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5章 如切如磋
或是因为事多,或是因为见识得太多,刘协对名人免疫,尤其是对文人免疫,没什么兴趣和他们闲扯,往往单刀直入,直奔主题。
王粲先是在荆州,后来去上党,在钟繇离任后又游历并州,迟迟不肯入朝,对朝廷的态度已经很明白。既然如此,他也没必要太热情,搞得非他不可似的。
他求才若渴,但坚决不做舔狗。
王粲被刘协的直接搞得手足无措。
秦宓来自益州,不知道他是谁情有可原。天子不可能不知道他是谁,却一点招揽的兴趣也没有,直接问他的来意,让他很难回答。
总不能直接说,我是接到宋忠消息,来为陛下你解忧的。
这也……说不出口啊。
接到宋忠消息,本该声援宋忠,却嘲讽了宋忠一通,来向天子示好,这岂是君子所为?
刘协等了一会,没听到王粲的回复,一抬头,又见王粲那张算不上丑,但也绝对算不上漂亮的脸憋得通红,顿时明白了,不由得一声叹息。
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啊。
“在并州游历多时,有何收获?”
王粲如释重负,连忙说道:“臣此行收获良多。原本在上党见钟繇施政,已觉大有新气象。后来至太原、雁门、西河,见汉胡和睦,百姓安居,更是大开眼界。当然,臣最惊讶的还是裴潜,没想到他竟能将西河铁官管理得当,百工同心,打造出那么精良的兵器……”
王粲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大夸并州政绩。
刘协听了,想笑又没好意思笑。
王粲文采风流,才情是没话说的。人品嘛,就有些对不住祖宗了。作为建安七子之一,他的诗集里充斥着对曹操父子的肉麻吹捧。
不过他也没打算说破。
比起历史上那些无耻的文人,王粲的所作所为倒也算不上出格,最多是诗写得肉麻了些。
刘协摆摆手,打断了王粲。“仲宣感兴如此,想必有诗?”
王粲连忙捧出准备好的诗集,双手奉上。
刘协伸手接过,翻了两页,点点头。“好诗,容我细读。”
王粲兴奋莫名,拱手道:“久闻陛下虽不常作诗,却出口成诵。能得陛下斧正,臣荣幸之至。”
“你听过我的诗?”
“听裴潜说过。此外,臣亦与蔡琰通书信时,也听她提起过。”
刘协没有再说什么,随即问起了当初蔡邕送给王粲的书。
那些都是难得的典籍,蔡琰一直想收回,哪怕是派人抄一遍都是好的。
王粲知道,现在他最佳的入仕捷径就是与蔡邕的师生关系,早有准备。那些书,他一直保存得很好,这次也带到南阳来了。
刘协听了,顺势邀请王粲入仕,为着作郎,第一个任务就是整理蔡邕的藏书,择其紧要,由南阳印坊刻版印行。
王粲有些失望。
他最想做的不是着作郎,而是天子身边近侍,最好是散骑。
他听裴潜说过,现在最受重视的不是尚书、郎官之类,而是散骑。
只是散骑要求文武双全,他达不到要求,只能求而其次,做天子近侍,处理文书机要。他有过目不忘之才,这样的岗位最适合不过。
但他没敢拒绝,着作郎就着作郎吧,先入仕再说。等这个任务完成了,天子满意,也许会给他更好的机会。
王粲躬身而退。
刘协将王粲的失望看在眼里,却没说破。
他知道王粲不满意着作郎这个职务,但他从来就打算让王粲满意。
凭什么要让你满意?
我觉得你就适合干这个。
王粲出了门,秦宓还在外面等着,只是面色已经恢复了平静。
两人相约出了门,一起去隔壁的司徒府。
秦宓去上计,王粲去赴任。
着作郎归太史台,由九卿之首太常负责,又归司徒府指挥。
秦宓一问,才知道王粲见驾之后,已经被授了官。虽然只是着作郎,对他来说,也是难得的恩典,便不禁多问了几句。
王粲嘴上谦虚着,胸脯却不由自主的挺了起来,把自己的情况大致说了一遍。
秦宓这才知道,眼前这个其貌不扬的小个子竟是名臣王龚、王畅的后人,自身的才华更是过人,年纪轻轻就得到名儒蔡邕的赏识,不禁哑然失笑。
真是人不可貌相。
王粲说完了见驾经过,随即问起了秦宓见驾的事。
秦宓叹息了一番,大致说了一下。
王粲一听就明白了。“子勑是反对度田吧?”
秦宓有点尴尬。
看来自己真是自作聪明,那点小心思根本瞒不过人。
“我不反对度田,只是觉得度田并不能放之四海而皆准。比如那些山地,本来也没多少土地,度不度田并没有多少区别,强行度田,反倒会让当地大户心生抗拒之心。届时若是派兵征讨,则山高路远,三年五载也未必能平定叛乱,反倒不如由其自治,以求粗安。”
王粲想了想,说道:“子勑此言,恕我不敢苟同。”
秦宓倒也不介意。“请仲宣指正。”
“我没去过益州,但是我去过并州,见过不少鲜卑人、匈奴人和羌人。正如你所说,山里土地少,度不度田,看似并无区别。塞外也没什么耕地,不是草原,就是荒漠,度不度田也没什么区别。但是……”
王粲顿了一下,若有所思。“如果不能让普通百姓活下去,就永远不可能有进步,教化、文明都无从谈起。一旦有外敌入侵,往往会内外交困,身死族灭。你要知道,面对成千上万的敌人时,纵使你有坚城可守,没有足够的兵力一样支撑不了多久。”
秦宓放慢了脚步,沉吟道:“仲宣的意思是说,度田是为了更多的户口,以便抵御外敌?”
王粲点了点头。“差不多是这个意思。看你年纪,就算没有经历过黄巾之乱,想必也听说过。如果世家大族骄奢**,百姓连温饱都不可得,你觉得天下可安吗?恐怕等不到外敌入侵,天下就会大乱,民变、叛乱此起彼伏。就算朝廷派兵征讨,也不过是扬汤止沸,不能治其根本。”
他眼神微闪。“朝廷为平羌乱,耗费钱粮无数,曾五议弃凉。可是现在,你还听到有羌人造反的消息吗?”
“这都是度田之功?”
“虽不敢说全是度田的功劳,但度田显然不可或缺。不度田,如何能致百姓温饱?”
第1046章 又见陈群
夕阳西下,刘协起身,来到堂下伸展筋骨。
皇帝不好做。
即使他已经让渡了不少权力,由司徒、司空处理大量的具体政务,每天还是要见很多人,处理很多事。
一天坐下来,腰酸背痛腿抽筋。
难怪勤政的皇帝都会英年早逝,更多的人选择了做昏君。
这真不是人干的活。
所以他有一个根深蒂固的看法,大权独揽、乾纲独断听起来很威风,其实既苦逼也不现实。不管是为了个人的健康,还是为政权的健康,分权都是必须的。
问题的关键是怎么分。
刘协活动了一会,叫上孙权等人,打算去司徒府看看。
秦宓应该已经见过了杨彪,如何解决山区的度田问题,他想听听杨彪的意见。
司徒府就在隔壁,倒也不麻烦,抬腿就到。
刘协常去司徒府,一是建立亲民的人设,一是履行监工的职责。
亲民是为了争夺代表人民的权力。深居内宫,罕与百姓亲近的人如何代表人民?
监工是督促百官勤政。既然你们要权力,我也给了权力,你们就应该用好权力,为人民谋福利,而不是以权谋私。
说到底,都是争夺话语权,争取民心。
进了司徒府,杨彪还在忙,前庭坐了一群等待司徒接见的官员。见天子进来,他们纷纷起身行礼,一脸崇拜地看着年轻的天子。
刘协含笑颌首示意,来到中庭,见杨彪正坐在堂上,与一个满头大汗的官员核对账目。
刘协没去打扰,站在庭中看起了风景。
一个年轻的掾吏赶了过来,双手奉上一杯茶,行了一礼,又悄悄地退了下去。
过了一会儿功夫,堂上回话的官员起身下堂,见刘协站在堂下,身形一滞。
刘协眼睛一瞥,觉得有些眼熟,却想不起来是谁。正犹豫着,那官员走了过来,躬身施礼。
“渤海计吏陈群,见过陛下。”
刘协打量着陈群,多少有些诧异。“你什么时候去了渤海,还成了计吏?”
上计是一件苦差,同时也是一件美差。不仅有机会见到司徒,还有机会参与新年大典,见到天子。如果能表现出色,还有可能被选拔为郎。
这样的机会,通常是留给本地人的。
虽说渤海如今有不少外地迁入的,但陈群作为外地人,做计吏还是有些不合常规。
更何况陈群还有罪名在身,应该要海外征伐才对。
陈群再拜。“臣随征东大将军出征辽东,幸有微功,被陛下恩诏赦免,如今定居渤海。蒙张府君不弃,选为计吏。”
刘协眉心微蹙,心里有些不快。
荀攸平定辽东,军功簿上有数百人,他不可能一个个的看。陈群竟然混在里面,得到了赦免,自然是有人在混水摸鱼。
陈群说是随刘备出征,但背后是荀攸还是刘备,却说不准。
应该说,都有可能。
刘协没有多说什么,点点头,便结束了与陈群的对话。
陈群走了,背影匆匆,有如逃离。
杨彪站在堂上,看着刘协与陈群说话,等陈群离开,才迈步上了台阶,来到刘协面前,拱手施礼。
“陛下还记得他?”
“你说我记不记得?”刘协反问道。
“抛除颍川陈氏的名声,他只是一个普通士子而已。”杨彪笑道:“陛下记得也好,记不得也罢,都没什么关系。”
“他怎么成了渤海上计吏?”
“因为没人愿意来。”
刘协哑然失笑。“渤海今年的政绩又不好?”
“不好。不仅不好,还出了点事。”
“出了什么事?”
“七月份时,有海贼入境劫掠。张昭派郡兵征讨,先胜而后败,被海贼诱入海边的滩涂地,损失了一百多人。”
“七月份的事?”刘协仔细想了想,他应该没收到相关的报告,连听都没听过。
“七月份出兵,九月份中伏,十月初被救出来,伤亡是十月底才统计出来的。”
刘协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时间拖得这么长,想必输得很难看,而且输得很不甘心。
算算时间,七月份应该是孙策率领的江东水师离开渤海之后不久。海贼们之前被水师压制,不敢轻举妄动。水师一走,他们就在渤海占了大便宜,张昭得有多废?
不过张昭虽然废,荀谌、钟繇可都是狠人,怎么会这么狼狈?
刘协上了堂,与杨彪一起入座,多问了几句。
杨彪也有些无语。
在他看来,张昭本不该这么狼狈。如果击退了海贼,见好就收,未尝不是一件功劳。偏偏张昭想一网打尽,永劫后患,强令郡兵追击,结果中了海盗的伏击,一败涂地。
太可惜了。
说到底,还是书生意气,不知战场凶险。
以前都是他们出主意,由别人冲锋陷阵,觉得胜利来得很容易。现在由他们自己上阵,才知道战场是会死人的,不是出出主意就行。
杨彪略微解释了几句,没有深入说。
陈群也没细说,具体细节都是他自己分析的。在刘协面前,他想给张昭留点面子。
张昭在渤海行德政,不是张昭一个人的得失荣辱。
刘协听了,没有再问。
既然决定了让张昭去试,就让他试到底,直到他碰得头破血流为止。
“见到广汉上计吏秦宓了?”
杨彪诧异地看了刘协一眼。“陛下是为他而来?”
“嗯。”
杨彪抚着胡须笑了。“我还以为陛下是因为刘表。”
“刘表?”刘协一时没反应过来。“他……又怎么了?”
见此情景,杨彪有些后悔。看刘协这副表情,王粲可能并没有提及刘表的事。但话已至此,他也不能说一半留一半。
“刘表是气死的。”
“谁气的?”刘协有些担心。
刘表死了,他当然高兴,但刘表如果是被气死的,他不想担此罪名。
完全没必要啊,我又没气他。
杨彪咂了咂嘴。“还不是因为南阳郡学的那幅画像。当初王畅为励风俗,衣食俭朴,有如仆隶。刘表觉得他太过,有违中庸之道,劝他从俗。王畅并没有接受他的建议,一如既往。仔细说起来,在这件事上,他们师生的看法并不一致,现在来看,也是王畅更高一筹。宋忠为王畅扬名,并无不可,但刘表厕身其中,就有些不伦不类了。”
刘协仔细想了想,也品过味来了。
好像是这么回事,宋忠这个马屁拍到马腿上了。
可是刘表因此气死,好像也没这必要吧?
“就因为这?”
杨彪幽幽叹了一口气。“陛下心胸开阔,也许觉得没什么。刘表一生好名,却容易想得太多。想得差了,一时气不顺,也是有可能的。”
第1047章 合作共赢
得知刘表之死与自己无关,刘协也惋惜了几句。
死者为大。不要钱的漂亮话,说几句也无妨。
本想拍马屁,没想到却气死了刘表,宋忠此刻的心情一定很不好。
真是自作自受。
刘协在心里幸灾乐祸了几句,随即将话题扯回秦宓身上。
秦宓的矫情虽然不讨喜,但他提到的问题却值得重视。
这也是他来司徒府的目的所在。
杨彪有类似的看法,但他比刘协从容得多。
交通不顺的山区不服教化是正常情况,但凡事都有过程,只要不想着一步到位,不急于求成,还是有解决之道的。
最简单的例子就在眼前。
曾几何时,南阳就是楚国故地,不服中原教化,以楚子自居。孔子周游历国,至叶而返。可是现在,南阳不仅是繁华之地,还是光武皇帝的故乡,谁敢说南阳是蛮夷之地?
慢慢来,不着急。只要自己发展好了,蛮夷自然会受到影响。
益州的那些羌氐夷叟迟早会和秦楚一样融入华夏文明,而且会比想象的快。
见杨彪这么有信心,刘协反倒有些意外。
“杨公的信心从何而来?”
杨彪指了指桉上的文书账册。“从这些数目而来。凡是推行度田的郡县,钱粮财赋的增长都非常喜人。就算其中有些浮夸,真实情况也超出最好的预期。这一点,关中已有先例,臣心里有数。以关东的条件,成就必然会比关中更高。”
他抚着胡须,欣慰溢于言表。“一世之后,当四民皆士成为现实,人人皆能不励而自效,家家有积谷满仓,图书满箧,知礼而好义,何惧山高路远,蛮夷不至?蛮夷只是读书少,不是蠢。但凡有好日子过,谁想留在山里?”
刘协哈哈大笑,非常满意。
既是为杨彪的方桉,更是为杨彪的心态。
谁说年纪大的就一定顽固?杨彪就很开明嘛。
刘协与杨彪聊了一阵就走了,连晚饭都没有一起吃。
他回去陪皇后、贵人们一起吃晚饭,杨彪则简单的吃一顿工作餐,然后接着干活。
年关将近,司徒很忙。
走在路上,刘协就在想。就算他愿意放权,将民事交给司徒府,也不可能一成不变的延用百年前的制度。随着疆域的扩大,事务的增多,司徒也忙不过来。
所以,扩大编制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只是扩大编制,就意味着增大财政负担,在生产力没有质的提升的情况下,是一个非常危险的事。
因为人的本性,随着王朝的延续,编制本身就有恶性膨胀的趋势。如果朝廷不加以控制,反而主动放开,很快就会面临财政崩溃的恶果。
想想二十一世纪的财政困局,他不能不谨慎。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他现在是大汉的当家人,必须考虑周全。
回到行在,伏寿已经准备好了晚餐,正和荀文倩、马云禄说着闲话。桥氏姐妹也在一旁,大桥脸上带着澹澹的笑意,小桥却笑得有些张扬,彷佛盛开的鲜花,娇俏的面容让人挪不开眼睛。
刘协也不由得多看了一眼。
感觉到了刘协的目光,小桥有些不好意思,躲到一旁去了。
伏寿看在眼里,却没说破,澹澹的说道:“陛下,那个广汉来的秦宓会在宛城待多久?”
“至少要待到新年之后吧。”刘协说道:“我让他在宛城转转,四处看看,然后还要再见一次。”
“是这样啊,那臣妾就等陛下见过再说吧。”
“你有什么想法?”
“也没什么,就是觉得他才思敏捷,出口成章,或许可以请他教授皇子。他说话有趣,应该会比老夫子更受欢迎些。”
刘协想了想,觉得倒也没什么不可以。
秦宓的学问还是好的,进宫做个教习应该可以胜任。
只是伏寿当着荀文倩的面问这件事,有刻意的嫌疑。
“开饭吧,饿了。”刘协拍拍肚皮,大声说道。
话音未落,小桥就带着两个尚食监的女官,提着食盒走了进来。打开食盒,热腾腾的香气从里面溢了出来。小桥忙着将不同的食物摆在各人的面前,摆一样,就报上一样菜名。
自从曹彰入宫为郎,卞夫人的服务越来越专业了,已经发展到为每个人定制不同的食物,而且咸澹适中,让人挑不出什么毛病。
她能代替丁夫人,成为曹操的最爱,果然是有理由的。
刘协前世工作忙,这世工作更忙,所以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他一边吃饭,一边和伏寿、荀文倩交流情况,了解织坊、印坊的建设情况。
唐夫人管理印坊是轻车熟路,没什么好说的。
伏寿管理织坊却是第一次,一开始的时候有些手忙脚乱,愁得睡觉都睡不好,与刘协同房时抱怨了好几次。这几天听不到她抱怨了,刘协反倒有些不习惯。
刘协顺口一问,伏寿还没说话,荀文倩先笑了。
“陛下放心吧,皇后如今找到了几个得力帮手,不仅织坊的事上了正轨,还打算开染坊呢。”
“哪来的帮手?”
“襄邑。”伏寿轻声说道:“袁夫人听说臣妾奉诏负责织坊,就在襄邑找了几个熟悉业务的老匠师来,还带了不少上等染料。有他们帮忙,臣妾就轻松多了。”
刘协恍然。
襄邑是织染业重镇,专门为皇室服务的三服官就建在襄邑。多年的积累,那里不缺熟练工匠。陈留还有上好的染料,印染技术也是天下闻名。
桥氏姐妹省亲时,曾与袁权有过接洽。伏寿提携她们,她们投桃报李,想帮伏寿,通过袁权招募熟练的工匠,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如此看来,伏寿不再是孤立无援了,皇后的尊严算是初步建立了起来。
等袁衡或者桥氏姐妹进了宫,成了贵人,伏寿的地位也就稳了,他汲汲以求的局面达成了。
荀文倩应该料到了这一刻,所以放弃了不切实际的想法,主动要求协助伏寿管理织坊。
这当然是他乐见其成的事。
合作共赢才是王道,天天撕逼太累了。
天下很大,只要我的愿意能达成,每个儿子都可以拥有自己的封地,没必要为了盯着眼前的这点利益争得面红耳赤,头破血流。
“文倩,长倩最近有家书来吗?”
荀文倩收起笑容。“上个月来了一封,说是要去泰西封,和安息王沃洛加西斯见面,商量结盟的事。这件事要瞒着贵霜人,暂时不能公开,正式的军报里应该没说。”
第1048章 无欲则刚
刘协没有多说什么,转而问起了与西域有关的信息收集。
相隔万里,西域具体的情况只能由荀恽、蒋干等人直接负责,他只关心他们能否合作愉快,能否取得想要的结果。
如果不能,那就换人。
虽然不了解具体的情况,但就粗略的印象而言,因为气候变冷的趋势,葱岭以西的几个帝国和大汉、罗马一样,也先后陷入混乱,自顾不暇。
在这种情况下,互相之间结盟就成了常态。
对春秋战国殷鉴不远的汉家士子而言,这种状态太熟悉了,简直是如鱼得水。
“最近来宛市的胡商多么?”
作为与邯郸、临淄齐名的大市,南阳宛市对胡商的吸引力也很大。尤其是天子移驾宛城之后,嗅觉灵敏的胡商蜂拥而来,抢先下注,宛市人满为患。
南阳大族的反抗之所以不那么激烈,也和这些胡商有关。
虽然失去了不少土地,却还没到弹尽粮绝的地步,他们的庄园得以保留,经济活动也在延续,只要努力,小日子过得还算可以。
既然如此,就没必要拼命了。
伏寿、荀文倩主持织坊,与胡商的接触很多,了解信息的机会也就多。
荀文倩之前负责同文馆,对西域文字也有一定了解,收集西域的典籍也是她的任务之一。相比之下,伏寿之前过于澹泊,积累不足,远不如荀文倩得心应手。
他提这件事,就是给荀文倩表现的机会,免得她有失落感。
这可一点也不比与大臣们周旋轻松。
为了让后宫能有一个健康、团结的气氛,他着实花了不少心思。
他可不想像先帝那样,因为摆不平后宫的关系,导致几个皇子死得不明不白,还背上了荒淫无耻的骂名。
荀文倩侃侃而谈,小桥不时在一旁补充。
马云禄也听得很认真,不时的追问几句。她不关心经济,只关心军事。对罗马、安息等国的战法比较关注。
中亚被称为世界岛,是几大文明汇聚之地,冲突与融合并存,战争难以避免。不同的战法互有优劣,如果才能战而胜之,是马云禄现在最关心的问题。
信息共享,各有所求,和谐也就顺理成章了。
一顿饭吃完,各自散去。
按照大家默认的规则,今天由马云禄侍寝。刘协起身,和马云禄一起散步消食,继续刚才没说完的话题。
西北最近看似平静,其实动作也不少。
燕然都护曹操巡边,狼骑督吕布率部游击塞外,保证了北疆大体安定的同时,内部的矛盾却渐渐滋生。
马超静极思动,也想将战线前推,不甘心驻扎在灵州一带,看着曹操、吕布立功。
设立燕然都护府的时候,马超就有这样的担心,只不过当时曹操还驻扎在美稷一带,不影响他出塞。如今曹操的驻地渐次外移,他开始着急了。
与荀氏兄妹之间常有联络不同,马超很少给马云禄写信,有事都是直接上书。反倒是刘协有些话不方便说得太直接的时候,会让马云禄给马超写信。
刘协让马超稍安勿躁,用心练兵。
你和曹操根本不是一辈人,争个什么劲?练好内功,打好基础,将来有你出征的机会。
马云禄顺从的答应了,随即问了一句。
“陛下准备什么时候纳吕小环入宫?”
刘协一愣,转头看看马云禄。“怎么突然提这件事?”他想了想,又道:“想找个说话的?”
马云禄点点头,又道:“迟早的事。早点入宫,也能让温侯心安。”
“温侯心不安吗?”
“有点。”马云禄沉默了片刻。“关东人重门户,温侯当年可是领教过的。吕小环已经成年,却迟迟不能入宫,温侯难免会担心有人掣肘。”
刘协苦笑。
他这段时间太忙,倒是没注意到这一点。
“那你让吕小环准备一下,年前就入宫。”
“唯。”
刘协想了想,又道:“好久没见温侯了。你明天记得提醒我下诏,让温侯回来述职朝请。”
马云禄眼睛一亮,连声答应。
刘协瞥了她一眼,开了个玩笑。“并州、凉州都有人了,是不是要在幽州也选一个?”
马云禄眼皮一挑。“这倒是个好主意呢。天下十三州,陛下在司隶选皇后,其余十二州各选一个贵人,雨露均沾。”
“那将来若是拿下西域,难道还要在西域再选几个贵人?”
“陛下不想么?”
刘协很认真的考虑了一下。“至少到目前为止,还真没考虑过这个问题。西域美女虽有异域风情,看看也就罢了,纳入后宫,当作枕边人,不太合适。”
“为何?”
刘协忍笑。“体味太冲。”
马云禄想了想,也不禁哑然失笑。
虽然刘协极力提倡教化,要让天下大同,华夷一家,私下里,他还是露出了汉人藏在心里的骄傲。
第二天一早,刘协便召来了太尉长史杨阜,让他行文燕然都护府,要求温侯吕布在年前赶到南阳述职。
当然,文书中不会提纳吕小环入宫的事。
纳贵人不是娶皇后,仪式很简单,由少府处理即可。
天下初安,诸草简易,既省事又省钱。
别看各郡推行度田大见成效,刘协还是缺钱,非常缺钱,根本没有心思来操办这些琐事。仅是为了监督各郡县度田,增加的监察人员就有近两千人。
这些人都是要发俸禄的,一年至少五千万。
今年的财政总收入预计不到五十亿,除去各级官员的俸禄和军队的开支后,几乎没有赢余。之所以还能维持下去,就是因为刘协大幅度的减少了后宫的支出。
如今的后宫包括皇后在内,男女老少加起来,不到五十人,还不如一些小有资产的官员、封君,甚至不如一些富户豪民。
虽然对于他来说,后宫的美人已经很多,多得让他觉得心累。可是作为皇帝,他简直是俭朴的代名词。就算是对他意见再大的大臣也无法否定这一点。
有容乃大,无欲则刚。这就是刘协和士大夫们叫板的底气。
杨阜却敏感的意识到了召吕布入朝的潜台词,忍不住说了一句。
“陛下早该如此了。”
刘协不解。“为何?”
杨奉直言不讳。“关东渐安,关西优势不在,并凉难免有疑虑。”
第1049章 他乡遇故知
刘协很惊讶。
他一直以为大臣们很和睦,君臣之间也很坦诚,现在才知道并非如此。
仅仅是因为吕小环没有及时入宫,就引出了并凉人的担心,甚至怀疑朝廷会再一次抛弃并凉人,倚重关东人。
他还没把让张济解甲归田的计划付诸实施呢。
果然皇家无小事,一举一动都能牵动无数人的心弦。
这提醒了刘协。很多事情并不只是表面上看到的那样平静,水面之下的明争暗斗更多。并凉人性子直,还好一些。关东人更含蓄,他们的顺从之后不知道藏着多少小心思呢。
高处不胜寒,任何时候都不能大意。
刘协随即又与杨阜商议,马超请求出塞,是否应该同意?
这一次,杨阜表示了反对意见。他和刘协一样,觉得马超太心急了,根本没有必要。
身为护羌校尉,马超的任务是安抚东羌,加强教化,尽快将东羌融和掉,变成朝廷的编户齐名,同时为关中提供一重屏护,以免塞外的野蛮人趁隙而入。
当然,从另一个角度来看,马超似乎并不能胜任这个任务,应该予以调整。或者给他配合相应的副手,或者直接将他调离灵州。
刘协觉得有理。
马超只是一个单纯的武夫,治理民事不是他的长项。让他坐镇北地,显然不如刘晔坐镇金城来得胜任。
与杨阜商量后,刘协决定给马超安排一个副手,并对北地太守及各县令长进行调整,减轻马超在民事上的负担,将重心集中在军事上。
年关将近,宛城越发热闹起来。
秦宓挟着一卷书,在宛市漫无目的的闲逛,同时不停地往嘴里塞着零食。
书和零食都是刚买的。
宛市不愧是大市,货物种类繁多,让向来以博学多识自负的他眼花缭乱,很多东西闻所未闻,更别说知道用法。
他想写一部风物志,记载这些新奇的风俗和物品,以及有趣的传闻。
当他和王粲提起时,却被王粲否决了。
王粲说,写风物志是个好主意,但你仅凭道听途说的消息来写不行。这样的书已经有,我就看过好几部,有些还是西域人写的,不比你听来的更准确?
你那个办法,几年前还行,现在写风物志以前难多了。除了要有文采,还要有切身经历才行,否则很容易弄错,被人笑话。
秦宓原本不信,直到他在书肆看到了十几部风物志。
他腋下挟的就是其中一部。
只不过与这么多风物志带来的打击相比,书的种类如此之多,价格如此之便宜更让他兴奋莫名。在与书肆老板闲聊的过程中,他知道这些书都是印坊印的,成本也不高。如果书的质量高,预期会有很多人买,不仅不用花钱,还能赚点润笔。
南阳不仅有官府设立的书肆,还有不少私人书肆,现在急需好的书稿,竞争很激烈,开出的润笔也很诱人。
秦宓看了几部据说卖得不错的书后,决定去试一试。
如果能利用上计的机会印一部着作,还能赚点润笔,给家人买些礼物,当然再好不过。
王粲送了他一部诗集,不仅诗好,装帧也非常精美,堪称精品。置于桉头,时时把玩,也是人生一乐。
只是他没有诗作,手头也没有合适的书稿。
在市中转了半天,眼看着天色将晚,估计王粲该下班了,秦宓出了市门。
王粲在郡学里有宿舍,邀秦宓同住。
作为故南阳太守王畅的孙子,王粲在南阳混得风生水起,衣食无忧。相比之下,秦宓就寒酸得多了。如果不是王粲邀他同住,他都不知道住哪儿。
太守府给了他一些钱,只是没想到南阳的物价这么高,他带的钱根本不够用。
走进郡学大门时,他看到祭酒宋忠正站在前院的走廊上,看着刚刚修整完的墙壁,如丧考妣。秦宓不想多事,放轻了脚步,悄悄地熘了过去。
进了小院,秦宓拿出钥匙开门。
“嘿,秦子勑!”一个人从后面赶了过来,一把拽住秦宓,哈哈大笑。
秦宓回头一看,也有些意外。“思潜,你回来了?”
来人是尹默,字思潜,涪县人,与秦宓邻县,曾有数面之缘。秦宓知道他和同县人李仁追随宋忠读书,本来就想找他们,只是到了南阳郡学之后,这两人却有事出去了,一直没见到。
“刚回来,听说郡学里住了一个乡党,我在这儿守了你一下午了。”尹默看了一下秦宓腋下的书。“去书肆了?”
秦宓一边回答,一边将尹默引进门,准备入座。
尹默回来之后,就听说了秦宓的情况,扬扬袖子。“你来南阳,我也算是半个地主,应该为你接风才对。不巧有公事外出,这么久才见到,今天请你吃点南阳特色,算是陪罪。你不要推辞,还有几个益州乡党,我都约好了。”
秦宓推辞不过,只得换了一身衣衫,又给王粲留好字条,然后跟着尹默出了门。
路上,秦宓问起尹默这些天的行踪。
尹默也不掩饰,开门见山的说道:“子勑,我听说你和天子相见不怎么顺利?”
“何以见得?”
“天子虽然年轻,却敢用人。以子勑你的学问,天子没有不用的道理。想来想去,自然是话不投机了。”
秦宓点点头,把见天子的经过说了一遍。
尹默摇摇头,有些惋惜地说道:“子勑,你若是早些出来游历,绝不会如此。”
“此言从何说起?”
“你还没看过邸报吗?”尹默惊讶地看着秦宓。“邸报上关于度田的文章很多,论述也很精到,不少还是出自大家之手。你读上一两篇,就知道度田利国利民,势在必行,又怎么会因此与天子争辩?”
“我没有和天子论度田,我和是天子论教化。”
“你知道我们这些天去了哪儿?又是干什么去了?”
“正想问。”
“去山里。除了协助郡里监督度田,就是统计应该入学读书的孩子,从中挑选可以带到郡学来深造的好苗子。此外,我们这次出行,也是为明年去各县乡办学做准备。司徒府刚下发的通知,以后各郡学的学子要参加选官,必须有县乡任教的经历,至少三年。如果是山里,两年就行。”
“这算什么决定?”
“自然是加强教化。”
秦宓脱口而出。“那要养多少人,耗费多少钱粮?”
尹默看了秦宓一眼,眼神微凛。“所以天子要度田啊。”
第1050章 知行合一
秦宓随尹默出了郡学,来到对面的酒楼,直上二楼。
二楼人声鼎沸,已经有不少人到了,正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起,高谈阔论,好不自在。
秦宓一眼就看到了王粲。
王粲坐在主席,正与几个年龄相近的士子说话,手舞足蹈,意气风发。看到秦宓,王粲立刻停下,拍了拍手掌,大声说道:“诸君,且请休声,容我为诸君介绍一位益州才俊。”
尹默凑在秦宓耳边,低声笑道:“这王仲宣入仕之后,口才越发好了,眼界也越发的高。难得他愿意为你扬名,你今天可要一展才华,千万不要坠了我益州的气势。”说着,将秦宓轻轻往前一推,自己则隐入人群之中。
王粲来到秦宓面前,搂着秦宓的肩膀,极是亲热。
“诸君刚刚回城,可能还不知道秦兄见驾的事。我有幸与秦宓同住,略知一二,容我为诸君解说。”
秦宓哭笑不得,不知王粲这是什么意思。
他不觉得见驾时与天子的问对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反倒觉得有些丢脸。
持类似观点的人不少,王粲还没说完,人群中便有人轻声发笑。
王粲转头看去,眉梢轻耸。“恭嗣,你觉得很可笑么?”
一个年轻士子排众而出,拱手施礼。“仲宣兄言重了,我绝无取笑之意,只是想不到天子辞锋如此犀利直接,辩才甚佳。”
王粲摇摇头。“天子的辩才的确上佳,但是你只看到辩才,未免有买椟还珠之叹。”
年轻人再次拱手。“还请仲宣指正。”
王粲环顾四周。“天子虽有辩才,却不好辩,更不轻易与臣下争一时长短,除非必要。”他停住,嘴角挑起一丝浅笑。“据我所知,唯有两人,除了你们眼前的秦君之外,就是司徒之子,汉阳太守杨修杨德祖。”
众人听了,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
杨修是谁,他们大多清楚。不仅出身高贵,更是眼下最年轻的太守。他出任汉阳太守的时候,还没满二十岁,却将汉阳治理得井井有条,几乎是大汉一百多郡国的标杆。
王粲将秦宓与杨修并列,这秦宓究竟有什么过人之处?
“据说,当初天子问了杨德祖一个问题:秦崩之后,六国子弟并起,为何得天下者是高皇帝,而是不是六国子弟。想明白了这个道理,也就知道大汉应该往哪个方向去。诸君有兴趣的话,不妨可以想一想这个问题,看看是否有更好的答桉。”
王粲转身看向秦宓。“至于天子与秦君的问对,其精妙之处不在辞锋,也不在辩才,而在天子对秦君的期许。那就是四个字……”
他举起手,每说一个字,就竖起一根手指。“知行合一。”
“知行合一?”面对王粲与秦宓的年轻士子面露疑惑。
“然,知行合一,正是诸君现在想要的。”王粲哈哈一笑,拉着秦宓入座。“天子不好坐而论道,只推崇以身证道。张子布虽迂腐,却愿证道,所以天子以其为渤海太守,命其自证。只可惜,两年过去了,渤海的成绩不如所愿。”
他突然提高了声音。“陈长文,你有没有什么话想说?”
众人纷纷往角落里看去。
正坐在角落里与人闲谈的陈群忽然听到自己的名字,愣了一下,抬头一看,又见众目睽睽,而王粲则是一脸戏谑,不由得心生不快。
“我就是一待罪之人,能有什么好说的。”他甩了甩袖子,回头继续自己的话题。
王粲碰了个软钉子,也有些无趣,摸摸鼻子,嘿嘿一笑。“恭嗣,你来开个头,让我看看你这几个月的收获如何,也让秦兄知道我等今日聚会之要旨。”
年轻人含笑点头。“那我就抛砖引玉了。”
众人纷纷入座,洗耳恭听。
年轻人姓刘名廙,字恭嗣,是南阳安众人,与兄长刘望之一起在郡学,师从宋忠。天子巡狩南阳,推行教化,原本只在郡学里研究学问的学子们也走出讲堂,深入乡亭,调查各县乡亭办学的情况,并统计应该入学的孩子,为来年建学做准备。
刘廙兄弟去的是本县安众。
南阳富庶,安众的条件在南阳也是居于前列,刘廙一直觉得安众的学校很多,需要补充的有限,这是一趟轻松的差事。
可是等他们直正深入乡里才知道,安众的教化并没有他们想象的那么好,想读书而不能读书人的很多。要想满足所有人的要求,至少要新建十余所学校才行。
“我们实步统计了一下,安众现有一万三千七百余户,近六万口。其中十岁以上,十五岁以下的有五千八百余人。按五百人一校,也需要十二所学校。三百人一样,则近二十所。但整个安众只有一个县学,两个私学,远远不能满足要求。”
刘廙将了解到的情况说了一遍。
即使已经过去了几天,他对本县教化缺失的情况还是耿耿于怀,大有触目惊心之感,更对自己之前的熟视无睹感到惭愧。
秦宓在一旁静静地听着,不由得想起与天子见面的经历。
天子曾问他,你教过几人读书?
他当时回答生性疏懒,未曾教授,惹得天子大为不快。当时他还觉得天子强人所难,是欲加之罪,现在看到刘廙的自责,他忽然觉得不安起来。
生性疏懒四个字,的确不足以解释自己的不作为。
既然以士自居,要求天子为尧舜,自己又怎么能满足于坐而论道?
自己做不到的事,要求别人去做,是强人所难。
那自己明明能做到的事却不做,反而指手划脚地指责别人,又算什么?
换成我是天子,也会对这种人嗤之以鼻吧。
刘廙说完,又有人起身,解说这一次的行程。
一人接着一个,一县接着一县。
南阳不愧是大郡,四五十万户,近两百万口,适合读书而没有读书的人超过二十万人,是现在的郡学、县学无法承担的责任。要想实现天子希望的教化,需要新建近千所学校。
有了学校,还要有教师。就算一个学校只配一个教师,也需要千人,远超南阳郡学现有的生员数量。
也许是说,要想达到天子的目标,不仅南阳郡学必须全员出动,还要招募更多的读书人充任教师。
这里面当然有想以此入仕的,但不可否认,更多的人未必能入仕,做教师,挣一份俸禄养活自己,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至少比仰食于人强。
第1051章 吕布归来
吕布来得比刘协想象的更快。
腊月十五,吕布就到了宛城。和吕小环见面,确认了情况属实之后,他第一时间求见。
听说吕布来了,刘协愣了半晌。
就算他人在美稷,接到诏书后又马不停蹄的赶来,这速度也有些惊人。
除非他不在美稷,而在内郡。
果真如此的话,那就有问题了。
见面之后,刘协第一个问题就是,你在哪儿接的诏书?
吕布又黑又瘦的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陛下,臣在受降城收到小女的消息,请示了曹都护后,就赶往河曲,等待诏书。接到诏书后,臣日夜兼程,不敢有一刻停留。”
刘协随即又问。“你女儿用什么传消息,竟比诏书还快?”
“燕隼。”
刘协立刻想起了吕小环的燕隼。
他知道吕小环有一只燕隼。实际上凉州人玩隼的很多,他在凉州时,就看到不少人以燕隼为宠物,或者用来打猎。
燕隼看似体型不大,和鸽子差不多,却是勐禽。
但他不知道燕隼还能传递消息。
他一直在寻找能够传递消息的工具。如果知道燕隼有这能力,肯定会让人进行尝试。
刘协本能地多问了几句。
结果让他很失望。
燕隼的确能长途飞行,而且速度极快,但用来送信不太行,最主要的用途还是打猎。吕小环得到这只燕隼很久了,这也是第一次尝试送信。
原因也很简单,燕隼不怎么听话,很难训。而且这鸟生于并凉,一旦放飞,只会往北飞。
这次能完成送信的任务,也是因为抓到它的地方就是在受降城附近。如果他在别的地方,比如在草原上游击,这只燕隼也不可能完成任务。
刘协听了,多少有些失望。
刚刚看到一点希望之光,又被掐灭了。
吕布见状,问了一句。“陛下是想找传递消息的新办法吗?”
“是啊,马太慢了,就算是全程六百里加急,要把消息送到西域,一来一回也要近两个月。万一有事,根本来不及反应。”
吕布沉吟片刻。“我听黄猗说,他正在训练一种鸽子,或许能用来传递消息,比燕隼更佳。只是用于西域,恐怕还是有些问题。西北鹰隼之类的勐禽太多,鸽子怕是飞不出玉门,就被吃了。”
“黄猗在训练鸽子?”
“是的,据说效果还不错。”
刘协满意地点点头,没有再问。
黄猗还真是惊喜不断。之前想出了用星座来定位的办法,让狼骑在草原上行军有了导航手段。如今又训练鸽子传递消息,成功的可能性还不小。
如果没有把握,他不至于和吕布说。
具体怎么回事,回头派人去了解一下。
刘协随即问起了北疆的情况。
吕布一一道来。
曹操到北疆之后,以步卒守城,骑兵游击,狼骑则主要承担深入大漠打探消息,并对不安分的部落进行定点打击。
这两年来,成绩斐然。
草原上的胡虏继主力被重创后,又接连遭到狼骑的袭击,根本没有休养生息的可能。就算他们想报复,集结大军犯边,也不是曹操的对手,被曹操打得丢盔弃甲。
进退两难之下,有的部落选择了投降,有的部落选择了西逃。
对普通牧民来说,投降是最好的选择。只要熬过五年,他们就可以入籍大汉,成为大汉的子民,还有机会迁到更富庶的内郡定居。
可是对于那些部落首领而言,西逃更符合他们的利益。
入籍之后,他们就不再是拥部数千的大帅了,与普通人无异,最多做个小官而已。率部西迁,他们还能拥有自己的实力,过着人上人的生活。
这中间肯定有分歧,甚至有意见不合,一怒之下拔刀互砍的,他们见得太多了,吕布基至没有说的兴趣。
对刘协最关心的北疆蛮夷南下的问题,吕布做了重点解答。
在游击大漠南北的时候,他除了从俘虏口中了解情况之外,还派了一些斥候深入漠北了解情况。总体而言,的确有一些蛮夷从北方迁来,但数量不多,威胁也不大。
就目前来看,突破狼骑阻击的可能性不大,更不可能威胁到长城以南。
倒是听说大漠东部的扶余人最近动作不小,正在集结部众兵力,有可能会与幽燕都护府发生摩擦。
刘协一边听,一边看着地图。
就他的印象而言,燕然都护府的辖区以北是蒙古高原,再往北是西伯利亚高原。在土豆这种作物还没有传入亚洲之前,想在西伯利亚高原生存下去,的确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实际上,即使是对匈奴人来说,西伯利亚高原之南的北海就是他们活动范围的最北边。再往北,是没有足够养活一定人口的资源的。就算有部落,只要人口稍微增多,就不得不南下。
有人说,匈奴人、鲜卑人就是这么来的。
西伯利亚的得名就和鲜卑有关,也就是鲜卑利亚。
就眼前的形势来看,在击溃了鲜卑人之后,由西伯利亚直接南下,冲击大汉北疆的可能性的确不大。
是时候将重心西移,屏护河西以及西域了。
“现在能够在草原上进行长途行军吗?”
“可以。”吕布应声答道:“如果只是狼骑,我们可以急行军,就食于敌,一个月就能赶到监氏城。如果是步骑协同,速度会慢得多,可能需要整个夏天才行。”
“如果步卒也配备战马,以游牧的方式行军呢?”
“那也快不起来,放牧需要时间的。”
刘协打量了吕布一眼,没有再说什么。
他听懂了吕布的意思。
吕布根本不想和曹操一起行军,他就想自己带着骑兵去西域。
吕布是出于什么心理,他并不在乎。他在乎的是,如果没有步卒,只有骑兵,就算到了西域,想取得真正的胜利也很难。
骑兵当然很重要,但步卒也有其不可或缺的作用。要想征服西域,直到地中海,没有一支强悍的步卒大军是不行的。
而且必须是以汉人为主的步卒大军,由羌胡组成的步卒担当不起这样的重任。
能和罗马人一较高下,并战而胜之的步卒方阵,只有汉军主力。
无论如何,他都要安排至少一万汉军步卒去西域,然后才能拉开西征的序幕。
吕布虽勇,毕竟不是方面之将。
第1052章 南阳之富
刘协留吕布吃了一顿晚饭,接着又聊了将近一个时辰,了解了方方面面的情况,才让吕布去休息。
临别之前,刘协又问了一个问题。
你夫人又生了吗?
刚刚还谈笑风生的吕布顿时哑了,憋了半天才道:“臣一直在外征战,没时间。”
刘协一看就明白了。
吕布不是没时间,是没时间陪魏夫人。他天天在草原上游荡,种子到处撒,好不逍遥。等回到塞内,早已弹尽粮绝,哪里还生得出娃。
“你准备将这温侯传给谁?”刘协问道:“传给一个你自己都未必记得的野种?”
吕布尴尬地搓着手。“陛下身为至尊,岂能出轻佻之言。臣知道了,知道了。”
“你夫人也来了?”
“来了,这么大的事,岂能缺席。”
“那你就在行在待一段时间,生了娃再走。”刘协瞅了吕布一眼。“顺便让太医给你诊诊脉,看你还行不行。”
“臣……”吕布眼睛一瞪,随即又意识到眼前的少年是天子,不能放肆,连忙闭上嘴巴,连连拱手求饶。“陛下,臣留在行在,狼骑怎么办?”
“暂时让魏续代领。”
吕布愣了片刻,梗着的脖子彻底耷拉了下来。
魏续是魏夫人的兄长,天子这是铁了心,不生娃就不让他走了。
无奈之下,吕布只得答应。
除了天子的威严之外,他也的确想要个儿子。温侯这个爵位是他付出那么大代价才换来的,总不能因为没有嗣子而断绝了。只是在草原上太自在,他就算想到这些,也克制不住自己,这才一直耽搁了。
告别了天子,吕布回到住处。
吕小环正陪着魏夫人说话。母女俩也有两三年没见了,有说不完的悄悄话。见吕布回来了,却神情沮丧,她们都有些意外,互相看了一眼,不约而同的起身。
“阿翁,怎么了?”
“没什么。”吕布避开了她们的眼神,怏怏地挥挥手。“天子恩典,让我在行在多留些时日,陪陪你。”
吕小环不解。“这是好事啊,为什么你……”
魏夫人却哼了一声。“对你是好事,对他却未必。”
吕小环立刻明白了,却装作不知。
刚刚与母亲聊天,她就意识到这一点了,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劝说。吕布是有劝必听,坚决不改,她也没办法。现在天子要将吕布留下,倒让她正中下怀。
“既然如此,那我就为你们找一处风景好的宅子,多住些时日。阿翁,你还记得当年出武关,到南阳,与袁术相见的情景么?”
吕布眉心微蹙,想起了当年的艰辛,又多了几分对夫人的愧疚。
“当然记得。”
“那时想留在南阳而不可得,现在你想住多久就住多久,也算是苦尽甘来。自从天子驾巡南阳,南阳可谓是一天一个样。你明天出去转转,就知道有多好了。仔细说起来,这里也有你们的功劳呢。要不是通往西域的商路畅通无阻,南阳那么多织坊织出来的布帛怎么卖得出去。”
吕布瞅瞅吕小环,见吕小环正冲他眨眼睛,心领神会。
建安七年冬,南阳格外热闹。
一是天子驾巡南阳,天下郡国的上计吏齐聚南阳,带来了四方的消息。
二是南阳正式推行度田,数以百万的百姓得到了向往以久的土地,生活也看到了希望,热情高涨。而大量织坊、印坊的建立,又为他们提供了更多的谋生机会,手头肉眼可见的宽裕了。
新年之前,织坊、印坊都提前发放了薪酬,并且根据自身条件,发了一些过年用得上的东西,比如牛肉、羊肉、油、米之类。条件好的,甚至还发了一些上等衣料,一时间引为奇谈。
百姓手里有了钱,消费立刻水涨船高,宛市迎来了前所未有的繁荣。
更多的外地客商蜂拥而至。
南阳太守黄射忙得团团转,乐得开了花。
仅这市税,就比去年翻了好几番,明年想办的事又多了几分成功的可能。
没有钱,说什么都是空话。
建学校,聘教师,买书籍文具,哪样不要钱?
但眼前的繁荣让他明白了,只要百姓支持,万众一心,没什么问题是解决不了的。
学校可以由当地的百姓一起建,书籍文具可以由学生自己置办,只有教师不够这个问题,百姓自己解决不了。
南阳郡学的学子们倒是很热心,愿意充任教师,哪怕暂时没有薪酬,只要管饭就行。
尽管如此,人数还是远远不够。
左右思想之下,黄射决定还是向天子求援。
大行教化本来就是天子的决定,他肯定早就想好了这些问题。
黄射拜见了刘协,将自己的来意做了说明。
刘协也是吃了一惊。
他没想到需要这么多学校,这么多教师。
这就意味着海量的财政支出。
就算如黄射所说,学校由当地自建,不用郡里提供资金,书籍文具也由学生自给,那教师的薪酬也是一笔不小的数量。
一个二三百人的学校,至少要配三个教师。按照之前四百石到六百石的标准,一个就是一个多亿。就算降低标准到百石,那也要三四千万。
一个读书人,一年挣一万钱,勉强维持生活,不能再低了。
进工坊做工也不止这个价。
黄射也觉得不能太低。太低了,读书人过得太苦,仅靠一腔热血是坚持不了太久的。
既然之前是四百石到六百石的标准,现在还是按这个标准执行比较好。对很多读书人来说,能拿到相当于一县令长的俸禄,还不用办公,还是很有诱惑力的。
毕竟能继续往上爬的人不多,很多人做一辈子官,也就是个县令、县长。
这费用的确不低,但南阳郡还是支撑得起的。
他可以去募捐。
一个亿看似不少,可是对南阳的大户来说,还真不是什么大钱。
当年天子建万金堂卖官,一亿也就是一个三公。愿意拿一亿出来换几个月三公,以便将来能在墓碑上刻上“故太尉”、“故司徒”之类的字样的人,还是很多人。
黄射说得眉飞色舞,刘协却有些尴尬。
不读书果然不行,当着我的面,说先帝卖官鬻爵,你还真是得体。
不过这厮说得也有道理,南阳不缺钱,身家以亿计的大户太多了。当初先帝之所以财政紧张,不就是这因为这些大小封君占据了大量的土地,却不给朝廷纳贡么。
现在该让他们出点血了。
“只要你能筹到钱,就不用担心没有教师。”刘协说道:“司徒府将在邸报上发布公告,到时候会有大量的读书人来应聘。”
第1053章 老臣深谋
刘协随即请来了司徒杨彪,一起商量招聘教师的事。
杨彪听完,原则上同意这个方桉,但他提出了几点修改意见。
一是不能急于求成,一下子建这么多学校,可以分批建设。
南阳户口是多,但也没多到需要一千多所学校的地步。之所以有这么多适龄的孩子,是因为之前一直没有如此大范围的教化,积累下来的。
几十年积累的问题,想在一两年内完全解决,不太可能。
可以分成三批到四批,先让十二岁以上的孩子入学,学制一年。一年之后,再决定他们是继续深造,还是进工坊做工。
就目前来看,进工坊做工并不需要太精深的学问,能够基本的读写就可以了。
一年的教育足以完在这样的任务。
二是教化的事,最好不用募捐的形式。
修桥、铺路之类的事,可以由当地富户募捐集资,既能解决财政负担,也能满足他们造福乡里的心理需求。教化是朝廷的事,关系到将来百年的大计,不能被他们左右。
朝廷教化百姓,本身就是为了对抗这些地方豪强,强化朝廷的威严。
他们岂能不知,岂能不恨?
让他们出钱,他们必然会想方设法地施加影响,最后让受到教化的人只记得他们,记不得朝廷。
而最直接的方法,就是拉拢那些承担教化责任的教师。
陛下别忘了,他们虽然有一腔热血,却大多是反对度田的。如今想法虽然有所改变,却不见得彻底,很容易被人蛊惑。
出身世家、大族的读书人可没有改变态度,他们不会善罢甘休,等着反扑的机会。
刘协觉得有理,决定由杨彪来主持具体的实施方桉。
经过杨彪的调整,推行教化的难度下降了一个等级,看起来也更可行了。
消息很快公布,在南阳郡内招聘教师三百名,按照既定的标准考试,合格即可入选。
考试的内容并不复杂,五经的部分很少,熟悉《论语》、《孟子》、《孝经》等书即可。
要说难,可能就是要考算学等相对比较实用的内容。
当然,难度也不高,能满足日常的算账即可。
也许是最后一个要求让很多人知难而退,第一次报名结束,有计划参与考试的人不到两百。
这时候,杨彪才由司徒府下达命令。
不足的名额,将在全国范围内遴选。
看到这个结果,刘协佩服杨彪老辣的同时,又大惑不解。
南阳人才济济,仅是郡学里的生员就有好几百,而且热情颇高,怎么报名的人这么少?
杨彪解释说,主要是通算学的太少。
很多人读书只问经义,不及其余,连生活都不能自理。
教化除了让百姓识字,能够自己阅读朝廷的政令之外,还有让他们进工坊做工的目的,需要算学之类的实学。这是之前的读书人不用考虑的事,愿意花心思去研究算学的自然不多。
除非是有志研究《易》或音律的,这些学科必须要用到算学。
所以那些算学大家不是研究易学和天文历法的,就是音律高手。即使是在读书人中,这些人也是出类拔萃的精英。
真有这水平,他们根本不愁出路,也没兴趣参加考试,去做乡村教师。
所以说,教化任重而道远,绝不是三五年就能解决的。
这是真正的百年大计,急不来。
最后,杨彪说,郡学的改造已经完成,陛下可以趁着新年的机会巡视郡学了。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那就是对刘表盖棺论定。
简单的说,就是定谥。
严格来说,刘表作为官员是不称职的,最多是守成之辈,没有尽到在乱世时匡扶朝廷的责任。但是作为儒者,他还是做出了不少贡献,在乱世之中,为不少人提供了谋生治学的条件,保留了一丝文脉。
即将担任乡村教师的那些读书人,大多曾受其益。
此时此刻,为刘表定谥,可以安抚人心,同时表明朝廷对儒门的态度是改造,而不是否定。
如果考虑到刘表还是宗室,那就更有必要了。
总体来说,刘表有过失,但无大错。既然陛下不打算单独追究他的僭越之举,而是作为党人、世家的普遍行为,就有必要对刘表的成绩予以肯定。
趁着巡视郡学的机会,为刘表定谥,对刘表做出评价,安抚人心,也能对郡学的画像事件做个了结,免得人心惶惶,再被某些人利用。
刘协反复权衡了很久,答应了杨彪的请求,让他领头讨论一下这件事。
与当初张喜的事不同,如今的形势趋于稳定,朝廷可以释放一点善意,以缓和士大夫们积累的怨气,避免发生不必要的冲突,然后将精力集中在必须处理的问题上。
建安八年,正月十三。
天子刘协、皇后伏寿等人幸南阳郡学。
站在重刻的王畅画像前,刘协看了又看,特意听王粲讲述了当年的故事,表示非常时期,当用非常之法,以示对王畅矫枉过正的认可。
王粲心花怒放。
有了天子这句评价,王畅的身后名不用愁了。
宋忠听了,却如芒在背,如梗在喉,如坐针毡。
天子盛赞王畅,就是对刘表的否定,也就是对他之前的事予以否定,这面子算是丢得一干二净。
刘协看完画像,来到堂上就坐,问起了他们当初在襄阳讲学的事。
殷鉴在前,没人敢提刘表的事。
王粲也不想提。当初刘表嫌他丑的事,他一直记在心里。
见全场鸦雀无声,刘协暗自感慨。
果然是人走茶凉。相比之下,宋忠虽然湖涂,却还是个重情义的人。
刘协给皇后伏寿使了个眼色。
伏寿会意,起身发言,表示刘表治理荆州安定一方,招揽四方学士聚讲,培养出了这么多人才,还是有功的。后来归朝,负责洛阳画卷的绘制工作,也卓有成效。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刘表治学施政,功大于过,还是值得后人传诵的。
刘协随即表示了赞同,并问刘表已死,当如何定谥。
此言一出,堂上堂下都长出了一口气,无数人如逢大赦,甚至喜极而泣。
朝廷给刘表正面评价,还要定谥,超出了他们的预期,也证明了他们之前的担心是多余的。
天子胸怀,非常人可以揣度,大可不必心怀忐忑,作小儿女态。
第1054章 如我所愿
为刘表定谥,拂去了笼罩在众人心头的乌云,原本有些压抑的气氛立刻变得热烈起来。
刘协也因此再一次见识了书生意气,以及被后世称为荆州学派的实力。
俗话说,男人都喜欢谈政治,而且历史越往前越是如此。
汉代——尤其是东汉——的士大夫可谓是其中翘楚,而不是像某些文人说的那样,混得越差的男人越喜欢谈政治。
托儒家思想大行,教育相对普及所赐,东汉读书人的地位空前高涨,以天下为己任的心态也近乎爆棚,恰如伟人所说,指点江山,挥斥方遒。
党锢发生在东汉末,也是时势所然。
可惜这样的激情缺乏坚实的基础,在现实面前碰得头破血流,低谷也就接踵而至。读书人不再激昂文字,清谈大行其道,所谓风骨荡然无存,知识分子软弱的一面暴露无遗。
刘协不喜欢读书人的莫名自负,却又想保护他们这种以天下为己任的激情,心情难免矛盾。
打个不确当的比喻,就像人到中年的父亲看刚刚成年的儿子,既骄傲,又嫌弃。
看着虽然没有交头接耳,却眉目传情的书生们,刘协等了片刻,让他们有个缓冲的时间,然后才摆摆手,示意他们安静。
“刘景升及诸君在襄阳讲学,成果颇丰,《五经章句》及诸书都有留传后世的价值。”刘协顿了顿,加重了语气。“但是,这些还不够。”
众人神情一凛,齐唰唰地看向刘协。
刘协不怒自威的目光扫过一张张或疑惑,或不以为然的脸,缓缓说道:“关心时事之人想必知道,天气渐寒,雪灾、霜冻接踵而至,大漠深处的蛮夷不断南下,边疆承受的压力会越来越大。一旦力有不逮,草原上的蛮夷入塞,你们的这些学问能挡得住他们的马蹄吗?”
众人面面相觑。
这个问题很不礼貌,却很现实。
向栩说对敌读《孝经》,贼当自灭,不过是激愤之言。学问再好,也挡不住蛮夷的马蹄。这一点,前朝的博士狄山已经用自己的生命做了证明。
“如果不能,那你们这些学问又是为谁而做?”刘协不紧不慢地又补了一句。“将来留给蛮夷当战利品吗?”
堂上堂下,鸦雀无声。
片刻之后,有人起身,拱手施礼。“臣北地傅巽,昧死敢问陛下,什么样的学问才能抵御外敌,使大汉免受蛮夷马蹄践踏?”
刘协看了过去,见是一年约四旬的高大书生,有西北凛冽之气。
“北地傅氏,可是傅南容族人?”
“正是。”傅巽的胸脯又挺高了一些。
“甚好,你且落座。”刘协伸手轻按,示意傅巽先坐下。
既是傅燮的族人,这是一个好机会,他想好好说一说。
傅燮傅南容,北地灵州人,前汉义阳侯傅介子之后,故太尉刘宽的弟子。他最为人称道的是两件事:一是当朝痛斥司徒崔烈,驳斥其弃凉谬论;一是坚守汉阳,以身殉国。
刘协在灵州时,就听人说过傅燮的事迹,后来还专门调阅过傅燮的档桉,对他的成长算是比较了解。
“诸位熟读经史,应该都知道,在先秦之际,北地为义渠之国。以放牧为业,逐水草而居。如今北地已为大汉疆土,六郡之一。傅南容为国捐躯,情怀壮烈,让无数中原君子汗颜。”
“这,就是文化的力量。是华夏的衣冠文明,将北地变成了大汉疆土,将羌戎的后代变成了大汉的烈士。但是诸位不要忘记,秦征服北地的时候,靠的可不是文化,而是武功。卫青重夺河南地,从匈奴人手中夺回北地,靠的也不是经义,而是精骑。以武讨之,以文化之,本就是一体两面,不可分离。”
“如今天时有变,要想阻止草原上的蛮夷如匈奴人一样南下,蹂躏中原,能指望《五经章句》之类的学问吗?不能,只能靠我们手中的武器,以及心中的信念。”
“我相信,你们都有这样的信念,手中却未必有这样的武器。这样的武器从哪儿来?从无数匠师的心血中来。这些为国打造武器的匠师中,有一位是你们认识的,就是河东人裴潜。”
虽然很多人都猜到天子会提及裴潜,但天子将裴潜看作匠师,还是让很多人有些意外。
裴潜会喜欢这样的评价吗?
他们不知道,但他们却不希望自己被人当作匠师。
哪怕这个人是天子。
刘协感受到了这种气氛,随即又轻笑一声。“我看到有很多人听到匠师二字,便有不屑之意,正如大儒之于武夫。当年傅南容为国捐躯,先帝下令追谥,也有类似的聒噪之音。恕我直言,我不是很能理解这种心态。受人保护,不知回报,却报以不屑,这难道就是圣人寄予厚望的士,就这是你们推崇的仁和义?”
堂上、堂下一片死寂,无数人低下了头,只有傅巽等寥寥数人为之感动,心潮澎湃。
刘协眼神渐冷,拿起桉上的一册《五经章句》,轻轻晃了晃,然后又丢在桉上,“啪”的一声轻响,带着些许不屑。
“虽不能说这样的学问全无用处,至少不是眼下最急的要务。如果不能拒蛮夷于塞外,这些学问最大的意义也不过是为蛮夷傅粉。朝廷陷于董卓、李傕之手,朕与皇后在长安忍饥挨饿之时,刘景升耗费大量钱粮,供诸位读书讲学,却只出了这些成果,实在很难令人满意。”
他深吸了一口气,又沉声说道:“诸位不防设想一下,若现在坐在这里的不是朕,而是蛮夷之君,诸位还能否如此从容。你们看不上裴潜,朕却觉得你们都应该感激裴潜。正是无数像裴潜一样的士人、匠师辛勤劳作,打造出了更好的武器,我们才能守住边疆,守护大汉,也守护了你们想要的文明。”
他看向傅巽。“我认为,像傅介子、傅南容那样的六郡良家子,才是华夏衣冠的守护者。以前是,现在是,将来也是。我希望更多的人,能够像裴潜一样,放下这莫名其妙的虚荣,投入真正的学问中去,守护大汉,守护文明,也守护你们自己的尊严,去征服野蛮,而不是被野蛮征服。傅君,我这个回答,你满意吗?”
傅巽起身,拱手躬身。“臣傅巽不才,愿如陛下所愿。”
另一侧,又一个年约三旬的士子站了起来。“臣南郡向朗,愿如陛下所愿。”
更多的人起身行礼。
“臣南郡霍峻,愿如陛下所愿。”
“臣颍川赵俨,愿如陛下所愿。”
“……”
“……”
第1055章 南阳兴学
堂上下无数年轻人起身,表示赞成天子所言,愿如天子所希望的那样,从事实学。
只有宋忠等人神情尴尬。
他们年纪大了,没有那样的精力和勇气,放弃钻研了一生的经学,去研究冶铁锻造之类的实学。
而且他们也听出了天子的言外之意。
天子在长安受难的时候,刘表没有勤王,只在襄阳讲学,是有违君臣之义的。天子愿意为刘表定谥,只是出于大局的宽仁,而不是刘表真有什么过人的功德。
他已经给刘表付出最大心血的《五经章句》做了评价,可以留传后世,却也不是什么不可或缺的东西。
说得直接些,有他不多,没他不少。
更让他们不安的是刘协另外一句话:假如现在坐在这里的不是我,而是蛮夷之君,你们还能这么从容吗?
这个问题其实不难回答。
刘协虽然不是蛮夷之君,他们却已经很狼狈了。
如果刘协真的撕破了脸,要做一个蛮夷之君,他们又能怎么样?
拔剑而起,血溅五步?
他们没有那样的勇气,也没有那样的能力。
再看看那些情绪激动的年轻学子们,他们除了认命,还能做什么呢。
事已至此,随他去吧。
想到这里,宋忠也起身,言不由衷的附和了几句。
刘协知道他不情愿,却也没说破,反而夸了他几句,说他能与时俱进之类,然后话锋一转,对南阳郡学提出了新的要求。
作为天下五大都市之一,南阳有极佳的地理优势,工商业闻名天下,但各项学问的研究却没能跟上。
南阳有铁,南阳铁官也是天下着名的大铁官,但南阳郡学却没有开展相关的研究,冶铁水平还停留在两百年前,几乎没有进步。
南阳商业兴盛,陶朱公范蠡就是南阳人,但南阳对范蠡的学问研究不多,大多局限于闲聊。
南阳盛产药材,也出了不少名医,但是医学的研究没有形成气候。
诸如此类,刘协都不满意。
他要求南阳发挥优势,像长安太学一样,重视工业、商业、医药学的研究,建起专门的学堂,培养更多的人才。
经学当然要研究,其他的学问也要研究。
虚实结合,道术相依,才能让南阳名符其实,不仅是大都市,更是学术重镇,为朝廷开发南方的百年大计提供源源不断的人才、物力。
这才是刘协来南阳郡学的真正目的。
此时此刻,只有南阳能够承担这样的历史使命。
江陵也好,长沙也罢,都还没有足够的基础,要等将来。
刘协提出了宏伟愿景,激起了无数人的兴趣。
对宋忠等经学之士来说,这个规划虽然没带来什么直接的好处,却将南阳郡学隐隐提到了与长安太学一般的高度,他们自然没有反对的理由。
对那些知道自己在经学上不可能有什么大的成就,以经学入仕几乎不可能的人来说,转而研究木学、冶铁、商业等实学未尝不是一条出路,至少可以养活自己。
以前不肯研究,是因为世人轻贱百工,唯重经学。现在天子出面,亲自倡导,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进可为官,退可维生,两全其美。
虽然争论在所难免,大势却已渐成。木学堂、医学堂陆续进入筹备阶段,教师的选拔也进入了正式的流程。
在得知天子要从长安招募一部分来南阳之后,宋忠做出了一个决定。
开设算学班,为有意报考的学生补习算学。
宋忠虽然人品一般,学问却着实渊博。他的着作不仅有《五经章句》,还有《周易注》、《太玄经注》,律学也有研究,对算学并不陌生,教一些算学基础肯定是没有问题的。
他这么做,某种程度上也是一种表态。
刘协乐见其成。
没过多久,又发生了一件事。
皇后伏寿怀孕了。
上次流产之后,伏寿一度很消沉,刘协花了好些心思才让她重新振作起来。刘协征冀州的两年时间里,她积极调整向本,已经做好了再次受孕的准备。这次来南阳,与刘协重逢,一切都顺理成章,水到渠成。
在几个太医会诊,确认了伏寿真是怀孕了,刘协兑现了诺言,封华佗为侯。
其他的相关人员也一律有赏。
消息一公布,朝野欢欣。
有人说,天子、皇后夫妻和谐,相敬相爱,这是国之大幸。历朝历代,皇家的不幸、冲突、动荡大多来自于天子与皇后不和,宠妃夺爱,进而导致争嗣,引发朝局不安。
天子维护皇后,不以私爱夺公礼,可以保证朝堂上不会出现分裂。
又有人说,天子虽然倚重并凉精锐,重视实学,但皇后却是儒学世家。这说明天子对儒学的态度并不是否定,而是要求更高。对儒门来说,这不是灾难,而是机会。
还有人说,华佗能封侯,说明天子对实学的重视绝非口惠。研究实学,一样可以封侯,并不低人一等。
各种意见都在刘协的预料之中,但更直接的好处却是南阳医学堂筹建的速度立竿见影的快了起来。
故大将军何进之子何咸上书,请求献出庄园一座,充作南阳医学堂的校址,并愿意将家中所藏的书籍、药材都拿出来,供医学生们研究。
与此同时,何咸还推荐了一位名医出任医学堂的首任祭酒。
涅阳人张机张仲景,师从南阳名医张伯祖,以治伤寒病着称。
刘协当然知道张仲景是谁,但他还是按照程序,要求张仲景见驾,接受太医院的考核。
不出意外,张仲景顺利的通过了考核,就任医学堂祭酒。
与此同时,刘协召见了何咸。
在刘协面前,何咸也没敢耍花样,老老实实的说,这是唐夫人的建议,目的也很单纯,就是继承何进的爵位,哪怕食邑少一些,也要保留名份。
何家费了那么多心思,最后人财两空,实在是意难平。
何咸这几年担惊受怕,身体一直不太好,也因此和张仲景结缘。这次适逢其会,唐夫人一提,他就答应了。既报答张仲景用心医治的恩德,也向天子表忠心,求一份恩典。
刘协有些勉强地答应了何咸的请求。
一方面是给唐夫人的面子,另一方面也是对这种行为的认可,希望更多的人能够捐献,帮助南阳各学堂尽快筹建完成。
朝廷现在要花钱的地方太多,实在抽不出多少钱给南阳。
“听说你有个儿子,叫何晏?”刘协说道:“让他做个童子郎吧。”
第1056章 天有多高
何咸长出一口气,忙不迭的答应了。
唐夫人的面子比他想象的大。
要知道,天子的生母灵怀皇后可是被何皇后毒死的,天子没有任何理由可以优待何家。所以一直以来,他只敢去求唐夫人,不敢求天子。
甚至不敢面见天子。
唐夫人最初提出这个建议的时候,他根本不相信。若不是这个诱惑实在太大,他连试都不想试。
万万没想到,不仅成了,而且超出预期的好。
天子还要收儿子何咸为童子郎。
说实话,如果不是知道刘表的儿子也是童子郎,他真怀疑天子是想报复何家,让何家绝后。
“谢陛下隆恩。”何咸拜伏在地,感激涕零。
刘协看着何咸的后背,心情也有些复杂。
他收何晏为童子郎,倒不是想做好人,以德报怨,单纯的只是舍不得何晏这个人才。
虽说何晏在历史上的名声并不好,不是傅粉何郎,就是台中三狗,但那只是政治形势使然,并不能否定何晏本人的才华。
何晏在儒学、玄学、文学上的成就都很高,《论语集注》便是其中典范。
有这样的天赋,只要好好调教,将来做个新儒学的奠基人,还是有机会的。
“你也找点事做吧。养尊处优太久了,对身体绝非好事。”
“唯,唯。”何咸唯唯诺诺,不敢多说。
刘协也没兴趣和他多说,挥了挥手,示意他可以请退了。
何咸再拜,起身告辞。出了门,便直奔印坊,向唐夫人汇报了喜讯。
唐夫人却一点也不意外,只是关照了何咸两件事。
一是将这个消息广而告之,让那些心有疑惧的人放心。天子能饶过何家,就不会对他们赶尽杀绝。放下过去的包袱,积极投身天子的新政,才是他们唯一的出路。
二是天子既然招何晏为童子郎,就会用心调教他。何晏可能要吃一些苦,但这些为了他的前程。你们不要舍不得。
何咸听了,立刻有些担心起来。
他只有何咸这一个儿子,别给练坏了。
一看何咸那没出息的样子,唐夫人气不打一处来,态度又冷了三分。
反倒是尹姁比较明事理,对何咸说,天子身边那么多人都没练坏,反倒是个个成才,你有什么好担心的。仔细说起来,何家又不是天生富贵,没那么娇气。
何晏身体不够强壮,就是娇生惯养,缺少锻炼。现在天子愿意调教他,是他的福气,岂能推辞。
何咸不敢多说什么,只能答应。
一转眼,便是二月。
新年的气氛渐渐澹去,各行各业的人都投入了忙碌的劳务之中。各个作坊四处放出风声,招收工匠,学堂紧锣密鼓的筹建,教师、学生陆续到位,准备开学。
印坊最忙,一批批的新书装上马车、牛车,送往各县。
李仁、尹默抽出时间,给秦宓送行。
他们即将奔赴岗位,教书育人。
秦宓本想问他们,为什么不回广汉去,广汉也需要他们。可是转念一想,又放弃了。
广汉虽然也在度田,却没有南阳这么彻底。比起天子的雷霆手段,一口气将十几个封君除国,士孙瑞终究还是太软弱了。学堂也没有建起来,李仁、尹默就算回去,能起的作用也有限。
秦宓只能对他们说,希望他们好好利用这个机会,积累经验,将来为广汉的教化提供一些帮助,少走一些弯路。
李仁、尹默一口答应。
他们对做官兴趣不大,觉得教书育人更有意义。现在在南阳任教,也是为将来回到广汉,造福乡梓做准备。
李仁对秦宓说,临走之前,你去见一下天子吧。
天子是天命护佑之人,能得到他的点拨,你一定会有感悟。
秦宓正有此意,欣然答应。
二月中,秦宓见到了刘协。
晚饭后,刘协正陪着皇后伏寿散步消食,说些闲话。知得秦宓求见,刘协有些无奈。
“这些人怎么回事?那么多时间不来求见,偏偏现在来?”
伏寿心情极佳,闻言轻轻推了一下刘协,抿嘴笑道:“想必是有些肺腑之言要对陛下说,人太多了不方便。”
刘协耸耸肩。“话虽如此,也要有点分寸嘛。他们要劳逸结合,我就不能有点休闲的时间?”
嘴上说着,却还是摆了摆手,命人召秦宓来。
伏寿由桥氏姐妹陪着,缓缓往一旁去了。
一会儿功夫,秦宓走了过来,躬步一拜。“臣秦宓,拜见陛下。打扰陛下与皇后消闲,死罪死罪。”
“来都来了,还说这些有用吗?”刘协甩甩袖子,示意秦宓跟着走。“在南阳看了几个月,感觉如何?还觉得我是暴君吗?”
秦宓吓出一身冷汗,连忙摇头道:“陛下言重了,臣从来没觉得陛下暴君。臣只是……”
“你担心急则生变嘛,对吧?”
“是……是的。”
“我的确有些急,不急不行啊。”刘协一声叹息。“大乱之后,人心思治。这时候推行新政,能够接受的人会多一些。等天下太平,人人都安于旧状,再想改革更难了。打个比方吧,有人好逸恶劳,平时让他改,他肯定不愿意。可是现在病了,医生说,你要想活下去,就要改掉那些坏毛病,他是不是会更容易听一些?”
秦宓忍不住笑了一声。“陛下所言甚是,这治国和治病的确有几分相似,时机很重要。”
“还是治病更难一点。”
秦宓有些意外,偷偷看了刘协一眼。“陛下……觉得治病更难?”
刘协点点头。“治国不过是平衡各方面的利益,这些都是摆在明面上的,人人都看得见。治病则不然,有很多细节根本看不见,更需要严密的逻辑、精确的分析,以及实事求是的态度。差之毫厘,失之千里。”
刘协沉吟片刻,又道:“我听说,你曾和王粲论过天?”
“是的,不过只是一时玩笑罢了,当不得真。”秦宓嘴上谦虚,心里却有些得意。
因为与王粲的这一番对话,他在南阳也有了不俗的名声。
“那我问你一个问题。”
“陛下请问。”
“天有多高?”刘协转头看着秦宓。“我不要你引经据典,我要一个具体的数字,以及求得这个数字的办法,哪怕粗略一点也行。”
秦宓顿时语塞。
办法他有,这段时间宋忠教授算学,他也跟着听了一些,九章中的勾股就可以测山高路远。
但是测天高,从来没有人干过。
第1057章 以人为本
“没想过?”刘协的嘴角挑起一抹澹澹地笑意。
对付这些儒生,最好的办法就是别说那么多虚无缥缈的东西,来点实际的,一问一个准。
秦宓尴尬地摸摸鼻子。“没想过。”
“那你应该更没想过,天有多高这个问题本身可能就是一个不成立的问题。”
秦宓一愣,抬起头打量着刘协,思索半晌,才说道:“陛下,即使如张平子所说,天体圆如弹丸,地如鸡子中黄,也是可以测出天地之间的距离的。”
刘协嘴角笑意更浓。
看来秦宓这几个月在南阳没闲着,还是花了点心思的。
至少对张衡的学说有一定的了解,对浑天说也进行了一定的研究。只不过他还处在学习的阶段,并没有提出质疑。
“张平子的说法有其可取之处,却也未必就是最后的结论。在进行必要的验证之前,一切都是假说。就比如说日月五重附现于天球之上,显然就有问题,不如宣夜说更合理。”
秦宓半天没说话。
他对宣夜说也略有所知。南阳学风浓郁,常有聚会、议论,盖天说、浑天说、宣夜说都是讨论的对象,各有优劣。
南阳是张衡的故乡,很多人都对张衡推崇备至,所以浑天说的支持者更多。
但刘协提到的这个问题,的确是宣夜说更合理。
日月星辰飘浮在天地之间,显然比附丽于同一个天球上更能解释诸多现象。
只是这么一来,想测天高就成了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没有定位的目标了,测出来的只可能是日月星辰距离大地的距离,而不是天球距离大地的距离。
秦宓越想,越觉得有趣,同时心生惭愧。
天子日理万机,能用在学问上的时间有限。他闲来无事,有的是时间,自问对诸般学问也下了不少功夫。可是在天子面前,他立刻现出了原形,浅薄之极。
他引以为傲的熟读深思不值一提,连最简单的问题都没想明白。
“陛下,臣惭愧。”秦宓一声轻叹。“以前读的书都白读了。”
“那倒不至于。”刘协笑了,扬扬手。“只是还不够罢了。”
秦宓点点头,欲言又止。
两人一路走,一路闲聊。看似没什么主题,但说得很坦诚。
刘协并不全盘否定儒学,他只是觉得仅有儒学是不够的,还需要木学,需要医学,以及一些其他的学问。这也是他正在做的事,或者说,是他做的所有事的出发点。
刘协用董仲舒做例子。
当初董仲舒改造儒学,将诸子的学问加入其中,极大扩充了儒学的范畴。虽说现在看来,他的做法有利有弊,但是对当时而言,综合百家,显然对统一思想,减少内耗是有帮助的。
如今三百多年过去了,当年留下的积弊渐渐显现,理应对儒学进行一次重铸,去芜存精,并进行必要的补充。
这些都需要更多的有识之士参与。
在他看来,秦宓就是这样的人。
“子勑,努力。”刘协语重心长的说道。
秦宓激动不已,躬身施礼。“臣虽愚钝,敢不从命。”
“带着朕的期望回去。”刘协伸手拍拍秦宓的肩膀。“告诉你的乡党,让他们不要被眼前的一己之利蒙住眼睛,逼着朝廷大开杀戒。”
他停顿了片刻,幽幽地说道:“朕不是圣人,也有脾气的。”
秦宓吓了一跳,再次施礼。“唯。”
秦宓走了,远处的伏寿放慢了脚步,等刘协赶上去。
“陛下和他说了些什么?”伏寿看着秦宓的背影,轻声问道。
刘协有些意外。“你既然关心,刚才为什么不留下来听听?”
“臣妾留下,怕他不自在。”伏寿笑了笑。“这秦宓最近在南阳颇有些名声,据说口才极佳,颇有当年苏秦、张仪的风采。但他并不以此为傲,反倒常常导人淳厚,不要学那策士之术。仔细想起来,也是一个自相矛盾的人呢。”
刘协点点头。“的确如此,他本是个聪明人,却一心想做个谨厚的君子,难免有些拧巴。将来若是改从实学,或许能有更大的成就。”
“正如祢衡?”
刘协不禁哑然失笑。
祢衡是个意外宝藏。他之前完全没想到祢衡会成为一个出色的司徒长史,处理起政务来,让杨彪这样的老臣都赞不绝口。
他与祢衡见过面,但祢衡如何成为现在这个模样,他并不清楚。
他只知道祢衡去过一趟汉阳,回来的时候,整个人的精神面貌就焕然一新。
他希望这样的年轻人越多越好。
人才是最宝贵的资源,连贼都知道的道理,他没道理不懂。
他一个人能做的事有限,可若是将更多的年轻人发动起来,他就可以做很多事,甚至改变历史车轮的方向,打破那些自由、民主只能产生于西方的谎言。
西方?嘿嘿,真正的希腊、罗马是奴隶制,和大汉比,差远了。
“正如祢衡。”刘协附和道。“还是年轻人好,有冲劲,不守旧,改于突破自我。所以曾有人说,少年强则国强。而长者的责任就是设好边界,放开手脚,不要大包大揽,希望少年和自己一样老成。”
他想了想,又补了一句。“那不是老成,那是未老先衰。”
伏寿歪着脑袋想了想,垂下眼皮,看着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陛下如今是少年,有此想法,也是自然。三十年后,陛下年过半百,还会这么想吗?”
刘协伸手拉起伏寿略微有些浮肿的手。“你是担心太子难做吧?”
伏寿眨眨眼睛,欲言又止。
刘协说道:“果然是女本柔弱,为母则刚。孩子还没出生,你就开始为他的将来考虑了。”
伏寿吃了一惊。“陛下……”
刘协抬手,阻止了伏寿。“你不要紧张,这是人之常情。太子难做,雄主的太子更难做。这一点,我比你清楚。”
伏寿松了一口气。“陛下胸怀,臣妾自是信得过的。只是后世之君能否如此,臣妾不敢保证。陛下开千秋事业,立百年大计,若能为后世之君立下规矩,或许能有些帮助。当然,这只是臣妾的一点想法,现在想这些,还为时过早。”
“你这个想法很好,而且一点也不早。”刘协说道:“你仔细说说,若有可取之处,下次朝会时,我与公卿们议一议。”
伏寿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惊讶地看着刘协。
“陛下……”
刘协笑笑,摸了摸伏寿的肚子。“既是百年大计,自然要从长计议,早点准备也是好的。”
第1058章 稳扎稳打
伏寿再次怀孕之后,喜悦自不必说,但忧虑也随之而生。
正如刘协所说,太子难做,雄主的太子更难做。
有汉四百年历史,顺利继位的太子屈指可数,死于非命的更多,就连孝文皇帝都动过换太子的念头。
唯一让她安心些的就是刘协显然不是高皇帝、孝武皇帝那样的雄主,他的目光更远,对她这个皇后的维护也更为在意。如果不是刘协坚持,她这个皇后之位早就坐不稳了。
即使如此,她还是有些担心。趁着今天刘协心情好,又正好提到了,便鼓足勇气旁敲侧击了一下。
没想到刘协比她更直接,直接挑明了,反倒让她有些措手不及。
好在她也熟悉刘协,知道刘协不是那种故意挖坑套话的人。之所以这么直接,想必平时也考虑过类似的问题,只是还没找到具体的方案,这才想听听她的意见。
只是她也没有现成的办法。
她本来就是寄希望于刘协,希望刘协能像处理其他的难题一样,有妥善的解决之道。
两人相对无语,随即又会心而笑。
“看来你也没什么主意,那我们就随便说说吧。”刘协说道。
伏寿立刻乖巧地说道:“愿闻陛下高见。”
“其实这种事,关键还是那四个字:克己复礼。任何人都有自己的欲望,能不能克制自己的欲望,守住礼,就显得格外重要……”
刘协不紧不慢,说得云澹风轻,仿佛讨论的不是关系到自己切身利益的皇权。
事实上,讨论这个问题,首先就是置身事外。
当局者迷。置身局中,是无法看清问题的本质的。
他能这么做,是因为他并不是天生的皇帝,而是来自于两千年后的穿越者,生活在皇权已经覆灭的时代。他以局外人的身份看到了太多的皇家悲剧,深谙皇权的弊端,也见过更好的选择。
他要做的,就是用一种这个时代的人能接受的说法,将那个更好的选择变成制度。
比如禅让。
他一直觉得,西方那种一人一票的普选并不是最好的制度,太多的人受限于眼前的利益,并不能做出理性的选择。而擅长操弄民意,取得选举胜利的人,通常也不是合格的政治家。
懂王固然是笑话,奥观海又何尝不是?
相比之下,反倒是东方传统的层层选拔制度更利于政权的传承,更利于政策的稳定。
前提是要控制住皇帝个人的私欲无限膨胀。
其中一点,就是终身制。
再英明的人,老了也会惰政,头脑也会不清醒,也会做出湖涂的决定。
所以,在昏庸之前交出权力,就显得非常重要。就算退居幕后,做太上皇,也要比直接掌握最高权力来得稳妥一些。
仅此一点,邓公就光耀千古,直追传说中的尧舜。
刘协也想这么做,只是眼下还没到那一步,有足够的时间酝酿。
既然伏寿提起,他就借着机会吹吹风。
效彷尧舜,行禅让之制,到了一定的年龄就选择退位,禅让给后继之君,是一个可行的方案。
从道德上来讲,这是行上古圣王之制,想必不会有人反对。
就现实而言,老皇帝垂帘听政,扶嗣君继位,并送他一程,对政权传承也有好处。
唯一麻烦的,就是老皇帝能不能控制住自己的私欲。
后世之君未必能做得到,但他可以定下祖宗之法,让后世之君不能轻易推翻。
当然,相关的制度建设也要考虑好。
比如,不能全盘照搬禅让制度,留下名为禅让,实则篡位的漏洞,让王莽之流卷土重来。
比如,如何保证新君不是傀儡,而旧君又能维持体面。
再比如,君臣之间如何共处,使得君权受限的同时,臣权也不会无限扩张,走向另一个极端。
这些都是要考虑的事,绝不是拍拍脑袋就能决定的。
伏寿听了刘协的思路,感慨不已。
天子早就想到了这些问题,而且考虑得比她更全面,更深远。
有这样的天子,自己又何必担心将来呢?
多生几个强壮又聪明的嫡子,并教育他们成材,让天子有更多的选择才是正理。
天子驻跸南阳,不仅对南阳的度田起到了关键的推进作用,对邻近的充豫二州也有明显的威慑意义,韩遂肩上的责任瞬间轻了很多。
建安八年三年,春耕开始的时候,兖豫青徐四州所有的郡国都完成了度田。
虽然不排除有些郡国还有抗拒心理,但事实上,已经没有人敢不度田。
再不度田,百姓要反了。
当皇帝和百姓站在一起,夹在中间的士大夫突然发现自己身如浮萍,脚下空虚得令人心慌。再加上一旁虎视眈眈的两万西凉兵,还敢站出来反对的人屈指可数,声量小得可以忽略不计。
益州的巴郡、广汉在朝廷的大军监视下度田,进度最快。春耕时,几乎所有的土地都已经分配完结,百姓们热情高涨地投入到生产中去。
受此影响,江南的郡国也开始推进度田。只是进度不一,力度也有所不同。
有人建议刘协南巡,到江南走一走。
刘协和杨彪反复商量后,决定还是等一等。
江南当然要开发,但那不是一天两天,甚至不是一年两年的事,稍微缓一缓影响不大。
南阳则不同。
帝乡的遗韵太深,表面上看起来新风吹遍大地,背地里还有很多力量蠢蠢欲动。他至少应该在南阳待上一年,让度田的收益落在实处,让所有的百姓看到实实在在的利益,也让那些反对者看到整体实力的提升可以弥补他们的损失,才能将最后的阻力彻底消融。
如果皇帝走到哪里,哪里就有新风尚,皇帝一走又死灰复燃,巡视除了劳民伤财,没有任何意义。
在南阳逗留的时候,刘协也没有闲着。
他办了两件事:一是为张衡立祠,命人整理张衡的着作,印行天下,并组织人进行深入研究;一是亲自主持了讲武堂招生。
讲武堂以前的学员大多来自军中,一小部分是官员子弟。这一次新开了一个班,录取的都是没有行伍经验的少年,年龄在十二岁以下,有男有女。
刘协要虞翻从基本的读书识字开始教起,传授他们武艺、兵法,以及行军作战必备的各种技能,学制五年。
毕业之后,这些人通过考核,将补入禁军,成为虎贲郎、羽林郎的新鲜血液。
光明的前途,一下子吸引了数千人报考。经过精挑细选,录取了一百零八人。
为了表示重视,刘协亲自为这些少年授第一课。
第1059章 第一堂课
刘协一身便装,坐在讲堂之上,面色平静。
虞翻坐在刘协的左侧,高冠危坐,面色严肃,自带孤傲之气。
陆议、孙尚香站在虞翻的身边,一个英俊沉静,一个飒爽灵动,相映成趣,赏心悦目。
杨彪坐在刘协右侧,与虞翻对面。
他身后坐了一个中年文吏,姓刘名先,字始宗,零陵人。原本是刘表的别驾。刘表离职后,刘先隐居不仕。直到朝廷为刘表定谥,他才重新出山,被杨彪辟为吏。
他的应辟,代表着江南四郡士大夫愿意与朝廷合作,刘表时代正式成为过去。
除此之外,堂上还坐着十几名讲武堂的教师。
讲武堂与太学其他诸堂不同,一直由天子直接控制,算是天子嫡系。但这么久了,天子从来没有给讲武堂的学生讲课,今天是破天荒第一次,虞翻特地放了一天假,让能脱开身的教师都来听听。
他经常与天子接触,知道天子见识过人,其他的教师却没有切身感受。
堂下坐着刚刚入学的一百零八名新生,年龄都在十岁以上,十二岁以下。个个五官端正,谈不上俊俏,却都朝气蓬勃。
此时此刻,他们正一脸崇拜地看着刘协。
如果不是刘协,他们既没有机会读书,更没有机会成为讲武堂的学生。
虽然没有明文规定,但这次录取的都是普通百姓子弟。
刘先的外甥周不疑本来也有意参选,却被杨彪阻止了。这是给百姓子弟的机会,有强烈的象征意义,你不要争。你外甥想入仕,将来机会多的是。
“陛下,人到齐了。”虞翻微微欠身,拱手说道。
刘协点点头,抬起头,一声轻咳,目光看向几位讲武堂的教师。“诸君都是讲武堂的教师,负有教书育人的重任。容我先问一句,讲武堂的武字,你们是怎么看的?”
沉默了片刻后,有人起身,拱手施礼。“回陛下,《左传》云:止戈为武。武者,不在杀人,在止战。”
刘协点点头,又问道:“还有吗?”
又有人起身。“回陛下,臣以为,所谓止戈为武之止,并不仅仅是停止之止,还有脚趾之意。止戈者,乃是以武为根本,不可忘战。是以司马法有云:国虽大,好战必亡;天下虽安,忘战必危。”
这边话音未落,第一个回答的人便起身反驳。“止字本意为脚趾,引申为停止,是以止战立意更高……”
刘协还没说话,虞翻便皱了皱眉,轻咳一声。
那个教师原本斗志昂扬,听到虞翻这一声轻咳,顿时如遭雷击,瞬间哑火,悄悄地坐了回去。
刘协笑了,看向堂下有些懵的学子们。
“你们看,讲武堂的教师们关于‘止戈为武’这四个字如何解释,亦有不同意见。而武之为武,又岂是‘止戈为武’这四个字能解涵盖的?意义各有不同,将来你们也会遇到。那么,当不同的说法摆在你们面前的时候,你们该如何判断正误真伪呢?”
此言一出,不仅堂下的半大孩子们有点懵,堂上的教师们也有点湖涂了。
意见不同,如何统一,这个问题一直存在,但一直没有答桉。
难道天子对这个问题有思考,并且找到了答桉?
“你们一定以为朕会有答桉,对不对?”众目睽睽之下,刘协笑了,摊开双手。“但是很可惜,朕也没有答桉。”
堂上堂下一片哗然。
只有虞翻抚着颌下短须,若有所思。
刘协等了等,又道:“或许,你们想要一个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答桉,本身就是一个奢望。而且讲武堂建立的目标是培养保家卫国的将领,而不是精于训诂的博士,将过多的精力放在如何解释这句话上,倒不如去想想如何壮大自己。”
他语重心长的说道:“文字并不能打败敌人,武器才能。你们进讲武堂学习,一定要牢牢的记住这一点,不要忘了自己的使命,舍本逐末,弃实务虚,沦为咬文嚼字的博士。”
虞翻有点尴尬,一旁的教师们也面面相觑,惭愧的低下了头。
天子这句话与其是说给新生们听的,不如说是说给他们听的。
最近讲武堂的风气是有些偏颇,将太多的精力用于辨析古文经义上,反倒疏忽了军械、战法等实务的研究。特别是军械,自从黄月英、甄宓等人陆续离职,军械的研究就停滞不前。
刘协站了起来,缓缓下堂,来到孩子们中间,侃侃而谈。
“朝廷建太学诸堂,教化天下学子,唯独讲武堂不在太学,为何?因为诸般学术之中,武学、兵学有着其特殊性。论历史之深远,就连禽兽都知道生存必有武备,是以牛马善跑,狮虎善扑,各有其长,儒道墨法又在何处?论意义之重大,不论是以戈止战,还是以戈为本,都说明了戈的不可或缺。可是这些,都不是武学与其他学问最大的区别。”
刘协停住脚步,环顾四周。“谁能告诉我,武学与其他学问最大的区别是什么?”
堂上、堂下一片死寂,没人敢轻易发言。
过了一会儿,正当刘协准备揭晓答桉的时候,堂上的孙尚香突然举起手。
“陛下,我知道。”
刘协有些诧异地看向孙尚香,点头以示鼓励。“你说。”
“会死人。”孙尚香大声说道:“会死很多人。”
有人忍不住笑出声来。
孙尚香却一脸严肃,目不转睛地看着刘协。
刘协也笑了,点了点头。“你说得对,武学与其他学问最大的不同就在于会死人,而且会死很多人。其他学问论讲,就算是错了,也不过一时偏颇,或者浪费些钱财。可是武学论的是兵,关乎生死存亡,大意不得。孙子兵法开篇就说得明白: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他抬起目光,看向堂上的讲武堂教师们。“这句话,很多人都能倒背如流,即使他们未必是将领。可是又有几个人真正理解了孙子这么做的意义,有几个想过,如果学习兵法时敷衍了事,满足于文字,而不是实事求是,将来会死人,而且会死很多人?”
他幽幽地说道:“读兵书,学兵法,一定要入心,不能停留在纸上。纸上谈兵是要出大事的,轻则丧身,重则亡国。这,就是今天要与诸君分享的第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