

    袁夫人长出一口气。天子虽显轻佻,态度却还算不错,没有揪着袁绍不放的意思。

    “谢陛下宽恕。”

    “还有事吗?”刘协重新拿起了笔。

    见刘协有送客之意,袁夫人连忙说道:“陛下,袁绍虽病,不能见驾,其子袁谭却正当壮年,恳请陛下收录。”

    刘协搓了搓手指。“袁谭啊,朕听安国亭侯提起过,听说是个人才。”

    袁夫人心中欢喜。袁术湖涂了一辈子,这次总算干了件正经事。

    “他现任何职?有过什么治绩或战绩?”

    “他……”袁夫人突然语塞。

    身为袁绍长子,袁谭当然做过很多事,也有不少成绩。

    可是这些成绩未必能得到天子认可。

    袁绍称臣时,天子就坚持只承认他渤海太守的官职,不承认冀州牧,车骑将军什么的更不承认。

    简而言之,没有得到诏书认可的官职都不承认,都是矫诏。朝廷不追究他的责任已经是宽宏大量了。

    既然如此,那袁绍麾下文武的上限就是渤海郡掾吏。

    偏偏袁谭一直统兵随袁绍征战,并未在渤海郡担任什么职务。

    实际上,在袁绍与公孙瓒起了冲突,将渤海让给公孙瓒的弟弟公孙范后,袁绍就失去了对渤海郡的控制,袁谭自然也不可能在渤海郡任职。

    按照这个标准,袁谭现在就是白身,普通百姓一个。

    最多算是二千石子弟——袁绍的渤海太守还没有被罢免。

    想到这些,袁夫人不禁怀疑,当初天子坚持袁绍只能以渤海太守的身份称臣实在是太高明了,直接剥夺了袁绍麾下无数人讨价还价的资格。

    无奈之下,袁夫人只得说道:“袁谭虽有随征经验,却是白身。”

    “那他是打算循例为郎?袁绍先后任渤海太守,还没满三年吧?”

    袁夫人心里一堵,说不出的难受。

    天子这话说得太伤人了,偏偏是事实。

    别看袁绍控制冀州近十年,但他能得到朝廷承认的履历就是两次出任渤海太守,一次是中平六年出奔之后,至初平元年正月止,前后不到三个月。一次是去年上书称臣之后到现在,刚满一年。

    也就是说,即使按二千石子弟可以为郎的标准,袁谭也要再等一年多才有资格入选郎官,更别说其他的了。

    天子没有拒绝她,却用制度堵住了她的口。

    她很想再求几句,却开不了口。

    长这么大,她就没求过人,更别说是被人当面拒绝之后。

    恼羞之下,袁夫人只得告退,铩羽而归。

    看着袁夫人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刘协思索片刻,叫来随驾尚书拟诏。

    渤海太守袁绍病重,无法履职,即日起免职,安心养病,待痊愈后再作安排。

    袁夫人返回驿舍,正想着怎么向荀谌、郭图等人交待,荀谌却赶来了。

    天子刚刚下诏,罢免了袁绍的渤海太守。

    诏书写得很客气,让袁绍安心养病。

    可以对荀谌等人来说,这却是抽掉了他们最后的一根稻草。袁绍成了白身,他们又算什么?

    即使是投降,将来授职也是要以现在的职务为基础的。

    考虑到诏书下达的时候与袁夫人见驾的时间一致,荀谌直接来请教袁夫人,你究竟和天子说了些什么?

    袁夫人也懵了。

    天子这是什么意思?要把袁绍往死里逼吗?

    可是从诏书上却看不出一点恶意,只有天子爱护大臣的拳拳之心。

    面对几乎急眼的荀谌,袁夫人不好隐瞒,只好将经过说了一遍。

    荀谌听完,也是一头雾水,搞不清天子这是什么意思。

    你可以说他是穷追不舍,不给袁绍活路,也可以说他只是按规矩办事,是袁绍自己作孽,连累了袁谭的前程。

    荀谌反复考虑了好久,最后说道:“事到如此,只能再试一试天子的心意了。”

    “怎么试?”

    “夫人有所不知,显思还有两个入仕的机会。”

    袁夫人心中欢喜,催荀谌快说。

    “其一,便是招募部曲,从天子征伐,积累军功。不过天子不缺兵力,恐怕不会答应。”

    袁夫人表示同意。

    有并凉精锐在手,天子有十几大军可用,不会在乎袁谭的几千人。

    “其二,夫人有所不知,显思有孝廉的身份,而且举荐人是徐州牧刘备。天子征四方兵,大阅于平乐观,刘备应该会亲自来。届时由刘备出面举荐,天子应该会给个面子。”

    袁夫人听了,脸上火辣辣的。

    她认识刘备。中平末年,刘备在京师游历时,多次以卢植弟子的身份拜谒过杨彪,想求得一官半职,最终却未能如愿。

    现在要请刘备举荐袁谭,等于承认她的面子不够大,还不如当年没被她放在眼里的刘备。

    袁夫人咽不下这口气,决定再去求见天子,为袁谭求一个为郎的机会。

    实在不行,也可以让杨彪辟袁谭为吏,何必舍近求远,去求刘备?

第807章 心如死灰

    对袁夫人去而复返,刘协多少有些意外。

    按理说,以袁夫人的身份,碰了一次钉子之后,应该不会再来才对。

    果然是无欲则刚。有求于人的时候,不管是谁,身段都会软一些,哪怕她是老年傲娇少女。

    刘协让人传袁夫人进来,一见面就说道:“夫人来得正好,朕正打算派人去向夫人致谢呢。”

    袁夫人一头雾水。“陛下何出此言?”

    “若非夫人进言,朕都不知道袁绍病了。还以为他心有怨言,不肯见驾。”刘协一脸真诚的说道:“听夫人解说原委后,朕刚刚下诏免了他的官职,让他好好养病。接到诏书后,他好些了没有?”

    袁夫人胸口犯堵,险些和袁绍一样吐血。

    你年纪不大,手段却真是阴险啊。早不下诏,晚不下诏,我一来你就下诏,这不是把我往火坑里推吗?

    虽然如此,袁夫人却只能忍气吞声。

    “蒙陛下宽恕,他的身体虽然还没好转,精神却轻松了不少。”

    “那就好,那就好。”刘协满意地点点头。

    “陛下,妾虑事不周,上次见驾,忘了一件事。”

    “你说。”

    “初平四年,袁谭曾蒙时任豫州刺史的刘备举为孝廉,循例当为郎。因时事延滞,至今未能入职。如今山东将定,唯有冀州未平,他愿为陛下左右,牵马坠镫,又或者招募部曲,听陛下号令。”

    袁夫人拜服在地。“妾冒昧,恳请陛下恩准,使其能将功补过。”

    刘协眉梢轻扬,随即又落了回去,嘴角的笑意也一闪即没。

    果然是有求而来。

    如果不能在朝堂上立足,就算是再大的世家高门也会没落。说到底,你们还是依附皇权的寄生者,装什么清高呢。

    尤其是汝南袁氏,一边和中常侍袁赦攀亲戚,一般高呼与阉党誓不两立,也不知道哪来的脸。

    “愿为朝廷效力,自然是好的。招募部曲就算了,朝廷不缺兵力。为郎没问题,只是他想做什么郎,却要看他的能力。”

    刘协笑笑。“有令郎德祖在前,夫人应该知道规矩吧?”

    袁夫人刚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连头都有点疼。

    天子答应了袁谭为郎,这是好事,但袁谭不可能满足于一个普通的郎官,执戟当值,至少应该是天子身边的散骑。

    可是以袁谭的能力,能达到散骑的标准吗?

    她左右为难。

    机会,天子给了,再讨价还价就有点不识抬举了。

    无奈之下,袁夫人躬身拜谢。

    再一次目送袁夫人离开,刘协琢磨着,要不要再给袁绍下一道诏书,刺激他一下。反复想了想,觉得稍微等一等。

    好饭不怕晚,刺激得太频繁反而没意思,很容易就疲了。

    汝颍人明里暗里的施压,想为袁绍求得赦免,说不定还想拥袁绍入朝,那我们就看看谁的手段更多。

    他当然可以直接拒绝,但那么做就没意思了,不好玩。

    你们有你们的规矩,我有我的规矩,而且我的规矩比你的规矩大,你怎么和我斗?

    得知袁谭可以为郎,但要按规矩进行选拔,尤其是想做天子身边的散骑时,郭图、荀谌等人且喜且忧。

    喜的是,到目前为止,没看到天子有刻意刁难的意思,只是按规矩来而已。这些规矩也不是针对袁谭一个人,而是所有人都一样。

    既然如此,他们将来入仕也不会有明面上的障碍。就算天子不接受他们,他们也可以凭借汝颍人在朝堂上的亲朋故旧,循例为官。

    忧的是,袁谭为郎决定了他们的起点不会太高。之前的履历全部归零,一切都要从头开始。荀谌这样的中年人还好说,郭图、逢纪等人基本没希望了。

    换作以前,还有三府并辟之类的超擢机会。以现在的形势,没人敢这么明目张胆,即使是杨彪、周忠也要三思而后行。

    袁夫人出面,依然要按规矩来,便是明证。

    虽然心有不甘,反复权衡之后,荀谌等人也只能接受现实,嘱咐袁谭勤习文武,准备接受考试,争取能做一个等级高一点的郎官。

    最好能成为散骑侍郎。

    计议已定,接下来的问题就是向袁绍通报免职的诏书。

    按规矩,袁绍接诏之后,要上缴印绶,并且谢恩。他们可以以袁绍病重为由拖一两天,却不能拖得太久。否则惹怒了天子,后果更严重。

    这个任务落在了逢纪的身上。

    荀谌早就因为韩馥的事和袁绍翻了脸,郭图也因为支持袁谭软禁袁绍,失去了袁绍的信任。如今还能让袁绍听得下去的,只有逢纪和袁夫人。

    袁夫人嘴太毒,他们怕直接将袁绍气死了。

    原本他们希望袁绍早点死,免得连累人。现在则不同,袁谭入仕在即,如果袁绍死了,袁谭就要回去守丧,入仕的事又要无限期拖延。

    所以袁绍现在不能死。

    逢纪也很无奈,硬着头皮来见袁绍。

    出乎他们的意料,袁绍的反应很平静。听完诏书,他拿出了一直压在枕头下面的印绶,交给逢纪。

    “元图,年过五十不为夭。我虽有一气尚存,心却已如死灰。伯求死于董卓之狱,子远废于公路之手,当初追随我的南阳俊杰凋零将尽,只剩你一人。你不必再追随我了,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也该为南阳逢氏考虑。”

    逢纪一时动容,不禁落了泪。

    当初他们聚于袁绍麾下,人才济济,意气风发。谁想到十年之后,竟会落到这般田地,令人唏嘘。

    “三军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志。主公当振奋精神,努力加餐,早日康复。”

    袁绍轻笑了一声,眼睛看向远处,出奇的平静。

    “听说天子征四方兵,将大阅于平乐观?”

    “确有此事。”

    “你说,景升会来吗?”

    逢纪一时愣住了,不知道如何回答。

    他是经历过中平年间那些事的人,自然知道天子选择在平乐观阅兵的用意。在当年的故旧之中,也只有刘表会让袁绍如此牵挂。

    但刘表的能力、威望远不如袁绍,在袁绍都一败涂地,灰头土脸的情锐下,刘表又能如何?

    退一步说,刘表来与不来,又与袁绍有何干系?

    他不会指望刘表率部来救他吧?

    “主公,张济、丁冲在南阳,景升来与不来,都没什么区别。”

    “我知道。”袁绍咳嗽了两声。“我只是想看看他如何向天子称臣。”

第808章 同病相怜

    刘表没有来。

    他病了。头晕目眩,很严重,不能见人,需要休养。

    带着两千步卒赶到洛阳来参加校阅的是他的长子刘琦和章陵太守蒯越。

    蒯越和袁绍曾是同僚,都在何进的大将军府任职。蒯越曾劝何进先下手为强,杀掉阉党。何进不听,蒯越觉得他不能成事,就主动请求外放。

    袁绍也一心希望何进铲除阉党,对蒯越的态度很欣赏,从中运作,安排蒯越做了汝阳令。

    汝阳是袁氏故里。做了汝阳令,就算是袁氏父母官,等闲人没有这样的机会。

    后来刘表外放为荆州刺史,蒯越也辞官返乡,与兄长蒯良、蔡冒等人协助刘表控制荆州。在此过程中,蒯越出力最多,被刘表任命为章陵太守。

    章陵是从南阳郡割出去的几个县组成,户口不多,但位置极其重要。刘表将蒯越安排在这里,既是对蒯越的酬谢,也是对蒯越能力的信任。

    到了洛阳后,蒯越第一时间来见袁绍。

    看到袁绍的第一眼,蒯越就吓了一跳。

    眼前的袁绍白发苍苍,眼窝深陷,面带灰色,瘦得皮包骨头,被厚厚的锦被裹着,一动不动。

    这哪怕里还是他印象中那个意气风发的世家子。

    “本初兄?本初兄?”

    在蒯越的呼唤声中,袁绍的眼皮颤了颤,随即慢慢睁开了眼睛,茫然地看着蒯越,神情疑惑。

    “你是……”

    “我是襄阳蒯越啊。”蒯越在床边坐下,拉起袁绍的手,心里又是一惊。

    袁绍的手不仅瘦,而且凉,还有些湿,就像是要蜕皮的蛇。

    “蒯异度啊。”袁绍眼中闪过一丝亮光,转头持向别处,没找到刘表,这才反应过来,眼中的亮光迅速暗澹了。“景升没有来?”

    “他病了。”蒯越有些尴尬地说道。“不宜远行。”

    袁绍的嘴角扯了扯。

    病了?怕是心病吧。刘表虽然没像他那么张扬,僭越的事做得也不少。加上张济、丁冲在南阳,他一旦离开襄阳,只怕就回不去了。

    “可惜,此生怕是无缘再见了。”袁绍一声叹息。“也罢,我在黄泉路上等他,再共论天下事。”

    蒯越欲言又止。

    袁绍都这般模样了,连求死的勇气都没有,还不肯放下那点可怜的自尊心。黄泉路上共论什么天下事,要论也是论地下的事。

    蒯越兴趣缺缺,和袁绍说了几句客套话,便告辞而出。

    袁绍虽然意犹未尽,但体力不支,也只能作罢。

    出了门,正与刘琦说话的袁谭迎了上来,拱手施礼,悄悄地看了一眼屋里。

    “显思,令尊怎么病得如此之重?”蒯越疑惑地问道。

    他大概知道袁绍为什么会来到这里,却想不通袁绍为什么会病成这样,而且病成这样之后还不肯死,非要活受罪。

    死就那么难吗?

    依他的看法,袁绍就不该到洛阳来,早在被袁术俘虏的时候就该舍生取义。想想都让人觉得不可思议,袁绍居然会被袁术俘虏了。

    袁谭无奈,敷衍了几句。

    他们父子兄弟之间的事太复杂,不足为外人道。

    “蒯君,荆州户口殷实,怎么只来了二千人?”

    蒯越听了,心里很不舒服。“荆州虽然户口殷实,也不能和冀州相提并论。再者战事未休,大军驻守各地,能抽调得出的也就这么多。”

    袁谭闹了个大红脸,只好拱手说道:“蒯君有所不知,天子召四方兵于平乐观校阅,然后就要开赴冀州。二千兵怕是难当一面,只能随天子左右了。不过这样也好,我或许有机会随时向蒯君请益。”

    蒯越愣了一下。“你也在天子左右?”

    “蒙天子不弃,我将以孝廉为郎,正准备考试。”

    蒯越听了,和刘琦交换了一个眼神。

    这一点,刘琦要比袁谭好很多。刘表从来没有与朝廷决裂,他担任荆州牧也有好几年了,按制度,刘琦可以荫质入仕为郎。

    至于能为什么样的郎官,那就不好说了。

    刘琦本人少年心性,还想做出一番事业,所以这次主动请缨,来洛阳参加校阅。

    可是在蒯越看来,刘琦虽然算不上蠢,却也谈不是聪明,安安稳稳做个郎官,积累资历,将来外放做个县令长也就不错了,没心要想那些有的没的。

    倒是他自己,很想借这次征讨冀州的机会一显身手,证明自己的实力。

    之前的两个故主——何进和刘表——都不是英雄,没能给他多少施展的空间。天子虽年少,却能力挽狂澜,将来必是一代英主。能在这样的明君麾下效力,对他来说诱惑力极大。

    可是听袁谭这么一说,他意识到自己可能想多了。

    天子麾下兵多将广,他这二千人根本没什么独当一面的机会,只能随波逐流,人云亦云。

    要想出人投地,必须另外想点办法。

    几乎没有犹豫,蒯越就想到了诸葛亮、庞统。

    没等他想好怎么找诸葛亮、庞统,就被袁谭泼了一盆冷水。

    袁夫人出面求情,也只是为袁谭争取到了为郎的机会。诸葛亮、庞统又能如何?再说了,袁夫人反正是妇道人家,不求入仕,为了袁谭舍得下老脸,诸葛亮、庞统会为他影响自己的前程吗?

    蒯越很失落,忽然有点明白了袁绍的感受。

    这是一种无法言表的无力感。

    这个时代已经不是他们的时代。

    虽然觉得没什么用,蒯越还是托人给庞统、诸葛亮传话,希望能见一面。

    蒯越是襄阳士人前辈,其从子蒯祺是诸葛亮的姐夫,诸葛亮、庞统无法拒绝,只能答应见面。可是他们也清楚蒯越想说些什么,两人一商量,先通报了天子。

    能答应蒯越什么,最终取决于天子的态度。

    刘协听完汇报,神情平静。

    他知道刘表心有疑虑,派刘琦、蒯越来就是试试路,但他不觉得刘表有什么讨价还价的资格。

    就你那怂样,还敢造反不成?

    张济、丁冲会很乐意挥师南下,攻取襄阳。

    “刘表快六十了吧?”刘协叹了一口气,一副悲天悯人的神情。“既然如此,就别那么辛苦了,让他来洛阳养病吧。有袁绍作伴,老朋友聊聊天,叙叙旧,也不错。”

    诸葛亮、庞统心领神会。

    天子的意思很清楚。他可以不杀刘表,但刘表也别想割据荆州,与朝廷讨价还价。到洛阳来和袁绍作伴,是他唯一的出路。

    “陛下,蒯越可用。”庞统说道。

    刘协想了想。“你觉得他能胜任魏郡太守吗?”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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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道天下介绍:
独尊儒术,禅让闹剧一再上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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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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