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5章 分科取士
历史发展自有规律。
任何政策都不可能凭空出现,总有其前因后果。因何而生,又将引发什么后果,环环相扣。
所以,在去除了唯道德论的历史观后,就会发现历史有很多惯性,绝不是想改就能改的。不把前因后果考虑清楚,就算能成事,也可能是好心办坏事。
作为穿越者,刘协最大的优势就是深谙历史因果律,不会草率决定,而是从容布局。
就和兴修水利一样,渠挖掘好了,开闸放水只是个仪式。
如果不挖渠就放水,或者渠挖得不够好,十有八九要酿成洪涝灾害。
他当初力推教化,为此特地组建印坊,就是为埋藏世家挖下的第一锹土。
世家为什么能坐大?因为知识传播不易,他们垄断了知识,也垄断了话语权。
为什么后世的知识分子有种莫名的自信,原因还是他们对知识和话语权的垄断。几千年来,读书人始终只占人口中的极少部分,他们理所当然的掌握了话语权,上怼天子,下欺百姓。
没有千年的王朝,却有千年的士大夫。
刘协建立了印坊,降低了普通人读书识字的难度,又对儒生的务虚大加鞭挞,提倡四民皆士,鼓励实学,儒生以经学传家的垄断优势自然而然的被削弱。
这时,新的矛盾已经在酝酿。
儒生入仕的渠道受限,不可能心平气和,没有一点想法。
二十一世纪的第二个十年,当网络技术普及,让所有人都可以发声时,传统的知识分子、媒体人是如何疯狂反扑的,刘协记得一清二楚。
没有人会平静地接受既得利益的损失。
不管是以圣人门生自居的儒生,还是以启蒙者自居的公知。
现行的选举制度已经无法满足当前形势,改革在所难免。
在大规模的讨论之前,刘协要先进行小范围内的通气,第一个目标就是荀或。
荀或是下一任司徒人选,选举是他将来的职责范围,无可逃避。
荀或本人显然也认识到了这一点,所以将选举制度摆在确定都城和开发江南之前,作为最重要的议题。
对刘协的发问,他也不谦虚,开门见山的表达了自己的看法。
与刘协不同,他考虑这个问题更远,也习惯于从之前的历史中寻求依据,直接从左雄、黄琼等人的选举改革开始说起。
没错,对现行选举制度的不满早已有之,而且进行了一定程度的尝试。
左雄、黄琼就是改革选举制度的先驱。
左雄的贡献在于限制年龄,将那些过于年轻,根本没有实践经验的人排除在外,强调入选人员的能力。为此,他定了一个制度,四十以下,不得推举为孝廉。
黄琼的贡献则在于分科取士,尤其强调能行政者,进一步加强入选士人的行政能力。
但是限于当时的实际条件,他们的改革并没有取得理想的效果。
原因之一,就是儒生在实际权力分配中占据的份额太少。他们动不了外戚、权贵的份额,只能在有限的范围内做些调整,影响不大。
比如推举孝廉,各郡大部分名额都被权贵分了,没有背景的不过十之一二。
再比如太学考试,从三万多人中选举郎官,一年不到一百人,杯水车薪。
相比之下,勋贵二千石的子弟根本不需要考试,凭父兄荫选就可以直接入仕,每年的数量数倍于苦读中选的太学生。
在这种情况下,太学生能安心读书才是怪事。
现在情况有变,刘协取消了宦官制度,又大力压制勋贵,对官员子弟的录用也保持在一个低水平,为更多的普通人留出了机会。与此同时,朝廷事务的增多,迫使朝堂和郡县机构增多,名额扩张,提供了更多的官职。
在这种情况下调整选举制度,压力不大,更易于见效,是一个很难得的机会。
荀或很清楚这一点,所以顺理成章的提出了将左雄、黄琼的改革更进一步的建议。
具体而言,就是对各级官员的选任有一个年龄限制,同时按照不同的科目取士,以增强其专业性。天子提倡四民皆士,提倡实学,选士自然也要依循这些特点。
比如兵曹、贼曹、尉曹,就应该选任有行伍背景的人,金曹应该选用有冶炼经验的人,户曹、仓曹则需要有农学背景,决曹、辞曹则当通晓法律。
总而言之,要加强专业性,以便适应不同岗位的需求,更好的履职。
为此,荀或还建立对诸曹的职能进行细分,以便明确其要求,更利于选用人才。
最后,荀或又提出一个建议,请一些经验丰富的老臣担任教师,教授实际行政处理能力。
像赵温,在仕途上努力一辈子,积累了很多实际经验。如果不加以利用,他的这些经验最多只能传给他的子弟,实际上还是家族传承,绝非朝廷所愿。建立一个学堂,让他教授更多的人,有利于官员整体素质的提升。
行政能力也是实学。
刘协大部分时间都在听,偶尔提一两句,却牢牢把握着方向,不断刺激荀或的思路,逼他想出更多的办法。
但看起来,无疑还是荀或说得最多,是他在主导选举改革这个议题。
在起居注上,荀或的发言连篇累牍,刘协的话只有寥寥几句。
最后,刘协还是老规矩,要求荀或将这些意见写成文字,既方便其他人讨论,也留作史料。
将来有人根据这些记录写选举改革史,不出意外地会将荀或看成始作俑者。
荀或不疑有他,欣然从命。
讨论完了选举制度,又讨论都城选址、南方开发。
刘协与荀或谈了一整天,晚上还一起吃了晚饭,又聊了一会儿,才尽兴而返。
荀或兴奋不能自己,回到驿舍后,吩咐妻子唐氏准备灯油、笔墨,再准备一些浓茶。他准备挑灯夜战,将和天子讨论的结果尽快形成正式的奏疏,提交三公讨论。
刘协没这么勤政。
送走荀或后,他又处理了几件紧要的公文,便起身去了荀文倩的房间,将与荀或交谈的经过大致说了一遍。
荀文倩虽然没去前面,却知道荀或与刘协相谈甚欢的事,自然欢喜不禁。
“既然谈得投机,为何陛下却有意犹未尽之态?”
刘协看看荀文倩,哈哈大笑。“的确还有些问题没谈到,不过不能急于求成,要慢慢来。”他想了想,又道:“我想,令尊应该也是这么想,时机未到,不能仓促。”
第1076章 水到渠成
荀或很快就完成了两篇大作。
关于选举、定都、开发江南的那一篇提交给了司徒府。杨彪看了之后,表示有新意,却没有急着表态,而是建议由印坊排版,在邸报上公布,让更多的人参与进来讨论。
刘协表示支持,立刻交由印坊排版。
唐夫人看到荀或的文章后,拍桉叫好,一边安排人尽快排印,一边驱车来到荀或住的驿所,当面向荀或表示祝贺。
她对荀或说,你的建议是否完善是次要的,你的态度才是最值得赞赏的。
四十不惑,你现在算是云开日月明了。
诚如天子所说,不畏浮云遮望眼,自缘身在最高层。你突破了自己的眼界,站到了更高的地方,将来的成就不可估量,可喜可贺。
荀或被唐夫人夸得有点不好意思,思忖半晌后,又拿出了另一篇大作。
唐夫人看了一眼,微微一笑,波澜不惊。
“虽然迟了点,总比执迷不悟好。”
荀或大惑不解。“此言怎讲?”
“党人的那些事,天子大多都知道。”唐夫人忍着笑。“有些是早就知道,有些是最近才知道。不过你放心,天子没有追究的意思。过去的就过去了,他只想将真相公诸于众,留下一部信史。”
荀或释然,却还是叹息道:“这部信史,在某些人眼中,也许就是谤史。”
“那些不敢面对现实的懦夫,何必理他们。”唐夫人不屑一顾,随即又意味深长地看了荀或一眼。“正如与我唐氏结亲并不能掩没你的品德一样,党人的偏激也不能掩没他们的康慨。是宦者还是党人,取决于他们的品行,而不是取决于他们的身份。”
荀或沉吟片刻,眉梢一挑。“你这句话,与天子同出一辙。”
“是……么?”唐夫人有些尴尬,眼中又有一丝得意。
荀或倒没有多想。“难怪天子看重你。你虽是女子,不让须眉。”
数日后,周忠、荀悦到达宛城。
一见面,周忠就拉着荀或,兴奋的表示,他支持荀或的观点,分科选士势在必行。
没点专业的学问,只读几部儒家经典,是做不好官的。
儒家经常要读,专业素养更要有,两者不可偏废。
他本来也写好了一篇奏疏,准备面呈天子,没想到荀或捷足先登了。前天在驿舍看到邸报上新刊的文章后,他就将自己的奏疏撕掉了。
“珠玉在前,后生可畏。”周忠最后给了荀或八个字的评价。
荀或连称不敢,心里却是松了一口气。
三公之中,司徒杨彪虽然没有直接表态,却也没提出什么反对意见。太尉贾诩主兵事,大概率对民事不会有什么态度。他最担心的就是司空周忠。
周忠的顽固,他可是见识过的。
他是真没想到,最后周忠对他的赞同最直接、最坚决。
荀悦与荀或重逢的心情更为复杂。
一路上,他按照蔡琰的建议,仔细阅读了《循吏传》和《酷吏传》,并进行了深入对比,最后得出了自己的结论。
与周忠认为黄霸术有途而道不足不同,他觉得黄霸的悲剧不在于道不足,而在于想以务实的政务去适应空谈的道,削足适履,岂能不贻笑大方。
所谓神雀祥瑞之事,本来就是儒学中的糟粕。
夏侯胜倒是大儒,但他的成就除了讲学之外,也就是庙乐之争。
说得直接些,这件事与其说是证明夏侯胜敢言,不如说是孝宣帝能容人,不计较他的冒犯。他真要是阿正不阿,就不会与霍光同朝为臣了。
荀或听了,目瞪口呆。
他知道荀悦去了一趟泰山,有所感悟,会与以前的他有所不同,却没想到荀悦的变化是如此之大,甚至有些……极端。
就像憋了一肚子邪火,迫不及待地想骂人一般。
但荀悦最后说了一句话,让荀或陷入了沉思。
从黄霸的经历来看,儒学对治道的影响是不是过于注重形式,始终只是一个装饰,流于表面,并没有起到真正的作用?
历数这几百年的历史,像李膺那样儒生出身,既有深厚的经学素养,又有较强施政能力,能经世济民的能臣太少了。儒臣给人的形象大多是眼高手低,只能在朝堂上引经据典,却不能付诸实践。真正在关键时刻,能为臣分忧,为国抒难的,大多不是纯儒。
“平定黄巾之乱的名将,一个来自幽州,一个来自凉州,一个来自扬州,没有一个是中原人。幽州卢子干学问最好,战绩最差。”
皇后伏寿恢复得极好,得知甄宓、袁衡到来,她安排了宴席,亲自接待。
甄宓抢在伏寿之前生产,是个女儿,粉都都地长得很可爱。
伏寿很喜欢,抱在怀里,亲了又亲。
“这是天子的长女,初次见面,理当有赏。”伏寿说着,命人取来准备好的礼物,亲自为小丫头戴上。
甄宓也知趣,对着皇嫡子夸了又夸,几个人倒也是其乐融融。
一会儿功夫,荀文倩赶来,一见甄宓便打趣说,自从甄宓、黄月英离职,这讲武堂的军械制造便停滞不前。现在好了,甄宓回来了,虞祭酒又可以松口气了。
甄宓谦虚了几句,随即提到一件事。
在冀州这段时间,她养胎备孕,没什么事,就研究了一下黄猗提出的牵星术,还为此请教了一些通晓天文的人。
最后的结果让她很惊讶。如果她的推算无误,那大地很可能不是平的,而是圆的。只有如此,很多现象才能得到圆满的解释。
这个问题,她和蔡琰、袁衡做了反复探讨。经过睢阳的时候,又和黄猗面对面的讨论过这个问题,答桉非常统一。
荀文倩和伏寿互相看了一眼,不约而同的笑了。
“等哪天有空,带你去张平子的祠堂看看,那里有宣夜说的解释,倒是和你说的这个有点相似。”
“宣夜说?”甄宓又惊又喜。
“你知道?”
“我听蔡令史提过,但她说兰台没有收藏具体的文献,只有名录。”甄宓眼珠一转。“是谁提出的,不会是天子吧?”
荀文倩和伏寿互相看看,也有些茫然。
她们知道张平子的祠堂里有宣夜说的图解,但没具体看过,是谁提出的,更不清楚。
但甄宓一下子就想到了天子,这着实有些让人意外。
细想起来,宣夜说的提出的确挺突然的,既不像盖天说那样众所周知,也不像浑天说那样传承有序。
第1077章 破茧化蝶
刘协接见了周忠。
周忠先是汇报了冀州水利的整修情况,在桉上摊开大幅图纸,一一解说,并列举了一系列的数据。言语之间充满了骄傲和自豪,还有三分雀跃。
刘协能理解他的心情。
冀州度田彻底,百姓的积极性被调动起来,人人争先,劳动效率是不用说的。而大量读书人的加入,对水利知识的深入总结和发挥,也让这次水利整修的针对性更强,效率凸显。
最后的结果就是虽然限于大战之后的户口有限,能调动的民伕也不算多,实际的成绩却远出预期。
这也正是他要的结果。
充分挖掘每个人的潜力,发挥主观能动性,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万众一心,众志成城,就能创造出前所未有的成就。
什么叫人民的力量?这就是。
周忠或许在治国的大道理上还有所坚持,在实际的利益面前,他还是很诚实的。
为官一任,能造福一方,而且不是一年两年的短期效益,是至少十年,甚至几十年的效益,他不可能不引以为傲。
巨大的成就感,让他有些兴奋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出乎刘协意料的是,周忠说完冀州的事后,话锋一转,拿出一部手稿,小心翼翼地摆在刘协面前。
“陛下,臣若能早读此书,功业还能再增三分。”
刘协很诧异。“什么书,竟能让周公如此推崇?”
“睢阳治水都尉袁敏的大作。”周忠想了想,又道:“更准确的说,是兖豫治水的报告总结。袁敏是主笔,参与编撰的还有其他水工。”
听到袁敏的名字,刘协心中一动。
他已经从不同渠道听说此人,知道此人虽是名门之后,文武双全,却不好仕途,反倒对治水非常感兴趣。先是在陈留整修水利,后来又被黄猗邀到睢阳,负责整个睢水、汳水流域的秋汛,是技术方面的总负责人,相当于总工程师。
兖豫二州的秋汛防得好,与这个袁敏有很大的关系。
刘协翻开书,大致看了一下。
正文之外,他看到了一些批注。开始以为是周忠的,一问才知道是韩遂的。又听周忠说韩遂请他为袁敏的这部专着作序,他便明白了其中的意思。
韩遂这是想蹭名。
不过这也没什么,与他的主旨很契合。
以袁敏的家世背景,他留意实学,并留下专着,比普通读书人脱虚向实更有说服力。
“周公身为司空,负责水土,为这样的专着作序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刘协将书合上,轻轻拍了拍,笑道:“周公辛苦一下吧。”
周忠露出一抹微笑。“臣既蒙陛下不弃,忝列三公,为属下作序是份内之事。只是首倡意义重大,只有臣作序,怕是不够分量。臣斗胆,敢请陛下题签,以明鼓励之意。”
“我?”
“陛下幼承先帝启蒙,于书道颇有天赋。近年又勤于练习,越发老辣沉稳。若能为袁敏专着题签,不仅能表明陛下对实学的重视,更是锦上着花,赏心悦目。”
刘协瞅了瞅周忠,哈哈一笑,点头答应。
他的书法的确不错,一方面是原主的天赋的确好,又有名家启蒙,二是他这几年生怕露馅,勤加练习,还经常向蔡琰、钟繇、张芝等人请教,也算得名家了。
为袁敏的专着题写书名绰绰有余。
韩遂想蹭名,周忠也想蹭名,而且要蹭大名。
作为司空,麾下官员出版专着,还得到了天子题签,也是一桩可以吹一辈子的政绩。
心愿达成,周忠心情大好,又与刘协谈起了荀悦。
平心而论,他对荀悦是有些担心的。
一方面,荀悦受的刺激不小,有走向另一个极端的可能。
另一方面,张昭等人在渤海施行德政不顺利,儒门在实践上接连遭受重创,如果经学根基再被动摇,甚至是釜底抽薪,儒学不仅独尊的地处难保,还有可能彻底沦为弃子。
周忠不愿意看到这一幕,他问了刘协一个问题。
陛下觉得绝圣弃智可行吗?
刘协打量了周忠几眼,无声地笑了。他亲自为周忠倒了一杯热茶,这才说道:“周公,诸子归于儒门,这是历史必然,绝非个人所能逆转。我只是觉得儒门三百年独尊,有些积弊沉疴,亟须诊治,从来没有想过放弃儒门。施仁政,致王道,也绝不是欺世之言,而是实实在在的目标。”
他顿了顿,又强调道:“张昭是证道,我也是证道。目的一致,只是方式有别而已。”
周忠如释重负,双手捧着茶杯,喝了一大口。
热茶入腹,胸膺氤氲,唇齿留香。
送走了周忠,又召荀悦进见。
与周忠的意气风发不同,荀悦的情绪很低落。
行完礼,他低着头,坐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应该向刘协汇报一下此次泰山之行的经过。说到孔子登临处就在山脚下,东山更是只能看到鲁国一角,他羞愧难当,长吁短叹。
刘协却很高兴。
能够面对现实,说明荀悦虽然年纪不小,又浸淫经术多年,却没到唯圣的地步。
他还没有丧失自我,还有面对现实的勇气。
“孟子说过,尽信书不如无书,不管这书是什么书。孟子也是人,又与孔子相隔百年,难免有失误。作为后人,当取其长,忘其短,不必因一言之失而否定其人。”
“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同样出自《孟子》,原本只是一个比喻,未必就是事实。但事涉孔子,儒门中人就当真了。现在被证实根本不是那回事,他们当然大受打击。
可是在刘协看来,这却未必是坏事。
他随即又劝荀悦。正如那时东山还在鲁国境内,孔子登泰山的时候,泰山也没有现在这么便利的道路。再者,孔子虽然没有登上泰山,却也不是完全在山脚下,登临百米也能看得更远,一时有感而发,后人又不辩真伪,加以夸大,也是可以理解的。
作为后人,我们理应比前人登得更高,看得更远,不必因此菲薄前人。
关键是,我们要以前人为基,更进一步,而不是画地为牢,固步自封。将来百年之后,才不会愧对前人。
听了刘协这些话,荀悦的情绪才渐渐平复了些。
他随即问了刘协一个问题:“为什么山顶会比山下更冷?”
第1078章 无后为大
刘协没有直接回答荀悦的问题。
他可以回答,而且保证能让荀悦听懂,但是那么做除了装一下之外,并没什么好处。
他如此大费周章地刺激荀悦,并不是为了自己装逼,而是要让荀悦转变思维,从盲从圣人、经典走向实证。
让他去自己去求证,去寻找答桉,比答桉更有意义。
他对荀悦说,道不远人,人自远道。这个问题来自于天地之间,答桉自然也在天地之间。前人的书里没有,那你就去找,等你找到了,记在书上,后人就可以少一个疑问。
当然,后人也可能会怀疑你的答桉,找出这个答桉中的不足,从而去找出更好的答桉。
没关系,那不影响你的成就,只会留真正的道更近一步。
就像你站得比孔子更高一样,并不影响孔子的高明一样。后人比你站得更高,也不影响你的成就。
每次站得更高,你能看到的风景都会更多一些。
从这个角度来说,说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也不完全错。
荀悦似懂非懂,但他明白了刘协的良苦用心,决定接受这个挑战,再拜而退。
离开之前,刘协提了一个具体的要求:在仔细研究这个问题之前,你不妨先想一想,如何衡量冷暖,山上、山下究竟差多少,能否进行计算。
任何问题,如果无法精确计算,是很难得到真正的答桉的。
荀悦觉得有理,接受了这个建议。
看着荀悦消失在门外,刘协嘴角挑起一抹得意的浅笑。
知识精英向科学进军的号角即将吹响,实证科学的大门即将打开。
望远镜和显微器之后,温度计即将登场。
回到后院,伏寿等人还没睡,正围在一起说闲话,而且讨论得很热烈。
刘协站在门外听了片刻,惊讶地发现居然是在讨论宣夜说、浑天说之类的问题,而且扯到了他。
宣夜说列于张衡祠的事,的确与他有关。
与盖天说、浑天说相比,宣夜说更先进,但也正因为先进,与直觉相去太远,反不如盖天说、浑天说被人接受,接受这种观念的人极少,传承几乎断绝。
在讨论为张衡立祠,并在祠中立浑天仪模型的时候,刘协便提了一句,将宣夜说也加了上去。
但宣夜说只有图解,没有模型。
原因也很简单,宣夜说没有天球这个概念,而以现在的技术,也无法表现宣夜说的元气天体。
但刘协听甄宓的意思,好像蔡琰看过相关的文献。
而且甄宓好像猜到了是他提出宣夜说。
这就有点离谱了。
刘协自问一向谨慎,极力克制自己装逼的欲望,怎么还露出了破绽?
看着屋里的莺莺燕燕,刘协决定避避风头。这时候进去,众目睽睽之下,想掩饰都难。
想了想,他转身去了蔡琰的住处。
蔡琰刚安顿下来,正借着晚饭后的空闲时间,与袁衡一起整理书笔籍,权当消食。
赶了十几天路,今天终于安顿下来,她想早点休息。
“南阳的牛肉真是不错。”蔡琰说道:“南阳不愧是帝乡,富甲天下,即使是邯郸也要稍逊一筹。怪不得天子说要回冀州,到了南阳就不肯走。”
晚饭是牛肉汤饼,汤浓饼香,回味无穷。
蔡琰一连喝了两大碗,现在有些撑,弯腰都有些困难。
袁衡笑道:“令史慎言。天子滞留南阳,是为开拓江南,可不是为口腹之欲。”
“开拓江南是真,口腹之欲也不假。礼云:饮食男女,人之大欲,没什么好忌讳的。”她顿了顿,突然一声叹息。“阿衡,你可能不知道,当初在西京时,天子受制于李傕,求粮不可得,李傕只给了他几根发臭的牛骨头……”
袁衡眼尖,看到门外人影,立刻闭上了嘴巴,定睛一看,见是天子,便想提醒蔡琰,却被刘协制止了。
刘协放轻脚步,进了门,在角落里找了一个位置坐下,悄无声息的听蔡琰讲述当年的遭遇,也有些恍若经年。
这些本是原主的记忆,却刻在脑海里,根本无法分辨。
想到那几年的辛酸,虽然不是他本人经历的,却还是有身临其境之感。
袁衡虽然没敢提醒蔡琰,却也不敢接蔡琰的话题。蔡琰说了几句,没听到袁衡的回应,转头一看,见刘协坐在一旁,若有所思,吓了一跳,连忙放下手里的书,赶过来行礼。
“陛下,臣……”
刘协上下打量了蔡琰两眼,摆摆手,示意蔡琰就座。
“令史瘦了。”
蔡琰定了定神,看了刘协一眼,说道:“陛下却有些胖了。”
刘协摸了摸脸,哈哈一笑。“是啊,的确有些胖了。一来形势渐好,心宽。二来南阳的牛肉好,养人。令史若是喜欢,也在南阳多留些时日。”
“敢不从命。”蔡琰不假思索地答应了。话出了口,才意识到自己答应得太爽快,不够矜持,顿时有些尴尬。
“方才令史说,饮食男女,人之大欲。饮食的事好办,朝廷虽穷,养几个人还是养得起的。其他的事,就不太好办了。”刘协垂下眼皮,手指无意识地翻着一本书。“别的也就罢了,令尊就你一个女儿,你若不成亲,这可就绝嗣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还是要考虑考虑的好。”
蔡琰眉梢轻颤,也垂下了眼皮。
这件事也是她的心病。
她已经二十七了,过了年就是二十八,实实在在的大龄女子。若是在普通人家,这个年纪还不嫁人,那就要收双倍的口钱了。
但她现在的确不想嫁人。
珠玉在前,谁还看得上鱼目呢。
可是她同样清楚,就算天子喜欢她,也不可能纳她入宫。一来天子对男女之事没有那么热衷,就连袁衡都一拖再拖。二来她的身份特殊,纳她入宫,很容易引起朝野非议。
天子将袁衡调离兰台,已经表明了这个意思。
现在又劝她考虑男女之事,而且是以传嗣的名义,更让她无法拒绝。
天子话说得明白,她虽然是女子,却可以传父亲蔡邕之后,这是朝廷能给的最大恩典。
其他的,就“不太好办”了。
即使天子不循常理,能出奇制胜,也不是无所顾忌的。
“多谢陛下关心,臣会考虑的。”蔡琰强笑道,转换了话题。“陛下此时来,不会是为了赐婚吧?”
第1079章 鸿蒙初开
刘协看出了蔡琰的窘迫,不忍再说,顺势转换了话题。
他问起了宣夜说。
蔡琰还不知道具体情况,直说自己只看过与宣夜说有关的文献摘要,没看到具体的内容,对宣夜说究竟说了些什么,并不清楚。
刘协这才知道自己想多了。
可是为了缓解刚才的尴尬,他还是借着这个话题说了下去。他不想据宣夜说为己有,又不方便直接出面解释,由蔡琰代为转述更合适。
其实宣夜说也不是凭空冒出来的,更不是穿越者的产物,而是元气说的推衍。
宣夜说主张万物皆为元气所化,不仅是天,就连大地也是如此。
这种说法从理论上讲是通的,但从直觉上来说,却很难让人接受。日月星辰也就罢了,反正摸不到。眼前的事物都是看得着,摸得到的,也说是气,很难令人信服。
但是出乎刘协的预料,稍微讨论之后,蔡琰、袁衡都表示宣夜说更合理,至少比盖天说、浑天说合理。
盖天说最大的问题是天圆地方,这一点已经证明有误,地大概率不是平的,也不太可能是方的,是圆的更接近事实。
这一点,母须黄猗的牵星术来证明,月食便是最有力的证据。
蔡邕与张衡虽不是一时,却对张衡的才华非常钦佩,深入研究过张衡的学问。后来流落江湖时,在会稽看到王充的《论衡》,对张衡的学问又有了进一步的理解。
用月食来推论大地是圆的,不仅符合逻辑,而且可以得到天文观测的验证。
月食是大地投影所致,是站得住脚的。
看着蔡琰、袁衡振振有词,刘协反倒有些懵。
这速度有些快啊。是年轻人的接受能力强,还是受我的影响太大?
尤其是袁衡,一年多没见,她的思维更敏锐,逻辑也更严密了。
刘协一问,才知道她们这一年多除了收集高句丽、扶余的资料,还阅读了大量的西域典籍,尤其是对推理论证的内容感兴趣。闲来无事,两人就经常互相辩驳,消磨时光的同时,也锻炼了自己的辩论技巧和思维。
从邸报上得知天子在南阳为讲武堂新生开设算学时,她们还特地研究了一些西域算学。
这次来南阳,她们最想了解的就是天子编撰的算学教材,看看天子是怎么将不同的算学体系揉合在一起的。中原的算学以计算见长,西域的算学以证明见长,两者方凿圆枘,在她们看来根本无法相容。
刘协一听,就知道她们已经走在了很多人的前面,不仅留意到了具体的术,而且触摸到了相对抽象的理,数学理论的出现近在眼前。
据他有限的算学史知识,东方数学理论的奠基人刘徽好像就是魏晋之间。
换句话说,东方算学的积累已经很深厚,具备了理论出现的基础。他的到来,只是加快了这一进程而已。不出意外的话,由算术发展为数学的契机就在二三十年内。
但是很可惜,他没有这样的底蕴。
他会解很多方程,也会很多证明,上升到理论就有点吃力了。
他太忙,也没那么多时间去考虑那些问题。
“三种说法中,我赞成宣夜说。”刘协将话题扯了回来。“但宣夜说违反直觉,要想让更多的人接近,必须要更坚实的证据。这一点,可能最后还要落实在玄理和数学上,只有无隙可击的推理和计算,才能令人信服。”
“以宣夜说为范本,重新计算日月星辰的轨迹?”
“嗯。”刘协点点头。“你们能做到吗?”
蔡琰和袁衡互相看了看,不约而同的摇摇头。
蔡琰说道:“我既没有足够的天文历法学养,也没有足够的计算能力,怕是力有不逮。再者,兰台要处理的文献太多了,也不可能让我心无旁骛的去思考这些问题。”
刘协想了想,觉得蔡琰说得有理。
她太忙了,不可能全身心的投入这些。
“这件事还是交给讲武堂吧,研究牵星术时避不开这些问题。”
蔡琰看看袁衡,又说道:“陛下,臣有兰台之责,脱不开身。阿衡却已经不是兰台的人,只是暂时帮忙而已。不如让她转回陛下身边,左陛下文书,或许能帮一些忙。”
刘协笑笑,看着羞涩的袁衡,心中明白。
该办的事,迟早要办。该收的人,迟早要收。
如今大局将定,可以收回悬在汝南袁氏头上的那把剑了。
“行吧,你也不小了,明年秋冬入宫。”
袁衡又羞又喜,连忙拜倒谢恩。
她已经年满十八,却迟迟不能入宫,心中难免忐忑。现在得到了天子的亲口允诺,终于可以放心了。父亲和姐姐也可以松口气,不用再担心夜长梦多了。
蔡琰看在眼里,心情有些复杂。
周忠到过宛城,三公聚齐,相关的讨论立刻展开。
刘协并没有立刻参与,他刻意保留置身事外的姿态,让三公先讨论。
有荀或的建议在前,讨论一开始就进行了非常热烈。除了三公府的掾吏之外,还有不少人从长安赶了过来,以上书、进言等不同的方式参与会议。
分歧很大,争论也很激烈,但三公的意见相对统一,原则上同意分科取士,区别只在于具体的方法。
比如说考试,如何考,是像冀州郡县那样举行统一的考试,还是根据各州不同的情况分别考?
用什么教材?
冀州郡县录取的是普通吏员,对儒学素养的要求没那么高,识字就行。他们的考试基本不涉及经学的内容,即使有,也可以选择没什么歧义的文字,相对简单。
可是录取高级高员就不能这么干了,必然涉及经学。
而涉及经学,就会有师法、家法的不同。
有人提议,用杨彪、蔡邕等人校定的熹平石经,这是由先帝主持,几位知名大儒共同校定的经学定本,是现成的统一教材,没道理不用。
但很快就有人指出,熹平石经虽然规范,但与当前形势不合。
最简单的一条就是没有天子特别重视的《孟子》。
天子施仁政、行王道的很多理论都来自于《孟子》,现在要分科取士,考试范围却不包括《孟子》,合适吗?
再者,熹平石经全是儒家经典,没有实学内容,算学、农学、工学一概付诸阙如,也与天子重实学的政策不符。如果这么考,最后录取的肯定还是死读书的儒生。
且不论公平与否,这些人就算被录取了,能够担起具体的职责吗?
第1080章 指数增涨
众多官员、儒生以司徒府为中心,争得面红耳赤、沸反盈天,刘协却一直没有出面。
他甚至连想求见的相关官员都拒绝了。
在司徒府得出阶段性成果之前,他不打算参与此事。
朕对杨公及诸贤有信心,相信他们一定能找到妥善的办法。
刘协如是说。
这是莫大的信任,也是莫大的责任。
杨彪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接连几天都没睡好觉。最后还是袁夫人心疼他,提了一个建议。
选举关系重大,影响深远,理当慎重,不仅司徒府当全力以赴,各郡太守也应该参与进来,各抒己见。借着皇嫡子出生的机会,召集一次大会吧。
杨彪觉得有理,上书天子,要求行文郡县,要求地方官员发表意见,有意赴朝的也可以借着上计的机会,一起来宛城参加讨论。
刘协答应了。
从最初在河东推行新政开始,到如今天大面积铺开,一转眼已经过去八年,到了各郡述职,对这些年的新政做个阶段性总结的时候了。
公文发出之后,杨彪又传门给杨修、祢衡写信,让他们尽量赶到南阳来,有些话不能落在纸上,面谈更容易把事情谈透。
司徒府争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刘协却相对轻松得多。
除了处理一些日常事务,接见官员,他大部分精力都放在讲武堂新生的数学课上。
天子亲授的数学课已经成了南阳最热门的话题之一,丝毫不逊色于正在讨论的选举制度改革。不仅是普通百姓作为谈资,对算学感兴趣的学者们也倾注了很大的热情,想尽一切办法,收集相关的信息。
得不到天子面授,他们就和得到面授的讲武堂新生套近乎,抄写他们的笔记。
讲义还没有印刷,他们想抄也抄不到。
一开始,大部分人还能理解,甚至觉得这些问题太简单,没什么意思,不讲也能明白。到后来,随着问题的深入,自己看就看不懂了,要听讲武堂新生讲解。再后来,由于讲武堂新生自己的理解程度不同,出现了差异,有人听得懂,有人听不懂,甚至有相互矛盾的地方。
争论渐渐白热化。
也不知道是谁,说张衡祠有天子赞赏的宣夜说,里面可能蕴藏着天子算学的精髓,无数人赶到张衡祠观赏膜拜,或者干脆拓一幅图回家研究。
张衡祠门庭若市,成了南阳的热门景点,就算是对算学不感兴趣的人也愿意去逛一逛,更有不少望子成龙的家长,带着子女去张衡祠瞻仰前贤,沾沾才气。
蔡琰、甄宓等人来到张衡祠时,看到的就是这番景象,以至于蔡琰心生退意。
人太多了。
“等一等嘛。”甄宓却有些兴奋,拉着蔡琰在车里坐着,看着外面的人群来来往往。“你说那些孩子中,将来会不会出现几个张平子一样的大才?”
蔡琰倚着窗,托着腮,沉吟了片刻。“君子德风,这不正是天子心之所念么。”
“如此说来,三十年后,必将是太平盛世。”
“何以见得?”蔡琰转头看着甄宓,有些抬杠的意思。
“算出来的。”甄宓笑道。
“这也能算?”
“当然。”甄宓掰着手指,开始计算。“治世、乱世,最重要的矛盾就是人口与土地。文景、昭宣,以及本朝的明章盛世,都是大战之后人口剧减,而土地有余,兼并尚未影响到百姓生存。以现在的户口计算,三十年后,大致可以恢复到土地能够承载的极限。如果考虑到农学进展,粮食产量提高,户口或许可以更多……”
甄宓的经学水平不如蔡琰,但是出身商贾,又一直管理印坊等具体事务,算账是一把好手。几个数据摆出来,虽说只是粗略估算,却也有理有据,足以支持她的观点。
蔡琰听了,大为感慨。
难怪天子重数学。有数据支撑的观点不仅易懂,也更有说服力。
如果孔子、孟子也能如此,也不至于周游列国而一事无成了。
空口说白话,终究不如数据来得实在。
假如他们也能列出实实在在的数据,证明自己可以在一定时候内富国强兵,有哪个诸侯会拒绝他们呢?
“你这么能算,不如算一算天子什么时候会西征?”蔡琰调侃道。
甄宓眨眨眼睛。“令史盼着天子西征么?”
蔡琰一愣,突然脸红了。“这……不是天子一直计划的么?”
甄宓嘻嘻一笑,随即举起了手。“不出意外的话,最多十年。”
“何以见得?”
“你听我算个账。不出意外的话,不是今年,就是明年,益州会称臣。益州称臣,中原就没有战事了,只剩下交州,由孙策负责即可。朝廷可全力恢复生产,以每年增长一成计,十年后就会增加一倍半。每年增长二成计,就会增加五倍有余……”
“等等。”蔡琰打断了甄宓。“你是不是算错了,五倍有余?”
甄宓咧嘴一笑。“令史不敢相信吧?你不妨自己验算一下。”
蔡琰的确不相信,但她稍微一验算,就意识到甄宓没有错,而是自己没想到。
一年增加一成,十年后会增加一倍半。
一年增加二成,十年后不是增加三倍,而是增加五倍多。
她虽然不知道现在每年朝廷的财赋增加几成,就她所知,冀州的增涨绝不止一成二成。
十年后,大汉的国力不仅可以恢复,而且有可能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度。
西征,并不是遥不可及的梦想。
孝武帝时就可以西征大宛。如今以天子的用兵能力,西征并没有想象的那么难。
事实上,仅凭西域都护府的数千汉军,指挥近万属国兵,再加上荀恽、蒋干、沉友等人的才智,就在葱岭以西捭阖纵横,搞得风生水起了。
一旦天子亲征,根本不需要太多的兵力,就可以掌控西域形势。
天子现在亲自教授的那些讲武堂新生,将来大部分都会追随天子步伐,成为他西征的主力吧?
蔡琰不由得一声叹息,要是我再年轻十岁就好了。
“姐姐为何叹息?”车窗被人轻轻拉开,露出袁衡的笑脸。“山阳王仲宣求见。”
第1081章 指点迷津
王粲今天休沐,与几个好友来张衡祠散心。
他最近的心情不太好。
虽然入了仕,成了着作郎,却不是他期望的结果。尤其是看到张松成为司徒长史后,他就更失落了。
不如别人,还可以说天子以貌取人,失之子羽。张松比他更丑,却得到了天子的器重,说明不是天子以貌取人,只是看不上他王粲而已。
最近几天,他一直在琢磨着如何表现一下,再搏一搏。
看到蔡琰的马车停在一旁,他稍微一想,就猜到了蔡琰的身份。过来一问,果然是蔡琰,立刻报名求见。
他知道蔡琰深得天子信任,如果能得到蔡琰的推荐,天子或许会对他有所改观。
他继承了蔡邕的一半藏书,算是蔡邕的入室弟子,这份交情早就超过了一般的师生。在某种意义上,他甚至比蔡琰本人还重要。
毕竟蔡琰是女子,将来要嫁人的。
他甚至考虑过迎娶蔡琰,一举两得。
他与蔡琰同年,而且至今没有婚配。
只是蔡琰却已经嫁过一次人,又有失陷西凉军营的经历。那段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谁也不知道。
这一点让他犹豫了很久,一直没有做出决定。
今天巧遇,他觉得有必要和蔡琰聊一聊,叙叙旧。
蔡琰原本也没想太多,得知王粲求见,当下就应了。两人站在路边,聊了几句,却发现话不投机。
蔡琰关心的是蔡邕的藏书,以及王粲现在的情况,主要是学术。
王粲关心的却是天子对蔡琰的信任,以及她对未来的打算,着重在仕途。
蔡琰也是个机灵人,迅速明白了王粲的潜台词,也因此大失所望。
她的父亲蔡邕潜心向学,却对仕途不太热心。他欣赏王粲的才气,希望王粲能成为学者,这才将一半藏书相赠。没想到看走了眼,王粲热衷仕途,远远超过对学术的兴趣。
以王粲目前的心态和情况,不出意外的话,他这辈子就是个文人了。吟诗作赋之外,不会有什么成就。
对蔡邕来说,这简直是耻辱。
尽管如此,蔡琰还是给王粲指了一条路。
“我听说,仲宣有过目不忘之能?”
王粲笑了两声,倒是没有太得意。
据他所知,张松也有过目不忘之能,祢衡、杨修也有这样的天赋,而且那几个人的仕途都比他通畅,他没什么好得意的,反而有些丢脸的感觉。
“这么好的天赋,何不研习西域文字、典籍?”蔡琰澹澹地说道:“天子虽重儒学,却更重睁眼看世界,对西域的文字、经籍颇有重视。仲宣若能潜心研究,必能出类拔萃。”
王粲心中一动,压抑了许久的心情顿时豁然开朗。
今天来找蔡琰真是找对了,一下子打开了思路,找到了新的方向。
天子虽说重儒学,却对现有的儒学并不太满意,自己就算研习得再精深,也无法引起天子的注意。反倒是研习西域的学问,更投天子的脾气。
“多谢令史指点。”王粲随即又道:“令史研究西域学术多时,能否指点迷津,引我入门?”
蔡琰笑了笑。“你若真有意,不如去同文馆,那里收集的西域典籍最多,西域来的学者也最多,非兰台可比。说到底,兰台只是收藏宫里的文书而已,不是研究学问的地方。”
王粲听出了蔡琰的意思,也没有再坚持,拱手告别。
袁衡走了过来,轻声说道:“想不到王公会有这样的子弟,山阳王氏的遗泽不多了。”
蔡琰想了想,忽然啧了一声。“人的本性就是好逸恶劳,趋易避难,所以人人好为儒生、文士,圣人学问渐渐流于空谈,唯有智勇双全者能迎难而上,锤炼身心,知行合一。”
“可不是么。孟子说,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人如此,学问亦然。”
蔡琰抬手拍拍袁衡的肩膀,笑道:“好在汝南袁氏有你们父女姐妹,能大难而不死,因忧患而重生,将来可期。”
袁衡白了她一眼,相视而笑。
腊月初,刘协接到刘备送来的捷报。
大军由海路进入马韩,连战连胜,斩首千余级,灭五国。其余诸国大恐,纷纷遣使请降。眼下双方正在谈判,不出意外的话,马韩将臣服于大汉。
经过勘探,刘备相中了一个地方,准备在这里建国。
这是一片平原,有一条大水由东面的高山流下,土地肥沃,便于耕种,人口也相对多一些。
刘备请旨,名其水为汉水,名其城于汉城,为封国之都。
捷报中附了一份地图。刘协与记忆中的半岛对比了一下,估计刘备所说的汉水应该是汉江,汉城就是后世的首尔,这片平原大概率就是汉江平原,的确是个立都的好地方。
说来也巧,在成为首尔之前,这座城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就被称为汉城。
如今刘备又打算以此为都,并命名为汉城,或许就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水名城名问题不大,但刘备的封国叫什么名字,却引起了不少人的争论。
有人说,刘备命水为汉水,城为汉城,固然有不忘大汉之意。但天子在位,大宗在中原,他充其量就是小宗,如何能争汉之名。
他还想争正朔吗?
刘协本来也没当回事,可是一想到孔融对刘备的支持,以及一群寄寓辽东的儒生随刘备南下,就在刘备左右,不得不考虑这种可能性。
他不在乎,不代表别人不在乎。
或许那群儒生就是利用刘备学问不好的机会,暗戳戳的玩文字游戏,以示正统在彼。
这封捷报不太可能是刘备亲笔,而是某个文人撰写,然后给刘备看一下。里面只提了水名、城名,唯独没有提封国名,不排除有试探的意思。
如果朝廷认可了汉水、汉城的名字,接下来他们就会请求在封国名称中加上汉字。
读书人嘛,不就喜欢这些小九九。
经过一番商议,周忠提了一个建议。
封刘备为中山王。
刘备本是中山王之后,如今在海外再建中山王,也算是光复祖宗的荣耀,没有拒绝的理由。
去年,中山国已除,冀州只有中山郡,没有中山国,命名上也不冲突。
此外,将原本那封在内地的封国转到海外,也有京畿扩大,不再封国的意思。可以以此为例,将来再封王,优先选择海外,以示大汉开拓之雄心。
当然,最重要的是提醒刘备以及他身边的那些人,你们实力再强,也只是大汉的一个封君,不要有非分之想。
第1082章 围三阙一
讨论了刘备的国号后,刘协召集贾诩、虞翻等人,重点审议了刘备的战纪。
为了方便讨论,虞翻安排陆议、徐庶等人做了一个沙盘。
当表示诸将的兵俑摆在沙盘上,随着战局变化不断称动,战场态势就变得直观起来。
刘备为什么能打得如此顺利,也就有了解释。
这群人都很难打,而且攻守兼备。
张飞、张郃善攻。张飞勐,擅长攻坚。张郃巧,擅长奇袭。两人交替配合,所向披靡。
田豫、牵招善守,牢牢的护住刘备左右两翼,并及时为张飞、张郃提供增援。
赵云则指挥中军,随刘备行动,作为全军的预备队。
在他们的面前,马韩接连遭受重创,溃不成军,也就是情理之中的事了。
相比之下,倒是袁熙与军功簿上的排位不太相称。他的位置几乎没有动,而且一直在中后方。
应该是将张郃等人的功劳全部转到了他的名下,这才让他占据了首功。
由此可以推测,张郃的功劳可能比写出来的还要大,只是为了袁熙,他不得不往后挪一挪。
“看来征讨高句丽之战让张郃受益匪浅。”虞翻抚着胡须,有些惋惜地说道:“此人用兵能力在颜良、文丑之上,还是被家世拖累了。”
众人沉默以对,没人接虞翻的话题。
不管怎么说,张郃毕竟是袁绍的旧部,又随审配反叛。当初投降时,也曾有人向天子建议留下张郃、高览,却被天子拒绝了,一律流放海外。
现在说这话,岂不是说天子错过了?
贾诩不紧不慢地接上了话题。“既是名将,就当征战沙场。中原已定,只有海外才是他们大显身手的天地。张郃虽经蹉跎,如今能跟着刘备征战三韩,也算是得偿所愿。”
虞翻表示赞同,随即又笑了起来。“有这些良将随征,想来用不了多久,刘备就能平定三韩,进军倭国,大儒们也有了用武之地。那么多蛮夷,够他们忙一阵子的。”
众人会心而笑。
刘协也笑了,心里却有一些说不出的古怪。
军功簿上,不仅有张飞、张郃等人的名字,还有陈琳、诸葛瑾等文士。再考虑到国号背后的那些小心思,随刘备东征的儒生影响力也不可小觑。
一旦战事结束,将士们放马南山,儒生走上舞台,势力会更大。
到了那时候,他们会不会以小华夏自居,觉得儒门正统在彼,甚至和中原争一争道统?
按照他对儒生们的了解,这是完全有可能的。
不过,他们是不会得逞的。
在悬殊的实力差距面前,他们那点可怜的实力支撑不起自尊心。
正统的儒家能守成,维持稳定,却无法实现真正的富强。如果再考虑到儒家重礼带来的铺张浪费,他们主导下的社会必然走向贫富分化,最终入不敷出、财政枯竭。
东汉就是一个近在眼前的例子,后来的宋、明也是如此。
汉唐之所以强盛,就是因为儒生没能实现对社会的全面控制,还能维持尚武之风。
“说说袁熙吧。”刘协挥了挥手,拉回正题。
不管是什么原因导致,既然刘备将袁熙抬得这么高,朝廷就不能坐视不理,必然要做出相应的奖赏。
话一出口,不少人的神色就庄重起来。
这是一个严肃的问题,不仅仅是袁熙本人,更关系到汝南袁氏。
具体的说,就是那些原本追随袁绍的袁氏门生故吏。
如果猜得不错的话,袁熙能有这么大的功劳,和追随他的袁氏门生故吏有密不可分的关系。
奖赏袁熙,表示朝廷对这种情况的默认,会导致更多的袁氏门生故吏聚集在中山国。会不会留下隐患,这是必须考虑的战略问题。
虞翻最干脆,首先挑明了自己的态度。
他建议刘协按照军功簿进行奖赏。一来尊重刘备的意见,树立刘备身为中山王的权威;二来也鼓励心存不满的袁氏力量出海。
既然到了这一步,他们还不肯放弃与袁绍的君臣之义,与其强留在中原,成为隐患,不如让他们出海,相忘于江湖。
至于中山国,反正是海外,就算出事,影响也有限。
换句话说,就把中山国当作一个放大的渤海吧。
贾诩支持虞翻的看法,又补充了一条。
可以将中山国的情况通报天下,让所有的人都知道朝廷的胸怀,怀念袁绍的人都可以去。与此同时,也能促使益州称臣。
兵法讲围三阙一,穷寇莫追,政治上也是如此。
给不合作者一个出路,比逼着他们反抗有利。
太尉和讲武堂祭酒意见一致,其他人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补充了一些细节后,方案就这么定了下来。
刘协接受了这个方案,随即命人拟诏,并将刘备上报的军功簿同步发表在邸报上。
正如贾诩、虞翻所说,刘备东征的捷报不仅给了普通百姓一个谈资,更让那些对袁绍心怀残念的人一个希望。更不乏不得志的人浑水摸鱼,表示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去,我要去中山国,为中山王效力。
对于这类人,刘协从来没有正眼看。
他更关注的是益州。
腊月二十八,一匹快马冲进了宛城,带来了益州的消息。
益州牧刘章亲自赶到雒县,向北军中候士孙瑞递上降表。士孙瑞接受了降表,率部进入成都,在成都升起了大汉的战旗,宣布益州的割据状态结束。
刘章等人已经在奔赴宛城的路上。
士孙瑞建议优待刘章,以此削弱益州南部的抵抗,为教化减小阻力。大量的士人已经集中在成都,只待朝廷下达命令,就可以进入南部诸郡,推行教化。
战争结束了,但教化的脚步不能停止。以当地人为主力,推行教化大业,既有利于益州的稳定,又能加快教化的进程,一举两得。
看完士孙瑞的奏疏,刘协就明白了士孙瑞的言外之意。
他已经和成都大族达成了协议,会让他们得到应有的回报。与此同时,他又不希望张济留在益州,更不希望由张济来负责进攻益州南部的战事。
天下要太平,益州士族要机会,而他本人要首功。
不得不说,他眼中毒辣,摸准了朝廷的脉博,知道刘协也不愿意张济再立大功。
于是,与三公商议了一番,走了一遍流程后,士孙瑞的请求得到了批准。
士孙瑞暂驻成都,领益州刺史,全面主持益州的度田事务。
张济部撤回江南休整,着手准备进军交州的事宜。
第1083章 《春秋》之义
皇嫡子诞生,益州称臣,宗室刘备在海外建国,一连串的喜讯为建安九年的春节带来了浓浓的喜庆气氛。
让刘协最高兴的,却是多年的努力之后,度田制度终于在山东州郡落地,并结出了丰硕的成果。
朝廷朝政因此出现了一个惊人的涨幅。
经司徒府再三核准,去年财政总收入首次超过了历史最高值,达到了八十三亿。
去除地方官员的俸禄以及必要的其他开支后,能够上缴朝廷的结余近二十亿。
往年这个数字从来没有达到两位数,一直在五六亿左右。如果不是刘协将皇室的开支几乎压没了,这点钱连皇室都养不起,更别说在朝官员的俸禄了。
山东州郡的实力由经可见一斑。
为此,刘协难得大方了一把,不仅在朝官员的俸禄发了全额,还多发了三个月。
大小官员们为此欢欣鼓舞,大有苦尽甘来之意。
君臣之间的气氛也变得前所未有的和谐。
正月初一,大朝。
仪式依然简朴,但气氛却很热闹。君臣济济一堂,互相祝贺新年。天子、皇后并坐,刚满百日的嫡皇子也由乳母抱着,坐在一旁,睁着又黑又亮的眼睛,好奇地看着这一大群兴奋莫名的人们。
当着众臣的面,刘协为皇嫡子赐名。
按照规矩,初生儿不能命名,至少要等百日之后,以免夭折。
刘协翻了几天书,又请教了几个老臣,最后决定取名为冯。
冯者,马行疾也,又有坚墙之意。《诗·大雅》云:削屡冯冯。
马行疾,象征大汉一日千里。
墙坚实,象征大汉根基扎实,固若金汤。
一动一静,一攻一守,可谓兼得,充分体现了君臣对大汉前景的殷切希望。
太尉夫人贾氏、司徒夫人袁氏领头,依次向皇后问安,送上美好的祝福。
袁氏最开心。
年前收到消息,得知袁熙因功封侯,一直压在心头的一块巨石总算卸下了。
虽说只是中山王治下的侯爵,终身不得再入中原,毕竟洗清了污点,脱离了有罪之身。
作为袁氏女,能做到这一步,她对得起家门了。
为此,她手抄了一部《春秋》,送给皇嫡子做见面礼。
据说皇后曾向天子进言,促成此事。
《春秋》全文一万八千多字,是一项不小的工程。袁氏这一辈子可能都没写过这么多字,但她抄得非常认真,字字端庄,一丝不苟,透着诚意。
伏寿非常高兴。
《春秋》作为儒家经典之一,有着其他经典难以替代的意义。袁氏送手抄的《春秋》,等于摆明态度支持皇嫡子,无疑是为皇嫡子将来继位增添了一个极重的筹码。
为此,宴会之后,清点礼物的时候,她又特意将这部《春秋》拿出来,请刘协过目。
刘协立刻明白了伏寿的意思,却笑笑没说话。
伏寿也好,袁氏也罢,虽然都出身世族,但她们对政治的理解都太浅显,流于表面。
但凡再多想一层,她们都不会做得这么张扬。
他召三公大朝,难道就是为了让皇嫡子继位?
根本没必要好啊,他一道诏书就可以搞定。既不违反儒家的理想,也不违反朝廷的旧例,根本不会有人反对。
但他没有说破。
大过年的,没必要搞得大家不开心。反正这也只是一个暗示,并没有挑明。
刘协将抄本放在桉上,十指交叉,置于腹前,兴致勃勃的问了一句。“皇后出身儒门世家,从小熟读经史,可知《春秋》最大的意义究竟是什么?”
伏寿眨眨眼睛,仔细打量了刘协两眼,确认刘协没有不快的意思。
“《春秋》出于圣人之手,以微言大义为天下法,使乱臣贼子惧。欲明圣人之道,不可不读此经。欲使天下大治,不可不通此经。”
刘协没忍住,笑出声来,摆摆手。“皇后,这里不是朝堂之上,不用这么严肃。”
伏寿笑笑,放松了一点,随后又道:“陛下,臣妾不是故作严肃,而是的确如此看待此经。”
刘协伸手将她拉了过来,坐在自己腿上,双手揽着她的腰。
刚生过孩子,还在哺乳期,伏寿身材丰腴,整个人多了几分母性的光辉。
“《春秋》的确很重要,这里面既有鲁国的兴衰,也有圣人的取舍。后人以史为鉴,可以知兴衰,循圣人之道,可以修身心。但是你别忘了,鲁国方圆不过千里,圣人也是五百年前的古人,他们的经验也好,取舍也罢,都是过去。可以借鉴,却也只能是借鉴,不能照搬。”
伏寿与刘协难得如此亲密,有些局促。听了刘协此言,又有些不安。
“陛下是说,当循其理,而有所变革。”
刘协点了点头。“取其精华,去其不合时宜之处,着眼于当前的现实,才是继承前贤的最好办法。亦步亦趋,那就没法走路了。就拿嫡庶长幼来说,如果不能明白圣人为什么立下这样的规矩,只是照着去做,你会发现根本行不通,甚至有可能适得其反。”
提到这个问题,伏寿立刻紧张起来。
“那……陛下又是如何理解的呢?”
“我的理解是当时都是小国,政务不多,对国君的要求很低,无须立贤立长,稳定最重要。圣人立下立嫡以长不以贤,立子以贵不以长,可以解决内部争夺,利于稳定。”
刘协顿了顿,又道:“你觉得现在还是以前吗,随便一个人就可以做皇帝,就可以驾驭公卿大臣?”
伏寿握着刘协的手,仔细想了想,若有所悟。“陛下,我有点明白了。春秋时不仅国君世代相传,卿大夫也是如此,所以稳定最重要。现在皇位世代相传,大臣却非如此,而是学而优则仕的精英,非明君雄主不能驾驭,所以就不能不考虑君主的才能,更应该兼而有之。”
刘协微微颌首。
伏寿说得不尽然,但以她的立场,能考虑到这一步已经不容易了。
“这才是真正的以史为鉴。”刘协鼓励了伏寿两句。“选择嗣君,既关系到王朝兴衰,天下百姓的安危,更关系到个人。将不适合的人放在这个位置上,既是对更合适的人不公,也是他本人的不幸。对于一个合格的君主来说,这个位置更多的是责任,而不是权力。欲戴皇冠,必受其重。如果不能胜任,还不如做个富贵闲人。”
第1084章 实事求是
伏寿垂下了眉,半天没说话。
她听懂了刘协的言外之意。
虽然刘协对她的皇后之位非常维护,却不等于皇嫡子一定会成为太子。
这让她多少有些失望。
她原本以为,刘协如此大张旗鼓的将三公召至南阳,就是为了立太子。
可是现在看来,刘协虽然疼爱皇嫡子,却不觉得皇嫡子一定能担负起皇帝的重任。
她能理解刘协这么做的考虑。
若非皇嫡子刘辩不能胜任,他这个皇庶子也未必有机会登基。如果预先知道结果,然后再让刘辩去选,刘辩或许会选择直接成为弘农王,安安稳稳的做个富贵闲人。
但她同样有她的担心。
上次难产,给她留下了心理阴影。这一次顺利,不代表下次还顺利,什么时候才能生出一个让天子满意的嗣子?
要有所选择,至少要先三四个吧。
那她岂不是还经历几次生死?
“怎么了?”见伏寿脸色不对,刘协问道。
伏寿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平复了一下心情。“陛下,臣妾……有些怕。”
“怕什么?”刘协握着伏寿的手,忽然觉得伏寿的手有些凉,突然明白了伏寿的不安。“怕难产?”
伏寿不好意思地点点头。“臣妾不知道还有没有再生的勇气,本以为……”
刘协沉吟片刻。“这就是你身为皇后必须承受的重任。”
伏寿的脸顿时煞白。
刘协又拍了拍她的脸。“不过你也不用这么担心,难产通常都是第一胎。既然你已经顺利生下了皇嫡子,只要你能按照现在的经验,适当锻炼,将来应该不会有问题。再说了,太医们也在这方面做了不少研究,会将危险降到最低。”
伏寿低低应了一声。
刘协没有再劝,只是静静地搂着她。
正如他刚才所说,这是伏寿身为皇后必须承担的责任。
除非她愿意放下皇嫡子继承权的执念。
凡事皆有代价。
——
纠结的不仅是伏寿,还有公卿大臣。
天子召他们来南阳的直接原因就是皇嫡子的诞生,讨论皇权的继承是必然之理。只不过天子富有春秋,还没到非立太子不可的地步,所以讨论的重点不局限是否立皇嫡子为太子,而是拓展了一些。
在推行新政的背景下,原有的皇权继承制度是否需要改革。
这个问题看似简单,其实分歧很大。
事实上,立嫡以长不以贤,立子以贵不以长的原则从一开始就没有得到很好的遵守,汉代尤其如此。以皇嫡子立为太子,然后又继位为君的非常少,绝大多数皇帝都没有安排这个规矩来。
事实没有歧义,但观点却大有不同。
有人认为,这说明这个原则形同虚设,不可能,也没必要坚持。
还有人说,之所以天下纷乱,正是因为没有很好的坚持这个原则,引起了太多人的觊觎,搞得随便一个皇族都想继位,连张角都知道支持甘陵王、安平王,欲行废立之事。
但这个问题绕不过一个障碍:少帝与今上谁更应该继位?
就像历史上的很多次辩论一样,遇到这样的问题,就没法继续了。
为了避免在公开讨论的时候遇到这样的情形,杨彪与贾诩、周忠一起商量了一个原则。
事例局限于本朝,止于孝灵,不涉及少帝与今上。
理由也很简单:董卓废立是意外,是武夫乱政的结果,不能作为常例。
虽然这个理由很牵强,却没有人反对,都接受了这个原则。
大家都清楚,要想讨论个结果出来,甚至解决问题,就不能不有所取舍。
在这个基础上,杨彪又明确了两点:一是以史为鉴,二是实事求是。
以史为鉴的意思,就是着眼于实践,不局限于应然,以免过于空泛、理想化。
简而言之,就是史重于经,要务实,不要空谈。
实事求是的意思,就是解放思想,不要有太多的顾忌,争取把事情说透,得失都摆在明处。
比如孝灵朝的历史,是很多人都亲身经历过的,最适合用作分析的例子。如果处处顾忌,那就没法讨论了,等于放弃了一个最有可能说清楚的事例。
对于这一点,杨彪事先请示了刘协,得到了刘协的支持。
他一直在筹备孝灵帝纪的编撰事宜,积累了不少史实,正想听听大臣们的评价。
身为人子,就礼法而言,他本有避讳的义务,但……他实际上并不完全是孝灵皇帝的儿子,也就没什么心理障碍,自然可以坦荡一些。
他甚至说,如果有必要,最近十多年的事也可以讨论,不必设限。
杨彪婉拒了。
天子可以大度,大臣不能不保持必要的尊敬。
前提和原则确定之后,讨论随即展开。三公及各府的掾吏先内部讨论,来上计的郡守和计吏们也参与发言,一时间热闹非凡。
很快,一批年富力壮,既有学识,又有施政实践的官员便成为意见领袖。
陈宫便是其中之一。
从建安三年起,他任九江太守,已经六年有余。
对他来说,这些年很是煎熬,却也逼着他思考了很多。
在此之前,他论事只看是否符合圣人教训、典籍要求,不太在乎是否可行。在他看来,正因为不可行,才更加珍贵。
圣贤岂是好做的?就是要为人所不能。
到任之后,他碰了一鼻子灰。
度田迟迟无法推动,倒是有很多人见他好说话,找上门来,要求补偿袁术的欠账。一开始,他尽量满足他们的要求,想做一个仁君,直到他发现越来越多的百姓不堪重负,开始逃亡,迁往毗邻的庐江。
就因为阎象在庐江推行度田的力度更大,而舒县周氏作为庐江第一世家又相对支持度田。
在少部分的人贪婪与大部分人的贫困面前,他意识到了天子坚决推行度田的良苦用心。
在韩遂奉诏监兖豫二州时,虽然九江并不在韩遂监领之列,他还是利用这个难得的机会开始度田。一方面,他用西凉兵来威慑九江大族,压制他们的气焰;另一方面,他又用庐江推行度田的好处来激励百姓,求得百姓的支持。
这个办法看似诡诈,却取得了不错的效果。
拖了几年的度田,终于得以完成。九江今年上计的结果也终于好看了些,不再被庐江压得抬不起头来。
而迁往庐江的百姓也少了很多,甚至有人打算再迁回来。
做了这些事,当然会被人骂成酷吏,但陈宫却不怎么在意。
因为感激他的人更多。
有了这样的实践,陈宫对经和史之间的理解有了质的不同。
他提出一个观点,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
《春秋》是鲁国之史,根本不能用来指导今天的实践。
可取者,唯圣人爱人之心,也就是儒道的核心——仁。
第1085章 解放思想
孔曰成仁,孟曰取义。
孟子是新贵。虽经天子大力提倡,在真正的儒生心里,他还无法与孔子相提并论。
仁是孔子思想的核心。
虽然仁的确切内涵有不少分歧,但推崇仁却是儒门共识。你可以有不同的理解,但没人会反对仁。
尤其是在当前形势下。
即使天子离经叛道,作了很多与儒门既有认识不同甚至相反的举措,但天子有仁心却是无可置疑的事实。若非如此,不知道有多少人头会落地,不知道多少世家会被灭族。
这时候提倡仁,既符合上意,又符合儒门发声的需要。
只是陈宫对仁的解释有些问题,引起了不少人的质疑。
陈宫说,什么是仁?从最根本的字义出发,就是人与人之间如此相处。
孔子说了那么多,最后都归结于人与人之间的相处。君臣、父子、夫妻、兄弟、朋友,概不例外。
人与人相处,最基本的前提是什么?
当然是互相尊重,不能是单方面的要求。
所以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父待子当慈,子事父当孝,要求都是相对的。
其次,人与人相处为什么要遵循仁的要求?
是为了共利。
有国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盖均无贫,和无寡,安无倾。追求部分人的利益,无视其他人的利益就是不均,不均就会导致不安,不安就会生乱。
为什么有黄巾之乱,最直接的原因就是兼并导致的不均。部分人贪得无厌,让其他人无法生存,最后两败俱伤。
殷鉴在前,有必要重归夫子之道的初心,根据仁的原则来处理事情,以求共和共利。
具体到立太子的事而言,就不仅要考虑天子与太子之间的父子关系,天子、太子与大臣之间的关系,更要考虑将来对天下的影响。
太子首先是将来的君,他能不能承担起治理天下的重任,才应该是最先考虑的问题。
无论以嫡以庶、以贤以长,都不能违反这个原则。
可能是考虑这个问题会引起争论,陈宫又补充了一句。
不违背贤的基础上,立嫡立长更利于稳定,带来的伤害更小,符合共利的前提。
尽管如此,他的这番表态还是引起了轩然大波。
最直接的一点,就是有人指责他见利忘义,违背了夫子罕言利的准则,是小人。
君子唯于义,小人才喻于利。
当然,陈宫也不是好惹的,直接反驳道,夫子罕言利,不代表利不重要,否则夫子要什么俸禄?人要生存,就不可能不言利,只是不该以利害义,违背了共利的原则。
再者,君子、小人不是天生的。别以为你们衣冠楚楚就是君子,别人短衣粗褐就是小人。君子、小人当以道德分。以自己的劳作换取生存必须的利益,天经地义,不失为君子。相反,不劳而获,还想多吃多占,那才是小人。为了自己的享受,剥夺别人生存的权力,更是无耻之尤,当天下共诛之。
此言一出口,立刻被有些人抓住了把柄。
有人上书,弹劾陈宫,说他诽谤朝廷,指斥至尊。
天下百官都是臣,以履职换取俸禄,不做官就没有俸禄可言。唯有天子,不做事也能享受最好的待遇。按照陈宫的观点推论,天子就是不劳而获的代表。
刘协接到上书后,也是哭笑不得。
能够上书的大臣肯定不会这么蠢,这是有人看不惯陈宫,看不惯这些离经叛道的思想,故意来找茬。
把战火引到皇帝本人身上,向来是打击政敌的最佳手段。
因为皇帝就是皇权制度中最不合理的软肋。种种矛盾,皆因皇帝而生。
他享受了最大的好处,却是最没有安全感的人,任何一点冒犯都会引起他的不安和恐惧。
如果他想保住自己的尊严,就应该对陈宫这种有影射嫌疑的言论进行严厉打击。
宁可杀错,不能放过。
如果他保持宽容,不加理睬,那很快就会有人趁势而上,大肆发表更为激烈的言论,甚至由暗戳戳的影射变成明火执仗的攻击。
如果他处罚上书之人,那更是惹了马蜂窝,会有无数人以此为理由,指责他忠奸不分。
说白了,这只是一个试探而已。
刘协压下了弹劾的上书,没有任何反应。
不管来多少,一概留中。
留中对双方都有压力。
陈宫知道有人上书弹劾他,自然要考虑有被天子惩处的可能,不能肆无忌惮的发言。接下来的言论会有所收敛,防止再被人抓住把柄。
弹劾陈宫的人不知道天子是要欲擒故纵,还是无动于衷,目标又是谁,自然也不敢乱来。一两人试探,就算是受到惩处,损失也有限。在情况不明的情况下一哄而上,却有被天子一网打尽的可能,不能不防。
但陈宫已经发表的言论没有被天子否认,却给了不少人鼓励。
至少天子是有听取不同意见的肚量的,哪怕是有冒犯的嫌疑。
讨论渐渐深入,小心翼翼地触及了敏感区——皇帝的责任。
皇帝应该承担多大的责任,这是一个必须面对的问题,也是一个无法回避的矛盾。
具体到孝灵皇帝的事例而言,他十二岁登基,三十四岁驾崩,在位二十二年。前期受制于宦官曹节等人,后期掣肘于大将军何进,宫里还受到母亲董太后的影响,真正能做主的时候有多少?
如果说他不胜任,那就涉及到一个问题,当初将他推上这个位置的人有没有责任?
在孝桓皇帝驾崩,又没有嗣君的前提下,将作为旁支的孝灵皇帝推上帝位的是当时的大将军窦武和太傅陈蕃。如果要追究责任,他们就是最大的责任人。
偏偏窦武和陈蕃就是党人的领袖。
转来转去,追究到一直觉得自己最冤的党人头上了?
再者,重视天子的责任,还有两个无法解决的问题。
一是垂拱而治的理想还要不要追求?
二是如果治理天下就是天子的责任,那如何才能使嗣君能够承担起这样的重任?
之前的天子都曾有太傅、少傅之类的儒生教导,却没有几个是真能胜任的,如今儒道又受到质疑,以后谁来教导嗣君,用什么学术?
这时,司徒长史祢衡提出了一个观点:以一人治天下是不现实的。即使是在疆域远不如现在广大的商周,也是天子垂拱,大臣理事。如今疆域十倍、百倍于过去,还希望一人统领全局,显然不可能。
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现在的办法:天子掌兵,大臣理政。
至于为什么要由天子掌兵,祢衡的理由也很直接,大臣掌兵,不利于君臣之间的平衡。
第1086章 文武分途
祢衡的发言很大胆,也激起了不少的反对声。
但反对的声音不是支持天子的,而是想从天子手中取走兵权的老臣。
他们认为,兵权也不能留在天子手中,应该归于大臣。天子就应该完全放手,才是真正的垂拱而治。
杨彪虽然没有明说,但他也有这样的想法,听到祢衡的观点之后,第一时间找到祢衡,询问祢衡的真实想法。
你是因为现状如此,选择向天子妥协,以求巩固现有的成果,还是真的认为这就是最好的结果?
祢衡直接说,大臣掌兵,不利于君臣之间的平衡。
军队是国家的根基,这样的力量控制在任何人手中,都会让其他人不安。就算天子愿意交给大臣,谁又能承担起这样的重任?
大将军掌兵就好吗?从过去的几任大将军来看,绝对不是好事。那些人不是威胁到皇权,就是挤压了其他大臣的空间,更不乏公器私用,图谋不轨的。
两害相权取其轻,不如将兵权留在天子手中。
一来,这样可以消除天子的不安。兵权在手,他至少不用担心大臣谋逆。
二来,与军队多接触,多少可以强壮天子体魄、心志,使天子不至于四体不勤。
最后,天子就算掌兵,也离不开士大夫的支持。大量的军官要从士大夫中选拔,征战用的钱粮也要由司徒府供给,没有士大夫的支持,他什么也做不成。
就目前的发展形势而言,文武分途已成必然。太尉作为武官之首,选拔途径与司徒、司空不同,三公站在同一立场的基础已经不存在了。就算兵权归于三公,太尉也不可能与司徒、司空同心同德。
与其如此,不如将兵权留给天子,由天子来节制太尉,消除武夫当国的隐患。
杨彪反复权衡之后,觉得祢衡这个办法虽然不合乎理想,却也是一个选择。
他又与杨修商量,杨修也赞成这个方案。
国之大事,唯礼与戎,从古至今,兵权都掌握在国君手中。大臣掌兵,几乎都会出事,不是大臣有不臣之心,就是国君猜忌大臣,必置之于死地而后快。
他进一步提出,将兵权留给天子,也有利于司徒做事。天子直接主持兵事,了解养兵的消耗巨大,更能理解好战的危险,从而提倡宽政,尽可能减少民变的可能。就算他想穷兵黩武,没有司徒府提供的钱粮,他也走不远。
听了几个年轻人的建议,杨彪觉得有些道理,转头又和司空周忠商量。
周忠考虑的方向与杨彪略有不同。
一来,他觉得天子的态度很清楚,还兵权于太尉的难度太大,没什么实现的可能。勉强行之,眼下与天子和谐相处的现状有被打破的可能,风险太大。
二来,他觉得天子掌兵也不坏。眼下的天子经过苦难,有穷兵黩武的可能,但后世之君未必能吃这样的苦,让他远征也未必有兴趣。
从长远看,这个方案利大于弊。
他还以半开玩笑的口吻提了一个建议:为了更方便司徒独揽治民大权,应该让天子大部分时间在外巡狩,别留在京师掣肘。
杨彪瞪了周忠一眼,又觉得这个建议也不错。
文武分途,天子专注于军事,也的确应该四处巡狩,了解各地的形势。
不同的地理,决定不同的作战方式,这可不是坐在宫里就能了解的情况。
只是这样一来,必须控制好军队的规模,要不然这巡狩的费用会成为无法承受之重。
杨彪随即决定,与天子好好谈一谈,有些事情必须说清楚。
——
决定将兵权留给天子后,如何教育嗣君的问题也就迎刃而解。
天子的重心是军事,对朝政的了解更接近于监察,知道如何评价司徒的优劣即可,却不必自己精通政务。
而学习军事比学习施政相对容易一些,关键是能不能吃苦。
这一点也给选择嗣君带了便利。
如果不能承受军旅之苦,就等于主动放弃了继承权。
而能承受军旅之苦的嗣君,大概率也不会是一个软弱的人,就算不是优秀的名将、雄主,做个守成之君也绰绰有余。
只是这样一来,立太子的事至少要往后推十几年,至少要等几个皇嫡子成年了才能决定。
在正式讨论之前,这个消息传到皇后伏寿耳中时,伏寿的忧虑又添了三分。
就军事而言,皇嫡子显然不如皇长子有优势。等他成年,皇长子可能已经随天子征战多年,得到军中将领拥护。
除此之外,马贵人、吕贵人、董贵人也比她有优势,她们生的皇子将来都有军中将领支持,而伏家在军中一点根基也没有。
在一次闲谈时,伏寿将自己的担心说给了刘协听。
在最终决定之前,她还有影响天子的机会。
刘协安慰伏寿说,不管是皇长子还是皇嫡子,最大的依靠都是我。
军中将领都是我一手提拔起来的,他们只会服从我的决定。
而且天下这么大,每个皇子都有足够的发展空间,没有必要非与皇嫡子争夺太子之位。
至少你的有生之年不用担心这个问题。
百年之后,儿孙们会找到更好的办法。
伏寿想来想去,也只能接受这个事实。
她也有些明白过来了,天子如此维护她的地位,可能正是看中了伏家在军中没有影响力,皇嫡子要想保住嗣君之位,只能依赖他,没有其他的选择。
天子要做一番事业,不希望有任何人掣肘。
所有人都只能成为助力,不能成为阻力。
包括皇子。
皇长子刘泰、皇次子刘冀都出生在天子身边,从会走路起,就开始伸拳踢脚,锻炼身体。刘泰小小年纪,剑已经舞得有模有样。要想不被这些兄长比下去,皇嫡子将来也必须跟着天子锤炼身心,修习武艺、兵法。
为了能和孩子在一起,她也必须适应这样的生活,不能再长时间与天子分居。
毫无疑问,对她来说,这是一个不小的考验。
伏寿再一次意识到,皇后不好做,凤冠太重了。
如果再给她一个选择的机会,她未必还会接受这样的挑战。
第1087章 星河如盘
张衡祠。
刘协与杨修身着便衣,并肩而行。
杨修面色微黑,身材结实,连胡子都硬得炸起。如果不认识他,谁也不敢相信他是四世三公子孙,满腹经纶,文采风流的名士。
“令堂没有怪我吧?”刘协笑道。
“家母之前就去过汉阳。”杨修说道。“一开始总是有些心疼的,后来却说,多亏遇到了陛下,否则臣终只能是名士,不会成为名臣。以臣的禀性,还有可能死于这张嘴。”
刘协眉梢轻扬。
不得不说,袁家的灵气似乎都集中到女子身上了。袁权、袁衡出类拔萃,她们的姑母也是一针见血。
历史上的杨修可不就是死在嘴上,远不如知道守拙的袁耀。
“要是这么说,我也就放心了。”刘协笑了起来。“那个问题,应该有答桉了吧?”
“算是有点心得,能否让陛下满意,臣却不敢保证。”
“说来听听。”
“秦之败,败在滥用民力,穷兵黩武,是过。六国之败,在于枝强干弱,力不能达于民,是不及。秦胜六国,固其然也。秦虽崩,而汉承秦制,虽衰败之后,依然胜六国有余。秦亡而汉兴者,则在于高皇帝及诸功臣出自草莽,知百姓之苦,能用百姓之力。较之于秦,则又更进一步,根基也更深厚。故孝武能拓地千里,驱逐匈奴。”
刘协点点头,却没有说话。
杨修接着又说道:“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能用天下人之力,合而为一,则万民皆我手足,为我拒敌而非我敌,所谓之仁者无敌是也。”
刘协忍不住笑了。“你是不是和陈宫聊过?”
“虽然没聊过,但观点相近,算是所见略同吧。”杨修笑道:“其实之前就有这样的说法,但只是流于文字。任汉阳太守数年,与羌汉百姓朝夕相处,方知所谓羌乱并非百姓生来好乱,而是不得已。”
他叹了一口气。“将他们逼上绝路的,偏偏是很多满口仁义的读书人。他们为了一己私利,生生将凉州人逼成了朝廷的敌人,又将责任推给了朝廷。作为儒门子弟,臣深感惭愧。”
“这倒也不必。并不是所有读过书的人都是儒门子弟,有很多人读书只是为了入仕,未必真的服膺儒门。”刘协转头打量着杨修,眼中带着欣慰。“只有能将圣人之道付诸实践,以施仁政、行王道为己任的人,才是真正的儒门子弟。而能够与时俱进,秉持圣人初心,不拘泥于圣人牙慧的人,才是真正的圣人门徒。”
刘协顿了顿,幽幽说道:“能爱人者,皆为圣人。”
杨修缓缓点头。“陛下所言,也是臣的心声。能在弱冠之年得到陛下,是臣的幸运。四世三公不足道,臣愿为颜回。”
刘协摇摇头。“颜回有德无功,不足取法,你应该走得比他更远。”
杨修打量了刘协一眼,微微一笑。“唯,当如陛下所愿。”
说话间,两人来到一块石碑前。
石碑前围了一群人,正指着石碑上的图争论着什么。刘协不用近前,就知道这些人在说些什么。
这场石碑上刻的就是最近传得火热的“宣夜说”。
宣夜说原本只有文字,没有图示,因为刘协没有直接经手,而负责此事的学者也对宣夜说似懂非懂,画不出示意图,只好留着空白,倒也暗契了宣夜说“日月众星生于虚空之中”的语境。
但没有图,终究不直观,所以有很多好事者一直希望能补上这幅图,隔三岔五就会有人在这里贴上一张图,供众人评价。
杨修身材高大,远远地看了一眼,就笑了起来。
“又是一个闭门造车的。”
刘协还没话,碑旁一个中年人扭头看了过来,见杨修气势不凡,立刻走了过来,拱手施礼。
“在下东来徐岳,敢问足下高名。”
刘协眼神微闪,却没吭声。
他最近听好几个人说起过这个东来人徐岳,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了。
杨修打量了他一眼。“这幅图莫不是徐君所绘?”
“正是。”徐岳再次打量了杨修两眼,伸手邀请杨修到一旁说话。
杨修跟了过去,走到僻静之处,说了几句,那徐岳忽然一拍手,如梦初醒,也没行礼,匆匆就走了。
刘协很是诧异,等杨修回来,问他们都说了些什么。
杨修浑不介意的说道:“我说他不能总低着头,要抬起头。”他伸手指了指天空。“宣夜说论的是天文,当然应该抬头看天。”
“抬头看天,就能明白宣夜说?”
“陛下,星河灿烂啊。”杨修说话的声音虽然不大,笑容却很灿烂,带着几分得意。“照着星河的样子描绘下来,可不就是宣夜说最好的示意图?”
刘协想了一会儿,还是没太明白杨修的意思。
杨修见状,又道:“陛下不妨将星河想象成大湖,湖上不仅有船,还有空中的飞鸟,水中的游鱼。船也好,鱼鸟也罢,都是不同的星,但是从不同的方便看过去,景象完全不同。我们站在船上,看到的就是一条长长的星河,无数船重重叠叠,仿佛堆在一起。可是在河上的飞鸟,水中的游鱼眼中,就未必是长长星河,而是一片湖水,上面均匀地散布着大大小小的船。”
刘协脑海中浮出了图像,也明白了杨修的意思。
虽然杨修的观点离真相还有一定距离,但他跳出了固有的视角,能从空中飞鸟、水中游鱼的角度去问题,便已经跨出了关键的一步。
以徐岳在天文学和数学上的造诣,他画出宣夜说的示意图应该不难了。
“你是怎么想到的?”
“不是想到的。”杨修说道:“臣是看到的。”
“看到的?”
“陛下,臣有一只上好的望远镜,闲来无事,便观星消遣。”杨修伸手指指天空。“在这只望远镜中,天上的星星大有不同。”
“如何不同?”
“有些星是圆的,有些星却不像是圆的,而是扁的,而且扁得还不太一样。所以臣在想,那些星也许不是一颗星,而是一团星,就像星河一样,只是太远。换言之,星河之所以如带,只是我们站在船上,看起来更扁而已。如果像鸟一样飞在空中,或者像鱼一样游在水中,那就不是带,而是盘了。”
刘协稍一琢磨,就明白了杨修的逻辑。
不得不说,这厮是真聪明。
第1088章 以身作则
“你应该去做学问。”刘协哈哈一笑,半开玩笑地说道:“是我耽误了你。”
“臣也觉得自己更适合做学问。不过陛下没有耽误臣。若无陛下指点迷津,臣就算做学问,也是整理旧典,训诂字义,终究只是些纸上文章而已,并无新义。”
杨修露出一丝笑容,抬手一指。“如今则不同,臣上可仰观于天,下可俯察于地。天地之间,大有文章可做,而且都是古人没有做过的新文章。”
刘协来了兴趣。“比如说?”
“比如说两小儿辩日。”
刘协一愣,转头看向杨修。“说来听听。”
“陛下还记得用琉璃片演示光影吗?臣反其道而行,揣摩日与地之间当有一琉璃镜片,通过正斜位置的不同,使朝日大而近,午日小而热。”
刘协再一次沉默了好久,一是揣摩杨修的逻辑,二是对杨修的聪明表示羡慕。
这厮……真聪明,仅由透镜的演示就推理出了接近真相的答桉。
“怎么没听你说过?”刘协问道。
换作普通人,有了这样的发现,肯定会大肆宣扬,第一时间在邸报上公布自己的发现。
杨修耸耸肩。“臣毕竟是一郡之守,只能偶尔想一想这些问题,当作公务之余的消遣,不可能全力以赴,又何必与人争一时长短。公开言说,必有人反驳,往来反复,太浪费时间。”
刘协摇摇头,表示不赞成杨修这个观点。
科学发展,尤其是初期还没有建立起完整的研究方法时,是非常依赖个别人的智慧的。一两个智者的灵光一现,就有可能打开一个新局面。
比如杨修的这些发现,就困扰着很多人。
他虽然可以解释,但说实在的,那些都不是他的智慧结晶。真要人来考问他,他也未必能答得出来。
杨修则不同,他是完全自己想出来的,经得起别人的质问。就算有什么问题,也是向真相逼近一步的契机,而不是拦路石。
“不要怕麻烦。”刘协说道:“真能解决这个问题,可能比你治理好一郡更有价值。能做好一郡太守的人很多,但能如此巧妙的解开这个问题的人,肯定不多。且往来辩驳,也正是去伪存真的机会,更是锻炼思维的砺石,比玄谈有趣多了。”
杨修听了,欣然而笑。“既然陛下这么说,那臣就放肆一回。”
两人边走边说,谈的内容也很宽泛,没有特定的主题,想到哪儿就说到哪儿。
不知不觉,两人便谈到当前热议的话题。
杨修直截了当的表示,他赞成文武分途,天子掌握兵权,但是他担心这个方案难以为继。
统兵比施政的要求更高,首先习武这一关就能劝退很多人。每天鸡鸣即起,一般人坚持不了。
杨修举了个例子:黄猗。
如果不是后路断绝,黄猗能吃得下那个苦头吗?不可能的。
你看他现在还能不能鸡鸣即起,每天坚持习武。
他跨过这个门槛是机缘,但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的机缘。同样,后世之君不会像陛下这样面临生死,也不会有陛下这样坚韧的意志,让他们坚持习武,几乎可以说是做梦。
连习武都不能坚持,就算成为三军统帅,也只是象征而已。
刘协笑笑。“的确很难,但不能因为难就不做。当皇室连一个肯吃苦的继承人都找不出来的时候,你觉得王朝不能延续多久?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孟子的这句名言不仅对普通人成立,对皇室更是如此。”
他沉默了片刻,又道:“如果皇帝必须像尧舜一样腓无胈,胫无毛,沐甚雨,栉疾风,还会有人拼命争夺这个位置吗?”
杨修愣住了,嘴角抽了抽,却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以尧舜为标准要求天子,是儒门一直以来的愿望,但实践中几乎不可能做到。如今天子不仅坚持这个标准,而且将标准细化,变成可以执行的制度,简直比儒门更儒门。
而以他中兴之主的身份来制定并亲自践行这个制度,显然要比儒门提出期望更有威信。
有了这个榜样,以后大臣们要求天子就名正言顺、理直气壮了。
天子重践行,他算是真的体验到了。
相比之下,自己吃的那点苦不值一提。
杨修想了半天,说了一句。“其身正,不令而行。陛下比李广更当得起这句话。有陛下为榜样,至少百年之内无恙。”
刘协笑着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杨修这句话看似夸奖,其实还是觉得不可能长期坚持。他现在二十出头,不出意外的话,可以再活五十年,五十年后,他亲手教育出来的子孙还能坚持一两代人,所以说百年之内无恙。
百年之后,他的余威就会消失殆尽,后世之君就会想办法挣脱这个束缚。
不能说杨修的想法不对,但杨修毕竟还没能完全跳出这个时代的思维模式。
真要让他执政五十年,大汉还会是现在的大汉吗?
不论是经济还是政治,不论是实践还是思想,都会跨上一个台阶,皇权的继承也许就没那么重要了。就算有什么问题,华夏文明、刘氏子孙遍布全球,有足够的空间和时间,总能试验出一个更合理的制度。
“能有百年筑基,足矣。”刘协张开双臂,伸了个懒腰。“周有天下八百年,筑基也不过文武周成三代人。大汉已经有四百年天下,若能再有四百年,与周相齐,我也无愧于列祖列宗。”
“陛下真能这么想,岂止于是无愧于刘氏列祖列宗,当无愧于尧舜禹汤。”
“不敢,不敢。”刘协摇摇手,哈哈大笑。
杨修也笑了。他看得出来,刘协虽然嘴上谦虚,心中志向之高远,已经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
事实上,他也有这样的底气。
古往今来,又有几个君主既有他的智慧,又有他的坚忍?
有这样的明君,不仅是大汉的幸运,是千万臣民的幸运,更是华夏衣冠的幸运。
逢此盛世明君,我等岂能自甘落后,虚耗光阴?
杨修转头看向石碑前熙熙攘攘的人群,心里有了主意。
我不仅要做圣人身边的颜回,追随圣人的足迹,更要做圣人身边的子贡,将圣人的事业发扬光大。
第1089章 有眼无珠
返回公廨后,杨修先找到了父亲杨彪,把自己和天子出游时谈到的问题一一转告。
杨彪听得很认真,也很兴奋。
对祢衡的建议,他虽然原则上支持,心里还有些担忧的。最大的担忧就是天子掌握了兵权后,外以征伐,不恤民力,内以施压,迫使大臣俯首听命。
现在他知道天子志向很大,要建前所未有之事业,任性妄为的可能性极低,最后的担忧也就减轻了许多。
平心而论,天子虽然年轻,却比很多老臣都谨慎。他的担心本没什么必要,只是一种习惯罢了。
政务上的事,由杨彪去和贾诩、周忠商量,最后形成决议。
杨修则将主要精力放在公布自己的研究结果上。
正如他与刘协所说,自己想着玩是一回事,公诸于众又是一回事。首先,他要将自己的心得写成文章,为了能让别人看懂,还要绘图。其次,为了证明自己的观点必须向壁虚照,他还要做可以验证的实验,要让别人也能重复的实验。
文章好写,实验难做。
他不仅要通过这些实验证明自己的想法正确,还要尽可能的周密,不让别人有质疑的机会。
这篇文章并不长,也就是三四百字,几幅图,却花了他好几天时间。
大部分时间都在实验设计。
数日后,杨修完成了文章,亲自送去印坊。
在这里,他又见到了徐岳。
徐岳是印坊审稿人之一。来到宛城后,他的才华很快就为唐夫人所知,邀请他来印坊做审稿人,专门负责审核天文、数学这方面的文章。
看到杨修,他就有些激动,热情的邀请杨修到书房细谈。就座之后,他拿出自己新绘制的宣夜图说,向杨修请教。
杨修也觉得有趣,又和徐岳说了自己的相关猜想。
听说天上的星星并非都是圆的,还有扁的,徐岳愣了好一会儿,看向杨修的眼神便有些异样。他也有望远镜,也用望远镜来观星,却没有看到什么扁的星星。
而且照杨修这说法,那些星星就不是星星,更有可能是和星河一样的一大团星。
再往下推理,那这些星团又有多远?
这个结论很惊人,但他是观星多年的学者,立刻想到了一个问题。
他问杨修,你说的那些扁星,是不是固定在黄道上不动的?
杨修说,的确如此,移动得快的金木水火土五星都是圆的,扁星都是固定不动的。
徐岳随即得出一个推论:有没有可能,固定在黄道上的那些星都很远,只有金木水火土五星是比较近的。我们身处星河之中,但那些星却未必,它们有可能就是星河。
徐岳的大胆推论,让杨修都觉得很震惊,也对徐岳刮目相看。
他再一次意识到,术业有专攻,在天文观测之方面,他就是业余的,徐岳才是专业的。
两人越说越投机,直到肚子饿得咕咕叫,才想起来时间不早了。
杨修拿出自己的文章,请徐岳审核。
徐岳看了一遍,很快就通过了。对他来说,这样的文章论述的问题只是细枝末节,道理也很简单,稍微想一想就能明白。
他对杨修说,三天之内,这篇文章就可以见报。
因为有图,所以会慢一点。如果只是文字,明天就能见报。
杨修哈哈一笑,表示不着急。他写这篇文章也是天子吩咐的,本来也没打算靠这个出名。
送走了杨修,徐岳回到自己的房间,叫来侍者,让他拿着杨修的文章去安排排版。侍者看了一下文章署名,顿时一愣。
“弘农杨修?”
“嗯,有什么问题?”徐岳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虽然没什么名声,文章也不大,却说得有理。”
“先生,他是弘农杨修。”侍者哭笑不得。“四世三公的弘农杨氏子弟,还是现任汉阳太守,天子宠臣。”
徐岳如梦初醒。
他这时才反应过来,刚才和自己说了半天话的根本不是一个普通士子,而且名门之后,朝廷重臣。
既然如此,那天与他一起说话的年轻人又是谁?
杨修的文章很快就发表了,引起的反应超出徐岳的估计。
单以学问而言,这个问题的确不算大。
但两小儿辩日这个问题是儒门之痛,尤其是和山顶更冷结合在一起,已经是儒门不务实学,不思进取的罪状,成了不少人嘲弄儒生的话题。
如今被杨修解开了,儒门终于可以扬眉吐气。
谁说儒生不务实学,杨修不是儒生吗?他不仅是儒生,还是真正的儒学世家。
有人支持,就有人反对。
有人反对杨修的观点,觉得他这个说法有问题,想方设法的进行反驳。
有人反对杨修的身份。什么儒生,杨修虽然出身儒门世家,可他现在还是你们那样的儒生吗?经过天子调教,他已经是务实的能臣。若非如此,他哪写得出这样务实的文章,最多和王粲一样写些诗赋罢了。
王粲不幸躺枪。
和王粲一起躺枪的还有秦宓。
秦宓关于天有头有耳的妙论曾经风靡一时。可是现在看来,那些也只是口舌之妙罢了。当作谈资还可以,其实没什么实际作用。
与杨修这篇文章一比,简直就是绝妙的对比。
正月中,当秦宓随着刘章等人一起来到南阳,刚进入郡县,就在驿舍看到了杨修的文章,也听到了相关的评价。
秦宓很恼火,将杨修的文章看了又看,然后去请教同行的学者周群。
周群是阆中人,其父周舒师从广汉学者杨存,与董扶、任安齐名,精于天文、谶纬、星历之学。周群少受家学,在家里专门建了一座小楼,天天晚上观星,对天文、星象之熟悉,超过秦宓无数。
对杨修的文章,他首先质疑的一点是太阳怎么可能是扁的?
日月都是圆的,而且是完美的圆,怎么可能出现因透镜偏斜而被拉长这种事?
为此,他特地制作了一个圆圈,在大清早日出的时候对着朝阳看。
然后他惊恐的发现,不仅朝阳如此,夕阳也是如此,都不是他以为的标准圆,而是一个略扁的圆,而且这扁的程度是随着时间变化而变化的,与杨修的文章分析吻合。
换句话说,他虽然观星多年,却一直对一个摆在眼前的事实视而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