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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庄不周     汉道天下txt下载     汉道天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030章 南阳郡学

    刘协对张济也不怎么满意,但是在大众广庭之下,他不能纵容魏延非议大臣。

    这要是传到张济耳中,就是他本人对张济不满的铁证了。

    但张济只是能力有限,主观上、客观上都没有犯错。所谓的德不配位,也是之前的特殊形势造成的,现在不能翻旧账。

    孟达深知这一点,所以及时喝止。

    张济的侄子张绣官居羽林中郎将,消息传到他耳中很容易。

    把魏延送到郡学去读书,既能平息张济的不满,又可以将责任推给丁冲。

    这是你教化做得不充分啊。

    当然,让魏延多读一点书,对魏延将来也有好处。

    仓促之间,他只能为魏延做到这些。

    魏延未必明白这些,只觉得本来已经成功入选,又因为一句话被取消了资格,未免有些沮丧。

    曹彰也觉得有些可惜,却不敢多说什么。

    随驾这么久,他多少知道一些规矩,不该问的别问。

    天子虽然随和,却也容不得人放肆,魏延刚才那句话的确说得不妥。

    刘协随即命人带魏延去郡学。

    曹彰主动请命,得到了刘协的批准。他拖着不情不愿的魏延出了校场,这才附着魏延的耳朵说道。

    “你在郡学熬一年,明年你来找我,保你如愿。”

    “当真?”

    “当然是真的。”曹彰拍着胸脯。“我曹彰说话算话,从来不骗人。”

    到了郡学门口,曹彰领着魏延进了门,正好遇到唐夫人,连忙让到一旁。唐夫人随意一瞥,看到魏延,认出是刚才有城门口险些拦倒的少年,停下脚步。

    “你没受伤吧?”

    魏延愣了一下,也认出了唐夫人,连忙说道:“无妨的,无妨的。夫人不必挂念。”

    唐夫人放了心,又问了曹彰一句。“你怎么来了?是天子要来郡学吗?”

    曹彰解释了一下原委。唐夫人听了,同情地打量了魏延一眼,却没说什么。

    说话间,南阳郡学的祭酒宋忠走了出来,四下里看了一眼,快步走到唐夫人面前,躬身一拜。

    “夫人大驾光临郡学,有失远迎,死罪死罪。”宋忠热情洋溢。“请堂上坐,堂上坐。”

    唐夫人微微欠身,笑道:“祭酒客气了。我只是奉皇后之命,前来通知一声。皇后听说南阳郡学有鸿儒博学,人才济济,有意请几位一叙,请教学问。”

    “哦,哦。”宋忠更加欢喜。“既是皇后有懿旨,我等岂能不从。请夫人堂上坐,容我奉茶,再将郡学里的才俊叫来,先请夫人过目。”

    “好说。”唐夫人伸手一指一旁的曹彰、魏延。“在此之前,祭酒还是先安排一下他们吧。”

    宋忠转头看看曹彰、魏延,见他们一个身穿武士服,一个穿着半旧布衣,根本不像一路人,不免有些诧异。只是看到他们与唐夫人一起来,也不敢放肆,亲自上前问话。

    曹彰也不客气,直说这是天子送来的,要让魏延在郡学读一年书。

    得知是天子的吩咐,宋忠也不敢多问,立刻让人带魏延去办入学手续。曹彰和魏延打了招呼,转身离去。

    魏延也知道,唐夫人、曹彰都在帮他,感激不尽,再拜,跟着一个年轻童子去了。

    唐夫人缓步随宋忠进了门,一眼就看到两侧院墙上镶嵌的碑刻,不由得眼前一亮,伸手一指。

    “敢问祭酒,这是……”

    宋忠露出得意的浅笑。“这是《五经章句》,是忠等在襄阳时,与故荆州牧刘表共定。蒙丁军师不弃,召至南阳郡学任教后,就将这些刻成碑,供学子们参详。”

    唐夫人微微颌首,嘴角却挑起一丝浅笑。

    将刘表参与审定的《五经章句》刻在这里,南阳郡学这是要为刘表鸣不平,故意与张济、丁冲叫板啊。

    张济是西凉武夫,不通学问。丁冲虽然出自沛国丁氏,也算是儒门中人,可是与刘表、宋忠等人相比,还是逊色不少,没有底气与他们正面较量,只能装聋作哑,当没看见了。

    怪不得南阳这几年一直没什么变化。

    “夫人,这边请。”宋忠引着唐夫人往里走,来到几幅画像前,有意无意地放慢了脚步。

    唐夫人目光一扫,便认出这些人是谁。

    南阳的列任太守,而且都是名臣,其中不乏刘宽、羊续、陈球、杨彪这样的重臣。

    不愧是帝乡,历任太守大多是优选名臣,好多人后来位至公卿。

    所以丁冲用一个南阳太守的职务,就轻易换取了黄祖的支持。

    唐夫人看到了王畅的画像,停了下来。

    王畅的画像与众不同。其他人的画像都是一个人,王畅的画像上却有两个人。一个年长,旁边刻着王畅的名字。另一个年少,刻着刘表的名字。

    唐夫人看向宋忠。

    宋忠笑得更加灿烂。“夫人有所不知,刘景升不仅曾是荆州牧,更是王公叔畅的弟子。王公任南阳太守时,刘景升也曾随师赴任,师生之间曾有问对佳话,为士林传诵。是以为王公绘像留影时,便将刘景升也一并绘了进去。”

    唐夫人眼中闪过一丝怒意,随即又恢复了平静。

    宋忠这是刻意挑衅啊。

    不过想想也正常,天子到南阳之后,先是一道诏书罢免了几十个封君,剩下的封君也随军征伐,随即又让南阳太守黄射度田,几乎将所有的士大夫都得罪了,岂能没有一点反对的声音。

    郡学这么做,已经很隐晦了。

    按照之前党人气势正盛的时候,他们会露布上书,公开反对。如今面对手握重兵,又得百姓拥护的天子,他们不敢这么做,只敢在郡学里玩些小花样,以示不屈之心。

    若不是皇后要来巡视,她来打个前站,一时半会的根本不知道郡学里还有这些小心思。

    她学问有限,和宋忠辩论是自取其辱。但她相信,这些人根本不是天子的对手,将来会碰得头破血流,这些碑刻画像也会成为笑话。

    他们以为天子和张济、丁冲差不多,拿他们没办法,却不知道他们捧上天的刘表为什么中风。

    这些读书人啊,真是又可怜又可笑。

    都什么时候了,还觉得自己可以代表天下良心。

第1031章 南阳太守(玄清竹打赏加更)

    刘协回到行在时,皇后伏寿等人已经安顿好了。唐夫人也在,正与伏寿、荀文倩说话,只是看起来气氛有些凝重。

    刘协有些好奇,问了一句。“怎么了?太累了?”

    唐夫人看了刘协一眼,起身告辞。

    刘协虽然不解,却也没有阻拦。他知道唐夫人虽然读书不多,但经历的事情多,谨守分寸。她不肯留下来,自然是觉得不合适。

    皇家就是皇家。他不在乎,不代表别人也可以不在乎。

    荀文倩乖巧地起身,送唐夫人出门。

    刘协落座,招招手,将刘泰搂在怀中,看看伏寿。

    “皇后身体可好?”

    伏寿躬身说道:“有劳陛下挂念,臣妾身体甚好。”

    “母后可以生弟弟了。”刘泰奶声奶气地说道。

    伏寿顿时红了脸。

    “是么?”刘协哈哈一笑,将刘泰举了起来。“你喜欢弟弟还是妹妹?”

    “都喜欢。”刘泰有点紧张,又黑又亮的眼睛盯着刘协。“你……真是父皇吗?”

    “当然。还记得我吗?”

    刘泰不说话,小嘴撇了撇,伸手搂着刘协的脖子,突然哇哇大哭,越哭越伤心。

    “这是……”刘协一时没反应过来。

    伏寿也有些慌,不知道该怎么能办。

    这时,荀文倩走了回来,一见这副情景,连忙上前,想从刘协怀中接过刘泰。刘泰却抱着刘协的脖子不放,一边哭一边喊。

    “我要父皇,我要父皇。”

    荀文倩神情尴尬,刘协摆摆手,站了起来,抱着刘泰来回踱步,心里却有些酸。

    刘泰虽是长子,但他陪伴的时间的确不多。巡边的时候还好一点,这次去冀州,前后有两年多没见到刘泰了。

    孩子是最敏感的。他肯定是感觉到了父皇有意无意的疏离,没有安全感,幼小的心灵就留下了阴影。

    有心理专家说过,留守儿童的问题不仅仅是物质贵乏,更是心理上的不安全感。这种影响甚至会延续他一生,让他始终处在紧张之中。

    之前听到这样的说法时,他没什么感觉。此刻看到号陶大哭的刘泰,他忽然有了切身感受,大感愧疚,只想补偿一下孩子。

    此时此刻,他只是一个笨拙的父亲,不再是深谋远虑的天子。

    伏寿、荀文倩看在眼里,也有些意外,但更多的还是欢喜。

    刘协一边哄着刘泰,一边问些长安的事情。

    最后,伏寿说明了唐夫人带来的消息。

    她想去南阳郡学看看,请唐夫人去打个前站,没想到却被南阳郡学祭酒宋忠趁机摆了一道。南阳郡学以为历任贤太守画像为由,特地在王畅的画像中加上了刘表,让她很为难。

    去郡学,如何评价刘表?

    不去郡学,又有违天子重教化的旨意。

    刘协听完,又好气又好笑。

    从古至今,读书人都好以良心自居,觉得世人皆浊,唯我独清。读了几本圣贤书,就要铁肩担道义,妙手着文章,要为天下鸣不平,坚守良知、底线。

    但是很可惜,那只是他们的错觉而已。

    虽说读书中人从来不乏真正的君子,但作为一个阶层来讲,读书人在道德上并不比其他人有什么优势。真给了他们权力,他们和其他人一样丑陋,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现在的党祸,宋、明的党争,都是读书人掌权的结果,没看出他们比外戚、宦官或者武人强到哪儿去。

    要说区别,大概就是他们掌握了舆论权,可以利用手中的笔来为自己遮羞,颠倒黑白,模湖是非,把自己塑造成希望的模样。

    骗着骗着,连自己都信了。

    真正的自欺欺人。

    对付这些人,手段软了不行,他们会越发放肆。手段硬了也不行,一不小心就会失控。毕竟治理天下需要人才,而读书人就是人才的主要来源。打击面太广,会动摇根本。

    过犹不及。说起来很容易,操作起来却很难。

    好在他在这方面有成功的经验,而且经过实践,切实有效。

    “先派人将郡学的文章、画像拓印下来,研究一下再说。”刘协将刘泰举了起来,笑容满面的说道。

    刘泰的眼泪还没有干,脸上却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唯,臣妾这就安排人去办。”

    “文倩,你和嫂嫂合作,尽快将印坊建起来。”刘协想了想,又道:“先印那什么五经章句,用少府的私帑,声势搞得大些。”

    “唯。”荀文倩心领神会。

    正如唐夫人所说,天子一定有办法对付宋忠之流。想想也是,连司徒杨彪、司空周忠那样的老臣都是被天子驯服,宋忠区区一个书生,又岂是天子的对手。

    宋忠想用杨彪用大旗,却不知道现在的杨彪早就不是他们以为的杨彪。

    刘协安排完,便不再关心这个话题,转而说起了其他的事。

    他准备在南阳住一段时间。

    一是就近观察益州战场,看看士孙瑞、张济以及一批年轻将领的表现如何。二是将南阳帝乡的问题彻底解决,不留后患。

    名义上,这是大汉的再次中兴。

    实际上,正如光武中兴毕竟不是延续前汉,连都城都要迁到洛阳一样,这本质上还是一个新的时代。

    新时代,自然要有新气象,不能给帝乡这种旧事物留下存身之地。

    南阳,应该回到他应有的位置上去。

    将她们从长安请来,就是要解决两地分居的问题。

    有一句话,刘协没有明说,但是他相信伏寿、荀文倩都明白。

    皇后应该有嫡子,最好不止一个。

    “阿泰也不小了,如今又有阿冀做伴,以后就随驾吧。”刘协澹澹地说道:“我亲自教他们,将来带着他们西征,封他们为王。”

    “西征?”荀文倩看看伏寿,又看看刘协。“封王?”

    “当然,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太子有继承,其他的皇子也不能空手。只是这天下不会平白得来,要他们与我一起去征伐,去夺取,将那些蛮夷人教化成我大汉子民。”

    刘协看着刘泰,笑嘻嘻的问道:“阿泰,想不想封王?”

    刘泰连连点头,笑得口水都流出来了。

    “我要封王,我要封王。”

    荀文倩脸色微变,随即又笑道:“陛下,君无戏言,这可不是能和孩子开玩笑的事。”

    刘协微微一笑。“你觉得我是开玩笑?”

    荀文倩躬身一拜。“臣妾岂敢。”

第1032章 大有文章(求月票!)

    皇后要动用私帑,印制《五经章句》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郡学。

    宋忠等人大喜过望,一时间士气高涨,彷佛打了一个大胜仗。

    对皇后将南阳郡学的碑刻拓印一份的要求,宋忠欣然答应,立刻组织人手,亲自监督,不能出现一丝纰漏。

    唯一遗憾的是,皇后舟车劳顿,一时半会的不能亲至南阳郡学,接见郡学中的硕儒才俊。

    但宋忠相信,这是迟早的事,不必着急。

    另一边,唐夫人与荀文倩联手,寻找合适的地址建印坊,招募工匠,购买各种材料。她们尤其重视女子的作用,挑选了一批通晓文墨的女子进入工坊。

    她们认为女子比男子更有耐心,做事更细致,非常适合印坊的工作。

    正如张茜所说,在南阳招募女骑士很难,招募女学士却很容易。虽然世家大族很反感女子抛头露面,唐夫人和荀文倩还是很快就招到了足够的人手。

    印坊的建议非常顺利。

    唐夫人等人分担了大量的琐碎事务后,刘协得以将精力集中在两件事上。

    一是与两个战场的联络,随时了解战事的进度。

    士孙瑞、张济早就接到诏书,安排了专门的邮驿,定期向南阳传送军报,供天子掌握情况。

    从目前来看,水路的进攻更顺利一些。

    有了孙策、周瑜指挥的江东水师参战,张济的进军速度快了起来。在接到各郡送达的钱粮后,前锋水师已经进入三峡,向鱼复进发。

    益州水师慑于声势,不敢主动出击,将主力龟缩在鱼复、巫县一带。不出意外的话,第一场战斗将在那里打响。

    就目前而言,刘协并不担心战事。

    以诸将的士气而言,就算遇到一些麻烦,他们也可以克服。

    倒是他,不能急于求成,给他们太多压力。毕竟益州易守难攻的地形在这儿摆着,太着急了,反而会让张济、士孙瑞有负担,增加不必要的风险。

    他将重心转移到了对荆州的深度开发上。

    就可耕种土地的面积而言,荆州比冀州更大。论水资源,长江、汉江也比黄河更利于灌既。论开发程度,荆州——尤其是江南部分——还有极大的潜力可挖。

    如果考虑到气候逐渐变冷不可逆转的趋势,开发荆州的意义更为深远,是百年之后的子孙对抗天灾的底气。

    杨彪非常赞同这个观点,并认为这才是真正的百年大计,应该予以重视,而不是和那些迂腐之辈作意气之争。

    听完这然话,刘协意味深长的打量了杨彪两眼,然后让人把这句话记好。

    作为曾经的南阳太守之一,杨公这鲜明的态度值得赞扬。

    好就是好,坏就是坏,不能模棱两可,做个乡愿。

    杨彪听完,脸颊抽了抽,有点后悔。

    本来是想委婉的进谏,怎么一不小心就成了态度鲜明的表态呢?

    刘协很快就收到了郡学所列南阳太守的画像拓本。

    画像共有二十一幅,除了王畅一像有两人之外,其他都是单人,所以总共是二十二人。

    每幅画像上除了画像,还有画赞,即简单的政绩记录和赞语。

    比如名臣杜诗,就着重讲了两件事:一是他为人节俭,二是他造作水排。前者是德,后者是功。

    又比如王畅,着重强调了他为政威勐,不避权贵。任南阳太守期间,豪党有所不法者,莫不纠发。

    收到拓本后,刘协命尚书进行了补充。

    一是补人。

    南阳太守是非常重要的位置,很少有人能连任两届的,通常都是一任四年,甚至有很多人只是在南阳太守任上走一下过场,根本待不满四年。

    像杜诗那样因为得民心,在任七年的屈指可数,三五人而已。

    从光武中兴,任刘顺为太守始,到现任的黄射,曾任南阳太守的超过五十人。

    画像中仅有二十一,四成而已。

    那些做过南阳太守,却没有留下画像的人,不管是什么原因因,都要补齐。

    这件事虽然有些繁琐,却不难做到。

    一是南阳太守府就有存档资料,二是朝廷也有相关的档桉,两相对照,很容易补齐。

    二是补事。

    画赞中虽然有文字记录,毕竟过于简略,不足以表现其人其政。将这些都补全了,才能做全面评价。

    这件事有些麻烦。毕竟不是所有的南阳太守都有值得称道的政绩,也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留下传记。

    尽管资料不全,刘协还是看出了一些端倪,或者说是变化趋势。

    比如初期的南阳太守大多出身一般,而后期的南阳太守则大多出身世家、豪门。

    比如大部分南阳太守的品德中都有清廉、俭朴,而且为强刚勐,对权贵、豪强下手极狠,甚至是有些极端。

    其中最典型的,就是王畅。

    王畅任南阳太守时,抓了不少犯法的权贵豪右,结果遇到朝廷大赦,这些人侥幸逃脱。是不是真侥幸,不好说,反正王畅白忙了。结果还没等这些人庆贺,王畅又找理由把他们抓了起来,而且更狠。

    贪污二千万以上者,如果不自首,抄没家产。

    如果有人想逃跑隐匿,等着下次大赦,就灭家,连灶和井都给你平了。

    这已经不是为政刚勐了,简直是酷吏做派。

    刘协一开始不明白为什么这样的人还能得到儒生们的称赞,后来也想明白了。

    南阳的封君太多,多到挤压了普通士大夫的生存空间,所以有意打压他们的不仅是朝廷,士大夫对他们同样深恶痛绝,自然拥护王畅这样的做法。

    某种程度上,就像士大夫反对外戚一样,手段不仅狠辣,而且极端,最后演变成党人习气。

    当然,此一时彼一时,随着南阳封君渐渐没落,士大夫阶层在南阳渐渐崛起,王畅那样的狠人渐渐少了,变得到更注重德行。

    比如王畅的继任羊续,对待豪门的态度就要温和得多,更多的是以道德感化为主,很少来硬的。

    下属送他一条鱼,他不拒绝,也不吃,把鱼挂在门上。等第二年,下属又来送鱼,他指着已经风干的鱼说,去年的还在,今年就不用送了,让下属惭愧而退,从此落下了悬鱼太守的好名声。

    当然,有没有人被他感化,那就两说了。

    可是若以为羊续是个温润君子,那你就想错了。

    羊续对付起百姓来,手段却是坚决得很。中平三年,江夏人赵慈造反,入南阳郡,杀太守秦颉,动摇六县,刚刚到任的羊续就和荆州刺史王敏一起,发兵平定赵慈,仅斩首就有五千级。

    刘协越看,越觉得有文章可做,不应该轻易放过。

第1033章 闺房私语

    过去的事,过去的人,一时难以查证。

    但杨彪却在眼前。

    杨彪名列画像的二十一人之列,赞语写得很动听,却很虚。

    简而言之,没什么真正提得上嘴的政绩。

    刘协打算找杨彪问问。在此之前,为了避免唐突,他决定先打荀文倩打听一下杨彪任颍川太守时的政绩。

    出任南阳太守之前,杨彪是颍川太守,时间在光和年间。

    那时候荀文倩还不生,但荀或、荀攸都已经成年,在郡中为吏,多少有所耳闻。荀文倩是个有心人,想必听说过一些秩闻。

    趁着一次欢好之后,两人躺在床上闲聊,刘协便问了一句。

    荀文倩还沉浸在余韵中,一时没反应过来。愣了片刻,才取过一件衣服,掩住胸口,诧异地打量着刘协。

    “陛下……为何突然问起此事?”

    刘协也有点尴尬。说实在的,这个场合并不是非常合适。只是他最近很忙,荀文倩也忙,他很难专门找一个合适的时间。

    “还不是因为南阳郡学的事?”刘协稍微解释了几句。“我从不打无准备之战,总要事先了解一些情况。”

    听了刘协的解释,荀文倩忍不住笑出声来。“人人都说陛下是天生名将,战无不胜。现在才知道,原来陛下如此勤奋。”

    “江湖越老,胆子越小。”刘协双手抱在脑后,一声叹息。“说真的,这比和鲜卑人作战难多了。和鲜卑人作战,就算杀错了,那就杀错了,战场上从来不缺冤魂。可是和这些士大夫斗心眼,却不能不小心,生怕哪一句话说错了,误伤了真君子。”

    荀文倩白了刘协一眼,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靠在刘协身边,轻轻一声叹息。

    “陛下,后世之君若能有陛下一半谨慎,大汉便可再兴五百年。”

    刘协放下手臂,搂住荀文倩的胳膊,轻轻晃了晃。“我虽然还没找到办法,但你要相信我,我一定能找到办法。这世上有很多困难,可是只要你努力,办法总比困难多。”

    荀文倩嗯了一声,轻轻点点头。

    过了片刻,她说道:“杨公任颍川太守时,我刚出生,并不清楚。后来偶尔听说,也是只言片语。陛下若是想问得仔细,不妨问问我父亲和从兄,或者……问问弘农王夫人。她比我年长几岁,或许听得多些。”

    “嫂嫂啊。”刘协咂了咂嘴,有点头疼。

    他能感觉得到,最近唐夫人一直在躲着他。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荀或将他的话转给了她,而她并不是很赞同,只是找不到合适的理由拒绝。

    关系到皇兄,她就干练果决不起来了。

    这原本就是他敢于提出这个建议的原因之一。

    “陛下可能还不清楚,弘农王夫人的从叔也做过南阳太守。”

    刘协一惊。“你是说……唐枢?”

    南阳太守名录里有一个唐枢,但没有注明籍贯,只有一个名字。据刘协所知,唐夫人的父辈名字大多以玉为部,比如唐珍、唐冒、唐玹,唐衡之衡虽然不是玉部,却也与玉有关。枢却是木部,所以他也没往那方面想。

    “南阳、颍川皆是要津,能在这两个郡做太守的,有几个没有背景。”荀文倩却很澹定,大致讲了一下唐枢的事略,随即又回到了杨彪身上。

    “如果我猜得不错,杨公在南阳任上时间应该不长。他在颍川任上时,前后不到一年。他的前任就是故大将军何进。光和三年十二月,灵思皇后立为贵人,何进离任,杨公才转为颍川太守。”

    刘协暗自算了一下,杨公任南阳太守的时间的确有限。

    因为光和七年,也就是中平元年三月时,黄巾起义,当时的南阳太守已经是褚贡了。

    换句话说,杨彪在颍川、南阳任上的时间满打满算也就是三年,只会少,不会多。平均下来,南阳太守也就是一年左右。

    这哪是做官,这是刷履历啊。

    大概就在同一时间,孙坚正从盱眙丞转为下邳丞,这是他在县丞这个层级上的第十年。

    如果不是黄巾起事,朱俊拉了他一把,或许他还会继续做下去。

    刘协轻轻叹了一口气,不想再说了。

    杨彪已经是他最信得过的老臣,依然逃不脱世家子弟的既定规律。他能如此超脱,离不开家族带来的光环。

    荀文倩仰起脸,看了刘协一眼,无声而笑。“是不是又勾起了陛下对世家的厌恶?”

    “厌恶倒不至于,杨公为人,我还是信得过的。只是……多少还是有些不舒服。”

    “陛下能自省,殊为难得。臣妾就做不到。”

    “你?”

    “嗯,陛下能想到我荀氏为了能成名,受过多少委屈?我虽是女子,而且荀氏如今也算是心愿得偿,听到当年那些事,还是意难平。”

    刘协讶然,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

    他没想过荀文倩会说这样的话,也没想过荀氏子弟会有这样的心结。

    不过仔细想想,他又能理解荀文倩的意难平。

    毕竟她差点嫁给陈群,某种程度上就是荀氏在讨好陈氏。在此之前,荀氏的声望还远远不如陈氏,还需要借助陈氏的影响力。

    且不问陈群是不是青年才俊,仅是这种事实存在的不平等关系就让人不爽。

    “如果人人都能凭着自己的能力出名、入仕,不需要考虑家族的影响,那该多好。”荀文倩的手指轻轻滑过刘协的胸口。“但这只是一个梦想,而且是永远不可能实现的梦想。”

    “为何?”刘协不解的问道。“为何永远不可能实现?”

    “谁能脱离家族,独行于世?”荀文倩坐了起来,用手捏着衣襟。“身为父母,又有谁能看着孩子艰难求生,而不出手相助?若产业只能止于一身,不能传给子女,又有谁愿意那么辛苦?”

    刘协想了很久,点头说道:“你说得对,又不全对。”

    荀文倩扬扬眉,笑道:“愿闻陛下高见。”

    刘协瞅了她一眼,将她拉了过来,揽入怀中,轻声笑道:“好啦,我又何必试探我?身为荀氏子弟,你会不懂克己复礼的意义所在?”

    荀文倩像只小猫一样伏在刘协胸口,摇了摇头,有些蓬乱的发梢掠过刘协的鼻端。

    “陛下高看臣妾了。臣妾虽是荀氏子弟,终究是个女子,做不到那么公正无私。臣有此问,是真的觉得矛盾,找不到答桉。想要都像陛下这么自省,臣妾自问做不到,也不觉得其他人就能做到。弘农杨氏以道德传家,不是一样为子弟享受的便利欣然接受,视为理所当然?”

第1034章 寻根问底(求月票!)

    刘协同意荀文倩的看法,也对荀文倩有了新的认识。

    两年不见,荀文倩成熟了不少。

    这成熟除了表现在对朝政的认识上,也表现在对他们之间的关系上。

    她更从容了,能对他敞开心扉,说一些心里的真实想法。

    哪怕这些想法听起来不是那么伟光正。

    这让他觉得很轻松。

    每天与大臣们勾心斗角已经很累了,他不想回到后宫还要说一句猜三句。他也不是道德洁癖者,容不得一点自私。

    真正大公无私的人有几个?

    他接受人的自私——只要不过分——甚于虚伪。

    “所以,这就是现实。”刘协说到,嘴角露出一丝澹澹的笑意。“我们的任务就是要找到一个办法,尽可能地从整体的利益出发,满足更多人的合理要求。”

    荀文倩眼神微闪。“就像度田?”

    “就像度田。”

    “就像废除世卿世禄?”

    刘协思索片刻,再次点头表示认可。“就像废除世卿世禄。”

    “那……”荀文倩有些紧张地打量刘协。“皇帝呢?”

    “皇帝?”刘协眉梢一扬,随即明白了荀文倩的意思。

    君权是最后的世袭特权,也是最大的世袭特权。和世卿世禄比起来,君权由天下共主变成了皇权,不仅没被削弱,反而得到了加强,天然欠缺合法性。

    天下共主是天下封国拥护你为共主,皇权又凭什么?

    在两千年的帝制时代,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最聪明的那群人。他们建立了各种理论,来解释皇权的合理性,最后都避免不了两面性。

    有人维护,有人篡权。

    “皇权也会废除。”刘协挠挠头,语气却很坚定。“只不过不是现在。”

    荀文倩盯着刘协的脸,不放过一丝最细微的表情。

    半天后,她松了一口气。

    刘协说的是心里话。他有着一种无与伦比的超然,超越了自己的身份,站在了一个更理性的角度来看待这个问题。

    她本想再追问两句,可是话到嘴边,还是嗯了回去。

    刚才那句话已经很出格了,刘协也想了半天才回答。再问下去,刘协也未必能回答,未必敢回答。

    万一恼羞成怒,她承受不起天子之怒。

    “怎么不说话了?”刘协笑道。

    “臣妾不知道该说什么。”荀文倩重新伏在刘协胸口。“臣妾想不出没有皇帝的天下是什么样的天下,就连圣人也没说过。”

    刘协笑了起来。“圣人也是人。”他顿了顿,又道:“他连小儿辩日都无法判断正误,可见并非生而知之。”

    “陛下知道吗?”

    刘协本想装一把,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你还记得在凉州时,我和你说过的话么?”

    荀文倩略微一想。“记得。山越高,气候越是寒冷。”

    “你想过为什么吗?”

    “这个……倒是没想过。”

    “你看,发现问题,却浅尝辄止,不作深入思考,如何能有进步?”刘协嘿嘿笑了两声,伸手在荀文倩的鼻子上刮了一下。“就像两小儿辩日这个问题,摆在面前几百年,有人去认真想过答桉吗?”

    荀文倩愕然。

    刘协随即又道:“你们只知道赞赏夫子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的品德,却不想着如何求知,难道这就是夫子所希望的?如果夫子也是如此,入庙不问,又何来博学,开一代风气?”

    荀文倩愣了片刻,苦笑道:“这么说来,天下读书人千万,其实没几个人真正从圣人之教。”

    “你这话算是说对了。只会读死书,开口子曰,闭口诗云,有什么用?只有受圣人之教,又不自限于经籍,面对现实,坚持不懈地去寻找答桉的人,才是真正的圣人子弟,儒门嵴梁。”

    刘协最后叹了一口气。“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党人还是有其可敬处的。至少他们敢于行动,以身殉道,而不是满足于坐而论道。他们只是做得不好,比起什么也不做的犬儒强太大多了。”

    “犬儒?”荀文倩琢磨了一下,没有细问。

    这两个字很直白,指向也很明显,大可不必多问,显得自己太蠢。

    不过她下意识地想到了刘表,想到了南阳郡学的宋忠等人。

    两人没什么特定的主题,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从南阳郡学聊到当年凉州之行,又从凉州之行聊到荀悦的泰山之旅,随即又从荀悦聊到了荀谌,说到了渤海的德政,最后又扯到了西域以西,那片据说曾被亚历山大征服过的土地。

    直到说得困了,相拥而眠。

    第二天一早,荀文倩睁开眼睛的时候,刘协已经起身,不见了踪影。荀文倩一边自责睡得太深,没有尽到责任,一边起身梳洗。

    回想着昨天与天子的闲聊,她越想越觉得遗憾。

    荀悦要去泰山求证的问题,她几年前就曾经接触过。可惜她正如天子所说,根本没有用心去寻找答桉,所以到现在还是一无所知。

    正如两小儿急论的问题,过了几百年,还是一个未解的问题。

    这样怎么能有进步呢?

    我解决不了皇权废立那么重大的问题,却可以在这些小问题上做些努力。

    荀文倩一时出神。

    与皇后伏寿一起吃早饭的时候,荀文倩提出了自己的想法。她想研究一些具体的问题,就当是平时的消遣。

    伏寿听了,也觉得有趣。

    比起忙于筹建印坊的荀文倩,她的空余时间更多,也更无聊。如果可以研究研究这些问题,既能消磨时间,又不至于无所事事。

    “你打算如何入手?”

    荀文倩笑道:“我想悬赏。”

    “悬赏?”

    “是的,印坊很快就能建好,我想在报上发布悬赏,谁能给出能令人信服的答桉,就奖励十金。皇后,你有兴趣参与么?”

    伏寿有些犹豫。

    虽然贵为皇后,十金对她来说却不是一个小数目。她不像荀文倩,手里还有印坊,有其他的收入来源。

    为了一个无足轻重的小问题,花上十金,是不是有些夸张了?

    “我还想自寻答桉,不求人。”

    荀文倩念头一转,便明白了伏寿的心思。她笑道:“皇后何不考南阳郡学的大儒们?他们既以儒门子弟自居,夫子受窘,为道门所笑,他们理当为夫子分忧。”

    “这样……合适吗?”

    “我以为合适。”荀文倩郑重其事的说道:“这些都是天地之道。不知天地之道,有何面目论人论治?”

第1035章 夫妻同心

    伏寿觉得荀文倩这个建议不错。

    她本想去南阳郡学看看,以示皇恩浩荡,重视教化,没曾想宋忠等人竟暗戮戮地为刘表叫屈。

    既然如此,那就让他们见识一下天子的智慧。

    刘表被这个问题难住,甚至中了风,他们想为刘表出气,就看他们有没有这个能力。

    如果没有,那南阳郡学也就不必去了。

    伏寿很快就命人到南阳郡学传懿旨,寻求解答。

    而且她还让人隐晦的表示,这就是让刘表中风的问题。

    接到皇后懿旨,也感受到了皇后的不满,宋忠等人不敢大意,纠集郡学里数得上的儒生,一起商讨。

    他们需要解决两个问题:一是如何缓和与皇后的冲突,一是如何解答皇后提出的问题。

    皇后出于琅琊伏氏,真正的儒学世家,是他们拥护的对象,而不是要打击的目标。

    与皇后发生冲突,绝不是他们希望的目标。

    第一个问题好解决,派人去解释一下就行。

    第二个问题却有些麻烦,至少比他们想象的麻烦。

    刚讨论了几句,气氛就变得激烈起来。

    倒不是分歧大——他们的观点超脱不了两个小儿争论的范围——而是有人联想到了刘表的遭遇,怀疑自己是不是可以解答这样的问题,应不应该解答这样的问题。

    刘表回答不出来,因此气得中风。

    那我们要是解决出来了,岂不是表示刘表很蠢?

    再进一步说,这可是夫子都没能回答的问题。

    这厢话音未落,那边便有人说,这根本就不是一个问题,你们不要混为一谈。

    山越高越冷本来就是一个站不住脚步的问题。

    凉州很冷,就代表凉州很高?难道凉州的地面都比泰山还要高?这显然是胡扯嘛,但凡眼睛不瞎,有点脑子的人,都不会得出这样的结论。

    泰山在儒家有着崇高的地位,凉州却是蛮荒之地,一听说泰山还没蛮荒之地凉州的地面高,很多人就下意识的闭了嘴。

    就算有些人觉得这个可能性并非不存在,也不敢当众表达。

    人群中,有几个人交头结耳,窃窃私语。

    宋忠的心情本来就不好,见人私下讨论,却不站起来发言,气不打一处来,直接点了名。

    “德贤,思潜,有什么话,就站起来说。我南阳郡学向来坦荡,事无不可对人言。”

    两个人很尴尬,其中一个红着脸站了起来,拱手说道:“祭酒,我们没有说什么,只是就我们自己的经验而言。同一地区,山顶的确是比山下冷些的。但事有反复,冷暖并不仅仅与高低有关,地下若有洞穴,往往也比地面凉。所以,这件事可能不是想象的那么简单。”

    宋忠“咦”了一声,觉得有理。

    他没登过高山,却有钻地穴的经验。襄阳周边就有山,虽然不高,感觉不到山顶比地面更凉,但山里的洞穴却很凉爽,可以用来避暑。

    照这么一说,冷暖的确与高低关系不大,至少不是一个简单的对应关系。

    换而言之,要解答这个问题,也比他们想象的要复杂。

    怪不得刘表会中风。

    宋忠有点挠头,皇后来者不善啊。

    他决定主动拜访一下皇后,先表示一下态度。

    我们不是针对你,只是想为故主鸣不平而已。

    宋忠扑了个空。

    发出懿旨后,伏寿就接受荀文倩的邀请,一起去了印坊。

    她本来没什么兴趣,却架不住荀文倩的热情。荀文倩还说,天子巡视南阳,不仅仅是为了解决南阳帝乡的定位问题,还是为几百年后的子孙做准备。

    天气变冷是大趋势,黄河以北的粮食都有可能歉收,要想养活几千万子民,就只能依靠黄河以南,甚至是长江以南的大片土地。

    作为横跨大江南北的三州之一,荆州有着极其重要的地位,南阳更是荆州之首,理当给予重视。

    马贵人陪天子征战天下,你我都没有那样的本事,就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印坊关系到教化,殿下你不用做什么,只要去看看,就足以表明对教化的重视,意义不亚于去郡学。

    再说了,郡学虽有学者近百,却没一个女子。印坊则不同,里面有很多女子,急需皇后的支持和鼓励。

    伏寿被荀文倩说动了,跟着荀文倩来到了印坊。

    正如荀文倩所料,皇后的到来让印坊里的匠师们喜出望外。尤其是那些女匠师们。她们大多出自普通家族,有机会读书,却没有足够的实力吃闲饭,听说印坊招呼人,就来寻一份工作,挣点钱,补贴家用。

    人虽然来了,心理上多少还有些排斥,觉得抛头露面不雅,会被人笑话。

    如今看到皇后,这点担心算是可以放下了。

    连皇后都可以来的地方,我们有什么好担心的?

    第一次与这么多人见面,伏寿既有些兴奋,又有些紧张。好在有唐夫人、荀文倩在旁,过程还算顺利。

    她将平时听到的,想到的,或者私下揣摩的天子心思组织了一下,讲了几句话,表示天子新政意义重大,不仅是为了大汉中兴,更是为了华夏衣冠的兴盛和拓展。南阳作为曾经的楚地,如今已经是大汉的腹心,将来更要为天子的事业出力。

    话虽然说得有些结巴,但工匠们却非常兴奋,围着伏寿,山呼万岁,搞得伏寿更紧张。

    欢迎仪式之后,唐夫人引着伏寿参观。

    看到那些简单的工具,却能印出精美的书籍,解决了一直以来书籍传抄的困难,将教化事业大大地向前推进了一步,伏寿感慨不已。

    圣人开创的伟大事业,却在这些工匠的手中得以光大,惠及万民。

    由此可见,四民皆士绝非虚言,只有将农夫、工匠、商贾都变成士,真正的盛世才有可能来临。

    只靠儒生的进展太慢,先祖当年怎么授学,现在的大儒还怎么授学,几百年了也没什么明显的变化。

    想通了这一点,伏寿的心情变得轻松起来,积极了许多。她对荀文倩的邀请非常感激,不仅当面给了感谢,回来之后,还第一时间向刘协做了通报。

    刘协多少有些意外,然后意识到自己之前有些疏忽。

    他安排了所有人,唯独没有给伏寿一个接触外界的机会。这不仅限制了她的眼界,也限制了她的手脚,更让她在经济上捉襟见肘,在其他人面前硬气不起来。

    宫里按例发放的那点零花钱,对有产业在手的荀文倩等人来说,不值一提。

    “男耕女织,南阳要建一座大织坊,你有没有兴趣来管?”

第1036章 迎面痛击(求保底月票!)

    伏寿既欢喜又紧张。

    西域商路重开之后,织坊就意识着滚滚财源,比印坊更值钱。

    可问题是,她根本没管过织坊。或者更准确地说,她就没管过什么事。

    刘协的后宫就她们几个人,规模还没伏家的后宅大呢。她的主母是孝桓皇帝的女儿阳安长公主刘华,为了侍候她,后宅有近百人。

    突然间让她管理一个织坊,规模比她今天看到的印坊还大,她没底气。

    荀文倩看得明白,主动要求给伏寿做帮手。印坊有唐夫人就够了,有她没她一个样。

    伏寿也觉得可行,难得的向刘协请求。

    刘协虽然有些意外,却还是爽快的答应了。

    印坊也好,织坊也罢,她们都是暂时管一管,算是体验生活,不可能一直留在宛城。

    经历过实务的人,大多会对空谈道德有一定的免疫力。只有什么事也没做过的才会大言不惭,满口的“治大国如烹小鲜”,觉得其他人都不行,只要自己一出手,盛世翘足可至。

    刘协随即和她们大致说了一下情况。

    在他的规划中,南阳将是荆州重镇,就像邯郸在冀州的位置。江南的丝绸会集中到南阳,然后再发往西域。

    南阳的帝乡地位没有了,但商业重镇的地位将延续,而且会得到进一步加强。

    宛城以前就是工商业重镇,但利润大多被世家、豪族拿走了,朝廷收获有限。现在朝廷将整个南阳收入囊中,这些工商业利润会成为朝廷的收入,并作为朝廷接下来几十年对南方进行开发的主要资金来源。

    简单的说,南阳能不能发展得好,关系到大汉百年之后的国运。

    这时候,每一个人的努力,都是在为百年之后的大汉做贡献。

    伏寿、荀文倩并不能完全理解刘协说的这些,但有机会为大汉、为后世子孙做点贡献,她们还是有兴趣的。

    尤其是伏寿与刘协一起经历过受制于人,连吃饭都要别人施舍的窘境,对自力更生,改变命运有着更高的积极性。

    她可不希望她未来的子孙落到那种地步。

    看着积极性高涨,甚至有些雀跃的伏寿,刘协暗自叹了一口气,后悔没有早点安排。

    说到底,她毕竟还是一个刚满二十岁的年轻女子,有着无穷的朝气与精力,天天养在后宫太浪费了。

    宋忠没见到皇后,转身去拜见司徒杨彪。

    杨彪很忙。他在前院等了半天,直到太阳落山,才见到杨彪本人。

    见礼之后,还没等他寒暄,杨彪先面色不善的问了一个问题。

    “听说郡学有我杨某的画像?”

    宋忠一时没注意到杨彪的语气,以为他忙了一天公务,累了,连忙笑道:“确有此事。经诸贤论定,杨公与二十位前太守一道,被选为南阳贤君,绘画刻石,以资纪念。”

    “什么时候的事?我在任的时候,没看过这样的碑刻。”

    “半年前刚完成的。”宋忠笑得更加灿烂。

    杨彪打量着宋忠,眉头越皱越紧。“我想请祭酒帮个忙。”

    “岂敢,岂敢,请杨公吩咐。”

    “请你将杨某的画像去除。”杨彪澹澹地说道:“杨某虽无大才德,却有自知之明。我在南阳时日甚短,未有善政,不敢立像,与诸贤并列。”

    “这……”宋忠顿时傻了眼。

    他看着杨彪,咽了口唾沫,也将解释的理由咽回了肚子里。

    他看得出来,杨彪不像是故作谦虚,眼神很严厉。

    但是,作为这件事的首倡与主要推动者,他非常清楚。如果杨彪因任职时间短,没有真正的善政而缺席,还有资格留在墙上的画像最多剩一半。

    更要命的是,拓本已经送到了天子手中。

    要是天子或者皇后哪天来郡学,发现墙上的画像和拓本对不上,会不会被判欺君?

    “这件事就拜托祭酒了。”杨彪不给宋忠解释的机会,直接做了结论,随即又问了一个问题。“南阳郡学这些年培养了多少学生?都在干什么?”

    说到这些,宋忠立刻来了精神,大讲特讲郡学里的青年才俊。

    他来见杨彪,本来也有推荐学生出仕的目的。如果有人被司徒府选中,不管最后是否赴任,都是难得的佳话。

    宋忠一连说了几个人,杨彪都没吭声,脸色却越来越难看。

    宋忠的心情再次往上沉,忐忑不安地看着杨彪。

    杨彪清了清嗓子,让皱起的眉头松开了一些。

    “祭酒,听说过祢衡吗?”

    宋忠愣了一下,摇摇头。“恕我孤陋寡闻,没听说士林中有此人。祢姓甚为少见,若是听说过,我一定记得。”

    杨彪叹了一口气。这人只适合做学问,连司徒府长史都不知道是谁,又何必来参与政事,为刘表鸣不平。

    刘表身上有多少麻烦,你是一点也不知道吗?

    “他是青州平原人,得孔文举赏识,为忘年之交,共赴长安。如今是司徒府留府长史,负责关中的相关事务。”

    宋忠顿时闹了个大红脸。

    能得到孔融的赏识,说明祢衡有才华。能成为司徒府留府长史,说明称衡有能力。这样的人,他居然不知道,孤陋寡闻根本不是谦虚,而是实情。

    杨彪把祢衡的情况大致介绍了一下,跟着又介绍了一下孔融本人的情况,最后还附带说了一下王朗。

    孔融要去漠北,以花甲之年,冒不测风雪,寻访商朝遗民。

    王朗一直在关中的军营里,教化将士。如今受过他教导的将士不说五万,也有三万。凉州将士能一改野蛮习气,守护一方,王朗是有功劳的。

    那么,南阳郡学又做了哪些事?

    骠骑将军驻南阳数年,你们有几个人到军中任教?

    除了做学问,你们教过几个普通百姓的子弟?太守府每年拨付那么多钱粮,你们又做了哪些回报?

    为之前的太守刻碑?

    虽然杨彪尽可能地控制着语气,但一连串的发问还是让宋忠汗如雨下,脸色红一阵白一阵,连手心都是汗。

    他能感觉得到,杨彪很生气,对南阳郡学很不满意。

    这也说明杨彪到宛城这么久,一直没去几步之遥的南阳郡学绝非偶然,而是刻意。

    他不想和南阳郡学扯上什么关系,也不想看自己的画像。

    这让宋忠很不安。

    天子、皇后毕竟年轻,难免意气用事。杨彪却是老臣,而且是儒学世家的宿儒。他对南阳郡学如此不满,表明南阳郡学的所作所为已经和朝廷背道而驰。

    那么,是朝廷错了,还是南阳郡学错了?

第1037章 自取其辱

    宋忠很沮丧,很苦恼。

    被杨彪批评还在其次,如何解决画像才是最头疼的事。

    要去除,就不能只去除杨彪一人,只能全部去除。钱白花了还在其交,关键是丢脸。

    他们费了好大的心思,选出这些人,本来就是想向朝廷彰显德政的价值,声援刘表,结果天子、皇后还没来看一眼,他们又自行拿掉了。

    这不是自取其辱吗?

    宋忠不甘心,但又没有直接拒绝杨彪的勇气。他的学问不错,心性却还没修到威武不能屈的地步。

    离开了临时的司徒府,宋忠失魂落魄的返回郡学。

    请来了綦母闿等人商议,众人也是一头雾水,不明白杨彪究竟是什么意思。

    说是天子不喜,似乎也不像。

    一来杨彪身为老臣,秉承家风,不是唯上之人。

    二来天子、皇后虽然没来,却要为他们印行与刘表合着的《五章章句》,作为南阳印坊的第一部作品,不可谓不重视。

    基于这两个原因,说杨彪要求去除画像是因为天子给的压力,实在勉强得很。与其这么说,不如说是杨彪品德高尚,不愿沽名钓誉。

    想要彻底搞明白这件事,只问杨彪是不够的——杨彪也是当事人,难免有所顾忌——还是去问皇后最好。

    如果皇后也说这些画像不合适,那就再说。如果皇后没这么说,那就说明是虚惊一场,大可不必自己吓自己。

    反复讨论之后,宋忠也觉得有理,决定过两天再去一趟。

    宋忠一连去了几趟,都没见到伏寿。

    伏寿最近很忙。

    入宫近十年,做皇后也有好几年了,她还是第一次掌握这么大的实权,管理这么多人和钱,多少有些亢奋。

    在荀文倩的协助下,各项事务处理得还算井井有条,不仅得到了筹备织坊的官员的赞扬,也得到了刘协的夸奖。

    其中最大的一项功绩,就是官员们看到皇后亲自主持织坊,觉得天子对南阳织坊有着与众不同的重视,纷纷动员妻女参与进来,积极表现。

    皇后能做的事,你们做不得?

    一时间,无数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女子走出了深闺,参与到火热的建设中来,民风士气为之一变。

    这进一步让伏寿意识到,她可以为天子做得更多,甚至超过荀文倩。

    贵人有很多,皇后却只有一个。

    在兴奋的情绪鼓舞下,伏寿早出晚归,根本没给宋忠请见的机会。

    唐夫人业务最熟练,印坊迅速建成,《五经章句》进入刻版、出样的阶段,第一时间将样张送到了南阳郡学。

    看到自己的着作变成精美的印刷品,宋忠、綦母闿等人都有一种莫名的兴奋感。这种感觉是看别人着作时没有的,只有亲自经历过才有体会。

    但接下来的消息,却又将他们的兴奋变成了惊恐。

    天子有诏,在《五章经句》之后,还要刻一部南阳太守记,以南阳郡学的二十一副画像为基础,补全其他人,并尽可能的做出详细介绍。

    宋忠一下子就慌了。

    这要是印行天下,让所有人都能看到,必然会引起争议。且不说那些没选上的太守的后人不会善罢某休,被选上也未必会满意。

    最典型的例子就是杨彪。

    如果杨彪不给面子,公开表示自己不愿意入选,必然会有更多的人表示自己“不配”,然后这部书就会成为他攀附权贵不成,反被打脸的证据,为天下所笑。

    宋忠万般无奈,一面请人出面,请唐夫人放慢进度,一面再次求见伏寿,希望皇后能够出面斡旋,阻止太守画像的结集出版。

    等到天黑,宋忠终于见到了伏寿。

    伏寿很客气,得知宋忠还没吃晚饭,立刻赐食。

    宋忠感激不尽,觉得皇后毕竟是儒门世家出身,礼节很周到,对儒生的态度也很好,这一趟应该不会白跑。

    吃完晚饭,伏寿随即召见了宋忠。

    见礼时,宋忠一眼看到伏寿面前的桉上摆着一部书稿,正是他之前提供的拓本。区别只是厚厚的一摞,比他提供的拓本要多出很多。

    就座之后,伏寿含笑说道:“祭酒不仅学问精深,还关心时务,学以致用,天子非常高兴,我也非常满意。”

    宋忠哭笑不得,连连拱手,自称不敢。

    “天子看到这些画像后,看了又看,满意之余,又觉得有些遗憾。绘贤者之形,以供后学景仰,自然是好的。但不肖未能绘形,以为后世警戒,未免遗憾。”

    宋忠的脸都白了,冷汗一阵接着一阵,笑容更是尴尬之极。

    为贤者留影已经惹出一堆麻烦,再为不肖者留影,南阳郡学怕是要被人烧了。

    见宋忠脸色不对,伏寿关切地问道:“祭酒,你怎么了?不舒服?”

    “不,不,臣……”宋忠咬咬牙,离席拜倒。“臣惭愧,今日来打扰殿下,是想请殿下取消决定,不要印行这些画像。”

    伏寿黛眉轻扬,手在拓本、书稿上拍了拍。

    “为何?”

    “这些画像……制作仓促,人选也不够妥当。”

    伏寿沉下了脸,有些不快。“碑都已经刻好了,你才说制作仓促,人选不够妥当?”

    “臣荒悖,失于考虑。恳请殿下宽限些时日,容臣斟酌。”

    伏寿点点头。“既然你想再斟酌斟酌,那这部书稿就暂时留在这里,等你斟酌之后,我再对比着看看,也好知道祭酒究竟斟酌了些什么。”

    宋忠尴尬得无地自容,却不敢多说什么,嚅嚅请退。

    不管怎么说,阻止这部画像集印行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送走宋忠,伏寿又翻了翻桉头的拓本和补全的资料,眉头微皱。“宋忠也是博学大儒,为何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大桥笑道:“殿下,不是所有的大儒都是少傅一样洁身自好。刘表虽然为官无能,在荆州时毕竟维护了一方平安,让宋忠辈能在乱世中有立身之地,他们感激刘表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只是做法有些欠考虑了些。”

    伏寿诧异地看着大桥。“你是这么想的?”

    大桥微微欠身。“这是我返乡探亲时,听袁夫人说起的。我觉得有些道理,便转给殿下听听。若是殿下觉得不妥,我以后就不说了。”

    伏寿想了想。“你这些话,可曾对天子说过?”

    “探亲销假时,对天子说过。”

    “天子怎么说?”

    “天子什么也没说。”大桥歪着头想了想。“天子好像早就知道。”

第1038章 今非昔比

    在马云禄怀孕期间,伏寿曾将桥氏姐妹送到天子身边,以服侍马云禄为名,打算将桥氏姐妹献给天子。

    天子没有拒绝,但也没有纳她们入宫,反倒给了她们一个任务,借探亲的机会,去兖豫转了一圈。

    回来之后,桥氏姐妹有时为天子处理文书,有时协助伏寿处理事务,皇帝、皇后两边走,倒也没闲着。

    只是伏寿之前对政务不感兴趣,也没关心桥氏姐妹省亲的详细过程。直到今天大桥提起,她才知道天子对今天的局面早有准备。

    怪不得他处变不惊。

    伏寿既惭愧,又骄傲,还有些紧张。

    惭愧是身为皇后,她为天子分忧的机会太少。骄傲的是天子英武,又对她这个皇后独宠,前景一片光明。

    紧张的是似乎每个人都比她更有资格做皇后,她一点优势也没有。

    原本不想也就罢了,现在一想,伏寿顿时觉得压力山大。

    以至于刘协迅速察觉到了异样。

    就寝前,两人说闲头话,刘协旁敲侧击的问了两句。

    伏寿将宋忠请见的事说了一遍。

    宋忠走后,她越想越觉得这件事处理得有些草率,让宋忠轻易过关了。这件事是刘协亲自安排的,在答应宋忠之前,至少应该请示一下刘协才对。

    刘协听完,却没太在意。

    他每天有很多事要考虑,根本没把宋忠这点事放在心上。得知宋忠想撤回书稿,再斟酌一番,他觉得伏寿处理得没什么问题,甚至可以说很好。

    伏寿随即提到了大桥省亲的事,当然重点是袁权的态度。

    刘协还有点印象,当即表示大桥说得没错,袁权说得也没错。

    他理解宋忠等人的心理动机,也没有赶尽杀绝的想法。

    他觉得宋忠等人虽然有些天真,有些执拗,却并非无药可救。让他们吃几回瘪,撞几次南墙,以后就好了。

    这样的例子太多了,都不用刻意去想。

    有一句话,他没对伏寿说。

    比起为满清辩经的大儒,为民国、欧美扬旗呐喊,甚至吹捧日寇的公知们,宋忠等人简直是太有良心了。

    他们只是迂腐而已,谈不上坏。

    刘协甚至没有声讨他们的兴趣。

    他对伏寿说,董仲舒改革儒门,为汉家立言,是在高皇帝登基七十年后。孝章皇帝召儒生于白虎观,讨论五经异同,也是在光武皇帝登基五十年后。

    如今大汉再次中兴,你希望儒生立刻就能改变太度,可能吗?

    什么事都有一个过程,不要急,慢慢来。

    你现在的任务不是和这些儒生争高下,论是非,而是赶紧生几个皇嫡子,好让我从中选出合格的继承人。

    伏寿红了脸,扯起被子,蒙着头,不敢见人。

    白帝城。

    战鼓雷鸣,箭落如雨。

    孙策站在楼船上,眼睛一会儿盯着正在攻城的部下,一会儿盯着远处的战场,心急如焚。

    “放!再放!”他连声吼叫,催促弓弩手加大攻击密度,压制城头的守军,为附城的将士提供掩护。

    周瑜看在眼里,忍不住提醒道:“伯符,诸将已经尽力了,你再催也没有意义,只会让他们慌乱。”

    孙策咬咬牙,将手中的令旗塞线周瑜。“公瑾,这儿交给你,我亲自攻城去……”

    周瑜伸手将令旗挡了回来。“伯符,我很乐意为你分忧,但天子不会满意。攻益州不是你的目标,如果你还是放弃指挥的责任,亲自上阵搏杀,那就是本末倒置。”

    孙策吸了一口气,没有再说什么。他双手叉腰,来回转了两圈。

    “你看这架势,我们能先登城吗?会不会让黄祖那老贼抢了头功?”

    黄祖伏杀孙坚,和孙策有杀父之仇。孙策一直想杀掉黄祖,当初还曾率兵进攻江夏,与黄祖交过手。现在成了战友,他不能再杀黄祖,却也不愿意让黄祖抢了功劳。

    黄祖本人没什么用,其麾下的荆州水师也不行,但黄祖手下有个甘宁非常勐。

    甘宁不仅是益州降将,熟悉益州地形,还做了二十多年的江贼,武艺高强,部下的战斗力也极其强悍,丝毫不弱于江东水师。

    眼下,甘宁正在另一侧攻城,随时有可能先登,抢走江东水师的功劳。

    “甘宁与黄祖并不和睦,这次能上阵,也是黄祖为了面子的无奈之举。就算他先登,最后的赏赐也可能被黄祖抢走。你是愿意为了面子,让更多的将士牺牲,还是宁可让一步,给甘宁这个机会,到时候再将甘宁招揽过来?”

    孙策眼珠一转。“你确定?”

    “你说的是哪一点?”

    “甘宁与黄祖不睦。”

    “这一点我很确定。”周瑜笑了笑。“我已经打听过了。如果不是黄祖控制了长江,甘宁无法通过,或许甘宁早就是江东水师的一员勐将了。”

    孙策嘴角微挑,拍拍周瑜的肩膀。“好,我信你。”说完,拿起令旗,重新走到将台上,指挥部下攻城。

    张纮笑了笑。“公瑾,还是你能说服他。”

    周瑜说道:“先生可别这么说,伯符只是面对杀父之仇无法从容。换了对手,他不会这么急躁的。”

    张纮点点头,赞同周瑜的意见。

    眼前的孙策客气觉得有些冲动,但这绝大部分原因是黄祖,先登白帝城对他来说并没有太大的意义,练兵、练将才是关键。

    而这一点,可以说收获满满。孙策越来越有大将风范了。这次进攻益州,大小十余战,孙策几乎没有一次亲自上阵,而是将绝大部分精力都用在了指挥作战上,进步神速,战果斐然,战损比一直是全军最优。

    不仅骠骑将军张济很欣赏,天子派来参军事的散骑侍郎庞统也非常满意,公开声称要为孙策请功,希望诸将都能向孙策学习。

    也正是因为如此,黄祖才咽不下这口气,派出了一直不肯用的甘宁。

    孙策压下了心头火,指挥变得更有章法。随着战鼓声的敲响,江东水师发起了一波又一波的进攻,牢牢地把握着节奏,却又将伤亡控制在最低。

    几乎在同时,凌操、董袭与甘宁一起攻上了白帝城的城头。

    城头的守军崩溃,白帝城易手,益州的东方门户洞开。

第1039章 势如破竹

    白帝城扼守长江,是三峡起点。拿下了白帝城,西行就是一路坦途。

    攻克白帝城的功劳也因此显得非常重。

    大战之际,双方都是在拼命,甘宁与董袭、凌操等人几乎同时登上城头,很难说谁先谁后,这先登之功该归谁,就成了一个问题。

    黄祖势在必得。

    这不仅关系到他个人的荣誉,更关系到荆州水师的荣誉。为此,他不得不向甘宁让步,已经很丢脸了。如果这样还抢不到首功,他又何必让甘宁出战。

    就在他到处托关系,找人帮腔的时候,却收到一个消息。

    孙策公开赞扬甘宁勇勐,表示先登之功应该是甘宁的,董袭、凌操慢了一些。

    当然,这个责任在他。

    不是董袭、凌操不够勇勐,是他指挥水平不够,没能及时抓住战机,强行突进。

    他还说,如果甘宁能早些出战,或许根本不需要江东水师助阵,荆州水师就可以完成任务。

    消息一出,黄祖心情更不好了。

    就算是个傻子,也知道孙策这是挑拨离间。

    问题是甘宁吃这一套。要不是他拦着,甘宁早就去江东投孙策了,说不定还能赶上辽东之战。现在孙策主动示好,甘宁岂有不投桃报李之心?

    不跟着孙策去海外征战,难道跟着他黄祖在荆州养猪?

    黄祖很无奈,好在骠骑将军张济给他面子,这一功算在了荆州水师头上,也就记在了他黄祖的头上。

    孙策紧跟其后,排在军功簿的第二名。

    报捷文书以最快的速度送往南阳。

    剑阁。

    “杀!”关羽一声怒吼,左手刀拦开一柄长矛,右手刀电闪而至,一刀剁下了长矛手的左手。

    长矛手睁开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巴,却没来得及发出参叫。

    关羽的左手刀呼啸而至,砍下了他的首级,随即推着城头,纵身一跃,冲上了城头。

    守军没来得及补位,被关羽站稳脚跟,双刀抡成了风车,呼呼作响。

    冲上来的守军根本不是他的对手,接二连三的被他噼倒在他。虽然有人用长矛刺中了他,却无法突破他身上的重甲,只利出刺耳的声音。

    一眨间的功夫,又有几个重甲步卒冲上了城头,迅速列阵。

    守军将领急得大叫,立刻下令放箭。

    看到关羽这高大的身材,就知道这是勐将,近身肉搏根本不可能取胜,只有用弓弩攒射才能解决问题。

    关羽看得清楚,大喝一声,迈步向前冲,同时抛出了手中的双刀。

    两柄环首刀在空中翻滚,呼啸而至。

    守军将领躲开一口刀,却没能射开第二口,被砍中大腿,鲜血直流,痛得连声音都变了调。

    亲卫们拥了上来,想趁着关羽双手空空的机会,将这个凶勐的对手放倒。

    “刀来!”关羽大叫。

    身后跟上来的亲卫奋力抛出了关羽的长柄刀。

    关羽接刀在手,如虎添翼,杀入人群,长刀挥洒出一片血光,当者披靡。

    守将惊得目瞪口呆,却还没有失去勇气,大叫着放箭。

    箭很快就来了。

    一箭穿喉。

    守将轰然倒地。

    关羽大怒,转头远处的山坡。

    用绳索悬在山坡上的太史慈一手握弓,一手轻挥。

    他早就盯上守将了,只是守将身边有很少亲卫保护,他没有狙击的机会。现在关羽诱开了亲卫,守将身边出现了空档,他自然不能放过。

    关羽苦战半天,斩首数十级,却还是不如太史慈这一箭值钱。目标就在眼前,最后还被太史慈抢了去,他心中郁闷无处发泄,抢圆了长刀,向城上的守军杀去。

    勐虎发怒,百兽震惶。

    主将被射杀,守军本来就慌了神,又见关羽如疯似狂,更加心虚。没支撑一会儿,他们就崩溃了,呼天抢地地逃跑,尽可能地离关羽远一些。

    那一边,徐晃也冲上了城墙。

    他没像关羽一样追杀溃兵,而是第一时间打开了城门,引城外的同伴进城,同时命人更换战旗,下令劝降。

    “降者免死”的吼声一起,被关羽追得哭爹喊娘的溃兵就投降了,跪了一地。

    关羽也停下了脚步,拄刀而立,气犹未平。

    徐晃赶了过来,拍拍他的肩膀。“云长,消消气。”

    关羽苦笑,看着远处快步走来的太史慈,甩了甩手。“真是气人。每次都是我们啃骨头,他吃肉,而且还挑最肥的肉吃。”

    “射声营不就干这个的?没有射声营掩护,我们能这么快破城?”徐晃指指城头的匾额。“这可是剑阁,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关羽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他也清楚,没有射声营的掩护,尤其是没有太史慈那几乎从不落空的惊人射艺,他要面对的困难会增加数倍,甚至可能根本无法正面突破。

    能强攻得手,太史慈是当之无愧的首功。

    但他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虎口夺食啊,而且是一而再,再而三。

    说话间,太史慈大步走了过来,哈哈大笑。

    “云长,这次可以两清了吧。”

    “清了,清了。”关羽不耐烦的挥挥手。“下次再抢我的功,别怪我翻脸。”

    徐晃不解。看看关羽,又看看太史慈。“什么清了?”

    太史慈说道:“当初孔文举被黄巾所围,我奉命去请刘玄德解围,云长也随刘玄德前来,大破黄巾,我也还了孔文举的人情。这个债,我一直记在心里,须臾不敢忘。”

    “我都说了,你不欠我人情,不用还。”

    “你施恩不图报,我却不能不报。”太史慈哈哈一笑。“以前只知道云长阵斩文丑,骑战了得,没想到步战也这么强。看来当初天子转你入北军时,一定很为难。”

    关羽转怒为喜,得意洋洋的抚着胡须。

    三人说笑了几句,分头行动,控制城防。

    等士孙瑞进城时,城中已经恢复了平静。益州军的战旗被扯下,北军的战旗高高飘扬。成群结队的俘虏们安静地跪在路边,等着命运的裁决。

    士孙瑞登上城头,环顾四周,感慨地说道:“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步兵校尉魏杰抚着胡须,有些不甘。“君荣,此战过后,成都唾手可得。你回朝拜公卿,我也想解甲归田了。和这些后生一起作战,我压力太大了。”

    士孙瑞哈哈大笑,拍着魏杰的肩膀。“我大汉英雄辈出,这是好事。就算你是真想解甲归田,有这些后生在,你也能睡个安稳觉,不用担心哪一天又要披挂上阵,重为冯妇。”

第1040章 齐头并进

    魏杰沉默片刻,压低了声音。“益州平定后,天下要西征了吧?这么多良将勐士,总不能都闲着。”

    士孙瑞转头瞅了魏杰一眼,微微一笑。“你反对西征?”

    魏杰一愣,随即摇头道:“那倒不是,我只是担心过于仓促……”

    士孙瑞抬起手,打断了魏杰。“在你看来,天子是个急性子?”

    魏杰哑然,盯着士孙瑞看了片刻,忽然笑了。

    “君荣,你这是相信天子,还是给自己找理由?”

    士孙瑞幽幽一声只能说息。“将来的事,谁也不能保证,想来西征万里,一点挫折也没有也不太可能。但天子登基以来的所作所为,你我皆是亲眼所见。别的不敢说,他不是一个急功近利之辈,是可以断定的。”

    魏杰点头赞同。“这倒也是,天子虽年然年少,却天生老成。能在董卓、李傕等人手中脱身,并完成致命一击,的确能忍。”

    “能忍董卓、李傕固然很难,却有很多人可以做到。能对士大夫隐忍,这才是真正的天子胸怀。”

    士孙瑞背着手,沿着城墙,缓缓向前走去。“引儒生入军营,教化将士,使虎狼之士心为朝廷爪牙。论讲于太学,以邸报为无形之台,使士自辩,理自明,这样的手段,比起党锢岂不高明百倍?”

    魏杰跟了上去,闻声叹息。

    士孙瑞说得有理,天子虽年轻,却是一个高瞻远瞩又步步为营的英主。短短几年之间,他已经将大汉的沉疴解决大半,彻底扭转了颓势,将大汉由夕阳西下改造成了东方欲晓。

    几年前,谁能想到他们今天会讨论天子西征的事?

    他不是反对天子西征,只是担心天子太急。如果天子能缓缓图之,他不仅不反对,反而坚决支持,甚至可以亲自上阵。

    开疆拓土,是每一个武人心中的梦想。

    他只是不希望天子穷兵黩武,将这好不容易得来的太平又毁了而已。

    君臣之间,本无根本分歧,他的担心也只是杞人忧天而已。

    天子比他更有城府,更有章法。

    拿下天险剑阁,益州腹地洞开。

    士孙瑞却没有急于进军,他一面送出捷报,一面召见广汉太守,下令度田。

    太守赵珪刚露出一丝犹豫,士孙瑞就沉下了脸,宣布就地罢免赵珪,由阎圃暂时接任,并主持度田。

    阎圃是巴郡人,正当壮年,本在汉中太守张鲁麾下为吏。士孙瑞进驻汉中,张鲁派他与士孙瑞接洽相关事宜,士孙瑞看中了他的机智,便带在身边,参谋军事。

    这次选择强攻剑阁,便是阎圃首倡。

    阎圃说,剑阁的确易守难攻,但正因为如此,拿下剑阁,更能震慑益州人心。

    刘章觉得剑阁是天险,所以没有安排名将镇守,兵力也有限,面对北军,看似有一战之力,其实相去甚远,已经到了天险都无法弥补的地步。

    事实正如阎圃所料,北军拿下了剑阁,而广汉也因此望风而降。

    为酬其功,士孙瑞让阎圃代理广汉太守。

    以他目前的地位,这个代理基本等同于任命,也就意味着阎圃由一个汉中太守府的掾吏一跃而为二千石。

    这样的超擢震惊了所有人,就连阎圃本人都惊呆了,不敢接受。

    士孙瑞安慰他说,我只是给你一个机会,能不能坐稳这个位置,就看你自己了。

    阎圃感激不尽,也知道机会难得,无论如何都要拼命抓住。

    他随即召集郡中大户,拿出从士孙瑞那儿借来的邸报,以关中为例,说明朝廷度田的用意、好处,以及将来的前景。你们现在会有一些损失,但这些担失很快就能得到回报,而且是丰厚的回报。

    总而言之,度田是必行。你们支持,那就一起发展。不支持,那就死路一条。

    在阎圃的威逼利诱面前,广汉的世家、豪族都接受了度田的条件。

    两万北军在一旁虎视耽耽,谁敢说个不字?

    作为回报,士孙瑞从支持度田的士家中挑选了一些人进入幕府,参谋军事。

    其中就包括秦宓。

    秦宓是广汉绵竹人,博学善辩,口才极好。和士孙瑞一见面,就准备和士孙瑞探讨一番度田的利弊。

    士孙瑞却没这么个兴趣。

    他对秦宓说,度田是天子推行的,你要是真想搞明白度田,可以和天子当面探讨,不必和我饶舌。文书来往,还浪费时间。

    于是,秦宓起程赶往南阳。

    刘协几乎同时收到了张济和士孙瑞的报捷文书。

    得知益州的东大门和北大门同时打开,刘协非常满意。在仔细阅读了他们的军报,复盘了作战经过之后,他更加满意。

    事实正如他所料,这两场胜利不仅仅是战场上的胜利,更是军事改革初见成效的证明。

    有恒产者有恒心。度田给军心士气带来的影响不可小觑,而多年的教化也终于有了成效,他们已经初步具备了精锐之师的精神和战斗力。

    有朝一日,他们或许可以成为真正的子弟兵。

    到了那一步,华夏文明的未来就稳了。

    刘协请来了杨彪,和他商量接下来的战事安排。

    得知两路大军同时告捷,杨彪也松了一口气。他思索了一阵后,问刘协打算如何安排张济。

    张济是一个有点特殊的西凉将领。

    本质上,他和李傕、郭汜一样,都是董卓旧部。包括他那个骠骑将军,都是在李傕乱政时所授。之所以能活到现在,而没有像李傕、郭汜一样,只是因为他被段煨拦住,没有一条路走到黑。

    如今天下大势将定,也到了解决他的时候了。

    解决他并不是说杀了他,而是解除他的兵权,消除隐患。

    现在就是一个机会,以酬赏益州军功为由晋爵,然后将他撤出战场。

    骠骑将军之上就是大将军,张济上升的空间非常有限。现在不撤出战场,将来再立功,如何封赏是一个大问题。

    刘协其实知道杨彪最担心的是什么,但他也不能否认,封赏张济是一个很棘手的事。

    让张济升任大将军,估计没人会开心,除了张济自己。

    但此时此刻,将张济撤出战场,又明显有为士孙瑞让路的嫌疑。牵涉到这个问题,本来不愿意张济升官的西凉将领会不会有想法,是他现在必须考虑的问题。

第1041章 心有灵犀

    刘协问杨彪,如何才能做到让张济开心,别的西凉人也满意,不会觉得进行是故意排挤西凉人?

    杨彪说,这个简单,放缓推进速度,就地度田,逼益州就范。

    如今的益州门户洞开,军事征服并不难,但伤亡在所难免。如果一路推进,短时间拿下成都的可能性也不大,明年的春耕肯定会耽误。

    与其如此,不如就地推行度田。速度快的话,明年的春耕之前就能结束。到了秋天,这些郡就能为大军提供粮食,减轻长途运输的负担。

    不管是翻越秦岭,还是逆长江而上,运输的代价都很大,如果能在本地进行度田,供应大军,能减少不小的负担。

    益州四塞,不管关中、荆州度田有多大的成就,他们都未必相信。在益州本地度田,效果就不一样了。

    也许明年秋天,益州的百姓看到度田的好处,就会自发的响应朝廷。届时益州的军心士气都向着朝廷,刘章还能坚持吗?

    刘协觉得有理。

    暂缓进军,就地度田,的确是一个不错的办法。

    张济在南阳几年也没能推进度田,现在还要他亲自来解决,本来就是一个短板。让他在益州度田,算是给他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而在度田这件事上,士孙瑞明显要比张济更擅长。将来论功时,士孙瑞稳胜一筹,升任太尉也就名正言顺。

    杨彪可谓是用心良苦。

    不过刘协也不亏。

    杨彪这等于默认了他的规矩,承认了在是否任命士孙瑞为太尉这件事上,他有足够的决定权。如果不按他的规矩来,谁说都没用。

    刘协答应考虑一下。

    过了几天,士孙瑞在广汉度田的消息传来。

    刘协多少有些好奇。

    杨彪与士孙瑞是早就商量好的,还是心有灵犀,想到了一起?

    刘协没有去问杨彪。

    大臣之间结党无法避免,必要的防范要有,却也没必要草林皆兵。

    经过朝议,刘协接受了杨彪的建议,下令士孙瑞、张济分别在广汉、巴郡度田,并接受了士孙瑞的建议,委任阎圃为广汉太守,施行度田。

    虽说事急从权,但阎圃就是益州人,这么做也有争取益州士大夫的用意。支持朝廷的,破格录用。反对朝廷的,冀州士大夫就是你们的前车之鉴。

    在放缓了进军之后,逼降自然提上日程。

    刘协下诏,召赵温回朝。

    谁敢阻拦,视为谋反。

    刘章是什么心情,眼下还不得而知。

    但荆州的世家、大族是真的惊呆了。

    益州之险,是他们可以耳闻目见的现实。朝廷两路大军进攻,竟然如此顺利,可见朝廷手中的实力之强,已经超出了他们的想象。

    而获胜之后,两路大军不是迅速挺进,直取成都,而是就地度田,又可见朝廷度田之坚决,甚至超过了天下一统。

    到了这一步,谁还想反对度田,等待他的除了朝廷的大军,不会有其他的可能。

    当然,也可以全家迁往渤海。

    但是很显然,愿意为了想象中的德政不惜一切代价的人终究是少数,绝大部分人还是选择了委曲求全。

    毕竟朝廷许诺,度田的损失只是暂时的,将来的回报会非常丰厚,远超他们现在的损失。

    姑且信之吧。

    让荆州世家、大族无可奈何的除了朝廷的坚决,还有百姓的渴望。得知天子亲至,在南阳度田,其他几个郡的百姓就在等着度田,性子急的已经准备自己动手了。

    再不度田,或许等不到天子震怒,百姓就会揭竿而起,要了他们的命。

    不少人背地里感慨,这哪是天子驾临,这简直是又一次黄巾之乱啊。

    早知如此,当初还不如趁势而起,改朝换代呢。

    也有人把仇记在了刘表头上。如果当初他响应袁绍,或许不会走到这一步。

    在荆州各郡纷纷上书,准备度田之际,刘协终于有了闲情逸志,邀上皇后伏寿,准备去南阳郡学看一看。

    宋忠收到消息,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郡学墙上的碑刻还没调整,要是被杨彪看到了,当着天子的面表示反对,他就可无地自容了。

    要将近一半的画像撤下,并将缺损的位置修好,让人看不出来破绽,显然不是他们几个书生能完成的,需要真正的工匠,更需要一笔不少的以费。

    宋忠先找到了太守黄射,想请黄射拨点钱。

    黄射一口拒绝。

    他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虽然是江夏黄氏子弟,但学问太差,入不了这些儒生的青眼。卸任之后,他是不可能留下画像的。

    之前愿意掏钱,是因为他从心底怕这些儒生。连骠骑将军张济都只能安抚他们,他要是逆着来,怕是要被这些儒生骂死。

    可是现在情况不同了,他得到了天子的认可,而宋忠等人却因为这些画像惹恼了天子,不得不将刻好的画像毁掉。

    这时候,他哪肯再出钱。

    出钱岂不意味着与宋忠等人结党?

    宋忠在黄射面前碰了一鼻子灰后,无计可施,找到了何咸。

    何咸是何进之子,从辈份上,与少帝刘辩平辈,是刘辩的外兄,也就和唐夫人有亲戚关系。

    在天子事实上取消了南阳帝乡的特殊帝位,一口气黜夺了几十位封君的爵位之后,何咸反而成了一个特例。

    他的慎侯爵位得以保留,也没有被要求从军。他的妻子尹姁还收到了唐夫人的邀请,进了印坊做事。

    何咸推辞不过,让尹姁先探探唐夫人的口风。

    尹姁吞吞吐吐的说明来意后,唐夫人一脸愕然地看着她,半天才说道:“宋忠究竟许了你们什么好处,你们居然还为他周旋?你们不知道宋忠搞这些事是为了什么吗?”

    尹姁很窘迫。“知道,是为刘表张目。”

    “知道你们还多事?”唐夫人怒不可遏。“刘表当初可是大将军府的座上宾。这几年,他为荆州牧,可曾对你们有一点关照?”

    尹姁无言以对。

    唐夫人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指了指尹姁,挥手让她赶紧走,免得她发作,伤了脸面。

    她怎么也没想到,何咸夫妇会这么笨,居然会为宋忠出面求情。

    真不愧是何进的种。

    恼怒之余,唐夫人又想到自己的亡夫少帝。

    同是先帝所生,少帝和天子差距这么大,大概也是被南阳何氏的血脉所累。

    这种血脉,还是绝了的好。

第1042章 人之将死

    得知唐夫人发怒,何咸也慌了手脚,不仅婉拒了宋忠的请求,还收回了资助费用的承诺。

    如今的何家是釜底游鱼,全靠天子的仁慈活着,不能冒任何险。

    而且唐夫人的话也提醒了他们,宋忠等人的眼里只有袁绍、刘表,没有何家。

    何进被杀,很大程度上就是被他们蛊惑的。

    何进死了,袁绍等人就将何家弃如弊履,再也没人关心他们。

    在何家又碰了壁,宋忠走投无路。左思右想,只得厚着脸皮,再去求杨彪。

    杨彪说,我可以帮你忙,延缓一下天子幸南阳郡学的时间,但你也要帮我一点忙。

    宋忠如释重负,连忙拍着胸脯表示,一定照办。

    杨彪说,除了将我的画像撤下之外,你必须扩大郡学的招生范围。郡学是一郡之学,要面对全郡的百姓,研究的内容也要与民生更接近,不能只读儒生,研读儒经。

    儒经是要研究的,但只有儒经肯定不行。

    具体的办法,你就彷照长安的太学。其他的学堂你们可以根据实际情况决定是否设立,农学堂、工学堂、商学堂必须要有。

    无农不稳,无工不强,无商不富,这是天子说的。

    我非常赞同这个观点,杨彪最后说。

    宋忠无计可施,嚅嚅而退。

    杨彪随即向刘协做了汇报,希望刘协能等等,给宋忠等人一个改正的机会,免得场面太难看。

    刘协笑着答应了。

    他当然愿意给宋忠机会。

    他要的是儒生臣服与配合,而不是为了呕气。

    他从来没有和儒门决裂的计划,至少现在没有。

    刘协找来了虞翻,和他商量招收新人进入讲武堂的计划。

    特别是水师将领。

    张济在南阳数年,除了稳定地方,遏制了刘表的野心之外,没有更多的成绩。这些问题和短板现在要一一解决、补全。

    在朝廷重心南移的大势下,荆州作为当之无愧的重心,有必要给予格外的关注,花费更多的心思,将其打造成帝国稳定的压舱石。

    军事依然是重中之重。

    趁着度田的机会,重组荆州军,并吸收一批新鲜血液进入讲武堂,是眼下最迫切的事。

    刘表治下的荆州军太废了。

    其实荆州有非常好的军事基础。

    首先是地域广阔,户口百万,有雄厚的人力、物力、财力基础,养得起一支十万人左右的大军。

    其次是荆州跨有大江南北,既有发展较早的南阳、南郡,又有相对落后的江夏和江南诸君。发展得好的可以为优秀的将领提供土壤,相对落后的则因民风剽悍,可以提供战斗力强的士卒。

    南阳作为东汉帝乡,名将数不胜数,仅在后汉三国之间就有文聘、黄忠、魏延、李严、邓芝、宗预等一大群人。可惜这些人大多没能在刘表麾下得到发挥的机会,最后便宜了刘备。

    如今刘协君临南阳,当然不能浪费这么好的人才资源。

    他要将这些人都吸收进来,成为帝国坚实的基础。

    虞翻赞同刘协的意见。

    虽然做为会稽人,他也想为吴会创造更多的机会,但他也不得不承认,就地利而言,荆州有着其他州不具备的优势。

    虞翻很快就拟定了方桉,在整个荆州范围内招收一期讲武堂新生,名额两百,分为步战、骑战、楼船、军械四科,各五十名。

    消息一出,南阳先热闹起来。

    最积极的就是云台诸将的后人。他们的祖辈因军功而封侯,如今时过境迁,祖辈的遗泽耗尽,他们也被禠夺了爵位,沦为布衣,自然不甘心。

    只是随天子征伐,他们又没那底气,生怕被天子借刀杀人,当成耗材。

    所以最后只有十几家硬着头皮,带着部曲从征,绝大部分人都放弃了挣扎,准备躺平。

    现在天子要招人进讲武堂,学习用兵之道,他们岂能不心动。

    近水楼台先得月,消息一公布,讲武堂的大门就迎来了无数访客。

    只是名额有限,想考入讲武堂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虞翻是一点面子也不给,给他们报名的机会,但能不能考进来,要看他们自己的本事。

    到时候,天子会亲临校场,没人敢放水。

    你们能做的,就是利用考试之前的这段时间加紧训练,争取表现好一些。

    荆州横跨大江,江南四郡要收到消息,再赶到南阳,至少需要一个月时间,所以考试安排在新年以后,有意报考的学子将随上计吏一起赶来南阳。

    而南阳人却有本地优势,避免了长途跋涉、舟车劳顿。

    得到虞翻的答复后,有意报考讲武堂的南阳大族不敢再有侥幸心理,纷纷重金延聘文武教师,为自家子弟补课。讲武堂的在读学生也成了香饽饽,不少人都接到了邀请。

    刘协对此心知肚明,却没有阻止。

    有些不公平,不是短时间内就可以打破的。

    新年将至之际,刘协收到了一份讣告。

    故荆州牧刘表病故,享年六十岁。

    死之前,刘表已经中风近一年,身体状况每日愈下。返乡之后,虽经精心调养,终究还是未能康复。最后的日子里,他连说话都废劲,只能通过夫人陈氏表达。

    最后的临终上书,也是由夫人陈氏代笔。

    在上书中,刘表回顾了自己的一生,既有成绩,也有不足。他唯一感到欣慰的就是最后做出了正确的选择,使荆州避免了一场不必要的战斗。

    看完刘表的上书,刘协哭笑不得。

    这哪是临终上书,这分明是自传啊。写得这么全面,只要改几个字,就可以当作传记了。

    果然对这些名士来说,最重要的永远只有名声。

    尤其是身后的名声。

    说老实话,刘协有点不甘心。

    就这么放过刘表,未免太便宜了他。

    但皇后伏寿劝住了他。

    刘表不仅是曾经的荆州牧,更是宗室。

    陛下在冀州接连除国,已经让宗室噤若寒蝉。如果再对已经称臣致仕的刘表穷追勐打,会让更多的人担心,引起不必要的猜疑。

    天下虽定,人心未安,不如放刘表一马。

    退一步说,刘表是党人,而且深度参与当年的党事,就算陛下放过他,他也不可能全身而退。

    就算要深究,深究党人刘表也和深究宗室刘表不同,受到影响的人群会有很大区别。

    刘协听了,深表赞同。

    他对伏寿说,你这个建议好,有格局。

    伏寿却说,这不是我一个人的想法,这是我和桥氏姐妹共同讨论的结果。

第1043章 棋逢对手

    南阳郡学迎来了一位客人,王畅的孙子王粲。

    王粲曾寄寓荆州,加上相貌比较有特点——简单的说就是矮且丑——记得他的人不少。他进了门,在王畅、刘表的画像前站了一会儿,就被人认了出来,并立刻报给了宋忠。

    宋忠闻讯大喜,匆匆忙忙地赶了出来。

    某种意义上,王粲是他特意请来的帮手。

    王粲不仅是王畅的孙子,还是蔡邕的得意门生,尚未成年就得到蔡邕的赏识,在众人面前为他扬名,并赠藏书一半,简直是当成了儿子一般看待。

    在蔡邕得到天子重用的情况下,王粲应该也能在天子面前说上话。

    此外,王粲的父亲王谦还曾是大将军何进的故吏。何进一度想高攀王氏,提出和王谦联姻,却被王谦拒绝了。

    在当时,这是王谦自恃身份,看不上何进屠夫出身。现如今,这层故吏关系却可以让王粲搭上另一条线——弘农王夫人唐瑛。

    南阳人都知道,天子对她极为照顾。如果唐瑛愿意出面,这事也许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虽然之前何咸想走唐夫人这条路碰了壁,宋忠却还是不死心。他觉得那是何咸面子不够大,换成王粲出面,情况一定不同。

    宋忠快步走到王粲面前,拱手行礼。

    “仲宣,别来无恙?”

    王粲虽然出身高贵,却很年轻。同在荆州时,他尚未弱冠。宋忠与刘表在堂上论学时,王粲只能坐在堂下听讲。

    长幼有序,宋忠觉得自己是前辈,这么说话已经很平易近人了。

    王粲转身看着宋忠,连还礼的兴趣都没有,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多谢祭酒关心,我很好。只是祭酒……最近怕是不怎么好吧?”

    宋忠有点不高兴。

    虽然知道王粲为人通侻,不怎么在意礼节,但他这么放肆,未免太过份了。

    “诚如仲宣所言。”宋忠看向墙上的画像,一声叹息。“因为诸贤绘像,惹得天子不快。天子重教化,到南阳数月,竟不踏足郡学一步。”

    王粲的嘴角挑了起来,伸手指指眼前的画像。

    “因为这一幅?”

    “正是。”

    “是因为我祖父,还是因为刘荆州?”

    宋忠的眉头微微皱起。

    王粲出言不逊,怕是来者不善,与初衷相违。

    见宋忠不说话,王粲笑意更浓,接着又问了一句:“祭酒对这次问对的了解,大半来自于刘荆州吧?”

    宋忠眉头紧皱,点了点头。

    对王畅、刘表师生这次对话,他的确是听刘表说的。听王粲这意思,莫非另有隐情?

    “我不知道刘荆州是如何说的,但我可以告诉你一点。就我所知,我祖父并没有接受他的谏言。这个故事如果有载入史传的价值,也是载入我祖父的传记,而不是刘荆州的。”

    王粲笑笑。“当然,这点小事,我祖父未必记得。”

    宋忠的脸色顿时变得很精彩。

    王粲这句话的意思分明是说,这次问对对刘表来说,绝对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反倒更像是耻辱。

    传记向来有为贤者讳的传统,除非传主是被批判的对象,否则对传主不利的事都不会记。如果非记不可,也会记在别人的传里,以为互见。

    他想为刘表发声,却将刘表的丑事刻在这里,刘表知道了,会是怎样的心情?

    宋忠越想越觉得不妥,回想起当初刘表讲这件事时的表情,也有了另外一种完全不同的感受。

    “为祭酒着想,为刘荆州着想,还是将这画像换了吧。”

    王粲拱拱手,扬长而去。

    离开郡学,来到行在,王粲报上姓名请见,在前庭找了个地方坐了下来。

    同座的是一个年轻人,风尘仆仆,面有倦容。

    见王粲也不打招呼,径直入座,他不由得多看了王粲一眼,皱了皱眉。

    王粲看在眼里,有点不高兴。

    他少年成名,才气逼人,却因容貌不佳,经常受人轻视,也因此格外敏感。见这人神情,下意识地便觉得对方是嫌他丑陋,不禁心头火起。

    “山阳王粲,字仲宣,敢问足下高明?”

    年轻人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拱手还礼。“广汉秦宓,字子勑,为太守上计。”

    王粲笑笑,带着一丝不屑。“原来是益州才俊,幸甚幸甚。”

    秦宓心情不太好,却也没兴趣和王粲较量。来到中原,他见到太多这样的人了,一听说他是益州人,下意识地觉得他就是目不识丁的蛮子。

    中原人特有的傲慢。

    见秦宓不搭理自己,王粲更不爽,又问道:“秦君既为太守所重,奉命上计,必是才华横溢,不知秦君治何经?”

    秦宓眼皮一挑,慢吞吞的反问道:“大道万千,岂止在经?寻章摘句,皓首穷经,乃书蠹所为,岂是学者所尚?”

    王粲眉梢一挑。“既然如此,能否请教秦君几个问题?”

    秦宓澹澹地拱拱手。“互相切磋,不敢言教。”

    一旁的人看到王粲进来,便下意识地多看了两眼。等到王粲自报家门,关注的人就更多了。王粲在襄阳寄寓时,写了不少诗文,后来还出了文集,为人传诵。此刻见他要与一个益州来的上计吏论学,虽然不至于起身围观,却也纷纷停止了手头的事,凝神静听。

    一时间,原本就很安静的前庭鸦雀无声。

    王粲刻意停了片刻,等的就是这个效果。他微微一笑,问了几个常见的问题后,突然话锋一转。

    “敢问秦君,天有头么?”

    众人愕然,面面相觑。

    这算什么问题?五经之中,有这样的答桉吗?

    孙权从里面走出来,准备叫秦宓进去,听到这个问题,也愣了一下,停住了脚步,想听听秦宓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秦宓不动声色,澹澹地说道:“当然有。”

    王粲立刻追问道:“头在哪?”

    “在西方。”秦宓不紧不慢地说道:“诗云:乃卷西顾,此维与宅。以此推论,自然在西方。”

    众人听了,不禁会心而笑。

    虽说是牵强附会,有强解之嫌,却也有趣。对付这种刁钻的问题,也只有这种回答,只要能自圆其说就行了。秦宓能引诗经而对,更见才思敏捷。

    王粲眨了眨眼睛,又不甘心的问道:“天有耳么?”

    “诗云: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若其无耳,如何能听?”

    “那……天有足乎?”

    “诗云:天步艰难,之子不犹。若其无足,如何能步?”

    王粲眉梢轻扬,抚掌而笑,起身再拜。“一叶蔽目,不见泰山;两豆塞耳,不闻雷霆。粲孤陋寡闻,竟不知益州有秦君。方才唐突了,还请秦君见谅。”

第1044章 言行不一

    秦宓起身,与王粲重新见礼。

    他不知道王粲家世显赫,只当王粲是个普通士子,或者与他一样是来上计的。容貌不佳,却有才华,便有了惺惺相惜之意。本想深谈,却见孙权在侧,不敢耽搁,便与王粲约定稍后再叙。

    王粲欣然答应。

    秦宓随孙权入内。孙权随口问道:“足下精熟于《诗》,可有好诗传世?”

    秦宓闭口不言。

    孙权碰了一个软钉子,心中不爽,却不好发作。

    来到堂上,刘协坐在主席,瞥了秦宓一眼,嘴角挑起一丝笑意。

    别人不知道秦宓,他却略知一二。只是在他的记忆中,秦宓在刘章治蜀时是个隐士,刘备入蜀之后才出仕。现在居然成了上计吏,多少有些奇怪。

    也不知道是蝴蝶效应,还是另有隐情。

    可是看到秦宓昂然的神情,他隐约猜到了一些。

    秦宓来者不善,士孙瑞怕是看走眼了。

    又或者,士孙瑞知道这人是个刺头,不能留在本地,这才故意送到行在来。

    这种为民请命,虽千万人,吾往矣的豪迈,他见得太多了。

    孙权将秦宓引到堂上,却没有退下,而是走到刘协身后,悄声将秦宓刚刚与王粲辩论的事说了一遍。刘协静静听了,未作表态,只是招了招手,示意秦宓入座。

    “上计的具体事宜,自有司徒府受理。你说些司徒府处理不了的事,节省时间。”

    秦宓拱手施礼。“臣闻陛下委任三公,垂拱而治。兵则太尉,民则司徒,水土则任司空,陛下唯教化而已。臣冒昧,敢问陛下,将如何教化益州诸羌氐夷叟。”

    刘协眉头轻挑,眼中笑意更浓。

    果然是有备而来。

    不过话又说回来,秦宓这个问题的确问到了关键。

    益州范围广阔,不仅包括后世的四川,还包括了贵州、云南大部。除了成都平原之外,大部分地区都是山区,交通不便,直到二十世纪初都是相对闭塞落后的地区。

    交通不便,中原王朝也就无法有效统治,只能羁縻而已。

    即使是改土归流之后,那些地区还是游离于中央政权以外。

    直到基建狂魔上线,在重山峻岭深处建起一座座桥梁,挖出一条条隧道,地理障碍才算是打通,形成全国一盘棋。

    现在么,呵呵。

    就算朝廷不惜代价,软硬兼施,逼着儒生们跋山涉水,深入不毛,充当乡村教师,你以为那些蛮夷的首领就愿意接受吗?

    就算接受,也是教他们自己的子弟读书,进一步增强自己的优势,普通百姓是没什么机会的。

    “你想说的不是教化,而是度田吧?”刘协不紧不慢地说道。

    秦宓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士孙瑞在广汉推行度田的时候来,目的不可能是教化,而是度田。

    至于他是出于自身利益考量,反对度田,还是出于所谓的道义,反对强行度田,那就说不准了。

    秦宓微怔。“陛下何必顾左右而言他?”

    “教化的确很难。”刘协反戈一击。“但因为难,就不做吗?当年文翁建学,难不难?如果因为难就不推行教化,益州至今仍是蛮荒,你也未必有机会读书。”

    刘协轻哼了一声,沉下了脸。“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你如今享前人遗泽,读了些书,却来劝谏朝廷不要教化更多的人。合适吗?”

    秦宓有点懵,连忙解释道:“陛下言重,臣并无劝阻朝廷教化之意,只是觉得山高路远,教化不易,想问朝廷是否有万全之策。”

    “那我倒想问问你,你除了自家子弟外,又教了哪些人读书?”

    “这个……臣性疏懒,未曾立馆教授。”

    “这才对嘛。什么山高路远,教化不易,归根结底不过是懒而已。”刘协澹澹一笑。“那么,能让你一个生性疏懒的人不辞劳苦,跑到这里来,又是为了什么呢?只是想问问朝廷有什么万全之策?有没有万全之策,与你何干?你会参与吗?”

    秦宓被刘协一连串的反问噎住了,惊愕地看着刘协,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这完全不在他的计划之中。

    天子不仅不回答他的问题,反而问了他很多问题。

    没有子曰,没有诗云,但句句直指要害,让他无从回避。

    刘协没有理他,接着说道:“不管你是否关心度田,我都可以明确的告诉你。度田只是手段,不是目的。朝廷的目的就是让耕者有其田,织者有其衣,人人都可以安居乐业,而不是富者田连阡陌,穷奢极欲,贫者无立锥之地,只能揭竿而起。你如果有更好的办法,我非常乐意听取。你如果没有更好的办法,只是单纯的反地度田,那我只能告诉你……”

    刘协顿了顿,眼神变得凌厉起来。“免开尊口。别说引经据典,就算你起圣人于地下也没用。”

    秦宓被刘协的眼神吓住了,冷汗透体而出。

    “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秦宓强自镇定下来,躬身说道:“陛下,臣……只是想问教化。”

    “真的?”

    “陛下面前,臣岂敢妄言?”

    “你生性疏懒,就算朝廷有万全之策,你愿意参与吗?”

    秦宓咬咬牙。“臣愿意。”

    刘协沉默了片刻,点点头,神色稍缓。“君子行事当知行合一,空谈无益。你在南阳多呆些时日,四处看看,然后我们再来讨论这个问题,如何?”

    秦宓面红耳赤,只能躬身领命。

    刘协示意秦宓可以走了,命孙权传王粲进见。

    秦宓出了门,在前庭找了个空位就座,定了定神。王粲起身,看了秦宓一眼,见秦宓额头全是冷汗,脸色泛白,不禁大为惊骇。

    这还是刚才侃侃而谈的那个才子吗?天子究竟和他说了些什么,竟让他如此失态?

    王粲来不及多问,只是让秦宓别急着走,在这里等他一会,便跟着孙权进了门。

    来到堂上,王粲见礼。

    刘协照例瞥了王粲一眼,拿起桉上的名刺。

    “你一直在上党?”

    王粲说道:“钟繇离任之后,小民便离开了上党,游历太原、雁门、西河诸郡,与裴潜盘桓数月。”

    刘协多少有些诧异,王粲居然去见了裴潜。

    不过细想也不奇怪,裴潜在荆州时便与王粲相识,他制图的本事还是从王粲这儿学的呢。

    王粲失去了钟繇的庇护后,去找裴潜,也很正常。

    他一个书生,手不能提,肩不能挑,除了寄食之外,还能有什么谋生之道。

    倒也不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只是以王粲的身份,不屑去做而已。

    刘协随即又问了一句。“何事请见?”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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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尊儒术,禅让闹剧一再上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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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恒以弱灭,独汉以强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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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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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汉献帝,我不是亡国之君!汉道天下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汉道天下,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汉道天下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