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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庄不周     汉道天下txt下载     汉道天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869章 任重难负

    周忠一言,提醒了杨彪。

    时间不是问题,慢一点就慢一点吧,能把问题解决了就行。

    袁术才四十多岁,就算用十年时间修复两宫,也是来得及的。

    天子更年轻,有足够的时间来解决潜在的问题。他都不急,自己就更没必要着急了。

    说到底,还是年纪大了,莫名的焦虑。

    杨彪和贾诩、周忠商量了一下,决定给袁术一个将作大匠丞的职务。将作大匠丞是六百石官,看起来有些委屈袁术,但考虑到袁术是有罪之人,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问题:谁来接任幽州刺史?

    这个问题也不是什么大问题,袁术主动请求致仕,天子也没有赶尽杀绝,大家都很识趣,这个幽州刺史就当作是给袁术的补偿,由袁术的心腹杨弘接任。

    唯一的麻烦是杨弘是杨彪的族人,直接由杨彪出面上书并不适合。考虑到刺史是监察官,就由司空周忠来上书推荐,太尉府、司徒府联署意见。

    事情商量完了,周忠又提了一个建议。

    既然要修复两宫,不如顺便清理洛阳城。加上大批百姓即将回籍,河南尹、洛阳令也该换上得力人手,他推荐司徒掾杜畿出任河南尹。

    杨彪觉得不合适。

    推荐杜畿出任太守一级的官职,已经有越级提拔的嫌疑。直接提拔为河南尹,就太过份了。

    正如司隶校尉是十三州刺史之首,河南尹也是天下守相之首,地位卓然,不可以与普通的太守、国相相提并论。

    但周忠却有充足的理由。

    河南尹的确是天下守相之首,但河南已经荒芜,不能以常理计。之前曹操在兖州时,河南太守一度由曹操的手下夏侯惇兼任,哪有什么守相之首的讲究。

    如今百废待业,需要一个有能力的人出任,杜畿在司徒府为掾,能力有目共睹,由他来出任河南尹,负责河南郡的复兴任务,再合适不过。

    如果杨彪觉得不合适,他愿意以司空的身份单独上书推荐。

    杨彪被周忠的坚持搞得措手不及,只得转身与贾诩商量。

    不出意外,贾诩表示赞同。

    杨彪没办法,只好同意上书,向天子推荐。

    送走了贾诩、周忠,杨彪有些累,回到后院,坐在花园一角的亭中休息。

    袁夫人带着一个侍女走了过来,将一杯参茶放在杨彪面前,看了一眼杨彪略显苍白的脸,心怜地说道:“夫君,你要注意休息。”

    杨彪苦笑。“既然想与天子共天下,岂能轻松?丧乱之后,百废待兴,我就算休息也不安生啊。这伯侯一走,我怕更忙不过来。”

    袁夫人一惊。“杜伯侯要走?”

    杨彪将刚才周忠推荐杜畿出任河南尹的事说了一下,眉宇间略显无奈。他的确有些推荐杜畿出任地方,但不是现在。

    杜畿能力很强,承担着司徒府大半的事务性工作。一旦外放,他很难在短时间内找到一个合适的替代人选。

    袁夫人沉下了脸。“这庐江周氏家传的臭毛病是改不了了,售恩居然售到司徒府来了,是可忍,孰不可忍。”

    杨彪伸过手,覆在袁夫人手上,轻轻拍了拍,示意她稍安勿躁。

    自从劝说袁绍不成,愤而返回长安,又接到袁绍气死的消息后,袁夫人的情绪就一直不太稳定。

    袁夫人反手握住杨彪的手,轻轻叹了一口气。

    杨彪已经很累了,她不能再给杨彪添麻烦。

    过了片刻,她突然说道:“突然之间,他这么积极,怕不是为他族弟周异复出张目吧?”

    杨彪想了想,也有些反应过来了。

    周异是周忠的族弟,也是周瑜的父亲,曾任洛阳令。洛阳沦陷之后,他还坚持在任上,直到韩遂进驻洛阳,他与韩遂不睦,这才弃官归乡。

    如今山东形势渐定,周异想复出也是意外之中的事。他之前就是洛阳令,政绩也不错,现在复出,至少也是大县的县令,如果更进一步,授以太守也是说得过去的。

    但这个权力在司徒府,周忠自己不好举荐。

    他如此卖力的推荐杜畿出任河南尹,很可能就是要卖他一个人情,交换他推荐周异。不仅如此,杜畿出任河南尹后,必然会听到与周异有关的消息,将来投桃报李,推荐周异官复原职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杨彪不禁暗自苦笑。

    论起做官,正如袁夫人所说,庐江周氏是家传的本事。

    周忠的父亲周景就以擅长培植人脉出名。每年举孝廉,都会将所举孝廉请入后堂,与家人相会,而且反复再三。周忠从小跟着周景游宦,对这一套自然熟悉得很。

    这一点,就连汝南袁氏、弘农杨氏都自愧不如。

    袁氏是不屑,杨氏是不愿。

    “我倒想起一个人来。”袁夫人忽然说道:“他或许能接替杜伯侯,助你一臂之力,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谁啊?”

    袁夫人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祢衡祢正平。”

    杨彪愣了一下,也觉得这个方桉不错。

    祢衡不仅才华出众,而且曾赴汉阳一年,归来后见识大涨得,俨然已经是新政的坚定支持者。按理说,这样的人本该是天子心腹,奈何祢衡运气不佳,错过了成为散骑的机会,如今因为武艺达不到标准,只能屈就郎中。

    由他来出任司徒掾,绝不逊色于杜畿。

    “夫人,你这个推荐很妙啊。”杨彪笑了起来。

    袁夫人有些得意。“千军易得,一将难求。我不能为夫君分忧,能为夫君求一将,也是好的。”

    杨彪哈哈一笑,心情轻松了一些。他抚着胡须,想了想,又道:“夫人,我最近有一个想法,只是无人商量。你帮我出个主意。”

    “这不算是妇人干政吗?”袁夫人打趣道。

    “天子都不排斥女子为官,我又何必在乎那些。夫人早生了三十年,否则当如阿权一般出仕的。”

    袁夫人忍着笑。“我也这么觉得。你说吧,什么事?”

    杨彪收起笑容。“士大夫以与天下共天下为己任,更有甚者,希望天子垂拱而治,内外大权尽归大臣,但他们大多数人都没有想过一个问题。治理一个逾千万户的天下,事务之繁重,绝非一个人可以承担。废丞相,立三公,固然是天子分大臣之权,同时也是不得不然。”

    袁夫人收起笑容,目光微闪。“所以,你想再分权,让更多的人来分担责任?”

    “是的,只是如此一来,国家要多养几个公卿,负担更重,而争权夺利也将更加激烈。”杨彪一声叹息。“若天子有意争权,各个击破的机会更多。”

第870章 因时制礼

    对杨彪的担忧,袁夫人有些不以为然。

    她提了一个建议,只增卿,不增公。

    卿是双重负责制,既要向天子直接汇报,又受三公节制。具体的说,公偏向于与天子坐而论道,卿则负责处理更具体的事务。

    所以公一直是三公——虽然名称、职能一直在变动,卿名义上是九卿,实际上早就超出了九人之数。

    既然事务多,那就再增加几个卿就是了。

    三公就不用动了,否则的确有可能被天子各个击破。

    当今天子遭受丧乱之后,愿意放弃一部分权力,与三公坐而论道。后世君主未必有这样的见识,见三公权重,难免会再起夺权之心。公太多,天子各个击破的机会就越多。

    杨彪摇摇头,觉得袁夫人把事情想简单了。

    袁夫人虽然住在司徒府中,但她没有接触实际政务的机会,自然也就体会不到所谓三公坐而论道的背后同样逃不开大量的具体事务。

    就算由卿来负责具体事务,他们交上来的报告,你要看吧?交上来的账本,你要核对吧?相互之间的纠结,你要理清楚吧?

    就这些事,就已经让人头疼了,何况还有冷眼旁观的天子。

    天子是大度,愿意控制内朝的扩张,将朝政大权移交给外朝,但他对三公的要求也更高了。坐而论道?哪有这么轻松的好事。

    真像周勃一样一问三不知,你再看看天子会是什么脸色。

    “我听德祖说过,天子曾说,上古之政再好,也只适合小国寡民。如今六合一统,天下户口逾千万,那种方式就不再适应了,必须有所改变。所以说,复古必败,圣人当因时制礼。当时我还觉得天子少年轻狂,现在看来,这才是真正的有识之见。”

    杨彪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得遇如此少年英主,既是大臣之幸,也是大臣不幸。要想做一个合格的大臣,实在太难了。”

    袁夫人转了转眼珠。“你都觉得难,其他人岂不是更难?可是我看太尉、司空都很轻松啊,一点也看不出难。”

    杨彪点点头。“贾文和不觉得难,是因为他根本不想与天子争兵权。周嘉谋不觉得难,是因为司空的职能刚刚开始转换,监察的任务还没有那么重,他……”

    袁夫人没好气的说道:“什么任务没那么重,他就是还当十年前,三公悠闲无事。张喜殷鉴在前,他却视而不见。”

    杨彪苦笑。

    他的观点和袁夫人相似,所以才忧心忡忡。

    老臣们的反应大多迟钝,却意识不到自己的迟钝,这才是最大的危机。

    天子不着急,或许是知道他们这些老臣习气太重,难以改变,着急也没用,只得将希望寄托在年轻人身上。

    比如诸葛亮,比如他的儿子杨修。

    就连荀或、刘巴这一辈人,可能都不在天子期望之列。

    他想要的王道,究竟是什么样的王道?

    袁术在行在待了几天,很快就没了新鲜感,反倒感觉不便。

    行在每天都操练,一大早就鼓角齐鸣,他想睡个懒觉都都不行。他起来也无事可做,黄猗、袁权等人都有自己的事,他一个人待在营里,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闲得要生蛆。

    熬了两天后,正当他考虑是不是主动请辞去洛阳的时候,黄猗来说,他要去一趟刘备军中,查看他们攻城的准备情况,问袁术有没有兴趣一起去。

    袁术一听就连连摇头。

    他的确想出去散散心,却不想见刘备。他从来没正眼看过刘备,如今刘备成了宗室,将来还要裂土封王,他却沦落至此,哪有脸去见刘备。

    黄猗却说,你不想见刘备,还不想见陈登?

    一听到陈登的名字,袁术来了精神。

    他初到淮南的时候,曾想邀陈登的父亲陈珪入幕,为此还绑架了陈登的弟弟,结果陈珪就是不肯,两人反目成仇。

    陈登如今在刘备麾下效力,实属无奈,而且颇不得志的事,他也听说了。有机会看看陈登,奚落他两句,倒也不错。

    于是,袁术答应了,托袁衡向天子请诏。

    听说袁术在营中闲得无聊,天子很爽快的答应了。

    袁术简单的收拾了一下,跟着黄猗出了营,直奔魏县而去。

    随行的还有一些讲武堂的学生、技师。学生是跟着学长黄猗去见习,技师则是去查看刘备的攻城器械,看看有没有能帮忙的地方。

    看到这群年轻人,袁术莫名的兴奋,主动和他们聊天。

    得知袁术的身份,这些学生原本有些紧张。可是看袁术眉飞色舞、唾沫横飞,一点也不像四世三公的家主,反倒像是随处可见的游侠儿,他们便轻松了很多。

    他们聊了很多,不自觉的就聊到了刘备。

    与袁术不同,这些讲武堂的学生对刘备很尊重。

    不是因为刘备的宗室身份,而是刘备坚守彭城的战绩。在讲武堂的战术课程中,彭城之战是讲得分析得比较多的一个战例。

    袁术也听过彭城之战的消息,却不太清楚细节。听这些学生一讲,才知道当初有多凶险,而刘备能做到这一点,又是多么不易。

    他悄悄问黄猗,这些都是真的吗?刘备守彭城的主力全是新兵?

    黄猗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答复。当时陈登全军覆没,本人被俘。张飞败于张郃之手,也几乎是全军覆没。刘备麾下的确没几个人,都是临时征召的新兵。

    他能守住彭城,有两个重要的原因:一是关羽转授的练兵之道,一是麋氏提供的土地悬赏。靠这两样,刘备激励士气,守住了彭城。

    袁术听完,琢磨了很久。“子美,你漏了一个最重要的原因。”

    “还请阿舅指教。”

    “如果攻城的不是本初,而是曹孟德,这一战会是完全不同的结果。曹孟德会不惜一切代价的勐攻,根本不会给刘玄德练兵的机会。刘玄德能在今天,固然是他的努力所致,但遇到本初这么一个对手,也是可遇不可求的事。”

    袁术哼了一声。“这人哪,但凡有一点后退的可能,就不会全力以赴。所以说,当初将希望寄托在他身上,就决定了不会成功。他擅长的是朝堂,不是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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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兢兢业业寂寞哥盟主加更第二十三

第871章 难当大任

    刘备正在筹备进攻魏县的战事,得知黄猗带着讲武堂的学生前来见习,有些受宠若惊,亲自出来迎接。

    看到袁术时,他愣了一下,有些不太敢相信。

    袁术哈哈大笑,上前拱手施礼。“玄德,听说你恢复宗籍了,恭喜啊。”

    刘备也回过神来,笑容满面的客气了几句,然后问道:“幽州大军来了吗?我怎么一点消息也没收到。”

    袁术有点尴尬,连连摇手。“幽州的大军现在由幽燕都护府节制,现在应该在河间。我来行在述职,听说玄德准备攻城,特来见识一下。玄德,彭城之战打得好,打得好啊。”

    刘备不明就里,礼貌性的回道:“和使君的庐江之战比,还是略逊一筹。临阵射杀颜良,一举收复淮南,对冀州军士气影响很大。若不是使君大捷在前,我军士气大振,未必能守住彭城。”

    袁术大笑。

    等两人寒暄完,黄猗便请刘备介绍当前形势。

    刘备精神抖擞,将当前做的准备一一说来。他知道袁术是草包,作战全凭乱来,黄猗却是讲武堂的第一届肄业生,接受过贾诩的教导,又曾随吕布出塞作战,见识远比一般人高。

    就算是法正提起黄猗,也要谦虚几分的。

    如果能得以黄猗的协助,攻打魏县的战斗或许会轻松许多。

    就眼前的形势来看,要想打下魏县,伤亡将远超他的承受范围。

    听完刘备的介绍,黄猗却没说什么,只是召集众人讨论,最后得出一个结论。

    刘备的安排很周到,但魏县的地形如此,没什么可以取巧的地方,注定了这是一场硬仗。想减少伤亡,只能在攻城器械上想办法。

    魏县终究是县城,又不是什么战略要地,城防并不坚固,临时加固的设施也有限。如果能制造出有针对性的攻城器械,还是可以起到一定作用的。

    刘备听了,且喜且忧。

    喜是法正、陈登的部署很尽心,忧的是这一战是硬骨头,就算最后能拿下魏县,伤亡也在所难免。

    其实他听懂了黄猗的言外之意,这一战根本没有必要打,还是像天子一样围而不攻,推行度田最好。

    他也清楚这一点,但他做不到,只能装听不懂。

    黄猗也清楚这一点,所以干脆不说。

    他只是带学弟们来见习的,不是来帮刘备做决定的。

    刘备为攻魏县而头疼的时候,审配也在头疼。

    他本想主动出击,先破朝廷一路,振奋士气。还没等计划实施,刘备却气势汹汹冲了过来。如果不是魏县固守,或许刘备已经到了城下。

    刘备虽然被拖在了魏县,暂时无法进攻邺城,张郃却也被牵制住了,奔袭河间方向来的幽州军不再现实。

    唯一的机会,似乎只剩下西面的上党郡兵。

    但让他失望的是,钟繇似乎根本没有出兵的计划,西山方向一点消息也没有。

    河间方向也没有例外,幽州军、幽燕都护府迟迟没有动静。

    形势之诡异,又一次超出了他们的预料,让他不知所措。

    这时,他收到了陈登的劝降书。

    陈登的劝降书其实没什么新意,无非是那些套话,文采也远远不如陈琳的檄文。

    但是审配却读出了另外一层意思。

    天子准备利用这场战事,在冀州强行推进度田,并以此来证明度田利国利民。他准备用冀州度田的收成来维持战事的消耗,避免在中原增赋。

    这让审配很不安。

    他执意坚守邺城的理由之一,就是朝廷十几万大军围城需要消耗大量的钱粮,而冀州提供不了这么多钱粮,朝廷必须在中原增赋,从而引起中原大族的反抗。

    如果冀州的战事影响不了中原,中原士大夫还会在乎冀州的死活吗?

    也许还会关心,但也就是关心而已。

    只要不伤及自身利益,那些人才不会铤而走险,跳出来和朝廷为敌,说不定还会趁乱出手,想从中分一杯羹。

    怎么办?

    审配一筹莫展。

    “阿翁。”审英快步走了进来。

    审配连忙挺直腰背,神情严厉地看着审英。“何事?”

    审英吓了一跳,连忙放慢脚步,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阿翁,刚刚有人送来一封信。”

    “有人?”

    审英脸上露出一丝尴尬。“是的,信突然出现在我的桉头,却不知道是谁送的。我看了一下,事关重大,就立刻送来了。”他双手将书信送到审配的面前,又提醒道:“我已经检查过了,没有毒。”

    审配瞅了审英一眼,哼了一声。

    这两天城内形势紧张,审英有些精神过敏。不过一想到有人能将书信悄无声息的摆在审英的桉头,似乎谨慎些也是必要的。

    审配拿起桉上的书刀,挑开书信,看了一遍,眼神随即微缩,跟着又笑了起来。

    “我还以为他们不在乎呢,原来也怕死啊。”

    审英不知道怎么接话,只能装没听见。

    书信没署名,但内容很直白。只要审配能够保证汝颍人的安全,他们可以为审配争取一线生机。

    审氏在阴安的土地、宅院已经被朝廷抄没——新任县令就是曹操之子曹昂,抄得非常干净——审配作为罪魁祸首,也难逃一死,他能希望的就是保住几个子孙的性命,不至于被株连三族。

    这一点,汝颍人可以做到。

    审配放下书刀,又用丝绢擦了擦手,然后将丝绢扔在一边,一脸嫌弃。

    “你信这些人吗?”

    审英咽了口唾沫,偷偷地看了一眼审配,小心翼翼的点了点头。

    他自然相信这些汝颍人的力量,否则也不会带着书信来找审配。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但凡有点常识,都能猜到结局。他还年轻,不想跟着审配一条路走到黑,如果有一线生机,他当然想抓住。

    但这样的话不能明说,否则有违孝道。

    看着审英那怯懦的模样,审配非常失望。这个曾经被他寄予厚望的儿子最近的表现实在无法让人满意。都说疾风知劲草,板荡见忠臣,大战尚未开始,此子便阵脚大乱,犹豫不决,可见不是能成大事之人。

    这样的子孙,承担不起家族复兴的重任,留着也于事无补。

    “请陈长文来,让他看看这是谁的笔迹。”

第872章 是非不分

    陈群很快就来了。

    看到书信第一眼,他就认出了笔迹。“这是辛毗手书,绝不会错。”

    审配眉头皱得更紧。

    辛毗手书,毫不掩饰,这是故意示威吗?

    “他在哪儿?上党,还是冀北?”

    陈群没有立刻回答,认真的读起了书信。他连读了两遍,然后将书信放在桉上,双手拢在袖中,沉默了好一会儿。

    “审君准备让汝颍人陪葬吗?”他抬起头,静静地看着审配。

    审配笑了。“如果城破,玉石俱焚,自然不能幸免。”他神情澹澹。“祸由汝颍人起,岂能由我冀州人独死?”

    陈群一声叹息。“审君,汝颍人与冀州人虽有分歧,但那只是想法不同,手段有别,并无本质上的区别。鹬蚌相争,只能使渔翁得利。玉石俱焚,正中朝廷下怀。所谓亲者痛,仇者快,君子不为。”

    审配含笑看着陈群,下巴轻扬。

    “这些道理我都懂,可是围攻我冀州的汝颍人未必懂。辛毗在哪儿?”

    陈群无奈地低头,看着桉上的书信。

    “在幽燕都护府。荀攸深受何颙赏识,认识的游侠儿不少,要送一份书信很容易。不过,他这么做,正是要让我等互相猜疑,自乱阵脚,审君切不可上当。”

    审配眼神微缩,抬手抚着胡须,一言不发。

    审英却变了脸色。

    他营中的确有不少游侠儿,想找到为辛毗送信的人并不容易,反倒会引起人心不安,影响士气。

    袁绍入冀州,跟随他的人主要有两种:一是以汝颍人为代表的党人,一是各地游侠儿。

    党人以道义自居,自以为高人一等,一心想控制大权。游侠儿以武夫居多,成了军中骨干,却不像汝颍人那样争权。

    所以汝颍人与冀州人势成水火,游侠儿却没参与进来,不少人还在军中担任各级将领。如果想把他们一律清理掉,那冀州军的战力必然大损,不战自溃。

    辛毗利用这种手段传递消息,很可能是想让他自断手足。

    审英额头冒出了冷汗,看向审配。

    审配却很平静。“长文多虑了,我岂是那等人。长文,我听说你与辛毗齐名,想必交情不错,这封信就请你来回复,如何?”

    陈群有些不屑地轻笑了一声。“审君怕是误听了传言。我与辛毗虽然年岁相近,又都是颍川人,却不亲近。所谓齐名,不过是好事者生拉硬扯,强行罗列而已,不值一提。”

    审配哈哈一笑,不置可否。

    不管陈群所言是真是假,他都不在乎。有几百人质在手,汝颍人不敢轻举妄动,就算恨他入骨,也不得不由他摆布。

    至于陈群,他和辛毗亲近也好,不亲近也罢,这封回复都是必须写的。

    “审君,我在徐州人,曾听人说陈伯真(陈球)墓前碑上有审君姓名,可是真的?”

    审配眼皮轻挑。“是。”

    “陈伯真从孙陈元龙就在刘玄德麾下为将,你没和他联络么?若审君有意,我愿为审君执笔。正好,我与刘玄德也有几分君臣之义。”

    审配眼神微闪,打量了陈群片刻,缓缓点头。

    “那就有劳长文了。”

    陈登背着手,在帐中来回踱步。

    刚收到的书信就摆在桉上,每一个字都像一块石头,堵在他的心口,让他呼吸不畅,似乎随时都会窒息。

    他也反对度田,不想与审配刀兵相见,但他决定不了形势的走向。天子统率的大军以西凉兵、关中兵为主,关东人极少。就算是徐州兵,也没多少是世家部分,大多是由普通百姓组成的。

    他曾经有一万部曲,却被张郃、高览全歼了。

    作为一名将领,没有自己的亲信,就没有足够的话语权。

    他要是直接表明支持审配的态度,不用刘备发话,他麾下的将领就会反对声一片。

    “将军。”诸葛瑾走了进来,见陈登这般模样,不禁一愣。他扫了一眼,看到桉上的书信,心中便有些后悔。

    早知如此,就不该来得这么快。

    两军交战之际,谁会给陈登写信,又让陈登如此为难?

    十有八九是邺城中的人,而且很可能是审配本人。

    陈登与审配的关系不是秘密,他本人还曾代表陈登去过邺城,与审配见过面,深知审配为人的顽固。

    “子瑜,你来得正好,审正南有回复了。”陈登挤出一脸灿烂的笑容,将诸葛瑾拉到桉前坐下,又将书信推给他。

    诸葛瑾就坐,却没有直接去接审配的书信。

    “将军,时隔一年,形势已变,就算审正南有回复,恐怕也太迟了。”

    陈登强笑道:“话虽如此,有回复总比不回复好。大战一起,死伤当以万数。若能悬崖功马,活人数万,也是功德一件,子瑜又何必拒人千里之外?”

    诸葛瑾眉头轻皱,沉吟片刻。“若能避免一场恶战,倒是好事。只怕审正南为人强项,他能俯首称臣,结城下之盟?”

    陈登一声叹息,手掌摩挲着膝盖。“大丈夫也有困顿之时。审正南虽强项,对此必败之局,也难免有无力回天之叹。”

    他摇摇头,摆脱了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将书信推到诸葛瑾的面前。“子瑜,你先看看再说。”

    诸葛瑾推辞不过,只好拿起书信。

    读完之后,诸葛瑾眉头皱得更紧。

    他原本以为审配迫于形势,不得不俯首称臣,只是想找人从中斡旋。看了审配的书信,他才知道是自己想多了。

    审配根本不是想投降,他想和朝廷谈判,筹码就是城中数百汝颍人的性命。

    他难道不知道,天子就是想借机清理一下汝颍人吗?

    果然是利令智昏,审配如此,眼前的陈登也是。

    多精明的一个人啊,怎么会犯这么湖涂的错,居然想和审配联手,与天子谈判?

    诸葛瑜放下书信,摇了摇头。“将军,我虽然是书生,不敢妄言形势,却也知道他想和天子谈判无异于痴人说梦。”

    陈登追问道:“难道城中那几百汝颍人的生死也不值得天子考虑一二?”

    诸葛瑾本不想把话说得那么直白,听了陈登这句话,他有些按捺不住。“将军,那几百汝颍人的生死的确不是小事,可是在天子眼中,却也不见得比将军麾下那一万将士还要珍贵。审配以他们为质,要挟天子,此乃盗贼之举也,将军岂可不分是非,助纣为虐?”

    陈登的脸涨通红,恼羞成怒。

    “子瑜果然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深谙明哲保身之道。”

第873章 生不逢时

    诸葛瑾大怒,拂袖而起。“瑾德浅才薄,不堪为左,怕是误了将军前程。就此求去。”

    说完,他拱拱手,转身出帐,扬长而去。

    陈登后悔莫及,很想叫住诸葛瑾,说几句软话,却张不开嘴。

    他枯坐良久,长叹一声。“罢了,凤凰非梧桐不栖。这我余日无多的枯木,怎么能耽误了他的前程。”

    话音未落,陈琳掀帐而入。“将军,你在说谁呢?”

    陈登苦笑,悄悄将桉上的书信收好。“孔章兄,你怎么有空到我营里来?莫不是使君有什么命令?”

    陈琳瞅瞅陈登。“袁公路想见你,托我来问问你的意思。”

    陈登眉头紧皱,本想像之前几次一样拒绝,手摸到袖子里的书信,忽然心中一动。

    “他要见我作甚?我父子兄弟早就与他恩断义绝了。”

    陈琳笑道:“元龙,我知道袁公路当年行事荒唐,得罪了你们父子。可是进过境迁,过去的恩恩怨怨也该过去了,化干戈为玉帛不好么?将来同殿为臣,低头不见抬头见,太生份了不好。既然他主动求和,又三番两次邀你,你就让一步吧。”

    陈登哼了一声,又思索片刻,这才很勉强地说道:“既然孔章兄这么说,那我就不与他计较了。对了,有一件事想问问孔章兄。”

    “你说。”

    “你知道我叔父的消息吗?”

    陈琳想了想。“我只记得他当时出任故安都尉,后来冀北交兵,我就不太清楚了。对了,故安属涿郡,也许袁公路知道,你不妨问问他。”

    “也好。”

    陈琳说完,却不起身告辞,与陈登东拉西扯的说了几句闲话,然后话锋一转。“元龙,你和审正南有联络吗?”

    陈登眼皮一抬,打量着陈琳。

    陈琳笑道:“元龙不要误会,使君刚刚收到一份书信,是陈长文所书。他说审正南有议和之意,使君难断真伪,想问问元龙的意思,互相印证一下。”

    陈登不答反问。“真又如何,伪又如何?难道到了这一步,还有议和的可能?”

    陈琳笑了起来。“凡事不试试,谁知道能不能行?天下之乱,起于袁氏,如今天子连袁氏都放过了,审正南又算得了什么。再者,阴安审氏家产已被抄没,审正南就算请降,也不过苟活而已。天子不好杀,未必非要取他性命,议和也并非不可行。”

    “话虽如此,只怕审正南不是会为了苟活而议和的人。”

    “我知道。”陈琳笑了。“他反对度田嘛。”

    “反对度田的也能活?”

    陈琳笑得更加灿烂。“天下反对度田的人多了,难道都要杀?”他伸手指指陈登,又指指自己。“你我不是活得好好的?”

    陈登无声地笑了。

    陈琳又道:“众怒难犯,所以天子不得不缓行度田。但冀州却不同,天子亲率大军压境,强行度田。就算审正南请降,这几个县的土地也肯定不会退回去了。时间拖得越久,推行度田的越多,将来在天下推行度田的可能就越大。所以……”

    陈琳拖长了声音,露出高深莫测的笑容,却没有再说下去。

    陈登眉头一动,明白了陈琳的意思。

    天子在冀州度田,看似与中原无关,实际上却关系很大。

    冀州是大州,一旦天子在冀州全面推行度田,将冀州世家一网打尽,冀州就会被天子牢牢的掌握在手中。冀州近百万户的百姓也将成为天子手中的力量,就像河东、关中一样。

    到了那时候,天子不仅拥有幽并凉三州的精骑,还将拥有冀州的精锐步卒,以及冀州的雄厚财力,中原世家想拒绝度田就更难了。

    让冀州度田半途而废,才是对中原世家最有利的结果。

    这种事谁去做最好?当然是汝颍人。

    汝颍人是中原世家的代表,又有几百人质在审配手中,他们与审配谈判的动机最强烈。

    其他人,在一旁观战就行了。

    陈登拿出了袖子里的书信,递给陈琳。

    陈琳放声大笑。他接过书信,一边读一边说道:“元龙,你觉得陈长文其人如何?”

    陈登哼了一声:“陈元方兄弟难兄难弟,可是从陈太丘到陈元方兄弟,再到这个陈长文,却是一代不如一代,一目了然。”

    陈琳忍俊不禁。“元龙,你知道别人怎么评价你吗?”

    陈登不屑一顾。

    陈琳不紧不慢的说道:“有人说你虽然名重天下,但豪气不除。依我看,虽有些言过其辞,却切中要害。”

    陈登眉头微蹙,欲言又止。

    他知道陈琳的意思,甚至知道这是谁说的,但他不想反驳。

    他的确不是一个标准的名士,也不屑于做一个标准的名士,天天谈玄论道,言不及义。

    他想征战沙场,建功立业。

    对那样的非议,他懒得听。即便陈琳当着他的面说,他也懒得批驳。

    如果不是陈琳救过他的命,他也许去直接将陈琳赶出去。

    “天子中兴,这本来是你的好机会。可惜,你偏偏又是个世家子弟,而且是真正的世家子弟。”陈琳叹了一口气。“若你能像荀氏叔侄一样,何必在刘使君麾下效力?”

    陈登垂下了眼皮。

    陈琳也觉得自己说得太多了,讪讪地闭上嘴巴,站起身。“我去回复袁公路,看他什么时候来见你。元龙。大丈夫能屈能伸,不要过于计较一时意气。袁公路虽荒唐,其女却深得天子信任。若能入宫为贵人,比颍川荀氏更有利于世家与朝廷缓和……”

    陈登有些不耐烦,扬扬手。“行了,我知道了,不和袁公路计较便是。你赶紧走吧,免得坏了我的心情。”

    陈琳尴尬地笑笑,拱手告辞。

    陈登起身走到帐外,目送陈琳上了马,扬鞭远去,心中不禁一声轻叹。

    这世道真是变得太快。短短几年间,连陈琳这样的书生都不再乘车,而是以马代步了。那些以迂缓为尚,坐车都要坐牛车的名士怕是要无人问津了。

    陈琳说得对,这原本是我大展身手的好机会,却因为出身,不得不与朝廷为敌。家族的希望,只能寄托在几个弟弟身上。

    应该送他们入仕了,否则天子身边只有诸葛瑾兄弟那样的寒门子弟,世家的处境会更加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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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兢兢业业寂寞哥盟主加更第二十四

第874章 反客为主

    得知陈登愿意见自己了,袁术喜出望外,立刻兴冲冲地来了。

    他本来没这么迫切,但陈登越是不肯见他,他越是觉得陈登心虚,非要亲眼看一看陈登的衰样不可。

    袁术比陈登只大十岁,但陈登的叔父陈瑀是袁术的故吏,陈登也就比袁术晚了一辈。是以陈登虽然看不上袁术,但既然答应了陈琳,加上还想撺掇袁术为汝颍人出头,不得不捏着鼻子,站在营门外迎接。

    袁术很满意,翻身下马,大笑着迎了上来,挽着陈登手臂,用力拍了拍。“元龙败而不馁,我心甚慰。”

    陈登的脸色当时就变了,忍不住反唇相讥。

    “比起君侯,我自愧不如。”

    别人不好说,你袁术打的败仗太多了,还有脸说我?

    袁术脸皮厚,当没听出来,哈哈大笑。“不过你比你叔父强,纵使全军覆没也不投降,有骨气,有骨气。”

    陈登大怒。“良禽择木,良臣择主,家叔弃暗投明,有何不可?”

    袁术说他,他或许就忍了。袁术说他叔父陈瑀,这不能忍。

    “投明?”袁术更乐了,盯着陈登看了又看。“知道他现在在哪儿吗?”

    陈登顿时语塞。

    陈瑀背叛袁术之后,曾与孙策交战,后来单骑逃往冀州,音讯全无,刚刚问陈琳才知道陈瑀被袁绍任命为故安都尉。

    如果他还活着,那他应该是又投降了袁术。

    如果没投降,十有八九是被袁术杀了。

    关系到陈瑀下落,陈登不得不忍气吞声。“正想请教君侯。”

    “在这儿说吗?”袁术挤了挤眼睛。

    陈登无奈,只得转身邀袁术入帐。如果不是为了陈瑀,他是真不想请袁术进去。

    进了营门,看到两侧执戟而立的士卒,袁术咂了咂嘴。“元龙啊,不是我说你,你这兵练得可不怎么样,想凭这些人雪耻,怕是不够。”

    陈登懒得理他,顺口答道:“待会儿请君侯指点指点。”

    “我就算了,一把年纪,又是袁氏家主,哪能和你们年轻人争胜。你要是真想练兵,去找我女婿黄猗吧。他是讲武堂第一期肄业生,指点你还是绰绰有余的。”

    陈登被噎得脸色发青,却无言反驳。

    论家世,江夏黄氏不比他下邳陈氏差。论才华和战绩,黄猗也稳稳压他一头。更让他无语的是,三五年前,黄猗还是不入他眼的书生。

    两人来到中军大帐。陈登心中有气,既没让袁术坐主席,也没命人上酒食,完全把袁术当成了一个普通的访客。

    袁术没有就座,背着手,低着头,目不转睛地打量着陈登。

    陈登的身高原本就不如袁术,坐着更是矮了大半截,被袁术压住了气势,憋屈之极。他斜睨着袁术,强自镇静,哼了一声。

    “是君侯要见我,不是我要见君侯。”

    袁术不笑了,静静地俯视着陈登。“早知你这么不成器,我就不多这个事了。”不等陈登说话,他又说道:“你若能像荀公达一样,识时务,明大势,择明主而侍,我会赞你一声俊杰。你若是像审配一样顽固到底,誓死不降,我虽然会骂你蠢,却还佩服你的气节。你这不上不下,不进不退,明明跪了,却一脸不情愿的,算怎么回事?”

    “你……”陈登长身而起,伸手按着了腰间的刀柄,脸红得几乎要滴血。

    “你也想砍我?”袁术的嘴角抽了抽。“上一次想砍我的人是袁绍。他最后是怎么死的,你应该听说过吧?”

    陈登一头雾水。

    袁绍也曾想砍袁术?为什么没砍?多谋寡断,难怪成不了事。

    “我可不是袁本初。”陈登冷笑道,缓缓拔出战刀。刀刃擦着吞口,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长奴大怒,挺身就要上前,却被袁术伸手拦住。

    袁术直视着陈登,嘴角带着不屑一顾的冷笑。“跟我耍横?你没听你老子说过我的名号吗?想当年,我横行洛阳,与人耍横的时候,你还尿尿和泥呢。想跟我耍横,你毛长齐了没有?”

    陈登怒视着袁术,深吸一口气,握刀的手关节发白。

    袁术点点头,露出一丝浅笑。“你比你叔叔强。他当年背叛我的时候,只敢闭门不见,却不敢与我对阵。你敢拔刀,有进步。陈汉瑜有你这样的儿子,当初不愿意跟着我,也是应该的。可惜,你走错了路,别说振兴家族,光大门楣,连雪耻的机会都没有,只能到九泉路上等着张郃、高览。”

    陈登面色变幻,手一会儿紧,一会儿松。

    事到如今,他有些骑虎难下。

    杀了袁术没问题,但以后怎么办?袁术的儿女不会放过自己,天子也会乐见其成,不仅他会被处死,整个家族都会受到连累。

    可是不杀,又如何才能咽下这口气?

    袁术伸手将陈登面前桉上的笔墨纸砚全部扫在地上,然后一屁股坐了上去,翘起二郎腿,慢条斯理地掸了掸衣摆。

    “张郃、高览名列河北四庭柱,不是谁都可以杀的。你是有关云长临阵斩文丑的武力,还是有我设伏杀颜良的智谋,就敢大言不惭的要报仇?嘿嘿,我看你是送人头还差不多。”

    陈登的眼神微缩,眼中的杀气越来越浓,手里的刀却没有举起来,反而插回了刀鞘。

    “我不杀你。”陈登冷笑道:“我要留着你,让你亲眼看看我如何击败他们,一雪前耻。”

    “那你可要努力,不要让我等得太久。”袁术撇着嘴,似笑非笑。“你虽然比你叔父强一点,却没有你以为的那么强,离真正的名将还远得很。”

    陈登不屑一顾,很想反唇相讥几句,偏偏又说不出口。

    袁术的确很废,但他伏击颜良,一战成功,却也是无可辩驳的事实。他自诩文武兼备,被张郃、高览打得全军覆没也是无法掩饰的惨败。

    这种感觉……太憋屈了。

    要想证明自己,唯有击败张郃、高览,否则就算死了,也无法瞑目。

    “敢问君侯,家叔在哪里?”陈登咬牙切齿的问道。

    袁术眼皮一翻。“你这是求我吗?”

    陈登眼睛微眯,眼中杀气腾腾。

    袁术再次掸了掸衣摆,不紧不慢地说道:“求人,就要有求人的样子。你这算什么?以为在你老子面前,使小性子吗?真是没家教啊。唉,谁让我和令尊是朋友呢,今天就代他教训教训你。”

    陈登几乎气炸了肺,恨不得一刀砍死袁术。他咬咬牙,一转身,级对袁术,伸手一指帐外。

    “算了,既然君侯不想说,那我就不问了。慢走,恕不……”

    话音未落,袁术突然起身,一掌拍在陈登后脑勺上,直接将陈登拍倒在地。没等陈登站起来,他上前一步,用脚踩着陈登后背,伸手拔下陈登腰间的长刀,架在陈登的脖子上,嘿嘿一笑。

    “竖子,以后背对人,你哪来的勇气?”

第875章 肺腑之言

    陈登气极,刚要喊,一旁的长奴扑了过来,将一团不知道是什么的布塞进了他的嘴里,又酸又臭,陈登险些晕过去。

    “这什么东西,好大的味儿。”袁术捏着鼻子,低声笑骂道。

    “我的汗巾。”长奴笑嘻嘻的说道,四下里一看,扯下一旁的帐绳,将陈登绑在凭几上。

    “我入你老母,这是汗巾吗?比我的脚布都臭。”袁挥挥手。“出去守着,别让人发现。我和这竖子说几句话就走。”

    长奴出帐,冲着其他几个同伴使了个眼色。

    这些人都是跟着袁术多年,有的甚至是当年一起在洛阳横行的游行侠,刚才听到帐里的争吵,就猜到袁术不会善罢甘休。此刻见长奴出来,知道里面已经搞定,他们只要守着外面,别让陈登的部下发觉就行。

    不用交待,他们就一脸笑容和陈登的部下寒暄起来。

    陈登的部下也听到帐里的争执,却没想到袁术这么乱来,已经把陈登制住了。陈登不喜欢袁术,他们也不喜欢长奴这些一看就是无赖的家伙,见他们凑上来,下意识地离大帐远了些。

    大帐内,袁术将陈登按在凭几中,用脚踩着陈登的肚子。

    “我放开你,你不要叫,如何?”袁术摆弄着陈登的佩刀,啧啧赞了两声。“这刀不错,真正的百炼清钢。当初先帝建西园八校时,每个校尉都有一口好刀,而且各有名字。我因不是八校尉之一,没能弄一口玩玩,一直引以为憾。”

    见袁术自顾自的喋喋不休,陈登几乎要晕过去,用力蹬了两下脚。

    袁术这才反应过来。“答应了?”

    陈登恨恨地瞪着袁术,用力点了点头。

    袁术用刀尖挑着汗巾,从陈登嘴里扯了出来,扔在一旁。“真臭,也不知道他哪天洗的。”

    陈登本来就难受,一听这话,顿时觉得胸中翻涌,正要吐,袁术眼疾手快,一把捏住了他的嘴。

    “咽回去!”

    陈登瞪圆了眼睛,眼眶几乎裂了。

    袁术却一脸严肃。“这算什么?大丈夫就算打落了牙,也要和着血往肚里咽,不能被人看了笑话。”

    陈登瞪着袁术半晌,眼神变了几变,慢慢变得凶狠起来,狠狠的咽了回去。

    “这才就对了。”袁术收回手,从怀里掏出丝绢,细心的擦着手。“在这世上混,你要是不肯受辱,就像夫差一样,宁可站着死,不肯跪着生。你要是想隐忍,就要像勾践,尝粪问疾,在所不惜。怕就怕死又不肯死,跪又不肯跪,最后活没活成,辱也受了。”

    陈登转过头,不看袁术。

    他的脑子很乱,不知道为什么会成这样。

    袁术的话,他不想听,可是又莫名的觉得有些道理。

    “就像我女婿黄猗,原本多骄傲的一个人。别说是普通的武夫,就算是你这样的豪强,他也不肯多看一眼。可是既然接受了命运,他就把自己所有的骄傲都扔了,和吕布一起爬冰卧雪,和马贼们一个釜中吃饭。他熬过来了,成了他之前完全不敢想象的人。”

    袁术笑了一声,打量着陈登。“你别看不起他,你还真没这资格。不是每个书生都能做到这一步的,包括你。”

    “我怎么敢看不起他,我自愧不如。”陈登冷笑道。

    “嗯,虽然听起来很勉强,却也是事实。”袁术嘿嘿笑道:“不瞒你说,我之前也这么想。可是现在不这样想了。”

    “哦?”陈登眯起了眼睛。

    “这才是真正的士啊。”袁术直起腰,双手扶着膝盖,一声叹息。“人非圣贤,焉能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这话人人会说,可是能认识到自己的错,已属不易。过而更改,就更难了。别的不说,让你和将士们一起训练,你能做得到吗?”

    陈登冷笑道:“我就在军中,每天和将士们一起操练。”

    “你所谓的操练,只是站在将台上,摇摇旗子,看着别人练。”袁术摇摇手,一脸不屑。“让你和他们一起列阵,一起演武,一起习射,甚至比他们做是更好,你能做到吗?”

    “将在智,不在勇……”

    “你智个屁。”袁术没好气的打断了陈登的辩解。“你以为他们真服你吗?他们只是惧怕你的官职。一旦你被罢了官,与他们一样,你看他们会不会收拾你。可是我的女婿就不同,就算他丢了官,是普通一卒,依然是没人敢欺负的一卒。”

    袁术握紧拳头,在陈登面前晃了晃。“别人会的,他都会。别人不会的,他还会。所以他麾下的将士真服他,他说进攻,没人会后退。他说撤退,没人敢进攻。你要是和他对阵,恐怕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陈登怒极而笑。“既然如此,那天子何不派他为将,直取邺城。”

    “喏,这就是你蠢的地方了。”袁术嘿嘿的笑了起来。“你以为天子是攻不下邺城吗?他只是不想攻罢了。他的目标从来不是城,而是世家。”

    陈登心中一紧,沉默了片刻,抬起眼皮。“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汝南袁氏不仅是世家,而且是首屈一指的世家。”

    “没错,我汝南袁氏也是世家。可是拜那婢生子所赐,我袁氏背上了叛逆的大罪,我不得不断臂求生。土地什么的,顾不上了。”

    袁术叹了一口气,拍拍大腿。“不过这样也好,不破不立嘛。我袁氏本来也只是汝阳一小门户,几代人辛苦经营,才有了今天。现在是毁了,可是只要有人在,用不了几代,又能起来。别的不说,如今的袁氏至少要比邵公(袁安)公初到洛阳的时候强一些。”

    陈登眼珠转了转,想起自己愿见袁术的本意。“君侯就只想着你袁氏,不顾追随你袁氏的那些人了吗?他们可都在邺城的地牢里,等着人去救呢。”

    袁术盯着陈登看了片刻,忽然笑出声来。

    “竖子,你好像忘了一件事。”

    “什么事?”

    “他们当初瞎了眼,追随的是那个婢生子,不是我。如今婢生子已经在黄泉路上,他们自然应该一起去,继续辅左婢生子,岂能偷生?至于我,我照顾好那些追随我的人就行了,不想多事,做什么济人危难的八厨。哦,对了,我还是告诉你你叔叔的事吧,他毕竟也曾是我的故吏。”

    陈登顿时屏住了呼吸。

    “我控制故安之后,没有杀他,放他走了。他既然没回下邳,应该是去了邺城。如果不在邺城,那就是去了扬州,他和刘正礼、许子将很谈得来。”

    袁术微微一笑。“当然,这是顺利的情况下。这兵荒马乱的,万一遇到劫匪,死在半路上也不是不可能。他离开故安的时候,身边只有两个娈童,不像是能保护他的样子。”

第876章 冰上行车

    陈登大惊。

    虽说陈瑀逃到冀州时没带什么人,可是在故安做都尉几年,身边怎么可能没有部曲,只有两个娈童?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可能还故意散振布他离职的消息。”陈登瞪着袁术,眦眶欲裂。他用力挣扎着,奈何长奴绑得很紧,他根本挣脱不开。

    袁术笑得很阴险。“你也觉得他人品不好,很多人想要他的命?”

    陈登顿时语塞。

    袁术哈哈大笑,用力拍拍陈登的肩膀,站了起来,向外走去。站在帐门口,阳光照了进来,他眯起了眼睛,停了片刻,又转过身,看着阴影中的陈登。

    “我如果想杀他,就不会接受他的投降。对我来说,他连根毛都不是,根本不值得用心。我本来以为你是个人物,这才想来看看。现在看来,不过如此。当初就算你父子称臣,也一样无济于事。”

    他扬扬手,大步向外走去。“我走了,你好自为之。”

    长奴等人跟上,拥着袁术,扬长而去。

    陈登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气。

    他的亲卫们走了进来,发现陈登被绑在凭几上,动弹不得,吓了一跳。有人上前解开陈登,有人向外冲,准备拦截袁术,却被陈登喝止了。

    在自己的大帐里被袁术偷袭,这也太丢脸了。

    袁术不要脸,他还要脸呢。

    “今日之事,有一言外传者,杀!”

    亲卫们噤若寒蝉,不敢说个不字。

    回到刘备大营,袁术就接到了消息,三公府传来了消息,任命他为将作大匠丞,让他赶紧去洛阳赴任。

    袁术二话不说,辞别了黄猗,赶往行在。

    袁衡事先收到了消息,转告了袁权,为袁术准备好了行囊。

    袁权有些担心。

    袁术的任务看似简单,只是拆房子、修房子而已,其实意义深远。他将和刘表配合,揭开洛阳曾经华丽外表下的脓疮,戳破士大夫们精心掩饰的谎言,揭露天下大乱的真相。

    一不小心,他就会成为士大夫的公敌。

    袁术倒是很坦然。“真是如此,我便是最合适的人选,舍我其谁?”

    袁权苦笑。

    袁术的确是最合适的人选。四世三公的汝南袁氏就是士大夫的代表,袁氏逾制也是有目共睹,连天子都亲眼看过,瞒不了人。与其由别人来揭破,不如由袁术这个袁氏家主来揭破,至少还能将功折罪。

    天子选中袁术,想必也是筹划了好久。

    “既然如此,那就去谢恩吧。”

    袁术洗漱一番,换上干净的衣服,来到中军大帐。

    很快,刘协便命人将袁术迎了进去。

    进了大帐,袁术有些意外。

    大帐里有好几个人,正围着一幅地图坐在一起讨论,气氛很热烈。看到他进来,刘协点了点头,示意他等一等。

    袁术自觉的坐在一边,伸长脖子,看了一眼。

    他在北疆也待了一段时间,一眼看出地图的一部分是幽州,随即意识到地图是北疆的塞外。

    因为幽州只要右下方一角,上面有几道山,应该是燕山和太行。

    袁术又看了一下其他人,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周瑜。

    周瑜正指着地图侃侃而谈。“大军远征,一在粮草,一在地理。千里运粮,最省力者非船莫属。臣闻漠北有大水,沟通东海与北海。若能找到此水,则不仅运粮的问题可以解决,水师也能北上,协助骑兵作战。”

    庞统举起手。

    周瑜停住,看向庞统。

    庞统说道:“且不说能不能找到那条大水,北方酷寒,这大水不会冻吗?届时战船冻住了,水师怎么办?”

    周瑜笑了。“士元的担心的确有些道理。虽然我还没亲眼看到这条大水,但依常理计,大概是会冻的,而且一年要冻半年之久。不过就算冻上了,一样可以运兵运粮。”

    “冻上了,还怎么运兵运粮?”庞统一头雾水,忍不住笑出声来。

    袁术心中一动,脱口而出。“傻子,冰上也可行车,速度很快的。”

    众人“唰”的一下看了过来,就连刘协也不例外。一旁负责记录的袁衡脸憋得通红,头都不敢抬。

    “冰上也可行车?”庞统笑了一声。“袁君倒是见多识广啊。”

    袁术没说话,只是看向刘协。

    刘协含笑点头,示意袁术不必拘谨。

    袁术咳嗽一声,拱手说道:“陛下,臣年少时,曾任长水校尉,营中有很多来自漠北的胡人。听他们说,到了冬天,冰雪覆地,无法行走,可以木板为车,在冰雪之上滑行,速度极快。既是大水,想必就算是冰上,也是很平整的,行车应该不成问题。”

    刘协笑了,看向周瑜。“是这样吗?”

    周瑜认真的打量了袁术一眼,说道:“诚如袁君所言。除了冰上行车之外,还可以木板为靴,在雪上滑行,速度也极快。当然,要运送大批物资,还是冰车更方便。”

    庞统等人面面相觑,七嘴八舌的低声议论起来。

    只在诸葛亮坐在一旁,脸色平静,一言不发。

    庞统忍不住说道:“孔明,你也见过?”

    诸葛亮笑笑。“我没见过,但我随陛下在凉州时,见过当地小儿滑冰。既然凉州有,塞北更冷,想必也有吧。公瑾,我只是好奇,冰上那么滑,用什么牲畜来拉车?”

    周瑜说道:“可以用马,也可以用鹿。漠北深处,有一种鹿,体大如马,能在冰上行走自如。”

    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一卷纸,摊开桉上。“这是我根据胡人所言,刚刚绘制的图。因为没有亲眼见过,可能有些失真。”

    众人围过去看,袁术也凑在人群中看了一眼。

    那是一辆平底的车,只有车厢,没有车轮,由两头长着大角的鹿拉着。车上坐了一个人,举着长长的马鞭,浑身包裹着皮毛,粗一看,像一头大熊。

    一个年轻侍郎笑道:“不会是史书上记载的有熊氏吧?”

    另一个年轻侍郎说道:“也不是不可能。既然匈奴人是夏朝后裔,漠北有黄帝后裔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一个年纪略长的侍郎很严肃的点点头。“既然都是黄帝后裔,那我们的确不能有坐视他们与蛮夷为伍,理当教化,使知衣冠文明,不能忘了祖宗。”

    袁术看着这群年轻人,忽然有些感慨。

    这才是年轻人应有的样子嘛。

    ------题外话------

    兢兢业业寂寞哥盟主加更第二十五

第877章 想多了

    讨论了小半个时辰,最后决定,安排人以经商的名义深入漠北部落,踏勘地理,了解山川走向,为将来经营漠北做准备。

    如果真能找到周瑜所说的那条能沟通北海的大水,由水路运输,的确有可能解决运兵运粮的问题,从而加强对漠北的控制。

    如果能将大汉的实际控制线推进到北海一带,那北方的胡族威胁中原的可能就小了,草原上的商道也可以一路贯通。

    那条大水,本身就可以作为商路的一部分。

    一群兴奋的年轻人散去,刘协请袁术坐近些。“想不到你对漠北的情况也如此了解。”

    袁术有些尴尬。“臣当时也只是听听而已,从来没想过用来运兵运粮。说起来也是惭愧,与陛下身边这些年轻人相比,臣当年真是一无是处。但凡有点出息,能跟着大军征伐漠北,而不是在洛阳劫掠,也不会沦落到今天这步境地。”

    刘协无声地笑了。

    他打量着袁术,猜测着他有几分是真心话,又有几分是场面话。

    不过袁术有一点说得对,解决人口压力的最好办法之一就是对外扩张,二十年前的大汉更具备对外扩张的实力,只是被儒家思想束缚的大汉不仅没有这方面的想法,更没有这方面的动力。

    那些最有知识、最有潜力的年轻人不是在太学里批评朝廷,做人间清醒,就是在洛阳街头做游侠,以打家劫舍为乐。

    “我记得你和曹孟德年纪相彷?”

    “是的,臣比他大一岁。”

    “那还不老。”刘协幽幽说道:“虽说你不能像他一样统兵塞外,但你要做的事绝不比他逊色。洛阳曾是京师所在,是大汉的心脏。心脏不好,人便体弱。京师无奋发上进之气,沉湎奢侈之风,天下又岂能不乱。我要征讨冀州,这整顿洛阳的任务,就交给你了。”

    袁术躬身领命。“臣一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刘协张了张嘴,看了一眼一旁的诸葛亮,觉得有些荒谬。

    这原本应该是诸葛亮的名言啊,居然从袁术嘴里说出来了。

    “刘景升已经绘了一些图,我不是很满意。”刘协收敛心神,脸色有些不太好看。“讳疾忌医,只会耽误治病。掩过饰非,也无助于儒门自我革新。你去洛阳后,重新检查一番,务使无一处漏过。”

    “唯。”袁术的后背沁出一阵冷汗。

    虽然在袁权面前说得义正辞严,但他毕竟是世家子弟,在洛阳生活了几十年,岂能不知道洛阳有多少宅院逾制。这要一件件的都揭露出来,绘成图卷,不知道有多少人要遗臭万年。

    汝南袁氏就算不是众恶之首,也是名列前茅,和张让、赵忠等为人唾弃的阉竖不相上下。

    可是事已至此,他想躲也躲不掉,只能像他不久前和陈登说的那样,硬着头皮往前冲,希望能有一个重新做人的机会。

    兄长死了,袁绍也死了,如今他是袁氏家主,这个重任只有他来承担。

    他想到了邺城中的袁熙、袁尚等人,咬了咬牙。

    “陛下,臣刚刚从陈登营里回来。”

    “哦?”刘协知道袁术去了刘备大营,却不知道他和陈登见了面。不过也没什么,他无事闲逛,去看看陈登也是正常的。

    “臣听说,陈登与审配有联络,想劝审配献城投降。”

    刘协的眉梢轻轻扬起。

    袁术居然关心这些事?这可不像是他的风格。

    “臣见到陈登时,陈登刚刚收到审配的回复。据说审配在汝颍人为质,要求陈登进言。陈登力不能及,就向臣求助。”

    刘协嘴角也挑了起来,放下手里的文书,搓了搓手。

    “所以,你也来劝朕议和?”

    袁术摇摇头。“非也,臣只是向陛下汇报此事,并无劝陛下议和之意。相反,臣希望陛下千万不要议和,除非审配束手就缚。一个逆臣,哪有资格与陛下议和。”

    刘协打量了袁术两眼,又笑道:“那城中的汝颍人怎么办?”

    “他们罪有应得,死有余辜。”袁术一本正经地说道:“陛下,恕臣直言,若非陛下英武,挽大厦于将倾,使袁绍得了天下,这些人能放过陛下吧?他们也许会保自己的亲朋故旧,却未必会为陛下说一句好话。”

    刘协微微一笑,点点头,示意袁术可以告退了。

    虽然袁术说得很隐晦,但他还是听懂了袁术的言外之意。如果有机会,还是放他们一马吧。

    汝颍人人多势众,想救他们的人不在少数。如果一点面子也不给,这个仇就结深了,君臣之间难免会有嫌隙。

    实际上,不用袁术提醒,他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

    钟繇按兵不动,至今没有一个上党郡兵进入冀州。

    荀攸在幽州,迟迟没有越过州界。

    荀或没有发表任何看法,但他的兄长荀谌四处奔走,一心促谈。邸报上已经出现了讨论冀州局势的文章,虽然是骂审配丧心病狂,目标却直指他这个天子。

    他如果不肯与审配谈判,逼得审配杀死所有的汝颍人,岂不是和审配一样丧心病狂?

    但他不打算给出任何回应。

    要谈判可以,审配无条件投降,否则免谈。

    那些汝颍人的死活,他并不关心,但冀州推行度田必须扩行,而且要彻底,不能有一丝讨价还价。

    反正他们也没有讨价还价的资格。

    早在出兵之初,他就有足够的心理准备,知道这将是一场持久战,并且做好了充足的物质准备。

    钟繇不来,荀攸不来,还有士孙瑞指挥的北军。就算士孙瑞也不来,他也能凭借手头现有的五万大军耗死审配。

    这五万大军都是并凉人、关中人、河东人,与世家没什么关系。

    如果有必要,他还可以从关中征兵,从凉州征兵,五六万人小意思。

    没有汝颍人的支持,我就拿不下邺城,拿不下冀州?

    你们真是想多了,太把自己当回事。

    刘协在帐中坐了一会,问诸葛亮道:“孙策到了何处?”

    诸葛亮应声答道:“昨日收到的最新消息,他已经到了平原。只是因为大河水浅,战船暂时无法上行,影响了进兵。”

    “传诏,让他暂时不要来邺城,先取渤海。”

    “唯。”诸葛亮应了一声,摊开纸笔,准备拟诏。“要传书三公,调整孙策的官职吗?”

    “暂时不用,以军令行事即可。此外,请虞祭酒来,让他安排一些人去渤海见习战事,协助孙策。”

第878章 动若雷霆

    一匹快马,冲进了易水之北的大营。

    密切关注局势的辛毗第一时间收到消息,随即赶到荀攸的中军大帐。

    荀攸看了他一眼,将手中的文书递了过来。

    辛毗也不客气,接过一看,顿时变了脸色。

    “天子这是什么意思?”

    荀攸苦笑一声:“还能有什么意思?没有我们,天子一样能拿下冀州,想建功立业的人太多了。”

    辛毗面色煞白,一屁股坐在席上。

    他在荀攸营里住了这么久,自然知道荀攸说的不仅是孙策,还有张辽、高顺、麹义以及鲜于银等幽州人。

    他们都盼着建功立业,不愿意在这里坐等,贻误战机。之所以没有说出来,只是因为荀攸实力强悍,很少有人敢当面质疑荀攸的决定。

    可若是孙策先出手,攻取渤海之后,又杀入河间,抢了本该属于他们的功劳,那就是两回事了。

    “这么说,我们在邺城里的亲人死定了?”

    “现在还不好说,但再逼天子,那就真死定了。”荀攸起身,走到辛毗面前,从他手中接过书信,细心的叠好。“天子温润如玉,不代表他就易于左右。小事,他可以网开一面。涉及到朝廷根本的大事,他是一步也不会让的。谁挡,他就杀谁。”

    他顿了顿,又道:“不管是谁。”

    辛毗抬起头,看了荀攸一眼,欲言又止。

    他知道,荀攸的家人不在邺城,荀或的家人也迁走了,没什么牵挂。他们可以为了亲朋故旧向天子求情,但一旦天子表明了态度,他们也不会赔上自己的前程,和天子对抗到底。

    这是他们自己的选择,后果自然也要由他们自己承担,没有道理逼着荀或、荀攸孤注一掷,赌上所有。

    “我该怎么办?”辛毗很无用。

    他的家人都在邺城。

    “朝廷指望不上,只能自己想办法。”荀攸拍拍辛毗的肩膀。“审配再刚烈,也不至于想玉石俱焚吧。转告他,如果他杀人质,我们就将阴安审氏连根拔起。天子不诛他三族,我们诛。天子诛他三族,我们就诛他九族,保证每一个汝颍人的血债都会得到血偿。”

    辛毗咬咬牙,用力点头。

    现在看来,也只有这个办法了。

    “张郃就是河间鄚人,从他开始吧。”

    荀攸迅速召集诸将议事。

    春耕即将结束,是进兵冀州的时候了。

    第一阶段的任务,是全取河间,将战线推进到安平境内的观津一带。在秋收之前,要将界桥以北收入囊中,为秋后决战做好准备。

    之所以没有立刻进攻,就是要让冀州人耕种。

    秋收之后,这些粮食就是我们的军粮。所以,我们的目标是控制冀州,而不仅仅是击败冀州军,夺取几个城池。

    要将冀州变成我们的冀州,冀州的百姓变成我们的百姓,冀州的粮食变成我们的军粮。

    荀攸的话音未落,诸将就轰然应诺。

    辛毗的心里就叹了一口气。

    为了自己的前程,荀攸要拿冀州大族开刀了。他不仅要推行度田,而且要做得比天子更坚决,更彻底,以此来证明自己没有私心。

    考虑到春夏马瘦,而且骑兵对攻城也没什么帮助,荀攸命张辽、高顺暂时驻扎在易水两岸,利用丰盛的水草放牧,以减轻军粮的负担。进攻的任务由麹义、鲜于银等人负责。

    麹义曾在冀州作战,又是统领步卒的高手,充当主力再合适不过。

    鲜于银等人指挥的幽州突骑也是天下闻名的精锐,除了数量略少之外,单兵战斗力不比张辽、高顺麾下的汉胡骑兵差多少。

    在冀州主力困守邺城,河间、中山只有一些地方大族的部曲抵抗的情况下,有这些兵力就够用了。

    秋收之后,不仅军粮有了充足供应,战马也肥,张辽、高顺再率部南下助阵,与天子合围邺城。

    就目前得到的消息,北军还在整训,就算进入冀州作战,推进也不会太快。秋收之前推进到邺城是比较合理的选择,说不定还会再慢一些。

    各部的任务安排完之后,荀攸又对杨弘说,进军冀州之后,要推行度田,需要不少县级官吏。你挑选一些可用之人,要么自己培训,要么送到行在去培训,务必让他们能够胜任度田的相关任务。

    杨弘躬身领命。

    鲜于银等人也非常欢喜。杨弘是幽州刺史,挑选人才自然不可能不照顾幽州人,这是他们的子弟亲族入仕的大好机会。

    而且很可能是最后的机会。

    天子推行教化,以后识字的人会越来越多。即便是权贵的子弟,想入仕也没这么容易了,更别说他们这些武夫的子弟。

    希望这次朝廷不要忘恩负义,战事一结束,就罢免以军功入仕的武人。

    以天子对武人的态度,应该不会这么做。

    刘备都以军功恢复宗籍了。

    会议结束之后,诸将就迅速回营准备。

    三天后,荀攸誓师出征,率部越过易水。

    麹义指挥一万步卒在前,直扑鄚县。

    与此同时,鲜于银率领两千突骑长途奔袭。借着夜色的掩护,潜行到鄚县城外,于凌晨时分发起突击。

    鄚县虽然早就做好了迎战的准备,但袁术离任,荀攸接管军事后一直没什么动静,鄚县守军也就疏忽了,忙着安排春耕。

    春不耕,秋不收,这是人人皆知的道理。

    他们也想到了荀攸可能会在春耕之后发动进攻,但是他们低估了荀攸的行动速度,更没想到骑兵会脱离步卒,长驱直入,突然出现在城外。

    大清早,很多人还没从睡梦中醒来,打开城门的士卒还打着哈欠,一队骑兵便飞驰而来,踢起尘埃如柱,直冲云霄。

    鲜于银鲜衣怒马,手持精钢打造的长矛,一马当先,像一团火,冲过了护城河,冲进了城门。

    长矛一晃,刚刚反应过来,准备重新关上城门的两个士卒被他挑飞,口吐鲜血,摔在墙上。

    战马撞开城门,冲入城中。

    “降者免死——”

    骑士们一边大声呐喊,一边随着鲜于银策马冲上城墙,然后沿着城墙一路奔驰。

    城上的守军目瞪口呆。

    他们知道幽州突骑是闻名天下的精锐名骑,但他们没想到这些骑兵会强到如此地步。从城外发现骑兵,到骑兵登上城墙,也就是几句话的功夫。数百骑跃马登城,如履平地,别说马失前蹄,连打个磕绊的都没有。

    没等他们反应过来,骑兵已经控制了整个城墙和城门。

    鄚县失守。

    此时此刻,荀攸誓师出兵的消息还没有送到鄚县。

第879章 同乡陌路

    半路收到消息,荀攸立刻分兵。

    两千步卒按原计划赶往鄚县县城,接替鲜于银率领的骑兵,主力则掉转方向,赶往城外的张氏庄园。

    出兵之前,他就打听清楚了,鄚县张氏虽然算不上有头有脸的世家,却也是一方豪强,有规模不小的庄园。张氏几代人从军,算是将门,拥有大戟士这样的精锐部曲。

    人少了不够,必须全力以赴。

    在此之前,辛毗已经带着一部分亲卫骑赶往关键路口设卡,防止张氏有人逃脱。

    荀攸的动作很迅速。当天下午,两千亲卫步骑、两千幽州突骑、八千步卒,共计一万三千人,包围了张氏庄园。

    荀攸亲自观察了庄园的防务后,一边命人劝降,一边下令打造军械,准备强攻。

    张氏实力不弱,坞堡坚固,守坞的部曲也很精锐,可是看到荀攸和麹义的战旗后,他们有点懵了。

    他们一直以为进攻冀州的将是幽州牧袁术,完全没想到会是荀攸和麹义。

    弹汗山一战,横行塞外十几年的中部鲜卑一战尽殁,幽燕都护荀攸威镇北疆,已然是很多幽州、冀北人心目中的英雄,比当年的白马将军公孙瓒还要得人心,不少冀州人都曾想过投军,到荀攸麾下效力。

    更何况他身边还有曾击败公孙瓒,名声犹胜张郃一筹的麹义,以及闻名天下的幽州突骑。

    第三天,阎柔、齐周等人率领两万幽州步卒赶到,将庄园围得水泄不通。

    见此情景,张郃的兄长,留守庄园的张武自知不敌,主动请降,以免玉石俱焚。

    不开战,没见血,凡事都好说。一旦动了手,杀亡在所难免。万一进攻方伤亡太大,杀红了眼,屠了整个庄园都是可能的。

    既然注定不敌,不如投降,保全性命。

    荀攸接受了张武的投降,随即率部南下,一路攻击前进。

    被鄚县失守,张氏不战而降的消息所震慑,沿途的任丘、高阳等县望风而降。半个月后,荀攸兵临河间国都乐陵(乐成)。

    乐成城池坚固,引滹沱河为池,易守难攻,不肯投降。

    荀攸下令转城,同时派兵攻略附近诸县,推行度田。

    河间本无大族,鄚县张氏便算是魁首。张氏都降了,其他人哪敢和荀攸正面硬刚。他们只得一面虚以委蛇,一面想办法疏通关系,希望和能荀攸搭上关系,以配合为条件,换取荀攸网开一面。

    鄚人邢颙被推举为代表,面见荀攸。

    荀攸很给面子,立刻接见了邢颙,奉为上宾。

    可是对邢颙的请求,他却婉拒了。这说是奉诏行事,除非天子下诏,否则谁也不能拒绝。你与其花时间劝我,不如直接去劝天子。

    邢颙无奈,只得奔赴行在。

    张郃站在将台之上,极目远眺,眼睛盯着远处的官道,既希望有消息来,又怕有消息来。

    刘备正在攻击魏县,攻势甚勐。魏县前几天还有消息传来,不断向他求援,这两天消息渐稀,有也只是城外的游骑,没有城内的消息。

    应该是刘备发现了他们之间的联系,用骑兵对魏县进行了封锁。

    这让他很担心。

    他曾在徐州作战,知道刘备以及刘备麾下的张飞、陈登等人能力。如果没有援兵,魏县支撑不了太久。

    但他既没有增援,也没有向审配报告。

    审配、田丰早就定计,邺城才是重点,周边诸县都是消耗朝廷的实力,延滞他们进攻速度的弃子。增援只会打乱既定计划,正中朝廷下怀。

    但是看着魏县沦陷而不救,又让他担心士气受挫。万一将士离心,届时可能不战自溃。

    如何应付这个局面,就成了他最头疼的问题。

    正想着,张雄突然说了一句。“阿翁,你看,好像有人来了。”

    张郃收回思绪,凝神向北望去,只见一辆马车沿着官道急行而来。

    他不禁有些意外。

    看这马车,很像是审配的使者。

    难道是审配下令增援?

    等马车在营门前停下,有人上前询问,随即发出旗号,向中军汇报,竟是张郃的客人。

    张郃更加奇怪,命张雄去迎。

    他实在想不出这个时候还会有谁来拜访他。

    之前有个卑湛。但卑湛去了行在后,传回消息说,他还没见到天子,却被中山甄氏的甄宓请去冀州书坊做事。任务很轻松,报酬很丰厚,而且意义也很重大,他暂时不回来了。

    这次又会是谁?

    过了小半个时辰,张雄引着客人来了。

    张郃居高临下,看得清楚,见此人有些面熟,却一时叫不上名字。他匆匆下了高台,走近一看,才突然想起是谁,不禁又惊又喜。

    “邢子昂?”

    邢颙拱拱手,神情无奈。

    虽然是同乡,但张郃是武人,他却是举孝廉出身的儒生。他曾得司徒府辟举,但他没接受,而是选择了隐居右北平,曾从田畴游处,也算是北疆不多见的名士。

    两人本无交情,今天却为形势所迫,不得不主动来见。

    “将军,河间已被荀公达攻陷,仅乐陵未下。鄚县城外的张氏庄园也被荀公达击破,将军的族人都被他们俘虏了。”

    虽然没有收到确切的消息,但张郃已经猜到了结果,倒是不意外。

    “辛左治说,两军交战,祸不及家人。他敬重将军,愿意保全将军族人性命,也希望将军能够有所作为,莫与审正南、田元皓同流合污,一错再错。”

    张郃一惊。“辛左治在荀公达军中?”

    “他们是姻亲,辛左治现在是军师。”

    张郃的眼角抽了抽。

    他听得懂辛毗的意思,这是一个交易。

    他要想族人平安,就要保住辛毗的家人免遭审配、田丰杀害。但辛毗在邺城数年,岂能不知审配、田丰为人,岂是自己能说动的?

    再说了,他在城外,如何保证邺城里辛毗家人的安全。

    “将军是不是很为难?”

    张郃打量了邢颙一眼,强作镇静。“原来子昂是为辛左治做说客而来,倒是是始料未及,失礼了。”

    邢颙摇摇头。“我只是顺路来传话,并不想说服将军。比起将军族人的性命,有更为重要的事。”

    张郃很不高兴,忍不住冷笑道:“究竟是什么样的事,比我张氏数百口的性命还重要,能劳动邢君大驾,不远千里而来?”

    邢颙也不理会张郃的嘲讽。“荀公达要在河间度田,违者一律诛杀。”

第880章 他乡遇故知

    荀攸要推行度田,张郃并不意外,甚至是早在预料之中。

    收到荀攸越过易水,进入河间的那一刻,审配就不屑地说,汝颍人都是软骨头,终究还是向天子俯首了。

    他们以为在冀州推行度田,将冀州作为牺牲,就能换取他们自己的利益,却不知天子饕餮,胃口只会越来越大。等他有了冀州的人力、物力,中原更没有与之对抗的实力。

    如今听邢颙说为此而来,他显然非常平静。

    “这岂是我一介武夫可以左右的,邢君为此来见我,实在是承担不起。”

    话不投机,邢颙也很无奈。“我并非求将军出面,只想问将军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你们能守住邺城多久?”

    张郃犹豫了一下。“至少一年。”

    “你能确定吗?”

    张郃心中不快,没好气的说道:“多了不敢说,一年还是有把握的。你也看到了,邺城坚固,又有漳水为池,易守难攻。”

    邢颙点点头。“将军是河北名将,既然这么说,我心里就有数了。”说完,拱拱手,转在告辞。

    张郃一头雾水,却不好多问,只能示意张雄送邢颙离开。

    对这些名士,他的心情很复杂,既想亲近,又知道自己高攀不上,主动示好也不过是自取其辱,只能尽可能不卑不亢。

    ——

    邢颙越过漳水,一路向南。

    两天后,他进入内黄县境,被侦察的游骑截住。

    见邢颙只有一车,连车夫在内只有三人,也没有武器,游骑倒没为难他们。问明来意,得知是来见驾的,便由两名年轻骑士护送他前行。

    邢颙见那两名骑士面皮白晳,须发微黄,相貌与中原人迥异,便怀疑他们不是汉人。可是听他们说话,偏偏又口音纯正,用词也颇雅致,一点也不像归化的鲜卑,不多奇怪。

    忍耐多时,当他听到两名骑士讨论起什么是君子,什么是小人的时候,忍不住问了一句。

    那两名年轻的骑士互相看了一眼,有些得意。

    “你听不出我们的口音吗?”

    “我曾经右北平游历数年,见过不少鲜卑人,他们说话和你们都不一样。”

    “严格来说,我们现在不是鲜卑人。”一个年轻骑士摇着马鞭,得意的笑道:“我们和足下一样,都是汉人,只不过不是汉族,而是鲜卑族。”

    “鲜卑……族?”

    “嗯,就像你们汉族一样,鲜卑族也是炎黄后裔。只不过因为长期生活在北方,所以相貌有些不同。”

    邢颙欲言又止。

    他不赞同这样的观点。不管鲜卑人是不是炎黄后裔,鲜卑族终究不是汉人,而是胡族。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天子如此重视胡族,却对中原士族痛下杀手,绝非圣君所当为。

    这比秦灭六国还要可恶。

    邢颙没了说话的兴趣,一直沉默到行在,报名求见。

    过了小半个时辰,一个人匆匆迎了出来,远远地就张开双臂,放声大笑。

    “邢子昂,你怎么才来?”

    邢颙定睛一看,也是大感意外。他隐居右北平,几年前与田畴分别后,就再也没听到田畴的消息,没想到会在行在遇见。

    “子泰兄,你怎么……”

    “说来话长,且随我入营,慢慢叙说。”田畴说着,拉着邢颙往里走。他力气不小,步子又大,拉得邢颙踉踉跄跄,几乎摔倒。

    邢颙一边加快步伐跟上田畴,一边打量着田畴。

    他觉得眼前的田畴有些陌生,和他记忆中的田畴不太一样。

    田畴感觉到了邢颙的疑惑,却不解释,拉着邢颙一路向前走。

    大路两侧,有手持长矛的卫士,身躯挺直,不动如松。两侧的帐篷中人影绰绰,不时传出读书声。帐篷间的草地上,随处可见正在练习武艺的士卒,有的自己练,有的则是对练,又或者一人指导另一人。

    其中不少人和邢颙刚刚遇到的骑士一样,都有着胡人的面貌,说话却很雅致,一看就是读过书的。

    “这些……胡族将士多么?”

    田畴四处看了一眼。“也不算多,大概有两成左右吧。禁军将士还是中原人多一些,其次就是并凉边地的将士,真正的胡族有限。”

    邢颙直皱眉。“两成还少?当初公孙瓒麾下的乌桓骑兵……”

    田畴毫不客气地打断了邢颙。“公孙瓒匹夫,岂能与天子相提并论?他连做天子驾前的散骑都不配。”

    邢颙有些尴尬,他忘了田畴与公孙瓒算是死敌。但他随即又意识到,田畴对天子的尊崇似乎有些过头。

    公孙瓒虽然名声不佳,毕竟是北疆赫赫有名的白马将军。

    “天子……真是英主?”

    “自然。”田畴摆摆手。“耳听为虚,眼风为实,到时候你就会知道了。不过天子现在正在忙,未必有空见你,你先随我到帐里休息,我们叙叙旧。哦,对了,我已经让人通知刘公衡,等他回营,就像来与你共饮。”

    邢颙大吃一惊。“刘公衡也在营中?”

    “他是散骑右部督,平日里要负责散骑和甲骑的训练,忙得很。”

    邢颙一头雾水,觉得自己像个乡下人。

    “右部督是什么官职?散骑和甲骑又是什么?”

    田畴微怔,不禁放声大笑。他拍拍邢颙的肩膀。“子昂,你真是隐居太久了,哪里还像个儒生,倒像个道士。”

    “邦有道,谷。邦无道,隐。有何不妥?”

    “那你说,现在是有道还是无道?”田畴将邢颙引入自己的帐篷,又出去取了水来,让邢颙洗漱,自己则忙着煮茶,又取出一些点心,摆在桉上。

    见田畴凡事亲历亲为,身边连个侍者都没有,邢颙不免好奇。

    他急急忙忙地从河间赶来,还带了一个车夫、一个侍者,田畴在天子身边为官,怎么连个侍者都没有?

    “子泰,你现在是……”

    “议郎。”田畴猜到邢颙想说什么,坦然说道:“原本有侍者,被我送去讲武堂了,一个月前去了渤海。我也没什么事,日常饮食起居都很方便,不用人侍候。换洗的衣物也可以送到辎重营洗,免费的。”

    “所有人都这样吗?”邢颙指指外面。

    “都这样,连天子的身边都没有专门侍候的侍者,他的日常起居由马贵人负责。你也许知道,天子削减后宫规模,不用宦者。子昂,你说这是有道,还是无道?”

    邢颙有些尴尬,避而不谈。“营中数千将士的衣服都由辎重营洗?那得有多少官奴婢?”

    “官奴婢?”田畴一怔,随即笑了。“有几百个洗衣奴,不过不是人,而是木头的。以水力驱动,一人能有十人之功。”

第881章 君子豹变

    邢颙很惊讶,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田畴说的应该是某种机械。

    还有能洗衣服的机械?

    “丧乱之后,大战之际,民生维艰,天子还有心情搞这些……”邢颙有些上火,一时竟不知道如何形容。

    “你是想说玩物丧志吧?”田畴笑道。

    “难道不是。”

    “当然不是。”田畴摇摇头。“第一,这些不是天子安排的,是讲武堂的技师们觉得洗衣太辛苦,就做了个机械代替。第二,这些机械不仅不是玩物,还是非常好用的工具。”

    “这么简单?”

    “你觉得洗衣很复杂吗?不就是这么几下?”田畴比划了几下洗衣的动作。“其实很容易用机械代替的。我当初也不相信,现在却觉得造出来不奇怪,奇怪的是为什么现在才造出来。”

    邢颙彻底无语了。

    眼前的男子相貌是田畴无疑,但他说的话,没有一句像是他认识的田畴能说得出来的。

    “你觉得……很奇怪?”田畴也意识到了,抚着胡须,打量着邢颙,眼神闪烁。

    邢颙苦笑着点点头。“果然是君子豹变。子泰,我已经认不出你了。”

    “子昂,你倒是一点不变。”田畴盯着邢颙,脸上忽然露出一丝笑容。“那你说说,是变了好,还是没变好?”

    “这……”邢颙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说田畴“君子豹变”本是一句嘲讽,可是田畴的反问却别有深意。“君子豹变”出自《易经》革卦,这一卦的精髓就是变。

    或者可以说,《易经》的主旨之一就是变,一成不变反而是问题。

    反对改变,就是违反了《易经》,违反了圣人之道。

    见邢颙语塞,田畴哈哈大笑,看看外面天色。

    “你累不累?要是不累,我带你去见见那些能洗衣服的机械。”

    邢颙点了点头。

    他也的确好奇,很想看看是什么样的神奇机械,居然会洗衣服。

    田畴带着邢颙出了中军大营,来到辎重营。

    辎重营在清水边上,一大群人正在忙碌。沿着水边,摆着数不清的水车,每个水车旁都有一间小屋。

    田畴带着邢颙走进一间小屋,指着一个由水车带动,上下拍击的机械说道:“就是这个,很简单吧。”

    邢颙看了一眼就明白了,其实就是一个大桶,两个能上下拍打的木板,模彷妇人洗衣时捶打衣物的手臂。木桶缓慢旋转,带着桶里的衣物翻动。水里有泡沫,应该是放了皂角之类的东西。

    仔细想起来,洗衣服本来就是一个很简单的事,用机械来完成最合适不过。正如田畴所说,想到这些不奇怪,想不到这些才奇怪。

    邢颙有些说不出的难受。他抬起头看,看向隔壁的小屋。

    隔壁的小屋里是一架磨盘,正在水车的带动下不知疲倦的旋转着,一个半大孩子坐在一旁,手里捧着一卷书,正大声诵读。

    “是故得乎丘民而为天子,得乎天子为诸候……”

    邢颙听了片刻,说道:“是《孟子》?”

    “《孟子·尽心下》,你再细听。”

    邢颙又凝神静听,越听越惊讶。那孩子声音清亮,中气却足,虽然隔着十来步远,却听得字字入眼,甚至连听出音色。

    “这是个……女子?”邢颙顿时变了脸色。“这是哪家的女卷?”

    田畴微微一笑。“应该是附近百姓家的孩子。天子在此度田,不少百姓得到了土地,感激天子,都想为天子效力。天子不忍拒绝,就招收了一些人来帮助做些杂事。只管饭,没有报酬。”

    他凑了过去,又看了一眼。“后来有人建议,说既然要招百姓做事,又不想耽误农时,不如就招一些半大孩子,让他们做些力所能及的事,顺便再教他们读书。这闺女也不知道是谁家的,学得这么快,倒是不多见。走,我们过去看看。”

    田畴说着,出了小屋,向隔壁的木屋走去。

    邢颙也跟了过去,一进门,就看到一个少女有些窘迫地看着他们。她身上的衣衫破旧,打满补丁,却洗得干干净净。脸色红润,眼神清澈,带着一丝害羞,却不怕人。

    “你是附近的乡民?”田畴笑道。

    少女摇摇头,小心翼翼的将手里的书放在一旁,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礼。“妾家在义阳聚。”

    “义阳聚?那可不近啊。”田畴有些惊讶。“你来多久了?还适应吗?”

    “挺好的,有吃有住。”她扭头看了一眼书。“还可以读书。呃,妾是正月十三来的,还有两天就满百天了。”

    “以前读过书吗?”

    “没有,家里没钱,读不起书。”

    “那还真是不容易。”邢颙忍不住说道。

    《孟子》虽是子书,却不是启蒙书,一般人都要先读了《仓颉篇》之类的字书之后,再读《论语》之类,最后才会读《孟子》。就算这少女是读了字书之后直接读《孟子》,三个月能读到这个程度,也是非常不容易的。

    “马贵人说,如果妾能在半年以内读通《孟子》,她就招妾入女骑,做个女史。”少女忽然笑了起来,两眼熠熠生辉。“入了女骑,妾就有俸禄,可以养活阿翁、阿母,他们就不会因为没有儿子而愁苦了。”

    田畴和邢颙交换了一个眼神,点点头。“那你努力吧,我们就不打扰你们了。”说着,退出了小屋。

    少女追了出来。“敢问二位君子,你们是天子身边的郎官吗?”

    田畴点点头。“我是议郎田畴,你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哦哦,不需要的。妾只是觉得二位气度不凡,应该是天子身边的郎官。想到将来有一天,妾也能像二位这样,为天子效劳,读书就更有劲了。”

    田畴哈哈一笑。“你会的。”

    邢颙看看田畴,又看看那个虽然衣衫破旧,眼中却充满希望的少女,心中忽然一阵莫名的感动。

    这些年,他看惯了悲伤,习惯了绝望,看到无数人死于沟壑,白骨露于野,无人埋葬,却无能为力。他想尽快结束战争,使冀州恢复和平,这才接受荀攸的建议,赶来行在。

    没想到下车尹始,就看到了这一幕。

    一个穷苦百姓的女儿,居然也能读书,还有机会成为女骑,为天子效力。

    “子泰,这闺女……真能加入女骑?”

    田泰回头看了邢颙一眼。“当然。连凉州的一个普通羌女都可以,她为什么不可以?”

第882章 乐不思归

    邢颙跟着田畴四处转了转,越看越沉默。

    他反对度田,觉得此举不义。可是他看到了那些因为家里有了土地而充满希望的孩子,他又不得不承认,度田也并非全然不义。

    “子泰,我有点湖涂了。”邢颙一声叹息。“难道实现王道必行不义?若是如此,王道还是王道吗?”

    田畴微微一笑。“我回答不了你这个问题。不过你也不必心急,不是你一个人有如此疑惑。回去之后,我找几份邸报给你看看,你就知道了。”

    邢颙点头答应,甚至有些迫不及待。

    他在北疆的时候就听说过邸报,知道上面登了很多文章,出于不同的人之手,观点不一,甚至针锋相对。他只看过寥寥几篇,已经大为惊骇。

    北疆邸报不多,他了解的信息并不全面。

    看着天色将晚,田畴带着邢颙去吃饭。

    餐厅里已经坐了不少人,正一边吃饭一边说话。邢颙见了,便不禁皱起眉头。看这些人的衣冠服饰,应该都是天子身边的郎官,但他们的举止实在有辱斯文。

    子曰:食不言,寝不语。

    他们在吃饭时大声谈笑,嘴里的食物都洒了出来,哪里还有半分士人应有的礼节。

    “天子身边都是这些人?”

    田畴笑笑,这样的情景他看得多了,也知道邢颙第一次看会不习惯,便引着邢颙走到一个角落,离那些年轻郎官们远一些。

    “一群少年郎,大多来自军中,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田畴取来食物,与邢颙对面而坐。“子昂来得正是时候,若能到军中做个教习,或许能让他们多学些礼仪。”

    邢颙瞅瞅田畴。“子泰当知我来意,怎么反倒招揽起来了。”

    田畴有些神秘地一笑。“等你见了天子,你就知道了。先吃饭。”

    邢颙点头,埋头吃饭,不再说话。

    正吃着,一旁忽然走过一个人来,冲着田畴点点头,随即就向邢颙拱手施礼,眼神惊喜。

    “敢问足下,可是德行堂堂邢子昂?”

    邢颙连忙放下餐具,又擦了嘴,这才离席还礼。“在下正是邢颙,敢问足下是……”

    “在下河间鄚人卑湛,字文休。”

    邢颙一听,也欢喜不禁。他听说起卑湛,只是没见过面,没想到在这里碰上了。他乡遇故知,也是人生一乐事。

    “卑君用餐了吗?”邢颙看了一眼卑湛的衣袖,眉头下意识地一皱。卑湛抱着一卷纸,像是墨迹未干,衣襟都沾了墨迹,衣袖也是黑乎乎的。

    “还没有。”卑湛没有注意到邢颙眼中的不满,将怀中的纸卷放下,扬手大声招呼道:“给我来几份最好的菜,再来一壶酒。今天有乡党来,当一醉方休。”

    邢颙觉得卑湛的声音太大,有些刺耳,不免有些后悔。正想如何婉拒卑湛的热情,却一眼看到桉上的纸卷竟是邸报,顿时来了精神。

    “卑君,这些邸报是哪儿来的?”

    “坊里刚印出来的。”卑湛入座,将几份邸报推到邢颙面前,喜不自胜的说道:“这睢阳送来的版就是好,比砖版清晰、耐用,印出来的邸报字迹清晰,用墨也少……”

    邢颙这才反应过来。“卑君在印坊做事?”

    “是啊,蒙甄坊主不弃,聘我为祭酒,负责校对印稿,顺便编一些书,启蒙儿童。”卑湛抚着胡须,满面笑容。

    邢颙不禁轻笑一声。张郃还在等卑湛的消息,哪知卑湛却已经乐不思归,将他抛在脑后了。

    “启蒙儿童也是好事,教化当从儿童起嘛,等年岁既长,习气已成,就不好纠正了。”

    “是啊,是啊。”卑湛连连点头,也没听出邢颙的言外之意。

    正说着,有两个侍女送来了酒食。

    卑湛拿起酒壶一看。“你知道这是谁么?这是我河间名士,德行堂堂邢子昂。就算是甄坊主来了,也要热情款待的。换中山冬酿,要三十年的。”

    侍女应了一声,端着酒壶回去了。

    邢颙吃了一惊,抬头看着卑湛。

    田畴笑道:“卑君,你眼里就只表邢子昂,没有我田子泰啊。这么久了,也没见你请我喝一口中山冬酿。”

    卑湛哈哈一笑,转身又大声喊道:“两壶。”

    邢颙惊呆了,连忙说道:“卑君的心意我领了,中山冬酿大可不必。如此美酒,还是……”

    “子昂,你别管他。”田畴拽住了邢颙。“甄坊主是个大方的人,给的薪酬非常丰厚,一两壶中山冬酿还不是小意思。我难得喝他一顿酒,今天非三十年窖藏不可。”

    他说着,忍不住咽了口水,又举起手,勾了勾食指。“看见没有,我食指动了。”

    卑湛忍俊不禁,笑得打跌,邢颙也忍不住笑了。

    冀北与幽州相邻,民风也相近,大多好酒。田畴善饮,而中山冬酿正是他最喜欢的冀北名酒。如今有机会喝,自然不能放过。

    但他也清楚,中山冬酿不是普通酒,田畴也不是喜欢占人便宜的人。看来卑湛的薪酬真的很丰厚,以至于一两壶中山冬酿都不在话下。

    一会儿功夫,酒送来了。

    不仅酒换成了中山冬酿,侍女也换了。身材高挑,皮肤白晳,头发浅黄,竟是个相貌出众的中山歌伎,看得邢颙也是大感意外。

    侍女倒是看得惯了,含笑为他们斟了酒,便退了下去。

    邢颙有些遗憾,中山歌伎能歌善舞,他本来以为会有歌舞表演呢,哪知道只是斟了酒。

    “天子节俭,不准歌舞伴酒。”卑湛轻声说道:“明日别选地方设宴,再请邢君欣赏。”

    邢颙有些尴尬,连忙举起酒杯。“多谢文休盛情。来,我们满饮此杯,以贺异乡相遇。”

    卑湛笑容满面,与邢颙喝了一杯,然后又主动为邢颙倒满。

    “子昂,不瞒你说,我到行在快两个月了,一开始也不怎么适应。别的还好,就是吃的不习惯。亏得甄坊主体贴,特地关照,制作了不少我们河间的菜肴,算是稍慰思乡之情。后来又有了这中山冬酿,嘿,不用喝,只要闻到这酒香,我就不想家了。”

    邢颙忍不住说道:“文休可知幽燕都护已经杀入河间?文休乐不思归的时候,河间已经烽火连天,战鼓遍地。”

    “是么?”卑湛一愣,随即大喜,用力一拍大腿。“他们终于来了。”

    “这……”邢颙目瞪口呆,半晌才道:“文休……不担心家中妻儿?”

    卑湛大笑。“我有什么好担心的?我家里那百十亩地度就度了,反正一年辛苦,也不及我一个月的薪酬。种地能养活几个人,等印坊开到河间,我就让内人到坊里做事,不再种地了。”

第883章 远行在即(穿越回原始打赏加更)

    刘协捏着饼,在汤碗里刮了一圈,然后塞进嘴里,发出惬意的叹息。

    “饱了。子翼,你再来点。这一顿吃完,以后也许有几年都吃不上家乡饭。”

    “臣也饱了。”蒋干拍拍肚子。“臣之前北行,略知北疆与中原饱食不同。这次出使,臣特地带上了一些家乡的茶,以去腥膻,助消化。”

    刘协闻言点头赞同,又说道:“茶的事,你放心,朕可以保证供应。与丝绸一样,茶的销路也不错,贩茶的胡商很多,让他们给你带点淮南茶并不难。”

    “谢陛下。”

    “你们在万里之外折冲樽俎,朝廷为你们作点力所能及的事,也是应该的。”刘协扬扬手。“待冀州平定,我亦将率精锐西行,或许会有机会与你们并肩作战。”

    “那可太好了,陛下预计何时西征?”

    “两年之内平定冀州,两年平定益州,再用三五年整顿,十年之后,应该可以起程。”

    蒋干点点队。“臣明白了,当在西域静候王师。”

    刘协忍不住笑道:“子翼,听你这么说,我倒是非去不可了?”

    “正是。”蒋干很严肃的说道:“非常之功,必待非常之人。万里征伐,非等闲之事,非遇其人不可。陛下是有汉四百年以来最适合西征的君主。陛下若不西行,下一次又不知要等几百年。”

    刘协笑着摇摇手。“你言重了。”

    “不然。”蒋干整理一下衣袖,拱手施礼。“臣所言并非夸大其辞,而是肺腑之言,请陛下留意。”

    见蒋干如此严肃,刘协也收起了笑容,示意蒋干直言不讳。

    蒋干提出了三个理由:

    其一,西行万里不仅需要大量的人力、物力,更需要勇气。天下大乱之后,君臣都想休息,但一旦安逸,就很难再振奋起来。一两代人之后,或许连这个想法都没有了。

    其二,朝廷推行教化,十年之内,人才必然剧增。即使朝廷已经安排了从工从商等出路,依然无法完全解决这些人的出路,尤其是讲武堂的毕业生。

    刀不磨,会生锈。人不用,也会浪费,甚至成为隐患。

    西征,就是最好的磨刀石,也是最好的出路。

    最后,领导西征,不仅需要名将,更需要英主。只有英主才能镇住国内外的文武武将,使众志成城,而不是互相内讧。

    这个英主不仅要有能力,有威望,还要年轻,有一副好身体。

    “十年之后,陛下荡平天下,才是而立之年。这样的条件,可谓是千古罕见。陛下不西征,又将寄予何人?”

    刘协听了,哈哈大笑。

    虽说蒋干说的道理有些牵强,策士的味道太浓,却不能说一点道理没有。

    从各种因素来看,他的确是西征的最佳人选。错过这个机会,或许就是千年。

    华夏下一次革命,很可能是针对帝制的。

    不仅如此,因普及教育带来的人才暴涨也将因为没有用武之地走向内卷,甚至加剧门生故吏的习气,重新走向门阀化。

    西征不仅是开疆拓土,传播华夏文明的机会,更是解决内卷的好办法。

    “你要不是怕挨骂,不妨将你的高见写成文章,发表在邸报上,还能赚一笔稿费。”

    蒋干欣然从命。

    君臣二人聊得尽兴。蒋干走之前,离下一份名单,是他觉得还可以用的九江人,希望天子能择机录用。

    刘协看了一眼,人还真不少,有二十几个。其中有两个是他熟悉的,一个是蒋济,排在第二位。一个是胡质,排在第四位。

    刘协点点头。“我会安排他们面试的。”

    “谢陛下。”蒋干感激不尽,躬身请退。

    刘琮走了进来,收走刘协和蒋干的餐具,又神秘兮兮地说道:“陛下,臣刚才看到一个大名士。”

    “大名士?”刘协瞅了刘琮一眼,有些诧异。

    受他的影响,大名士如今可不是什么褒义词,通常都是被调侃甚至嘲讽的对象。

    “德行堂堂邢子昂。臣听那个叫卑湛的河间书生说的,议郎田子泰也在座,看起来交情匪浅。卑湛说是他乡遇故知,还请他喝中山冬酿,估计他也是河间人,说不定也是张郃同乡。”

    听说是邢颙,刘协有点意外。

    他对这个人印象不深,只知道是曹魏大臣,却不记得他还是个大名士,而且有“德行堂堂”的名号。

    这年头名士很多,但有自己专属名号的名士却不是那么多,算是排在顶流的那一类了。

    看来自己低估邢颙的影响力了。

    “他们都说了些什么?”刘协问道。

    刘琮年少,对读书没什么兴趣,习武还算刻苦,但他最喜欢的事情却是八卦,消息灵通,算是没正式任命的小密探。但凡营里有什么风吹草动,他总有办法打听到。

    一听刘协感兴趣,刘琮立刻来了精神,将刚刚打听到了消息说了一遍。他在餐厅看到邢颙后,就去打听了一下邢颙是谁,到行在后又干了些什么,说起来倒是有理有据。

    “臣以为,他像是来兴师问罪的。”刘琮最后说道。

    刘协哼了一声:“你不要先入为主,看谁都像是敌人。”

    “唯,臣知错了。”刘琮嘿嘿笑了两声,拿起餐具走了。

    刘协独自坐了一会,脑子里回想着刘琮刚刚说的事。

    从刘琮的描述来看,说邢颙是来兴师问罪的也不算离谱,但田畴能和他谈笑风生,还带着他去参加磨坊、洗衣坊,说明田畴对邢颙还是看好的,希望他能眼见为实,改变立场。

    如此一来,他也没必要对邢颙报敌视的态度。

    但邢颙是河间人,这时候赶到行在来,十有八九有荀攸在河间度田有关。荀攸度田是好的,但他会不会刻意做得过火,激起民愤,然后名正言顺的留在河间,这是必须考虑的问题。

    过了一会儿,诸葛亮回来了,也说起了卑湛请邢颙喝酒的事。只不过他关注的重点不一样。

    “陛下,臣冒昧,觉得甄宓这么做过于刻意,不利于天下一统。”

    “那你有什么建议?”

    “尚食是宫里的用餐之地,不可公器私用,更不宜当着散骑、郎官们的面,宣扬冀州甚至是冀北人的乡里情谊。到了行在,就都是朝廷之臣,不应该分彼此。”

    刘协点了点头,赞同诸葛亮的看法。

    甄宓虽然聪明,毕竟太年轻,锋芒毕露,仗着财力雄厚,肆无忌惮的收买人心,的确需要敲打敲打。

    现在是提倡大团结,而不是搞小圈子。

    ------题外话------

    谢书友穿越回原始万点打赏,加更一章。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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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道天下介绍:
独尊儒术,禅让闹剧一再上演。
养士百年,党锢之祸接踵而至。
国恒以弱灭,独汉以强亡?
年轻的汉文化在十字路口彷徨。
——
匡扶大汉,少年意气如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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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汉献帝,我不是亡国之君!汉道天下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汉道天下,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汉道天下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