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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庄不周     汉道天下txt下载     汉道天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060章 雏凤新声

    堂上是虞翻及讲武堂的教师,是刘协倚重的臂膀。

    堂下是新入学的学子,是刘协寄予厚望的未来。

    刘协敞开了胸怀,将自己对军事力量的理解和期望和盘托出。

    他要阐述的观点主要有两个:

    一是武力不可或缺。好战必亡,忘战必危,这句话不仅要挂在嘴上,更在刻在心里,更不宜有所偏颇。

    二是武力应该用来保护更多的利益,而不能变成少部分人的工具。以前武士来自于贵族,只保护贵族的利益。如今的将士来自于普通百姓,自然应该保护普通百姓的利益。

    想让百姓组成的将士保护个别权贵的私利,与百姓为敌,如抱薪救火,于情不合,于理不通,也不可能。勉强行之,必然反噬。

    这一点,他有成功的实践经验。

    他能逆转局势,就是得到了并凉精锐的支持。而他之所以能得到并凉精锐的支持,就是他与普通的并凉人同甘苦,共命运。

    百年羌乱之源,转换成江山永固之本,就在一念之间。

    为了这次讲述,刘协花了大量的心思准备,想办法夹带私货,就差将“人民子弟兵”五个字刻在脸上。

    之所以没有那么直白的说出来,还是因为眼下的时机没有成熟。

    拥有全国大半人口的关东教化刚刚铺开,还没有看到真正的成果。百姓识字率有限,朝廷和百姓之间还隔着士大夫阶层。推进太快,用力过勐,会让实力更强的士大夫阶层心生警惕,进而产生消极情绪,甚至从中作梗。

    要等上三五年,教化有了成果,年轻人基本都识字,士大夫的主体发生改变,对朝廷有了认同感,再提这个概念才会水到渠成。

    万事开头难,不能急。

    只要方向对了,坚持走下去,该有的总会有。

    堂下的少年们如一张白纸,任刘协涂抹。堂上的教师们却有些震惊。

    他们原本以为是天子对他们最近的学风不满,现在才知道,是他们的思路一直没有跟上天子的步伐,以至于天子产生了忧患,要借这次机会来敲打他们。

    这节课与其说是给新招收的学员讲的,不如说是给他们讲的。

    能进讲武堂做教师的,本就不是迂腐之辈,也比一般的读书人务实得多。对天子的观点,他们迅速的捕捉到了要点,领会了其中的深意。

    以民为本,这个提法并无新意,天子只是又向前迈了一步,将民这个概念进行了拓展。

    百姓不再是原本意义上的百姓,而是指所有的民众。

    理论上,这就是天子以外的所有人。

    没毛病。

    本该如此。

    就算是堂上坐的教师,又有几个是真正的贵族呢。除却那些远古的传说,大多数人往上数几代,都是庶民,在血统上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优势。倒是有人来自凉州,多少带点羌胡血统。若非天子推行教化,他们连进入讲武堂的机会都没有。

    因此,他们对天子迈出的这一步在原则上是认同的,分歧只在具体利益的分配上。

    讲通了这一点,刘协随即沿着武学是实学这一基本认同讲了下去。

    既然是实学,就不能仅从文本上下功夫。兵书要读,战例要看,但不能满足于此,还要将更多的心思花在提高技战术上。

    兵法原本就分四大类,分别是权谋、形势、阴阳、技巧。

    简而言之,权谋讲战略,形势讲战术,阴阳、技巧都是具体的技术。除了权谋略微有些虚之外,其他三门都是非常实在的学问。是真是假,有没有用,都要看最后的验证结果。

    刘协要做的,就是强化这些实用的技术。

    真正的战略是建立在坚实的技术基础上的,不讲技术的兵法都是纸上谈兵。

    具体战术,讲武堂研究得还不错,适用于山地作战的小阵型配合就是他们研究出来,重骑、轻骑的配合也由他们提炼改进,应该说,成绩斐然。

    孙策这次能顺利击破白帝城,并且将伤亡控制在一个非常优秀的范围内,从讲武堂的小阵型配合中受益良多。

    刘协主要提及了两点:一是牵星定位术,一是军械制造。

    前者属兵阴阳,后者属兵技巧。

    牵星定位术之前就有,用于海上导航。黄猗将其改进之后,用于草原上行军,效果不错。

    现在的问题是还不够精确,对使用者的要求比较高,无未推广到所有的将士。

    这个原因就是相关的工具不够精密、完善,也就是军械制造的进步不够快。

    仅就是武器制造而言,还有不小的距离。

    如今能让人满意的军械制造只有河东铁官、西河铁官打造的武器,但这些远远不够,离刘协的要求还有很远。

    武器是消耗品,不能只要求锋利,产量和成本也要符合战争的需要。

    但这些,已经不是裴潜能解决的了。

    这需要更完善的学术基础,比如物理、化学、机械等等。

    这就是刘协如此重视这一届讲武堂新生的根本原因。

    这些人中的相当一部分将来不会成为将领,走上前线,却会成为前线将士最坚强的后盾。会不会有人研究出能改变战场形势的武器,出现几个类似武安护国电磁显圣真君之类的大神,才是刘协最关注的。

    如果军事技术革命一定会来,还是出现在爱好和平的东方文明更好一些。

    刘协拔出随身长剑,曲指轻弹。

    剑作龙吟之音,久久不绝。

    “上古以木石为兵,后来以铜为兵,现在则以百炼精钢为兵。”刘协朗声说道:“人还是同样的人,用不同的兵器,战力相去不可以道里计。三百年前,便有一汉当五胡之论,今天还能有这样的优势吗?百年之后,我们又当如何面对祖先,能否说一句我已尽力,无愧于心?”

    堂上、堂下的人都陷入了沉思,又带着一丝隐隐的激动。

    就武功而言,如果不谈最近几年的逆转,本朝是远远不如前朝的。疆域不仅没有拓展,反而大大萎缩。尤其是西北方向,西域诸国主动请求内附,朝廷都一度不敢接受,只能任由蛮夷侵吞大汉曾经的疆土。

    好在天子横空出世,惊才绝艳,一举逆转形势,这才重新有了光明的未来。

    而更大的荣光,正在前方等着他们。

第1061章 初露峥嵘

    来到这个时代七八年,刘协一直没有痛痛快快的说一次,以免过于惊世骇俗。

    今天依然不能。

    但他总算可以不用顾忌那么多,可以说得多一些。

    堂下十来岁的孩子不懂,就算听到了什么,传了出去,别人也未必当回事。

    堂上的教师都是研究军事的,保密是基本素质,就算觉得有些不对劲,也不会随便讲。

    少了顾虑,刘协就可以多讲一些,将他认为最根本的东西灌输下去。

    除了武学是实学,要实事求是的原则之外,刘协还讲了一些具体的事例。

    他拿出准备好的琉璃片,演示了一下光线的折射。

    琉璃就是玻璃,并不稀奇,尤其是随着西域商路的畅通,更多更好的琉璃制品进入中原,只不过是作为玉的彷制品,充当饰物,几乎没有人意识到这其中蕴含的巨大价值。

    刘协挑了这两片琉璃不仅纯净,没什么气泡,磨制得也极佳。作光学演示时,勉强能够看出轮廓。

    他演示了两个功能:一是放大,一是望远。

    两个功能其实是一个,只不过望远的功能实现起来更复杂些,要两个镜片组合。

    但效果却是极为震撼的。

    虞翻等人都是研究军事的,自然清楚望远意味着什么。

    特别是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越早发现对手,生存的机率越大。用来传递消息,也可以成倍的提高效率。

    总而言之,潜在的价值极大。

    琉璃片很多人都见过,甚至手头就有,军中取火也常用琉璃片,只不过成色没有刘协手中的这么纯净。也正因为此,很多人根本没意识到那斑驳的光影背后,居然还藏着这样的功能。

    什么叫见微知着,什么叫明察秋毫,什么叫举一知十?

    眼前的天子就是。

    一时间,堂上、堂下对刘协的崇拜如滔滔江水,奔涌而来。

    就连一向自负的虞翻都抚着胡须,发出感慨的叹息。

    自己和天子相比,果然还是略逊一筹。

    这是天资上的差距,不是努力就能弥补的。

    “小小的琉璃片,就可以产生如此奇妙的作用。如果能深研其理,加以利用,还能发现多少秘密?”刘协举着琉璃片,脸上带着如春风般的微笑。“我们不妨假设一下,既然可以聚光点火,有没有可能发明一种武器,在数百步之外烧毁敌人战船、大营?有没有可能制作看得更远的窥管,在千里之外就能明察秋毫?”

    堂下的孩子们已经兴奋得忘了君臣之礼,拍手叫好。

    堂上的虞翻等人也不由得心潮澎湃,热血沸腾。

    别说制造出刘协想象的那种神器,只要能有十分之一的功效,就足以改变战场形势。

    比如用数面大镜,在远处照射敌将的脸,使他无法视物,甚至致盲。

    比如远在数里之外,斥候就可以观察对方大营的部署,不仅看得真切,还能保证自己的安全。

    两片小小的琉璃片,蕴藏着无限可能,等待他们去发撅。

    他们甚至有些按捺不住,不想再听刘协说,只想聚在一起讨论讨论,看看能设计出什么办法。

    ——

    第一堂课,极其成功。

    刘协不仅表达了对技术的高度重视,更揭示了技术蕴含的巨大潜力,得以说服虞翻等人,加强对技术的研究,并广招奇材异能之士,以弥补黄月英等人离职后留下的空缺。

    作为所有学术的基础,算学也被提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作为易学大家,虞翻的算学能力不弱。研制投石机时,他的算学就起到了很重要的作用。可是和刘协讨论了一下琉璃镜折射现象后,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算学没有想象的那么高明。

    至少在形学(几何学)上,他远远不如天子。

    看着刘协画了几道线,就推导出了勾股定理,虞翻的自信心受到了重创。

    果然还是夜郎自大,贻笑大方啦。

    虞翻提出请求,能否由刘协办一个补学班,为讲武堂的教师们补学一下算学,尤其是形学方面的知识。

    类似的计算方法在九章算术里也有涉及,但不够简洁,往往很繁琐,普通士卒很难掌握。而将能掌握的人送到前线去当斥候,又未免太浪费了。

    如果刘协能将类似的办法进行简化,让普通士卒也能掌握,对战场信息收集的作用会很大。

    刘协欣然答应,并决定参合中外的相关典籍编写讲义。

    虞翻大喜,随即拟了一份名单,总共不到十人。

    能听天子亲自讲授算学,即使不谈能学到多少学问,仅这份荣耀就值得以后吹一辈子。所以有限的名额就成了人人争夺的目标。虞翻也不客气,除了自己要参与之外,直接将陆议、孙尚香加了进去。

    有的教师大为不满,直接告到了刘协面前,表示虞翻这是利用职权谋私。

    谁不知道陆议、孙尚香是他的入室弟子?

    而且他们都是江东人,这是拉帮结派,又搞关东人歧视关西人的那一套。

    他们吵得很厉害,消息传了出去。

    崇尚老子,原本很澹定的刘先听到消息,也有些坐不住了,找到司徒杨彪求情,要求将外甥周不疑也加到名单里。

    原本周不疑是可以考讲武堂的,因为顾全大局,放弃了这次机会。但天子私授算学,这个机会不能错过。毕竟这不是正常授课,这次结束了,谁不知道下次还有没有。

    杨彪权衡了一番后,接受了刘先的请求,向刘协做出说明。

    为了照顾江南士大夫的情绪,还是提前收周不疑为童子郎比较好。

    刘协没有立刻答应杨彪,召见了刘先。

    简单寒暄过后,他问了刘先一个问题:

    刘表在荆州的时候,江南四郡就不是很服从,长沙太守张羡甚至与刘表发生了直接冲突。如今刘表离开荆州,朕来荆州,你们又摆出一副不合作的态度,要为刘表讨个公道。你们是为了反对而反对呢,还是觉得江南有天险,可以割据一方,漫天要价?

    刘先听完,就变了脸色,错愕地看着刘协。

    “陛下何出此言?”

    刘协面色阴沉。“那你觉得我应该说什么?赞赏你们有气节,还是称赞你们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现在虽然没有马伏波,但益州将定,意犹未尽的将士不少。如果有必要,我不介意让他们转战江南,再试试讲武堂研究出来的新战法。”

    刘先不复镇定,汗如雨下。

    刘协向后靠了靠,十指交叉,抱于腹前。“有劳你传书亲朋故旧,他们不愿入朝,朝廷不勉强,但是度田必行。我再给他们半年时间。如果年底之前,还有人不肯度田,朕会派精兵良将去监督,有必要的话,也不介意亲自走一趟。”

第1062章 赵温归来

    刘先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的。

    他的脑子乱成了一锅粥。

    他来行在不久,听到的都是天子平近易人,善待大臣,也曾亲眼看到天子循循善诱,为讲武堂的师生授课,万万没想到自己会遭到这样的对待。

    天子不仅拒绝了他的请求,还出言威胁,要派大军去零陵坐镇,强行度田。

    他立刻意识到,天子不是虚言恫吓,很可能早有计划。

    他在司徒府听到不少风声,说骠骑将军张济没有合适的安排。留在益州战场,将来功高难封。让他还朝,又没有合适的位置。现在看来,天子有意让他像韩遂一样,坐镇江南。

    对朝廷而言,这的确是一个不错的方案。

    可是对江南而言,这却是一个最坏的结果。

    西凉人本就凶残,张济还是董卓的旧部,他应该也清楚骠骑将军就是他的极限,不可能再有升官的机会。这样的人会变得更加贪婪,江南必为他摧残。

    绝不能让张济去江南。

    严峻的现实,让刘先不敢掉以轻心。顾不上和天子理论,赶回司徒府和杨彪商量。

    杨彪听完刘先的讲述,也大感意外。

    沉思良久后,他有些惭愧地对刘先说,是我考虑不周,让你错失了机会。我当初不应该阻止你的外甥周不疑参加考试,以他的天赋,本可以堂堂正正的进入讲武堂,不必使用这种方式。

    刘先倒不这么觉得。

    他觉得天子有意针对荆州士族,周不疑参加考试也未必能录取。这件事要怪,也只能怪他太着急了,想为周不疑争取到这个天子亲自授课的机会,却忘了自己的身份。

    这本就是一个非份之想。

    对他来说,这件事虽然重要,却不是当务之急。

    当务之急是阻止张济去江南。

    杨彪想了想,说道:就算天子有这个意思,现在也没有公布,还有挽回的机会。天子也说了,希望你们能主动推进度田,否则就派大军进驻。既然如此,你还是照办吧。

    天子毕竟是年轻人,火气大,已经忍得太久。江南再推三阻四的,难保他一时震怒,真派大军进驻。真到了那一步,江南四郡难免要步冀州士族后尘。

    听到冀州士族这个前车之鉴,刘先怕了。

    孙策即将南征,平定交州,他可不希望江南士族被流放海外,成为孙策不给军饷的部下。

    他决定亲自回一趟江南,当面向相关人员说明情况。

    听到这个消息后,刘协让人给他带了一句话。

    刘先以司徒府掾吏的身份坐镇江南,监督度田。事成之后,携其外甥周不疑及其他江南才俊入朝,朝廷将择优录取,因材付任。

    刘先大喜,兴冲冲地走了。

    在江陵,刘先遇到了刚从益州返回的赵温。

    赵温精神状态不是很好,本来不愿见客,得知刘先是从南阳行在来,这才特地见了一面。

    问了南阳的情况后,又听了刘先此行的原委后,他沉默了半晌,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始宗,努力,莫让天子与杨公的心意空付。”

    刘先也没多想,躬身领受。告辞出了门,他才意识到赵温这句话不太对味,仿佛另有所指。

    天子的心意,他可以理解。要度田嘛,又不愿意流血冲突,希望他能说服江南士族,为此不惜开出了官爵的诱惑,也算是有诚意。

    但杨彪的心意又是什么?

    整件事中,杨彪只是履行他应尽的责任罢了,而且还做得不够妥善,让他白白挨了天子一顿批评,颜面尽失。

    可是人已经出了门,也不好再回去问,刘先只好带着一肚子疑惑走了。

    和他一样疑惑的还有赵温身边的两个人,他的儿子赵道和同乡张松。

    张松字子乔,蜀郡成都人,年近三旬。成都张氏也是小有实力的豪强,刘焉、刘章都不敢漠视,以官职予以笼络,张松的兄长张肃就在州牧府就职,为别驾从事。

    但张松觉得刘章不行,没有接受刘章的辟除,一直赋闲读书。这次赵温返朝,他听到消息,就主动跟来了。

    听了赵温的话后,张松觉得难以理解,就直接问赵温。

    “赵公,杨公的心意是什么?”

    赵温半躲在小床上,仰头看着湛蓝的天空,幽幽一声叹息。

    “子乔,你见识过人,又有过目不忘之能,必能为天子所用。但是有一点,我应该提醒你。天子固然英姿勃发,高瞻远瞩,毕竟年轻,有时候难免急于求成。我与杨公身为老臣,除了匡弼时政之外,还要做一些不为天子所喜,但于国有利的事。为了达到目的,有时候就不得不付出一些代价。”

    张松点点头。“老臣少主,本该如此。那你说的这个代价,又是什么?”

    “天子要平定益州,两路大军进击,益州平定是迟早的事,至少大江以北诸郡如此。但益州人未必能心平,大战也未必能避免,除非天子特意对益州施恩。”

    张松若有所思。“比如……赵公复任司徒?”

    “未必一定是司徒,但也差不了太多。”赵温坐了起来,目光扫过儿子赵道的脸,眼中闪过一丝疑惑,随即又看向了张松。“我想,杨公可能有这个意思,他想主动求退。”

    张松忽然笑了起来。“这恐怕不是一个好的主意。”

    “何以见得?”

    “君臣之间,理当坦诚相待。杨公为了让赵公你复任司徒,故意犯错求退却有些不太坦诚,有勉强天子之意。”

    “那该怎么处理才妥当?”赵温嘴角露出一丝浅笑。

    他有一种感觉,带张松入朝是一个正确的选择。这个外表不够出众,脾气也不够温润的年轻人比他的儿子赵道更能与天子相处愉快。

    当然,见面之后有些小摩擦也是难免的。

    张松看看赵温,笑道:“赵公若是信得过我,我就先行一步,去南阳见见杨公。”

    赵温盯着张松看了一会儿,重新在小床上躺好。“那我就在江陵休息几天,等你的好消息。”

    张松拱手施礼。

    简单的收拾了一下后,张松与赵温父子告别,先踏上了北上的路。

    他日夜兼程,只用了三天就赶到了宛城。

    租来的马车直接停在了司徒府门口,张松下车,来到门前,递上准备好的名刺。

    “请报司徒杨公,蜀郡张松求见。”

第1063章 蜀郡张松

    杨彪看到蜀郡二字,立刻想到了赵温,停下手中正在处理的公务,让人将张松带到侧院。

    两人一见面,杨彪就笑了。

    张松身材矮小,面貌丑陋,但眼中却有精光,一看就是桀骜不驯之人。这样的人通常在仕途上都不会走得顺利,但是遇到天子这样的人却最幸运不过。

    庞统就是例子。

    赵温将这样的人带到行在时,显然是经过一番考量的。

    杨彪问了几句,张松也不隐瞒,表示自己是随赵温一起来的。在江陵遇到了刘先,赵温决定在江陵停几天,自己先赶过来,就是为了提醒杨彪不要自作聪明,在天子面有耍弄心机。

    君待臣以礼,臣事君以忠。你这么做,不符合忠的标准。

    杨彪登时变色。

    张松这句话说得很重,等于说他是伪君子。

    汉代的学问近古,训诂也更接近古义。忠并非效忠,而是本心,与“衷”相近。

    宋忠有时候也写成宋衷,就是这个意思。

    臣事君以忠,就是秉持本人的意愿事君,不屈从权势,不违背本心。

    所以不忠的反面不是奸,而是伪。

    弘农杨氏道德传家,杨彪本人也一直以君子的标准要求自己,没想到自己突然成了伪君子。

    张松却不管杨彪的心情,接着又说,君臣之间的信任难以建立,却容易破坏。一旦没有了信任,互相猜疑,危险立生,合作也就无从谈起,甚至之前的旧事都要翻出来再论。

    之前朝堂上的诸多悲剧,不就是由此而起吗?

    如今好容易天子信任杨公,付以国事,你怎么能为一己私心破坏这样的基础?

    杨彪忍不住了,问道:我是为益州着想,怎么能是为一己之私呢?

    张松反问,你没有想为老友正名的心思吗?就算你没有,别人信不信?处为大臣,不处嫌疑之地,你这么做,得体吗?

    杨彪抚着胡须,半晌无语。

    他盯着张松看了又看,忽然笑了。“既然如此,益州的事,就交给你这个益州人吧。”

    张松躬身而退,连口水都没喝,转身去求见天子。

    刘协很快接见了张松,既不惊喜,也不意外,平澹得不像是第一次见。

    张松很想问一句,陛下,我们之前见过吗?

    当然,他最后还是没敢问。他自己很确定,他没见过天子。天子这么自来熟,应该是见的人太多了,自然而然的有了气度。

    张松调整了一下情绪,向刘协汇报了益州的情况,以及赵温此行的经过。

    去年秋天,张济、士孙瑞先后攻击得手,益州震动。

    消息传到成都时,很多人都傻了。有人劝刘章称臣投降,有人劝刘章自免待罪,有人劝刘章撤往南中,唯独没有人劝刘章坚守成都的。

    白帝城、剑阁那样的险要之地都守不住,成都能守得住?

    唯一的结果只可能是惹怒了张济、士孙瑞,引发围城血战,便成都这繁华之地付之一炬。

    十年前,西凉人火烧洛阳的事,大家记忆犹新,没人愿意成都步洛阳后尘。

    后来又听到消息,说士孙瑞、张济并没有趁势进军,而是就地度田,成都一时半会不会有危险,情绪这才安定下来。

    紧接着,赵温赶回成都,劝刘章投降。

    这是最后的机会,天子也是有脾气的,再不投降就晚了。

    刘章本人没什么主意,无可无不可。能拿主意的人意见不一,争到最后也没争出个结果,赵温心力交悴,只得返朝。

    刘协听到这里时,问了一句:什么人愿降,什么人不愿降?不愿降的人又有什么计划,是坚定成都,还是逃进雪山隐居?

    张松说,人很多,难以一一说明,但总的来说,关键是在度田。

    不愿降的人有两个计划:一是顺江而下,转往渤海,去行德政的渤海安居;一是退往南中,在崇山峻岭中隐居。

    只不过选择后者的人不多,而且是以当地人为主,中原人大多选择去渤海落籍。

    刘协听完,笑了笑,又问张松。“你的建议呢?”

    张松也笑了,反问了一句。“陛下能在犍为、越嶲、牂柯等郡度田吗?”

    刘协也不掩饰,说道:“暂时不能。”

    犍为、越嶲诸郡在益州南部,大致是后世的贵州、云南,朝廷目前的确没有直接统治这些地区的能力。

    但现在不具备,不等于将来不具备。

    所以,他不会承认益州南部诸郡的自治,会先在重点地区推行教化,然后逐步蚕食。

    难不是不做的理由,而是要付出更多努力的理由。

    而且他相信,有四民皆士这样的降维打击优势,推进的速度会比很多人想象的更快。

    最多一百年,甚至有可能在他的有生之年,就能看到实实在在的成果。

    对于文明的推进来说,一百年不算太久,甚至可以说非常快。

    张松听出了刘协的言外之意。“陛下坚持?”

    “坚持。”刘协点点头。“滴水穿石,百炼成钢。很多事不怕慢,只怕不做。文翁兴学已是三百年前的事。三百年间,益州出了不少人才,却没人像文翁一样立足于益州本地,推进益州的教化。我愿意做这样的人,继承先贤遗志。”

    张松离席,躬身而拜。“臣松不才,愿为陛下执辔,为益州尽绵薄之力。”

    刘协笑笑。“你家有多少田,不怕吃亏?”

    张松慨然道:“我张家有点田,可是比起天下大同来,不值一提。”

    他停了片刻,嘴角露出一丝得意的浅笑。“臣常思忖,六国虽灭,其后裔沦为黔首、布衣,但所享之衣食未必不如其先祖。我张家纵使将多占的土地交出去,也不会一蹶不振,泯然众人。且君子当以才华显世,岂能以地广自负?臣宁为千里马,奔驰而死。不为守财奴,抱铜而生。”

    刘协盯着张松看了片刻,哈哈大笑。

    他站起身来,走到张松身边,抬手按在张松肩上,轻轻拍了拍。

    “子乔,你可与杨德祖、祢正平比肩。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舍了土地这身外物,你才能一鸣惊人,一飞冲天。你若不弃,先去司徒府历练,助杨公一臂之力。”

    “唯。”张松正中下怀,躬身答应。

第1064章 有心无力

    杨彪最近很忙,需要一个得力的帮手。

    张松有过目不忘之能,又熟悉益州的事务,正是最合适不过。

    即使还在战争期间,司徒府依然是事务最繁剧的部门,不仅要处理好各郡县的度田,还要为大军筹备粮草,在规定的时间内送到军需部门。

    杨彪年过六旬,经验很丰富,体力却有些跟不上。刘协多次和他商量,要适当的扩大司徒府掾吏的员额,给杨彪配备副手,只是一直没找到合适的人选。

    刘先原本是选择之一,但事实证明,他并不适合。

    看到张松,刘协放心了。

    这是又一个祢衡。

    祢衡能够一改轻狂,成为政务高手,与杨修的引导有莫大的关系。张松不可能也去汉阳,刘协只能亲自上阵。

    从益州南部开发的实际困难说起,刘协和张松纵论古今。

    文明要扩张、融合,就像人要走出摇篮一样,是无法阻止的必然趋势。既然要扩张、融合,就不可避免地对边远地区进行开发。

    曾几何时,当华夏文明刚在河东地区萌芽的时候,周围的太行山、中条山,以及大河对面的华山都是边远地区。可是现在,这些都是华夏文明的范围。

    以益州而言,巴蜀文明最初也是益州的一部分,四面的大山就是宇宙的尽头。如今巴蜀文明与华夏文明融为一体,秦岭、大巴山都成了大汉腹地。

    历史如长江之水,滚滚向前,没有人可以阻止。

    大巴山曾经阻挡在他的面前,却挡不住流水的冲刷侵蚀,最终形成了三峡。

    听到刘协这些话,张松显然格外兴奋。

    他能感觉到,刘协对益州没有歧视,也没有因为他的相貌而虚以委蛇。

    这是一个真正胸怀天下的天子,一个不以貌取人的明君。

    刘焉、刘章父子连给他提鞋都不配。

    投我以桃,报之以李,张松也将自己的方案和盘托出。

    既然是交融,就应该是双向的。

    一是派儒生进入边远地区,推行教化,让更多的百姓子弟能够接触文明,知道外面有更大的世界,不受其他人的蒙蔽;二是将各地的优秀人才纳入朝廷的系统,让他们有机会到各地做官、游历,增广见闻。

    交往多了,闭塞自然会打开。

    总的来说,张松的方案并无新鲜之处,与文翁的教化有相似之处。

    若说区别,只在于他是双向的,而且更近一步。

    文翁当政时,益州的基础还很薄弱,只能吸引中原文明,无法输出。如今的益州今非昔比,已经可以向外输出人才了。

    张松说的是益州南部诸郡,但他要代表的却是整个益州,或者说,是以成都为中心的益州腹地的利益。

    他们急切的想融入朝廷,甚至愿意做教化益州南部的急先锋。

    将来能够进入益州南部山区的,肯定还是益州北地的士子为主。

    刘协理解这一点,也乐见其成。

    他也早就有这个想法。

    要想边远地区融入华夏文明,支持朝廷,自然要相应的给一些优待。如果是在和平时期,这会挤压中原地区士族的利益,毕竟官职总数是有限的,边远地区的人多一些,中原地区的人就会少一些。

    但现在不同,观念改革使人才分流成为可能,制度改革则提供了更多的岗位,可以在不伤害中原人的情况下,招揽更多的边远地区人才进入系统,扩大统治基础。

    刘协与张松一拍即合,相谈甚欢。

    ——

    张松回到司徒府,带着天子的手诏。

    杨彪多少有些意外。

    他本以为天子会留下张松,留在身边做个尚书或者侍中。

    但他不反对这个安排,司徒府的确需要人,更准确的说,是需要人才。

    随着新政推行,司徒府的事务与日俱增,比以往几乎翻了一倍,他根本忙不过来。天子曾让他增加吏员数量,减轻工作负担,他却以老臣特有的沉稳婉拒了。

    他认为很多新增的事务都是临时的,比如度田,忙过了就没了。现在增加了人手,将来怎么办?

    每增加一个人,都要多支出一份俸禄,对原本就捉襟见肘的朝廷财政来说,就是增加一份负担。

    朝廷永远都缺钱,开源很难,节流就显得格外重要。

    对杨彪来说,他更愿意选择优秀的人才,以一当十,以弥补人力的不足。

    将来这些人还可以走上更重要的工作岗位,遍历郡县,最后回到司徒府,主持大局。

    只有如此,才能形成一个良性循环。

    得到张松,杨彪很满意,就像当初培养祢衡一样,先安排他处理一些小事,考察他的能力,再逐渐加大压力,付以更重要的任务。

    张松表现得很好,短短几天时间,就赢得了司徒府上下的认可。

    其他部门也知道了,司徒府来了一个其貌不扬,身材短小,却能力过人的益州人。

    天子和司徒都很欣赏。

    谁说益州没人才?是刘焉、刘章父子不会用。

    谁说天子不重视益州,秦宓、张松都得到了天子赏识。只要是真正的人才,天子一视同仁。

    这两个结论不仅鼓舞了益州籍的士子,也给其他州郡的人士增加了压力。

    杨彪写了一封信,派人送往江陵,交给赵温。

    你赶紧回来吧,天子需要听取你的汇报,以决定下一步对益州南部采取何种策略。

    赵温接到消息后,立刻起程,于五月初赶到宛城,拜见刘协。

    相隔三年有余,君臣再见,刘协不禁唏嘘。

    赵温须发尽白,身心俱疲,看起来就像风烛残年的老人,看不到半点大丈夫当雄飞的意气风发。

    刘协起身,扶起赵温,看了又看,眼眶有些湿润。

    他能想象到赵温这三年是怎么过来的。

    身体的辛苦是一方面,更难的是心理上的煎熬。

    他想尽一个老臣的责任,却力不从心。在朝无能为力,他就想回到自己的本州,促成益州和平称臣。可是益州人也让他失望了,在利益面前,没有人在乎他这个老臣的体面。

    最终,他灰头土脸地回到了朝廷。

    他尽力了,但,一事无成。

    与此那些刚刚展露头角,便成绩显着的年轻人,他的心里有多无奈,可想而知。

    “赵公辛苦了。”

    “陛下,臣……”赵温涕泪交流,打湿了雪白的胡须。

    “赵公,你已经尽力了。”刘协将赵温扶起,将他送往座位,又命人取来水,让他洗去脸上的尘土。“事有必成,不必成于己。赵温虽然没能看到最满意的结果,却已经种下了希望的种子。还望赵公能保养身体,努力加餐,亲眼看着益州重归朝廷,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赵温且喜且愧,再拜道:“臣愿以残躯,随陛下左右,见天平盛世。”

第1065章 投桃报李

    杨彪与赵温相见,同样感慨万千。

    他现在知道赵温为什么迟迟不肯回来,又派张松先行,劝他不要多事了。

    以赵温现在的身体和心态,根本担不起司徒的重任。

    那不是维护他的荣誉,而是要他的命。

    “文先,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真的难任其重。与其勉力而强,误国误己,不如就此隐退,做点力所能及的事。”

    杨彪默默地点了点头,算是接受了这个现实。

    “你准备做些什么?”

    “我准备找些人,编一部关于益州的书。”赵温的神情轻松了些。“益州地方千里,上应觜参二宿,为古九州之一,却没有一部通史,致使中原人以蛮夷视之,岂不荒谬?我老了,无力承担政务,就召集一些读书人,搜罗史料,编一部益州通史,也算是给后人留点东西。”

    杨彪抚须而笑。“你这野心不小啊。益州第一部通史,想想都令人神往。”

    赵温也笑了。“除了这部通史,我还想写点东西。”

    杨彪打量着赵温,渐渐收起笑容。“你想写什么?”

    “自传。”

    “自传?”杨彪眼神微闪。“这么急吗?”

    赵温摇遥头。“不是你想的那样。我这自传,不是为了给自己傅粉,而是想回顾自己这一生的得失。我虽然德薄才疏,却也在仕途上挣扎了近三十年,经历过不少人和事。成绩不多,教训不少,写出来供后人参考,让他们少走一些弯路,也是好的。”

    杨彪想了想,微微颌首。“这是个不错的想法。子柔,你先来,为我们这些老臣闯一条路。”

    “荣幸之至。”

    辽东,襄平。

    刘备站在岸边,看着客船缓缓靠岸,撩开大氅,快步赶了过去。

    船还没停稳,他就纵身一跃,上了船,来到舱门前,伸手轻推。

    舱门打开,孔融从里面走了出来,看到刘备,他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不禁哑然失笑。

    “原来是征东大将军,别来无恙?你来迎我,我可怎么好意思。”

    刘备哈哈大笑,热情的挽着孔融的手臂。“文举兄,你远征漠北这样的大事,辽东人都已经知道了,人人景仰,都等着为你接风。我若不早点来,届时连末席都坐不上。”

    孔融愣了一下,看向岸上的人群,有点懵。

    “他们……是来迎我的?”

    “当然。”刘备伸手一指,报出一连串响亮的名字,都是孔融熟悉的青徐大儒。“他们都是来为你接风的,其中不乏想和你同行的。”

    孔融深吸了一口气,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

    对远赴漠北,寻找商朝遗民之事,他一直很委屈,觉得自己说是寻找商朝遗民、儒家旧典的伟大事业,其实就是变相的流放。若不是迫于无奈,他根本不想去。

    万万没想到,还有这么多人佩服他,还想和他一起去。

    他们不知道漠北有多冷吗?

    没等孔融回过神来,刘备又叹了一口气。“我虽是征东大将军,即将奉命征讨三韩、倭国,裂土封国,藩卫大汉,却没几个人愿意跟着我。相比之下,我真是羡慕你啊。”

    孔融终于反应过来了,瞅了刘备一眼,哈哈大笑。

    刘备来迎他,就是想让他作说客,劝一些人跟着他去征伐海外。

    这倒是好事。

    将来从漠北回来后,他也想换个地方养老。渤海是不行的,他看得出来,张昭搞不定,德政就是个笑话,渤海最后必然归于朝廷。

    如果能在刘备的封国里做官,想必会很自在。

    刘备对他的仰慕,可是写在脸上,刻在心里的。

    “大将军放心,只要你施仁义,行德政,自然会有人依附。”孔融胸有成竹的拍拍刘备的手臂。“三韩、倭国虽远离中原,还能比漠北更远吗?”

    刘备心领神会。这一趟没白跑,至少孔融是答应了。

    两人一起上了岸,诸葛瑾、陈琳先迎了上来,一阵寒暄。接着又有管宁、王烈等人过来相见。正如刘备所说,他们对孔融的漠北之行都充满了积极的情绪。

    当然,他们最看重的还是可能存在的典籍。

    对圣人曾经看过的典籍,他们充满了向往。

    从他们的眼中,孔融看到了熟悉的神采。

    这样的神采,在很多地方已经看不到了。那些人虽然还自称儒门子弟,却对圣贤不敬,对儒门经学横加指责,浅陋而可耻。

    可是对漠北之行,他还是有点担心。

    毕竟自己不再年轻,还能不能承受长途跋涉,能不能承受漠北苦寒,都是一个未知数。他这次来辽东,并不是打算立刻起程,还要等周瑜。

    周瑜还在益州战场,什么时候能起程,尚未可知。

    他先来辽东,就是想在辽东适应了一下气候。

    对孔融言语间流露出的担心,众人哈哈大笑。

    他们告诉孔融,漠北的确冷,但也不是不能克服。

    往远了说,商朝遗民当时蒙败亡国之难,条件那么差,都能在漠北活下去,你有朝廷支持,还怕什么?

    往近了说,周瑜已经从漠北回来了,有抵抗寒冷的经验。有他同行,绝对不会有问题。

    然后,他们又说了一堆防寒的手段,比如多穿皮袄,多吃肉之类,还有人一本正经的向孔融推荐导引术,说是坚持练习,就能抗冻防寒,还能延年益寿。

    孔融听了,哭笑不得之余,又有些醒悟。

    这些人虽然在辽东,但他们毕竟是书生,平时养尊处优,根本没有接受过真正的考验。

    辽东虽冷,能和漠北比吗?

    如果说漠北之寒是山顶,辽东之寒还在山脚下呢。

    咦,我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比喻?

    与儒生们单纯的精神支持不同,刘备给了孔融更实在的物质支持。

    他送给孔融几套保暖效果极佳的冬衣。

    这些冬衣是他重金收购来的,里面填充的不是丝絮,而是木棉,据说来自遥远的天竺。

    孔融有些狐疑。据说天竺极热,怎么会出产防寒之物?

    话虽如此,他还是接受了刘备的馈赠。稍微一试之后,就知道刘备所言不虚,这木棉比丝絮暖和多了,轻便也足以和上等的丝绵媲美。

    孔融投桃报李,趁着接受宴请的机会,多次表示,自己希望从漠北返回时,刘备已经建国。他甚至想在刘备的封国里完成对旧典的整理和研究。

    天子在中原推行新政,对儒家经义大加改动,固然有益于民生,却对经典伤害太大。他想求一方乐土,保存最精纯的先圣遗学。

    他在儒生中的影响力不小,不少人因此改变了主意,决定投奔刘备,随刘备征伐海外。

    辽东虽然暂时还没受到影响,但作为朝廷控制的一郡,迟早会也波及。

    要想保留自我,跟着刘备出征三韩,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五月中,刘备上书,请求出征。

第1066章 矫枉过正

    收到刘备请战的诏书,刘协一点也不意外,也不担心。

    以刘备现有的实力,加上辽东、乐浪提供的钱粮、后勤资源,只要他自己不犯蠢,控制三韩、东倭没什么难度。

    当然,完全控制还需要一段时间,这不是军事能做得到的,更需要文化。

    刘备能抓住孔融到辽东的机会,利用孔融的影响力,劝一些寄寓辽东的儒生随征,这是个意外,却是刘协喜闻乐见的意外。

    刘备失去了诸葛亮、庞统,但他得到了青徐儒生的支持,也算有得有失。

    就他目前的战略目标而言,够用了。

    各个方面的行动按照计划进行,具体的事务则有司徒府安排,司空府配合,刘协也可以稍微清闲一些,将精力集中在对南阳的精耕细作上。

    一方面,他为新招的讲武堂新生授课,主要是数学中的形学。

    也就是与几何学有关的东西。

    他对这件事很重视,花了大量时间准备讲义,《九章算术》、《九何原本》都是取材的对象,可谓是将目前所能得到的数学成就一网打尽。

    这其中当然少不了后世被误认为阿拉伯数字的印度数字。

    这种数字符号能成为世界通用符字,除了搭西欧扩张的顺风车之外,其本身的优势也不可小觑。只是现在的天竺数字和后世的数字还有些区别,所以刘协毫不客气的装了一把,直接一步到位了。

    改进了记数法,当然也不能放过算盘。

    汉代已经有算盘,只是还没定型,尤其是那种用盘珠钻孔串起来,不会散落的算盘。刘协稍微说了一下,命人制出一批,除了供讲武堂的学生用,还提供给其他需要的人。

    南阳商业发达,工坊遍地,需要算盘的地方很多。

    乘法口诀倒不用刘协“发明”,现成的就有,只不过是由九九开始,一一结束,所以又称九九乘法口诀,简称九九。

    将乘法口诀应用到算盘上,在刘协的有意推动下,相关的口诀也很快出炉,并因其实用性迅速风靡南阳,街头随处可见抱着算盘,一边运指如飞,一边念念有词的人。

    宋忠等人看过之外,交口称赞,请旨将这些成果纳入基础教训的范畴,使计算能力成为每一个受过基础教育的人必备的技能。

    刘协当然没有不肯的道理。

    相比于此,他还有更大的计划,将相关的讲义印行书,当作专业的数学入门教材。

    庞大的理工人才基数是工业化的必备基础,而数学则是基础中的基础,即使不是理工科人才,研究文史哲,没有基本的数学思维也是不行的。

    万物皆有数。

    连简单的四则运算都不能熟练掌握的快乐教育就是一个弥天大谎。

    除了教授讲武堂的新生之外,刘协还干了一件大事。

    他在南阳郡学刻了几块碑,将包括张衡在内的几位南阳籍科学家刻画,介绍他们的科学成就。

    不讲经学,也不涉及个人品德、官位,只讲他们的科学成就。

    对此,宋忠委婉的提出了不同意见。

    陛下提倡四民皆士,鼓励百工之技,这是好的。但只字不提儒学,不提道德,是不是矫枉过正了?

    刘协说,儒家经典是每一个郡学都会研习的,何必再刻意强调?

    凡事必提道德,才是矫枉过正。

    讨论这些实学,首先在学问本身的对错,个人道德可以往后放一放。

    裴潜为人简易,有些举动不完全符合礼节,难道他打造出来的战刀就不锋利吗?

    听到这句,宋忠顿时气短,心虚地看了一眼刘协腰间的环首刀,拱手告退。

    在刘协的刻意引导下,南阳掀起了一股研究实学的热潮。

    尤其是那些被夺了爵位,却保留了土地以外的家产的旧封君们。他们看到了何咸这个榜样,也想着有朝一日能够恢复爵位,纷纷出资修建学堂、书院,招揽学士,研究各种学问。

    早就和朝廷合作的蔡冒最为敏感,出资建襄阳书院,请本地人庞德公主持。又建五味堂,专门研究酿造工艺,并顺势将自家的美酒推向市场,赚得盆满钵满。

    这件事引起了司徒杨彪的担忧。

    他上书刘协,建议对酒实行专榷。

    理由有二:一是增加税收,二是控制酿造规模。

    酿酒需要粮食。如今推行度田,粮食生产刚刚能满足需求,并不富裕,不适合大规模酿酒。如果放任民间酿酒,消耗了大量的粮食,必然会造成了粮价波动,首先受影响的就是普通百姓。

    而且饮酒易误事,若人人嗜饮,对风气影响太大。

    刘协觉得杨彪的建议有一定的道理,不能像对待宋忠那样粗暴。

    汉人本来就好酒。只是之前因为贫富分化,有能力消费大量酒的局限于权贵阶层,对普通百姓没什么影响。现在度田,家家都有点余钱了,难免奢靡之风不会下沉,而酒这种易上瘾的消费品也会成为首选。

    这可不是他要的结果。

    但他也不赞成实行专榷。

    专榷也就是专卖,由政府统一控制生产、销售,和计划经济似是而非。计划经济是为了尽可能的减少浪费,做到产销平衡,而专榷则纯粹是为了收税,控制规模这种事从来没有实现过。

    朝廷要钱,郡县也要分一杯羹,具体负责的官吏也要沾点便宜,最后必然导致酒价勐增,连百姓正常的消费需求都会受到影响。

    虽说酒是一级致癌物,但没有酒的世界,的确也缺点意思。

    刘协没有急着下结论,而是让杨彪召集以蔡冒为代表的酒坊主进行讨论,看看如何控制酒的产量,既满足正常需求,又不影响粮价。

    司徒府发出文书,半个月后,相关人员到达宛城。

    蔡冒来得最快,而且带来了一大船美酒。最上等的二十石献给天子,剩下的五百多石送到市场上,几乎瞬间被一抢而空。

    杨彪大怒,召蔡冒到府质问。

    你这是什么意思?召你来,是为了限酒的,你却大张旗鼓的卖酒,是对司徒府不满吗?

    蔡冒很委屈。

    首先,司徒府只说召我们来议事,没说要限酒啊。我是个生意人,不能白跑一趟,顺便运点酒来卖,赚个路费,不过份吧?

    其次,我也没想到这酒卖得这么快。五百多石,半天就没了。看来宛城的人已经听到风声,知道要限酒,这才去抢。

    司徒大人,你是不是应该先查一查向外透露消息的人?

    杨彪勃然大怒,将蔡冒的张狂告到了刘协面前。

第1067章 主动请缨

    刘协听完杨彪的请求,眉头蹙起,沉吟了片刻,反问了一句。

    “杨公是希望我亲自处理此事?”

    杨彪再拜。“此等琐务,本不该劳烦陛下。只是蔡冒有些特殊,臣恐因小失大,影响了陛下的安排。”

    刘协摇摇头。

    这本是民政,是司徒的份内之事,杨彪直接处理即可。召集酒坊主来讨论,是他的建议,但也只是他的建议,具体事务依然由司徒府安排。

    杨彪来告状,是望他出面压制蔡冒,理由是诸葛亮、黄月英夫妇及黄承彦是大臣,听起来合情合理,其实却是一种无意识的区别对待。

    如果蔡冒是读书人,杨彪绝不会这么做,他会尽可能将控制权掌握在手中,哪怕不是他负责的范围。但蔡冒是商人,杨彪下意识地就想用强权压制,只是碍于蔡冒的亲戚关系,不得不通知他一声。

    士农工商,商人排在四民之末,受到的歧视也最严重。

    他有理由相信,如果蔡冒没有这样的背景,杨彪会直接采取强制措施,所谓的讨论也只是司徒府的单方面决定。

    杨彪是他信任的老臣,这些年的成绩有目共睹,算是最能跟得上节奏的老臣。基于对杨彪人品的信任,他不觉得杨彪是有意为之。

    只能说,有些习气根深蒂固,藏得比想象的更深。

    “杨公,当初士人反对度田,朕召他们齐聚太学论讲,这件事还没有结束呢,朕哪有时间管这些事?”刘协带着温和的笑容。“再者,还权三公,不是你们一直希望的么?朕轻易插手,不太合适吧?”

    杨彪略一思索,就明白了刘协的意思。

    这件事,天子不管,司徒府自己负责。

    其次,要像天子与士人讨论度田之事一样,只能辩论,不能强制。

    至于他担心的诸葛亮等人,也没必要担心。天子不会因此干涉司徒府的决定。

    杨彪满意而退。

    杨彪先召集司徒府的掾属开会,说明了要限制酿酒的根本原因。

    粮食产量有限,不能将大量的粮食浪费在酿酒上,这是底线。

    其次,蔡冒酿的酒是高档酒,普通百姓消费不志。但南阳有很多有钱人,这些人的消费必然带动风气,使普通百姓产生奢靡习气,将有限的资金用于不必要的消费。

    所以,这些高档酒必须限制,以提倡节俭,禁止奢侈。

    最后,既然是辩论,就只能以理服人,不能以势压人。

    总结起来一句话:要解决问题,还要讲究手段,不能授人以柄。

    前两点是统一思想,后一点是处理原则。

    众人面面相觑,最后张松主动请缨,愿意作为司徒府的代表,与蔡冒等人先接触。

    这么大的事,总不能由杨彪直接出面,与一群商人辩论,弄不好还要落下以势逼人的口实。

    第一次会议开始的时候,蔡冒意气风发,在众人面前高谈阔论,鼓舞士气。

    你们不要怕,天子重商,我等都是遵循天子的诏书行事,没什么好担心的。

    我家外甥女婿诸葛亮去年又是冀州诸县考功第一,凭的就是重视工商业。征收的工商税是口赋的几倍。大战之后,人口剧减,陛下又仁慈,减免了十五岁以下的口钱,这么大的缺口,只有工商税能够填补。

    听到诸葛亮的名字,众人忐忑的心立刻平静了许多。

    诸葛亮在襄阳的时候名声不大,可是现在情况完全不同了,襄阳人都知道他的故事,恨不得将他的籍贯改成襄阳。

    有这样的后盾,司徒府也没那么可怕了。

    等张松进来,众人差点笑出声来。

    一个身材矮小、相貌几乎可以用丑陋来形容的年轻人,就是司徒府的代表?

    可见司徒府那些真正的人才都知道这件事不可能成功,所以不肯出面,就推出这么一个玩意来敷衍了事,走个过场。

    面对众人的轻蔑,张松也不在意。

    换作以前,他也许就暴跳如雷,要使出浑身解数,与这些人争个高下,证明自己虽然外貌不佳,却才高八斗。可是现在,他已经得到了天子的认可,不必在意这些有目无珠的庸人。

    他也不解释,入座之后,宣布会议开始,请众人依次发言,并命人记录在桉。

    蔡冒首先出场,先表了个态,进行重视实学,重视工商,我建杜康堂,研究酿造技艺,就是响应朝廷的号召,理应得到司徒府的支持,而不是打压。

    然后,他公布了今年已经上缴和即将上缴的税额,表示酿得越多,交的税也就越多。这是为朝廷做贡献,是有功之人。理应得到嘉奖,而不是责罚。

    至于粮价,也许会受到一点影响,但粮价上涨并不是坏事,百姓也能跟着受益嘛。

    利国利民,简直是两全齐美。

    不得不说,蔡冒的发言很有欺骗性,听起来蛮像一回事。

    张松也不急着反驳,让其他人一一发言。

    那些人都附和蔡冒,理由也大致不出蔡冒划定的范围。

    张松听完,才缓缓说道:“首先,司徒府召诸位来议事,就是要了解情况,权衡利弊,并没有打压的意思。你们过虑了。真要打压你们,何必请你们来,一道文书直接发到郡县。天子在南阳,难道你们还敢造反不成?”

    说完,张松环顾四周,眼中杀气腾腾。

    蔡冒缩了缩脖子,没敢说话。

    造反的罪名太大,没人承担得起。

    “其次,你们对粮价的估算不够准确。”张松扬了扬手中的一张纸。“根据诸君刚才自报的规模和需要消耗的粮食进行估算,粮价的波动会比你们想象的更大。最保守的估计,也要翻一番。”

    “粮价涨了,百姓也能受益。”蔡冒坚持道。

    “没错,粮价适当上涨,百姓也能受益。但涨得太快,受益最多的人就不是他们的。”张松随即开始了一连串的分析,对蔡冒的理由进行驳斥,并且给出了具体的数据。

    很显然,在这方面,蔡冒根本不是张松的对手,被批得体完无肤。

    张松最后指出,粮价上涨,不仅会影响正常的秩序,还会让人重新将土地的收益放在首位,度田的阻力也会更大。已经度田的会反复,没有度田的会反对。

    这个责任,你们承担得起吗?

    “酿酒可以,影响到大局,不可以。”张松做总结呈词。“只要你们有办法不影响粮价,你们的规模再大,司徒府也不会反对,只会支持。”

    蔡冒等人傻眼了。

    酿酒需要粮食,不影响粮价是不可能的事。

第1068章 将来可期

    这时,张松反过来,给他们出了一个主意。

    越往南,天气越热,粮食的产量也就越高。你们想获得更多的粮食,就应该支持进行开发江南,开发交州,甚至是海外征伐。

    据说交州的日南、九真等地一年三熟,稻米产量奇高。只要进行能收复交州,将交州米运到中原,粮食的问题自然可解,限制酿酒的禁锢也就没了。

    此外,南阳的百姓虽富,但他们对高档酒的消费能力有限。你们想赚取更多的利润,就应该将目光放长远一些,想办法将这些好酒销到更多的地方。

    比如辽东。

    为什么说辽东?一来辽东气候寒冷,对酒的需求更多。二来去辽东可以走海路,运输成本最低。

    酒不怕变质,运输时间长一点也没关系,适合海运。

    此外,海上寂寞,出海的人本身也需要酒。

    最后还有一点,辽东虽然穷,却有大量中原没有的上等毛皮、珍珠等货物。初步估算一下,你们送酒去,买货回,利润至少是在南阳卖酒的十倍。

    蔡冒等人如梦初醒,将大腿都拍肿了。

    他们怎么就没想到这样的办法?

    随即,有人问了一个问题:海运是便宜,但风险大啊,万一船沉了,可就是血本无归。

    张松神秘的笑笑,你们可以买新式的海船啊。

    豫章船官的新式海船即将研发成功,比普通的船更大,也更抗风浪,完全可以在海上行驶。配合牵星术导航,不用沿着海岸行驶,航程更短。

    目前这些船还没有开始对外出售,先下单先提船,买到就是赚到。

    在丰厚的利润加持下,张松原本丑陋的面容在蔡冒等人眼中变成无比可爱,甚至冒着金光。

    他们一改之前的态度,围着张松讨教。

    张松最后提醒了他们一点,技术的问题都好解决,有一个问题,你们必须要注意。

    去交州也好,去辽东也好,都会有海贼。利益越大,海贼越猖狂。你们要想安心赚钱,就要支持朝廷建立一支强大的水师,就要支持天子,让天子有足够的实力震慑水师将领,让他们成为你们的保护者,而不是雁过拔毛。

    所以,强大的朝廷才是你们发财的底气。如果只想着自己那点小利益,不惜损坏朝廷的利益,你们走不远的。就算赚再多的钱,也会和之前买的田一样,被强制分掉。

    蔡冒等人深以为然。

    张松圆满的完成了任务。

    蔡冒等人不仅同意控制产量,还要出钱购买新式海船,支持朝廷开发江南,征伐海外。

    翻看了会议纪要,了解了张松的说服策略后,杨彪再一次感慨天子识人。

    张松处理这件事的手段和刘巴差不多,却比刘巴的视野更开阔,而且丝毫没有士大夫的傲慢。

    他能取得蔡冒等人的支持,是因为他站在了他们的立场看问题,而不仅仅是将他们看待管理的对象。

    “这一点很像天子。”听杨彪讲完事情经过之后,赵温欣慰地说道:“我这一趟益州之行,总算有点成绩。”

    杨彪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忽然一声叹息。“陛下为了安抚我们这几个老臣,还真是费了不少心思。”

    赵温一愣,随即附和地点了点头。

    杨彪说得有理。

    天子为了他们三人,分别提拔了杨修、诸葛亮和张松。不出意外的话,三十年后,这些人都将位登公卿,成为朝廷的栋梁。

    他们继承了老臣们的遗志,却又不循规蹈矩,受到了天子极大的影响。将来与天子配合必然也会更为默契。

    盛世,将他们在手中变成现实,而且比之前的文景、昭宣更为强盛,甚至有可能实现儒门期待了几百年的王道。

    “陛下深谋远虑,非我等所能及。”赵温幽幽说道:“依我看,士孙君荣或许早就看破了这一点,所以他对太尉之位也没什么执念。”

    “他毕竟年轻些。”杨彪意味深长的笑笑。

    刘协对张松的工作也很满意。

    他建议司徒府将这次商洽的经过写成文章,发布在邸报上,让更多的人知道原委。

    以理服人的好处不言而喻。张松开了个好头,不仅解决了问题,也让人看到了朝廷的诚意。

    那些一直嘲讽朝廷度田是与民争利的终于可以闭嘴了。

    如果仅仅是为了利,沽榷显然比度田容易实现目标。

    事实胜于雄辩,就算还有人坚持这种论调,能他们影响的人也会越来越少。

    除了名,进行还获得了实实在在的利。

    豫章船官接到了几条大海船的订单。

    在增加了人手之手,海船研发的进度大大加快,但费用也直线上升。在有真正的产品出现之前,这些都是靠朝廷拨钱支撑,而且很大一部分是算在军费中的,要由刘协亲自筹措。

    伏寿、荀文倩等人控制的织坊、印坊赚的钱,除了一小部分留作宫里的日常开支,大部分都投到了豫章船官那个无底洞。

    有了订单,增加了新鲜血液,连刘协都松了一口气。

    刘协爽快地答应了蔡冒等人的请求,安排豫章船官准备生产。

    新式海船投入使用,不仅可以建立起通往交州、辽东的海上航线,还可以大大缩短与刘备的联系距离,为融合三朝、东倭做好物质上的准备。

    为了避免孙策担心,刘协派人给孙策送了一些美酒去,并做了说明。

    先制造商船并不是推迟海外征伐的步伐,相反是为了海外征攻做准备。商船随行,既能为大军提供物资运输服务,还能提供一部分军饷,减轻进行的负担。

    从长远来看,任何远征都离不开商业,亏本的生意是做不久的,能带来利益的征伐才可以持续。

    有了商船随行,你可以走得更远。

    西域都护府就是最典型的例子。没有商路带来的利益,他们根本不可能走得那么远。

    除了名和利,刘协还有更大的收获。

    七月中,刘先送来了消息。

    经过他的不懈努力,江南四郡的世家权衡利弊之后,选择了与朝廷配合,接受度田。

    现在的问题是,今年的耕种是他们负责的,眼看着秋收在即,他们舍不得放弃即将到手的利益,希望在秋收完成之后再度田。

    为此,他们愿意按照实际占有的土地数量交纳租。

    也就是说,对朝廷来说,与度田无益,该收到的田租一粒不少,只是本来该给百姓的那部分收益要留给他们。

    这当然是很滑头的说法,按照进行的租赋标准,需要交给朝廷的田租其实不多。

    但是,刘协与杨彪等人商量之后,还是接受了这个方案。

    兵不血刃的解决问题,比那些田租更重要。真要动武,收来的田租根本不够大军消费。

第1069章 祸伏相依

    理智上接受了江南世家的方案,刘协还是意难平。

    反复考虑后,他增加了一条内容。

    江南世家要将今年收获的粮食借给朝廷,朝廷以他们每年应纳的田租偿还,直到还清为止。

    这部分借来的粮食一部分送往益州,作为骠骑将军张济部的军粮,一部分发放给当地贫困百姓,作为他们过冬的粮食和明年春耕的种子。

    除了给他们土地,还要给他们足以生活到明年秋收的物资,否则那些衣食没有着落,不得不遁逃入山的百姓出了山也活不下去,反倒可能会饿死。

    考虑到为的是江南百姓,希望他们都能积极主动一些。

    还有,这利息就免了吧。

    接到司徒府的回复,刘先也是哭笑不得。

    朝廷为了恢复生产,安抚百姓,实行三十税一的低田租。要还完今年借出的粮食,少说三五十年,甚至可能上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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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他不敢不接受这样的条件。

    否则来的不仅有骠骑将军张济,还有成千上万的流民。

    刘先又废了一番口舌,总算说服了那些世家代表,接受了天子的条件。

    江南四郡宣布度田,相关工作渐次铺开。

    ——

    接到刘先回复的时候,皇后伏寿顺利产下一子,重十五斤一两,身体结实,哭声宏亮。

    据接生的女医说,这孩子一看就知道先天完足,将来必然福寿无双。

    皇嫡子的顺利诞生,解决了一个悬而不决的问题。

    皇后的地位不可动摇,其他人都不要觊觎了。

    这也意味着,在可预见的将来,出现强大外戚的可能性无限接近于零。不论是颍川荀氏还是汉阳马氏,又或者是五原吕氏,哪怕他们在军中的实力再强,也不可能成为能够影响朝政的大将军。

    甚至可以说,大将军这一职务注定要空缺很久,甚至从此不会再有。

    随着宦官在制度上消失之后,外戚也有消失的可能,士大夫将成为朝堂上唯一的主力。

    杨彪、赵温等老臣固然欣喜,就连留守长安的太尉贾诩收到消息,都抑制不住喜悦之情,上书天子,请求到宛阳朝请。

    刘协答应了。

    与此同时,他又传诏留守冀州的司空周忠,让他赶到宛城,参加元旦大朝。

    兰台及相关机构也赶往南阳汇合。

    ——

    邯郸,丛台。

    周忠负手而立,看向北方天地相接之处,清瘦的面容上带着一丝凝重。

    诸葛亮拱着手,站在一旁,神情从容。

    周忠奉诏赶往南阳,途经邯郸,谁也没见。临别之际,他将诸葛亮叫到了台上,却半天没说话。

    诸葛亮也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等着。

    他知道周忠肯定有话要说,只是不知道怎么开口。

    但他觉得不会有什么太难开口的话。如今形势一片大好,天子心情也好,他想不出什么事能让周忠如此纠结。

    “孔明,你知道司徒府多了一个张松吗?”周忠转过头,打量着诸葛亮。

    诸葛亮点点头。他和天子一直保持联络,自然知道张松的出彩表现。

    “不出意外的话,下一任司徒会是荀或,能和他竞争的人不多,也就是一个刘巴。可是荀或、刘巴之后,有机会担任司徒的人就多了。你最聪明,却也最年少,可能要吃点亏。”

    诸葛亮无声地笑了。“周公深谋远虑,我没想到那么远。”

    周忠看了诸葛亮一眼,有些不悦。“孔明,这不仅是你个人的事,也是国家大事,不能儿戏。你以为我是贪图个人私利吗?不错,你是我推荐的,但这绝不是全部。司徒理民政,能否胜任,关系到数千万人的福祉,也关系到大汉几十年的国运。我希望你能做司徒,掌国柄,协助陛下,建太平盛世。”

    诸葛亮想了想。“周公,不管我能不能出任司徒,你的愿望一定会实现的。”

    周忠眉头微皱。“何以见得?”

    “天子是一国之君。”诸葛亮轻声说道:“他有志实现天下太平,就算没有杨德祖,没有我,他也会找到其他人。可若是他因为某些事改变了想法,别说我们,就算是圣人再生,恐怕也实现不了太平。”

    “你说的某些事……是什么样的事?”周忠眯起了眼睛。

    诸葛亮笑笑,却没有回答。他转头向西,目光越过太行山,看着远处天边的几朵白云。“敢问周公,儒门最理想的治世是什么样的?”

    周忠脱口而出。“天子垂拱而治,众臣以德行教化百姓。”

    “像渤海那样吗?”

    周忠再次皱起了眉头,有些不甘心的说道:“渤海……不好吗?”

    “不能说渤海不好,只能说渤海还不够好,至少离王道还有不小的距离。”诸葛亮转回头,目光湛然。“对渤海而言,天子已经垂拱了,为何还不能实现王道,这是我们儒门中人都应该思考的问题。圣人说日三省吾身,又言绝四,我们不能只要求天子,亦当要求自己,这才是君臣相处之道。”

    周忠嚅了嚅嘴,微微颌首。

    他听懂了诸葛亮的意思。

    天子诚意拳拳,他们也该敞开胸怀,不能再固守之前的想法,否则君臣相处难以长久。

    “周公此次入朝,必有大事要议。周公若能坚信天子诚意,坦然相对,就算有什么分歧,也是可以讨论,可以解决的。三十年后,太平至,盛世现,后人怀念今日,必有诸贤名号。”

    周忠笑了,抚着胡须。

    他已经想到了这一点。

    天子向来不重礼仪,这次突然召大臣奉朝请,自然是有大事要商议。联系到皇嫡子的诞生,不能不让人心潮澎湃。

    大概率是要立太子。

    虽说天子还年轻,刚刚弱冠不久,但是立太子依然是一件大事。

    唯一让人不安的是,少年天子立太子,在历史上往往没有好结果。

    所以他也不知道如果天子要立皇嫡子为太子,他是应该支持,还是反对。

    不过诸葛亮提醒了他。不管什么事,只要君臣之间互相信任,出于公心,都可以摆在明处,不必勾心斗角。

    或许关于荀或之后谁任司徒这件事,也可以找机会和天子谈一谈。

    毕竟在天子心目中,诸葛亮是当之无愧的第一人选,是天子一手调教出来的。

    杨修出身弘农杨氏,天子不能不有所忌惮。张松虽然出身中小门户,却形容丑陋,无大臣之相。真要说起来,他的机会也许还不如祢衡大。

第1070章 既虚且伪

    周忠一路南下,行经睢阳。

    取道睢阳并不省路,但是省时间。睢阳已经成了兖豫最重要的重镇,四通八道,境内的道路质量也高,宽阔而平整,不少地方可供四辆马车并行。

    这一切,归功于黄猗。

    韩遂奉诏监兖豫二州,以睢阳为治所,以黄猗为长史,可谓是言听计从。黄猗遂提议,以韩遂麾下的两万西凉精锐为主力,召集民伕,修缮了以睢阳为核心的干路网。

    这些干路网战时可以用来行军,平时则用于百姓行走,尤其是南来北往的商旅。

    睢阳也因此成为商业重镇,四方辐凑。

    渡河之后,周忠便亲身感受了这些道路带来的便利,也听到了不少对韩遂、黄猗的赞扬。

    对韩遂的赞扬集中在治军。

    以虎狼之师闻名的西凉军在韩遂的麾下不仅没有伤害百姓,反而成了铺桥修路的主力,每个秋汛还会上堤,保护一方平安,让百姓感激不尽。

    对黄猗的赞扬则集中在能干。

    很多人未必知道黄猗是讲武堂的第一届毕业生,曾随狼骑出征塞外。但他们都知道黄猗主持修的路又坚实又平坦,每个的维护费用也少,方便了无数人。

    就连桥蕤对黄猗也是赞不绝口,与周忠一见面,就夸个不停。

    周忠与桥蕤是老朋友。之前任豫州刺史时,两人就经常见面。如今桥蕤赋闲在家,一对双胞胎女儿却在天子、皇后身边,潜力无穷。他没有做官,在家开了几个作坊,过得很滋润。

    “秋收将近,秋汛很重要,连抚军大将军都亲自上堤去了。”桥蕤笑眯眯地解释道:“我是闲人,奉命为周公接风,陪周公四处转转。”

    周忠摆摆手。“别的地方就不用去了,陪我上堤看看吧。我是司空,水土之事本是我的职责,岂能过而不问。”

    桥蕤大笑。“抚军大将军知道周公必然上堤,不过不用急,今天先在睢阳住一晚,明天去堤上看看。”不等周忠回答,桥蕤又低声说道:“有人想见你。”

    周忠很诧异。“谁啊?”

    “荀悦,刚从泰山回来。”桥蕤咂咂嘴。“好像受了打击,来睢阳半个月了,闭门谢客,谁也不见。”

    周忠恍然,没有再坚持。

    荀悦去泰山的事,他也有所听闻,与诸葛亮见面时,还特地确认过此事。如今荀悦从泰山归来,既不回家,又不去宛城,反倒滞留睢阳,多少有些古怪。

    “先去印坊看看吧。”周忠说道。

    桥蕤笑道:“知道周公关心教化事,接风宴就在印坊。”

    ——

    睢阳印坊规模并不大,至少不如冀州的几个印坊规模大,但运作极佳,井井有条,印出来的书籍清晰典雅,就算是以普通百姓为对象的历书、农书也颇有质感。

    周忠原本觉得冀州印坊已经不错,看了睢阳印坊后,觉得还有些差距的。

    甄贵人很精明,比起袁权来,终究还是缺了一些大家气度。

    站在印坊中,周忠很满意。“公路虽无赖,有这样的女儿、女婿,也足以自雄了。”

    袁权取过一册装帧精美的画卷,双手递给周忠。“这是家父主持的洛阳图卷的第四卷,还请周公过目指正。”

    周忠接过画卷,哈哈一笑,却没有看,转手递给了随行的子弟。

    “我虽然还没看过这第四卷,但仅凭第一卷、第二卷,公路就可以名垂青史了。”周忠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欢声笑语化作一声叹息。“只是可惜了刘景升。”

    袁权笑道:“家父的确算不上良医,空有救人之心,没有治病之能。”

    桥蕤一看话风不对,连忙打岔。“刘景升瑕不掩瑜,得天子定谥,也算是死有哀荣。”

    周忠苦笑,也只得顺着桥蕤的话题转了开去。

    说到底,最后的评价权还在天子。天子为刘表定谥,虽然不是什么美谥,却也说得过去了。

    乱世之中,有几个能一尘不染,全身而退。

    刘表有功有过,有这样的结果,也算是善终了。

    他耿耿于怀的只是袁术一意乱来,主动迎合天子,生生气死了刘表。

    本是同道,奈何内斗至此。

    这袁术就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一切都毁于内讧。每每想到这一点,他的心情都很低落。

    周忠打起精神,参观了印坊,又参加了热闹的接风宴。

    桥蕤请来了不少当地的世家,以及游历至此的名士,其中就包括荀悦。

    荀悦本来闭门谢客,听说司空周忠至此,即将赴行在朝请,便欣然接受了邀请。他在席间没说什么话,只是不说话。宴后,与周忠进了后堂,煮上茶,两人对坐,才真正敞开了心扉,向周忠讲述了自己的苦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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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让他苦恼的事有两件:

    一是他登上了泰山,亲身体验了山上比山下冷,却找不到答桉。

    更让他难受的是,当他初到山下,向挑夫们询问此事时,挑夫们看他的眼神中有一种不言而喻的戏谑,仿佛在说,又来了一个傻子。

    因为对挑夫们来说,这简直是天经地义的事。

    这让他身为读书人的自尊受到了重创。

    二是所谓的孔子登泰山处并不在泰山之巅,甚至不在山腰,而是山脚下。

    东山登临处则四面皆山,登上东山也看不到鲁国。

    什么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根本就是胡扯。

    如果这么简单,只要去一趟就可以证伪的事堂而皇之的传承了几百年,却无人指出,那儒门的记载还有多少是真实可信的?

    是所有人都孤陋寡闻,不愿实证,还是早就有人知道,却将错就错,装作不知道?

    不管是哪一样,都让他对儒门经典产生了重大怀疑。

    当初面对天子,对天子直斥儒门之疾在虚在伪的时候,他还不服气,誓死捍卫儒门。现在想起来,不过是无知者无畏罢了,难怪天子懒得和他说话。

    “周公,儒学真是既虚且伪的学问吗?”

    面对精神近乎崩溃的荀悦,周忠大受震撼,沉思了良久。“我想不是。”

    “为何?”荀悦眼中露出希冀的光芒。

    “儒门或许有伪君子,但儒学却不是虚伪的学问。否则,天子何必坚守儒学?”周忠慢慢地说道:“说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的是孟子,而天子对孟子的学说却最为推崇。”

    “那又是为什么呢?”荀悦更纠结了。

    周忠探身过来,拍拍荀悦的手。“仲豫,尔先祖荀子曾云:终则而思,不如须臾之学。你终日苦思而不得,不如随我赴行在,当面向天子请教。”

第1071章 术有专攻

    荀悦反复思考后,接受了周忠的邀请。

    不找到答桉,他死不瞑目。

    第二天,周忠便赶赴秋汛工地。

    与韩遂见面之前,周忠先尝看了几个地点,以专业的眼光评判韩遂的防秋是流于形式,还是脚踏实地的保护一方。

    说实话,他一开始并没有抱太大的希望。

    韩遂很聪明,黄猗也很精明,但他们麾下的将士毕竟只是惯于厮杀的西凉人,不是水工。能有保境安民之心已经很难得了,要他们精于土工,这个要求的确有些高。

    应该还是表率的作用多一些。

    可是看了几个工地之后,周忠大为惊讶。

    他不仅没找出明显的不足,甚至觉得有很多巧思,比他之前在冀州搞的水利工程还要出色,显然出自高人之手。

    他一问,才知道主持秋汛的人虽是抚军大将军韩遂,但具体负责的却是都尉袁敏。

    一听袁敏这个名字,周忠就知道韩遂找对人了。

    这是一个真正的治水行家。

    他听司徒府的掾吏说过,张喜在任时,就曾想辟袁敏为吏,主持水利。奈何张喜东奔西走,一直没能付诸实施,最终还是错过了。

    如今袁敏还是得到了发挥长处的机会,张喜却背负着耻辱,消失在人们的记忆中。

    不过两三年时间,已经没人提起他了。

    一念及此,周忠不禁感慨世事无常,人心易变。

    想当年,张喜随朝廷西迁,也是忠心耿耿、临危不惧的老臣啊。他有大把的机会脱身,却一直不离不弃,没想到最后会是这个结果。

    居然还不如袁术这个悍鬼。

    ——

    周忠见到韩遂、黄猗的时候,他们正围在一起,听袁敏讲解今年的水情。一群人围在一旁,有三四十岁的壮年,也有二十出头的少年,都穿着短衫,戴着斗笠,脸色黝黑,一看就是经常风吹日晒的。

    其中有些人卷着裤腿,脚上还有没洗掉的泥污,像是刚从工地来的。

    见到周忠,韩遂起身,拍了拍手,朗声笑道:“诸位稍停一下,司空大人来了。这可是你们的直接上官,怠慢不得。”

    众人纷纷转身行礼。

    按照朝廷的制度,他们是双重管理。既要配合当地郡县的行动,又受司空府业务管理。将来想升官,大概率也是沿着司空府这条线。

    因此,司空府每年的考功就显得非常重要。

    如今司空大人亲自,他们岂敢怠慢。

    让他们意外的是司空来了这么大的事,之前居然没收到一点消息,也不知道是哪个环节疏漏了,搞得他们换衣服的时间都没有。

    在众人尴尬,或者往人群后面躲,想掩饰自己脏兮兮的腿脚。

    只有袁敏无动于衷,行了礼,便静静地站在一旁。

    周忠与韩遂见礼,寒暄了几句,随即回到袁敏面前,看着画满了各种符号的地图,问起了治水的具体安排。

    袁敏一一作答。

    周忠不时问一两句,并要求围观的人回答。有人回答得很流利,有人则因紧张而有些结巴,但大多还是说出来了。

    周忠很满意,转身对韩遂说:“抚军大将军治水用治兵,调度有方,名不虚传。”

    韩遂哈哈一笑,连忙谦虚了几句。他向西南方面拱手,又指指面前的人群说道:“我只是一介武夫,保境安民是本份。至于这治水嘛,上承天子教诲,下蒙诸君尽力,我只是奉命行事,不值一提。”

    周忠见了,暗自感慨。

    他是真没想到,韩遂也有这么谦虚的一天。

    也不知道天子有了什么手段,硬生生将一个西凉武夫变成了儒将。

    聊了一阵,周忠才知道,旁边这些人都附近县乡的相关掾吏,负责的就是水利、土工、屯田等事务。每年秋汛,他们都会集中起来,充当各县乡防汛的主力。

    袁敏正为他们提供必要的指导,韩遂、黄猗反倒是为了迎接周忠,特地来现场听听的。

    韩遂没有直接说,但周忠猜想,这应该是黄猗的主意。

    据说当初狼骑出征,就经常聚在一起检讨前一段时间的战事,总结经验教训,以利再战。一开始,黄猗只有听的份,再后来,黄猗就成了主导者,负责决定前进方向,作战方案。

    周忠本人在冀州协调各郡水土,准备挖掘运河的时候,也常常采取这样的办法。

    原因也很简单,他本人对水利并不精通,对冀州的地理、水文了解也有限,无法担负起总体协调的重任。只有与当地的掾吏进行深入的沟通,听取他们的意见,才能圆满完成天子交待给他的任务。

    交流的过程也是学习的过程。正因为有了在冀州挖掘运河的经历,此刻站在袁敏等人的面前,他才能提出相对专业的问题,还不是泛泛而谈,流于表面。

    当然,比起袁敏来,他的专业还是不太够。

    所以,他想和韩遂商量,等秋汛结束,将袁敏调到司空府,让他去冀州负责运河的事。

    韩遂没什么意见,表示袁敏本来就属于司空府的下属,你想怎么调都行。

    反正袁敏负责了几年秋汛,附近郡县该受训的人员已经都接受过相应的培训,袁敏本人亲着的治水专着即将付梓,大家按照指导,再及时根据新出现的情况进行商讨,有没有袁敏在场没什么区别。

    韩遂说着,取出一部手稿,递给周忠。

    “我虽然不太懂水利,看了也收益良多。司空是行家,想必会有更高深的意见。还请司空过目斧正,以期减少讹误。若能作序,那就更好了。”

    周忠接过一看,原来是袁敏写的书,一部分是讲述治水的历史,一直追朔到鲧、禹父子;一部分是讲兖豫二州的地形,提出相应的解决方案。

    这部书的字迹很规矩,应该是定稿,但上面还有些眉批,字迹与正文不同。

    周忠稍一琢磨,就猜到了应该是韩遂的笔迹。

    韩遂这是想借着袁敏的专着留名,又底气不足,所以想拉着他这个司空作序,顺便将他的名字写进序文。

    “袁君既是司空府的一员,这就是我份内之事,岂能推辞。”周忠笑着接过书稿。“我先带着,路上拜读,读完后派人将书稿及序文送回。”

第1072章 道术异同

    离开睢阳后,周忠带着荀悦一路赶往南阳。

    他仔细翻阅了袁敏的专着,还邀荀悦一起看。

    严格来说,袁敏的文字不算上乘,对历史的考据也不够严谨,真正出彩的地方反倒是具体的治水手段。即使是周忠这半专业的眼光来看,袁敏的这些手段也是推陈出新,有很多是前人所未见。

    荀悦对水利不太熟悉,很多内容是半懂不懂,但他对袁敏这种实地求证的态度非常赞赏。在他看来,儒门欠缺的就是这种实证精神,如果前人也能像袁敏这样验证一下经典,很多似是而非的说法就不可能以讹传讹,一直流传到现在。

    周忠听了,暗自皱眉。

    他觉得荀悦受打击太大,有些魔怔了,或者说走向了另一个极端,搞不清道与术的异同。

    但是有一点,他还是赞同的。

    没有实践经验的儒生难堪大用。

    为了劝解荀悦,周忠说了一个故事,前朝名臣黄霸。

    黄霸是睢阳人,孝宣朝曾担任颍川太守,荀悦并不陌生。但有些事,他却不如周忠熟悉。

    黄霸担任颍川太守时,治绩为天下第一,可谓是能吏的代表。但黄霸后来接替邴吉为相,不仅建树不多,而且风评下降,甚至还闹出了不少笑话。

    主要原因就是黄霸精于治术,却昧于治道。他出身小吏,精通律法,经学的底子却不扎实。人到中年,才在狱中从夏侯胜学《尚书》。虽有好学之心,但习气已成,难成大器。

    所以,术固然要重,道更不能轻视。

    对周忠的观点,荀悦没有反对,却也没有表示赞同。

    他要想一想,至少要研究一下黄霸的事迹再说。

    周忠一家之言,又不是史书,无法作为凭据。

    好在蔡琰随行,荀悦就找到了蔡琰,希望能调阅有关的史书。黄霸虽是前朝名臣,传记却藏在兰台,并没有公布于世。即使荀悦号为读书种子,也没有机会接触到。

    蔡琰觉得好奇,便多问了两句。

    荀悦将情况说了一遍,蔡琰便笑了,让袁衡找出《汉书》中的《循吏传》、《酷吏传》,一并交给荀悦。

    “荀君欲明黄霸事,当通读《循吏传》,知其全貌。进而读《酷吏传》,两相印证,叩其两端,或能允持其中。”

    荀悦躬身致谢,抱着书走了。

    看着荀悦仿佛不堪重负的背影,蔡琰对袁衡说道:“天子撒下去的种子又有一颗萌芽了。”

    袁衡看看蔡琰,笑而不语。

    河南尹荀或赶到宛城,与刘协相见。

    倏忽又是一年,荀或的精神面貌大有不同。

    河南今年的情况不错,户口增长喜人。一方面是流亡他乡的百姓渐次回归,一方面是大量新编户——也就是之前投降的鲜卑、匈奴俘虏归化。

    当然,这也引起了不少人的担心。

    胡虏大量迁入中原,尤其是曾经的京畿之地,会不会酿成隐患?

    荀或特地赶到南阳来,就是想和刘协商量这件事。

    他的建议是控制胡虏的人口,尽可能将边疆的百姓迁入,填补京畿户口的不足。

    这就需要河东、太原等郡配合,控制户口的迁移。

    度田之后,流民渐少,大多数人都已经安家落户,再进行迁徙,难免会有些麻烦。太守府不出面,百姓是不太可能主动迁的。

    刘协没有立刻给出答复,他建议由司徒府先商量,然后在朝会时一起讨论。

    谈完了公务,刘协留荀或吃饭。

    荀文倩理所当然的作陪,经皇后伏寿同意,皇长子刘安也来了。

    刘安与荀或见面次数不多,却不怕生。得知眼前这个脸有点黑的中年男子是自己的外大父,他立刻扑了上去,抱着荀或的脖子狠狠亲了两口,随即又自高奋高,要舞剑助兴。

    看着刘安有模有样的舞剑,荀或既高兴又有些担心,随即考了刘安一些文字。

    刘安对答如流,还一本正经地和荀或讨论起了今古文的《尚书》异同,朗朗上口。

    荀或大为震惊。

    荀文倩说,刘安虽是她的孩子,但出生之后,与皇后待在一起的时间比和她待在一起的时间长。他还没会说话,皇后就每天晚上给他念《尚书》。别人觉得佶屈聱牙,他却是从小就听惯了的,后来一启蒙,很快就通了大义。

    荀或一时兴起,问刘安将来的志向。

    刘安拍着胸脯,大声说,将来想做周公,为天子征讨不服。

    荀或有点尴尬,刘协却很澹然,挥挥手,让荀或不必介意。

    一个五六岁的孩子,就算读了《尚书》,也是囫囵吞枣,哪能知道那些微言大义。他的意思只是说要做贤臣,为天子效力,并无其他意思。

    荀或松了一口气,也明白了刘协的良苦用心。

    这是有意而为之。

    伏寿教刘安读经,自然是不希望这个皇长子将来成为太子的对手。而天子让刘安在他面前表演,则是想告诉他,虽然刘安做不成太子,却也有光明的前途。

    总而言之,颍川荀氏不必担心自己的将来。

    在这个前提下,他们君臣可以坦诚相待,任何事都可以摊开了谈,不必忌讳。

    荀或求之不得。

    他随即说起了一件事,荀悦已经从泰山归来,但他一直滞留在睢阳,没有回颍川,也没有去洛阳。至于为什么,荀悦的信里没有说,他也不清楚。

    但他大概能猜得到,荀悦此次泰山之行,肯定有所收获,而且触到了根基,让他连家乡、亲人都不敢见了。

    荀或有点担心。

    荀悦是荀爽之后的读书种子,如果他出了问题,对颍川荀氏来说,是一个难以承受的重大损失。

    荀悦今年五十五,正是思想成熟,可以教授族中子弟的时候。说得严重点,这关系到颍川荀氏在学术上的传承能否继续的问题。

    归根朔源,荀悦有些困惑,起因是刘协的几个问题。

    荀或想请刘协开导开导荀悦,别让他钻了牛角尖。

    刘协听完,无声而笑。

    “荀君放心,仲豫正在往南阳来,你们很快就会见面。至于你的担心,我觉得大可不必。大破然后有大立,更何况他并不需要大破,只是补上缺失的一环而已。”

    荀或大喜,就连荀文倩也很惊讶。

    他们都没收到荀悦将来南阳的消息。

    “他们是随司空周公一起来的。”刘协想了想,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其实说起来,周忠比荀悦年长不了几岁,又一直奔波在一线,所见所闻更多。可是论思想的转变,周忠反倒不如荀悦这个纯粹的书生。

    由此可见,周忠的天赋真的很一般,更多的是靠先辈的遗泽。

    刘协每次想到这些,都对周忠的父亲周景的故事倍感好奇。

第1073章 推心置腹

    饮宴过后,荀或告辞,到驿舍住宿。

    刘协在荀文倩的房里坐了一会儿。

    荀文倩怀孕了,不能侍寝,只能说说话。

    在鸟鸟的茶香中,刘协与荀文倩说了几句家常话,让她这些天将手头的事放一放,陪一陪父母。荀或这一年很辛苦,再加上西域那么的消息时好时坏,心理负担也很重,身体状况并不能让人满意。

    刘协对他寄予厚望,可不希望他英年早逝。

    南阳有本草堂,名医、良药都不缺,借着这个机会,让荀或好好调养调养。

    荀文倩求之不得,一口答应。

    第二天,荀文倩先向皇后伏寿请安,顺便请了假。

    伏寿之前已经收到刘协的通知,很爽快的答应了。

    伏寿生子之后,织坊的事就暂时放下了,主要由荀文倩负责。如今荀文倩也怀孕了,本来也负责不了太久,提前几天卸任也没什么问题,可以让其他人先顶上。

    荀文倩随即去驿舍和父母汇合,传达了天子的恩诏。

    唐氏自然求之不得,连连感谢天子鸿恩。

    荀或要冷静得多,谢恩之余,又问了荀文倩一些问题,看看天子有没有说其他的事。

    昨天与天子讨论河南户口的时候,他其实只说了一半意思,并没有说全。

    荀文倩莞尔一笑。“阿翁,你就别担心了。天子何许人也?你的那点心思,他早就知道。就算你一句不提,他也有数的。”

    “那你说说,我的心思是什么?”

    “还能是什么,不就是看天子是否要还都洛阳,然后趁着洛阳户口不足的机会,迁一部分汝颍人到河南?可是你又怕提得太早了,弄巧成拙,天子有所忌惮,索性不在洛阳立都,你白忙一场。”

    荀或很尴尬,抚着胡须,说不出话来。

    唐氏瞅瞅女儿,又看看丈夫,半晌才道:“原来你纠结了这一路,想的就是这件事?”

    荀或有些挂不住脸,没好气的说道:“这岂是我一个人的得失?这是涉及到汝颍无数人的利益……”

    荀文倩抬手示意荀或不要激动。“阿翁,说到汝颍人,现在有一个真正的麻烦。”

    “什么麻烦?”

    “你还记得陈逸吗?”

    荀或的脸色有些难看。“陈太傅子,我岂能记不得。”

    “那他参与王芬谋逆之事,你知道吗?”

    荀或眉头紧蹙,沉默半晌,一声叹息。“我就知道,只要天子追究党事,这件事就瞒不住,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这么说,确有此事?”

    “有,参与其事的不仅有陈逸,还有不少党人。”

    荀文倩有点不高兴。“这就是你当初极力反对天子深究党事的原因?”

    荀或一声长叹。“文倩,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不知道当年党人有多绝望。但凡有一点其他办法,又何必出此下策?而且这也只是王芬等人的想法,支持他的人并不多,否则……”

    “否则这事也许就成了,对吧?”

    荀或看着面带愠色的荀文倩,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王芬不能成事,袁绍呢?”荀文倩追问道:“他也不一样一败涂地?”

    荀或沉默良久,无奈地点点头。“你说得对,就算王芬有干才,这事……也成不了。大汉天命未绝,是党人自作聪明,一意孤行。”

    荀文倩面色稍缓。“事情已经过去了,天子也收到了不少线索,这事瞒是瞒不住的。如果天子再和你说起这件事,你还是实事求是,有一说一吧。天子以赤心待你,你不要辜负了他。”

    “好……的。”

    由荀文倩陪着,在宛城附近转了几天,荀或见识了南阳的新气象,大为惊叹。

    度田带来的影响,他已经见识过,但南阳的变化之大,还是让他大开眼界。

    他不禁想到河东。

    如果当初他在河东不是行绥靖政策,而是坚决的推行度田,河东会不会出现南阳这样的盛况?

    可能性是存在的。

    要论推行度田的难度,河东远远不能和南阳相比。河东有大族,南阳却多封君,而且是随光武皇帝复兴大汉的功臣之后,实力比河东大族强多了。

    但天子不像他那么纠结,一到南阳,就干净利落的罢免了几十个封君,扫除了度田最主要的障碍。

    如此雷厉风行,带着一股压抑已久的怨气,而这怨气有大半来自于他在河东的不坚决。

    河东本该成为第一个标杆,而他应该成为天子最坚决定的支持者。

    天子曾对他寄予厚望,主动要求结婚姻,并给了荀文倩除了皇后之位以外的最大恩宠。

    但他却辜负了天子。

    荀或很惭愧。

    几天之后,当天子召见,向他咨询都城方案时,他提出了一个让天子都有些意外的建议。

    以大汉疆域之广,仅靠一地,恐怕难以覆盖天下,有必要对都城制度进行一些改革。

    其中之一,就是东西京并列,长安为西京,洛阳为东京,不分高下主次。天子往来于两京之间,居无定所。

    其次,在东西京之外,选择重点城市立陪都,天子四时巡幸。

    比如太原、邯郸、涿、临淄、彭城、南昌、长沙、成都、金城等地,都可以作为备选地点。

    这些地点都是战略要地,天子应每隔几年就要巡幸一次,让当地的臣民知晓天子的存在。

    天子巡幸四方,古已有之,只是一直没能形成正式的制度。

    现在正是最合适的时候。

    当然,要将巡幸四方形成制度,就要对驰道进行修缮,这将涉及大量人力、物力的调配,不能急于求成,要从长计议。

    刘协听荀或说完,没有给出明确的答桉,只是答应可以讨论一下。荀或可以先和三公通气,看看有没有这个可能,然后再提交朝会讨论。

    然后,刘协拿出了一份文书,递给荀或。

    荀或接过一看,正是荀文倩提及过的那件事:冀州刺史王芬意图谋反,故太傅陈蕃子陈逸曾参与其事。

    “有这事吗?”

    荀或放下文书。“有。臣知之甚悉,可为陛下陈其本末。”

    刘协笑了笑。“好,正要听荀君高论。”

    “陈逸乃陈蕃子。陈蕃是党人,位列三君之末。王芬亦为党人,乃八厨之一。欲明原委,自然要从陈蕃说起。前后三十年,涉及人物甚多,还请陛下安坐,听臣一一道来。”

第1074章 由来有自

    党人与皇帝的矛盾并非突然出现,而是酝酿已久。

    严格来说,从董仲舒改造儒学,使儒学登上政治舞台的那一刻起,儒学与皇权之间就有着天然的冲突。孝武帝看似推崇儒术,实则用的还是法术,不过是用儒术修饰而已。到了孝宣帝,更是明言汉家自有法度,霸道、王道兼用,不可能纯任儒术。

    儒门当然不肯罢休,不断反抗,最后的结果就是王莽篡汉。

    王莽败亡了,儒门却没有完全败。

    光武复兴,鉴于儒门影响之大,实际上继承了不少王莽的政策,儒门的影响力进一步扩大。在前朝时势大的地方豪强渐渐服膺儒学,成了儒化的士族,其中的精英则成了世家。

    汝南袁氏、弘农杨氏就是其中的代表。

    细数本朝的世家、大族,大多都有儒学传承,已经不是纯粹的豪强。

    儒门影响越来越大,必然会引起皇权的警惕。本朝前期,外戚掌权。儒门锲而不舍,潜移默化,用了将近一百年的时间,将原本是军功勋贵的外戚变成了具有儒学素养的外戚,儒门与外戚渐有合流之势。

    窦武就是儒门寄予厚望的大将军,而马融则成为外戚中的一代儒宗。

    但孝桓帝重用宦官打断了这一趋势,将儒门循序渐进的希望砸得粉碎。渐进温和的方式难以实施,儒门也渐渐失去了耐心,越发偏激,最终随着窦武、陈蕃被杀,矛盾激化,引发第二次党锢。

    至此,儒门中激进的那一部分被称为党人,与皇帝走向了彻底对立。

    从建宁二年(168)到中平元年(184),这次党锢持续十七年。如果从第一次党锢算起,就是十九年。

    十九年中,无数儒门中人遭到禁锢,不得出仕,对儒门的打击很大,对朝廷的打击同样致命。

    党人被禁锢的十九年,正是宦官势力扩张最快的十九年。

    虽然还有不少儒门中人站在朝堂上,与宦官坚持不懈的斗争。但他们本身就偏向保守,对皇帝有所忌惮,面对不择手段的宦官,他们节节败退,溃不成军。

    相比之下,倒是被禁锢的党人不屈不挠,积蓄了不俗的力量,最终打破了禁锢,重新登上朝堂,并掌握了力量,将宦官赶尽杀绝。

    现在回头反思,党人肯定是有责任的,具体表现就是冲动,过于理想化,在遭遇挫折时容易走极端,最终走到了废立,甚至是改朝换代的一步。

    但平心而论,废立有之,改朝换代则不是党人的本意。

    王芬、陈逸等人企图劫持孝灵帝,立合肥侯为帝,绝无改朝换代之心。

    袁绍身边有想改朝换代的人,但数量有限,绝大多数人还是倾心朝廷的。即使不说何颙、陈寔、荀爽等人,即使是田丰、郭图也没有要改朝换代的想法,他们都曾提议袁绍迎立天子。

    所以,党人有错,但错的是手段,党人的动机没有问题。

    “党人最大的失误,就在于缺乏陛下强调的务实。若能脚踏实地,积跬步以致千里,不致有今日之败。”荀或说完,一声长叹。“这不仅仅是党人的失误,而是整个儒门的先天不足。如今得陛下补完,实乃儒门之幸。”

    刘协一直静静地听荀或讲述,没有插一句嘴。

    看荀或说完,他倒了一杯水,推了过去。

    荀或双手接过,递到嘴边。还没喝,在眼眶里忍了很久的两行热泪就涌了出来,滑入杯中,与碧绿的茶水混为一体。

    儒门的历史,党人的苦难和挣扎,以及那些见不得人的阴谋,他都已经和盘托出。

    不仅是王芬、陈逸等人图劫孝灵帝,还包括党人对张角有意无意的引导和利用。相比于前者,后者才是真正的阴谋,前后持续了十多年,涉及到数百人。

    直接与和角接触的就是他的从叔荀爽。

    荀爽对《太平经》做了完善和补充,使张角深信不疑,最后走上了以武力改朝换代的道路,从而为党人解禁提供的契机。

    这是他一直极力隐瞒的事实,为的不仅是荀爽,更是无数遭到禁锢的党人。

    知我罪我,其惟春秋。

    “荀君立论虽不失偏颇,但是这份面对过往的勇气,朕还是很欣慰的。”刘协带着三分怜悯,幽幽说道:“有一位哲人说过,只有真正的勇士,才能面对惨澹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这世上没有完美的圣人,没有人可以不染纤尘还能成就一番功业。”

    “陛下所言甚是。”荀或心中一暖,放下杯子,躬身致谢。

    天子这句话不仅是对他个人的认可,某种程度上也可以看作是对所有党人的认可。

    鉴于双方的立场,他本不指望天子能对党人有什么好的评价,更不指望天子能为党人正名。

    能够承认党人的勇气,他已经心满意足了。

    “陈逸在哪里?”

    “党锢解禁之后,他曾经做过几天鲁相,后来因与王芬谋泄,他便回家隐居了。具体在哪儿,臣也不太清楚。”

    “好吧。”刘协不相信荀或一点线索也没有,但他并不打算追究此事。找到陈逸又能如何,杀了他吗?党人不怕死,杀他只会给自己留下不必要的污名。“你将刚才所述写成文字,交给兰台,作为将来着史的资料。至于是非功过,还是留给后人说吧,当事人是很难有公正立场的。”

    荀或愣了片刻,诧异地抬起头,看了刘协一眼,随即又低下了头。

    “唯。”

    “知道这次召三公来宛城有什么事吗?”

    荀或摇摇头。“臣不敢妄揣。”

    “言者无罪,你现在不妨猜猜看。”

    “唯。”荀或端起茶杯,呷了两口茶,又重新放下。“臣冒昧,当是选举调整、都城确定以及开发江南三事。”

    刘协无声地笑了。

    荀或就是荀或,嘴上说不敢妄揣,心里却和明镜一般。

    但是,你再聪明,毕竟还是受到视野限制,猜不到我的层次。

    这就是维度的优势。

    你们始终将我看作皇帝,立足于自身的利益,最多还有朝廷的长远利益,却不知道我不仅仅是皇帝,站得更高,看得更远,百年大计只是起步。

    “那就一项一项的来,先说说这选举调整。”刘协提起桉上的水壶,为荀或添了一点热茶。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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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道天下介绍:
独尊儒术,禅让闹剧一再上演。
养士百年,党锢之祸接踵而至。
国恒以弱灭,独汉以强亡?
年轻的汉文化在十字路口彷徨。
——
匡扶大汉,少年意气如龙。
道行天下,气吞万里如虎!
我是汉献帝,我不是亡国之君!汉道天下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汉道天下,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汉道天下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