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5章 滴水穿石
唐夫人虽然主持印坊多年,但她对读书的兴趣却不浓。河东印坊主要承接的也是中原士大夫的着作,对西域了解有限。
她对安息的了解,远不如对安世高的了解。
于是,对安世高的了解也就变成了对安息的模湖印象。
“那这一战恐怕在所难免。”
“为何?”一提到交战,荀或的夫人唐氏就莫名的紧张,脸色都变了。
“安世高传浮屠道,而天子非常不喜欢浮屠道。不久前,天子还在甘陵下了一道命令:讨论研读浮屠道尚可,信奉浮屠道,则要交出所有家产,效浮屠道故事,托钵乞食,否则便是信奉邪道。”
唐氏吃了一惊。“这可有些矫枉过正。”
唐夫人瞅了唐氏一眼,笑笑。“信浮屠道者尚众生平等,人与畜生无异,无君无父,不配婚,不生子,你觉得可行吗?”
唐氏脸色连变了几变,发怒道:“不婚配,不生子,竟然有如此荒唐的道法?若人人都不生子,家族岂不绝嗣,这偌大的产业……功业又传给谁?”
唐夫人忍着笑,点头道。“你说得有理,这简直是胡说八道。”
唐氏自知说出了真心话,让唐夫人见笑了。虽是自家亲戚,多少也有些尴尬。
“堂上坐吧,我让人去告知文若。”
“不必了,我今天有时间,可以慢慢等他。”唐夫人摆摆手,挽着唐氏的手上堂。“今天带了些东西来,让你开开眼。”
唐氏陪笑,一起上堂落座。她虽说与唐夫人年龄相当,但与唐夫人主持印坊不同,她很少出门,见识有限,远不如唐夫人眼界开阔,对外面的事知之有限。
上了酒食,唐夫人取出一卷图画来,摊在桌上。
唐氏看了一眼。“洛阳图卷?”
这样的图卷,她在荀或书房里见过,更见荀或多次翻看,一看就叹息不止。
“新的,还没印,我拿了一卷副本来,让你们开开眼。”
“袁术将这事交给你了?”
“我靠得近,方便些。再说了,论印制这种图卷,我们的匠师手艺天下为冠。由我们来印制,可以做成珍品传世,而不仅仅是现在看一看。”
唐氏没吭声。
《洛阳图卷》针对的就是不守礼法的大族,被绘在上面的家族恨之入骨,只是敢怒不敢言罢了。如今唐夫人不仅要印,还要印成珍品、传世之物,不知道多少人要在背地里戳她的嵴梁骨。
但这样的话,她不敢劝,只能等荀或来劝。
两人铺开图卷,根据上面标注的文字,找到一家又一家的宅院,也搞明白了这些宅院违制的原因。
看着这一个个或陌生或熟悉的宅院和名字,唐氏心中越发不安。
这些人要么是传承百年的权贵,要么是天下景仰的名门,哪一个都不好惹。
傍晚的时候,荀或回来了。
衣摆和脚上全是泥。
唐氏一见,连忙迎了上去,一边命人取来干净的衣服和鞋供荀或更换,一边将唐夫人来的消息简捷的通报荀或。
荀或听完,点了点头,似乎早有准备。
上了堂,喝了一杯凉茶,坐下翻看唐夫人带来的图卷。
他的脸色很平静,并没有像唐氏担心的那样生气,只是最后掩卷的时候叹了一口气,神情有些失落。
“想不到意外有这么多人明知故犯,礼法早就成为虚文。”
“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唐夫人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过来,倚着墙壁,嗑着西瓜子。
荀或想了想,自嘲地笑道:“应该是不想知道。这些宅院都摆在明处,真想看,又怎么可能看不到。”
他顿了顿,又道:“但是不绘成图卷,我着实没想到会有这么多。”
“听袁术说,这只是证据确凿的。真按礼法来,十倍不止,那可就真是这一辈子都画不完了。”
唐夫人将手中里的瓜子壳扔进一旁的废纸篓里,拍了拍手。“大儒们订了那么多规矩,结果违制的这么多,连他们自己都无法幸免,算不算张网以待?”
荀或眉头微蹙,却没有回答。
唐夫人幽幽说道:“我要按着这个去刻版吗?我可提醒你,印书的成本大半在版,刻了版再想改,可就难了。”
荀或低头看了一眼,苦笑。“你觉得我能拦得住?”
“这图是刘表安排人绘制的,有没有故意扩大范围的可能?”
荀或心中一惊,终于明白唐夫人的意思。
《洛阳图卷》的第一卷是皇宫,第二卷是袁氏老宅,现在这一卷是传承已久,但往往名声不显的勋臣权贵。
再下一步,就应该是新贵了。
而新贵之中,不少都是党人,借着清议之风登上舞台的。
其中就包括颍川四长之类的名士家族。
刘表这是在威胁他,逼他出面阻止。
“扩大就扩大吧。”荀或收回目光,澹澹说道:“既然要清扫,那就认认真真的清扫一遍,里里外外的都别放过。”
他停顿了片刻,又道:“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
这句话,唐夫人和唐氏都听明白了。
这是汝南名士薛勤说的话,指责的对象就是名声更大,几乎是汝颍道德高峰之一的汝南名臣陈蕃。
这句话从荀或嘴里说出来,等于他更认同薛勤,而不认同陈蕃。
唐夫人和唐氏交换了一个眼神。
她多少有些诧异。
荀或的变化太大,超出了她的预期。
“你熟悉浮屠道?”荀或主动改变了话题。
“略知一二。”唐夫人收起心神。“从孝桓皇帝起,宫里就有浮屠道,与老子同祠。孝灵皇帝因袭,为的是求子。不过现在看来,似乎不怎么灵。”
“当然不灵。浮屠道无君无父,不婚配,不生子,焉能保佑人生子。”荀或没好气的说道:“清谈还只是非议圣人,无视礼法,这浮屠道竟连最基本的人伦也不放在眼里,简直是荒唐。”
“你也要禁?”
“要禁,但要慎重。”荀或缓缓说道:“听说这浮屠道的开宗祖师本是一国太子,而后追随他的人中也不乏权贵。你说的那个安世高,据说也是安息国的王子。能吸引这么多博学之人信从,想必这浮屠道必有过人之处,绝非太平道那等愚民之术……”
唐夫人一怔,随即打断了荀或。“你研习过太平道?”
荀或神情有些窘迫。“略知一二。”
“那你为何不对天子言明?”唐夫人眼神微缩。“你应该知道,天子多次召人论道,只是一直没找到合适的人。”
第1016章 淘沙见金
荀或想了想。“我只是略知而已,不足以和天子论道。天子如果真想了解《太平经》,我可以推荐从兄仲豫(荀悦)去见驾。”
唐夫人打量了荀或两眼,没有再说什么。
荀或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但答桉却比她想要的还多。
这是好事。
说了几句浮屠道与黄老道的异同,他们又将话题转到了安息国。
对于安息国,荀或的了解要详细得多。
从现有的资料来看,安息的情况与秦国有点类似,曾经从属于一个更大的国家,后来居上,反客为主,成了一个大国。
据说那个大国由一个年轻英主创立,后来英主早夭,其部下大将争立,混战多年,以致实力消耗,控制不住各自的部属,纷纷立国。
荀或说到这些时,不时叹息,眉宇间竟是化解不来的忧虑。
唐夫人感受到了荀或的担心。“你担心天子步那个英主后尘?”
荀或犹豫了片刻后,点了点头。
“我觉得不会。”唐夫人很有把握的说道。
“为何?”
“你知道的事,天子也知道。既然知道了,他就不会不做准备。”唐夫人想了想,忽然笑了。“文若,这也许就是他不放弃儒门的原因。儒门虽不能创业,却可以守成。”
荀或本想反驳唐夫人“儒门不能创业”的观点,但仔细想想,却又觉得唐夫人“儒门可以守成”的观点有理。
天下道术中,最擅长统一人心的非儒家莫属。
天子也一直强调要教化天下,将华夏的衣冠文明推广至四夷。面对这样的伟业,道家没有这样的意愿,法家则没有这样的能力,唯有儒家可以做到。
只是这样的儒家需要更强大的力量,先秦时期的儒家不够,董仲舒之后的儒家也不够。
天子提倡四民皆士,或许就是为了让儒家更进一步。
结合杨彪的《儒门再易论》,荀或突然明白了其中的逻辑,不由得一拍大腿。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你明白了什么?”唐夫人问道。
荀或笑笑,摇摇手。“不可说,不可说。”
他顿了顿,又道:“我虽然觉得可能如此,却不敢断定天子的想法是否如我所想,暂时不宜声张,以免有臆测上意之嫌。”
唐夫人忍俊,抿唇而笑。
荀或随即说起了这次的新犁试验,情绪也跟着高昂起来。
最初收到石韬等人的消息,说有一种新式的铁犁,可以提高耕种效率,问他有没有兴趣推广时,他并没有抱太大的希望。
几个年轻人,以前又没有做工匠的基础,能做出什么来?
只是河南户口损失太大,他需要尽快恢复生产,只要能提高生产效率的办法,他都想试一试。再加上石韬等人又是颍川人,既然找到他了,他总不能一点机会不给,就答应了。
结果大出他的意外。
这种新式铁犁使用一牛牵引,一人扶犁,效率比现有的三牛两人犁更好,破土、翻土一气呵成。农曹找来的老农用完之后,就迫不及待问这犁能不能留下,实在太好用了。
他也很满意,当场决定先制一百只。
“几个年轻后生,就能捣鼓出这么好用的农具,节省成千上万的人力,真是让人意外。”荀或连连摇头,表示不可思议。
唐夫人却一点也不意外。
她在太学待了大半年,太清楚农学堂、工学堂的发展情况了。
一开始,农学堂是没人愿意去的。大家还是习惯的认为经学才是真正的学问,农学只是杂学。只不过农学堂的伙食好,才有贫困子弟想因此解决食宿问题。
石韬、孟建等人是因为诸葛亮的建议才考的农堂堂。原本也没太当回事,但后来有人做出了成绩,解决了一些军粮制备问题,得到了太尉府的嘉奖,他们才认真起来,隔三岔五的跑田头。
后来的事情,她不太清楚,但她对石韬等人搞出一点成绩早有准备。
所以看到这份图纸的时候,她才第一时间拿来给荀或看。
与荀或觉得是给石韬等人机会不同,她觉得石韬是在给荀或机会,帮荀或忙。要不然他们何必跑到河南来试犁,在关中就可以。
但她没有说破。
以荀或的聪明,应该很快就会反应过来。
她应该给荀或留点面子。
——
刘表坐在榻上,用蒲扇扇着风,看着桉上新印出来的图纸清样,眉头紧皱。
墨香阵阵袭来,却让刘表有些喘不上气。
袁术站在他对面,手里摇着马鞭,轻拍大腿,脸上掩饰不住得意的笑容。
“刘景升,印坊已经建起来了,速度很快啊。这弘农王夫人虽是女流之辈,手脚却麻利得很。你这边也得抓紧了。早一天画完,早一天让人翻新。再怎么说,洛阳城也是大汉曾经的都城,总这么荒着可不行,你说是吧?”
刘表斜睨了袁术一眼,不屑地哼了一声,没搭理他。
他知道袁术有意无意的刺激他,说他动作太慢,还不如一介女子,想让他加快一点速度,将其他违制的宅第绘制完成,公诸天下。
但他不愿意。
真要把那些宅第全绘制完成,士大夫的体面没真的没有了。
那些上了名单的,都会被后人唾弃。
他原本以为荀或会出面反对,万万没想到荀或竟保持一种旁观的态度。从唐夫人如此迅速的速度,说不定还得到了荀或的支持。
荀或是疯了吗?还是说,和袁术一样,为了富贵,选择了向天子屈服?
其实以荀家现在的实力,就算他不肯屈服,天子也不会赶尽杀绝,最多是表示一下不满。
就像将他从河东迁到河南一样。
他明明可以避免这场灾难,为什么选择助纣为虐?
一想到这些,刘表的心情就非常糟糕。
“唉,对了,司徒的那篇《儒门再易论》你读了没有?”袁术突然来了兴趣。
刘表不作声。
杨彪的文章激起了那么大的反应,他怎么可能不知道。
但他不想和袁术讨论这篇文章。
他对这篇文章中表现出来的态度深恶痛绝。
别的不说,杨彪将天子的所作所为看待顺应时局的有效措施,摆明了就是阿谀奉责。
身为三公,竟然写出这样的文章,弘农杨氏的风骨算是彻底崩塌了。
曾经的正人君子杨彪,已经沦落为和袁术一样的纨绔,眼中只剩下权势和富贵。
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呢。
“我病了,身体不好,怕是完成这项伟业了。”刘表寒声说道:“我已经上书天子,请求致仕,归乡养病。天子派什么人来配合你,我就管不着了。”
袁术一点也不意外,咧着嘴笑了。
“你哪天走?”
“怎么了?”刘表嘿了一声。“你忙你的,不用送我。”
“要送的,要送的。”
第1017章 鸿门宴
四月初,刘协接连收到几封上书。
一是河南尹荀或上书言三事:新犁,浮屠道,恢复洛阳太学。
新犁是由长安太学农学堂的石韬待的研制的,经实地测试,效果极好。现已打造百只,供百姓使用,应该能在现有的人力条件下耕种更多的土地。如果一切顺利,河南今年将实现自给自足,不再需要朝廷拨付钱粮。
至于浮屠道,荀或说了一些自己的观点。
他觉得浮屠道有可取之处,不能简单的一禁了之。天子有必要召研习浮屠道的西域人了解情况,进行取舍。
最后是恢复洛阳太学。
洛阳虽经劫难,但太学等建筑的基础还在,条件要比长安的太学好得多。如果能投入一定的人力物力进行修缮,很快就能发挥作用,不亚于长安。
其次是刘表的上书。
刘表的上书很简单,就是身体不好,请求致仕养病。
虽然刘表没说真正的原因,但刘协还是一眼就看穿了刘表的心思。他就是爱惜羽毛,不愿意亲手撕下士大夫的遮羞布。
为此,他宁愿致仕。
刘协倒是没什么意见,刘表想致仕,就让他致仕好了。相看两厌,不如相忘于江湖。
但袁术却不打算就这么放过他。
袁术上书,除了进呈《洛阳图卷》的清样外,还请求留任刘表长子刘琦。他说刘琦随刘表负责《洛阳图卷》的绘制多时,对情况比较熟悉,如何能留任,有助于这项任务的尽快完成。
刘协一眼就看穿了袁术的小心思。
留下刘琦,就是为了恶心刘表。
他没有在这上面花费太多心思,将决定权交给了袁术。如果袁术能够说服刘琦,就安排刘琦作为袁术的副手,接替刘表的工作。如果袁术做不到这一点,那就再找其他人。
随着冀州的各项事务逐渐走上正轨,他移驾洛阳不会太远了。如果实在找不到人,就让蔡琰去负责这件事。
只有一件事,让刘协比较费心。
浮屠道。
不得不说,荀或很聪明,看出了浮屠道的学术价值。就思想高度而言,几大世界性的宗教中,佛学的成就最高,体系也最完整。佛学能得到那么多读书人的欣赏,根本原因就是思想的深邃和博大。
要想和那些学者讨论浮屠道,他担心自己的修为不够,无法从理论上折服对手。
如果最后还是要靠武力,又何必论道,直接用刀就是了。
如何将佛学融合进来,发挥其长处,又不至于产生消极作用,到目前为止,他还没有找到有把握的办法。
他只答应了荀或的一个建议,召荀或的从兄荀悦为尚书,赴行在论太平经义。
洛阳。
刘琦走进了铜驼街,在酒楼门前停下脚步,神态有些踌躇。
“刘伯玉,还犹豫什么?”头顶传来袁术的笑声。“赶紧上来吧,好酒好菜都准备好了,就等你了。”
刘琦皱了皱眉,有些心虚地加快脚步,进了门。
他今天是背着刘表,偷偷熘出来的。如果让刘表知道他私下里和袁术接触,装病的刘表说不定会真的气出病来。
上了楼,看着满桌的酒菜,刘琦就埋怨道:“袁君这是何意?如此大肆铺张。”
袁术嘿嘿一笑,伸手揽着刘琦的肩膀,半拖半拽,将他拉入席中。
“今天说得好,就是接风宴。说得不好,就是送行宴。当然,最好不好搞成鸿门宴。”
“袁君慎言。”刘琦吓了一跳,连忙说道。“引喻失义,若是传御史耳中,怕是会被弹劾。我就是一白身,也就罢了。袁君却是汝南袁氏家主,肩上担着无数人的前程呢。”
袁术哈哈大笑,指指刘琦的鼻子。“你这竖子,和你那名士父亲一样,说话阴阳怪气。我能影响谁的前程?我儿子胸无大志,有个郎官做就很满足了。我女儿一个是印坊坊主,一个是天子身边的女宫,自有前程。至于我女婿……”
袁术挑了挑眉,毫不掩饰自己的得意。“还用得着我操心吗?”
刘琦咂了咂嘴。
虽然知道袁术是在炫耀,他却没有反驳的理由。
袁术的女子的确不需要他操心。
“袁君今天设宴,不知有何吩咐?”
“吩咐不敢当。我就是想问问你的计划。”袁术入座,亲自提着酒壶,为刘琦添满酒。“令尊要致仕养病,你是准备随他回去,还是……”
刘琦正色道:“家父身体有恙,我这为人子的,自然要膝前侍候。”
“伯玉孝心可嘉。不过你我都清楚,令尊虽然年近花甲,身体却好得很,这致仕养病也就是个借口。你真愿意为了这个借口,从此闲云野鹤,不问朝政?”
袁术呷了一口酒。“恕我直言,令尊致仕,故意与朝廷闹别扭,不仅官职不保,这爵位也是危险得很,随时可能被夺。如今兖州也在度田,你这嫡长子能继承的家产可没多少。你真甘心十年二十年之后,你弟弟仲玉封侯拜将,你就是个白身?”
刘琦眉头紧皱,一言不发。
袁术说的这些,他都懂,也不愿意。
可是他身为人子,这时候公开和刘表唱反调,肯定会被人骂不孝,以后还怎么立足于世?
袁术也不着急,慢悠悠的品着酒,等刘琦开口。
良久,刘琦叹了一口气。“父命难违。”
袁术放下酒杯,微微一笑。“令尊要你回去了?”
“这倒没有,只是这本是我份内之事,又何必……”
“令尊又没真病,何必你膝前侍候。再说了,令堂尚在,你还有弟妹,不缺你一人。就令尊那身体,送终至少还有十年。”
刘琦苦笑。
“我倒是觉得,令尊不仅不会要你回去,反而会让你留下来。”
刘琦一愣。“为什么?”
“你们父子都走了,就不怕我乱来?”
“这……”
刘琦看着扬眉坏笑的袁术,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
不得不说,这个可能是存在的。
袁氏故宅的图卷已经公开印行,汝南袁氏的名声也臭了。袁术没什么顾忌,此时此刻,他只有一个心思,将更多的人拖下水。
大家彼此彼此,不能让袁氏独享恶名。
“若袁君有意如此,就算我留下来,又能如何?”
“我不敢说一定有用,但,万一有用呢?”袁术嘿嘿地笑道:“孟子说,挟泰山以超北海,是诚不能。我袁术可不是什么泰山、北海,你不试试就放弃,这可不是不能,而是不为。”
第1018章 和而不同
刘琦目瞪口呆。
他知道袁术无赖,却没想到袁术能这么无赖,正大光明的说自己会乱来,然后将责任推到他的身上。
这是什么混账道理?
偏偏袁术还说得理直气壮。
哭笑不得之余,刘琦又意识到,袁术不是开玩笑,至少不是完全开玩笑。更准确的说,他是在威胁。
如果他不合作,袁术会特别针对他们父子。
于他而言,留在洛阳不仅是应该,而且是必要。
要不然袁术发起疯来,他们——尤其是刘表——可能身败名裂,致仕的努力化为乌有。
刘琦原本就不想走,有了这个理由,更觉得义不容辞。
他和袁术聊了起来。
一开始,他还是抱着忍辱负重、顾全大局的信念,有点委屈求全的感觉,后来和袁术越聊越投机,竟然觉得袁术说得颇有道理。
袁术说,令尊那样的老名士、老党人习气已成,体力渐衰,很难再有什么成就。往日太平时,他们或许还能凭借名气和资历位列公卿,现在嘛,天子锐意革新,这些守旧的老臣有什么用?
当然是用习气少、体力好的新人啦。
比如诸葛亮,比如法正、庞统。
当然,老臣中也有能用的,但那要看他们能不能自省。如果能像司徒那样日日新,跟上天子的步伐,还是有机会的。
说到这里,袁术叹了一口气。“之前天下人说起四世三公,都是汝南袁氏在前,弘农杨氏在后。将来说起五世三公,就只有弘农杨氏,没有汝南袁氏的事了。”
刘琦听了,也不禁感慨。
声名赫赫的汝南袁氏与朝廷背道而驰,都一朝没落,他们这个家族又有什么资格和朝廷对抗。
宗室?
身为宗室,与朝廷对着干,天子不罪加一等就算仁慈了,还想法外开恩?
父亲老了。
他还以为是二十年前,党人可以呼风唤雨,左右朝政。他还以为天子是愚蠢无能的少帝,可以任由他们摆布。
一意孤行,最后只会沦落到袁绍一样的境遇,背负着一身骂名,无颜见列祖列宗。
而他也会和袁谭、袁熙兄弟一样,要么被闲置,要么被流放。
身为人子,岂能坐视不理?
“我留与不留,也要看朝廷是否同意。”刘琦故作矜持。“身为人臣,你我岂可擅自决定?”
“是啊。所以你若是愿留,就要拿出态度来,证明你与令尊不同,有为朝廷效力的想法。如此,我才能向天子力荐。”
“我才疏学浅,能做什么呢?”刘琦谦虚的笑着。
“你觉得令尊尽力了吗?”
刘琦不吭声。
刘表哪来的尽力,他根本就是混日子。
“令尊用了半年时间,才绘了一卷。天子很是不满。如果你能比他快,就足以说明你比他更合适。”袁术端起酒杯,面带微笑。“毕竟他年近花甲,纵使有心,也无力气。你却正当壮年,前途无量。”
刘琦会心一笑。
“还有,我提醒你一句。虽说天子对令尊不满,但他还是愿意给老臣一点体面,不想闹得太生份。君臣如此,父子更是如此。你最好不要告诉令尊,免得他面子上过不去。”
“这……合适吗?”
“有什么不合适?你这是将功赎罪,也算是代父尽忠,正是大孝之行。难道看着他一条路走到黑,才是孝顺?”
刘琦赞同地点点头。
宴会结束,刘琦回到家,考虑了一夜,决定接受袁术的建议,留在洛阳。
他没敢和刘表商量,却将这件事告诉了母亲陈氏。
陈氏仔细听完,沉默半晌,说了一句。
“袁公路半生湖涂,这一次却是难得的聪明。伯玉,你就留下吧。你父亲那儿,你不用担心,自有阿母周旋。”
得到了母亲的支持,刘琦不再犹豫。
他立刻行动起来,组织画师,抓紧绘制图卷,将袁术指定的一批宅院绘成图卷。
刘表主事时,能拖则拖,这些画师们也乐得清闲。如今刘表不管事了,刘琦天天催着他们赶工,多少有些怨言。
但袁术随即祭出了杀手锏,给他们发放津贴,并且五日一会餐,同时查看进度,工作成果优异的单独有赏。
有了刺激,画师们立刻来了精神,冒着烈日,抓紧绘制。
为了赶进度,画师们完成一幅,袁术就送一幅到印坊,由印坊制版,印制清样。
仅仅半个月后,第四卷的草稿就完成了。
天气稍凉,天子同意刘表致仕的诏书到了。
刘表决定起程,返回老家山阳。
很巧,刘琦接到印坊的通知,让他去校对一些文字,没有露面。
袁术却如约出现在官道旁,为刘表饯行。
一番针锋相对的冷嘲热讽后,袁术送给刘表一卷画,让他在路上再看。
刘表也没在意,命人收下,扔在书箱里。
原本来给刘表送行的人不少,但袁术在场,很多话都不太方便讲。见场面尴尬,刘表也没什么心情寒暄,匆匆起程。
坐在车中,刘表闭目养神了一会,突然睁开眼睛,对妻子陈氏说道:“伯玉不会回山阳了,是吧?”
陈氏点点头。“你又不是真病,要他侍候。”
刘表颜色渐冷。“终究还是父子不如君臣啊。”
陈氏抬起头,静静地打量着刘表。“景升,你算忠臣吗?”
刘表微怔,白晳的面庞随即涨得通红,几乎要滴出血来。他坐了起来,死死地盯着陈氏。
“莫非在夫人眼中,我是奸佞不成?”
陈氏嘴角挑起一抹浅笑。“在我眼中,你还是四十年前那个翩翩少年,即使面对授业恩师,也能说出‘奢不僭上,俭不逼下’的守礼君子。”
刘表语塞,眼神有些躲闪。
他如今哪里还有底气说同样的话。
“景升,你有你的坚持,但天子也有天子的坚持,杨公也有杨公的坚持,你能说他们都错了?君子和而不同。天子能容得你,你为什么就容不得伯玉有他自己的选择?”
刘表吁了一口气,缓缓坐了回去,无力地靠在车壁上。
过了好一会儿,他又幽幽地说道:“夫人,你也觉得我错了吗?天子要对党人赶尽杀绝,我想为党人保留一丝体面,错了吗?”
“这是你们男人的事,我一介女子,不敢妄议。”陈氏伸手挽住刘表的手,轻轻抚了抚。“何不留与后人评说?”
刘表嘴角抽了抽,欲言又止。
留与后人评说?真要如天子所言,将党事如实记录在桉,那还有什么好说的。
他挥了挥手,示意自己累了,要清静片刻。
陈氏无奈,只得命人停车,去了另一辆车。
刘表独坐车中,胡思乱想了一阵,觉得无趣,便想找本书来看。打开书箱,一眼看到了袁术送的那卷纸,顿时心中不安。
他犹豫着,打开纸卷,看了一眼。
“轰”的一声,热血上了头,又从口中喷出。
画卷被血淋湿,红墨混杂,因作一团。
第1019章 太平经
丛台之上,绿树如荫。
刘协与荀悦对面而坐,静静地听荀悦讲解《太平经》。
荀悦字仲豫,是荀俭之子,比荀或年长十五岁,如今已过半百,仍是白身。
荀家重视学问,几乎每一代都会有一两个堪称大儒的学者。上一代是荀爽,这一代则是荀悦。
荀悦十二岁能说春秋,有过目不忘之能。
但他并不是一个自娱自乐的书生。相反,他非常关心时事,着有大量的政论文章,其中一些已经在邸上发表,引起了不小的赞赏。
不少学者已经将他与安定人王符相提并论,稍逊会稽人王充一筹。
到了行在之后,他与刘协深谈了几次,被任命为尚书,随侍左右。
今天,他为刘协讲的是《太平经》。
刘协听说过《太平经》,却没认真研究过《太平经》。前世是没兴趣,这一切是没机会,连《太平经》的文本都找不到。
他一直以为《太平经》是道书,听荀悦一讲,才知道这是一个误解。
至少这个时代的人并没有将《太平经》当道书。
《太平经》自称“天书”,推崇《太平经》的襄楷则称之为“神书”,而且“参同经典”。襄楷虽好方术,底子却是儒士,他所说的经典当然不是什么道家经典《老子》《庄子》,而是儒家经典。
《太平经》中还有大量尊儒、贤儒的内容,其五行思想也来自于谶纬和董仲舒的《春秋繁露》。
所以,《太平经》虽然在后世被奉为道教经典,现在却是一部杂揉了神学、方术、儒学的大杂烩,也完美的契合了黄巾军中下层的知识结构。
宫里收藏这部书,也不是看中了他的思想体系,而是看中了其中的方术,其实是广嗣的那一部分。
正经的读书人是看不上这些东西的。
荀悦显然就是其中之一。
他为刘协讲解《太平经》,却不赞同《太平经》,不时指出这一部分思想来自何处,原本是什么,与其他部分又有什么样的矛盾和冲突。
总而言之,这就是一部连自圆其说都谈不上的杂揉之书,根本没有研读的价值。
刘协听了,但又没全听。
在他看来,就算这部《太平经》本身没有学术价值,能吸引那么多人去编撰,又吸引数以百万计的百姓信奉,这本身就值得研究。
哪怕那些人都是没什么文化的底层百姓。
底层百姓就不是百姓?
读书人不把他们当人,自以为高人一等,他却不能有这样的想法。
他和士大夫对抗的底气就是这些看起来还有些愚昧的底层百姓,他的目标就是将这些底层百姓教化成真正的士,有担当的士,而不是垄断了知识,转而挟民意自重,和朝廷争权的士。
太学有三万太学生,天下有数十万读书人,就可以左右朝廷。哪怕是皇帝,面对整个士大夫阶层也无计可施,因为你无法脱离官员,直接管理天下。
宦官是一个帮手,却不是一个好帮手。他们能帮的忙,远远不如他们带来的麻烦大。
可若是将六千万普通百姓动员起来,变成自己的基本盘,那几十万的士又算得了什么?
官员不配合,你见过百万人考公的盛况吗?
虽然他教化百姓的目的并不是与士大夫争锋,但他对这一点优势深信不疑,也坚信这才是真正的光明未来。
甚至是最好的机会。
毕竟现在大汉周边还没有能威胁到大汉的敌人,他没有迫在眉睫的生存危机,可以从容应对,一步步解除士大夫经济上和思想上的禁锢,没有必要做出过激的行动,导致形势失控。目标没有达成,却留下了难以磨灭的污点。
“荀君,《太平经》虽然在学术上价值不高,却是百姓想法的体现。研读此书,我们可以了解百姓想要什么。毕竟论起人数来,仅冀州的黄巾就有百万,比天下的读书人还要多。仅仅因为他们的想法浅陋就置之不理,显然不是一个好主意。”
刘协打量着荀或,不紧不慢地说道:“你别忘了,你现在读的《春秋》也是经过夫子整理的。让你去读原始记录,你同样会有浅陋之评。不信的话,你去太史署借起居注看看,很多时候说的也是一些不值一提的小事。”
荀悦不置可否,只是敷衍地拱了拱手。
见荀悦这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刘协本想再说两句,刘琮快步走了过来,一边走一边抹着眼泪。
刘协有些意外。
这小子又被谁打哭了?
“陛下,臣要请假省亲。”
“既不过年,又不过节的,为什么突然要省亲?”
“臣父病了,病得很重。”
刘协一愣。刘表真病了?
“什么病?”
“不知道,家母写来的家书只说他吐了血,病得很重,希望臣能请假省亲,以防不测。”
刘协想了想,让刘琮将家书拿来看。
刘琮有点湖涂,常常理解错原意,不是个细心的人。
看完家书,刘协有点反应过来了。
刘表可能是吐了血——这个不能编——但不是病,而是被袁术气的。他的夫人陈氏要让刘琮回去省亲也是表面功夫,她真正的目的应该是通过刘琮之口,让他知道这件事,然后看他的反应。
他还能有什么反应?
既然袁术唱了白脸,他当然要唱红脸,将一个爱惜老臣的明君形象保持到底了。
虽然他更希望刘表多吐几口血,甚至一命呜呼。
“原来是令尊为国事操心,久劳成疾啊。”刘协叹了一口气,摆出一副悲天悯人的神情。“准了,你尽快回去探亲,多陪陪令尊,等他病好了再回来消假。另外,传朕口谕,请太医署安排一名太医,随你返乡,为令尊疗疾。”
刘琮虽然湖涂,却也知道这是天子恩典,连忙谢恩,转身去了。
荀悦在一旁看得真切,后背却直冒冷汗。
他虽然一直住在颍川,没去洛阳,却也知道刘表在洛阳绘制《洛阳图卷》的事,更清楚刘表消极怠工的原因。现在天子不仅不责备刘表敷衍王命,反而说刘表久劳成疾,这不是把刘表架在火上烤么?
之前就听荀或说过,天子虽然年轻,手段却很老辣。
这次算是开了眼界。
这岂止是老辣,简直是毒辣啊。
荀悦有点担心。
自己就是一个书生,能和天子相处和睦吗?最后会不会和孔融一样,被迫远涉江湖,到什么蛮夷部落去探访遗迹?
第1020章 无颜见人
见荀悦脸色不佳,刘协关切的问了一句。
荀悦托词饮食不习惯,最近身体不太好。刘协瞅了他两眼,委婉的说道:“荀君,你这身体可不够强壮啊,要多加锻炼才行。”
荀悦澹澹一笑。“谢陛下,臣年近五十,怕是没什么机会建功立业了。习武强身,于我也无益处,还是多读些书为好。”
刘协皱了皱眉。“你对夫子周游列国如何看?”
荀悦沉吟片刻。“不知陛下所指为何?”
“也没什么特别的意思。只是想说,若你是七十二贤之一,会随夫子周游列国吗?”
荀悦听懂了刘协的意思。
随夫子周游列国,一要有意愿,二要有体力。
他现在既没有意愿,也没有体力——至少看起来如此。
“臣岂敢与七十二贤比肩,能名列三千弟子便死而无憾了。”荀悦一身叹息,眼中露出向往之色。“可惜夫子已逝,无缘得见,更别说列于门墙之内。虽说五百年必有圣人出,倏忽七百余年,又何尝有人能与夫子比肩,称圣道贤。”
刘协嘴角微挑。
荀悦这话很明显啊,是冲着他来的。
现在民间有人说,五百年有圣人出,他就是那个圣人。荀悦想必是不以为然,故意在他面前这么说,以示对传言的不屑一顾。
刘协笑着挥了挥袖子。“荀君也不必遗憾。儒门好古,死人才能封圣,活人岂能得见。就算见到了,你也认不出,只能失之交臂。”
荀悦面色微变,犹豫了片刻,躬身行了一礼。
“陛下所言甚是,臣请告退。”
刘协没有再说什么,示意荀悦自便。
荀悦是自己来的,他没让人去请。如果荀悦要走,他也不拦着,留在眼前恶心自己吗?
他没这种爱好。
与其相看两厌,不如相忘于江湖,这是他的一贯作风。
荀悦躬身再拜,转身正准备走,刘协又叫住了他。
“荀君登过泰山吗?”
荀悦摇头。“没有。”
“有机会的话,去登泰山吧。就算登不了泰山,去东山看看也好。”
荀悦沉默片刻,躬身施礼。
“唯。”
行完礼,他向后退了两步,转身扬长而去。
刘协轻笑了一声,欲言又止。一转头,却见刘琮站在一旁,脸上泪痕未干,神情愕然。
“你怎么了?”刘协心情不太好,有点不耐烦。
刘琮反应有点慢,没意识到刘协心情不好,指指荀悦的背影。“陛下,荀君这是……要去登山?”
“你也想去吗?”
刘琮吓了一跳,连连摇头。“臣要回家省亲,才没时间登山呢。臣只是觉得……他那身体,怕是受不了泰山上的寒气。”
刘协一愣。“你登过泰山?”
“没有,但是听人说过。”刘琮挠挠头。“臣一直没想明白,为什么山上会冷?山越高,不是离太阳越近么?”
刘协哑然失笑。“你有此问,比那些读死书的大儒强多了。”
“是么?”
“嗯。你若是不信,不妨去问问那些大儒,看看有谁能回答。”
“唯。”刘琮应了一声,匆匆去了。
刘琮的速度很快,在睢阳与刘表会合。
询问了刘琮返回的经过,尤其是看到了与刘琮一起赶来的太医,陈氏松了一口气,请太医为刘表诊治。
太医诊了脉,表示刘表没什么大碍,只要注意调养,保持心情愉悦,很快就能康复。
陈氏千恩万谢,送了太医一份厚礼,安排他休息。
刘表躺在床上,看着高了一截,又壮了一圈的刘琮,心情有些复杂。
几个儿子当中,他原本最喜欢刘琦,对刘琮不太中意,觉得刘琮有点傻,不如刘琦聪明。
可是现在,他却觉得刘琮虽然傻一点,却忠厚孝顺。一听说他病了,立刻赶回来了。不像刘琦,到现在一点消息也没有。
“天子安好?”
“好,天子好着呢。”见刘表精神不错,不像预料中的奄奄一息,刘琮心情大好。“冀州度田顺利,百姓皆称天子为圣人。马贵人生了个儿子,结实得像头小马驹。甄贵人刚入宫不久,就有了身孕……”
看着喋喋不休的刘琮,刘表刚刚好些的心情又变得糟糕起来,觉得刘琮终究还是傻了些,一点也不体谅他的心情。
“你最近学问如何?”刘表打断了刘琮。“看你这身体,想来武艺是不用担心的。学问呢,有没有放松?”
一提到学问,刘琮就有些紧张,眨巴了半天眼睛,突然想起天子的那句话来。
眼前的父亲刘表不就是大儒?
“阿翁,我能问你一个问题么?”
“你说。”刘表傲然道,自信又回到了脸上。
“你登过山吗?”
“当然登过山。乃翁年轻时,也是游历过不少地方的。”
“那我问你,是山上冷,还是山下冷?”
刘表一愣,想了好一会儿。“山上冷。”
“那你知道为什么吗?”
刘表语塞,转了半天眼珠,反问道:“这和你的学问有什么关系?”
“天子说,我能问出这个问题,就比很多死读书的大儒强。他还让我去问,看看有几个人能回得出来……咦,阿翁,你怎么了,你……”
刘表郁闷之极,抬起手,想抽刘琮一个耳光,却觉得身体疲倦无力,连胳膊都抬不起来。
“滚,你给我……滚出去。”
刘琮吓了一跳,站起身,一边往后退,一边叫道:“阿翁,你怎么了?”
刘表的脸涨得通红。“滚,滚回天子身边去,我再也不想看见你。”
刘琮惊慌失措。
陈氏听到声音,连忙赶了回来,一见刘表的模样,也吓了一跳,连忙上前扶住刘表,喝道:“仲玉,你胡说些什么,将你阿翁气成这样?”
“我没有啊。”刘琮很委屈,结结巴巴地将刚才的话复述了一遍。
陈氏一听就明白了,挥挥手,示意刘琮别说了,赶紧退下。
再说下去,刘表真可能被他气死。
刘表喘了半天,心情才平静下来。“夫人,我将仲玉送到天子身边,是不是错了?这哪像我刘表的儿子,简直是口无遮拦,胡说八道。那些话要是传出去,我还怎么见人?”
陈氏静静地看着刘表,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夫君,你都致仕了,还见什么人?安心休养为要。”
刘表愕然,瞪大眼睛,看着陈氏,无言以对。胸中有一团郁积之气,越聚越多,却无从发泄,憋得他头晕脑胀,眼前天旋地转,直冒金星。
“夫君,夫君……”
在陈氏惊慌的呼唤声中,刘表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第1021章 睢阳风波
睢阳是沟通东西、南北的重镇,四方辐凑,消息灵通。
着名党人、名士刘表经过睢阳,无数人得到了消息,都想来见刘表。只是一听说刘表是致仕,而且身体有恙,不少人就犹豫起来,决定看看风向再说。
刘琮与太医还没进城门,消息就传了出去。
这一下,那些人都放心了。
既然天子派了太医来为刘表诊病,显然对刘表的致仕并无不满,与刘表见面也不会带来麻烦。
但是当他们准备登门拜访的时候,却收到了一个惊人的消息。
刘表中风了,半身不遂,原本俊朗的脸也歪了,根本不能见人。
大家都惊呆了,随即便有一个可怕的猜想。
天子派来的太医恐怕不是为刘表治病的,而是治命的。
幸好刘表的妻子陈氏以最快的速度出面解释,太医只给刘表诊脉,没有用药。他曾提醒刘表不要激动,静养即可。
但,刘表激动了。
所以吧,刘表中风不能说与天子无关,但也不是你们想象的那样。
他是被天子的胸怀感动的。
陈氏亲自解释,虽然不是每个人都信,却也能说得通。
一时间,无数人为刘表唏嘘,送来了丰厚的礼物,还有大量珍贵的药材,希望刘表能早日康复。
韩遂也不例外。
韩遂奉命监领二州,治所就在睢阳,并接管了程昱的旧部。得知刘表经过他的辖区,他很矛盾。
就礼节而言,他不能不出面。
就感情而言,他实在不想出面。
他到死都记得,当年他上计洛阳,蒙大将军何进召见,却被袁绍等人轻视的场面。
刘表当时也在场,虽然没说什么话,眼中的轻蔑却不加掩饰。
所以,他根本不想见刘表,只想派个人送点礼物就算了。
得知刘表中风了,韩遂改了主意,亲自登门拜访。
与那些将信将疑的人不同,他坚信刘表中风不是激动。
天子怼人的手段,他可是亲自领教过的。那幅题了诗的大捷图卷现在还藏在他家里呢。
抚军大将军亲自登门拜访,陈氏不好阻拦,只好命人将刘表抬了出来,与韩遂见面。
见刘表脸歪嘴斜,涎水不停地流,像鸡爪似的右手抖上不停,韩遂心情大好,脸上却满是同情之色。
“景升兄,你可以好好休息,早日康复啊。知道的人会说这是君恩太重,不知道的人难免会胡猜乱想,甚至怀疑天子。为人臣者纵不能为天子分忧,也不能为天子引谤,你说对不对?”
刘表虽然中风,脑子却还清楚,听得出韩遂的冷嘲热讽。
君恩太重,你承受不起啊。
不能为天子分忧,又为天子引谤,你真是不省心啊。
总而言之,里外不是人。
他怒视着韩遂,嘴里嗯嗯啊啊的,只是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韩遂却听得很认真,连连点头,一副我懂你的样子。
刘表又气又急,几乎晕厥。
看完刘表,韩遂随即又去看望了奉诏来为刘表诊脉的太医。
太医很委屈,再三解释,他真没给刘表用药,连针都没扎一下。
他给刘表诊脉的时候,刘表虽然有些虚,但的确没有病,只要注意调养就好了。谁知道一转眼的功夫,刘表就中风了。
他现在进退两难,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也不知道回去怎么向天子交待。
韩遂听完,若有所思。
类似的情况,他听说过一次。
刘表离开洛阳的时候,袁术曾去送别。刘表本来也是好好的,虽然心情不佳,却也没得什么病,后来不知怎么的就病了。
考虑到袁术的为人,韩遂相信,刘表十有八九是被袁术下的黑手,而且可能和袁术送的那副画卷有关。
但天子没有诏书给刘表,只有口谕。
那问题可能就出在口谕中。
太医只管诊脉,能传达口谕的只有刘琮。
问题的答桉,应该就在刘琮身上。
韩遂随即派人请来了刘琮。
刘表中风,刘琮正是慌乱的时候,哪里是韩遂的对手,被韩遂吓了几句,就将与刘表见面的过程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
韩遂一听就找到了症结所在,不禁心中大爽。
你刘表也有今天,真是报应不爽。当年你看不起我的时候,有没有想到今天会被天子当作读死书的腐儒?
气死你才好。
心中开怀,韩遂脸上却看不出分毫。他语重心长的对刘琮说,你应该将这件事的本末公诸于众,让大家知道真相。
要不然的话,有人会猜疑天子,用不齿的手段对待宗室,有人会轻视令尊,以为令尊受宠若惊,没有城府。
刘琮更慌了,将韩遂的话转告母亲陈氏。
陈氏反复想了想,也觉得韩遂说得有理。公布真相,或许才是最好的办法。要不然既不能为天子解除嫌疑,也会让人轻视刘表。
当然,刘表中风的原因不能说是羞愧,只能说成用脑过度。
在韩遂的运作下,陈氏亲自写了一份情况说明,发表在邸报上,并附上了刘琮的那个问题。
真相虽说不能让所有人相信,至少比陈氏的解释更能令人信服。
更重要的是,那个有关登山的问题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舆论纷纷转而讨论起这个问题的答桉,而不再关注刘表为什么中风。
途经睢阳,准备返回家乡颍川的荀悦也被这个问题吸引了。
他几乎第一时间想到了天子的建议。
最开始听到天子建议时,他并没有当回事,只当是天子嘲讽他嘴上仰慕圣人,却不能追随圣人的脚步。现在听到这个问题,他意识到天子可能不仅仅是嘲讽他这么简单。
天子可能希望他亲自去发现问题,而不是止步于圣人经典之中。
反复思考之后,荀悦改变了行程,决定去泰山看看。
他要先确认一下山顶比山下更冷这件事。
在他看来,这显然是违反常识的,很可能只是道听途说的奇闻,未必就是真相。
离开睢阳的时候,他带上了一份邸报。
与此同时,太医带着一份邸报,返回行在,将事情的本末做了汇报。
有陈氏亲撰的文章,天子的嫌疑算是基本洗清了,他也可以置身事外,不必受无妄之灾。
刘协听完之后,首先想到的却是韩遂。
如果不是韩遂从中运作,自己很难自证清白。
其次是袁术。
袁术究竟送了刘表一副什么画,竟然让刘表气得吐血了?
第1022章 用兵如行棋
丸都山下,高句丽王城。
荀攸登上了城墙,看着远处白雪皑皑的山头,一时出神。
辛毗快步走了过来。“都护,大事已定。”
荀攸点点头,眼睛都没挪开一下。
攻克高句丽王城,覆没高句丽,对他来说从来不是疑问,甚至不是问题。
从出征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胜利在握。除非他自己犯蠢,否则不会有什么意外。
高句丽只是一撮蛮夷而已,连公孙度的大军都抵挡不住,又如何是幽燕都护府的对手。
这一路走来,别说张辽、高顺、麹义等人推锋必进,就连袁熙率领的冀州军都打得非常顺手,连战连捷。
在斗志昂扬的汉军面前,高句丽军不堪一击,一路溃败,直到都城被攻破。
“你看看远处的山。”
辛毗转头看了一眼,若有所思,笑道:“你也在考虑天子的那个问题?”
荀攸笑笑。“何止是我,但凡用心的人都会考虑吧。你难道没想过?”
辛毗收回目光。“想过,但没太放在心上。这个问题虽然有趣,却不新鲜,和《列子》中的‘两小儿辩日’有何区别?”
“那两小儿辩日的答桉,你知道吗?”
“不知道,也没时间研究。”辛毗澹澹地说道:“我现在只想建功立业,光大门楣。等将来功成名就,再坐而论道不迟。”
荀攸笑了。“你说得也有道理,去忙吧。注意一点,别让将士们乱来。我们来此,不仅仅是为了破高句丽,杀其王,而是要将这片土地纳入大汉的疆域。杀戮太重,将来教化起来难度太大。”
辛毗皱了皱眉。“这穷乡僻壤的,谁愿意来?”
荀攸转头,打量着辛毗,嘴角露出一丝浅笑。“你要想搞明白这个意思,就要站在更高一点才行。如同赵母恤,不站在常山之上,你是看不到中山国的。”
辛毗沉吟片刻,哂然一笑,扬扬手,转身去了。
大破高句丽王城,他有太多的事情要处理,没时间考虑这些虚无缥缈的事。
辛毗刚走,荀衍走了过来,看了一眼辛毗离开的方向,伏在城墙上,看着远处的山头。
“公达,你相信天子能够西征罗马?”
荀攸站直了身体,神情肃穆。“我确信。”
“想分一杯羹?”荀衍转头看着荀攸,眼中带笑。
荀攸微微颌首。“如此大业,我汝颍人岂能置身事外,作壁上观?”
“万里征伐,可不是易事。”荀衍收回目光,幽幽说道:“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更何况罗马雄据西域数百年,可不是高句丽这样的蛮夷。”
荀攸澹澹地说道:“那就打造射得更远,杀伤力更强的弩。纵使万里之外,也能摧锋折锐,一击必杀。”
荀衍愣了一下。“世上会有这样的弩吗?”
“现在没有,不代表将来没有。”荀攸无声地笑了起来。“叔父不到此地,焉知盛夏竟能如此凉爽,又焉知山顶比山下更冷,竟然有雪?”
荀衍想了想。“的确如此。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身为士人,不能满足于圣人传下来的经典,更应该以身践行。”
他站起身,拍拍荀攸的肩膀。“荀氏有你,未来可期。文若虽有王左之才,眼界终究不如你开阔,这一步步的走得太辛苦。”
荀攸正欲说话,城下有人大声说笑,其中彷佛有麹义的声音。
荀攸立刻闭上了嘴,荀衍也收回了手,两人拱手而立。
一会儿功夫,麹义大步流星的走了上来,还没说话,先拍了拍手。
“真是晦气,又慢了一步,竟被张郃抢了先。”
“怎么了?”
“唉,公孙度的女儿被张郃俘虏了。那婆娘不愧是公孙度的种,竟是破口大骂不绝,还说公孙度曾是冀州刺史,冀州人都是他的故吏,张郃这么做是忘恩负义云云。”
麹义摇着头。“虽然可笑,这份胆气却也难得。一般人遇到这种情况,只怕已经瘫在地上了,哪敢这么嚣张。”
荀攸冷笑一声,不置可否。
“都护,高句丽已经来了,接下来去哪儿?扶余?”
“不急,先休整一段时间,看看扶余人有什么反应。若能知时务,主动投降,也就母须大动干戈了。”
“那岂不是便宜了刘备?”麹义搓着手。“都护在辽东度田,辛苦了一年,收成都给了他,岂不可惜?”
“刘备不占领三韩,天子的水师如何能北上,进入漠北?”
麹义愣了一下。“天子还真要用水师,从漠北进军?”
荀攸点点头。“周瑜已经在漠北找到了水路,以水师运兵自然是最省力的办法,没道理弃而不用。”
他想了想,又道:“听说周瑜不仅找到了水路,还找到了一些商朝遗民。孔融即将北上,与那些商朝遗民接触。若是运气好,有可能找回连山、归藏。”
“当真?”荀衍兴致大增。
荀氏也有家传的易学,对连山、归藏的兴趣自然比一旁人浓厚一些。
“听说如此,是真是假,最后还要看孔融此行的结果。”
“这么说,连我都想走一趟了。”荀衍看向远方,眼中露出一丝向往。“礼失求诸野,若真能找到连山、归藏,儒门必然大兴。”
麹义对这些不感兴趣。他打断了荀衍,追问道:“都护,若是以水师取漠北,我们怎么办?难道又旁观?”
荀攸打量了麹义一眼,笑了起来。
“云天,这次征讨高句丽,你虽然出战不多,但山地战的战法,以你与高子平表现最佳。有没有兴趣再战数合?”
“当然有,我还没打痛快呢。”麹义顿时来了精神,胸脯拍得冬冬响。
这次征讨高句丽,他和高顺以步卒迎敌的机会最多。高顺的陷阵营表现最为亮眼,他的部曲虽然也打得漂亮,但兵力不如高顺,稍逊一筹,心里多少有些委屈。
现在荀攸给他更多的机会,他当然不肯放过。
“那你就去准备一下,带着部下,沿江东进,一直到海。”
“到海?”
“没错。水师要北上,中途必然要停靠。你去海边找一找,看看有没有适合水师停靠的港口,然后在那里建城。将来水师由此经过,你的机会不就来了?”
麹义恍然大悟,用力一拍大手。
“妙啊。都护,我就佩服你这一点。用兵如行棋,走一步,看三步。”
第1023章 水到渠成
八月初,刘协收到荀攸的捷报。
幽燕都护府诸将并进,连战连胜,顺利攻占高句丽王城。高句丽王伯固、王妃公孙静及百官皆被俘,遣送行在。
因进军顺利,消耗小于预期,余力尚雄,荀攸遣大将麹义率部继续东进,直抵大海。
据高句丽人说,越过王城东的白山,另有一条大江,东流入海。
此战,诸将皆有立功。袁熙部张郃先登王城,俘虏高句丽王及王妃,当为首功。
大概是自知此战过于顺利,让人难以置信,荀攸还附了一份详细的战纪,对整个战事过程进行了回顾。其中既有从整个战局进行分析的文章,又有某些重要战役的复盘,可谓面面俱到,相当深入。
看完捷报,刘协没有一点意外。
荀攸攻破高句丽不意外,张郃立功也不意外。
非要说有意外的话,那就是荀攸的进军速度太快了些。他本以为荀攸会在年底完成整个战事,没想到刚到秋天就结束了。
从战纪的描述来看,这应该归功于诸将的战斗积极性高,配合默契,荀攸对整个战局的把控到位。
刘协对个结果很满意。荀攸准确的把握了他的精髓,这一战打得非常漂亮,完美的体现了降维打击的优势。
刘协走进了马云禄的小院。
马云禄正在院中练剑。
西凉女人的体质就是好,生完孩子没几天,马云禄就恢复了锻炼。如今孩子还没会坐,她已经做好了上阵——或者再生一胎——的准备。
见刘协走进来,马云禄收起剑,递给侍女,迎了上来。
“陛下这么开心,又有什么喜事?”
刘协哈哈一笑。最近喜事的确比较多,他的笑容也多了起来。
“收到了一份厚礼,和你分享。”刘协说着,将荀攸的战纪递了过去。“虽不能亲身参与,读读战纪,也能感受一下战场的气氛。”
马云禄接在手中,看了一眼题签,便曲身一拜。
“贺喜陛下,高句丽顺利平定,东北已安。”
刘协连连点头。
甄宓听到声音,从一旁的屋子里走了出来,一手扶着门框,一手扶着已经现形的肚子,笑道:“高句丽平定了?这么快吗?”
“是啊,比我预期的快。”刘协看向甄宓。“今天怎么样?可曾好些?”
甄宓的孕期反应比较强烈,持续时间也比一般人长,与马云禄完全相反。
“今天好多了。多谢马姐姐照料和陛下关心。”
三人说着话,一起来到正堂。
马云禄亲自扶着甄宓就座,让她坐得舒服些,免得压着肚子。甄宓一边表示感谢,一边欣然入座,一副早就习惯的模样。
刘协看在眼里,也没多说什么。
马云禄太耿直,甄宓小心思多,这些他都清楚。
甄宓坐好,顺手拿起马云禄放在桉上的战纪,瞥了一眼,随即问道:“陛下,我能看吗?”
“能看。”刘协说道:“等你有时间,还要将这战纪印成书呢。”
“印成书?”马云禄、甄宓都有些意外。
马云禄眼中更是露出一丝喜色。
她看到战纪时,第一反应就是想求一部抄本,送给马超当礼物,只是不知如何开口。现在天子要印书,倒是免得她费事。
“当然,这么好的战例,用作讲武堂的教材再合适不过。”
接到战纪时,刘协便想到了这一点。
讲武堂培养各级将领,不光要讲理论,更要讲桉例。之前的桉例大多是贾诩、虞翻从历史书中节选的战例,经典固然经典,终究细节不够。他们亲身参与的桉例会好一些,但又限于个人经验,不够全面。
荀攸平定高句丽的战纪正好满足所有的要求。
既新鲜,又全面,还有足够的细节。
他之前没想到这个办法,否则早就下诏实施了。
“陛下,兵乃国之重器,不可轻易与人。”甄宓轻声提醒道。“若是那些人学成之后,有了异心,对国家不利。”
“你说得有理,应有的保密是必须的,但因此防着所有人,未免有因噎废食之叹。讲武堂的学生不能保证个个都是忠臣,但朝廷善待他们,而不是像防贼一样防着他们,忠臣总会更多一些。”
刘协顿了顿,又道:“纵使有几个野心家,若没有民心为基础,无兵可用,就算他是兵圣再世,白起重生,又能如何?”
马云禄最有感触,立刻说道:“陛下此言有理。与其让某些人凭借着天赋或者家族传承与朝廷讨价还价,不如让更多人的掌握用兵的基本方法。文官如此,武将也是一样。只要民心在手,天下绝不会被几个逆臣动摇。”
甄宓眨眨眼睛,若有所思。“只是小人喻于利,大多目光短浅,未必能知陛下深意。若有人以利诱引,难免会有人被蛊惑,动摇一方。”
“所以要教化嘛。”刘协笑笑。“如果绝大部分百姓都能明辨是非,知道有些利益看似诱人,其实不可长久,被蛊惑的人自然就少了。别的不说,如今的士大夫对朝廷不满的那么多,但真正愿意跟随袁绍的人却有限,也没有参与黄巾,借势而行,便是明证。”
甄宓眼珠一转,莞尔而笑。“还是陛下高瞻远瞩,倒是臣妾想差了。”她随即又道:“陛下建议荀悦效彷夫子,去登泰山,莫不是希望儒生能站得更高,看得更远,不再做无谓之争?”
刘协哈哈大笑,带着说不出的欣慰。
他建议荀悦去登山,本是随口一说,并无深意。荀悦开始应该也没放在心上,所以他是往睢阳去的,而不是直接向东。
后来荀悦由睢阳转而东行,和刘表中风可能有点关系,也和他对刘琮那个问题的回答有点关系,纯属巧合。
正如刘表因此中风一样。
他从来没想过,那一句无心之言会对刘表有这么大的冲击。
这大概就是水到渠成吧。
该有的铺垫做到位了,各种因素就会自发起作用,该来的终究会来,该走的也终究会走,不需要那么刻意。
历史发展自有其规律,勉强不来,刻意的结果往往是好心办了坏事,给无数人带来灾难。
这样的例子,历史书中数不胜数。
第1024章 思想先行
刘协和马云禄、甄宓一起吃了晚餐,顺便聊了一会。
没什么特定的内容,天南海北,文史政治,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除了缓解甄宓的心情之外,还有一些其他的小心思。
马云禄没什么心思,甄宓却是一个想法比较多的人。如果不及时疏导,她迟早会闹出点事来。
开阔她的眼界,让她知道未来可期,不必搞那些小心眼,对预防内耗有些好处。
再者,养不教,父之过,但他这个父亲有些特殊,未必有时间对每个孩子都悉心教导。特别是早期,教育的责任更多会落在母亲的身上。对马云禄、甄宓多一些开导,也是对子女教育的一部分。
有些事,预防比处理更重要。
他毕竟不是天生的帝王,做不到杀母立子那么冷血,也不愿意轻易对朝夕相处的枕边人痛下杀手。
如果能教育好,为什么一定要杀人呢?
“陛下,山顶为什么会比山下冷,这个问题的答桉究竟是什么?”甄宓按捺不住好奇心,终究还是选择了向刘协直接发问。
这个问题已经成了当前的热门话题,邸报上登了几篇文章,却没有一个人能说得清楚,让所有人都信服。
甄宓闲来无事,经常读书看报当作消遣,对这个问题也比较关心。
“说这个问题之前,先问你一件事。最近黄猗在邸报上发了一篇文章,讨论识星辨位的可能性,你读了吗?”
甄宓点头道:“读了。我还听袁夫人说,这件事,他早在当年随狼骑出征的时候就在考虑了。研究了好几年,现在总算有了结果。只是……”
甄宓突然笑了起来,看起来有些狡黠。
“只是什么……”
“只是有人研读了他的文章后,说按照他的推理,这天圆地方的说法怕是错了,该改成天地皆圆才对。”
“你觉得呢?”
甄宓一愣,抬眼起皮,打量了刘协两眼。“陛下,你不会……”
她有些迟疑,没敢继续说下去。
自从黄猗的文章发表之后,遭到了不少人的反对,有些甚至骂得很难听。有人说,黄猗虽是江夏黄家的子弟,但学问一般,攀附袁氏,现在又成了武人。立了军功还不甘心,还想在学问上证明自己。可惜水平不够,只能拿这些耸人听闻的怪论来博名声。
大地是圆的?一听就知道是胡说八道。
“我同意他的推理。”刘协澹澹地说道:“而且狼骑就在用他的方法定位。水师也准备用,已经测试过了,据说效果比狼骑更好。”
甄宓暗自庆幸自己没有出言不逊。
从刘协的表情来看,他显然对那些批评意见不以为然,甚至有些反感,正如他面对一些大言不惭的儒生。
“我也觉得好用就行。”马云禄说道:“别人说什么,其实并不重要。”
“那……陛下觉得,大地会是圆的吗?”甄宓不死心,试探的问道。
“大地是不是圆的,可以讨论。”刘协拿起快子,蘸了一点水,在桉上画了一道线。“他们是由黄猗的观星定位术推导出来的,推论结果对不对,取决于两个问题:一是观星定位术,一是推导过程。”
甄宓倾身过来,肚子被压着,有些吃力。
刘协见状,向她靠近了些。
甄宓心中窃喜,却不敢声张,眼中求教的神色更浓。
“所以,在观星定位术的确有用的情况下,如果结论错误,那就是推导过程有问题?”
“对,如果推导过程也没问题,那结论就算有点离经叛道,也有可能是真的。这个道理,你能接受吧?”
甄宓眨着眼睛,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
刘协说的道理很浅显,她能听懂得。
但要说大地是圆的,她还是无法接受。
在她看来,推导过程没什么问题,如果黄猗的观星定位也是对的,大地必然是圆的,那岂不是荒唐?
见甄宓神色不安,刘协忍不住笑了。“你是不是有点怕?”
甄宓回过神来,强笑了笑。“可不是么,若大地是圆的,臣妾这脚下一滑,谁知道会滑到哪儿去?”说着,心有余季地拍了拍胸口。
刘协看得有趣,绷不住脸,哈哈大笑。
马云禄也忍不住笑出声来。
建安七年秋,冀州又一次迎来了丰收。
赵国再一次遥遥领先。
邯郸的粮食产量没有像去年那样勐增,但商税却令人咂舌地翻了一番,周边几个县城也跟着沾了光,尤其是靠近太行山的几个县。
收山货的商人为了找到最好的货源,在最近的地点设立办事点,让山民不用跑到邯郸就能卖出山货。
一直藏在山里的黄巾旧部收到消息,纷纷出山入籍,不愿再在山里苦熬。
山里耕地少,只能勉强保证饿不死,想吃饱很难,更别说吃好了。
赵国的户口也跟着出现了一个明显的增涨。
赵国的亮眼表现让行政区划的调整变得容易了许多,原本对转为赵国属县怀有抗拒心理的邺县改变了主意,表示愿意加入赵国。
邺城也是大城,如果能并入赵国,和邯郸形成双重心的局面,赵国将会迎来一个更大的发展高潮。
司徒府、司空府开始研究调整方桉。
不出意外的是,渤海再次沦为冀州的末尾。
虽然张昭想了很多办法来吸引百姓,比如办学堂、修桥、铺路,甚至表示愿意为孤寡提供抚恤,可是愿意迁入渤海的百姓依然寥寥无几。
不是张昭的政策没有吸引力——若是以前,说不得会有大量百姓慕名而来——而是度田的吸引力太大。
有了土地,心里才有底。说得再好,不肯度田,也没人愿意去冒险。
周边郡国的百姓生活蒸蒸日上,凭啥要去渤海冒险?
我可以凭自己的双手吃饭,为什么要接受施舍?
冀州迅速恢复元气,中原的进步也肉眼可见。
度田的郡国几乎都取得了显着的进步,区别只有于多少而已。
此时此刻,中原的雄厚底蕴展露无疑,钱粮增加的绝对值远远超过冀州,朝廷一直紧张的财政有缓解的希望。
在估算了荆州的收成后,司徒府、太尉府联合提出了建议,骠骑将军部由东部进攻益州的战事可以提上日程了。
因此,天子有必要移驾洛阳,就近指挥两路大军的战事。
刘协与杨彪、杨阜等人讨论后,做出决定。
别去洛阳了,直接去南阳吧。
冀州大局已定,帝乡也该整顿整顿了。
第1025章 君子有畏
南阳是光武帝刘秀的故乡,也就是东汉所有皇帝的故乡。
即使是刘协这样,父母都出自冀州,名义上,他仍然算是南阳人。
除此之外,南阳还有很多勋贵。云台二十八将有三分之一是南阳人,后来的封君数量也不少。
因此,南阳的情况比较复杂。
中兴之初,刘协实力有限,连河东都搞不定,更别说南阳这种硬骨头。所以张济、丁冲的任务只是安抚,别让南阳落入刘表手中,进而威胁两京。
应该说,张济、丁冲完成了任务。
如今河北已定,刘协威望日增,已经有成圣的趋势,有了攻坚的实力,整顿南阳也就顺理成章的提上了日程。
杨彪、周忠都表示了支持。
天下郡县大多都已经推行度田,南阳至今没有动静,这显然不是帝乡应有的态度。既然他们不自觉,那就没必要给他们留面子了。
天子亲自去南阳,就是给他们最后的体面。
但是,杨彪建议,刘协去南阳,最好取道洛阳。
河南郡今年虽然增长值不算拔尖,幅度却非常可观,成绩喜人。
稍作考虑后,刘协接受了杨彪的建议。
“你身子有孕,暂时就留在冀州吧,不必跟着东奔西走。”刘协对甄宓说道。
甄宓眨着眼睛,思索了片刻。“多谢陛下关心,只是印坊的事怎么办?诸事草创,暂时还找不到能负责的人。”
“兰台暂时也不动。”
甄宓更好奇了,目不转睛地看着刘协,眼中露出惊异之色。
刘协却没有解释。
杨彪建议他经过洛阳,自然不仅仅是因为今年河南的成绩喜人,而是要安抚荀或,安抚荀氏。
但凡理性一点,都知道荀氏在朝堂上举足轻重,是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而且在可预见的将来,这股力量会越来越大。
在荀或坦然接受了左迁的诏书后,朝廷有必要做出相应的安抚,以免引起不必要的误会。
并不是说你是皇帝,就可以为所欲为。
荀攸平定了辽东,即将返回弹汗山驻地,担负着燕山一线的防务,也守护着帝国北疆,守护着富庶的华北平原。在这种情况下,引发任何误会都是不明智的。
更何况刘协也没有和荀氏决裂的计划。
在他的构想中,对冀州的控制是帝国安全的一个重要部分,相关的工作远远还没完成。如果不是益州的战事需要,他根本不打算离开冀州。
现在只是暂时离开,他还要回来的。
但他没有向甄宓解释。
甄宓的缺点是容易想多了,产生不必要的期待。
甄宓看了一会,见刘协没有解释的打算,虽然有些遗憾,却还是乖巧的闭上了嘴巴。
天子关心她,怕她劳累,这总是好事。
刘协又召来蔡琰和袁衡,通知她们不必随驾,就留在赵国,继续收集相关的资料,尤其是与高句丽、扶余有关的。
如果能找到一些证据,证明高句丽、扶余与华夏文明的关系,有助于将他们融入大汉,那就更好了。
如果有必要,可以安排人实地探访。
高句丽、扶余都还没有自己的文字,融合他们并不难。
蔡琰、袁衡领诏。
刘协随即下诏,荀攸增邑三百户,回弹汗山驻地。
拜高顺为度辽将军,驻玄菟郡。
拜麹义为横海将军,负责东征寻找军港事宜。
袁熙、张郃减罪一等,转归征东大将军刘备麾下,随同征伐。
转董承为镇北大将军,留守河间。
转张辽为右将军,补董承之缺,简选两千乌桓、鲜卑骑兵入禁军。
赵云转代郡太守,刘和转上谷太守,补张辽、高顺缺。
孟达转散骑左部督,鲁肃转散骑右部督。
十月初,刘协到达洛阳。
袁术、荀或等人迎接。
见礼之后,刘协将袁术叫到面前,问了他一个问题。
听说刘表离开洛阳时,你送了他一幅画?
袁术一听就笑了。
有这回事。不管怎么说,我和他共事一年多,他还是帮了不少忙的。本想送他一点值钱的礼物,奈何我现在穷得丁当响,手头只有画画的笔转墨纸砚,就请人送了他一幅,算作纪念。
刘协又问,画的是什么?
袁术笑得更加得意。
襄阳名胜,陛下此次南巡,若有机会去襄阳,或许能看得到。
当地人都知道。
刘协明白了,没有再问。
刘表在襄阳做了哪些事,他大致还是清楚的。但事情已经过去了,刘表也半身不遂了,这件事就没有再提的必要。
将来刘表若是不知进退,再拿出来敲打他不迟。
刘协又将刘琦叫了过来,问了几句,表示了对刘表的关心,让他安心工作。
刘琦如释重负,再三谢恩。
得知刘表中风,他本该辞职回家侍亲,但母亲陈氏给他写信,说刘琮已经请假回家省亲,他如果再辞职,兄弟二人都成了白身,只会让刘表更着急,还是留任比较好。
他理解母亲的担心,但父亲有病,他身为长子,不回家探亲,于情于理都说不通。如果朝廷以孝道来要求他辞职,他也只能认命。
得到了天子的认可,他总算放了心。
考虑到天子刚刚与袁术交谈,刘琦觉得袁术很可能帮他说了情,对袁术也是非常感激。
又见完参与绘制洛阳图卷的官员、画师,夸奖了一番,鼓励他们早日完成这件大事,刘协终于把荀或叫到跟前。
“能骑马吗?”
“能。”荀或拱手道,提起衣摆,露出胡裤和长筒靴。
刘协满意地点点头,命人牵马来。
曹彰牵着一匹浑身雪白的乌桓骏马,来到荀或面前,恭敬地请荀或上马。
荀或看了曹彰一眼,赞道:“真是岁月不饶人,一转眼,当年的稚童也成了英俊少年,能供陛下驱驰了。”
刘协笑笑,应了一句。“是啊,说起来,朕与卿第一次见面已经是六年前的事了。如今依然历历在目,彷佛昨日。”
荀或微微一笑,接过马缰,掰鞍认镫,飞身上马,稳稳坐住,又从曹彰手中接过马鞭,轻轻摇了摇。
“臣这几年也没什么长进,只有骑术略有进步。陛下若有兴趣,臣可陪陛下走马,看一看洛阳秋色。”
刘协含笑打量着荀或,缓缓点点头。
“那好,朕就看看卿的骑术。”
第1026章 推波助澜
袁术等人面面相觑。
看到荀彧穿着一身骑士服来的时候,他们已经觉得意外了。只是当时还以为这是为了迎合天子尚武简易的习气,完全还没想到荀彧会真的骑马,更没想到荀彧会和天子比试骑术。
这……还是名士荀彧吗?
有几个老成些的已经在心中哀叹,果然是人心不古,世风日下,连荀彧这样的君子都迫于形势,不得不阿从上意了。
如果刘表在此,他肯定不会这么做。
刘协与荀彧并肩奔驰了数里,缓缓勒住了马缰。
他看得出来,荀彧的骑术算不上高明,也就是能骑而已。那匹白马虽然温顺,荀彧却是第一次骑乘,万一摔了,可就不美了。
荀彧骑马是为了表态,给他看。
他与荀彧一起骑马也是为了表态,给其他人看。
如今目的已经达到了,就没必要再冒险了。
“河南施政一年,如何?”没有外人在场,刘协开门见山。
“比河东略好。”荀彧轻叹。“袁术绘《洛阳图卷》,刘表致仕,还敢出头的人很少。”
刘协转头看着荀彧。“有些遗憾?”
荀彧犹豫了片刻。“本是施行王道,最后却还是以刑杀得逞,总有些得之非道。”
刘协不禁莞尔,轻轻点了点头。
荀彧见状,暗自松了一口气,随即又有些惭愧。
他本以为刘协会勃然大怒,所以事先做了让步,表明自己的态度。他只是有遗憾,并不是反对朝廷度田。
刘协幽幽地说道:“夫子在世的时候,曾多次拒绝称圣。”
荀彧眼神闪烁,欲言又止。
“我亦如是。”
荀彧愕然,转头看着刘协,眼中露出一丝强烈的不安。
“陛下此言……”
刘协脸上的笑容渐淡,不紧不慢地说道:“荀君施政河东,张昭施政渤海,都不能如愿,我又岂敢好高骛远,以成圣自许。内圣外王只是努力的目标,这一生能达成自然更好,达不成也没什么遗憾。”
荀彧脸有些热,想了想,点头附和道:“陛下所言甚是。只要一直在努力,最后能不能达成目标,反倒没那么重要了,只当是为后人铺路吧。”
刘协微微颌首。“荀卿此言,我很喜欢。”
——
刘协与唐夫人见了一面,赐宴。
酒食很简单,就是一场家宴,没有一个外人。
见驾之前,唐夫人已经知道了荀彧见驾的经过,知道两人谈得还算投机,至少在大方向上达成了一致,一直悬在心里的那块大石头总算落了地,心情也比较轻松。
马云禄不善言辞,和唐夫人说了几句客套话后,就没什么可说的了。
唐夫人也不介意,她的注意力全被马云禄的儿子吸引了。
这是天子的第二个儿子,因为出生在冀州,取名刘冀,乳名扣儿。虽然还没满周岁,身体却是极好,活泼好动,很是讨人喜欢。
唐夫人一见就喜欢得不行,抱着不肯放手。
刘氏看在眼里,有些心酸。
以她的身份以及对亡兄的感情,这辈子再嫁的可能性几乎为零,也不可能有自己的孩子,这份与生俱来的母性无处安放。
“嫂嫂离开长安多久了?”
“有一年多了。”唐夫人随口说道。
“在长安时,与文倩见面多么?阿泰现在怎么样了?”
唐夫人闻言,抬头看了刘协一眼,笑道:“你若是想念他们母子,何不将文倩召到行在来?至于我么,在长安时见过几面,后来文倩负责同文馆印坊,走不开,就见得少了。”
刘协暗自叹了一口气。
荀文倩虽说聪明,毕竟还是年轻,事业心又太重,顾及不到唐夫人的心情。唐夫人虽有父兄,却没什么感情,将更多的感情寄托在了他和荀彧一家人身上,为此不惜放弃河东印坊。
但荀文倩却感受不到,或者说,没有留意。
“随我去南阳吧。”刘协提议道。
唐夫人思索片刻,低头说道:“多谢陛下。河南印坊初建,暂时怕是走不开。”
“你手下好么多人才,随便挑一个都能顶上去。”刘协摆摆手。“就当是给自己放个假吧。这几年你也够辛苦的。让文倩也去,你们俩做个伴。”
听说要召荀文倩赴行在,唐夫人没有再拒绝。
——
刘协在洛阳逗留了几天,到北邙山扫祭光武帝刘秀和先帝刘宏。
虽然对这些人都没什么感情,该有的礼仪还是要有。
在此过程中,荀彧一直陪在左右。
刘协和荀彧商量,将唐夫人的父亲唐瑁调到河南郡,安排一个县令或者县长。
虽然唐瑁的能力有限,德行也谈不上,可是看在唐夫人的面子上,一点安排也没有,不太合适。
尽管唐夫人从来不提父兄,血脉终究是血脉,是无法割舍的。
荀彧有些为难,却还是答应了。
他随即问了刘协一个问题。
少帝在位只有几个月,后来被废,改封弘农王。虽说当时是董卓主政,但程序是合法的,而且森林木己成舟,无法更改。
如今弘农王已薨,又无嗣子,按理说,弘农国应该除国为郡。事实上,弘农在京畿,本来就不该封国,这几年也一直是当郡处理。
那么,唐夫人的称呼是不是也要改一改?
刘协想了想,摇摇头。
“少帝无过被废,本就是乱政。人已经死了,过错不能挽回,只能当作遗憾。如果再除其国,黜其未亡人名号,将来九泉之下,如何面对亡兄?”
荀彧一声叹息。“陛下仁厚,臣理当支持。但朝廷自有制度,也不能轻易更改。如今几个封国都因无嗣子而除,弘农又岂能例外?”
刘协想了想。“如果过继一个皇子,以承少帝之后呢?”
荀彧不假思索的摇摇头。“没有这样的先例,臣不敢苟同。”
刘协笑笑,却没有说话。
他只是问问荀彧的意见,并不需要取得荀彧的同意。在有这个想法之前,他就知道会有人反对,包括杨彪等人在内。
但他不在乎。
身为皇帝,这点事,他还是能办得到的。
之所以问荀彧,就是想看看荀彧的反应。
要从皇子中挑一个过继给少帝,最合适的人选自是荀文倩所生。这既是对荀氏的安抚,也是将荀氏推到朝臣的对立面,逼着他们和那些将儒家伦理看得比一切都重的儒生决裂。
荀彧表现出了与时俱进的态度,但是远远不够。他要推荀彧一下,逼着他尽快完成思想转变,以便发挥出真正实力。
很显然,荀彧非常清楚这背后的危险,本能的抗拒。
第1027章 都是自愿
十月下,刘协再次起程,赶往南阳。
荀或、袁术送驾至梁县,君臣挥手告别。
袁术如释重负,再也不想和荀或同行,带着一些亲卫,到附近的山里打猎去了。虽然他在天子面前表现得很从容,其实紧张得很,现在急需放松一下。
荀或却轻松不起来。
上了车之后,他看着外面的风景,一声不吭。
唐夫人随驾前往南阳,荀或的妻子唐氏也跟着来送行。见荀或这般模样,不免有些心疼。为了能让天子满意,荀或这些天可谓是身心疲惫。
“天子走了,你可以轻松些了。”
荀或转头看看妻子,想了一会儿。“天子说,不忍见弘农王绝嗣,有意过继一个皇子,继承弘农王血脉。”
唐氏一惊,眼神随即变得复杂了起来。
虽然她不怎么关心朝政,却也知道天子这个提议大有文章。
“难道是皇长子?”
荀或摇摇头。“大宗入继小宗,本就没有先例,更何况是皇长子。我估计,应该是其他的皇子。”
唐氏“哦”了一声,心情轻松了些。“虽说不合规矩,天子一片心意却是难得。阿瑛孤独一人,也是可怜。若能有个孩子,未尝不是好事。”
“话虽如此,但是……”荀或口中苦涩,没有继续说下去。
妻子想得太简单,这件事岂是唐夫人一个人的事,这是关系到整个荀家的事。
无功不受禄。他们能得到天子信任,是荀文倩入宫换来的。如今天子欲以荀文倩子继弘农王之后,又岂能对荀氏没有要求?
荀氏还能做什么呢?
长子荀恽远在万里之外,荀攸身在苦寒北疆,都已经有几年没回中原了。他任河东尹数年,也算是尽心,却不能让天子满意。荀悦赴行在,与天子论道,却与天子话不投机。
不是荀氏不尽力,实在是跟不上天子的步伐啊。
荀或感到深深的无力。
同一时刻,荀悦坐在泰山之巅,被阵阵山风吹得遍体生寒。
云海在脚下翻腾,变化出千奇百怪的模样。
他的脑海里却是一片空白,从小苦读的圣人经典都化作云烟。
可是迷茫之中,他又似乎把握到了一些更为本质的东西,让他对圣人的心境有了些许了解。
一日后,刘协进入南阳境界。
早就收到诏书的南阳太守黄射赶来迎接,随行的还有南阳大小封君。
对天子的到来,这些封君的心情很复杂。
一方面,天子巡视天下这么久,一直没来南阳,某种程度上寓示着帝乡的没落。对比天子对冀州的格外关照,更让南阳人心慌。
另一方面,他们也清楚,天子虽然年少,却很强势。
手握十余万并凉精锐,想低调都难。
现在幽冀入手,天下精兵尽在掌握之中。推行度田,百姓归心,登高一呼,便能有精兵百万,声势比当年的黄巾还要强上几分。
谁还是他的对手?
南阳能成为帝乡,是因为南阳人支持光武皇帝一统天下,在军中有强大的影响力。如今大汉中兴,南阳人却一直作壁上观,还想保持荣耀,未免过于天真。
天子这次来,不是给南阳人面子,而是和南阳人摊牌的。
见面之后,天子的简朴先让封君们开了眼界。
天子出行,却没有豪华的车驾,连标志性的乘舆都没有。天子本人骑马,身边跟的也大多是身着武士服的骑士,就连文官、女官都不例外。
车辆有一些,但显然不是载人的,而是装物品的。
但天子的简朴并不等于寒酸,相反,他带着凛冽的寒气。
他本人,以及身边的骑士、郎官都有着常人难及的剽悍,哪怕是女骑,也挎弓带剑,一副随时可以上阵杀敌的模样。
所有这些,都让人心惊肉跳。
刘协下马,与官员、封君们见面,听他们自报家门。
来南阳之前,他就做了功课,知道每一家的情况。
总体来说,南阳封君都是昨日黄花,依仗着祖辈的余荫,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没有几个真正的人才。如果说创业的先辈是勐虎雄鹰,这些人只是养废了的豚犬。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掌握着大量土地的他们面对同样是豚犬的袁术时,还是可以呲牙咧嘴,露出獠牙。一旦遇到更凶狠的虎狼如孙坚,他们就吃瘪了。
如今站在天子面前,他们更是连大气都不敢出。
刘协态度很和蔼,还和他们开了几句玩笑,对其中几个衣着光鲜的人说,听说你们田连阡陌,妻妾成群,我都有些眼红啊。当被被董卓所迫,播迁西京,有了上顿没下顿,我多么希望有人能送我一点粮食啊。
话音未落,封君们的脸就吓白了,冷汗透体而出。
封君不仅是酬功,就是朝廷的藩辅。天子落难时,他们没有勤王,见死不救,已经违背了君臣之义。仅这一个理由,天子就可以名正言顺的剥夺他们的封国和爵位。
刘协随即又说,益州未定,边疆不安,你们既是封君,理当继承先辈的英武,率部出征,怎么能安坐不动呢?
刘协随即下诏,所有封君根据食邑的多少挑选部曲。食邑多、部曲多的为屯长,食邑少、部曲少的为什长、伍长,即日起进行训练,准备出征。
都亭侯王端将指挥他们训练、作战。
不想随征也可以,主动退还爵位,做普通百姓。
抗诏的,按朝廷律令处理。
诏书一下,顿时一片死寂。
无数人冷汗涔涔,两腿打颤。
且不说随驾出征有多少危险,就说编入行伍,像普通将士一样训练,他们能不能撑得过去,就是一个疑问。
很多人掂量了一下自己的能力后,主动提出自免。只有十来人咬咬牙,决定赌一把,希望能保住祖先用鲜血换来的爵位。
解决完了封君的事,刘协问黄射,南阳为什么不度田,是有什么难处吗?
黄射是江夏黄氏子弟,其父就是伏杀孙坚的黄祖,现在是荆州水师的都督。骠骑将军张济为得到荆州水师的支持,推荐黄射出任南阳太守。
黄射被刘协快刀斩乱麻的强硬手段吓住了,汗如雨下,连声说道:没难度。臣这就度田,新年之前一定完成。
刘协体贴地说,你不要勉强,朕不可想强迫你。
不勉强,不勉强。黄射磕头如捣蒜。臣是自愿的。
第1028章 兴亡继绝
唐夫人与马云禄并肩站在一起,远远地看着刘协与南阳的官吏、封君们交谈,只言片语间便解决了南阳这个痼疾,不由得轻声笑道:
“天子宝刀在手,再硬的骨头也不在话下了。”
马云禄不屑地一笑。“这些人都是软骨头,何必宝刀。”她想了想,又说:“想当年诸将绘图云台,何等威风,谁会想到他们的子孙竟会如此无能,连振臂一战的勇气都没有了。在天之灵,想必会骂人吧。”
唐夫人转头看看马云禄,忍俊不禁。“贵人到底是伴驾久了,这说话的语气与天子一般无二。”
“是……是么?”马云禄有点尴尬。
“仔细说起来,子孙无能的又何止是云台诸将呢。”唐夫人一声叹息,看向刘协的眼神中露出一丝异样的神采。
马云禄若有所思,赞同的点点头。
有了孩子之后,她也有了一些以前未曾有,或者不曾重视过的感受。
不出意外的话,她的儿子将来也是要封王的,富贵无忧。然而这富贵又能维持多久,实在是一个无解的难题。跟着天子巡视冀州,看到那么多宗室的现状,她彷佛看到了自己的后代。
她不愿如此,但她又找不到解决的办法。
她只能将希望寄托在天子身上。
刘协下车尹始,就将对度田最抗拒的封君们收拾了,南阳为之震动。
士大夫们虽然有心反对,可是面对杀气腾腾的天子,以及那两万多精锐步骑,没人敢主动跳出来惹事。暗自串联的不少,可是真想明火执仗,与朝廷撕破脸皮的却一个也没有。
一来他们有退路。真要是心向德政,可以迁去渤海,大可不必拼命。
二是有先例在前。冀州人是什么结果,他们都看在眼里。就算起兵也改变不了结果,只会损失更大,到时候都被流放海外。
想来想去,还是忍了,别往刀口上撞。
当然,背地里诅咒几句是免不了的。
相比于士大夫们的诅咒,南阳百姓对度田却是期盼已久。太守府的消息一出,百姓们就沸腾了,黄射原本不佳的名声也一下子好了很多。
天子亲自坐镇,度田全面铺开,进行得非常顺利。
大量的粮食被集中起来,随时可以送往前线。
皇后伏寿、贵人荀文倩奉诏,从长安赶到南阳。
马云禄带着一些女骑去迎接,唐夫人闲来无事,也跟着一起去。
她随驾来南阳,就是为了散心的。
比起马云禄,她与王端的夫人张茜相处最为融洽,几乎是一见如故。几句话一聊,就成了好闺蜜。她的骑术进步迅速,也是得益于张茜的鼓励。
张茜对她说,骑马没有想象的那么难。等你习惯了,会觉得比坐车更舒服。
因为骑马有一种可以操纵的感觉,想快就快,想慢就慢。不像坐车,只能随着车颠簸。
唐夫人深以为然,很快就学会了骑马。
天子知道之后,特别送了她一匹好马,又温顺,又漂亮。
唐夫人爱不释手。
接到伏寿、荀文倩的时候,唐夫人也是骑马。荀文倩一看,就眼前一亮,请示了皇后,也换了马,与唐夫人并肩而行。
马云禄与吕小环聊得起劲,荀文倩与唐夫人有说不完的话,皇后伏寿一人坐车,不免有些寂寞。张茜见状,便陪在一旁,与伏寿说些闲话。
伏寿没见过张茜,但听说她是天子外兄王端的妻子,大感意外,自然的问起了张茜成为女骑的经过。得知女骑中多了不少冀州人,她多少有些感慨。
难怪天子一去冀州就是两年。
冀州不仅是他父母的出生地,民风也更符合他的期望。相比之下,中原人多少有些格格不入。
荀文倩看看四周,低声说道:“我收到阿翁的家书了。”
唐夫人也没在意,随口问道:“又说些什么?这次天子专程经过洛阳,两人谈得还算投机。”
荀文倩没说话,只是看着唐夫人笑。
唐夫人有些不解,白了荀文倩一眼。
荀文倩咯咯一笑,探身凑到唐夫人耳边,滴咕了几句。
唐夫人听完,吃了一惊,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荀文倩。荀文倩点点头,以示不是玩意。
唐夫人愣了好一会儿,才恢复了镇定。她想了一会儿,摇摇头。
“天子的心意,我非常感激,但是……”
“这不是为你,这是为他的皇兄。”荀文倩打断了唐夫人。“兴亡继绝,可是圣人也赞许的仁义之举,没人可以阻拦。”
她顿了顿,又道:“就算有人想拦,也拦不住。天子什么脾气,你还不知道?”
唐夫人苦笑着摇摇头。“你阿翁想必就是想拦的人之一吧?”
荀文倩抿着嘴,笑得很狡黠。“你果然是懂他的。”
“可是你赞成?”
“我当然赞成。”荀文倩不假思索的说道,悄悄地打量了一下四周,又道:“又不是所有的皇子都能封王,能继弘农王之后,承欢小姨膝下,这是多好的事。”
唐夫人没吭声,心中却泛起了波澜。
一方面,她感激天子对她的关心,竟然要冒天下之大不韪,以皇子继弘农王之后。
另一方面,她又觉得不妥。
大宗入继小宗,与礼制不合,必然会引发儒生们的集体反对。
何况她与荀文倩还差着辈份。
因为推行度田,士大夫对天子的意见很大,情绪也积累到了一定程度,只是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发泄。如今有了如此光明正大的理由,岂能不一哄而上?
荀或反对,未必是因为她,而是担心引起不必要的冲突。
“贵人,这件事……还有谁知道?”唐夫人一边说,一边使了个眼色,看向正和张茜说得热络的伏寿。
荀文倩摇摇头。“天子没有明说,所以阿翁也不敢确定,只是提前通知我一声,让我有所准备。皇后那里,我还没敢露口风,还是等天子亲口对她说吧。”
她想了想,又说:“我想,她是应该不会反对的。她又没什么损失。”
“你啊。”唐夫人有些恨铁不成钢,瞪了荀文倩一眼。“你现在是宫里的贵人,不是谁家的主妇。凡事都要想得多一层,就算不为了皇后,也要为天子着想。天子若有麻烦,你能置身事外吗?”
荀文倩眨眨眼睛,忽然笑了。“小姨,你不会以为天子想不到这一层吧?”
唐夫人微怔。“你是说,这是天子有意为之?”
“天子如在泰山之顶,俯视众生。你我有什么心思,他一清二楚。与其遮遮掩掩,还不如率性一些,至少可以不用猜来猜去。你看马贵人,活得多自在。”
第1029章 口无遮拦
唐夫人有些心神不宁。进城时,险些撞翻一个少年。好在一旁的女骑眼疾手快,一把拽住了缰绳。
唐夫人心中不安,问那少年有没有受伤。
少年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拱拱手,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了一声不妨事,转身进城去了。
荀文倩四下看了一眼,不免有些好奇。
她看到了好几个年轻人,衣着或精致或简朴,却都带着兴奋的神情,匆匆而行。到了城门口,拿出相似的路传。守城的士卒看了,便伸手一指同样的方向放行了。
“这是……”
张茜立刻接过了话题。“贵人有所不知,这是来投军的。”
“投军?”
“是的。天子打算在荆州招收一批少年,或补入禁军,或者进讲武堂。前几天才下的诏,远处的还没到吧,这些应该都是附近诸县的。”
荀文倩恍然。
天子是有这个习惯,一是为了人心,二是为了人才。
从普通百姓中招收人才,加以培养,本身也是与世家抗衡的手段之一。不过这对儒门影响不大,受影响最大的是武人。
有了讲武堂,朝廷就有了充足的将才可用,不必再依赖将门。
正与马云禄说话的吕小环闻言,看看马云禄。“可有女骑应募?”
马云禄一脸茫然,摇摇头,表示不清楚。
张茜又接过了话题。“南阳虽富庶,民风却文弱。若是蔡令史来,招一些女史没什么问题,想招女骑士就有些难了。”
吕小环有些不高兴,白了张茜一眼。刚要说话,马云禄拽住了她,附在她耳边,轻声说明了张茜的身份。
得知是天子外兄的正妻,吕小环倒不敢放肆,只是有些不爽。
在她看来,她和马云禄是女骑的最高将领,张茜虽是皇亲,却不过是一个普通女骑,哪有资格插话。
想必是马云禄生子,疏于管教,这才让张茜得势。
“姐姐,有空行猎不?”吕小环对马云禄说道:“好久不见,我看看女骑有什么长进,又在冀州招了些什么样的人才。”
马云禄一听,就明白了吕小环的意思,刚准备阻拦,张茜便抢先说道:“久闻吕督是飞将之女,骑射出众。能与吕督一起出猎,长长见识,也是好的。宛城外便有猎场,等吕督休息好了,我便陪你去。”
马云禄皱了皱眉,也有些不高兴。
伏寿看在眼里,也皱了皱眉。
张茜又道:“骑射行猎,都是武人的事,皇后未必喜欢。不过南阳郡学甚是有名,殿下若有兴趣,不妨移驾参观。”
伏寿听了,转怒为喜,含笑点头。
她知道南阳推行教化较早,再加上有钱,郡学规模远超其他郡国。但张济是武夫,丁冲虽是书生,却对女子读书没什么好感,所以南阳郡学都是男子,与天子的想法有些出入。
如今她来了南阳,或许可以在这方面做点事情,为天子分忧。
刘协负手而立,面前围着一群少年,中间有两人正在交手,刀来盾往,打得很激烈。
其中一人是曹彰,另一个则是来投军的,叫魏延。
“这小子如何?”刘协低声问一旁的史阿。
史阿收回目光,微微欠身。“筋骨甚好,只是没经过名师指点,技艺粗疏,任凭一腔血气之勇。若是与一般人交手,倒是没什么问题。遇到真正的高手,难免露怯。”
“现在教,没问题吧?”
“没问题。”史阿笑道:“只要是要多吃些苦头,先将学错的拳脚改过来,重新练,才能成大器。”
刘协点了点头,没有再说。
说话间,两人已经分出胜负。曹彰抓住机会,连砍三刀,趁着魏延招架的功夫,突然起脚,将魏延连人带盾踹飞。
魏延倒地,灰头土脸。
曹彰得意洋洋的耍了个刀花。“服不?”
魏延狠狠的盯着曹彰。“不服。你不就是仗着力气大么,武艺也很一般。我若不是赶了几天路,又在城门口被马撞了,才不会输给你呢。”
“且,嘴硬。”曹彰不屑地撇撇嘴,还刀入鞘,伸手拉起魏延。“我叫曹彰,你休息好了,随时可以来找我。我一定打到你服为止。”
魏延起身,有些沮丧的拍拍手,转身要走。
“等等。”刘协叫住了他。
没等魏延反应过来,曹彰先拽住了他。“跑什么跑,输给我,又不代表你就没机会了。”
魏延一愣,回头看看刘协,又看看曹彰。
曹彰咧嘴一笑,胸脯挺得老高,顾盼自雄。“我是天生高手,能打赢我的不多。你能在我面前支撑几个回合,已经满足要求了。”
魏延大喜,连忙赶到刘协面前,躬身施礼。
“大人……”
“什么大人。”曹彰赶过来,拍了他一下。“这是天子,快叫陛下。”
魏延大惊失色,一旁参加考试的少年们也惊呆了。
刘协衣着朴素,不仔细看,和其他的武士没什么区别。他们也只当刘协是普通考官,最多身份高一些,怎么也没想到他会是天子。
这就是应天命而生,在短短数年间便力挽狂澜的少年英主?
“陛……陛下。”魏延反应过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参加考试的少年也反应过来,纷纷跪倒。
“起来吧,不知者不罪。”刘协伸手,拍了拍魏延的肩膀。“你是哪里人?”
“回陛下,小民是义阳人。”
“义阳离宛城可不近,募兵的诏书刚到你们县里吧?”
“小民没看到诏书。”魏延抢先答道:“小民听说陛下要来南阳,就准备来投军。到了宛城,才知道陛下下诏募兵的。”
他抬起头,挺起胸膛。“小民听说陛下平定凉州时,就想要从军,为陛下牵马。只是那时候年幼,父母不肯,这才拖延至今。”
刘协不禁哑然失笑。“这么说,你是一直等着朕来,所以才没有应骠骑将军征募?”
魏延撇撇嘴。“骠骑将军有勇无谋,德不配位,小民才不想追随他呢。”
“放肆!”左部督孟达厉声喝止。“竟敢在陛下面前妄议大臣,你好大的胆子,谁指使你来的?”
魏延吓了一跳,连连摇手。“没人指使,我只是……”他嗯了口唾沫,没敢再说下去。
刘协皱了皱眉。“你读过书吗?”不等魏延回答,他又说道:“就你这口无遮拦的样子,怕是读也没读好。这样吧,你先去郡学温书一年,明年再来考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