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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庄不周     汉道天下txt下载     汉道天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899章 差之毫厘

    虞翻才兼文武,气高凌人,原本就是江东异类。敬畏者有之,忌惮者亦有之,唯独没有敢和他正面冲突的。即使是孙策,被他说两句也只能忍着。

    虞翻赴朝,成为讲武堂祭酒,孙策觉得惋惜,但很多人却松了一口气,为不用再面对他而庆幸。

    这次虞翻带着讲武堂的一些学生回来,协助孙策作战,不少人是不以为然的。

    虞翻固然才华横溢,还有一身好武艺,但他毕竟没有统兵作战的经验。他的学生,又能帮什么忙呢?

    但讲武堂学生的优秀表现很快就证明了自己。

    他们不仅通晓兵法,还有相当丰富的实战经验。随便一个挑出来,都可以独领一营,不弱于孙策麾下那些身经百战的校尉、军侯。

    后来一问才知道,他们入讲武堂之前,大多已经从军多年。进讲武堂是深造,不是启蒙。

    这让虞翻的威望进一步提高,不少人都动了心思,想将子弟送入讲武堂,接受虞翻的教导。

    但即使是虞翻的同乡,董袭也不敢奢望一定能成。

    讲武堂的学生不论出身,但是要求很高,考试合格才能入学。

    借着孙策要送孙权入朝为质,董袭也想将自己的儿子送到讲武堂去。

    错过了这个机会,他未必有胆气单独向虞翻开口。

    孙策瞅了董袭一眼,有些无奈地咂了咂嘴。

    董袭如此急切,只怕早有此心,只是没敢提出来而已。如今逮着机会,一刻也不肯放过。

    董袭如此,其他人恐怕也差不多。

    人心在朝廷,这已经是不争的事实。

    见孙策面露不怿,张纮笑道:“将军,讲武堂的学制只有一年,肄业之后大多也是各归原部。或许明年征讨辽东的时候,这些人就能助将军一臂之力了。”

    孙策有些勉强地点了点头。

    张纮说得没错,朝廷是没有强制讲武堂学生任职的规定,大部分人还是回原部。可那些是西凉军——西凉军如今是朝廷倚重的精锐,谁知道他的部下进了讲武堂,将来还能不能回来,愿不愿回来。

    可是事已至此,他也奈何不得。

    连他自己都要将弟弟孙权送到朝廷为质,又如何限制其他人。

    或许虞翻来,就有朝廷索质的意思,只是没把话说得太明白而已。

    ——

    观津。

    荀攸翻身下马,将马缰挂在马背上,轻拍马背。

    那匹纯白色的乌桓骏马打着喷鼻,甩了甩尾巴,自己去河岸吃草了。

    荀攸蹲在水边,掬起水,洗了把脸。

    辛毗跟了过来,翻身下马,站在荀攸身边。

    “公达,这可如何是好?张郃这时候还主动出击,下手如此之重,一点投降的意思也没有啊。”

    荀攸站了起来,甩着手上的水珠。“陈元龙也算是人中豪杰,为何如此不堪?上次遇袭还可以说是对付骑兵的经验不足,一年过去了,竟然还是如此大意,实在说不过去。”

    辛毗脸色有些难堪,打量了荀攸两眼。“公达,死者为大……”

    “死也要死得有价值。”荀攸转过头,一声叹息。“这么死了,除了被人笑话,还有什么意义?刘玄德用兵向无章法,陈元龙连他都不如,简直令人匪夷。”

    “刘玄德身边有法正。”辛毗脱口而出。

    他在琅琊时,协助袁熙作战,多次和法正斗智斗勇,对这个对手颇为了解。

    “你说,陈元龙遇袭,会不会是法正有意为之?”辛毗突然说道。

    荀攸眼神闪烁不定,半晌才幽幽地说道:“就算有这个可能,也是陈元龙自己太疏忽,怨不得人。况且,依军报所说,张益德离陈元龙最近,要增援也是张益德派人增援才对,不会是刘玄德。佐治,你这个想法不太合适,有自欺欺人之嫌。”

    “是,是。”辛毗拍拍额头,自嘲道:“旧习难改,有事就习惯性的推诿。”

    “那是你没有被逼到绝路,就像黄子美那样。”荀攸转头看着辛毗,抬起手,在辛毗肩膀上拍了拍。“或者,你应该去一趟行在,见见天子。”

    辛毗目光一闪,欲言又止。

    他听懂了荀攸的意思。

    他之所以来找荀攸,没有直接去行在,不仅是因为荀攸与他有亲戚关系,更是不愿意面对天子。

    本质上,这也是一种逃避心理。

    如果他和黄猗一样,被逼到绝境,没有其他选择,也许就能直面危险,置之死地而后生。

    “见天子……就能救出家人吗?”

    “不试试怎么知道。”荀攸吁了一口气。“就算天子不肯救,知道他的态度也比在这里胡猜更好。佐治,几百口人的性命,我们总要做点什么才行,不能就这么放弃。”

    辛毗思索片刻,咬咬牙。“那行,我走一趟。”

    两人商量了一阵,重新上马,向大营奔去。

    刚到营门口,就看到了麹义。

    麹义穿着一身轻薄的丝衣,敞着怀,一边来回踱步,一边用手扇风,嘴里嘀嘀咕咕的,也不知说些什么。看到荀攸、辛毗回来,他立刻赶了过来,伸手拽住了马辔。

    “公达,你可回来了。”

    “云天,什么事?”荀攸用马鞭轻敲麹义的手,示意他松开,然后翻身下马,笑道:“看你这一身纨绔,莫不是劫掠了哪个大户?”

    “岂敢,岂敢。”麹义哈哈大笑,附在荀攸耳边说道:“有人重金委托我,请你赴宴。公达,千万给个面子。”

    “为什么事?”

    “还能有什么事?度田啊。”麹义挤挤眼睛。“他们说,愿意支持度田,但是想请你高抬贵手,就像张子布在渤海一样,给他们一个改过的机会……”

    荀攸停住脚步,扭头看着麹义。“他们是打算迁到渤海去,还是准备上书朝廷,请朝廷调张子布来河间度田?”

    “不不不,他们是希望你给他们一个机会。只要不收他们的土地,他们愿意按土地的数量缴纳赋税,还要补上之前几年的欠额。你想啊,秋收将至,如果他们能将这些年的欠额都补上,我军的粮草不就有了保障?”

    荀攸笑了。“你也是这么觉得的?”

    麹义嘿嘿一笑。“公私两便,不好吗?反正度田也不是你我的事。只要有了充足的粮草,我们就去邺城,剩下的事管他谁来处理,与你我又有什么关系?”

    荀攸一声叹息。“云天,你这是喝了多少酒,才能说出这样的胡话?”

    麹义一愣。“不对吗?”

    “岂止是不对,简直是错得离谱。”

第900章 士别三日

    麹义的脸色一僵,眼中闪过一丝寒意。

    辛毗看得清楚,不由得心中一紧。

    麹义素以骄横著称,一言不合便起杀心。荀攸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斥责他,难免留下芥蒂。

    麹义加紧步伐,跟上荀攸,低声问道:“公达,此话怎讲?”

    辛毗一愣,不由得多看了麹义两眼。

    麹义在荀攸面前竟如此温顺?

    荀攸脚步从容,声音更从容。“云天,你最近和家中通过书信吗?”

    “通过,就是太远了,一来一回要两三个月。”

    “那你应该知道凉州度田是什么情况吧?”

    “呃……”麹义咂了咂嘴,欲言又止。

    “天子在凉州行新政,可曾有渤海这般做法?度田不仅是为了朝廷得到税赋,抵制粮价,更是为了让百姓有恒产。有恒产方有恒心。为了保护自己的土地和牧场,将士们才会全力以赴。如果他们没有自己的土地和牧场,只是为了俸禄而作战,与募兵一般,你觉得他们还会全力以赴吗?”

    麹义恍然大悟。

    “正因为凉州度田彻底,将士皆是有恒产之人,所以他们用心作战,朝廷也能倚重他们。如果凉州度田不彻底,凉州将士皆以应募自居,有利则进,无利则退,朝廷还能信任他们吗?”

    荀攸笑笑。“凉州大族为朝廷付出了巨大牺牲,你却为冀州大族说情,以后还想不想回家了?”

    麹义面色一变,突然跳上战马。“混账东西,敢在我在前耍花腔,我现在就去宰了他们。”

    辛毗大吃一惊,连忙提醒荀攸。

    荀攸却无动于衷,看着麹义带着亲卫飞驰而去。他转头看了辛毗一眼,轻笑一声:“佐治,你什么时候这么手软了?你若是敢大开杀戒,我就不送你去行在了。”

    “公达,这会不会激怒审配?”

    “激怒他又如何?”荀攸不以为然。“那是他唯一的希望,你觉得他会轻易毁掉?审配为人刚猛,刚猛则易折。你去求他,他只会鄙视你。你要比他更狠,他或许会有所畏惧。”

    “可是……”

    “可是你未战先怯,还怎么跟他斗?”

    辛毗哑口无言。

    半天之后,麹义回营,带来几颗血淋淋的人头。

    是送了厚礼给他,托他请荀攸赴宴,商量依渤海例度田的几个大族家主。

    这些人以为荀攸会欣然赴宴,已经准备好了酒食,还请了很多客人来做见证,以示河间人心如此,不可违众行事。

    麹义当着这些宾客的面,义正辞严地表示度田是国之大事,不能商量,必须遵照执行,违者以叛逆论处。然后砍下了为首的几个人首级,以儆效尤。

    鲜血震慑了所有人,无人敢动。

    提及那一幕,麹义意犹未尽,得意溢于言表。

    荀攸夸奖了麹义一通,表示要上书为麹义请功。

    麹义很开心,拍着胸脯表示,他坚决支持荀攸的观点,贯彻天子的诏书,不能有一丝一毫的退让。只有如此,才能让冀州成为朝廷的冀州,成为北疆坚实的粮赋基地。

    有了冀州,幽燕都护府将来东征就不愁钱粮了。

    荀攸很满意,辛毗却非常紧张。

    数日后,麹义杀人的消息传出,河间为之震惊。在死亡的威胁面前,再也没人敢违虚以委蛇,纷纷表示愿意配合度田。原本一直拖延不决的度田进度一下子快了起来,几天时间就完成了大半。

    荀攸写了请功表,并让辛毗亲自赶赴行在,为麹义请功。

    带着荀攸的上表,辛毗匆匆起程。

    洛阳,袁氏故宅。

    袁术背着手,在残垣断壁间踱着步,面色阴沉。

    苌奴带着几个亲卫跟着,看着眼前的一切,也惊骇得说不出话来。

    远处一声轻响,一声狐狸一闪而过,很快又在墙头出现,扭头看着袁术,伸出舌头,舔了舔嘴。

    袁术抬头看着狐狸,一声叹息,伸手拦住了举弩欲射的苌奴。

    “算了,是我们打扰了他。这里现在不是袁氏,袁氏已经没了。”袁术走到栏杆前,拂了拂灰尘,坐了下来。他摸着沾满灰尘的白玉石栏杆,又是一声叹息。

    “当初为了这些石头,花了多少钱啊,如今扔在这里,连捡的人都没有。”

    “袁公路,没想到你居然也悲春伤秋起来。”刘表大步流星的走了进来,正好听到袁术的感慨,不由得放声大笑。

    看到刘表的那一刻,袁术脸上的悲伤就消失不见,换成了惯常的浑不吝。

    “刘景升,你这老贼,怎么还不死?”

    刘表倒是习惯了袁术的无赖,早有心理准备,反唇相讥道:“你这烧过皇宫的悍鬼都不死,我为何要死?我不仅不死,还要助天子一臂之力,完成这洛阳烽烟图,反省得失,再兴大汉。”

    说着,刘表取过一卷纸,递给袁术。“你看看,这副袁氏故宅图可有遗漏之处?”

    “屁!”袁术不屑地啐了一口,从刘表手中抢过图卷,三两下便撕成碎片,顺手一抛,撒得纷纷扬扬,到处都是。

    刘表面色一变,不快地说道:“袁公路,这可是无数人的心血,你就这么毁了?”

    “不能如实绘制,只能虚应故事,就算画得再好看又有什么用?留着擦屁股都嫌脏。”

    “虚应故事?”

    “没错。”袁术掸掸裤脚。“我生在斯,长在斯,这洛阳城的一草一木,没有我不清楚的。你要画的那些深宅大院,我几乎都去过。至于这里,我更是闭着眼睛都能走。你们画的那些东西有几分虚,有几分实,还能骗过我?”

    他瞥了刘表一眼。“天子派我来,就是知道你这老贼言不由衷,不肯如实绘制。”

    刘表眼神一闪,挥挥手,示意随从退下。他走到袁术一旁,取出一方手绢,垫在栏杆上,然后才小心翼翼地坐了下来,与袁术并肩。

    “天子……真这么说?”

    袁术斜睨着刘表。“若非如此,天子何必调我来洛阳?”

    刘表一愣,随即哑然失笑。

    他可是和袁术交过手的人,才不相信袁术的话呢。袁术虽然出自四世三公,仕途通畅,但他既无才,又无德,文不成,武不就。也就是袁绍大意,被他钻了空子。换了其他人,随便哪一个,都能打得袁术丢盔弃甲。

    当初争南阳,袁术倚仗的就是孙坚。孙坚战死,袁术就被他打跑了。

    “你笑个毛?”袁术挺身而起,撸起袖子,没好气的骂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如今之我,早就不是十年前的我。若是不信,你我比试比试?”

第901章 真小人

    刘表连连摇手拒绝。

    他可不敢和袁术动粗,这浑蛋真下得了手。自己年近花甲,被他打伤了,卧床不起,可不舒服。

    “那依你的意思,如实绘制,一丝一毫都不改变?”

    “不改。”袁术扬扬手,大声说道:“既然是认错,就要痛痛快快的认错,遮遮掩掩的有什么用?你也不用留面子,就从这里开始,从我家门前的三出阙开始。”

    刘表皱着眉,没接袁术的话。

    从知道袁术要来洛阳,主持他们会制图卷的事,他就知道这事有点麻烦。

    天子的不满还在其次——他再不满,也不可能亲自主持这件事——袁术却是个大麻烦。

    一是他太熟悉洛阳了,二是他做人没底线。

    袁绍就是低估了他的无耻,先丢了庐江,折了颜良,又被他俘虏,受尽凌辱而死。

    这个对自家人都不留面子,还能指望他给别人留面子?

    真要把洛阳城中那些逾制的宅院全都给成图卷,并标注上名字,无数人的名声将毁于一旦。

    儒家重礼,逾制是儒门最不能接受的行为。以道德自居的士大夫宅第逾制,将对人心造成巨大的破坏,这是身为士大夫的刘表所不能接受的。

    袁术不是士大夫,不考虑这些问题,他刘表不能不考虑。

    但是如此应付袁术,却是个大问题。

    “公路,真要将眼前这一切给成图卷,只怕袁氏门生故吏也不肯答应啊。”刘表耐心地劝道:“你身为袁氏家主,以后还如何服众?”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袁术举手指天,大声说道:“我袁术虽不才,却能直面己过,为何不能服众?难道他们只服讳疾忌医的伪君子,不服知错能改的真君子?”

    刘表差点笑出声来。

    你还真君子?这也许是我有生以来听过的最大笑话。

    可是他不敢说,也不敢笑。

    他怕袁术恼羞成怒,直接动粗。

    在心里笑完之后,刘表的头更疼了。

    此獠不可救药,怕是说不通了,只能拿袁氏试试水了。

    “既然如此,就依你,先绘袁氏故宅图卷,再及其他。”刘表想了想,又道:“这洛阳城中宅第虽多,能与袁氏故宅相媲美的却不多。我细细想来,似乎只有张让、赵忠的故宅。不如绘完袁氏故宅后,就绘他们的故宅,如何?”

    袁术转头盯着刘表的眼睛,眼角抽动了两下,咬牙切齿的说道:“好,就这么办。”

    “还有,洛阳这么多宅院,一时半会的怕是无法绘完。我打算绘一卷印一卷,以观舆论。你看是由河东印坊刻印,还是由睢阳印坊刻印?”

    “为何要舍近求远,去河东?”

    “河东印坊的技术更好,只是价格更贵。”刘表微微一笑。“既然要流传后世,这初版自然越精美越好,多花点钱也是值得的。”

    袁术眨眨眼睛。“你先绘图,印行的事,我再了解一下。”

    “行。”刘表站了起来。“我立刻安排下去,今日就开始重绘袁氏故宅,你正好也在。有些破损的地方,可能还要你提点一下。”

    说完,刘表拱拱手,转身离开了。

    袁术眯着眼睛,盯着刘表的背影,眉头越皱越紧。

    等刘表消息在门外,苌奴凑了过来,低声说道:“主君,真将袁氏故宅如实绘制,只怕会遭人唾弃,将来你……”

    “他们不服我没事,反正袁氏四世三公的荣耀到此为止了。”袁术一抬手,咬牙切齿的说道:“可是天子不满意,我就惨了。弄不好,袁氏连重新崛起的机会都没有。刘景升这老贼,拿我袁氏做挡箭牌,我岂能让他如愿。就算是两败俱伤,我也只能打碎牙齿往肚里咽。”

    苌奴叹了一口气,没有再说什么。

    刘表出了门,一群书生围了上来,期盼地看着他。

    “重绘。”刘表扬扬袖子。“就从袁氏故宅开始,从这三出阙开始。有什么就绘什么,不要留面子。有什么不清楚的,直接去问袁公路。要事无巨细,一屋一宇都绘出来。”

    一个中年书生有点急了。“那要绘到什么时候?”

    刘表瞥了他一眼。“你很着急吗?如果还有其他事急着做,你可以先去做,我再找其他人。”

    那书生赔着笑脸。“我能有什么事。我只是担心时间拖得太久,天子会不满意。”

    “不会的,我们这是依照他的意思在做啊。”刘表淡淡地说道:“用半年时间绘完袁氏故宅,再用半年时间绘制张让、赵忠的故宅,中间再有点其他事,一年就过去了。一年时间,有很多人会回到洛阳,可以做很多事。”

    众人恍然,不约而同地举起了大拇指。

    刘表这一招高明,随着洛阳安定,荆州入朝,越来越多的人正在返乡。返乡之后,看到家宅破败,自然要修缮。在这种情况下,那些逾制的部分自然是重点清点的对象。

    只要拖的时间够久,那些逾制的宅第就会自然而然的消失。没有了,自然也就没法画成图卷。

    将来留传于世的,只有袁氏故宅和张让、赵忠等人的宅第。

    袁术既然不要脸,那就不管他了。

    “你们去南宫。”刘表又叫过几个人,让他们去南北宫调查,看看哪些宫殿完好,哪些宫殿损毁,损毁的情况又如何,是否需要紧急绘制,以免还没绘制就倾颓。

    那些人心领神会,带着工具去了。

    刘表虽然没说,但他们都知道袁术放火烧过的青琐门才是当务之急。既然袁术想向天子邀功,那就先将他的恶行公布于事。如果袁术烧了皇宫都没事,其他人就算有点逾制,天子也没有严惩的理由,否则便是有失公允。

    袁术虽无赖,可是要和刘表斗心眼,终究还是不如的。

    众人带着心有灵犀的得意,分头行动。

    过了一会儿,袁术从里面走了出来,四处张望了一下。“刘景升,你手下就这么几个人?”

    刘表叹了一口气。“大乱之后,百废待业,天子又出兵冀州,每天都要消耗大量的钱粮,能拨给我的有限,实在聘不了几个人。”

    “那要绘制到猴年马月?”袁术眉头紧皱。“照你这进度,只怕天子平定了冀州,你还没绘完呢。”

    刘表反问道:“那你说怎么办?你有钱吗?有钱才能招更多的人,买更多的材料。”

    袁术双手叉腰,转身四顾,啐了一口。“这洛阳城只剩下残垣断壁,想抢都没地方抢,到哪儿弄钱去?”

第902章 惹不起

    看着袁术抓耳挠腮,刘表心中快意,却没有表露在脸上,一副忧国忧民的模样。

    袁术也知道刘表在看他丢脸,脸上无光,不想多待,叫上亲卫,跳上马,走了。

    在四周转了转,袁术越看越难过。

    他记忆中的洛阳可不是这个样子,到处都是残破的墙壁,墙头还长着青草,不时有鸟雀狐鼠出没。那些象征着主人无上尊荣的大门洞开着,被火薰得漆黑,有的烧得只剩下一个门框,像一个个被打落牙的嘴,发出无声的悲鸣。

    联想到袁氏此刻的情景,袁术心中酸楚。

    当初离开洛阳的时候,何曾想到会是这个结果?

    早知那个婢生子如此不中用,就不该如此冒险。

    刘琦带着几个人,从对面走了过来,看到袁术,他愣了片刻,随即拱手施礼。

    “袁使君?”

    袁术转头看向刘琦,也有些犹豫。此人看起来脸熟,只是一时想不起来是谁。

    刘琦见状,笑道:“使君,我乃刘景升之子刘琦刘伯玉,之前曾与使君见过。”他顿了顿,又道:“一晃十年没见,使君风采依旧啊。”

    袁术恍然大悟,也没下马,伏低身子,打量了刘琦片刻。“你倒是变了不少,比你老子多了几分英气。你怎么没去考散骑?”

    刘琦顿时后悔了,刚才应该装没看见才对。

    见刘琦这副表情,袁术恍然。“没考上?”

    刘琦尴尬地点点头。“文不成,武不就,让使君见笑了。”

    袁术挥挥手,不以为然。“这怨不得你,是你老子教子无方。不过话又说回来,在这一点上,我也没脸说人。我家那小子,还不如你呢,天天混吃等死。”

    一想起袁耀的无所作为,袁术叹了一口气。

    刘琦也是知道袁耀的,莫名对袁术多了几分亲近。“使君过谦了。令郎性情淡泊,清静无为,也是不错的。”

    “什么清静无为,就是没用。”袁术挥挥手,又道:“不过这样也好,知道自己没本事,成不了事,也不给老子惹事。唉,你这是忙什么?”

    “也没什么,一个故交刚从益州回来,我来探望探望,看看有什么能帮忙的。”

    “谁啊?”袁术抬起头,打量了一眼刘琦刚刚出来的里门。“我认识吗?”

    刘琦刚准备说话,忽然心生警惕,随即改口道:“无名之辈,不知挂齿。我还有事,就不陪使君了,回见,回见。”

    说完,不等袁术回答,便匆匆而去。

    袁术抚着下巴,看着刘琦的背影,嘿嘿一笑,对苌奴等人晃了晃脑袋。

    “进去找,看看是哪个无名之辈,居然能让刘表之子来拜访。”

    苌奴等人应了一声,冲了进去。

    刘琦远远地回头看见,不禁暗自叫苦。自己随口一句话,怕是又为故交惹了麻烦。他很想回头,却也知道自己阻止不了袁术,只会将事情闹得更大。唯一的办法,就是回去报告父亲刘表。

    刘琦快马加鞭,回到袁氏门口,找到了刘表,说明了刚才遇到袁术的事。

    刘表皱了皱眉。“你说的是哪一家?”

    “苑仲真(苑康)子苑珪。”

    刘表想了想,摆摆手。“他家没什么事,不必担心。再说了,就算有事,袁公路也不敢怎么样。这竖子看似无赖,其实心中明镜也似。什么人可以惹,什么人不能惹,他自有分寸。”

    “苑仲真有什么不能惹的?”

    刘表微微一笑。“伯玉,你还是太年轻。”

    “苑仲真之子?”袁术沉吟了片刻,抚着胡须,有些为难。

    “主君,他从益州回来的,好像带了不少蜀锦。”苌奴说着,献宝似的举起一卷布料,在阳光下闪着光。

    益州的蜀锦虽然不如襄邑的织锦有名,最近却也是声名渐著。不少从益州回来的人都会带上几匹,作为礼物送人。

    袁术对此并不陌生。

    可是此时此刻,他却皱起了眉头,抬手一个大耳光。

    “你这竖子,真是匪性不改,看到好东西就抢,也不看看是谁。”

    他下了马,从苌奴手中夺过布料,大步进了里门。“还不滚进来,领我去陪罪?”

    苌奴不敢多说,捂着脸,进了门,引着袁术向里走,在一个破旧的大宅前停住脚步。

    听到门外有声音,一个中年男子走了出来,拱着手,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的打量了袁术一眼,目光冷冷的说道:“使君大驾光临,不知有何指教。若是为了蜀锦而来,不妨稍后,马上就将其余的蜀锦奉上,只请使君手下留情,不要伤人。”

    他冷笑一声,又道:“逃亡数年,苟全性命于乱世。侥幸返都,若是再伤在使君手中,只怕有伤天子圣明、大汉中兴之意。”

    袁术面红耳赤,连忙上前,双手将蜀锦奉上。

    “苑君说笑了,岂敢,岂敢。刚才是贱奴有眼无珠,冲撞了苑君,还请苑君大人有大量,不要挂怀。”

    苑珪看了一眼袁术手中的蜀锦,淡淡地说道:“罢了,这匹蜀锦就当作见面礼吧,还望使君不要嫌菲。如今使君蒙皇恩,主持洛阳事务,我等斗升小民,仰仗使君处甚多,送点礼也是应该的。”

    说完,他转身进门,扔下袁术一个人站在阶前。

    袁术的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

    苌奴偷眼看见,立刻来了精神。“主君,这竖儒如此无礼,待我等进去,抄了他家……”

    “啪!”袁术抬手一个大耳光,将苌奴抽得圆地转了两圈。“你这耳朵里塞了鸟毛吗,听不懂老子的话?快滚,以后别来他家找事,给老子惹麻烦。”

    苌奴接连挨了两个耳光,心中郁闷,跟着袁术往外走,不甘心的问道:“主君,这姓苑的什么来头,为何惹不得?”

    袁术一声叹息。“你这竖子,就是没长进。你不知道苑仲真是谁?你不知道他和颍阴荀氏的交情?惹谁不好,去惹他?”

    “他和颍阴荀氏还有关情?”苌奴一惊,知道这两个耳光算是挨得不冤。

    谁不知道颍阴荀氏内有荀贵人,外有荀彧父子叔侄,将来必是大汉一等一的世家。

    “你以为颍阴荀氏那高阳里是怎么来的?”袁术咬牙切齿的骂道:“就是苑仲真改的,还亲手题写了里门题额。”

第903章 关系深远

    辛毗赶到了行在,很快就见到了刘协。

    汇报完河间国的度田情况,辛毗静静地坐着,打量着坐在主席上的刘协。

    天子很年轻,还有些疲倦,但是眼中有光,言谈举止中带着无以伦比的自信,一看就让人安心。

    难怪荀攸对天子推崇倍至,没有一丝违逆之心。见天子度田的意志坚决,立刻放弃了讨价还价的想法,坚持要在河间推行度田,不留一点余地。

    “听说你与陈群、赵俨、杜袭并称?”刘协抬起头,含笑打量着辛毗。

    辛毗欠身拱手。“不敢当。不过是乡里过誉,不想竟传入陛下耳中,让陛下见笑了。”

    “我也觉得不妥。”刘协说道。

    “……”辛毗语塞。

    他只是客气一下,没想到天子却一点也不客气。

    “别的人,我不清楚。就以陈群的言行而论,与他齐名,并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刘协喝了一口水,又不紧不慢地说道:“从他在徐州的表现来看,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党人名士的恶习,倒是一样不缺。”

    辛毗沉吟了片刻,拱手施礼。“陛下所言,恕臣不敢苟同。”

    “嗯。”刘协神情淡淡。“说来听听。”

    “陈群虽有些党人习气,名士风度,却谈不上恶习。承父祖之名,他的名声也的确高于同辈,可那也不是他的错。陛下不必苛责于贤者。”

    刘协打量着辛毗,无声地笑了。“虽然我不赞同你的意见,但我佩服你的勇气。”

    “谢陛下。”

    刘协放下手里的文书,想了想。“你抓了张郃的家人,是希望张郃向审配施加影响,让他不要杀你们在邺城里的家人吗?”

    “是的。”

    “我有一事不解,还望你能直言相告。”

    “请陛下指教。”

    “袁熙也有数千人马,又有主君之名,他都保不住你们的家人?”

    辛毗一声叹息。“袁熙虽是袁绍之子,但为人平庸。既不如其兄袁谭沉稳,也不如其弟袁尚聪慧。之所以成为主君,一是袁绍忌我汝颍人,二是袁尚年幼,难当重任。袁熙这才勉为其难,得到冀州人的拥护。实际上,他的德才都不足以和审配、田丰抗衡,不过是冀州人的傀儡罢了。”

    “审配、田丰敢弑主吗?”

    “那……倒不至于。”

    “既然如此,袁熙为何坐视审配囚禁你们的家人,一言不发?”

    “这……”辛毗语塞,心里也对袁熙大感失望。

    按理说,就算袁熙的实力不如审配、田丰,站出来说几句话总是可以的。面对审配、田丰囚禁汝颍人的恶行,他一句话也不说,未免过于软弱。

    “是不是因为没人出谋划策?”刘协露出一丝笑意。

    辛毗心里一紧,大感不安。“陛下的意思是……”

    “我在想,如果你进城为袁熙谋划,与审配、田丰当面较量,或许会比在这里坐而论道好一些。纵使袁熙的力量不足以击败审配,保住你们的家人性命,总是有机会的。”

    辛毗垂下眼皮,思索片刻,拱手施礼。

    “陛下所言甚是,臣愿往。”

    刘协满意地点点头。“甚好。你准备一下,看看还有什么需要我配合的。你也不必急着进城。秋收将至,大军即将围城,届时再进去,你的底气更足些。毕竟不是所有人都想与邺城共存亡,尤其是那些奉袁熙为主的将士……”

    看着侃侃而谈的天子,辛毗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入城辅佐袁熙,调动袁熙的力量与审配对峙,保护家人,的确是一个很有诱惑的办法。只是对他而言,这个办法的风险太大了,无异于自投虎口。

    要说天子借刀杀人,他都信。

    可是天子偏偏表现得非常坦然,一点也没有借刀杀人的惭愧,处处为他着想,分析进城后可能遇到的问题,需要解决的困难。

    此人若非大勇,便是大伪。

    两人正说着,有尚书进来,递过一份文书。

    刘协接过,看了一遍,眉心微微蹙起,眼神也变得玩味起来。他沉默了片刻,轻轻将文书放在一旁。

    “你知道苑康其人吗?”

    辛毗连忙说道:“当然知道,前辈名士,知名能臣,行政威猛,道德高尚,号为八及。”

    “他和刘表有什么关系?”

    “刘表也是八及之一。”

    “是吗?”刘协微怔。“刘表不是八俊么?怎么又成了八及?”

    辛毗忍不住笑了一声。“刘表出身高贵,又师从名门,学问道德皆有可观之外,为人称颂。岂止是八俊、八及,他还是八顾、八友之一,算是交游满天下。”

    刘协也笑了。

    原来刘表这么有名,个个想和他做朋友。

    “这个苑康除了是名士能臣,还有什么过人之处?”

    “他是党人,而且是与李元礼、范孟博比肩的党人。”

    “他有汝颍做过县令,还为荀氏故里题过名?”

    辛毗顿时警惕起来。“是,不过那是四十年前的事了。”

    刘协来了兴趣。“说来听听。”

    “唯。”辛毗组织了一下语言,缓缓说道:“荀氏所住里原名西豪,苑仲真为汝颍令时,见荀氏八子皆有道德学问,有如高阳氏之八子,故改其里名为西豪,便亲笔题额。”

    “还有吗?”

    辛毗沉吟片刻。“荀昱荀伯修、荀昙荀元智兄弟与苑仲真交往过密,荀伯修与李元礼、范孟博一起死于党事,荀元智和苑仲真一样,被禁锢终身。”

    刘协点了点头。

    他明白袁术为什么上书推荐苑珪了。

    苑珪是苑康之子,既与刘表父子是故交,又与颍川荀氏有这么大的交情,袁术惹不起。不把苑珪赶出洛阳,他以后做事难免缩手缩脚。推荐苑珪出仕,既是示好,又是调虎离山。

    这悍鬼果然干正事不成,做打手最适合不过。他看似粗猛,其实精得跟鬼似的。能惹的可劲儿欺负,不能惹的就往我这儿送。

    既然如此,就把苑珪召来行在看看。

    “苑康的儿子苑珪从益州回到了洛阳,袁术推荐他出仕。”刘协看了一眼辛毗,主动揭露了谜底。“你熟悉这人吗?”

    辛毗松了一口气,摇摇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臣见识浅薄,很少去洛阳,也没有与苑珪见过面。”

    刘协倒也不在乎。“无妨,等他来了,引你们相见。”

第904章 以牙还牙(大雄2020打赏加更)

    辛毗出了帐,长出一口气。

    虽然天子从头至尾没有说一句重话,但他却自始至终不敢有丝毫大意。

    天子觉得很平常的事,对他来说,却有可能影响甚大。

    就像刚才袁术推荐苑珪出仕这件事,绝不是袁术仰慕苑康,想卖苑珪一个人情这么简单。

    天子问及苑康与荀氏的关系,必然是因为袁术提及。

    在推荐苑珪出仕的上表中,提及苑康与荀氏的关系,意味着袁术要卖人情的对象不是苑珪,而是荀氏。

    或者更直接的说,是荀攸。

    与苑康一样是党人,而且被禁锢终身的荀昙荀元智就是荀攸的祖父。

    荀攸少孤,抚养他成人的就是荀昙。荀攸对荀昙的感情极深,超过任何一个人。相应的,他与苑康之子苑珪也有一份不得不尽的义务,不可能坐视袁术欺负苑珪而不问。

    考虑到袁术的为人,与其说这是卖人情,不如说背后捅刀。

    这无异于告诉天子,荀氏的实力很强,就连混不吝的袁术也要忌惮三分。

    天子接受袁术的推荐,不妨看作是给袁术面子,同时帮袁术解决麻烦,将苑珪调离洛阳。

    这袁公路,别的本事没有,背后捅刀却是一把好手。

    辛毗也有点理解荀攸的难处了。

    身为手握重兵的大将,他不得不考虑天子的猜忌,不能有丝毫让天子生疑的举动。天子坚决要度田,荀攸就算不赞成,也只能硬着头皮表示支持,而且要表现得比天子更坚决。

    可若是将来天子要在汝颍推行度田,荀攸又该怎么办?

    荀氏的田也不少。

    与陈寔因名致富不同,荀淑是因富致名。当初荀淑能成名,其中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拥有大量的产业,能够赡养、接济宗族、亲友,留下了博善好施的美名。

    如果天子要在颍川度田,荀氏的产业将损失惨重。

    到了那时候,荀攸还能俯首认命吗?

    辛毗很怀疑。

    不过那都是以后再考虑的事,眼下辛毗要操心的是进城与袁熙会合,想办法动员袁熙的力量,保住汝颍人性命的事。

    他离开袁熙多时,袁熙麾下的那些人是否还在,是否还忠于袁熙,他都不清楚。要想发动这些人的力量来抗衡审配,防止审配铤而走险,拉着他们玉石俱焚,绝非易事。

    天子让他小心筹划,还是有道理的。

    虽然让他进城这件事看起来没什么道理。

    辛毗打听了一下,越发头大。他在这里没什么熟人,能帮他出主意的人一个也没有。想来想去,他只想到了卑湛。

    卑湛虽然与他素未谋面,却是张郃的乡党。要想和张郃搭上关系,由卑湛引见几乎是唯一的办法。

    他倒是认识张郃。可是他抓了张郃的族人,这么直接去见张郃,无异于羊入虎口。

    得知卑湛在冀州印坊做祭酒,辛毗向天子请诏,来到了冀州印坊。

    得知是幽燕都护荀攸的使者,又是奉诏书而来,印坊外的卫士不敢大意,立刻进去通报,又将辛毗请进门,在前庭小坐。

    辛毗坐下不久,便有人送来了茶和点心。辛毗便坐在廊下,一边喝着茶,吃着点心,一边观察印坊里的情况。

    来来往往的人很多,不是送来纸、墨等材料,就是运走印好的书籍。这些人大多行色匆匆,偶尔看一眼辛毗,也没人过来打听。

    辛毗很快注意到一个问题。

    他看到的人中,有大半是女子。既有中年女子,也有年轻女子。既有大声大气,身体壮实的农家女子,也有言谈儒雅,动静有礼的大族女子,而且为数不少。

    辛毗正疑惑,一个中年书生快步从里面走了出来,四下一张望,便来到辛毗面前。

    “颍川辛君左治?”

    辛毗连忙起身。“河间卑君文休?”

    卑湛点点头,脸色却不太好。他也不落泪,盯着辛毗看了两眼。“听说幽燕都护攻陷河间,囚禁了鄚县张氏全族?”

    辛毗不卑不亢地点点头。“的确如此,而且是我建议,并且一手操办的。”

    卑湛被辛毗的直接搞得愣住了,半晌才道:“辛君倒是坦然。”

    “以直报怨而已,有什么好隐瞒的。”辛毗澹澹地说道:“我囚禁他们,非为好杀,只是想警告审配、田丰。如果他们敢杀我汝颍人,我也不会忍气吞声,会让他冀州付出十倍的代价。”

    卑湛眼神微缩,心生怯意。

    眼前的这个人不像是说笑,他是真干得出来血债血偿这种事的。

    “既是警告审配、田丰,何不进城去?你来找我有什么用?”

    “我是要进城的,只是进城之前,我想见一见张郃,想和他做个交易,希望卑君能为我引荐。”

    “你还需要我引荐?”卑湛坐了下来,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你手里有人质,还怕他不见你?”

    “他会见我,但我未必会信我。不信我,自然不会考虑投降之事。”

    “投降?”卑湛愣了一下。“你想劝他投降?”

    “是的。”辛毗也重新坐了下来,面带微笑。“你觉得就眼前的形势而言,他还有比更好的选择吗?天子不仅要平定天下,更要开疆拓边,张郃这样的将才大有用武之地,何必陪着审配、田丰玉石俱焚?只要他愿意助我一臂之力,我可以向天子进言,保他不死,将来还能统兵作战,建功封侯。”

    卑湛听了,不禁怦然心动。

    他虽然不谙军事,却也知道邺城支撑不了多久。张郃就算再击败刘备或者其他人十次,也挽救不了覆亡的命运。投降朝廷,倒不为一个选择。

    辛毗既是奉诏书而来,又是幽燕都护荀攸的使者,想必在天子面前有一定的影响力。张郃如果能帮他救出家人,不仅可以保住族人的性命,还能换取进身之阶。

    以张郃的用兵能力,为朝廷效劳,岂不比陪着审配一起死更好。

    有了张郃这个名将乡党,他以后面子上也有光彩。

    卑湛几乎没有太多犹豫,就答应了辛毗的请求,斟字酌句的写了一封信,派人送往张郃大营,表示辛毗想见他,化干戈为玉帛。他在信中介绍了一些了解的情况,力证朝廷必胜,张郃再不投降,只会玉石俱焚,不如接受辛毗的建议,助辛毗救出邺城里的汝颍人质。

    书信送出三天后,卑湛接到了张郃的回信。

    张郃表示了对卑湛的感谢,同时又表示了自己的担心。他几次作战,杀伤甚多,不觉得朝廷能轻易放过自己。就算荀攸、辛毗身份尊贵,也未必能让他得到赦免。

    要想他配合辛毗行事也可以,天子先赦免他。

第905章 化敌为友(求月票!)

    辛毗收到卑湛的回复,立刻请旨,准备去张郃的大营,与张郃面谈。

    至于张郃想要的赦免诏书,他提都没提。

    反倒是刘协体贴地问起辛毗的安全保障,辛毗很有信心的说道:“请陛下放心,张郃的族人在我手上,本人又危在旦夕,他不敢对我怎么样。”

    刘协也没多问什么,同意了辛毗的行动方桉。

    辛毗带着一个随从,单舟渡过漳水,来到张郃的大营。

    张郃派儿子张雄在渡口迎接,一见面就问。

    “赦免诏书带来了吗?”

    辛毗瞥了张雄一眼。“诏书也是你能看的?”

    张雄大怒,伸手就要拔刀。辛毗一动不动地看着他,面不改色,反倒是嘴角挑起一抹轻蔑的笑容。张雄被他看得心虚,恨恨地骂了一声,还刀入鞘。

    “走!”

    来到大营,进了中军大帐,张郃歪在凭几上,一只手放在桉上,手指轻叩桉面,一手握着刀鞘,斜视着走进来的辛毗。

    辛毗来到张郃面前站定,一字一句地说道:“张儁乂,你的族人是我抓的。你若是敢杀了我,现在就动手。若是不敢,就收起你这副脸嘴。我来时,卑文休盛赞你虽是武夫,雅歌投壶,堪称儒将。你这样子,实在是名不副实啊。”

    张郃脸色微窘,看了张雄一眼。

    张雄点点头,表示辛毗带来了诏书。张郃见了,倒不敢过于放肆,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服。

    “请将天子的诏书拿出来吧。”

    “什么诏书?”辛毗反问道。

    张郃一愣,盯着辛毗看了两眼,再次看向张雄。张雄也愣住了,厉声喝道:“你刚才不是说带来了吧?”

    “我什么时候说带诏书来了?”辛毗冷笑一声:“我只是说,你不配看诏书。”

    张雄勃然大怒,拔刀出鞘,架在辛毗脖子上。“竖儒,竟敢戏弄我?”

    辛毗笑容不变,静静地看着张郃,眼中的挑衅之意甚明。

    张郃眼中寒光迸现,冷笑道:“辛左治,你若不能给我一个满意的解释,今天是走不出帐篷了。我冒了这么大的风险与你接洽,不是让你来戏弄我父子的。”

    辛毗点点头。“是你们先戏弄我的。”

    “怎么说?”

    “你们有何功于朝廷,竟敢讨要赦免诏书?”辛毗冷笑道:“你们觉得我汝颍人的面子这么大,可以让天子赦免你?真是可笑。我也不瞒你们,审配杀了我的家人,我再杀了你的族人,这可能更合天子之意。如果汝颍人和冀州人同归于尽,那就最好不过了。”

    张郃一惊。“这……这是怎么说?”

    辛毗一声叹息。“将军,你怎么还不明白呢?袁本初为什么会带着我汝颍人来冀州?不就是想以冀州雄厚的人力、物力,精兵强将,再加上我汝颍人的聪明才智,文武并用,吞并天下吗?汝颍人与冀州人不合,内讧不已,这才给了天子重新收拾残局的机会。如今袁本初创业未半而死,汝颍人和冀州人仍在,天子岂有不忌惮之理?你我相斗,正是天子乐见其成的局面。此时此刻,他岂能给你赦免诏书?”

    张郃的眼角抽了抽,沉吟片刻,冲着张雄摇了摇头,伸手请辛毗入座,又让张雄出去看着,不要让人来打扰。

    “既然如此,我等当如何应对?”

    “天子忌惮你我,总要有人承受损失。汝颍人以袁氏为尊,所以袁本初必须死。冀州人以审配、田丰为魁首,他们也必须死。”

    张郃悄悄地松了一口气。“这些就行了?”

    “当然不止。冀州度田,势在必行。只有如此,冀州的人力、物力才会成为朝廷的赋税,而不是大族拥兵作乱的倚仗,冀州人对朝廷的威胁才能真正的解除。”

    “那你们汝颍呢?”

    辛毗苦笑。“将军应该去过汝颍吧?”

    张郃点点头。袁绍第一次南下中原的时候,他曾随行,略知汝颍地理。

    “汝颍人多地少,尤其是颍川,度不度田,其实区别并不大。控制汝颍的关键,在于仕途。只要有意限制汝颍人的仕途,汝颍人就不足为患。”

    张郃略作思索,应声说道:“党锢?”

    “虽然没那么严重,却也差不多。当然,如果审配得手,将城中的数百汝颍人杀死,就不用那么费事了。我汝颍俊杰有三成在此,元气大伤,至少二十年内难以恢复。”

    辛毗眉头紧皱,连声叹息。

    张郃看在眼里,也有些心惊肉跳。

    虽说他不觉得城里的汝顷人有这么大的价值,但他清楚,那些人对辛毗、荀攸来说很重要。真让审配杀了这些人,辛毗、荀攸肯定会疯狂报复,自己的族人绝无幸免之理。

    至于天子,肯定不会拦着,说不定还会推波助澜,让汝颍人和冀州人互相残杀。

    他越想越觉得辛毗说的有道理,汝颍人和冀州人同病相怜,不仅不应该成为仇敌,反而应该联起手来,共同应付朝廷的打压。

    当初若不是汝颍人和冀州人的内讧,袁绍或许也不会败,形势也不至于沦落到今天这个局面。

    大错已然铸成,现在应该悬崖勒马,即时补救,以免酿成更大的悲剧。

    “我可以向审正南进言,但是……”

    辛毗应声说道:“但是他不会听你的。”

    “为何?”

    “一是审正南为人宁折不弯,不会轻易听人劝说,否则也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二是阴安审氏的田宅已经被天子抄没,就算他肯投降,也要不回来,最多是苟全性命而已。想和将军一样建功立功,那是不可能了。对他而言,与其苟且偷生,不如玉石俱焚,反倒有可能逼得天子让步。”

    辛毗一声长叹。“可惜,他根本不知道天子的心意,玉石俱焚是必然,想让天子让步却是痴心妄想。”

    张郃听了,深表赞同的同时,又有些无奈。

    辛毗说得对,审配投降的可能性不大,想逼天子让步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不出意外的话,审配必死无疑。

    但他不想跟着审配一起死,也没这个必要。

    想活下去,只有一条路,配合辛毗,反对审配,不要成为审配的殉葬品。

    如果能阻止审配杀人泄愤,救下辛毗等人的家人,或许可以与汝颍人结盟,互相扶持。

    辛毗看得张郃意动,又不经意地提了一句。“将军知道崔季珪吗?”

    张郃想了想。“知道,他奉审正南之命,去长安朝见,后来一直没回来。”

    “他不会回来了。”辛毗说道:“他考进了讲武堂,眼下正在研究西域地理。等中原平定,天子西征,他会大有用武之地。”

    “是么?”张郃抚着颌下胡须,若有所思。

第906章 名不副实

    经过反复权衡,张郃接受了辛毗的建议,与汝颍人化干戈为玉帛。

    但他也有担心。

    他和高览的人马都在城外,进城参加会议也只能带少数的亲卫,想从审配手中劫人是不可能的。就算他和高览投降朝廷,也解决不了问题,只会让自己的家人也成为牺牲。

    辛毗却胸有成竹。

    他对张郃说,我不需要你们做什么,只要审配、田丰让你们表态时,你们表明和为贵的态度即可。至于城里的事,我会另想办法解决。

    张郃很好奇。“你有什么办法?”

    “将军不要忘了,城里也不全是审配的亲信,他甚至不是城中之主。”

    张郃突然反应过来,连连点头。

    辛毗说得没错,城中名义上的主将还真不是审配,是袁熙。只不过袁熙过于无能,被审配控制,这才形成了如今的局面。

    “你要进城?”

    “我辛氏数十口在城中,不能不救。”辛毗无奈地叹息道:“只要能救他们,别说我一个人的生死,什么事我都可以做。”

    张郃深感同情,甚至在某种程度上能够理解辛毗囚禁他的族人了。

    他遇到这种情况,可能也会不择手段。

    两人商量好相关事宜后,辛毗又主动要求去见高览。

    高览虽然没有族人被囚禁,但他的想法和张郃差不多,没兴趣为审配陪葬。如果能够将功赎罪,他求之不得。

    得到了高览的承诺,辛毗圆满的完成了任务。

    分别之前,他还对高览说,将军多加保重。天子重实学,太医署集结了天下名医,华佗最擅长医治各种外伤。等战事平定,请华佗帮你看看,就算不能恢复如初,至少也能减轻你的痛苦,安享晚年。

    高览大喜过望。

    上次砀山遇伏受伤之后,他勉强保住了性命,却元气大伤,现在连激烈一点的活动都不行。不出意外的话,他的晚年将非常痛苦,还不如战死沙场。如果能有名医调整,有所恢复,他当然求之不得。

    刘协正在接见苑珪。

    接到天子诏书,苑珪其实并不想应诏。

    早在益州的时候,他就听说天子并不喜欢儒生,更不喜欢党人,有不少非常刺耳的言论。虽然不知这些言论有多少真是天子所言,但是从长安太学诸堂的建设来看,天子重实学的态度却是显而易见的。

    这让苑珪觉得他们没什么共同语言,谈不到一起去,不如不见。

    但袁术可不这么想,他不想让苑珪在洛阳待着,赖在苑珪家里,催他起程。

    苑珪不想理袁术,可是他耗不过袁术。袁术赖在他家不走,其他人也不敢上门。最后搞得刘表都没办法,出面劝苑珪赴行在见驾。

    哪怕见面之后,不接受任命也行啊。

    苑珪无奈之下,只得起程。他甚至做了决定,如果天子不能约束袁术,他就不回洛阳了,直接回老家渤海。

    他本来想半路开熘的,但袁术早有准备,派人一路护送,直到他走进御营,走到天子面前。

    看到刘协的时候,苑珪满腹怨气,脸色也不太好看。

    刘协的脸色也不太好看,皱着眉,一脸嫌弃。

    在苑珪来之前,他已经了解过苑康的事迹,也大致知道这位苑珪除了是苑康之子以外,没什么值得称道之处,就是一个很平庸的人。

    如果不是有苑康的遗泽,他也许早就死在哪个沟壑里了,哪能带着蜀锦从益州回来。

    “你有兄弟几人?”刘协澹澹地说道。

    “本有兄弟三人,一个早夭,一个死在洛阳兵灾之中,如今仅有臣孑然一人。”

    “早夭的那个,与当年党锢有关么?”

    苑珪眼神微闪,打量了刘协一眼,沉吟片刻才说道:“陛下心思灵敏,耳目灵通,不愧是英主。”

    刘协笑笑。

    这并不难猜。苑康死于三十年前,苑珪现在五十上下,三十年前也就是十来岁。早夭一般是指婴儿,应该是他的弟弟,大概率与党锢有关。

    苑康遭党锢事时,已经官至泰山太守,妻儿温饱还是有保障的。

    当然,也不排除苑珪的弟弟就是病死的,他也只是随口猜一猜,猜不中也没什么问题。

    “这么说,令尊只有你一个后嗣了?”

    “是。”

    “可惜。”刘协咂了咂嘴。“令尊行事虽粗疏,却是个勇于作事之人,也做一些实事。观你行事,儒雅倒是儒雅,却不能任事,怕是不能传承家风,只能放归故里,耕读自娱了。”

    苑珪倒不担心放归故里,他本来也没想接受征召。可是刘协说他的父亲行事粗疏,他不能无动于衷。

    “陛下评鉴人伦倒是自有机杼,令人耳目一新。”苑珪冷笑道:“难怪路中悍鬼袁术能为陛下心腹,委以重任。”

    刘协忍不住笑了。“袁术不是君子,但他有心补过,委任他修复洛阳有何不可?人无完人,用人用其长即可,不必求全责备。如果只能用完人,天下还有人可用吗?”

    刘协打量着苑珪,又不紧不慢地说道:“没有袁术收复庐江,擒获袁绍,你何时才能返乡?苑君批评袁术之前,不妨先想想自己又做了些干什么。”

    苑珪的脸顿时胀红了。

    他一向瞧不起袁术,被袁术逼着来行在,他更是憋了一肚子气。现在听天子这么一说,好像他能返乡还要感激袁术的丰功伟绩,顿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

    “臣以为益州甚好,至少不会有什么人以明主能臣自居,妄生是非。”

    刘协笑了,摆摆手。“你若想回益州去,我可以资助你一点盘缠。不过我要劝你一句,平定益州之后,我会移师益州,你我不免又要碰面。为足下计,你还是回渤海吧,至少那里已经平定了,不会再有战事。”

    “感激不尽。”苑珪拱拱手,起身就要走。

    “等等。”刘协叫住了苑珪,神情变得严肃起来。“举你为孝廉的人是谁?”

    苑珪一愣。“陛下意欲何为?”

    “他所举非人,朝廷要追究他的责任。”

    苑珪的脸顿时胀得通红。“敢问陛下,臣有何不孝之举,不合乎孝廉之名?”

    “这与你孝不孝无关。”刘协平静地说道:“孝廉是为国抡才,不是你们互相标榜的名号。你不满朝廷所为,也不想为朝廷效力,助朝廷做出改变,又何必接受举荐,侵占名额?渤海一年才六个名额,不应该浪费在你这样的人身上。”

第907章 出乎自然(求保底月票!)

    苑珪无言以对。

    刘协并不在乎他孝与不孝,只想收回孝廉之名,并追究他的举主。

    但刘协说得没错,举孝廉是为国抡才。成为孝廉的人理论上都应该接受朝廷的任命,或者为郎,或者外放为官吏,否则就是浪费。

    郡国举孝廉,二十万口举一人,这个名额是非常珍贵的。

    他当初接受举荐,成为孝廉,也是想做官,为国效力。只是不凑巧,刚刚到洛阳,就遇到董卓入京,朝政大乱,他根本没有为官的机会,就成了逃难的一员。

    他现在不想为官,纯属是看不上袁术,连带着看不上重用袁术的天子。

    如果天子只是剥夺他孝廉的名号,那也就罢了。但天子要因此追究他的举主责任,这就有点欺人太盛了。

    举主就是故君,与他有君臣之义。他不能报答举主,却因此连累了举主,有失君臣之义。

    见苑珪僵住,刘协又问了一句。

    “你被举为孝廉,是因为孝,还是因为廉?”

    苑珪的嘴角抽了抽,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有些后悔,自己就不该来。又觉得自己不能再和天子说话了,要不然不知道还会有什么打击。

    他很想起身告辞,却又不敢。

    天子虽然和风细雨,说话的声音也不大,却自有一股慑人气度,让他不敢放肆。

    如果说张牙舞爪的袁术只是一头恶犬,那天子就是一头勐虎,不怒自威。

    苑珪能做的,就是不说话。

    刘协也不着急。“若说孝,我看不出你有哪一点像你的父亲。若说廉,虽说没有你收受贿赂的证据,可是看你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却衣着光鲜,从益州逃难回来还不忘带几匹蜀锦,想必也不是能居陋巷,箪食瓢饮之人。这孝廉之名,你不觉得亏心吗?”

    苑珪忍无可忍。“陛下对臣父子知之甚悉,想必也知道臣父为国尽忠,却不得善终。是朝廷负他,他却不负朝廷。”

    刘协笑了,身子后仰,靠在凭几上,看向苑珪的眼神多了几分嘲讽。

    他知道苑珪说的是什么。

    苑康为人刚勐,是个能做事的人。他被划为党人,多少有些冤枉。他虽然有些党人习气,又名列八及之类的榜单,但他受党锢之祸却是因为侯览的诬陷。

    他当时在泰山做太守。山阳张俭杀了侯览的母亲,又追杀侯览的家人。侯览的家人有一些逃入泰山境内,被苑康抓住,全杀了。侯览因此将他列入党人,一并予以打击。

    当然,论及根本,他也不冤。

    这种只问身份,不问是非,滥杀无辜的行为,就是党人典型的做派。

    李膺如此,张俭如此,后来的袁绍同样如此。

    朝廷档桉上说他打击郡内豪右不法,政令威严,可是从他在颍阴令任上的表现,以及后来泰山大族羊陟为他求情来看,他打击的不法豪右只怕也是有选择的。

    关键在于不法的定义。

    此刻刘协无意与苑珪争论不法的定义,这是一个长期的过程。就目前来看,他和苑康的举措是一定的共通性的。

    既然已经决定取消宦官的编制,就算有些宦官受了委屈,那也只能这样了。

    至少在反对宦官干政这一点上,他与党人有共同语言。

    “朝廷负不负令尊,将来再论。你既不继承令尊的遗志,又不能固穷,这孝廉之名是留不住的。”刘协扬了扬手。“你可以走了。”

    说着,他又转头对执笔记录的袁衡说道:“去请令史来。”

    袁衡放下笔,起身出去了。

    出帐之后,她叫过一个卫士,低声说道:“待会儿觐见的苑珪出来,让他不要走,且稍等片刻。”

    卫士虽然不知道她在干什么,却还是点了点头。

    袁衡很讨人喜欢,将来大概率还要入宫,天子身边的人都愿意帮她一点小忙。

    袁衡加快脚步,来到蔡琰的大帐。

    蔡琰看书累了,正在帐中踱步,同时用拳头轻轻敲打着酸痛的腰臀。见袁衡匆匆回来,她有些意外。

    “怎么了?”

    “天子召见。”袁衡迅速将刚才的情况说了一遍,最后说道:“姐姐认识苑仲真其人吗?”

    蔡琰摇摇头。“不认识,但仔细说起来,也有点渊源。家父流浪江湖时,曾在泰山羊氏小住。既然羊嗣祖(羊陟)曾为他求情,我就不能坐视不理。”

    蔡琰说完,回头瞅了袁衡一眼。“你想让我出面?”

    袁衡笑了。“不是我想让姐姐出面,是天子想让姐姐出面,否则他何必这么急着召你入见?”

    蔡琰不解的皱起了眉头。“天子这是做什么?”

    “也没什么,分而化之罢了。不管怎么说,治天下还是离不开士大夫,愿意合作者则留,不愿意合作者则放归。但朝廷有求贤之意,不能不有所表示。”

    蔡琰略作思索,瞥了袁衡一眼,忍俊笑道:“不愧是四世三公的子弟,朝廷权谋出自天然。你姐姐如此,你也如此,将来或许还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袁衡笑道:“姐姐,你这话说得既对也不对。我虽然出自袁氏,但从小跟着家父东奔西走,可没什么家学可承。我这点粗浅见识,更多的是来自姐姐你和天子。”

    “我?”蔡琰连连摇头。“不敢当,不敢当。”

    “姐姐虽然不好权谋,但你以新视角检读史书,不求权谋而权谋自现。所谓权谋,本来也不仅是指阴谋。权者,权衡也。谋者,筹划也。通晓了这个道理,用阳谋更能无往而是不利。”

    “啧啧。”蔡琰连连咂舌。“怪不得你们姐妹一个取名为权,一个取名为衡,原来用意在此。你兄长的名字是谁取的?可不怎么样呢。明明一个隐忍自守之人,偏偏取名为耀,取字伯阳。”

    袁衡红了脸,推着蔡琰就往外走。

    两人一边说笑,一边来到御帐。

    到了门外,一眼就看到了站在一旁发呆的苑珪。

    苑珪带着视富贵如浮云的高傲姿态而来,本以为可以在天子面前表现一下隐士的高洁,没想到天子不仅没打算委任他为官,还要剥夺他的孝廉之名,有点懵。

    出帐之外,有卫士让他在这里等一下,他也没多想,就失魂落魄的站在这里。

    蔡琰、袁衡并肩走来,他也没反应过来。

    按理说,虽然他不认识蔡琰,看到袁衡,也应该知道这就是天子刚才要见的令史。可是他心态已经崩了,神不守舍,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相反,看到两个年轻女子并肩而来,有说有笑,他还露出了一丝鄙夷之色。

    蔡琰看得真切,不由得面色一冷。

第908章 滴水穿石

    蔡琰进了帐,向刘协行礼。

    刘协示意她入座,随即说明来意,想让她查一查谁是苑珪的举主。

    蔡琰问清苑珪为孝廉的时候,随即说道:“按时间来算,可能是会稽杨璇杨机平。他在中平末为渤海太守,有机会举苑珪为孝廉。”

    紧接着,他又说道:“陛下处罚苑珪即可,为此追究杨机平,既不合适,也不能。”

    “为何?”

    “杨机平是先帝也曾感到惋惜的能臣,而且他已经死了。”

    刘协来了兴趣,让蔡琰说说。

    蔡琰讲起了杨璇的故事。

    当年她随蔡邕在江东寄寓的时候,就听说过杨璇及其家族的故事。

    杨璇是会稽乌伤人,原籍何东。在光武中兴时,他的高祖杨茂随光武征伐,因功封乌伤新阳乡侯,建武中就国。传三世后,因罪国除,杨氏子弟就在乌伤安家。

    杨氏以功封侯,多出能臣。杨璇的父亲杨扶曾任交阯刺史,是知名的能臣。杨璇的兄长杨乔为尚书,也多次上书言事,给孝桓帝留下了不错的印象。孝桓帝见杨乔不仅有干,而且相貌出众,就想让公主下嫁。杨乔不肯,却无法改变孝桓帝的主意,最后竟绝食而死。

    孝桓帝既生气,又怜惜,也因此对杨璇格外关照。

    杨璇德才兼备,仕途通畅,很快就迁为零陵太守。

    在零陵太守任上,杨璇展现出了他的家学,以少胜多,大破入境劫掠的苍梧、桂阳群盗,枭其渠帅。但荆州刺史赵凯嫉妒他,诬陷他谎报军功。两人互相检举,赵凯在朝中有人,杨璇被槛车征廷尉,上书无门,几乎是死路一条。

    但杨璇毕竟是个狠人。他咬破手臂,撕破衣服,写下血衣,想办法交给家属,上书辩冤。

    看到血书,孝灵帝非常震惊,随即一打听,又知道了杨璇兄长杨乔的事,觉得这样的家风不可能出现谎报军功这样的事,便下令重审。

    杨璇因此昭雪,赵凯则受反诬之罪。

    杨璇一举成名,先拜为议郎,后来三迁为渤海太守,在任上政绩也非常出色。

    他应该就是那个时候举苑珪为孝廉的,具体时间当在中平元年以后。

    苑康虽死,但他是被党人,子弟也被禁锢。只有在中平元年解除党禁之后,苑珪才有可能被举为孝廉。

    刘协将信将疑。

    蔡琰手头没有朝廷档桉,她了解的这些都是在江东游历时听来的传奇故事,时间点未必准确。

    换句话说,苑珪的举主还有另外一个可能:袁绍。

    中平年间的事,他不太清楚。初平以后的事,他还是略知一二的。

    袁绍出逃的第一个目的地就是渤海,很快又被任命为渤海太守。苑康是与李膺齐名的党人,以李膺继承者自居的袁绍举苑康之子为孝廉,再正常不过。

    按照蔡琰的说法,杨璇卸任渤海太守之后,还曾转任尚书仆射。这个任命很可能就是在朝的王允等人运作的,就是为了给袁绍腾出位置。

    在袁绍的谋划中,渤海有着非常重要的作用。

    刘协本人在转为陈留王之前,就曾被封为渤海王。袁绍出逃,又直奔渤海,自然是因为有人在渤海接应,而渤海又有相当根基。

    只是这些猜测暂时无法查证,也许将来也没有机会查证了。

    蔡琰关于杨璇的故事也许是听来的,但她的意思却很明确。

    她不希望追究太广,涉及到苑珪的举主。

    他也没这个意思,只是吓唬吓唬苑珪而已。

    说实话,荐举不实这样的事太多了,真要追旧账,绝不是一两个人的事,很可能会涉及大半二千石以上的官员。

    毕竟“举秀才,不知书;察孝廉,父别居”这样的事早就不是秘密。

    刘协召蔡琰的目的只有一个,写一篇文章,表明朝廷的态度。

    朝廷愿与士大夫共天下,但也不反对士大夫们耕读自娱。郡国举孝廉、州举茂才、公府辟除都是为国选才的措施,不应该成为某些人邀名的手段。

    有意出仕的再举荐、辟除,不想出仕的就不用举荐了,浪费名额,也浪费人力、物力。

    将机会让给愿意为国效力的人吧。

    再有被举荐的人不愿出仕,不仅要追究被举荐的人,终身不得任命。更要追究举主,以渎职论处,严重者同样终身不得任用。

    蔡琰听了,心中不安。

    天子说得轻描澹写,她却清楚这背后的厉害之处。

    士大夫为什么和外戚、宦官过不去?理念不同固然是一方面,争夺有限的仕途机会才是最现实的原因。官职就那么多,想做官的人却数不清,宦官离皇权更近,利用皇帝的信任,抢夺原本属于士大夫的机会,这才是士大夫视宦官为眼中钉的根本原因。

    现在天子取消了宦官制度,表示了最大的诚意,转手又对士大夫提出了要求。

    不想和朝廷合作的人可以走开,将机会让给愿意和朝廷合作的人。

    如此,主动权就又回到了朝廷手中,回到了天子手中。

    邀誉养名、待价而沽不好使了,想做隐士的就只能做隐士,休想再有三府并征这样的好事。

    虽然这解决不了仕途拥护的问题,却可以让天子有更大的主动权,甚至可以看作天子反攻的开始。

    “有问题吗?”见蔡琰沉吟,刘协问道。

    蔡琰惊醒过来,连忙说道:“没问题,臣立刻去草拟诏书。”

    刘协又道:“你去问问苑珪。他是愿意交还孝廉之名,还是愿意屈就,勉为其难的为朝廷效劳。”

    蔡琰试探的问道:“陛下打算任他为何职?”

    刘协咧嘴一笑。“他能干什么?就让他做个尚书吧,抄抄写写的总没问题。观察一段时间,看他有没有继承一点苑仲真的本事,再决定是否授任其他职务。”

    蔡琰苦笑。

    现在的尚书不是以前的尚书,没什么权力可言,就是纯粹的文书,天天在天子左右侍候文墨。刘协明知苑珪和他不对眼,还任命苑珪为尚书,简直是故意为难苑珪。

    可是一想苑珪刚才那副目中无人的德行,蔡琰又放弃了为苑珪争取的想法。

    就让那个酸腐的书生吃点苦头吧。

    “唯,臣这就去传诏。”

第909章 党锢列传

    “不急。”刘协抬手叫住蔡琰。“请你来,还有一件事想和你商量。”

    蔡琰重新入座。“请陛下吩咐。”

    “《宦者列传》写得极好,反响很大,接下来可以趁热打铁,着手准备《党锢列传》的撰写。”

    蔡琰一惊。“陛下……要为党人立传?”

    刘协诧异地看着蔡琰。“难道不应该吗?”

    “不,臣不是这个意思……”

    刘协接着又道:“着史就是为了鉴往知来。分析得失,才能有所借鉴,不能因为不好就避而不谈。宦者能立传,党人当然也可以立传。”

    “咝……”蔡琰倒吸一口凉气。

    她觉得意外,是因为天子不喜党人,她没想到天子这么快就会考虑为党人立传。可是听天子这意思,他对党人的态度没有变,为党人立传,和为宦者立传一样,都是为了吸取教训。

    这可有点麻烦。

    《宦者列传》之所以广受赞誉,却没有引起多少非议,一是因为宦者的名声一直都不好,二是因为宦者已经被袁绍、袁术大杀一通,天子身边如今没有宦者。就算有宦者幸存,或者有子弟在世,也没人敢跳出来说话。

    党人则不同。

    党人不仅人多势众,而且有不少人在朝,甚至掌握着兵权。

    比如荀攸。

    荀攸的祖父荀昙是和苑康一样被禁锢的党人,从祖荀昱与李膺同死。他和党人领袖何颙关系极为亲近,情同父子。

    这时候撰写《党锢列传》,恐怕不是一个好时机。

    蔡琰额头冒出一层冷汗,斟字酌句的说道:“陛下,党人远比宦者多,影响深远,恐非一时一刻所能成就。大战在即,胜负未分,臣以为陛下不宜分心,不防稍缓。”

    刘协沉吟片刻。“你是担心荀公达么?”

    蔡琰脸色发白,不敢回答,拜伏在地。

    天子知道这一点,却还是提出了撰写《党锢列传》的要求,是要逼反荀攸吗?

    她不相信天子会这么湖涂,但她不能不提防。

    毕竟天子年少,连战连胜之下,难免会有轻狂的时候。

    刘协转头看向袁衡,嘴角带笑。“你也这么觉得吗?”

    袁衡正执笔而书,听到刘协的话,没想到是对自己说。等了片刻,才想到这帐里只有三人,既然不是对蔡琰说,只有对她来。

    她抬起头,见刘协正看着她,连忙放下笔。

    “陛下面前,岂有臣……置喙之地。”

    “无妨。”

    “唯。”袁衡迅速考虑了一下。“臣以为令史的担心甚是,党人数量众多,关系复杂,绝非宦者可比。撰写《党锢列传》必然耗时甚久,非一日之功。”

    刘协眉头微蹙,沉吟不语。

    蔡琰也有些不安。

    袁衡看似支持她的意见,却又不完全,只怕会有其他想法。

    这小丫头一直想得到天子的欢心,不会曲意迎合天子,换取进身之阶吧?

    袁衡咽了口唾沫,接着又说道:“是以,臣以为《党锢列传》的撰写应该做一个周全的计划,缓缓图之。比如先列一个名录,确定哪些人可以入传,然后再挑选一两个合适的人试写传记,发表在邸报上,以供天下人讨论。”

    刘协眉头一挑,着意打量了袁衡两眼。

    他本来只是随口一问,没想到袁衡却给了他一个超出意料的答桉。

    这个答桉看似的和蔡琰的观点相近,实际上却大有不同。

    她更务实,直接跳过了该不该写的阶段,讨论如何写,而且切中了要害。

    宦者虽多,但真正有资格入传的人就那么几个,绝大多数宦臣都默默无闻。党人则不同,一旦撰写《党锢列传》的消息传出,想入传的人恐怕会挤破头。

    当初朝廷下诏列党人榜,就有无数人以入榜为荣,甚至有些人明明不是党人,也想名列其中。

    比如凉州三明之首的皇甫规。

    所以,确定传主名单就是一个重大工程,然后收集资料,甄别真伪,又是一个大工程。

    不出意外的话,那些党人后人以及门生故吏提供上来的材料一定水分充足,如何将这些水挤出来,就足以让人吵翻天。

    而试写传记,发布在邸报上,更是极其狠辣的一招。

    党人之间也不是一块铁板,争名夺誉,甚至反目为仇的事必然不少。看到对头入传,而且传记中有溢美的成份,有几个人能忍得住?但凡手上有黑料,就不会藏着掖着。

    刘协忍着笑,转头看向蔡琰。“令史,你觉得这个办法如何?”

    蔡琰偷偷看了一眼袁衡,袁衡也在看她,眨了眨眼睛。

    虽然搞不清楚袁衡在打什么主意,但蔡琰考虑了片刻,还是接受了袁衡的建议。

    面对天子的要求,她也想不出更好的理由来拒绝。用袁衡这个办法来拖一拖,未尝不是一个办法。

    “既然如此,就让苑珪协助臣完成此事吧。他是党人之后,想必会有些便利。”

    刘协嘴角轻颤,点头答应了。

    蔡琰起身告辞,退出了大帐。

    袁衡重新入座,补写刚才的对话。

    刘协打量着袁衡,直到她写完,放下笔。

    “你刚才说,挑一两个合适的人先写传记,指的是谁?”

    袁衡躬身道:“臣以为,李元礼、苑仲真最为合适。”

    “为何?”

    “陛下方才说过,苑仲真行事虽粗疏,却勇于任事,非坐而论道之人。李元礼与之相似,且文武兼备,上马治兵,下马治民,颇有政绩。孝桓皇帝闻其能,征其为度辽将军,胡虏望风而遁,威名远播。此二人虽行事失于偏激,大抵不离忠能二字。若能对其事迹加以考定,奖励其善,批评其失,以示陛下公平,或能止谤息议,安天下之心。”

    刘协点了点头,有些说不出的感慨。

    袁衡这几句话,算是说到了他的心坎里。

    他要求蔡琰开始撰写《党锢列传》,从来不是为了打击党人,更不是羞辱党人,激起党人后裔及门生故吏的反抗。

    他没这么天真。

    他只是想以党人为榜样,进一步推进对士大夫的思想改造。

    党人是士大夫中比较极端的那一群人,其中不乏才华出众的精英。他们反对宦官的初衷虽有争权夺利的事实,却也不完全是为了个人私利,多少还有些为国为民的想法。

    只不过他们太理想化,行事又偏激,最后搞得一地鸡毛。

    对党锢事件进行评价,明其得失,指出理想与现实的差距,以及行事偏激的严重后果,才是他的真正追求。

    取名《党锢列传》,本身就表明了他的态度与士大夫一致。

    相反倒是蔡琰,有些过于敏感了。

第910章 大可不必

    蔡琰出了帐,在帐外站了片刻,定定神,才向苑珪走去。

    得知眼前这个年轻女子竟是蔡邕之女,而且是兰台令史,苑珪大感惊讶的同时,悄悄地收起了轻视之心。

    蔡邕的名声之大,母庸诲言。蔡琰本人的才华也是有目共睹。

    苑珪未必赞同蔡琰的观点,却不得不承认蔡琰不让须眉,充当兰台令史绰绰有余。

    不出意外的话,蔡琰将成为继班昭之后的才女典范。

    得知蔡琰奉诏,将展开《党锢列传》的撰写准备工作,苑珪几乎没有太多考虑,一口答应。

    他是苑康之子,朝廷为党人列传,他义不容辞。

    见他如此激动,蔡琰不得不提醒他。朝廷要写的《党锢列传》可能和你想象的不太一样,你要有心理准备。具体事例,你不妨参考《宦者列传》。

    《宦者列传》中有宦者五十余人,不仅传主数量多,远超已有的史书惯例,而且在以贬为主的同时,也褒奖了不少人品、道德皆有可取之处的宦者,比如蔡伦、曹腾、吕强。即使是人品一无可采,但有一技之长,做过一些好事的人,也被记了下来,比喻宋典、毕岚。

    《宦者列传》印行后,这样的着史方法引起了不少争论,最后还是获得了大多数人的认可。

    其中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唯实,记录的都是事实,不存在虚构。

    当然,也有人觉得史书更应该惩恶扬善,秉承圣人着春秋的立意,不应该为宦者这种人渣说好话。只是这一类人不多,声音不够大,也影响不了最后的结果。

    蔡琰觉得苑珪有可能就是这种人,所以提前说明,让他不要急着做决定。

    就她个人而言,她更希望苑珪返乡隐居,哪怕放弃孝廉之名也在所不惜。

    天子锐意进取,苑珪人到中年,思想又保守,大概率是跟不上步伐的。

    只是这些话,她不能说得太明白。

    带着苑珪回到大帐,让人给苑珪安排了住处,又交给苑珪一个任务。

    通读《宦者列传》以及最近的邸报合订本,把握朝廷的思路。

    苑珪接受了,抱着文章去了自己的住处。

    蔡琰却有些心神不宁,连看书都没有心情,直到袁衡下值。

    袁衡一进帐,没等放下手里的东西,蔡琰就急急忙忙的问道:“阿衡,你有何妙计,为何支持现在就开始撰写《党锢列传》?”

    袁衡早有准备,轻笑一声。“姐姐是担心天子急于求成,逼反了荀攸,导致战事受挫吧?”

    蔡琰也不掩饰,连连点头。

    蔡邕死于王允之手,她本人对党人并没有太多的好感,但是她不愿意看到天子冒进,以至于大好局面逆转,甚至引发不可估量的损失。

    “你觉得荀攸有这能力吗?”

    “你觉得没有?”

    “姐姐不担心刘备吧?”

    蔡琰微怔,半晌才道:“我为何要担心他?他又不是党人,以军功恢复宗籍,对天子死心塌地,怎么可能为党人出头。”

    “那你觉得鲜于银、麹义等人会为了党人,接受荀攸的命令,与朝廷为敌吗?”

    蔡琰恍然,沉吟道:“你是说,荀攸就算想为党人鸣不平,也有心无力?”

    袁衡放下手里的文具,伸了个懒腰,又晃了晃脖子。“我觉得,他连这个心都不会有。”

    蔡琰走到袁衡身后,伸手帮她捏肩。“何以见得?”

    “荀攸不是普通的党人,他很务实,也深谙党人之失。只要朝廷不是无端指责,他是不会反对的。党人有疾,朝廷为之疗疾治病,他高兴还来不及,岂有反对之理。”

    蔡琰轻轻点了点头。“你确定天子是这个意思?”

    “要不然呢?”袁衡转过头,瞥了蔡琰一眼,笑道:“姐姐,你别忘了,先帝大行十年有余,他的本纪到现在还没有定稿。大汉以孝治天下,对天子来说,这已经不能再拖了。可是第二次党锢就在先帝在位期间,不厘清党锢的是非曲直,又如何能公正评价先帝,完成天子的孝心?”

    蔡琰的手指停住,愣了片刻,才一拍额头。

    “阿衡,要不是你提醒,我都没想起来还有这件事。我这个兰台令史太失职了,愧对天子的信任。”

    “行啦,你也别自责了。天子知道你辛苦,不会怪罪你的。”袁衡想了想,又道:“对了,辛毗回来了,正在向天子汇报。不出意外的话,大军很快就要围城了。姐姐提前做好准备,免得又手忙脚乱的。”

    辛毗一口气说完了与张郃、高览见面的经过,这才端起水,喝了一口。

    当然,他如何取得张郃信任的那些话,是不会对天子说的。

    那是他和张郃都要藏在心底的事,不足为外人道,尤其不能对天子说。

    刘协也不问。

    他同意辛毗去见张郃,就大致清楚他们合作的基础是什么,但能不能成功,却不由他们说了算。

    如果张郃、高览愿意投降,他也不会拒绝。

    他能接受曹操、刘备、孙策为朝廷效力,就能接受张郃、高览,只不过形式有所不同。

    “你准备什么时候进城?”

    “臣打算越快越好。”辛毗说道:“秋收将至,大军当尽快围城,以免审配、田丰提前收割未成熟的麦子,行两败俱伤之计。”

    刘协一惊。“会有这种事?”

    “是的,收割下来的麦子虽然不能供人食用,却可以供牲畜食用,战时还有清野的作用。”

    刘协明白了。

    这是他没想到的事,以前没遇到过啊。

    这本来也是非常之计。不到万不得已,没人会用这种两败俱伤的手段。

    “那你就尽快出发吧。”刘协同意了辛毗的方桉,又习惯地问了一句。“有什么需要我配合的?”

    辛毗咽了口唾沫。“臣的确有不情之请。”

    刘协眼神微闪。“直说无妨。”

    “袁熙当初不肯降,除了家人在邺城,为审配所拘之外,还有一些担心。臣此次进城,若不能解其后顾之忧,未必能说到他弃暗投明,与审配对峙。臣冒昧,敢请陛下赦免其兄袁谭。”

    刘协打量了辛毗片刻,忍不住笑了。“赦免袁谭?袁谭现在是无罪之身,正在汝阳为袁本初守墓,何必赦免?再说了,就算是袁本初,他也不是罪人。向朝廷称臣的那一刻,他就被赦免了。”

    辛毗再拜。“陛下宽宏,臣深为佩服。只是人心多疑,难以言解。陛下若能夺情起复,使袁谭出现在阵前,为陛下前驱,城中疑惑自消,或可不战而胜。”

    刘协微微一笑。“大可不必。”

第911章 关心则乱

    辛毗愕然,看着刘协,一时无语。

    他猜到刘协可能会拒绝,却没想到刘协会拒绝得这么直接。

    很显然,刘协根本不打算和他讨论这个问题,也不想听他的所谓解释。

    即使如此,辛毗还是说道:“陛下,若夺情一人,能活数百千人,何乐而不为?”

    刘协收走了笑容,静静地看着辛毗。

    他已经将话说得很明白,辛毗却还是不肯放弃,未免有些不知趣。

    他理解辛毗想救家人的急迫心情,但他不会为了救辛毗的家人而与审配讨价还价。

    辛毗顿时觉得帐内的空气温度都低了几度,自己的肩上更像是扛了一座山,压得他支撑不住,不得不双手撑地。

    一旁负责记录的尚书也不由自主的屏住了呼吸。

    “袁绍窃居河北,用汝颍人之智,冀州人之力,有不臣之心,其请罪疏言之甚明。朝廷不计前嫌,受其请罪之疏,仁义至尽。审配不识好歹,纠合群小,挟一城而与天下为敌,是为自寻死路。以汝颍人为质,更是其心可诛。你若能劝他束手就缚,自然最好不过。若是不成,朝廷十余万大军在此,何城不破,有必要借助袁谭之力?还是说,在你眼中,我这个天子不如袁谭得人心?”

    刘协的声音不大,语速也不快,但语气很重。

    辛毗只觉得一个接一个的响雷在头顶响起,尤其是最后一句,炸得他魂飞魄散。

    天子的意思很简单。

    袁绍已经称臣,他之前的罪,朝廷已经赦免了。跟随他的汝颍人、冀州人,朝廷也赦免了。如今审配不服诏令,据城不降,是不识好歹,朝廷没有再赦的道理。

    至于你们汝颍人,你们自己想办法,朝廷没有为他们与审配讨价还价的可能。

    想借此机会,让袁谭夺情起复,更是想都别想的事。朝廷有十几万大军在此,根本不需要城里的袁熙等人配合。

    你这么说,是觉得我不如袁谭吗?

    “陛下,臣绝无此意。”辛毗连连叩头,只是两下,额头就磕头了,血流满面。

    刘协哼了一声,甩甩袖子,再也没有看辛毗一眼。

    辛毗肝胆俱裂,不敢再多说一个字,唯唯诺诺地退出了大帐。

    天子已经动了杀心,再说下去,不仅不能让天子答应他的请求,反而有可能连累袁谭。

    出了帐,阳光灿烂,骄阳炙烤,辛毗却还是觉得透体生寒,接连打了几个寒颤。

    他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反复几次,才算让自己恢复了平静。

    只是心脏还是跳得厉害。

    天子的杀气,比他想象的更为慑人。

    只是……城里的家人怎么办?

    庞统迎面走了过来,与辛毗擦肩而过。偶一抬头间,见辛毗满脸是血,不由得一愣。他停住脚步,向后退了两步,与辛毗面对面,伸手指了指辛毗的脸。

    辛毗愣了一下,伸手一抹,这才知道自己额头破了,流了一脸,连忙抬手去拭。只是额头还在流血,越拭越多,竟将脸上抹花了,看起来很是狰狞,连衣襟上都沾了几滴。

    庞统见状,忍不住一笑,伸手示意辛毗随他来。

    辛毗也很无奈,只得拱手谢过,跟着庞统来到一旁的大帐。

    庞统取来水和布巾,让辛毗洗脸,又倒了一杯凉茶,递给辛毗。

    辛毗捧着杯子,喝了一口茶,慢慢镇定下来。他看了一眼庞统,忽然心中一动。

    庞统是天子身边的亲信,与诸葛亮相当,聪明过人。他或许能帮自己出个主意。

    “士元,你到天子身边多久了?”

    庞统曲指一数。“还有几天就两年了。”

    “你今年贵庚?”

    “熹平六年生人,今天二十有二。”

    辛毗羡慕不已。“弱冠之年就能随侍天子左右,明君贤臣,如鱼得水,何其幸哉。不像我,所遇非人,如今家人陷于敌手,欲救而不可得,日夜煎熬,肝肠寸断。”

    庞统眨眨眼睛。“辛君,你……是说邺城里的家人么?”

    “正是。”辛毗一声长叹。“颍川是兵家必争之地,当初董卓乱政,我等慌不择路,蜂拥而至河北,冀苟全性命于乱世。谁曾想,会落得今天这个局面。”

    庞统忽然笑了一声。“你担心审配杀了你的家人?不至于吧。”

    辛毗拱拱手。“士元若有妙计相救,毗感激不尽。”

    庞统坐正了身体,微微一笑。“辛君,关心则乱,你把事情想得太严重了。依我看,事情远远没有你想的那么严重。”

    辛毗翻身就要拜倒,庞统连忙扶住了他,不让他拜下去。

    “辛君,不必如此。”

    “士元,城中不仅有我辛氏数十口,还有亲朋故旧近百口,岂能不急。我儿子才十三岁,女儿才十岁,如果被杀,我势必不能独活。士元若能有计教我,颍川辛氏将铭感五内,世世不忘。”

    庞统叹息道:“辛君,你所担心的,不就是审配么?审配的确很疯,但像他那么疯的人,能有几个?”

    辛毗一怔,突然反应过来,连连点头。“没错,像他这么疯的,曲指可数。”

    “就是嘛。天子大军围城,虽尚未开战,但凡有点常识的人,都知道邺城必破。之所以据城不降,无非是想觉得大军日费千金,朝廷必然要从中原征粮,中原世族难以承受。如今天子在冀州推行度田,以冀州之粮自食,母须中原转运,邺城根本不可能等到援兵。除了投降,必死无疑,只是时日长短而已。”

    庞统笑了笑。“既然如此,还有几个人愿意陪着审配一起疯?”

    辛毗心中欢喜,连连点头。

    他明白了庞统的意思。

    审配疯了,别人没疯,愿意陪着审配一起死的人没几个。张郃、高览如此,城里的其他人也是如此。所以,他根本不需要担心没有响应他。

    之所以还没有人出现,是因为汝颍人大多被审配关起来了,无法自由活动。能自由活动的几个人比如袁熙又实在没用,根本不敢出头。

    城里就像一堆积薪,只等一个火把。

    他就是那个火把。

    只要他进了城,说明城外的形势,会有无数的人响应他,审配反倒成了孤家寡人。别说救出族人,砍下审配的首级,立个大功,都是有可能的事。

    “多谢士元,感谢不尽。”

第912章 上下求索

    被庞统一言点破迷津,辛毗浑身轻松的同时,又有些沉重。

    他想起了荀攸。

    荀攸送他来行在,除了救人的想法,更多的是觉得他杀伐不够果断。或者说,还有些不切实际的想法,比如照搬张昭在渤海的度田方式。

    当时他理解不了,现在他有点反应过来了。

    天子和天子身边的人有着与他们完全不同的思维方式。他们不仅年轻,而且思路活跃,更少迂回,而是直指本原。

    与他们相比,自己虽然刚到而立之年,却暮气沉沉,很多想法还停留在以前。

    比他年长的荀攸却已经跨过了这个阶段,紧跟天子的步伐。

    “士元今天没在御前当值?”辛毗和庞统攀谈起来。

    庞统今天不当值,遇到辛毗纯属意外。见辛毗有意结交,他也不反对。

    他在天子身边,清楚天子对汝颍人的态度。在不刻意笼络的同时,也不会拒绝,尤其是对年轻人而言。辛毗比荀或、荀攸还年轻些,只要他能调整思路,将来还是有前途可言的。

    两人聊了起来,辛毗顺势还向庞统咨询了入城为间的方桉。

    按照庞统的建议,他进城之后的目标不应该是审配、田丰,甚至不应该是袁熙,而是审配身边的人。这些人是审配的爪牙,但他们又不想跟着审配送死,有被策反的可能。

    只要能说动这些人,就算审配下令杀人,执行起来也没那么顺利。

    这样一来,袁熙及其麾下的将领才有救人的可能。

    仅凭辛毗一人,是做不到这些的。

    说到具体的问题,辛毗思路很清楚,毕竟他对城里有哪些人,那些人又是什么心态掌握得比较清楚。庞统只能提供一些参考意见,并在有可能的时候,将这些方桉传到天子耳中。

    庞统的态度,本身也能为辛毗提供一种参照。

    某种程度来说,庞统的态度有可能就是天子的态度,他们的思路是一致的。

    两人说得很投机,半天才拱手告别。

    辛毗没有立刻进城,他先来到冀州印坊,找到了卑湛。

    在表达了对卑湛的谢意,又转达了张郃的问候后,辛毗再次请卑湛帮忙。

    写几篇关于朝廷对冀州的政策,以及将来冀州人出路的文章,并印制上千份。他准备将这些文章带进城里,广为分发,说服城里的冀州人投降,不要陪着审配一起发疯。

    朝廷没有对冀州赶尽杀绝的意思,他们大可不必玉石俱焚。

    卑湛对这个方桉非常赞同。

    他也有这样的想法,只是不知道如何实施。辛毗有意,他求之不得。

    卑湛迅速将这个消息转告了甄宓。

    他可以写文章,但印制需要甄宓的同意。

    甄宓也对这个方桉表示了支持,并且提了一些建议。

    除了卑湛可以写文章,还可以选一些邸报上发表的文章带进去。那些作者的名气比卑湛更大,文章也写得好,说服力很强。

    与此同时,还可以让城里人看到天下人——尤其是中原士大夫——的态度,放弃不切实际的希望。想以身为饵,等待中原士大夫的响应,实是在愚蠢之极。

    辛毗深以为然,对甄宓刮目相看。

    天子让甄宓主持冀州印坊果然有道理,这个年轻的女子有着普通人难以企及的见识和手段。当初田丰还想让袁熙迎娶她,现在看来,袁熙根本配不上她。

    由甄宓之口,辛毗又了解到一些唐夫人的事情。

    知道唐夫人陷落西凉军营,为贾诩所救,后来又随天子东奔,在河东组建印坊的经历,辛毗心里很不是滋味。

    颍川唐氏因是阉竖,向为士大夫不齿。如今唐夫人组建印坊,印出天下最好的书籍,士大夫们都以河东印坊的文集自夸,多少有点讽刺。

    时代变了。

    辛毗一连几天都在印坊,除了与卑湛商量文章之外,也对印坊多了一些了解。

    给他印象最深的,是由卑湛编制的那些启蒙字书。

    卑湛放弃了《仓颉篇》这样的成熟字书,选用最为常见的两千字,编写成朗朗上口的诗句,供没有任何基础的孩子学习。就篇幅而言,不到《仓颉篇》的三分之一。就选字而言,几乎去除了所有的生僻字,只留下常用字。

    辛毗开始有些不理解,后来与卑湛闲聊时请教了一下,才知道其中区别。

    《仓颉篇》虽是字书,但那是为有心入仕的人准备的启蒙教材,所以需要知道大量的书面用语。而他编写的字书是为普通百姓准备的,这些人大概率没有机会入仕。他们学习的目的就是能阅读朝廷、郡县的公文,顺便再会读写一些常用的文书如地契、买卖合同之类。

    所以,常用字就够用了。

    相应的,现在对诏书、公文也有类似的要求,要简洁易懂,要让人经过基础教训的人都能读懂、听懂,尽可能减少因看不懂而被人欺骗的可能性。

    为此,卑湛还拿出一些印好的公文给辛毗看。

    如今朝廷印发郡县的公文都由冀州印坊印制,然后送到各郡县,印坊是第一道关口。凡是印坊里的校书觉得不够平易的,都要打回去修改。

    看了那些如同白话的公文,辛毗却觉得头皮一阵阵发麻。

    当天子的诏书能够直达闾里的普通百姓,当每一个百姓都知道朝廷额定征收的赋税,郡县从中做手脚的机会显然会大大降低,太守、国相、县令长的权力无形中就被限制了大半,上瞒下压的难度也将大大增加。

    卑湛是个纯粹的书生,没做过官吏,不知道他做的这些事对士大夫是何等威胁。

    天子这是要绕过士大夫,直接与百姓对话啊。

    怪不得他那么自信,根本不在乎汝颍人的死活。

    他岂止是不在乎汝颍人的死活,他是要剥夺整个士大夫阶层的特权,将士大夫变成普通的民。

    四民皆士,四士皆民,唯有皇权高高在上。

    辛毗为此忧心忡忡。

    他很想去问问天子,但他又没有这样的胆气。

    他能说些什么呢?是劝天子放弃这样的做法,还是要求天子也和士大夫一样,成为普通人?

    好像都不行。

    辛毗越想越头疼,最后给荀或写了一封信,讲述了最近的见闻,表达了自己的困惑。

    乡党之中,他最敬佩的就是荀或,而以目前的形势而言,不出意外的话,荀或也将成为汝颍人,甚至是关东士大夫的领袖,有疑惑,问荀或,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收到荀或的回复之前,卑湛已经准备好了辛毗需要的东西。眼看着秋收将至,天子已经开始移营,准备进逼邺城,辛毗匆匆起程,借助张郃的帮助,悄悄地潜入邺城。

第913章 郭氏女王

    漆黑的堂上,袁熙看着被月光照亮的庭院出神。

    他最近经常这样发呆。

    虽说他还是名义上的主将,但所有人都知道,审配才是邺城的主人,他只是一个傀儡。有什么大事,他很可能是最后知道的那个人,在审配指定的地方签个名、画个押就行了。

    他就像一只困兽,明知大祸临头,却无处可逃。

    就算他想找人商量,都找不到合适的人。

    能够相信的人近不了身,能近身的人却不知道能否相信。谁也不知道那些人是不是接受了审配的命令,就近监视他。

    即使是袁氏的门生故吏,他也不敢相信他们。

    他知道自己没有父亲的威信,代表不了袁氏。

    甚至连兄长袁谭都不如。

    至少汝颍人会支持袁谭,不少游侠更是将袁谭当成何颙的继承人。在有袁绍作为后盾时,他们还愿意听从他的命令。袁绍被袁术俘虏后,这些游侠儿看他的眼神就变了。

    “夫君。”郭女王从后面走了过来,手里提着灯。

    袁熙看了她一眼,心里忍不住一声叹息。

    作为他退守邺城的奖赏,审配、田丰实践了诺言,让他迎娶了安平郭永的女儿郭女王。不过郭女王不仅不是真正的女王,还是一个婢女。

    郭家在战乱中流离失所,郭永夫妻病故,郭女王失落在铜鞮侯家,成了婢女。

    对袁熙来说,这简直就是一个羞辱。

    但他不敢拒绝,只能俯首听命。

    人为刀俎,我是鱼肉。一家人的性命都捏在审配手中,他不敢有丝毫违逆。别说是一个婢女,就算是一个倡优,他也只能接受。

    至少将来如何见人,他已经考虑不到那么多了。

    甚至连还有没有将来,他都不知道。

    “夫君,时辰不早了,早点休息吧。”郭女王在袁熙身边坐下,拿起蒲扇,轻轻地扇着。

    夏夜在蚊虫,在耳边嗡嗡地叫着,袁熙也懒得管,脸上已经被咬了几个包。

    “睡不着。”袁熙又叹了一口气。“你先休息吧。”

    “担心阿母和弟妹们的安危?”

    袁熙诧异地看看郭女王,犹豫了片放,又点了点头。

    “秋收将至,不出意外的话,朝廷将在秋收之前围城。”袁熙叹息道:“一旦合围,就算想投降也晚了。城中的人不论老少,都有可能会死,不仅仅是我的阿母和弟妹。”

    “吉人自有天相,夫君不必多虑。”

    “我算什么吉人,我就是个……”袁熙忽然想到了郭女王的身份,将涌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夫君姓袁氏,袁者,上吉下衣,姓袁的都是吉人。”郭女王笑道:“当初邵公卧雪洛阳,情况比今天更为凶险,都能化险为吉,成就袁氏四姓三公的荣耀,正是吉人天相的写照。眼前的这点危险,又算得了什么?”

    袁熙愣了片刻,苦笑道:“话虽如此,只怕袁氏的运气到此为止了。”

    “不然。”郭女王招了招手,便婢女取来一些酒,给袁熙倒了一杯。“我倒是觉得,袁氏天命未绝,只是看你能不能有抓住了。”

    “怎么说?”袁熙端起酒杯,斜睨着郭女王,嘴角露出一丝笑意。

    明知郭女王只是在安慰他,可是此时此刻,还能听到这样的话,他就已经很欣慰了。

    “夫君,依你看来,阿舅是善终,还是恶终?”

    袁熙没吭声,仔细想了很久,有点明白郭女王的意思了。

    以袁绍的所作所为,没被枭首示众,悬于北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还能活着回到汝阳,甚至重归宗籍,葬在列代祖先之侧,实在不能算是恶终。

    再想想袁术居然还能得到天子的信任,袁衡还有机会入宫,袁氏将来再起的希望并没有断绝,这个结果远远谈不上绝路。

    说是吉人天上,也不算离谱。

    “可惜,这些都与我无关。”袁熙叹息道:“我只与能邺城共存亡。”

    “应该说是共存,而不是共亡。”

    “为何如此说?”袁熙谨慎地说道。

    郭女王是审配、田丰做主才嫁给他的,他不知道郭女王是不是审配、田丰安插在他身边的耳目,一直不敢轻易相信他。

    即使她表现得很正常,孝顺他的母亲刘氏,也很关照几个弟弟妹妹,就算是袁绍的姬妾都得到了不错的照顾。

    “愿意玉石俱焚的人毕竟是少数。”郭女王澹澹的说道:“之所以城中未乱,审正南还能掌握局面,只不过是人们自相怀疑,不敢吐露心声。但凡有人敢登高一呼,左袒者必众。”

    袁熙愣了片刻,才明白郭女王的意思,心中不安起来。

    “女王,你这是……什么话?”

    郭女王抬起头,微微一笑。“夫君,这个人本该是你,只是你乱了阵脚,不敢出头而已。”

    袁熙放下酒杯,心中怦怦乱跳。“你……你不能这么说,我……我没有……”

    “夫君,你以为我嫁给你,是因为审配、田丰吗?”郭女王收起笑容,眉心微蹙。“我愿意嫁给你,是因为你姓袁。冀州人追随的是袁氏,不是审氏。就算袁氏兄弟阋墙,功亏一篑,如今的邺城之主也应该是你,不是审配。你想救家人,就要勇于任事,而不是躲在这里自怨自艾。”

    袁熙的脸都白了,张了几次嘴,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啪,啪啪,啪啪。”一旁突然响起了掌声,一个人缓缓走了出来。

    袁熙大惊失色,长身而起,慌乱之下,面前的桉都被掀翻了,桉上的酒壶、酒杯撒了一地,油灯也倒在地上,火光一冲而起,照亮了来人身影。

    郭女王一个箭步,挡在袁熙面前,盯着来人,眼神警惕。

    “你是谁?”

    “颍川辛毗。”辛毗弯腰捡起地上的酒壶、酒杯,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没想再入邺城,就听到了夫人这一番高论。痛快,痛快。”

    “左治?”袁熙认出了辛毗,大喜过望,伸手将郭女王推开,两步迈到辛毗面前。“左治,真的是你啊。”

    辛毗点点头,眼睛却看着郭女王,微微一笑。“燕赵多烈士,连女子都与众不同。中山有甄宓,安平有夫人。田丰虽老而昏愦,为将军挑选的佳偶却用心良苦。”

    郭女王见状,也放松下来,欠身施礼。“原来是辛君,失礼了。辛君来了,将军有了智囊,也就母须我饶舌了,大事可定。”

    说完,就准备离开。

    辛毗还了一礼。“夫人,欲定大事,恐怕还少不得夫人相助。请夫人稍候,听我一言。”

    袁熙有些不安的看着辛毗,又看了看郭女王。

    郭女王稍一沉吟,随即笑道:“既然如此,那我就洗耳恭听辛君的高论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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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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