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9章 善始善终
“魏郡太守?”
庞统话音未落,蒯越就惊呼出声。
这个结果远超他的期望。
庞统郑重地点点头。
听到天子说那句话的时候,他也很意外。出于同乡的情谊,他鼓起勇气进言,却没有抱太大的希望。
蒯越虽然不是刘表,却是刘表的心腹,真要追究起来,至少也是个从犯。如今刘表不肯就范,里面说不定就有蒯越的影响。
但他很快就明白了天子的用意。
蒯越既然率部前来参加校阅,说明有为朝廷效力的意思。对这种人,天子愿意给他一个机会。
当然,这个魏郡太守也不是蒯越想做就能做的,他要拿出足够的诚意来。
首先,他要配合朝廷,想刘表弄到洛阳来,和袁绍做伴。
其次,他要以魏郡太守的身份参与对邺城的围攻,并立下战功。
作为袁绍曾经的伙伴,参与对袁绍旧部的进攻,这个影响就值一个魏郡太守。
最后,蒯越本来就是章陵太守。只要他接受了这个挑战,章陵就可以撤销,重归南阳。
襄阳的侧翼就失去了保护,江夏也会暴露在南阳的兵锋之下。
一举三得,不可谓不高明。
更难得的是,蒯越很难拒绝这个诱惑。明知棘手,他也不会放弃。
因为他没有别的选择。拒绝了这个机会,就是拒绝了天子的善意。给脸不要脸,就怪不得天子了。
一看蒯越这神情,庞统就知道稳了。
蒯越立功心切,他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见庞统浅笑,蒯越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在小辈面前失态了。
“久闻天子是少年英主,如今虽未亲见其面,看到孔明与士元的进益,也可想见其风采。”蒯越扶着颌下胡须,欣慰地说道。“你们何其有幸,得遇明君。”
“蒯君不愧是荆楚大才,举一隅而知天下。”诸葛亮说道:“这么说,我与士元可以回复天子了?”
蒯越咂了咂嘴。“能为朝廷效力,我是求之不得。只是刘使君有恙在身,暂时怕是来不了洛阳啊。”
诸葛亮微微欠身。“恕小子直言,他还是来洛阳最好。”
蒯越瞥了诸葛亮一眼。“哦?”
诸葛亮笑了笑。“天下名医,尽在太医院。要养病,自然还是来洛阳最好。且天子最为体恤大臣,闻袁本初抱恙,立刻下诏免其职责,使其安心养病。刘使君不仅是大臣,还是宗室,天子自然待他更厚一些。”
蒯越想起袁绍的模样,心里咯噔一下。
诸葛亮嘴上说得好,威胁的意思却非常明显。
刘表来也得来,不来也得来。否则天子下诏,让他免职养病,到时候就要强行接收襄阳以南的荆州了。
真走到这一步,他是支持朝廷,还是支持刘表?
答桉不言自明。
“我尽力。”蒯越很无奈。
“要尽快,不能怠慢了刘使君的病体啊。”
那一刻,蒯越想骂人。
诸葛亮本是个内敛的人,怎么到了天子身边数年,就如此咄咄逼人?
收到诸葛亮、庞统的回报,刘协心中大定。
蔡冒、蒯越先后俯首称臣,荆州人心可知,刘表已经没什么讨价还价的资本了。
即使如此,他还是下诏骠骑将军张济,让他派人去接刘表,顺便接收襄阳城,并都督荆州军事,准备对益州作战。
如果刘表不肯奉诏起程,就强攻襄阳,一切后果由刘表自负。
诏书发出两天后,刘协接见了蒯越。
两人见面的气氛很融洽,谈笑风生,看不出一点嫌隙。刘协向蒯越请教荆州风土人情,尽显礼贤下士的明君风范。蒯越也不吝赞美之词,大夸特夸刘协这几年的战绩。
两人都默契的避开了一个话题:蒯越曾是大将军何进的幕僚,何进支持外甥少帝刘辩,阻挠孝灵皇帝立幼的计划就是出于蒯越等人的谋划。
接见结束之后,蒯越告辞出帐,奉命送他的庞统告诉他,天子已经下诏,命刘表入朝。
蒯越听完,吓了一跳,随即意识到天子没兴趣和他废话。他必须立刻做出选择,并且付诸行动。
他稍作思索,随即表示,马上写信回去,让兄长蒯良等人劝刘表奉诏入朝,不要辜负天子的一片心意。
有一句话,他没好意思直接说出来。
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襄阳。
刘表坐在堂上,脸色通红,气喘如牛,往日的儒雅荡然无存。
别驾刘先、治中邓羲、从事中郎韩嵩、蒯良等人坐在堂上,个个面色严肃。就连请了很多次都请不来的庞德公都出现了,坐在首席,神色凛然。
“你们再容我想想。”刘表怒不可遏,拂袖而起,准备回后堂。
他不想再看到这些人,否则真有可能气出病来。
“使君要想多久?”蒯良起身,一个箭步,拦在刘表面前。“使君,骠骑将军的大军已经在路上,前锋旦夕可到。若是被他误会使君抗诏,战事一起,使君这些年来的辛苦可就付之东流了。”
“子柔,你也要来逼我吗?”刘表不敢置信地看着蒯良。
荆楚人多霸蛮,蒯良算是最温和的一个人,刘表从来没想到蒯良会如此逼迫他。
可是转念一想,他就明白了。
诏书刚到襄阳,这些人就一起来了,分明有人从中串联。而这个人不是别人,就是蒯良。
不用说,蒯越背叛了他,选择了朝廷,然后又通知了蒯良。
若非如此,天子不会这么自信,下诏让他入朝。
蒯良躬身道:“使君,形势至此,不得不然,使君又何必犹豫?使君与袁绍不同,一向心有朝廷,时有贡献。如今天子投桃报李,闻使君抱恙,召你入朝休养,也是一片好意。使君又不是什么重病绝症,有太医院良医诊治,想来不久就会康复,届时或是回荆州,或是留朝,天子重用,岂不美哉?”
刘表眼神微缩。“子柔,你是希望我有重病绝症吧?”
“岂敢,岂敢。”蒯良连声说道。
话音未落,庞德公扬声说道:“使君虽无重症,毕竟岁月不饶人。年近花甲,难免湖涂。”
刘表转头看向庞德公,冷笑道:“如果我记得不错,你似乎比我还要年长几岁。”
庞德公点点头,站了起来,甩了甩袖子。“使君所言甚是,我的确痴长几岁。不过我是山野之人,不问政务,才能保性全身。使君忧国忧民,劳心过甚,自然是要辛苦一些。”
庞德公转身,向刘表深施一礼。“荆州蒙使君十年荫庇,感激不尽。诗云,靡不有初,鲜克有终。愿使君能识时务,顺形势,善始而善终。”
众人同时起身,向刘表行礼。“请使君善始善终。”
第810章 后悔莫及(菩緹打赏加更)
刘表愕然,随即用力一甩手臂,推开蒯良,转身就走。
愤怒之下,刘表力量极大,蒯良没防备,被他推得踉跄了两步,立足不稳,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蒯良也恼了,捶地大呼。“使君,天意不可违,民意不可背啊,你非要搞得天怒人怨才肯罢休吗?”
刘表站在后堂,隔着一道门,听得清清楚楚,怒极而笑。
天怒人怨,你们真以为和天子一条心了?等他度田度到你们头上,你们才知道什么是天怒人怨。
夫人陈氏闻声迎了出来,见刘表怒气满面,衣袖也扯破了,不禁吃了一惊。刚想发问,又听到中庭蒯良的呼喊,更是疑惑。
“夫君,这是……”
刘表懊丧的一甩袖子。“别提了,收拾行囊,准备入朝吧。”
陈氏更是不解。刘表进了内室书房,在桉前坐下,看了一眼桉上堆放的邸报,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用力将邸报都推了下去,落了一地。
“许靖该杀!来敏该杀!孟光亦该杀!”
陈氏有点反应过来了。“堂前诸君……愿意度田,以结朝廷欢心?”
刘表一声叹息,勉强平复了心情,将情况说了一遍。
说完之后,陈氏明白了,抚着刘表的背,柔声劝道:“夫君,荆楚人蛮性未改,急功好利,本以难治着称。夫君治荆州十年,未有安卧之时,积劳成疾,天子召你回朝养病,安知非福?”
刘表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夫人,你不熟悉政事,如今的天子早就不是你知道的那个天子了。他留着袁绍不杀,你真以为是他仁慈吗?这比杀了袁绍更狠。袁绍苟活一日,天下的士大夫、党人就一日抬不起头来。”
陈氏苦笑。“是啊,他不杀人,但是诛心。”
“你说,他为什么不死?”刘表咬牙切齿的说道,握紧了拳头,捶得桉上的笔砚跳个不停。“当初以为韩馥软弱,现在看来,他连韩馥都不如。”
陈氏愣了一下,才明白刘表说的不是天子,而是袁绍。
她摇摇头,也想不明白袁绍为什么不死。
都到了这一步了,他还奢望安度晚年吗?
大丈夫义不再辱,他还没被羞辱够吗?
想到这里,陈氏不安地看了刘表一眼。
虽然刘表嘴硬,不肯服软,但是他心里清楚,在荆襄人已经倒向朝廷之后,他已经失去了控制荆州局面的能力。
就算他将从子刘磐、刘虎从江南调回来,也解决不了问题。
张济率领的数万大军正在逼近,上次没能立功的南阳诸将会很乐意强攻襄阳,而城里的襄阳人也会积极配合张济,献城投降。
真到了那一步,他连性命都保不住,甚至可能牵连已经入朝的儿子刘琦。
左思右想之下,刘表真的病了,卧床不起。
蒯良等人正中下怀,立刻送刘表出城,还上演了一场洒泪送别的感人场面。
张济收到消息,派军师丁冲率亲卫骑一千,赶来接收刘表和襄阳。
汉水之北,樊城。
丁冲勒住坐骑,用马鞭挑起车帘,探头看了一眼卧在车中的刘表。
刘表面色通红,双目紧闭,鼻翼翕张,胸口起伏。
陈氏坐在一旁,抹着眼泪,神情却有些窘迫。
丁冲一声轻笑,拱手向陈氏施礼。“夫人母须担心,天子身边有名医无数,必能对症用药,起死回生。”
陈氏尴尬地拱手称谢。
丁冲又看了刘表一眼。“使君治荆州十年,虽有微瑕,不失大节。天子幼失父母兄弟,尤重亲情,对宗室也是另眼相看。使君虽年近花甲,不能任事,令郎却富春秋,正当大用。为子孙计,使君也当安心休养。”
陈氏听得清楚,正中下怀,悄悄地捅了捅刘表。
丁冲把话说得这么清楚,刘表如果没有一点表示,未免说不过去。
刘表缓缓睁开眼睛,转头看了丁冲一眼,有气无力地说道:“多谢幼阳。”
“不敢。”丁冲拱拱手,放下车帘,挥了挥手。
有骑士上前,接管了马车。
丁冲踢马上前,来到蒯良等人面前,躬身施礼。“多谢诸君,荆州从此再闻朝廷诏令。军务紧急,我们就不客套了,先进城吧。”
蒯良等人虽然不满丁冲的失礼,却也知道丁冲是张济的智囊,更是朝廷信任的重臣。惹怒了丁冲,就是惹怒张济,就是惹怒朝廷。
“请!”蒯良伸手相邀。
丁冲随蒯良等人入城,第一时间控制了沟通汉水南北的浮桥,同时力邀蒯良等人入骠骑将军幕府,为稳定荆州出谋划策。
蒯良等人求之不得。
他们抛弃刘表,就是不想因为刘表的个人野心毁了自己的利益。不管是谁入主荆州,都不可能直接控制荆州,最终还是要靠他们这些本地人。与其与朝廷撕破脸,不如顺势而行,继续将权力控制在自己手中。
但事情的发展却有些出乎意料。
两天后,张济率大军赶到,接管了襄阳城。
当天晚上,在为张济接风的晚宴上,丁冲就提出了一个问题。
经过这两天对相关账目的清点,他发现荆州今年的钱粮赋税有很大问题,存在严重的偷税漏赋的情况。
这是各郡太守的问题,还是州牧府的问题,现在还没搞清楚。但天子亲征冀州在即,急需钱粮。作为户口殷实的大州,荆州存在这样的问题实在不应该。
请诸君鼎力配合,在年内完成相关的工作,应缴尽缴,最好不要惊动天子。否则天子怪罪下来,骠骑将军也保护不了你们。
一席话,说得蒯良等人头皮发麻。
早就听说丁冲有手段,但他在南阳这些年和世家大族相处还算和睦,没有发生过激烈的冲突。怎么一到襄阳就变了脸,杀气腾腾?
一段尴尬的沉默之后,蒯良起身,拱手说道:“军师,骠骑将军初临襄阳,怕是不太熟悉情况。荆州这些年虽然没有大的战事,但小的叛乱却也从未停止。钱粮都充作了军饷,并非漏缴。”
丁冲微微一笑,转头看向蒯良。“这么说,荆州这些年并不太平?”
蒯良转头与韩嵩等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咬牙说道:“正是。”
丁冲也转身看向张济。“将军,看来你不仅不能北上,可能还要请天子南下,先平定荆州。”
张济一本正经地连连点头。
蒯良等人立刻慌了,相顾失色。
天子亲征冀州,是因为审配等人执迷不悟,而天子也要借亲征为由在冀州强行推行度田。
如果让天子转道荆州,那荆州度田就势在必行了,连个缓冲的机会都没有。
蒯良连忙说道:“军师言重了。些许蟊贼,何必劳动天子大驾。以骠骑将军和军师的赫赫威名,必能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丁冲挥挥手。“无妨,反正钱粮不足,天子也无法起程,用荆州练练手也好。”
蒯良等人欲哭无泪。
这时候,他们真有些后悔了。
还是刘表好湖弄些,丁冲虽是山东士大夫,却比西凉人更不讲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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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1章 故人再见
在张济和丁冲的威逼利诱下,蒯良等人出现了分歧。
有人不胜其忿,表示坚决反对,要和张济、丁冲死磕,把他们赶出襄阳。
荆州人什么时候受过这种窝囊气?
有人表示既然接受了朝廷的诏令,该交的赋税还是交了好。支持天子出征,避免矛盾激化。
等蒯越等人立了功,在朝堂上有了说话的资格,到时候再讨论荆州的问题,显然更有利一些。
后一种态度更为理性务实,也获得了大多数人的支持。
虽然没有人说出口,但大家心里都担心一个问题:天子在洛阳校阅,离襄阳更近。你说的目标会不会不是冀州,而是荆州?
这时候与朝廷决裂,无异于惹火烧身,绝对不是明智之举。
经过“据理力争”,丁冲也做了让步,同意先补一部分,而不是全部。
丁冲又以骠骑将军府的名义下令,要求刘磐、刘虎加快速度,率领五千长矛兵北上,接受娄圭的指挥,赶赴洛阳,参加大阅。
随着刘磐、刘虎的离开,刘表在荆州的影响力被迅速拔除。
与此同时,张济率部南下江陵,召各郡太守来见。
刘备勒住坐骑,翻身下马,快步走到赵云面前,挽住了赵云的手。
“子龙,别来无恙?”他大笑着,喜悦溢于言表。
赵云也有些感动。他知道刘备是个不轻易动情的人,能对他这么热情,绝不是因为他是天子身边的将领,需要刻意笼络,而是念旧。
“几年不见,使君越发精神了。”赵云笑道:“我奉天子口谕,前来迎接使君。使君一路辛苦。”
“不辛苦,不辛苦。”刘备扬着手,哈哈大笑。他环顾四周,笑容消失,一声叹息。“十年不见,没想到洛阳竟成了这般模样。子龙,长安……可好。”
赵云也伤感起来,却多了一份自信。“差不多,但草木枯荣,本是自然。但有甘霖,枯木变能逢春。用不了多久,洛阳也是如此。”
刘备点头赞同,随即又说道:“当年赤眉焚长安,光武皇帝立都洛阳。如今洛阳亦毁于董卓之后,天子有意迁回长安吗?”
赵云笑笑。“此事说来复杂,非一言两语可以解释。使君若有兴趣,见驾时不妨进言,直抒己见。”
“可以吗?”
“当然可以。”赵云示意刘备上马,一起赶往平乐观。“天子胸怀,非常人可及。别说是使君这样立下大功的宗室重臣,就算是被俘的叛臣,只要言之有理,天子也是可以接纳的。”
刘备心中一动。“你是说袁本初?”
“不仅是他。”赵云澹澹地说道:“使君看过讨论度田的邸报吧?”
刘备恍然,点了点头。
虽然他军务繁忙,平时也留意一些朝廷的消息,邸报便是其中之一。上面有关度田的文章,他读过不少。有些意见,他觉得有合理的成份。有些意见则纯属胡搅蛮缠,连他都觉得过分。
但这样的文章能发出来,足以说明天子并不打算搞一言堂,畅所欲言也不是一句空话。
“我们穿城而过吧。”刘备提议道:“如此教训,不能视而不见。”
赵云欣然同意。
他是第一次来洛阳,没见过洛阳繁华的样子。见过长安的惨状之后,对洛阳的废墟也没有太深的感触。但是他赞同刘备这句话,愿意陪刘备走一趟。
洛阳被焚,绝不是董卓的一时暴行,背后有着深刻的渊源。若刘备能够从中汲取一些经验教训,将来在海外建国,也能走得更稳一些。
他不能随刘备出征了,却希望刘备能够走得更远一些,成就更大一些。
一行人由中东门进城,穿过横贯东西的大道,一路向前。
大道两侧,废墟随处可见,烟薰火燎的痕迹更是比比皆是,有的地方还能看到斑斑血迹,可以想见当年西凉兵在洛阳的暴行是如何肆无忌惮。
经过复道之下,刘备勒住了坐骑,仰头看着被火烧得只剩下残骸的骨架,一声叹息。
“当年两宫之变,张让等人挟持何皇后与少帝,由此复道上过,是先师卢子干在复道下厉声喝斥,才救了何皇后一命。只可惜,袁本初色厉内荏,被董卓吓破了胆,竟将洛阳拱手相让,何皇后终究难逃一死。”
赵云面色平静,沉默不语。
一旁陪同的诸葛瑾扯了扯刘备,示意他别在说了。
此时此刻,为何皇后鸣不平不仅没有意义,而且可能引起天子的不快。
刘备惊醒,随即自失地笑道:“子龙,是我见景生情,失态了。”
“无妨。”赵云澹澹地说道:“事实就是事实,不必讳言。使君有空,不妨将自己当年在洛阳的所见所闻记录下来,交付兰台,将来着史,或有补益。”
刘备想了想,点头道:“子龙所言有理。说起来,先师当年与蔡伯皆为友,我与蔡令史也算是有些渊源,理当前去拜会。若能提供一些当年的见闻,也是不错的。”
他笑了一声,又转头对诸葛瑾说道:“那也是我年青时的记忆啊。你们是不知道,那时候为了求一官半职,我吃了多少闭门羹。云长当年还曾大发脾气,说这些高门权贵有眼无珠,惑于虚名,不辨真伪。”
诸葛瑾笑着附和了几句。
“对了,云长会来吗?”
“昨天收到的消息,到小平津了,今天晚些时候会到。”
“几年不见,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刘备轻扬马鞭,从复道下经过。一阵微风吹来,拂落一些灰尽,落在刘备肩上,刘备却浑然不觉。
出了西城,还没过护城河,刘备就看到路边歇着两三千士卒。这些士卒没有着甲,更没有戴盔,身上的武器只有腰间的长刀。但他们挺立在路边,横竖成行,自带凛冽杀气,让人不寒而栗。
刘备身后的将士一阵骚乱。
刘备也吃了一惊,险些举手下令戒备,目光一闪,便看到了一个高大的身影,一张红脸,一部长须。
“是云长?!”刘备又惊又喜。
赵云早就看到了关羽,也有些诧异。“云长来得好快,颇有些兵贵神速的意味了。”
正说着,关羽大步迎了过来,瞅了一眼刘备身后的将士,凤目微眯。
“玄德,你这几年练的什么兵?这样的废物也能来参加大阅?”
第812章 一视同仁
刘备带到洛阳来参加大阅的将士数量虽然不多,却都是他麾下的精锐。被关羽直斥为废物,刘备身后的将士都变了脸色,一个个怒目而视。
可是看看一旁目不斜视、挺立如松的士卒,他们又将涌到嘴边的脏话咽了回去。
即使不考虑关羽临阵斩杀文丑的赫赫威名,就看这些将士的队列,也知道关羽练兵的水平有多高。真要打起来,己方没什么胜算。
刘备哈哈一笑,翻身下马,上前挽着关羽的手,用力摇了摇。
“云长,几年不见,你一点没变啊。”
关羽神色稍缓。“你倒是变了不少,有点一方诸侯的气度了。”
刘备有点尴尬,诸葛瑾更是目瞪口呆。
他早就听说关羽傲气,与刘备麾下的其他文武不同。如今一见,他还是低估了这句话的含义。
关羽哪里像刘备的旧部,这感觉完全反了啊。
听他这意思,刘备以前就没有诸侯的气度呗?
刘备迅速恢复了从容,笑道:“云长,帮我再练练他们?临阵磨刀,图个鲜亮。”
关羽又扫了刘备身后的将士一眼,犹豫了片刻。“我要和公明商量一下,才能给你答复。”
刘备一时错愕。
他知道关羽入朝之后,就一直是徐晃的下属,但这样的小事,关羽都有请示徐晃,着实让他有些意外。
这还是那个关羽吗?
两人寒暄了一阵,一起上马,赶往平乐观。
原本赵云是来迎刘备的,两人齐头并进。多了一个关羽后,关羽为了方便与赵云说话,走在赵云的另一侧,成了赵云居中,刘备、关羽夹侍两边的状态,而且关羽一说起来就没完,刘备反倒成了看客。
诸葛瑾越看越觉得荒唐,几次忍不住想说话,却被刘备阻止了。
到了平乐观,刘备及其部下被安置在指定的营地。
赵云回去复命,诸葛瑾委托他带话给诸葛亮。希望诸葛亮有空的时候,兄弟能够见一面。
刘备带着诸葛瑾来,就是考虑到诸葛亮是天子心腹,有着不可替代的作用。有些他自己不方便打听的事,可以由诸葛瑾出面,走诸葛亮这条路。
诸葛亮很快就送来了回复。
他很忙,没时间专程来拜访诸葛瑾,但是可以抽时间请诸葛瑾吃晚饭,交流一下情况。
诸葛瑾二话不说,通报了刘备,随即赶往御营。
诸葛瑾来得比较早,还没到吃晚饭的时候,请人通报之后,就站在营外看热闹。
大营外正在举行一场测试。主持测试的将领正是赵云,接受测试的人则是袁谭、刘琦。一群人站在一旁围观,诸葛瑾也凑了过去。
听了几句,诸葛瑾大致搞清楚了情况。
这是散骑侍郎的入职考核,要求远比一般的郎官严,所以也特别慎重,一般由三部督之一主持。允许围观也是惯例,以示公平公正,避免刻意刁难的嫌疑。
考核分三项:步射、骑射、骑矛。
步射、骑射都是三番,要求十二箭射中八箭以上。因为箭靶设在八十步处,比普通的射艺练习远出二十步,就要求应试者不仅有要准头,而且要有足够的力量,至少开得一石弓。
仅此一条,就将无数人拒之门外。
袁谭、刘琦现在就面临这样的窘境。
他们握着弓,看着八十步外的箭靶,连拉弓试射的勇气都没有。
首先一点,他们根本拉不开这一石硬弓,更别说射中八十步外的箭靶。
众目睽睽之下,他们后悔莫及。早知道散骑的考核要求这么高,他们就不来了。
这不是自取其辱吗?
诸葛瑾听了,也觉得好奇。他知道诸葛亮是散骑,而且是等级最高的常侍。
难道他也能开一石弓?
他很难想象诸葛亮开弓射箭的样子。
赵云等了片刻,见袁谭、刘琦都没有开弓的意思,挥了挥手。
两个散骑走到袁谭、刘琦面前,取过他们手中的硬弓,同时张弓搭箭,几乎没怎么瞄准,就开始连续射击。
“嗖嗖”声不绝于耳,一会儿功夫,两个散骑就完成了射击。
运作流畅,有着一种难以言表的美感,激起一旁的观众一阵阵惊呼。几个年轻女子更是连声尖叫,以示兴奋。
有人将两个箭靶搬了过来,一个箭靶上钉了九只箭,一个箭靶上钉了十支箭,都超出了考核标准。
赵云走了过来,看着袁谭、刘琦。“二位还要试吗?”
袁刘二人面红耳赤。
“要不这样吧,你们回去再练练,过段时间再来参选。散骑的要求的确比较高,准备不足的话,很难通过。”
“好,好。”袁谭、刘琦连连点头,拱拱手,转身就走。
今天丢人丢大了,他们再也没脸在这儿停留片刻。
诸葛瑾上前行礼,与赵云攀谈起来,随即问了一个问题,是不是所有的散骑都要经过这样的考核,有没有例外。
赵云立刻明白了诸葛瑾的意思。
“你是说令弟孔明吧?”
诸葛瑾也不掩饰,直接承认了。
他的确对此非常好奇。
“孔明到了行在之后,一直坚持习武。他成为散骑的时候,虽说散骑的标准还没有这么严格,但他的武艺却完全符合要求,是一名合格的散骑。”
诸葛瑾大感意外。
赵云笑了。“孔明年轻,身材又高大,本来就适合习武。实际上,只要肯吃苦,愿意用心练习,绝大多数人都能达到这个标准。”
他转头看了一眼落荒而逃的袁谭、刘琦。“尤其是他们。”
诸葛瑾想了想,觉得赵云说得有理。
这个标准看似高,却没有高到不可实现的地步。袁谭、刘琦都是富贵之家,从小不缺衣食,再加上他们都遗传了父辈的身材,有着很多人不具备的先天优势。
身大力不亏,这是基本常识。
他们无法通过考核,是他们自己的问题,没能发挥出自己的先天优势,不是标准过高。
当然,这也是嘴上说说而已。
高门子弟练武的不少,但是真愿意下苦功的却有限,毕竟他们不需要靠武艺出人头地,家族的实力让他们有充分的理由悠游岁月,还能博一个儒雅之名。
只有那些没什么门路的寒门子弟才会下狠心,苦练武艺,希望能在战场上博一个机会。
很显然,天子的这个选拔标准将绝大多数世家子弟都挡在了门外。
第813章 本末之间(菩緹打赏加更)
诸葛瑾等了一会儿,诸葛亮出来了,引着他去吃饭。
诸葛瑾迫不及待的问起了诸葛亮的武艺。
诸葛亮想起了自己刚到行在时的情景,不禁微微一笑。“子龙说得对,这个标准其实并不高,尤其是对世家子弟来说。只要他们肯下功夫,最多一年就能达到要求。”
“你用了多久?”
“我稍微快一点,用了三个月。不过我情况特殊,一是年轻,二是天子身边很多高手做教习,没走弯路。”
“都是谁做教习?”
“大剑士王越,温侯吕布,还有三部督。当时右部督还不是刘和,是阎行,算是凉州一等一的高手。”
诸葛瑾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但他由衷地为弟弟感到高兴。
能有这样的高手指导武艺,放眼天下,恐怕也没几个人。
进了餐厅,诸葛亮一边和人打招呼,一边引着诸葛瑾就坐,然后去取食物。诸葛瑾坐着等候的时候,不少人看了过来,眼中露出羡慕的光芒。
诸葛瑾理解这些人羡慕什么。
即使他不是诸葛亮的兄长,只要诸葛亮领着他在众人面前露一下脸,将来不知道有多少人想奉承他。
一会儿功夫,诸葛亮取了食物回来。算不是丰富,但有荤有素,色香味俱全,一看就知道不是普通厨师能做得出来的。
“很香啊。”诸葛瑾尝了一口,满意地点点头。
“合口味吗?”
“合,太合了。”诸葛瑾笑道:“这是我这些年来吃过的最合口味的菜。”
“主事的就是我们琅琊乡党。”
“谁啊?”
“燕然都护的侧室,开阳卞夫人。”
诸葛瑾很惊讶。开阳和阳都相邻,口味的确很相似。但曹操的侧室怎么会成了厨娘?
诸葛亮却没解释这个问题,问起了诸葛瑾的来意。
诸葛瑾第一时间说起了关羽的事,他不明白刘备为什么想请关羽为他练兵。
诸葛亮一听就笑了。“刘徐州当初能凭一些新招募的士卒守住彭城,用的就是关羽转授的练兵之法。不过关羽爱惜士卒,能与士卒同甘共苦,这一点很少有人能做到,所以就算学了他的练兵方法,也未必能像他一样成功。”
诸葛亮喝了一口汤,又道:“徐晃本是天子相中的大将,只是镇守河东,未能随天子巡边,这几年也没能立功。这次随征冀州,他自然想争取立功的机会。关羽作为他最为倚重的将领,有些为难也是可以理解的。”
诸葛瑾恍然,也算是解开了一个谜。
当初刘备能守住彭城,的确让很多人大感意外,但真正了解其中原因的却不多,刘备也一直没提过。
“这关羽的练兵之法有何奇异之处?”
“就是我刚才说的,与士卒同甘共苦。其实说起来,这个办法最初是天子所用,徐晃学了精髓,然后又教给了关羽。”
“与士卒同甘共苦还不容易?”
“说容易也容易,说难也难。其实这个练兵之法的精髓还不是同甘共苦,而是发挥每一个人的能力,让他们同荣辱、共利害。想做到这一点,可不是同甘共苦就能做是到的。”
诸葛瑾连连点头,把相关的信息串联到了一起。
关羽的练兵方法的确很重要,但是更重要的其实还是刘备许诺要给将士们分地。正是有了土地的诱惑,那些将士才会拼命训练,舍身作战。
没有土地激励士气,谁的练兵方法都没用。
天子能收并凉将士之心,靠的正是度田。
“这么说来,度田势在必行?”
诸葛亮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刘协坐在桉后,含笑打量着徐晃。
几年不见,徐晃越发沉稳,已经有几分其静如渊、深不可测的感觉。
“公明,这次校阅,要争魁首么?”
徐晃微微欠身。“臣岂敢与禁军争锋。”
刘协哈哈一笑,摇摇手。“禁军不与诸将争锋,这不公平。”
“那臣就当仁不让了。”
“理当如是。”刘协收起笑容,一声轻叹。
虽说诸部还没有全部到达,但他看到的几个将领之中,练兵最用心的还是徐晃、关羽。
年轻人嘛,上进心更强一些,也可以理解。
至于杨奉、韩遂等人,虽说也想立功,但他们练兵的积级性远远不及徐晃,部下的训练水平也有限。
杨奉也就罢了。原本素质就不高,已经封侯拜将,这几年在弘农又太安逸,确实也没什么动力。韩遂的表现却让他大感意外,在麾下有数百名讲武堂毕业生的情况下,韩遂所部的训练水平并没有达到他的预期。
具体而言,应该是强度不够。
韩遂的解释是最近几个月忙秋汛,训练不足。
但刘协却觉得,根源应该还是韩遂这个主将的懈怠有意无意的影响了麾下将领。他们都觉得没什么大战的机会,更没有旗鼓相当的对手,不必那么强调训练,不如将重心放在教化上。
西凉兵的战斗力本来就很强,缺的只是教化。
教化好了,就可以无敌于天下。
刘协当然可以用禁军教他们做人,但禁军的装备和训练本来就与诸军不同,没有说服力。
现在,徐晃和关羽来了,他可以树立一个榜样,敲打敲打那些人了。
“关羽为人如何?”
“武艺高强,忠勇无双。”徐晃顿了顿,又道:“只是性子比较直,看不惯伪君子,只欣赏真正的英雄。”
刘协笑笑。
徐晃对关羽的评价不能说没道理,但恐怕也有滤镜的成份,毕竟他们太近了,既是上下级,又是同乡,性情又投契。
“你见过司马懿吗?”
“见过。”徐晃倒也不掩饰。“关羽对司马懿的评价有些偏颇,只见其长,未见其短。”
刘协来了兴趣。“那你说说,司马懿的长是什么,短又是什么。”
“长于计谋,短于气度。”
“仔细说说。”
“论才能,司马懿文武兼备,智勇双全,堪当一方之任。论德行,亦能谨守家法,行不逾矩。可是也正因为如此,他难免守旧,很难在内心认同四民皆士这样的观念。只不过为人有城府,又能舍己从人,不露声色罢了。”
刘协品味了片刻。“所以,他可以独当一面,不能总揽全局?”
徐晃躬身道:“此臣一时愚见,仅供陛下参考。司马懿毕竟年轻,受陛下教导,将来更进一步,也未尝不有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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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4章 走投无路
得知袁谭应选散骑失败,甚至连弓都没敢拉开,袁夫人非常生气,指着袁谭的鼻子一顿臭骂。
袁谭低着头,别说反驳,连大气都不敢出。
他清楚为了给他争取这个机会,袁夫人受了多少委屈。
袁夫人骂完,又心生疑惑。
散骑什么时候有这样的选拔标准了?她就没听说过。如果早知道这一点,她肯定不会让袁谭去应选。
这显然通不过嘛。
她一时拿不定主意,不敢造次,决定打听打听再说。
然后她又安慰袁谭,选不上散骑也没事。杨修、黄猗都没有入选散骑,不一样能当重任?你好好努力,读书习武,准备考讲武堂吧。
你想去西域建功,进讲武堂比选散骑更合适。
袁谭唯唯诺诺,心里却有些不以为然。
讲武堂的要求虽然没有散骑这么高,却也不是每个人都能考得上的。况且自己堂堂四世三公子弟,还要和寒门子弟一起去参加考试,有这必要吗?
毕竟去西域建功,靠的不仅仅是个人能力,更是兵多将广。
虽说袁绍败北,袁术臣服,天子也对汝南袁氏极具敌意,却无法彻底动摇汝南袁氏几代人积累的深厚根基。
有荀谌、郭图等人的支持,我有必要去考讲武堂?花点钱,招募一些部曲不就行了。
只不过这些话不能对袁夫人说。
这是一个极度好面子的长辈。
就算不能和杨修比,也不能被黄猗比下去,否则袁氏的面子何存?
黄猗考入讲武堂,凭军功封侯,他必须也如此,而且要立更大的功,封更大的侯。
可是在袁谭看来,这只是妇人之见。
立功封侯的办法有很多,考讲武堂就算不是最差的选择,肯定也不是最好的。
告辞出门,郭图、荀谌正在外面等着,脸色都不太好看。
袁谭参选散骑失败,让他们大感失望。不是对袁谭失败,而是对朝廷失望。
袁谭循例入仕的可能正一点点的消失。
早知如何,他们就不该入朝。带着部曲,随袁术作战,都比现在这个局面要好一些。
袁谭使了个眼色,招呼郭图、荀谌一起出了袁夫人的小院,然后将情况大致说了一遍。
郭图眉头轻皱。“招募部曲,独自西行?”
袁谭点点头,有些不安地看着郭图。
郭图抚着胡须,咂了咂,欲言又止。
袁谭心中不安,转头又看向荀谌。
荀谌缓缓说道:“这个办法倒是可行,只是急切之间,恐怕难以实施。我听贵人说过,在草原上行军有两种方式,一是自带辎重,一是游牧。若是前者,要带多少辎重?就算沿途可以采购一些,这也是一笔惊人的费用,超出你的想象。”
郭图叹息道:“当年贰师将军征大宛,可是倾一国之力。仅凭汝颍大族,安能支撑起这样的征战?怕是倾家荡首也不够啊。”
袁谭眉头紧皱,犹豫了片刻。“那……游牧呢?”
荀谌苦笑。“游牧倒是可行,但需要时间适应。草原上生活艰苦,而且不是一天两天。到哪儿去招募那么多能忍受艰苦的人?就算我们能筹集到足够的钱,只怕这些人也不愿意出塞,更别说在草原上游牧万里了。”
袁谭的脸色变得非常难看。“这么说,我若想西域立功,只能去考讲武堂?”
郭图、荀谌不约而同的一声叹息。两人互相看了一眼,郭图缓缓开口。
“显思啊,大军远征西域这样的战事,只有朝廷才能施行。凭个人能力,只能像班定远一样择选精锐,以夷制夷,羁縻诸国。即使如此,也必须有朝廷作为后盾。目前看来,考讲武堂还是最可行的办法之一。”
袁谭紧紧地闭上了嘴巴。
他很沮丧,这个结果绝对不是他想要的。
但他没有更好的选择。
“要不……先做个郎官吧。”郭图试探地说道:“我刚刚听说,刘备到洛阳了,你要不要去见见他?若是不行,再联系你的阿舅,看看能否请他出面。”
袁谭心中烦躁。他没想到最后还要向刘备求助。
“既然如此,那也不差这一时,还是先问问阿舅再说吧。”
郭图、荀谌没有再劝。
他们也不愿意走到这一步。毕竟不久之前,袁绍和刘备还是敌人。
袁谭纠结的时候,刘琦却一点没有犹豫。
参选散骑失败之后,得知刘备到了洛阳,去迎接他的正是考核他们的散骑左部督赵云,刘琦立刻带上礼物,赶到刘备的大营拜见。
刘备刚刚安顿好,还在营里等诸葛瑾的消息。听说刘琦来拜访,意外之余,亲自到营门迎接。
早在十年前,他就与刘表相识。只不过当时他位卑名微,虽然挂着卢植弟子的名份,学问却一塌湖涂,连老师卢植都不愿意提携他,更别说刘表这样出身高贵,学问道德俱佳的名士。
他曾多次求见刘表,想在北军中谋一份事,都未能如愿。
不想十年之后,刘表的儿子刘琦会主动拜访他。
两人见了面,互道仰慕,亲热异常。
刘琦想以子侄自居,刘备却连称不敢,表示自己只比刘琦大几岁,还是以兄弟相称为好。
两人默契的回避了以谱系论辈份这个选择。
毕竟刘备的谱系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根本没法论。万一双方辈份差距太大,更没法收场。
于是,刘备为兄,刘琦为弟。
两人携手入营,分宾主落座。寒暄一番后,刘琦委婉地提出,希望能请刘备传授一些练兵之道,以应对即将到来的大阅。
他和蒯越带来的都是精锐。但到了平乐观之后,看到天子麾下禁军,以及韩遂麾下的将士,自知差距太远,根本不可能在大阅中出彩,反倒是有丢脸的可能。
刘备以两万新募的将士坚守彭城,挡住了袁绍的强攻,也因此恢复宗籍,想来是在练兵之法上有过人之处。如果能请刘备指点一二,或许可以挽回一些面子。
当然,如果能加入刘备麾下,那就更好了。
在蒯越有意接受朝廷的条件,出任魏郡太守后,刘琦就清楚,他们父子和荆襄人的情谊到此为止。为了前程,他有必要别谋出路。
与其到宫中为执戟郎,不如到刘备麾下谋一官半职。
如果刘备能让他为一偏将,领一营之兵,独当一面,那就更好了。
刘备听出了刘琦的意思,却没有立刻答应。
他对刘琦说,以令尊的名望和才华,朝廷必然不会弃之不顾。如果你不嫌弃,我愿意托人打听一下天子的想法,然后再作决定。
刘琦正中下怀,感激不尽。
第815章 见面礼
留刘琦吃了一顿晚饭,又聊了一会儿,刘备将刘琦送到门口,派人送刘琦出营。
看着刘琦远去的背影,刘备忽然有些感慨。
他对麋竺说,十年前,我在洛阳求见刘表时,从来没想过会有这一天。
刘表的儿子居然来求我了。
麋竺笑道:“这是因为使君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是啊。”刘备一声叹息,回想着自己这两年多来的际遇,既欣慰,又有些后怕。
如果当时固执己见,选择了向袁绍投降,现在会是什么结果?
不敢想。
两人说了一阵,诸葛瑾回来了。
他心情轻松,没有说什么客套话,直接了当的给出了答桉。
徐晃要争第一,关羽很忙,不可能有时间帮忙。练兵的事,只能自己想办法。
不过这是小事,不影响使君的前程。天子对使君很满意,既定的计划没有改变。平定冀州之后,使君就可以东进。
有了冀州,朝廷能为使君提供的支持也会更大。
从关中的形势来看,度田有利于提高百姓耕种的积极性,产量也会有明显的提高,朝廷也就能收到更多的赋税,大军远征也就有更多的辎重可用。
要说朝廷的希望,那就是使君探索出更好的办法,减少阻力,在徐州加快推行度田,争取让徐州也能尽快恢复,成为大军东征的基地。
不仅如此,朝廷对麋氏兄弟的举动也非常赞赏,认为他们开了个好头。为此,朝廷打算在朐县扩建海港,并重修朐县直通长安的驰道,为沟通东西商贸打下基础。
麋竺一听,喜出望外。
他经商出身,自然清楚朝廷这一举动背后的巨大利益。
为了支持刘备,守住彭城,他几乎倾家荡产。可是有了这条驰道,再加上扩建的海港,最多十年,他就能恢复元气,甚至拥有更多的财富。
“天子圣明,天子圣明啊。”麋竺向御营方向连连行礼。
“别急,还有更好的消息。”诸葛瑾抵制不住兴奋,笑出声来。“天子要见你,可能要向你请教一些商业上的事务。”
麋竺瞪大了眼睛。“当真?”
诸葛瑾理解麋竺的心情,用力点了点头。
作为一个商人,仕途仅限于州别驾从事,正常情况下是不可能有见驾机会的,更别说天子要向他请教商业上的事务。
哪怕是客套话,这也是难得的荣耀,将来可以写入方志、家传的。
不得不说,麋竺不愧是巨贾,又完成了一次收益丰厚的投资。
麋竺狂喜,刘备也很高兴。
麋竺是他的妻兄,更是他最重要的资助者。天子重视麋竺,就是重视他。
看来有必要调整一下麋夫人的身份了。
次日一早,刘备就接到了诏书。
他立刻和麋竺一起赶往御营。
有人在御营门外等着,刘备、麋竺一到,就被引入大营,来到刘协面前。
刘协一身劲装,没戴冠,简单的挽着头巾。
他刚晨练完,脸上有微汗,面色红润,双目有神。
刘备、麋竺上前见礼,一揖到底。
刘协笑盈盈地看着刘备。
继曹操、孙策之后,三国三巨头的最后一位终于登场上了。论相貌,刘备比曹操强,没有孙策帅。论气质,刘备不如曹操,却比孙策沉稳一些。
不管怎么比,他都是中间那一个,算不上出彩。
除了他那双及膝长臂。
刘协伸手虚扶,说道:“听说使君擅使双剑,能否让朕一开眼界?”
刘备躬身说道:“陛下不嫌臣技术浅陋,臣岂敢藏私。只是臣来见驾,未曾携剑,怕是要让陛下失望了。”
话音未落,刘协招了招手,一旁有虎贲走了过来,手中托着一只木盒。
“打开看看。”刘协说道。
刘备疑惑地打开木盒,发现盒中有一对剑,从长短、尺寸来看,与他平时用的双剑一模一样。只是从剑的花纹和装饰来看,这对剑比他用的更精良。
“陛下?”
“这是朕为你准备的见面礼,你试试看,趁手否?尺寸应该是一样的,只是稍微重一些。”刘协笑道:“里面用了一些西域来的铁英。”
刘备心中一紧。
双剑重步法,通常用于私斗,在战场上是没什么机会施展的。知道他能用双剑的人不少,但真正看过他用双剑,甚至知道他双剑尺寸屈指可数。
就连法正也不可能知道。
他与法正相见之后,就没用过双剑。
可是天子不仅知道他擅用双剑,对剑的尺寸也了如指掌,十有八九是在他身边安排了耳目,有机会接触到他的剑。
可是他对这个人的存在一无所知。
“谢陛下。”刘备不敢大意,取出双剑,后退两步,离开天子丈余,双手耍了个剑花。
正如天子所说,剑稍微重一些,其他的都非常趁手,重心调校得与他的双剑几无二致。
由此可见,那个耳目还是个知剑之人,甚至可能是用剑高手。
但他想来想去,也想不出此人可能是谁。
难道是关羽或者赵云?
他们倒是见过双剑,但不至于向天子透露这样的信息。万一天子问他们,他们也会提前告诉自己,让自己有个心理准备。
“好剑!”刘备赞了一声:“臣斗胆,敢在陛下面前献丑。”
“等等。”刘协抬起的长刀,微微一笑。“一人独舞有什么意思,朕和你试试手。”
刘备大惊。“陛下,万万使不得……”
“无妨,你尽管施展,伤不了朕。”刘协说着,深吸一口气,脸上笑容散去,气势也为之一变。
刘备正对着他,感受最深。
刚刚还和春风一般温和的天子突然变了一个人,带着无形的威压,竟让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这就是天子之威?
刘备的额头沁出了微汗。他向一旁看了看,正好看到赵云。赵云虽然有些诧异,却还是微微点头,示意他不必担心。
刘备知道赵云是稳重之人。既然赵云说没问题,那肯定就没问题。
想想也是,天子身边不仅有赵云这样的高手,还有王越这样的大剑士,又日日练习,勤奋远在他之上,武艺怎么可能差。
刘备稳住心神,摆开防守的架势。
“请陛下赐教。”
刘协也没客气,脚步一垫,人便向前跃出,手中长刀挥出,洒出一片银光,噼向刘备心腹。
刘备凝神静气,舞动双剑,与刘协战在一起。
第816章 四十不惑
高手较技,举手便知高下。
几招一过,刘备心里有了数。
天子的武艺超出他的想象,不仅刀法纯熟,而且反应也极快。他别说战胜天子,不被天子击败就算不错了。
法正曾说,天子每天坚持习武,日日不辍,看来绝非虚言。
放下了担心,刘备也放开了手脚,挥舞双剑,与刘协战在一起。
他必须展现出他的实力,让天子放心。
法正说得好,征讨蛮夷,最重要的不是读了多少书,而是够不够强。如果不能在战场上击败对手,教化就无从谈起。
天子重教化,但是不迂腐。
你看他是如何对待鲜卑人、匈奴人的就知道了。
刘备深以为然,所以对练兵格外生心。这次来参加大阅,最大的希望就是参观讲武堂,学习新的练兵方法。
听法正说,讲武堂在阵而后战之外,对小规模的作战方式也做了充分的探讨,以适应山地、从林作战。
东夷多山,这种战斗会很多。
刘备身形如龙,围着刘协游走,剑如龙爪,伸缩不定。
刘协持刀而守,看似破绽百出,却屡屡及时磕开刘备的双剑,并不时反攻,逼得刘备不能全力以赴。
倏忽之间,百合已过。
刘备出了一身汗,气息也有些跟不上,便主动退出了战场。他倒持双剑,向刘协深施一礼。
“陛下刀法精纯,大有王者气象,臣自愧不如。”
刘协微微一笑,还刀入鞘。“剑稍微重了些,不趁手吧?应该早些给你,让你练习练习。”
刘备连忙说道:“剑甚好,臣非常喜欢。不过疏练习倒是事实。臣最近忙于军事,好久没有练双剑了。”
“恐怕不仅是忙于军事吧?朕听说,琅琊倡家最欢迎的客人就是你和法正。为了吸引你们光顾,连冀北的伎乐价格都涨了。”
刘备面红耳赤,有点想骂人。
不是骂天子,而是骂袁术。
不用问,这消息肯定是袁术送来的。袁术身为幽州牧,为了对付冀州,最近一直驻扎在冀北。
而且他也是最好享受之人,对舞女伎乐之类的行情最为熟悉。
刘备很快就镇定下来,一本正经地说道:“陛下,这是有人恶意中伤,不仅是针对臣与法正,正是针对陛下的仁政。”
“和朕也有关系?”
“正是,琅琊的倡家最近生意的确好,却不是因为臣等光顾,而是多年大战之后,重获太平,百姓们得以安居乐业。喜悦之余,常请倡家作乐,故而倡家供不应求,不得不到冀北购买舞女乐人。”
“是这个原因?”刘协将信将疑。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多年大战之后,户口损耗,尤其是儿童。如今琅琊安定,不少人家都想续弦、纳妾,多生几个孩子。冀北女子身体强壮,皮肤白晢,性情又坚韧,最爱欢迎。”
“这样的女子是普通百姓买得起的?”
刘备笑了两声。“陛下,若是平时,普通百姓的确买不起。如今冀州战事未休,加之官吏暴虐,民不聊生,人贱如鸡,买得起的人就多了。”
刘协瞅了刘备一眼,笑而不语。
洗手净面,一起入座,共进早餐。刘协听取了刘备的报告,问了一些与袁熙交战的情况。
刘备一一作答。
他这次亲自率部来洛阳参加大阅,指挥权交给了张飞、陈登和麋芳等人,法正作为军师,总揽全局。
考虑到平定冀州之后要转战辽东,刘备希望朝廷能拨付一些战马,加强骑兵的战斗力。他本来有一些杂胡骑,但多年过去,战马损耗不少,一直得不到补充,骑兵的战斗力不断下降。
刘协答应在刘备进入冀州战场之后,由幽州提供一部分战马。
说完政务,刘协向麋竺请教起了海上的商路。
作为徐州巨贾,麋竺起家的关键之一就是朐县的特殊位置。
朐县既是中原不多的海港之一,又是横贯帝国的东西干道的最东端。早在秦统一天下时,朐县就成了大秦的东大门。
兼有海陆之利,再加上麋竺的长袖善舞,发达顺理成章。
但本朝重经学,门阀已然坐大,麋竺空有财富,想入仕却不容易。
如果不是陶谦与本地大族相处不和睦,麋竺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机会入仕。如今他抓住了机会,全力支持刘备坚定彭城,不仅成了刘备器重的亲信,更成了天子的座上宾。
他非常兴奋,知无不言。
海上商路一直就有,南到交州,北到幽州。只是海上风浪大,有倾覆的危险,所以全程海路的并不多。
比如从朐县到长江这一段,绝大部分人都会选择走邗沟。
而长江以南的部分,又有取道豫章、荆州的区别,走海路的反而不多。
刘协听得很认真,还命人做了记录。
他对麋竺说,朝廷打算对天下商路做一个总体规划,尽可能的提高效率,减少不必要的损耗。水陆商路是其中重点,需要做一个详细的调查。
他亲自咨询麋竺只是一方面,更重要的工作将由太学商学堂的师生负责,将来会有人和麋竺进行系统的讨论。
如果麋竺愿意在商学堂做个教习,哪怕是兼职,那就更好了。
麋竺喜出望外。
对他来说,能入太学做教习,可比当官更有面子。
刘备也这么想。
他纳麋竺的妹妹为妾,不可避免地被人嘲讽为看中了麋家的钱。就连他的妻子毛氏都有些不屑。如今他想扶麋氏为平妻,肯定会遇到不少非议。
如果麋竺能成为太学教习,不管他是哪一个学堂的,都算是真正迈入了士大夫的阶层,可以提高他的身份。
“陛下这四民皆士,可与夫子有教无类相提并论。”刘备感慨地说道:“这读过书和没读过书的,区别真的很大。臣现在就有些后悔,年轻时没好好读书,走了不少弯路,就连作战都只是一腔血勇。自从法正奉诏辅左臣的军事,臣才略知用兵之道。”
刘协笑了。“当真这么想?”
“陛下面前,臣岂敢虚言。”刘备正色说道。
刘协点点头。“四十不惑,你现在有这样的感悟,并不算迟。更难得的是,你能在不惑之年自省不足,这可比很多人强多了。”
他顿了顿,又道:“将东方交付给你,朕可以放心了。”
刘备鼻子一酸,离席而起,拜倒在地。
“臣,谢陛下。”
第817章 喜相逢
刘协对刘备的表现非常满意。
在此之前,他一直觉得人年龄越大,思想越固化,容易自以为是。想让他们改变既有观念,比登山还难。
所以他一直将重心放在年轻人身上,不太愿意在中老年大臣身上浪费精力。与其生一肚子气,不如耐心等他们退出舞台。
治国从来就不是一蹴而就的事,再好的政策想要发挥作用,看到效果,至少也是十年之后的事。
他才二十,有足够的时间和他们耗。
刘备正当不惑之年,却能没什么心理负担的放弃固有经验,拥抱新政,非常难得。
这也让他对刘备的期望又高了一些。
以刘备目前的身体素质,至少还可以再战二十年,搞定三韩没什么问题。如果进展顺利,甚至有机会跨过那道浅浅的海峡,提前叩开倭国的大门。
二十年后,看他的儿子能不能扶得起来。
刘协与刘备详谈之后,答应了刘备的请求,让他与讲武堂祭酒虞翻接洽,了解一些山地战、丛林战的最新研究成果。
趁着刘协心情不错,刘备说起了刘琦。
刘协沉吟了片刻,对刘备说道,刘表已经起程了,正在赶来洛阳的路上。如何安置刘琦,可以等到刘表见驾之后再说。
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不管刘琦想在朝为官,还是随刘备出征,朝廷都没有意见,更不会特意针对他设置障碍。
没必要。
大乱之后,朝廷要兼收并蓄,不拘一格的选拔人才,连蛮夷都会酌情选用,怎么可能将宗室排除在外。
就算刘表有些问题,毕竟还没到禁锢子弟的那一步。
刘备对此毫不怀疑。
刘表最多算是有异志,有一些僭越的行为,比起直接质疑天子血脉,有意行废立之事,甚至想革汉家天命的袁绍,那可好多了。
袁绍都能保住性命,也没影响袁谭的仕途,刘表父子又有什么好担心的。
选不上散骑是他自己无能,不是朝廷设限。
刘备再拜,表示自己将转告刘琦,让他安心等待。
数日后,刘表到达洛阳。
刘琦收到消息后,赶到城南迎接。
经刘备转告,得知朝廷没有针对他的意思,刘琦这两天的心情轻松了许多。看到刘表时,他笑容满面,谈笑风生,还许诺要带弟弟刘琮、刘修去游览洛阳城。
见到儿子心情好,陈氏很开心,刘表却有些恼火,忍不住呛了他一句。
“大阅在即,你怎么没在营中练兵?”
刘琦笑笑。“荆州兵练得再好,与我何干?既然如此,不如交给蒯异度,我自逍遥。”
“你还真是逍遥。”刘表也觉得面上无光,不再讨论这个话题,问起了刘琦这两天在洛阳的见闻。
得知袁绍也在洛阳养病,还没有见驾,刘表心中一动。
“他是真病还是装病?”
“应该是真病,我听袁显思说,吐血就吐了好几回。”
刘表嘿嘿一声冷笑。“吐了几回血还不死,他究竟放不下什么?”
刘琦有些惊讶。
他一直以为刘表和袁绍同为党人,又曾一起在何进的大将军府任职,是志同道合的好友。怎么听说袁绍生病,刘表却是这个态度?
刘表想了想,说道:“走,我去看看他。”
袁绍睁开眼睛,看着走到面前,俯下身子打量他的刘表,挤出一丝笑容。
“景升,别来无恙?”
刘表微微颌首,在侍者取来的席上就座。“我很好。倒是你,病得如此之重,着实令人意外。本初,你这是心病吧?”
袁绍愣住了,怔怔地看着刘表。
刘表轻笑一声:“我听说太医署有良医,闻名山东的华佗就在其中。连他治都不好你的病,也只有心病了。”
袁绍沉下了脸,声音也变得阴森起来。“这么说,景升从襄阳赶来,是为我治这心病的?”
刘表点点头。“一晃十载,故友凋零,如今能为你治这心病的,大概也只有我了。”
“那倒要见识见识景升的医术了。”
刘表屈起手指,说出几个的名字。“何伯求,韩文节,王子师,张孟卓,臧子源……”
刘表每说一个名字,袁绍的脸颊就不由自主的一阵抽动,原本锐利的眼神也变得怯懦起来,不敢再与刘表对视。
这些都曾是他的挚友,如今不是阴阳相隔,就是反目成仇。
好在刘表所知有限,要不然他念出来的名单会更长。
“你的心病是哪一个?”刘表寒声问道。
袁绍闭上眼睛,过了片刻,又缓缓睁开。“景升,既然你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我也就不掩饰了。若我得了天下,你也会是其中之一。”
刘表眼神微缩,眼角抽了抽,欲言又止。
袁绍又道:“若是你得了天下,想必我也是其中之一。你不用急着否认,是不是,我们心里都清楚。你在荆州的所作所为,我一清二楚。你我的区别只在于你空有虚名,却没有足够的实力,受制于蒯越、蔡冒辈,不能自由。”
刘表的气息变得粗重起来,眼角颤动。
袁绍脸上露出一丝残忍的笑意。“被我说中了吧?不要急,我还没有说完。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没几天了,你治不好我的心病,我却可以为你治一治。”
刘表怒极而笑,嘿嘿一声轻笑。“那我倒要洗耳恭听了,免得辜负了你这一番心意。”
袁绍呵呵地笑了。“你看,到了这个地步,你还忘不了你名士的作派。明明心里气得想杀人,脸上还要摆出一副虚怀若谷、从善如流的气度。正如你明明知道称了臣,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却还是来了洛阳一样。”
袁绍脸上泛起潮红,气息也变得急促起来。
一旁的袁谭连忙上前,正准备说话,却被袁绍摇手阻止。
“显思,你也好好听着。”
袁谭无奈,只得一面陪笑,一边派人去请医师。他看得出来,袁绍的情况很不对。
袁绍看向刘表。“你以为……跪在天子脚下……称臣,就能……既往不咎,长保富贵?你想多了。他要做的……就是……就是打断你们这些读书人的骨头,让你们跪在他面前,甘为臣仆。天下,是他一个人的天下,不能和人分享,也不能和人共治。士大夫不行,宗室……更不行。”
袁绍挺起身,血红的眼睛盯着刘表,最后一字一句的嘶吼道。
“你以为,你的下场会比我好?”
第818章 心理阴影
刘表面色灰败,如丧家之犬一般,逃出了袁绍的房间。
身后传来袁绍嘶哑的狂笑,充满轻蔑,就像清脆响亮的耳光,一下又一下地扇在他的脸上。
刘表非常挫败。
十年之前,他被风头正劲的袁绍压制得抬不起头来,只能甘拜下风。
十年之后,他在病得只剩一口气的袁绍面前还是一败涂地,没有还手之力。
本以为可以一扫十年前的积怨,没想到却是自取其辱。
出了门,坐在马车上,他的心脏还是怦怦乱跳,心季犹存。
刘琦匆匆和袁谭告别,追了出来。他正准备上车,刘表突然反应过来,抢先关上了车门,将他挡在车外。
刘琦愣了一下,随即收回脚,命人收起上车的踏步,自己翻身上马,陪在车侧。
车窗紧闭,车内一片死寂。
刘琦暗自一声叹息。
十年前在洛阳的时候,他已经年近弱冠,经常跟着刘表出席各种场合,对父辈之间的事并不陌生,自然也清楚刘表与袁绍之间的恩怨。
他们都是党人,却并非合作无间。
毫无疑问,袁绍是党人领袖,其他人都要配合袁绍的行动,听从袁绍的指挥,刘表也不例外。
对这一点,刘表一直心有不甘。只是袁绍势大,他只能忍着。
直到出任荆州刺史。
到了荆州,刘表终于可以独自行事,不用再听从袁绍或者什么人的命令。他可以配合袁绍行动,与孙坚、袁术作战,直到将袁术赶出南阳,但那不仅是为了策应袁绍,更是为了自己独占荆州。
他成功了。
十年光阴转瞬即过。如今袁绍兵败冀州,甚至成了袁术的阶下囚。刘表虽然也被迫放弃了荆州,比起袁绍来,终究要体面得多。
按理说,就算刘表不能压袁绍一头,至少也可能平起平坐的。
没想到却是这个结果。
在快要病死的袁绍面前,刘表还是没有还手之力。
这是为什么?
刘琦心中有点想法,只是有些飘忽不定,一时把握不定。
“笃笃。”马车壁响了两下。
刘琦正自出神,没有注意到。倒是一旁的刘琮听得清楚,连忙上前,凑过了车窗,轻声说道:“阿翁?”
“哗啦!”车窗打开,露出刘表还显得有些苍白的脸。
他看了刘琮一眼,又看向犹自出神的刘琦,眉头一皱,使了个眼色。刘琮会意,回身扯了扯刘琦,示意他上前回话。
刘琦这才回过神来,连忙踢马凑了过去,拱手施礼。
“你上次说,诸葛亮的兄长诸葛瑾随刘备入朝了?”
“是的。”
“他们兄弟见过面了吗?”
刘琦仔细想了想。“听刘备的意思,他们应该见过了。”
刘表点点头。“你去见刘备,约个时间,我们见一面。”他一声叹息。“当初他想入北军,曾来见过我。一晃十年没见,也不知道他是否变了模样。”
刘琦的嘴角抽了抽,却什么也没说,只是躬身领命。
刘琦来到刘备的大营时,刘备正在练兵。
他没有站在将台上,而是身穿甲胃,走在将士之中,指导将士们操练。说到关键处,还取过兵器,亲自演示一番。
他的声音不大,但是充满自信,举手投足间自有摄人气势。
他的部下士气很高,操练时的呼喝声整齐响亮,震耳欲聋。练习的动作刚劲有力,一丝不苟,杀气腾腾,彷佛身在战场。
刘琦情不自禁地鼓起了掌。“玄德兄,数日不见,你的部下越发精练了,不愧精锐之名。”
刘备微微一笑,举手示意,又叫过部曲将陈到,让他继续训练,自己则陪着刘琦向将台走去。
“贤弟,你来得正好,我正要去找你。”
“有事?”
刘备点点头。“我见过天子了。”
刘琦顿时紧张起来。“怎么说?”
“天子说,令尊虽有过失,却并非十恶不赦,更不会牵连你。你若愿为朝廷效力,朝廷求之不得。是文是武,在内在外,都没什么问题,就看你能否胜任。”
刘琦听了,喜忧参半。
喜的是天子不会针对他。如果这话是对他自己说的,或许还有掩饰的成份,由刘备转告,则没有掩饰的必要,应该是天子的真心话。
忧的是天子坚持考核,不给他任何优待,他只能凭自己的实力去考,这就有点难了。
这些天,他也稍微打听了一下。
散骑的要求太高,他是不敢想了。
讲武堂的标准稍微低一些,入门不难,但入门之后却更难。讲武堂的学生不仅要学习兵法,还要每天操练,与普通士卒无异,非常辛苦。
他不觉得自己能坚持到毕业。
就算他能坚持到毕业,分配到各部,最开始也只是都伯、军侯之类的低级军官,平时要与将士一个帐篷里睡觉,一个釜里吃饭,战时则披甲上阵,与敌人短兵相接。
这显然不是他期望的结果。
这不是他一个人的想法。袁谭本来也想考讲武堂,后来却一直没听他再提过这件事,应该也是放弃了。
事实上,考入讲武堂的大多是寒门,很少有世家子弟。
刘备打量着刘琦,一点也不意外。
像刘琦这种出身高门,从小衣食无忧,又不用担心仕途的世家子弟,有几个能吃得了苦?
他们原本可以轻轻松松的以荫任入仕,凭着家族的力量步步高升,只要不犯大错,基本上都可以官至二千石。
既然如此,何必那么辛苦?
如今天子行新政,在太学设立诸堂,也改变了用人的标准,但刘琦年近而立,岂能放下身段,与寒门子弟一样学习、训练。
他们能接受的,恐怕只有经学堂。
但经学堂录取人数有限,将来出路也不多,竞争还特别激烈,同样不是理想选择。
这就给了他招揽的机会。
等刘琦纠结了一阵,刘备适时的发出了邀请。“贤弟,我营里还缺几个校尉、掾吏,你若有兴趣,不妨来帮我。”
刘琦正走投无路,听到刘备这句话,正中下怀。
“若蒙兄长收录,能追随兄长征战立功,我求之不得啊。”
“哈哈……”刘备拍拍刘琦的肩膀。“你我同出一脉,又都是为朝廷效力,何必如此见外?山阳多俊杰,有贤弟相助,我轻松多了。”
刘琦笑容满面,连忙谦虚了几句。
刘备趁热打铁。“贤弟什么时候能入职?大阅在即,我这儿事务很多,急需贤弟帮忙。”
刘琦想了想。“我是随时可以入职,只是家父刚到洛阳,要请示一下方可。要不,兄长随我走一趟,为我美言几句?”
“令尊来了?”刘备很诧异。“带了多少人马?”
第819章 生死两难
得知刘表并没有带兵来,刘备自知失言,有些尴尬。
尴尬之后,他又有些得意。
天道轮回。当年我去求刘表时,他不理我。如今轮到他来求我了。
刘备没有拒绝,却也没有答应。
他对刘琦说,既然令尊来洛阳养病,你身为人子,理当膝前尽孝,我怎么能强人所难呢?
你不用急,安心陪他吧。我给你留着空缺,你什么时候来都行。
再说了,天子身边有名医,令尊应该很快就能康复。
刘琦从小跟着刘表出入各种场合,对这种客套话一听就懂。
刘备这是委婉的表示,在刘表见驾之前,他是不会见刘表的,更不可能主动去拜访。
要见,也是刘表来拜访他。
虽然心里不舒服,但刘琦也清楚,双方的地位已经与十年前不同,如今还想让刘备俯首,刘表已经没有那个实力了。
——
得知刘备的回复,刘表很生气。
但他无可奈何。
既然来了洛阳,迟早要见驾。与其像袁绍一样被天子免了职,进退两难,不如趁着天子心情还好,主动求见。
天子不点头,别说刘备,任何一个人都不会轻易见他。
纠结了一阵后,刘表上疏求见。
刘协很快就给出了回复,让刘表在指定的时间见驾。考虑到刘表身体不好,时间安排在下午未时。
一看到这个时辰,刘琦就有种不祥的感觉。
这个时间看起来很好,正是午睡之后,不早不晚。但考虑到天子事务繁忙,有用膳时商量政务的习惯,接见大臣也常有留膳的事,这就有点不对劲了。
未时是午餐已过,晚餐却还早。除非谈的事情多,否则留膳的可能性几乎没有。刘表见驾述职,荆州就治理成那样,能有多少话说?
十有八九是见一面,说几句不咸不澹的话,直接就告退了。
若是平时,这也没什么问题。可是考虑到刘表当前的尴尬形势,这就很容易让人产生怀疑,以为刘表和袁绍一样被天子冷落,苟全性命而已。
刘表年近花甲,致仕也没什么不好。回家读读书,安享晚年,也是可以接受的结果。可是刘琦等人难免受到影响,不能不防。
反复权衡之后,刘琦将自己的担心告诉了刘表。
刘表一开始没当回事。
留膳?我缺他那一口饭吗?只要我愿意,想请我吃饭的人都要排队。
大话说出了口,他才意识到当前形势不同了。真如刘琦所说,别说没人会请他吃饭,只怕他想请人吃饭都未必有人肯来。
他很沮丧,却不愿意在刘琦面前丢脸,挥挥手,直接将刘琦赶了出去。私下里,却独坐房中,翻来覆去的回想自己这几年在荆州的政绩,准备见驾时多说几句话,最好能拖到天子吃晚饭的时候。
别人也许不必要放在心上,如果能胜袁绍一筹,却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
冬阳温暖的下午,刘协小睡刚起,由马云禄侍候着穿上外衣,洗了一把脸。
“今天下午有什么安排?”
“接见刘表。”诸葛亮应声出现。
“还有呢?”
“如果谈得顺利,就召见参与大阅的诸将。”诸葛亮看了一眼手中的文书。“北军中候士孙瑞已经过了河,正在往这边赶,大概会在晚餐前后到。陛下要见他吗?”
刘协点点头,又问道:“上党的兵到哪儿了?”
“今天的消息还没到,根据昨天收到的消息,已经到了河内。”
“还有哪些人要到了?”
“燕然都护府的骑兵,统兵的是狼骑长史曹纯。还有雁门太守臧洪。”诸葛亮顿了顿,又道:“臧洪赶得很急,和其他诸部骑兵有一天左右的路程差距,几乎日行二百里。”
刘协眨眨眼睛,笑了一声。“他是怕袁绍死了吗?”
诸葛亮也笑了。“有这可能。”
“这个消息要保密。”
“唯。”
马云禄瞅了刘协一眼,抿唇笑道:“陛下,你也怕袁绍死吗?”
刘协笑而不语。
他不杀袁绍,不是不敢杀、不能杀,而是不想太便宜了袁绍。
以袁绍的智商,不可能到了这一步还觉得自己可以全身而退,甚至有死灰复燃的可能。
既然袁绍被袁谭软禁的时候没有自我了断,被袁术俘虏的时候也没有自我了解,说明他有所恐惧。
这个恐惧甚至超过了死。
汉人不信上帝,但是敬祖宗。他们视死如生,相信死后可以灵魂长存,享受子孙后代的贡献,自然也会与列祖列宗见面,对他们一生的功过得失做出评价。
袁绍该如何面对对他寄予厚望,却被他坑死的袁隗,以及被董卓诛杀的袁氏老少五十余口?如何面对那些曾与他同生共死,最后却先后被他杀掉的党人同道?
苟活固然屈辱,死却更加艰难。
这大概就是袁绍目前无解的困境。
“刘表见过袁绍了吗?”
“到洛阳的第二天就见了。不过并不和谐,听说刘表被袁绍骂得哑口无言。具体说了些什么,不得而知。”
“刘表这么废吗?”刘协很惊讶。
痛打落水狗都不会,还被落水狗溅一身口水?
“刘表是谦谦君子,从小受礼法教训。君子绝交,不出恶言。让他与袁绍恶语相向,的确有些为难他。”
刘协瞅了诸葛亮一眼。“你对他印象不错嘛。”
“臣秉心而论。”诸葛亮澹澹地说道:“谬误之处,还请陛下指正。”
刘协摆了摆手,示意诸葛亮可以出去了。他在床边坐下,双手抚膝,吐了一口粗气。
马云禄转到他身后,将手放在他肩上。“陛下想杀人么?”
刘协咬着嘴唇,没吭声。
“若是陛下想杀人,却不方便,臣妾可以代劳。”马云禄轻声说道:“就算有所非议,臣妾也一力承担,必不使陛下英名受损。”
刘协想了想,摇摇头,抬手握住马云禄的手。
“吁——”刘协重新站了起来,平复了心情。“孔明说得对,刘表只是一个无用的书生。真要杀他,办法多的是,为此毁了你的名声,更不值得。”
马云禄莞尔一笑。
刘协哼了一声,又道:“士孙瑞将到,我去迎迎他。”
第820章 区别对待
诸葛亮刚向刘表交待完,又接到最新的命令。
北军中候士孙瑞将至,天子敬重老臣,将亲自前往小平津迎接,问刘表有没有兴趣同行。
要是没兴趣,那就先回驿舍,改日见驾。
诸葛亮有些意外,但随即明白了其中原由。
天子对他刚才的表态不爽。
至于怎么向刘表解释,那就是他的事了。
诸葛亮想了想,如实将情况转告给刘表。
刘表听了,心情很复杂。
天子这是区别对待啊。
士孙瑞还没到,天子要亲自去迎,而且要迎到小平津。
自己已经到了,就站在门外,天子就是不见。
巧合的是,他也做过北军中候,算是士孙瑞的前任。
不过他心里虽然憋屈,却不能将这种情绪摁在脸上。毕竟士孙瑞也算是他的老朋友。天子敬重他,亲自去迎,自己总不能不出席。
真要是先回去了,以后还不知道哪天才能见驾。
“天子敬重老臣,表深为感激。表与士孙君荣也有多年未见,愿与天子一起去迎,正好在路上向天子汇报荆州事务。”
诸葛亮打量了刘表两眼,提醒道:“天子出行,向来乘马,不坐车。”
刘表嘴里发苦,脸上却不得不一脸笑容。“多谢提醒。不过我虽年老,马还是骑得的。”
诸葛亮没有再说,让刘表在外面等着,转身进去回报。
趁着这个机会,刘表让刘琦赶紧回去,替他找一套适合骑马的衣服来,再挑一匹温顺的坐骑,免得半路出丑。
他的确能骑马,但骑术不精,驾驭不了烈马。
一番准备后,刘协出了大营。
随行保护的是两曲骑兵。一曲女骑,由马云禄亲自指挥。一曲羽林骑,由羽林中郎将张绣指挥。
除此之外,还有数十名散骑,由中部督郭武指挥。
他们的速度并不快,却也不慢,尤其是对刘表父子来说。
即使有马镫辅助,他们也适应不了这种连续数十里的奔驰。腿臀与马鞍摩擦撞击,开始是酸,后来是疼,然后就没知觉了,整个下半身彷佛都没了。
这种情况下,别说向天子汇报情况,他能开口说话都做不到。
可是其他人却一点感觉也没有,不论男女,都神情轻松,有说有笑,就像出来游猎一般。
包括天子身边的散骑,如诸葛亮。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看到诸葛亮等人策马而行,刘表就算有意见,认为天子是有意刁难刘琦等人,也只能藏在心里,不敢表露分毫。
要怪,只能怪刘琦没出息,不能给自己涨脸。
诸葛亮、庞统都可以,为什么刘琦就不行?
士孙瑞站在船头,看看天色,有些犹豫。
日已偏西,现在赶到平乐观也很晚了,不如在这里住一晚,明天再从容赶往平乐观见驾。
见驾之前,他也正好整理一下思路,想想明天见驾之后该说些什么。
“阿翁。”士孙萌突然赶了过来,伸手一指南岸。
士孙瑞眯起眼睛,看了一眼,也不禁吃了一惊。
南岸隐约有烟尘冲起,又细又直,这是骑兵奔驰的特征,而且数量不少,至少有四五百。
这是出了什么事?
士孙瑞一边命部下戒备,一边凝神观看。
严格来说,他并不担心,只是习惯性的反应而已。天子驻军洛阳,抚军大将军韩遂不可能不小心戒备,以至于让四五百骑兵突入防区,对天子造成威胁。
这也许是韩遂的部下发现了他们,前来查看情况。
骑兵在岸边的高坡上停住,烟尘渐渐被西北风吹散,露出一面大旗。
这时,船也过了河中央,即将靠岸。士孙瑞看不清楚,士孙萌却看清了大旗,不由得惊呼起来。
“阿翁,是天子战旗。”
“什么?”士孙瑞一愣,转头看了士孙萌一眼,喝道:“看清楚点,这可不是能说笑的。”
士孙萌被士孙瑞镇住,涨红了脸,却不敢说话。
一旁的沮授却补了一句。“士孙公,的确是天子战旗,而且……战旗下的年轻人气度不凡,旁边还有一个年轻女子,怕是……”
士孙瑞一听,霍然转头。
依沮授所说,很可能是天子本人来了,身边的年轻女子应该是贵人马云禄。
士孙瑞不敢怠慢,立刻命令将士们做好准备,自己也重新整理了一下衣服。他有些手忙脚乱,比初入仕途,第一次见上官还紧张。
这一路上,他想了很多,唯独没想到天子会来迎接他。
船刚靠岸,还没停稳,士孙瑞就一个箭步下了船,大步流星地向天子赶去。
刘协也下了马,向前走了两步,含笑看着士孙瑞。
两人越来越近,士孙瑞看清了天子的身形,看清了天子的脸,看清了天子脸上的笑容,眼泪不由自主的涌了出来,滴落下脚下的尘土中。
“陛下——”
士孙瑞一个趔趄,拜倒在尘埃。
“士孙公,快快请起。”刘协赶上一步,双手将士孙瑞扶起,仔细端详了一番,感慨地说道:“士孙公,你瘦了。”
士孙瑞泪流满面,却心情快意非常。“陛下,臣老了,瘦一点也无妨。几年不见,陛下却已经……却已经……”
刘协哈哈大笑,弯腰掸去士孙瑞衣摆上灰尘,心中欢喜。
他知道士孙瑞会激动,却没想到士孙瑞会激动到这个程度。
由此可见,在这些老臣的心里,自己的份量还是很重的。
“士孙公,来见过一位老朋友。”
刘协伸手一指,刘表连忙忍着双腿的刺痛,赶了过来。他刚刚在一旁看得清楚,心里很不是滋味。天子不仅亲自来迎士孙瑞,还对士孙瑞如此礼敬,简直超出了君臣应有的礼节,就算是子弟来迎接长辈。
看到这一幕,谁还敢说天子排挤老臣?
就算是天子故意做给自己看,这也极不容易。
何况看天子的一举一动,根本不像是做给人看,而是发自内心。
我和士孙瑞之间的差距有这么大吗?
“君荣,你我有十年未见了,还记得我吗?”刘表故意大声笑道。
士孙瑞转头盯着刘表看了一眼,又取出手帕,拭了拭眼睛,这才认出是刘表,不禁惊呼出声。
“景升兄,是你啊。不是说病了,不能赴洛阳大阅的么,你这红光满面的……”
刘表很尴尬,连忙说道:“本来是病了,可是蒙天子不弃,召我来洛阳养病。说来也怪,接到诏书后,我这病就不治而愈了。”
士孙瑞笑笑。“这些年天下大乱,荆州最为安定,你想必带了不少精锐和钱粮来助阵吧?”
刘表父子跟着队伍前进,
第821章 有意为之
刘表脸上的红光更浓烈了,甚至有些泛紫。
他越发肯定,这是天子对他不满,故意让他难堪。
他不禁哀叹,阶下囚果然不好做。没有了实力,天子也就不把我当回事了。
假如荆襄人还支持我,天子敢这么对我么?他或许会像迎接士孙瑞一样来迎接我吧。
见刘表尴尬不语,士孙瑞有点反应过来了,脸色有些不太好看。
“原来你真是来养病的。”
刘表无地自容。
刘协看在眼里,面带微笑。“士孙公,天色不早,我们还是先回平乐观再说吧。”
“敢不从命。”士孙瑞躬身施礼,随即叫过沮授、郭淮等人,简单的介绍了一下。
听着这些熟悉的名字,看着这些陌生的面孔,刘协心里也有些感慨。
果然是各有各的问题。
刘表只是该怎么处理的问题,士孙瑞却是能不能处理的问题。比起荆州,并州的问题更复杂,阻力也更大。
简单的寒暄几句后,士孙瑞带来的几千步骑也上了岸,列队完毕,开始向平乐观行军。
刘协问士孙瑞,你麾下的这些将士能急行军吗?天黑之前赶到平乐观。
士孙瑞带来的都是精锐,就是为了在大阅中展示一下实力,以便争取进攻邺城的任务。听了天子这话,岂能示弱,当即表示,请陛下校阅。
一旁的刘表一听,顿时全身都麻了,心如死灰。
一趟不够,还要再来一趟?
可是看看士孙瑞的队伍中有步卒,他又松了一口气。不管怎么说,自己终究是骑马,总不会跑不过步卒。
但他很快就后悔了。
士孙瑞一声令下,数千步骑进入急行军模式。不仅骑兵加快了行军速度,就连步卒都迈开脚步,小跑前进。
境内行军,沿途郡县可以提供食宿,他们不需要带什么辎重,只有自己的衣甲、武器,长距离急行军可能有点问题,二三十里路程却不在话下。
于是,刘表父子又承受了一次痛并快乐着的旅程。
刘琦毕竟年轻些,这段时间在洛阳也经常骑马,勉强还能承受。刘表就有些惨了,几乎颠闪了架,连脑子都被颠成了浆湖。
刘协与士孙瑞一边行军,一边交流情况。
士孙瑞最关心的还不是刘表,而是袁绍。
袁绍离开太原的时候,状态就不太好。到了洛阳之后,也一直没有和他联络。他清楚袁绍面临的窘境,也越发关心袁绍的情况。
刘协倒是很坦然,告诉士孙瑞,因为袁绍身体不好,他们还没见过。为了让袁绍能够安心养病,他已经罢免了袁绍的官职。
士孙瑞听完,意识地看了刘协一眼。
他当然不会天真到真觉得刘协罢免袁绍是为了让他养病,但这个理由很正当,他无法反驳。
平心而论,刘协没有直接下令杀了袁绍,他已经觉得很不容易了。
反倒是袁绍,居然到现在还没有见驾请罪,真有点不知死活。
他想干什么?
或许天子来迎我,就是希望我出面,让袁绍知趣一点,不要逼他下狠手?
天子真是不容易,小小年纪,受了这么多气,还能忍得住。
相比之下,袁绍却像是没长大的孩子,还在怄气、使性子。
刘表也好不到哪儿去。
坐镇荆州十年,还是一个不识大体的书生。
士孙瑞和天子说话的时候,士孙萌凑到了刘琦身边,并肩而行。
流寓荆州时,他受到刘表父子的款待。如今再见于洛阳,自然多了三分亲切。
说着说着,便说到了入仕的事情。
士孙萌这次跟着士孙瑞来洛阳,自然有入仕的计划。官员子弟最常见的入仕途径还是先到宫里为郎,在天子身边见习几年,混个脸熟,然后再谋求外放,或者在朝官中谋求升迁。
在士孙瑞即将统兵出征的时候,士孙萌还有充当质子的作用。
听了刘琦、袁谭谋求入仕的遭遇,士孙萌后悔不已。
按照刘琦所说,他想选为散骑也没那么容易,十有八九会落选。选为普通郎官倒是没什么问题,可是现在普通郎官的价值远过不如从前,但凡有点追求的,都想成为散骑。
至少士孙瑞是这么想的。
见士孙萌面露难色,刘琦心中快慰。
他主动告诉士孙萌这些,就是想告诉他们父子,天子针对不仅是我们,也包括你们。
早在荆州时,他就知道士孙萌虽然是关中人,却是个书生,不好武事。就算他在士孙瑞的营中待过,也不可能达到散骑的标准。
仅是开弓一石这一条就能拦住很多人。
陪在士孙萌身边的郭淮一直在听,然后问了一句。“选散骑没有其他标准吗?比如家世、父辈仕宦之类的。”
刘琦转头看了郭淮一眼,有些不快。“足下是……”
郭淮报上姓名,士孙萌又补充了两句说,太原郭氏出自姬姓,郭淮的曾祖父、祖父、父亲都是二千石。最后又特地点明,郭淮的妻子出自祁县王氏,是王允的从女。
他清楚刘琦这样的高门子弟眼界不同。太原郭氏在并州有名,却不能让刘琦高看一眼,三世二千石才勉强能让他了解太原郭氏的实力,和王允的关系也能证明这一点。
果然,听了士孙萌的介绍,刘琦的态度好了很多。
“选散骑不重家世,只要是良家子即可。”刘琦打量着郭淮。“观足下身姿矫健,想必能开一石弓吧?”
郭淮谦虚地笑了两声。“一石弓是能开,但要一番射中八箭以上,我却做不到。”
刘琦深有同感,摇摇头,刚想说话,郭淮又道:“至少要下半年苦功,我才有把握入选。”
刘琦已经到了嘴边的话生生咽了回去,看了一眼郭淮,确认他不是说大话后,又转向士孙萌,皮笑肉不笑的说道:“果然是并州出豪杰啊。”
士孙萌知道他想说什么,却没有吭声。
并州近边,民风强悍,本来就多文武双全之辈,选散骑的标准对他们来说的确不算多高,符合要求的人比比皆是。刘琦觉得郭淮张扬,却不知道郭淮已经很谦虚了。
如果郭淮想参选散骑,根本不需要半年,只要强化训练半个月就行。
只是他想到的却是另一点。
据他所知,选散骑原本并没有这样的标准,天子突然加上这一条,恐怕就是针对世家子弟,尤其是关东士大夫的子弟。
第822章 图穷匕现
刘表最后是被人抬下马的。
来回两个多时辰,五六十里的奔驰,让他的腰以下都失去了知觉,仅凭最后一丝倔强坐在马背上,坚持回到平乐观。
天子邀他共进晚餐,为士孙瑞一行接风。他很想参加,但实在支撑不住了,只得满心遗憾的告退。
天子不强人所难,同意了,让他改日再来见驾。
刘琦很想留下来参加宴会,这是难得的机会。可是刘表身体不舒服,身为人子,他也只能回去侍候,以免落下不孝之名。
出了御营,上了马车,刘表如释重负,一声叹息。
刘琦也上了车,在一旁坐定,心情有些失落。
“伯玉,是我耽误了你。”
刘琦愣了一下,连忙说道:“阿翁言重了,何至于此。父子本是一体,我今天的一切都是阿翁所赐,哪有耽误之说。”
刘表又是一声叹息。“伯玉啊,你看看士孙萌。他原本也是个书生,到了太原才多久,骑术已经堪用。你随我在荆州十年,却只学了些经籍文章,未曾训练骑射。大争之世,本该文武并用,我却倾心于文章,实在是本末倒置了。”
刘琦有些惊讶地看着刘表,却发现刘表的目光看着车顶,神情颓然,不像对他说话,更像是自言自语,便将涌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孟子曾云: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劳其筋骨,饿其肌肤。天子好孟子,是身体力行,不只是玩其文辞,坐而论道。仅此一项,便胜我等千百倍。”
刘表再次幽幽一声长叹。“天下是他的,理应如此。”
刘琦心中疑惑,不知道刘表是受的打击太大了,心灰意冷,还是一时气湖涂了。
这可不像是刘表可能说的话。
作为从懂事起就跟着刘表东奔西走的长子,刘琦深知刘表性格。他一向是谦谦君子,看不上武夫,即使是坐镇荆州,不得不兴武事,他也是以儒将自居,凡事以道德学问为先,以身先士卒为耻。
今天……这是怎么了?
“从明日起,你不要再四出访友了。闭门读书,练习骑射。”
“喏。”刘琦不明就里,却还是应了一声,随即又有些为难。
他已经答应了刘备,要去刘备军中任职。若是闭门读书,刘备那边的机会还要不要?
他看了一眼刘表,欲言又止。
刘表一向看不上刘备,现在又丢了面子,还能答应吗?
还是以后再问吧。
刘表收回目光,打量着神情疑惑的刘琦,不禁又是一声叹息。
这蠢物,到现在还没明白形势。我的人生真是失败啊。有这样的继承人,我就算建功立业,又能如何?
刘协与士孙瑞谈笑风生。
对士孙瑞及其麾下将士的精练,刘协是满意的。这说明士孙瑞这几年没有闲着,一直在做战争的准备。
实事求是的说,仅战事而言,士孙瑞就可以完成任务,拿下冀州。
他担心的是其他方面。
士孙瑞在太原几年,麾下聚集了太多的太原人,而且都是大族子弟。如果让他独力承担平定冀州的责任,最后受益的还是太原大族,而不是那些付出了血汗的普通士卒。
太原大族有了军功,不会觉得这是无数士卒努力训练、忘我作战的成果,而是当作自己应得的功劳,并以此和朝廷讨价还价,抗拒朝廷一切对他们不利的新政。
冀州人同样如此。
之所以会出现这样的问题,根源还在于士孙瑞等人自己就没转过弯来,对四世皆士这样的观点没有真正的认同,觉得士大夫与众不同。
所以,他还要把握着方向,不能被士孙瑞等人带偏了。
酒过三巡,刘协问士孙瑞,麾下有没有人才可以进贡。
贡士既是地方官员的权力,也是地方官员的责任。士孙瑞没有客套,向刘协提供了一份准备好的名单,上面既有王凌、郭淮、温恢等太原土着的名字,又有沮授、王粲等外地人的名字,还有几个名医、巧匠。
其中王粲甚至不在太原,在上党。
刘协收下了名单,转头问沮授。
“关于冀州,你有何建议?”
沮授早有问准备,不慌不忙的躬身说道:“陛下十余万大军四面合围,兵既精练,将亦勇勐,胜负判然。区别只有于以德胜还是以力胜而已。”
刘协笑笑。“公与不妨详言之。”
沮授再拜。“以德胜,则万众归心,冀州从此平定,可为幽并提供钱粮、精兵。以力胜,则冀州虽定,人心不服,猜疑犹在。如死灰余尽,时时有复燃之患。”
“这人心又是什么人的心?这猜疑又是因何而起的猜疑?”
沮授微滞,随即又恢复了平静。“人心自然是冀州士庶之心,猜疑则是朝廷对冀州之猜疑。”
刘协笑了。“既然分士庶,那你是不赞同朝廷四民皆士的观点了?”
沮授也笑了。“陛下有教无类,推而广之,使四民皆士,的确用心良苦。但教化非一日之功,非积数十年之功不可,急切之间恐怕还难以实现士庶无别。”
刘协点点头。“你这话既对,也不对。”
“还请陛下指点。”
“对,是你知其然。不对,是你不知其所以然。”
沮授目光一闪,沉吟片刻。“陛下是说,教化可以速成?”
刘协点点头。“空言无益,不如就以冀州做个试验。朝廷将在冀州推行教化,一年见效,三年见功。”
沮授眉心微蹙,沉吟不语。
一旁的士孙瑞也皱起了眉头。“陛下,一年见效是不是太急了些?邺城坚固,就算有十倍的兵力围城,只怕也无法速克,留给教化的时间可不多。”
刘协笑笑。“何必等到攻克邺城再行教化?围城自围城,教化自教化,并行不悖。冀州士庶归心之时,就是邺城开门之日。”
士孙瑞挑了挑眉,刚要说话,沮授突然说道:“陛下是准备在围邺城时,在冀州推行度田么?”
刘协抚掌而笑。
“不错,朝廷将在围邺城的同时推行度田。当年黄巾起事,八州并起,冀州便是风暴中心。虽说张角兄弟行事荒悖,却也可见冀州百姓痛恨兼并之苦。朝廷为他们均贫富,分土地,你说他们是拥护朝廷,还是支持邺城中的那些逆贼?”
沮授深吸一口气,心脏怦怦乱跳。
刘协打量着沮授,面带微笑。“你是冀州名士,愿助朝廷一臂之力吗?”
第823章 有所为,有所不为
士孙瑞等人知道天子打算在冀州大动干戈。
天子选了上百人,准备将冀州郡县的官员全部换掉,并不是什么秘密。但凡有点消息渠道的人都有所了解,甚至想从中分一杯羹。
士孙萌从河东赶到太原,跟着士孙瑞来洛阳见驾,就有这样的目的。
但他们没想到天子要在冀州强行度田,而且是这个时候。
他们一下子懵了。
可是仔细想一想,天子这一手看似鲁莽,其实却极精妙,而且有极大的成功可能性。
唯一的问题是,朝廷有逼冀州大族造反的嫌疑。
邺城未下,朝廷就要推行度田,那些不肯接受度田的大族怎么办?要么去邺城,要么就地坚守。
不管是哪种选择,都无法改变结果。
天子有十几万大军在手,又有数百万分到土地的冀州百姓支持,耗得起。一年之后,朝廷甚至不用再往冀州运粮,仅靠冀州本地的产出就可以维持战事。
到了那时候,说不定会有更多的冀州百姓加入朝廷的队伍,参与围城。
当年张角兄弟起事为什么会败?
不是因为他们兵力不够,而是因为他们不懂军事,不知道如何发挥人多势众的优势,只知道一拥而上。
尽管如此,冀州黄巾依然打得卢植、董卓束手无策,直到皇甫嵩等人转战冀州,才真正扭转局势。
如今天子入冀州,兵精将广,战力绝非张角等人可比,谁能挡得住?
只是这事听起来有些荒谬。
堂堂汉家天子,竟然在做张角等人想做而没做成的事。当年出兵出粮,拥护朝廷,镇压张角的冀州大族,却成了朝廷要镇压的逆贼。
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事?是因为袁绍吗?
士孙瑞与沮授面面相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刘协喝了一杯酒,接着说道:“诚如公与所说,冀州能否安定,不仅关系到冀州自身,更关系到并州、幽州能否得到钱粮供应。若在冀州推行度田,能使钱粮充足,对并州、幽州也是好的。若是不成,那就说明度田还有改进的余地,不宜仓促推行。公与,你能明白我的意思么?”
沮授嘴里发苦。
他明不明白,其实并不重要,反正冀州度田势在必行。天子这些话其实是对其他人说的,尤其是郭淮这样的并州人。
如果冀州推行度田有利,将来就可能在其他并州推行。如果冀州推行度田不利,可能就要缓一缓了。
所以你们放心,朝廷没有在并州强行推行度田的想法。
果然,天子话音未落,郭淮等人就露出了释然的神情,然后不约而同地看向了士孙瑞。
士孙瑞也反应过来,缓缓点头。“陛下思虑深远,老成谋国,此乃大汉之幸,冀州百姓之幸。”
一边说,一边给沮授递了个眼神。
有惭愧,更有鼓励。
沮授很无奈。
事已至此,他不从也得从,总不能再回邺城去,与审配、田丰为伍。就算他肯,沮俊也不肯,田丰也不肯啊。
有他出面,为天子谋划此事,总比那些和冀州什么关系也没有,一心只想立功的人好一些。
“愿为陛下效劳。”
刘协欣慰地笑了,站起身,举起酒杯。“能得诸君效力,乃大汉之幸,朕之幸。诸君,请!”
众人同时起身,举杯大喝。
“万岁!”
宴会结束,回到刚刚安顿好的大营,沮授正准备回帐,却被士孙瑞叫住。
“公与,来我帐中喝茶。”士孙瑞举起手,亮起手中的纸包。“天子刚赐的蜀中名茶,不加奶,别有清香,最能解酒。”
沮授没推辞,跟着士孙瑞进了中军大帐。
两人落座,士孙瑞吩咐士孙萌烧水煮茶。他打量了沮授片刻,笑道:“公与,是不是心有不甘?”
沮授摆摆手,连忙说道:“岂敢,岂敢。”
“不必掩饰,我能理解你的心思。你知道,我也是反对强行度田的,之前和你说的那些话绝非虚言,更无欺瞒之意。”
沮授打量着士孙瑞,静静地听着。
他之所以愿意跟着士孙瑞来洛阳,其中原因之一就是士孙瑞本身也是反对强行度田的,他们有共同语言。今天面对天子要在冀州推行度田的决定,士孙瑞却没有反对,反而表示了支持,让他大感失望。
“我反对强行度田,但我并不反对度田。”士孙瑞一声叹息。“兼并是痼疾,这是你我共知的道理。不解决这个问题,太平不可期。除非再打十年,就像新莽之后,天下混战一般。不打到户口十不余一,兼并这个痼疾不消自解,是不可能太平的。”
沮授眨了眨眼睛,眼神中多了几分挣扎。
“克己复礼曰仁。天子为了天下大治,推行王道,减省宫禁规模,求仁之心,天地可鉴。我等自诩儒门君子,反倒斤斤于私利,甚至不惜与朝廷为敌,挑起战事,这难道是君子应该做的?”
沮授一声叹息,拱手道:“士孙公教训得是,我的确不该以私害公,愧对先贤……”
士孙瑞摇摇手。“我没有这个意思。你若真是那样的人,绝不会有机会坐在我的面前。”
沮授尴尬地张了张嘴。
壶里的水开始冒泡,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士孙瑞的声音也变得缓和起来。
“公与,你要对天子有信心。他能当着郭淮等人的面说那些话,就说明他相信度田能让冀州变得更好,不仅普通百姓能从中得利,冀州的大族也能从中得利,否则如何说服其他州郡推行度田。”
沮授点点头。“我也是这么想,只是……”
“只是那些执迷不悟的人要成为牺牲了。”士孙瑞冷笑一声:“公与,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你救不了所有人,只能救一个算一个。”
沮授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他咬咬牙,微微欠身。
“谢士孙公点拨,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士孙瑞也吐了一口气。“审配就算了,你救不了。其他人,或许还可以讲讲道理。你给他们写信……”
士孙瑞突然停住,想了片刻,摇摇头说。
“不,写信太慢,你写几篇文章,印成邸报吧。等陛下到了冀州,将邸报发往郡县乡里,尽可能让更多的人知道。”
沮授愣住了,惊愕地看着士孙瑞。
写文章鼓吹度田?
士孙瑞微微一笑。“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这是能救无数人性命的好事,有什么好犹豫的?虽千万人,吾往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