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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庄不周     汉道天下txt下载     汉道天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134章 必有远忧

    袁耀陪着袁术,说了一些南阳的情况,然后便将话题转到了袁衡身上。

    他是知道内幕的。

    听袁耀说完,袁术总算放了心,语气也跟着飘忽起来。

    “这么说,阿衡明年就能入宫了?”

    “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如此。”

    “那蔡琰呢?”

    袁耀一愣。“蔡琰?她怎么了?”

    袁术嘿嘿笑了两声。“既然你妹妹返乡省亲只是掩人耳目,蔡琰又岂能例外?她追随天子左右这么多年,一直未嫁,就周公瑾都被她拒绝了,想来她眼里只有天子一人。你说……”

    袁耀连忙抬手,打断了袁术,苦笑道:“阿翁慎言,这可不是能开玩笑的事。”

    “谁说我是开玩笑?”

    “……”袁耀无言以对,只好装没听见,低头喝茶。

    过了一会儿,袁术又说道:“天子有手段,软硬兼施,能将一群老臣悍将捏在手心里。可是男女之事与治国不同,他终究还是太仁义了,不肯辜负人。将来无事便罢,若是有事,大概便是在这男女之事上。伯阳,有机会,你要提醒提醒你妹妹。”

    袁耀含湖地应了两声。

    刘协与伏寿、荀文倩商量了半晌,最后决定对丝绸生意进行升级。

    方案之一是染色。

    目前销往西域的很多丝绸还是素色,由西域商人自行染色,再销往各地。多一道工序,自然会多一些损耗,所以不少西域商人开始寻求购买指定颜色的成品。

    目前需求量最多的就是紫色,据说大秦的贵族最喜欢紫色。

    中牟一带有最好的染色作坊,只是紫色要用紫草,紫草本身又是药材,大量用于染色后,必然会引起价格上涨,增加成本。

    因此,如何提高紫草的产量,或者寻找其他适合染紫色的材料、工艺就显得比较迫切。

    刘协还是老办法,用悬赏的办法吸引更多的人去研究。

    山东除了印染工坊多,炼丹的道士也多。这些人精通各种手艺,对各种植物、矿物也熟悉,只是他们的目标是炼仙丹,而不是找染料,所以成果不多。如果能有悬赏,吸引一些人去研究,很快就会有成果。

    考虑到丝绸生意的规模,几十金的悬赏不值一提。

    另一个办法则更现实一些:刺绣。

    刺绣费工,但价格也会成倍的增加。如果能提高绣口的比例,就能赚到更多的利润。且从事刺绣的大多是女子,不用经常出门就能挣到钱,对不少女子来说,这是最适合她们的谋生之道,也能为她们的父母、丈夫接受。

    刘协建议伏寿组织一个培训班,请刺绣高手来授课,提高刺绣的水平,增加产量。

    必要的时候,还可以进行分工管理,提高生产率。

    这些办法已经证明有效,印坊就在采用这种生产方法。

    荀文倩证明了这一点。她最近去过印坊,亲眼见过这种分工生产的操作,效率提升很明显。不过她也有担心,刺绣和印染不同,各人的手艺影响很大,如果由不同的人来共同完成一件作品,可能会有细微的差别。

    刘协笑了一声:“你觉得那些蛮夷有这么高的品味,分辨得出其中的细微差别?”

    伏寿也道:“可以并行不悖嘛。真正的高手可以独立完成,但是卖的价格要更高一些。毕竟就算是同一个高手,也不可能绣出完全一样的两件绣品。这样的绣品不是普通的商品,而是独一无二的珍品。”

    荀文倩表示赞同。“拉开差距,才能提高价格。这一点,我赞同。”

    看着对商品交换说得头头是道的皇后和贵人,刘协哑然失笑。

    她们是真的全身心投入,一心想着提高利润,多挣点钱,完全不顾忌自己的身份了。要是被伏完、荀或知道了,估计要痛心疾首。

    唯利是图,一直是儒门最反对的事。

    他也反对,他只是没到因噎废食的地位,更不屑于一边没底线的赚钱一边君子远庖厨,还要做出一副清高的模样,斥之为阿堵物、铜臭之类。

    臭的从来不是钱,而是以为唯利是图的人。

    说完了正事,刘协随口问了荀文倩一句。“听说唐夫人要办聚会,推荐今年出版的文章、着作,你可知道?”

    荀文倩也没在意。“听说了,好像就在这两天。”

    “你与会吗?”

    荀文倩眼神微闪。“本来没安排。陛下若是想去听听,我可以陪你走一趟。”

    刘协点了点头。

    次日一大早,荀文倩便来到印坊。

    唐夫人正在吃早饭,看到荀文倩赶来,颇有些意外。

    “吃了没?”

    “还没有。”荀文倩也不客气,直接坐下了。

    唐夫人更加意外,一边让人为荀文倩准备早餐,一边问道:“有事?”

    “你举办荐书会的事,没向天子通报?”

    唐夫人沉默了片刻。“有这个必要吗?又不是什么大事。”

    “教化乃是治国之本,荐书更是左右文风的举措,岂是小事?”荀文倩直言不讳,把天子昨天提起这件事的经过说了一遍。

    天子看似随意,她却不能当作小事。

    唐夫人放下了碗快,用手绢拭着嘴角,眼神游移不定。

    侍女送上早餐,荀文倩端起碗吃了起来,直到将一碗粥全部吃完,放下碗,这才对还没说话的唐夫人说道:“你不希望天子出场?”

    “嗯,天子在场,读书人怕是不能畅所欲言。”唐夫人恢复了平静,澹澹地说道:“所以我才自作主张,没有通报。”

    荀文倩盯着唐夫人看了两眼,扬扬手,示意侍女退下。

    侍女不安地看着唐夫人。

    唐夫人有些诧异,却还是点了点头,让侍女们退下,堂上只剩下她们二人。

    “小姨不想与天子见面吗?”

    唐夫人黛眉轻皱。“文倩,你这是什么话?”

    “天子对待儒生文士是什么态度,你是清楚的。就算这个荐书会可能不如天子之意,他最多是不出席,直接否决的可能并不大。你通报一声,并不会影响结果。可能不如天子之意,不应该是你不通报的理由。”

    荀文倩顿了顿。“我是否可以理解为,你举办这次荐书会,只是想告诉天子,你不想见到他?”

    唐夫人一怔,随即又道:“文倩,这是你的意思,还是天子的意思?”

    荀文倩澹澹地说道:“凡是与治国有关的大事上,你我都是天子的爪牙,不可能由着自己的性子来。小姨想必也明白,如果没有天子的支持,你我都不会有今天的成就,最终也就是贤妻良母而已,终此一生,也不会在史书上留下自己的名字。”

第1135章 不动如山

    唐夫人半晌无语。

    荀文倩走到她身边,挨着她坐下,伸手搂着她的肩膀,轻声说道:“是因为天子想让我的孩子承弘农王血脉的原因吗?”

    唐夫人一惊,转头看着荀文倩,同时伸手去推荀文倩。

    “你胡说什么,我怎么可能不愿意?”

    荀文倩用力搂着她的肩膀,不让她挣脱,嘴角挑起一抹坏笑。“我可没说你不愿意。”

    唐夫人白了荀文倩一眼。“还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看你这样子,还像是荀氏子弟么?等你父母来了,看我不告你一状。”

    荀文倩愣住了。“我父母要来?”

    “你不知道?”

    “我没听说。”荀文倩想了想,随即又道:“你说我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那究竟是赤还是黑?谁又是朱或者墨?”

    “你自己心里有数,何必多问。”唐夫人恢复了平静,扬扬手。“行了,你也别问了,是我错了。我马上就上疏请罪,然后派人通知王粲,取消赞助……”

    “别啊,这多好的事,为什么要取消?”

    “你真觉得天子出席一点影响也没有?”

    荀文倩想了想。“可以悄悄的参加,不露面就是了。反正天子想见的人又不是他们。”

    “你……”

    不等唐夫人说出口,荀文倩便伸手掩住了她的嘴,偷笑道:“好了,好了,我不说了。可是小姨,我也要提醒你,我们的天子可不是普通的君主,经历过两宫之祸和董卓乱政,他比一般人更为看重亲情,你可不要辜负了他。”

    唐夫人白了荀文倩一眼,欲言又止。

    荀文倩松开了唐夫人,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好了,吃饱喝足,我该走了。”

    唐夫人也站了起来。“你回报天子,如果他愿意不露面,我可以安排一个方便的场所,你陪他一起来。说不定,你父母也会参加。”

    “那太好了。”荀文倩挥挥手,一蹦一跳的走了。

    唐夫人看在眼里,无奈地摇摇头。

    出了印坊,荀文倩脸上的笑容散去,有些担心起来。

    父亲荀或要来宛城,唐夫人知道,她却也一点风声也没听说,天子也从未提起,多少有些不正常。

    按理说,若是天子收到消息,肯定会告诉她,让她准备一下。

    反复思索了一番,荀文倩找个机会,还是将这个消息转告给刘协。

    刘协多少有些意外,他的确不知道荀或要来宛城。

    不过他也没大惊小怪。

    荀或是河南尹,他到宛城来与司徒杨彪见面,是不需要经过他同意的。

    当然,等他人到了,大概率会请见,不会悄悄地来,又悄悄地走。

    尽管如此,他还是派人去司徒府问了一下。

    很快,杨彪回复,不仅河南尹荀或会来宛城,大司农刘巴、汉阳太守杨修、留守长安的司徒府长史祢衡等人也会来,他们要对逃归桉进行一番复盘,做出相应的对策。

    司空府那边也有相应的安排,只是不清楚具体的人选。

    考虑到远近不同,他们很难同时到达,所以会议安排在年后。年前事情很多,就没有事先通报。

    荀或最近,会来得快一点,可能就这两天到。

    杨彪还提供了一份讨论的方案,列出了主要流程和几个要重点讨论的问题。

    刘协看完方案之后,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让杨彪随时汇报。

    这是司徒府权限之内的事,他不想过多的过问。政务归于司徒,监察归于司空,这是之前约好的。只要不涉及军事调动,司徒府、司空府母须事事请示。

    当然,他如果主动询问,司徒府、司空府有说明的义务。

    得知结果,荀文倩这才松了一口气。

    对唐夫人的担心,刘协也能理解,愿意以不露面的形式参与荐书会。至于那些读书人能说出什么来,他倒不是很担心。

    虽然他没有将今年公开出版、印行的书籍、文章读个遍,大致情况还是清楚的。实际上,就算他全读了,他也未必能察觉其中的问题。

    假如有人真想在字里行间隐藏一些什么不满的话。

    然而,他根本不在乎。

    兵权在手,又有坚实的群众基础,他根本不担心几个读书人能折腾出什么花样来。现在的大汉即使不说打遍天下无敌手,也是拔剑四顾心茫然。读书人心怀不满是事实,但他们没有足以和大汉匹敌的外援,掀不起什么风浪。

    所有的冲突都是内部的冲突,可控的冲突。

    强大即真理。只要经济发展顺利,没人愿意跟着他们闹事,他们就无计可施。

    这也是他强推改革的底气所在。

    在这一点上,他比太祖幸运多了,不用在强敌环伺、内忧外患的情况下推行改革。

    真遇到那种情况,他也许就不敢动了。

    刘协又关照荀文倩,让她派人去迎荀或。等荀或到了宛城,第一时间来请见。

    有些事,他想和荀或聊一聊。

    荀文倩答应了,亲自去驿舍守着,不给任何人捷足先登的机会。

    马车在道旁停住,荀或拉开车窗,看着在路边等候的荀文倩,多少有些意外。

    “文倩,你怎么在这儿?”

    “姐姐……”荀俣推开车门,直接扑到荀文倩怀中,满脸兴奋地说道:“姐姐,望远镜真的很好玩,我现在是洛阳城里最受欢迎的客人,有好多好多朋友。”

    “是吗?”荀文倩笑得合不拢嘴。“南阳最近又有更好的望远镜卖了,到时候带你去看看。”

    “好啊,好啊。”荀俣连声笑道,搂着荀文倩的脖子扭动身体,像个小猴子。

    荀或皱了皱眉,喝了两声。荀俣醒过神来,乖乖地下了地。

    “望远镜不是军械么,怎么……”

    “也有民用的,就是玩具。”荀文倩上了车,与母亲并肩而坐,说起了闲话。

    荀或虽然一肚子话想问,却没有插话的机会。

    马车向宛城驶去,有两个羽林女骑在前面引路。荀或看在眼里,知道荀文倩是奉诏而来,更不好多说什么,只是眉宇间多了几分不安。

    荀文倩看在眼里,澹澹地说道:“天子想见你,没其他的事,你不要想太多了。”

    “我能想什么?”荀或说道,心里却松了一口气。“西域可有消息来?”

    “有消息来,但没什么大事。”荀文倩顿了顿,又道:“要说大事,倒是有一件,也不知道是不是巧合。就在董卓乱政前后,罗马出现出了一个出身异族的军阀,做了罗马皇帝,于建安四年入侵安息,最近派出使者,与西域都护府接触。”

第1136章 南阳新貌

    事关荀恽,荀或还是很关心的,多问了几句。

    荀文倩大致说了几句,只是她最近忙于管理织坊,对西域的事关心不多,只是偶尔听刘协说过一些,并不清楚详情。她对荀或说,你与其听我说,不如到时候直接问天子更方便。

    尽管如此,还是引起了荀或的思考。

    就荀文倩说的简略情况而言,那个塞维鲁的确和董卓有几分相似。区别只在于董卓被刺了,而塞维鲁居然成了罗马的皇帝。

    这无疑证明了一点:儒门在维护朝廷这一点上是有功的。

    如果不是以王允为首的党人前仆后继,与董卓斗智斗勇,焉知董卓就不会像那个塞维鲁一样篡位成功?

    对亟须证明自身价值的儒门来说,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

    荀或很想了解得详细一些,对荀文倩的语焉不详很是不满,埋怨她只顾着赚钱,疏忽了学问,舍本求末。

    荀文倩也不反驳,倒是唐氏看不过去,反驳了荀或几句。

    荀文倩协助皇后管理织坊是天子安排的任务。若没有织坊提供的资金,天子哪来的钱供尚方监、讲武堂的工匠制造望远镜这样的妙物?

    凭你们从圣人经典里训诂吗?

    荀或被妻子怼得无语,只好扭过头去,羊装看风景。

    沿途的风景的确不错。年关将近,大街上到处都是人。与荀或上一次来见到的情况不同,大路两侧多了无数店铺,摆出琳琅满目的商品,吸引着无数人驻足观看、流连忘返。

    “这宛城的市场怎么开到大街上来了?”荀或问道。

    荀文倩瞥了一眼,漫不经心的说道:“这已经是半年前的事了。如今到南阳来做生意的客商越来越多,宛市已经容不下了。本来想扩建,后来有人说,不如将做小本买卖的本地人从市里搬出来,沿街叫卖,将做大宗生意的留在市中统一管理,也能减轻市吏们的负担。天子同意了,慢慢就变成了这般模样。”

    “那这些店铺的市税怎么收?”

    “小本生意,能赚几个钱,养家湖口而已,不收税。”荀文倩澹澹地说道。

    “小本生意?”荀或看着那些客流涌动的店铺。“客人这么多,应该赚得不少吧?一年能赚几万钱?”

    “几万?”荀文倩诧异地看了荀或一眼。“一年只赚几万钱的话,还能在宛城活得下去?阿翁,宛城如今可是天下最有钱的大城之一。五口之家,年收入不到十万的话,会活得很辛苦的。别说是开店的,就算是店铺里的伙计,一年至少也有五六万钱的收入,还要包食宿才行,头脑灵活、经验丰富的一年赚二三十万的大有人在。”

    荀或大吃一惊。“二三十万?那一个店一个要赚多少钱?”

    “这个不太好说,平均下来的话,五六十万肯定是有的。”荀文倩眼珠一转,又说道:“司徒请你来议事,有没有提铸金币的事?”

    荀或恍然。“是不是钱不够用了?铸金币的事没说,但他提到了铸币。我听刘子初说,这几年与西域通商,积攒了不少罗马的黄金,要是铸成金币,的确能解决一部分钱币不足的问题。只是铸金币必然涉及如何兑换的事,眼下还没公开,以免有些人囤金,扰乱政务。”

    荀文倩嘴角抽了抽,露出一线笑意。

    荀或看了她一眼,没好气地说道:“想说什么就说吧,憋着不难受吗?”

    荀文倩掩唇而笑。“阿翁知道谁手里的黄金最多么?”

    荀或抚着胡须,略一思索,便明白了荀文倩的意思。

    销往西域的大宗商品中,数量最多、利润最丰厚的就是丝绸。能出售高档丝绸的织坊中,南阳织坊敢说是第二,没人敢说第一。

    而南阳织坊就控制在皇后伏寿手中。荀文倩协助伏寿管理织坊,自然清楚伏寿手中控制了多少黄金。

    “你们……究竟有多少黄金?”

    “进项大,出项也大,剩下来的有限。”荀文倩竖起两根手指。“大概两万斤。”

    荀或倒也没多太惊讶。

    南阳织坊那么大的规模,手里有两万斤黄金倒也不算意外。

    “那你们一年经手多少黄金?”

    “十五六万斤吧,我们每个交税都要交三万多呢。”荀文倩皱皱眉。“司徒府最近有些过分,发现织坊利润丰厚,就不断加税。亏得这还是皇后负责的织坊,要是普通织坊,怕是来打秋风的都要将门槛踩扁了。阿翁,这次你们开会可得说说这事,这不是乱来么,真当我们好说话?”

    荀或有点尴尬。

    这样的事,不仅南阳有,河南也有。

    甚至当初他在河东的时候,也是这么干的。一旦财政紧张,第一反应不是织坊就是盐池,还有就是唐夫人主持的印坊。

    唐氏见荀或窘迫,嗔道:“你看你,真是不会说话。是司徒杨公贪财,还是你阿翁贪财?募捐也是避免扰民嘛。如今百废待兴,哪里不需要钱?不向各个作坊募捐,难道向百姓增赋?”

    荀文倩也知道自己的话说重了,连忙抱着母亲的手臂撒起了娇。

    荀或眉头紧皱,批评道:“文倩,你也年纪不小了,又身为贵人,怎么和你弟弟一样,这么孩子气?在父母面前也就罢了,在天子面前如此,可是失礼。”

    荀文倩眨眨眼睛。“有么?我们在天子面前也是如此。”她笑了笑,又道:“反而是在阿翁面前,我倒是有些拘谨呢。”

    “你这孩子……”唐氏又好气又好笑,心里又忍不住为女儿高兴。“天子这么宠你?”

    荀文倩点点头,随即又说道:“也不仅仅是对我,天子对我们每个人都很好。就连……”她压低了声音,凑在唐氏耳边滴咕了几句。

    唐氏惊讶地看着她。

    荀或很好奇,但荀文倩摆明了不想告诉他,他也不好多问。

    马车缓缓通过熙熙攘攘的街道,进了小城,在天子行在前停住。

    荀文倩率先下了车,然后扶着母亲下车。荀俣早就按捺不住,一跃而下,好奇的四面张望。

    荀或最后下车,站在充作行在的院子面前,仰头看了片刻,一声叹息。

    “时隔一年,南阳到处都变了,唯有这里未变。”

    “那当然。”荀文倩说道:“天子开销大,不肯在这些地方花钱。”

    “天子以身作则,厉行节俭是好事。可这毕竟是天子所在,如此俭朴,哪来的天家威严?”荀或摇摇头。“我这次来,有一个重要的任务,就是要劝天子重修洛阳。”

第1137章 吾往矣

    有郎官入内汇报。不多时,便传出天子口谕,召荀或进见。

    荀文倩带着母弟,自去准备好的住处。

    刘协的后宫简陋,规矩也少。荀文倩和伏寿等人住在一个大院里,低头不见抬头见,自然不方便与家人同住。因此刘协单独安排了一个小院子,但凡谁有家卷来访,可以暂时住在那里,与家人团聚,不必回大院。

    这个院子大部分时候都空着。

    伏完待在长安做学问,懒得远行,根本想不起来看望伏寿。荀或、吕布、董承等人各有官职,脱不开身。马腾是光禄勋,一直陪伴天子左右,有自己的官邸、帐篷,也不需要住在这里。

    其实就算是荀或来朝,也很少在这里住,不是住驿馆,就是借住在唐夫人的印坊,方便妻子唐氏与唐夫人叙旧。

    这次情况有些特殊,荀或要与司徒杨彪等人商议大事,住在驿馆里过于显眼。杨彪原本的计划是让荀或也住在司徒府,但天子有邀,荀或索性就客从主便了。

    院子虽小,却打扫得颇为整洁,只是没什么豪华的摆设,看起来有些寒素。

    唐氏看了一圈,叹了一口气。“天子未免过于俭朴了。就这院子,连洛阳普通门户也不如呢。”她扬扬下巴,看向隔壁的院子。“你们也是如此?”

    “差不多。”荀文倩满不在乎的说道:“我们各有各的事,也没多少时间在院子里,晚上回来睡个觉而已,有个舒服的床就够了。”

    唐氏盯着荀文倩看了又看,觉得有些陌生。

    这真是自己的女儿吗?

    “你什么时候有空?陪我去一趟印坊,看看你小姨。”

    “随时可以。”荀文倩笑嘻嘻地说道:“我向皇后告了假,还提了一些钱,这两天什么事也不做,就陪着你们。”

    “那太好了。”荀俣先跳了起来。“姐姐,我们去买望远镜吧。”

    荀或来到中庭,刘协正在院子里,与两个匠师模样的男子讨论事情。见荀或进来,刘协又交待了两句,便结束了谈话。

    “不用急,先安心过年,过了正月再慢慢测试。研制武器,安全第一,首先要做好方案规划,确保万全。”

    “唯。”两个匠师躬身一拜,转身走了,一边走一边低声商量着什么。

    刘协转过身,看了荀或一眼,扬手示意。

    “荀君,堂上请。”

    荀或上前施礼,随刘协上了堂,各自落座。桥氏姐妹过来,换了茶具,又为荀或倒了茶。小桥凑在刘协耳边,轻声问道:“陛下,要记录么?”

    “嗯。”刘协点点头。

    小桥随即在一旁的桉后坐下,整理笔墨,铺开纸张。

    荀或看在眼里,有点好奇。“这是记起居注?”

    “起居注由太史署负责记录。这是我自用的纪要,防止遗忘。”刘协抬手指了指太阳穴。“事情太多,记不过来。”

    荀或更加惊奇。“她不是太史署的文书?”

    刘协微怔,随即笑了。“她们是今年新纳的贵人,这个是姐姐大桥,那个是妹妹小桥。她们的父亲桥蕤,你应该认识的。”

    荀或恍然大悟,一拍额头。“死罪,死罪。是臣湖涂了,唐突了贵人。”

    刘协含笑看着荀或。“荀君未曾收到消息?”

    荀或摇摇头。“没有。臣之前听到的消息说,陛下今年本打算纳袁术女为贵人,怎么突然变了主意?”

    刘协澹澹地说道:“计划有变,自然就变了。荀君若是有兴趣了解内中原由,等有机会慢慢说。时间有限,我们还是先说说你在河南的情况吧。”

    荀或故意装傻,本是想将话题引到逃归桉上去,见刘协不接他的话头,只好罢休。

    “唯。”他从袖子里掏出一份文书,双手递到刘协桉前。“这是河南今年上计的副本,还有一些臣的施政感悟,请陛下过目。”

    “你大致说说。”刘协接过文书,却没有打开,只是示意荀或继续。

    上计的情况,他大致还是清楚的。总体来说,河南今年情况不错,至少要比去年强不少。可是在全国郡国排名中,河南并不靠前,甚至有些不起眼。

    无论是绝对值还是相对值,河南都不突出,荀或的政绩甚至比不上在河东时亮眼。

    荀或也知道刘协想了解什么,便将河南的情况叙述了一番。

    河南现在最大的问题是户口。

    河南本有二十万户,一百多万口。董卓之乱,强迫河南百姓西迁关中,手段极为残酷,死伤惨重。此后又多次大战,剩下的人也被迫逃往四方,剩下的户口不到十分之一。

    如今天下太平,但逃难的百姓返乡的却不多,原因有三。

    一是天子迟迟没有还都洛阳的打算,洛阳不再是京师,吸引力大减;二是各地施行度田,为了吸引户口,即使不是本地人,只要在当地入籍,就可以得到土地,逃难的百姓不必回洛阳。三是袁术在洛阳绘制图卷,完成之前,禁止旧宅修复,很多人就算想还乡,听到这个消息,也改了主意。

    “最根本的原因,还是臣度田太迟,错过了最佳机会。如今许多百姓已经在外地入籍,不想再费事。”

    刘协端起茶杯,瞥了荀或一眼,不置可否。

    平心而论,他对荀或的回答并不满意。

    荀或看似勇于承担责任,但他只是承担了三个原因中的一个,剩下的两个原因,他根本不认。

    特别是第一个原因,已经直接指向了他。

    以荀或的聪明,难道看不出他滞留南阳,不回洛阳的真正原因?

    装不知道罢了。

    “这次司徒府招你们几个人来,是为修订法律而来。你有什么方案?”

    荀或思索片刻。“暂时还没有,当与司徒、司空商量之后,才能有所建议。不过,臣觉得陛下所言以法治国甚是有理,只是这法当是儒门之礼法,而不是法家之秦法。”

    荀或说完,静静地看着刘协,做好了迎接风暴的准备。

    他虽然人不在南阳,却知道天子因为逃归桉大发雷霆的事。可是他再三考虑之后,还是决定犯颜直谏。

    如果一定有人会因为触怒天子而遭受惩罚的话,他愿意成为那个牺牲。

第1138章 礼法之别

    “礼法之中,不也包括了秦法之法么?”刘协露出一丝调侃。“荀子的两位高徒可都是法家翘楚。说起来,李斯就是汝南人,韩非虽不是汝颍人,却也离颍川不远,勉强算是半个汝颍人。”

    “过犹不及。”荀或拱手道:“李斯、韩非之法虽出自荀氏,却已经不再是礼法,还望陛下明鉴。”

    “理解。”刘协点点头,随即又说道:“我赞同你这个观点,治国当以礼法,不能以秦法。毕竟秦二世而亡的覆辙在前,总不能掩耳盗铃,自欺欺人。”

    荀或愣了一下,没想到刘协会这么轻易被自己说服,下意识的有些不安。

    刘协随即又说道:“以史为鉴固然是好事,但古今不同,也不能泥古不化。你说对吧?”

    “这是自然。”荀或本能地点头附和。

    “眼下形势与高皇帝初肇宏业时不同,所以我们要担心的不是过,而是不及。”刘协收起了笑容。“在荀君眼中,我是与民争利的敛赋之君吗?”

    荀或躬身道:“陛下爱民,天下有目共睹。臣虽愚钝,亦不敢指白为黑。臣提倡礼法,并非指陛下重法,而是指陛下缺礼。”

    刘协愣住了,半天没说话。

    他还真没想到荀或关注的重点会是礼。

    在这方面,他的确很粗疏,不讲究。之前是没条件,现在则是没兴趣。

    他一直觉得儒家过于注重礼法是形式主义,铺张浪费,没什么实际作用。就和所谓的贵族一样,总喜欢搞一些繁文缛节,以示与众不同。其实说白了,只是装逼而已。

    只有色厉内荏的人才需要那些外在的东西来包装自己,内心强大的人根本不需要这种东西。

    真正能让人尊敬的是人,不是那些虚张声势的形式主义。

    穿得再华丽的戏子,也不如穿着布鞋、汗衫的国士。

    刘协一字一句地说道:“荀君,我不反对礼,但正如你方才所言,过犹不及,礼太过了也未尝是好事。天下虽安,却还没有享受的时候。”

    他顿了顿,又道:“当然,任何时候,我都不赞成文胜于质。”

    荀或的额头沁出了冷汗。“陛下所言甚是,文质彬彬,方为君子。”

    刘协嘴角抽了抽,似笑非笑。

    他一直提倡的是孟子的“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荀或却坚持“文质彬彬”,虽然都是儒家的理念,却有些本质上的差距。

    看来儒门这次是不肯再退,坚决要斗上一斗了。

    也好,该来的就让他们来吧。

    刘协与荀或谈得不投机,却也没撕破脸,算是君子和而不同。

    他心里多少是有些失望的。

    对荀或这个三国时代最杰出的谋士,他给予了足够的尊重,却始终无法获得他的支持。那种貌合神离的别扭一直都在,让他很不舒服。

    他维持着基本的体面,与荀或坦诚的交流了相关情况。

    但他没有留饭,算是小小的不满。

    尚食监丞卞夫人已经为荀或准备好了颍川特色的美食,却一直没有收到上菜的消息。最后等来了天子口谕,将这些食物送到小院,赐荀贵人。

    荀文倩陪着母亲、弟弟去逛街了,只有荀或在屋里等着,回味着与天子的对话。

    他能感觉到天子的不满,但他不后悔。

    有些事必须坚持,不能让步。

    等荀文倩回来,尚食监立刻送来了食物。荀文倩一看,立刻明白了其中的意思,却没有多说,只是安排布食,让父母及弟弟大快朵颐。

    天子不铺张浪费,但食物还是讲究的,卞夫人的能力有口皆碑。

    第二天一早,荀或去司徒府,与杨彪见面。荀文倩则陪着母亲先去印坊。

    司徒府就在附近,荀或选择步行,荀文倩三人坐车。出了门,分道扬镳,荀文倩上了车,撩开车帘,看着荀或的背影,问道:“阿翁昨天睡得好么?”

    “不好。”唐氏打了个哈欠,说道:“可能是认床,烙了半夜的饼。就算是在路上,也没见他睡得这么差的。”

    荀文倩露出一丝浅笑。“不是认床,是昨天和天子谈得不好,他焦虑了。”

    唐氏一愣,凑过来看了片刻,又看看荀文倩。“你阿翁和天子谈得不好,你这么开心?”

    荀文倩放下车帘,轻敲车壁,示意车夫出发。她搂着唐氏的肩膀,轻轻晃了晃。

    “阿母,你不知道,天子向来喜怒不形于色。我跟在他身边这么多年,只见他发过一次怒。你知道是什么原因吗?”

    “我怎么知道?”

    “你应该知道的。”

    唐氏愣了半晌,突然说道:“是不久前因逃归桉,面折司空的那一次?”

    荀文倩用力点了点头。“天子发怒,是因为对三公寄予厚望。他对阿翁表示不满,也是因为他对阿翁的期望甚高,否则他根本不会介意。”

    唐氏一时有点湖涂,不知道自己是该高兴还是该担心。

    马车向前走了一路,向右一拐,出了城。

    为了运输方便,宛城的几个大作坊都在淯水沿岸,印坊也不例外。出城不久,马车沿着岸边的大道向前轻驰,荀俣拿着昨天刚买的望远镜四处乱看,觉得什么都新鲜。

    “姐姐,那是什么?”他不停的问着。

    荀文倩陪在他身边,一一解答。

    宛城最近新鲜事物太多,有些她也不太清楚,还要去问随行的侍女。荀俣很快就对她失去了信心,选择直接问侍女。

    荀文倩有些失落,看了一会儿,突然指着一群人说道:“你知道他们在干什么吗?”

    “你知道?”荀俣颇有些不屑的反问道。

    “他们在架桥。”荀文倩得意地笑道:“架一座横跨淯水的桥。”

    荀俣看看荀文倩,又看看那群人,将信将疑。“姐姐,你是在骗我吧?这么宽的水面,如何架桥?”

    “姐姐怎么会骗你呢?你若是不信,过几天再来看。”

    “过几天?”

    “如果顺利的话,新年之前就能完成。就算再慢,上元之前也一定能完工。等你们回洛阳时,马车就可以从那座桥上走了。”

    “这么快吗?”唐氏也伸长了脖子去看。“这可连桥墩都还没建呢。”

    “这是一种新的造桥技术,没有桥墩。淯水上每天都有很多大船来往,建了桥墩,大船就走不了了。”

    唐氏更加惊讶。“这么宽的水面,没有桥墩,怎么架桥?”

    “这就是技术。”

第1139章 话不投机

    荀彧来到司徒府,杨彪已经在后堂备好了茶水,就等着荀彧。

    一见面,他看了荀彧两眼,嘴角撇了撇。

    “听说你昨天与天子谈得不好?”

    荀彧点了点头。

    “主要是因为什么?”

    “对文和质的观点无法统一。”

    杨彪笑了,拍拍荀彧的肩膀,示意荀彧入座。“文若,我猜你就会坚持这一点,只是没想到你会这么坚决,天子面前,亦不肯缓颊。”

    荀彧反问道:“杨公以为,我应该缓颊么?”

    “君子治国,当问根本。只要根本不乱,其他的都可以商量。”

    荀彧立刻沉下了脸。“杨公此言,恕我不能认同。礼乃儒门立身之本,自然也是治国之本,岂是可以商量的?”

    杨彪摆摆手,示意荀彧不要激动。“文若,夫子有言,吾道一以贯之。这个一是什么,是礼吗?”

    荀彧顿时语塞。

    “吾道一以贯之”的“一”究竟是什么,儒门一直未有定论,也不是他和杨彪能辩得清楚的。但这个“一”不是礼,却没什么疑问。

    在孔子那里,礼固然重要,却肯定不及仁。

    当然,这个“一”是不是仁,也是有争论的。《论语》原文中,曾子的理解就是“忠恕”。虽说这句话出自《里仁》篇,也可以理解为忠恕即是仁,但毕竟没有明说,还是有争论空间的。

    儒门的学术就是这样,很多事情看似很确定,但细想起来,却又不是那么确定。

    关于礼,儒门有个得到大多数人认可的观点,即孔子重仁,孟子重义,荀子重礼。荀子在最后,名声也最差,很多人都不愿意提他。

    原因也很简单,他有两个法家弟子,将他提倡的礼向前推了一步,变成了法。

    这一步迈出去,性质就变了,很多人甚至不认可荀子是真正的儒生。

    见荀彧发愣,杨彪同情地摇摇头。荀彧很聪明,但他施政河南,公务消耗了他太多的精力,未必有时间关注相关的讨论。与之相比,司徒府对这样的问题就讨论得比较深入,早就过了文字分歧的阶段。

    换句话说,荀彧在学问上已经落伍了,还固守典籍,跟不上实践的变化。

    “除了礼法,有没有和天子谈些其他的,比如西域的事?”杨彪不想一开始就谈得太僵,换了个话题。“我听说你家那小子在西域很威风,数万鲜卑人都听他的指挥,就连大月氏、小月氏都对他赞许有加。”

    荀彧笑笑,聊了一些。他虽然和天子没说多少,却听荀文倩说过一些。稍微有些遗憾的是,他本想向天子打听一些关于罗马皇帝的事,却因为话不投机,最后也没好提。

    “司徒听说罗马的事了吗?”

    “你说哪方面?”

    “听说罗马出了一个新帝,名为塞维鲁,是一个外族武夫……”

    “知道,知道。”杨彪一听,就连连摇头。“那罗马终究是蛮夷,连该有的防范之心都没有,居然被一个奴隶篡了位,真是可笑之极。”

    “我还听说,这塞维鲁的经历与董卓相似,原本是一名边将,后来拥兵自重,又以武力争取帝位?”

    杨彪反倒有些诧异。“还有这事?我倒是第一次听说。”

    荀彧很失望。“杨公,如此良机,岂能疏忽。”

    “良机?”杨彪略一思索,便明白了荀彧的意思,随即笑道:“你是打算借此机会为党人正名,还是想为儒门发声?文若,如果我是你,我就不会这么干。”

    “为何?”

    “虽说以史为鉴,可以知兴衰。但罗马不过是蛮夷之国,岂能与我大汉相提并论?天子虽然对儒门的某些做法不满,却也没有否认儒门的价值。你又何挖空心思,要为儒门正名?就算是党人,天子也没有全面否决,收集资料,编《党锢列传》,也是为了弄清原委,并没有说党人就是恶人。”

    他顿了顿,又道:“你不会是因为郭图之死,对朝廷的做法不满吧?”

    荀彧眉头紧皱。

    昨天与天子见面,谈得不愉快。今天与杨彪见面,谈得又不愉快,让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想错了,否则怎么会如此艰难?

    天子英明神武,杨彪老成谋国,这都是有目共睹的事,他一向也这么认为。要他说这两个人都错了,只有他是对的,他真没这个自信。

    杨彪也看出了荀彧的动摇,放弃了今天就与荀彧深入探讨的打算。

    “文若,你也不用急。既来之,则安之。先四处看看,等其他人都到了,再讨论不迟。这一次,我们不怕花时间,一定要讨论个结果出来。”

    荀彧点头答应。

    杨彪又道:“过两天有荐书会,就在弘农王夫人的印坊,你参加吗?”

    “应该会去的。”荀彧有些心不在焉的说道。“杨公这里有罗马的资料么?我想多了解一些那个罗马皇帝塞维鲁。”

    “没有。你可以去兰台看看,那边资料最全了。”

    “多谢。”

    ——

    辞别了杨彪,荀彧转身去了兰台。

    兰台令史王粲很热情,拿出了不少与塞维鲁有关的资料。大部分资料都是最近刚收集到的。正如荀文倩所说,塞维鲁与董卓类似,篡位也是不久之前的事,相关的消息刚刚传过来。

    王粲与荀彧聊了一会儿,很自然地提起了钟繇。

    如今的兰台虽然不干涉政事,只专注研究学术,但他人在行在,朋友又多,消息还是很灵通的。钟繇在渤海仕途不顺,有意重返朝廷的事,他自然也听说了。

    作为曾在上党寄寓的游士,他想还钟繇一个人情。

    荀彧也有这个想法,只是不那么迫切。他已经和荀谌联系过,讨论过他们回朝还是出海的事。在他看来,汝颍人在朝中势力不弱,就算钟繇、荀谌等人回来,意义也不大,反倒可能引起天子的警惕,不如出海辅佐袁熙,自闯一番天地。

    荀谌回复说,他自己无所谓,但钟繇对袁熙极端不看好,不愿意在袁熙身上浪费精力。而且钟繇年经也大了,留恋乡土,宁愿返乡耕读,也不想出海。

    荀彧能理解钟繇的心态,但是如何才能让他返回朝廷,却是一个很棘手的问题。他原本想借着这次觐见的机会,向天子进言,结果一见面就谈崩了,根本没机会开口。

    看到王粲,荀彧突然觉得,或许王粲比他更适合出面。

第1140章 近朱者赤

    荀或没有直接和王粲说,只是将自己了解的情况转告王粲,并委婉的透露了钟繇的心态。

    王粲是聪明人,闻弦音而知雅意,知道荀或难办,要自己出面。

    他也没把话说死,只是说最近收集党人资料,有些事搞不清楚,正想和钟繇联络,看他能不能提供一些信息。

    荀或心领神会,顺势说起了党事。

    收集党人资料的事一直由兰台负责,但之前的兰台令史蔡琰是天子文胆,执行的是天子意志。如今由王粲继任,多少有些不同。

    王粲的祖父王畅与李膺、杜密齐名,并列八俊,是着名的党人魁首。

    由党人子弟来编着《党锢列传》,让很多党人都松了一口气,包括荀或本人在内。他们不觉得王粲是那种为了奉迎天子,刻意污蔑党人的人。由他主持的《党锢列传》至少能保持公正立场。

    由此可见,杨彪认为天子对党人没有恶意,也有王粲出任兰台令史的原因。

    王粲也深知这一点,并以此自许。

    他告诉荀或一件事,窦武的孙子窦辅找到了,人在零陵,不久前刚被举为孝廉。之所以在零陵,是因为窦武的弟子胡腾。

    胡腾是桂阳人。窦武被杀时,胡腾带着窦辅逃出洛阳,隐居在零陵。中平元年,黄巾起,党禁解,胡腾却没有急着回朝,甚至没让窦辅露面。直到骠骑将军张济回朝,丁冲主事,胡腾才觉得安全了,带着窦辅露面。

    荀或很兴奋。

    “天子听说窦辅的事,有何反应?”

    王粲眨眨眼睛。“没什么反应,只是问了几句。”

    荀或有些失望,却也没有多说什么。他能理解天子的反应,毕竟窦武被杀就是在孝灵帝登基之后不久的事。就算孝灵帝当时年幼,为曹节所欺,后来年岁渐长,依然不肯解禁也是事实。

    如果不是黄巾之乱,党禁也许一直不会解。

    而黄巾起事与党锢解禁之间的关系,荀或也一清二楚,知道这个事不宜多提,以免刺激了天子,弄巧成拙。

    向王粲借了与塞维鲁有关的资料,荀或回到住宿,抓紧时间翻了一遍。

    西域的资料都是翻译过来的,文本质量参差不齐,还夹杂着许多拗口的名字,很容易搞混。即使以荀或的聪明,消化这些资料也用了大半天的时间,直到华灯初上,荀文倩等人兴高采烈的满载而归。

    见荀或在翻阅塞维鲁的资料,荀文倩没多说什么。反倒是窦辅的事,她有不同意见。

    与荀或认为天子反应冷澹不同,荀文倩觉得天子已经很宽容了。

    理由也很简单,现在举孝廉的要求很高,以窦辅的能力,大概率是不符合孝廉的标准的。天子没有多问就批准了,正说明他网开一面,愿意给窦家一个补偿。

    以窦武当年做过的那些事,天子真想旧桉重查,有的是办法将窦武钉死,永世不得翻身。

    天子对外戚很反感,对所有的大将军都没好印象,这是大家心知肚明的事。

    窦武号称三君,他真对得起这样的称号吗?

    看着咄咄逼人的荀文倩,荀或目瞪口呆。

    荀文倩没有多留。她带来了唐夫人邀请天子出席荐书会的请柬,要去隔壁见天子,还有些事要与皇后商量,今天就不住在这边了。

    看着荀文倩离开,荀或才反应过来,指着荀文倩的背景对妻子唐氏说道:“这真是我们的女儿吗?”

    唐氏知道他想说什么,苦笑道:“是你的女儿,只是近朱者赤罢了。”

    荀或深以为然,却还是提醒妻子。“这话可不能随便乱说。”

    “这可不是我说的,阿妹也这么说。”唐氏将与唐夫人相见的事大致说了一遍。对荀文倩的变化,她们意见一致,都觉得荀文倩自从与皇后伏寿一起管理织坊之后,心态就变了很多,甚至与之前大相径庭,判若两人。

    伏寿没有这样的影响力,能影响她的只有天子。

    在荀文倩之前,受天子影响的人也是一个两个,最典型的是蔡琰。

    提到蔡琰,唐氏的神情便有些古怪。只是不管荀或怎么问,她都不肯说。

    ——

    荀文倩来到隔壁院子,刘协还没下朝。

    年关将近,朝廷的事务也多,即使刘协不直接管理,仅是听各府寺汇报、协调也要花不少时间。

    皇后伏寿也刚刚忙完,见荀文倩过来,便让人取出两只箱子。

    “这是你的年终赏赐。”伏寿笑眯眯地说道:“别人都领走了,就剩你了。”

    荀文倩打开箱子看了一眼,多少有些惊讶。箱子里摆满了精美的织锦,最上面铺了一层金饼。粗略的估计一下,这两只看似不大的箱子至少值五十万钱,远远超过了她的预期。

    “这么多?”

    “是你应得的。今年织坊的效益好,你是首功。如果没有你协助,仅凭我一人,不知道会累成什么样子。”

    “殿下言重了。”荀文倩客气了几句,得知坊里的年终赏赐都不菲,便也收下了。

    “后天印坊开荐书会,唐夫人邀请殿下与天子一起与会。”

    伏寿接过请柬,看了两眼,有些遗憾。“要是蔡令史在就好了,这样的聚会,她最在行。我这点学问,哪敢评价别人。去了也是个摆设,还是算了,你去就行了。”

    “谁说的?”刘协从外面走了进来,接过话头。“你们主持的织坊如今可是最赚钱的工坊,实力比印坊还要强上三分。今年被印坊抢了先,明年还能落后吗?你不仅要去,还要悬赏,不能被印坊抢了风头。”

    荀文倩掩唇而笑,伏寿也笑着迎了上去,一手递过请柬,一手接过刘协的大氅,顺手交给大桥。

    “陛下让我去,我便去。陛下说要怎么悬赏,我便怎么悬赏。只是去印坊参加聚会,还要抢印坊的风头,怕是不合适吧?印坊坊主可不是普通人,是陛下的嫂嫂呢。”

    “嫂嫂的风头便不能抢?”刘协就坐,就着灯光,看了一眼请柬,着重看了后面列举的备选书目,摇摇头,将请柬轻轻丢在桉上,眉头轻蹙。“就这?”

    “陛下觉得不妥?”伏寿、荀文倩不约而同的问道。

    她们都看过书目,没觉得有什么问题。

    “全是经史文章,未免乏味。”刘协若有所思,想了片刻,又道:“文倩,你明天去一趟印坊,给唐夫人带一份书目,再增加一些宾客。”

第1141章 他山之石

    荀文倩立刻说道:“陛下,臣妾以为不可。”

    “哦?”刘协诧异地看向荀文倩。

    伏寿也有些意外,荀文倩今天的表现与以往不同,态度很鲜明,不像以前,说话都藏半截,剩下的靠你猜,以免授人以柄。

    “这是第一次荐书会,原本是王粲等人的私人聚会,印坊只是提供赞助,为印坊扬名而已。以私而言,印坊也不宜过份干涉聚会的议程。以公而言,既是第一次,难免有不同全处,不宜求全责备,只要不犯成法即可。”

    刘协想了想,觉得有理,又转头看向伏寿。“皇后以为呢?”

    伏寿笑道:“荀贵人熟悉形势,见识过人,臣妾一向是佩服的。”

    荀文倩连忙谦虚了几句,灼灼的目光却还是落在刘协身上。

    刘协斟酌了一番,接受了荀文倩的建议。

    凡事第一次都有些粗糙,不能要求太高。非得按自己的要求来,只会让唐夫人为难,还有可能让王粲等人失去积极性,以后不办了。

    尽管如此,他还是有些自己的想法。

    “你们都去看看,增涨见识,将来有机会也可以自己赞助一些类似的聚会。要说有钱,织坊可比印坊强太多了。”

    伏寿附和道:“陛下说的是。印坊有教化的责任,多说些经史也未尝不可。织坊却是为了经济,大可直接一些,专门赞助相关技术。”

    刘协看了伏寿一眼,哈哈一笑。

    经过大半年的织坊管理,伏寿不管是说话还是做事都自信多了。

    “就依你们。”

    “谢陛下。”

    说完了荐书会的事,刘协又问了一下织坊年终赏赐的事。

    伏寿将大致情况做了个汇报。

    今年织坊的效益好,根据刘协的意见,她对织坊的匠师、工人们普遍厚赐,等级高的多发半年薪酬,最少的也能多一个月的薪酬。

    与管理岗位不同,对技术岗的赏赐更厚,有些技术特别好的匠师拿到了等于一年的薪酬。因为数量巨大,只能用黄金发放。当数十枚金饼摆在他们面前时,很多人都惊呆了,现场效果拉满。

    不出意外的话,这样的消息很快就会传遍全城,明年扩产招工时会有更多的人来应聘。

    对宛市来说,这两天也会迎来一个采购热潮。

    各工坊都在陆续发放年终赏赐,匠师们手里有了钱,肯定会大肆采购。包括织坊生产的高档织品在内,都会迎来一波爆发。

    刘协一边听一边点头,高兴之余,又有些担心。

    工商业的确能够快速致富,但工商业吸引了太多的人口必然导致农业生产受到影响。眼下本就存在户口不足的问题,不加控制的话,粮食会出现短缺的问题。

    “农学堂有回复了吗?”

    荀文倩摇摇头。“没这么快,这两天都要过年了,谁有心思研究学问。我估计年后会有人来,特别是那些返乡探亲的。回长安时,顺便从这里经过。”

    虽然知道荀文倩说得有理,刘协还是有些着急。

    农业是根本,化肥是农业根本。早一天研究,早一天出成果。

    不过事已至此,他也不能逼得太紧。

    三人说了半晌,才各自洗漱、休息。

    ——

    并肩躺在床上,刘协问起了荀或的事。

    荀文倩也不瞒着,将荀或正在研究塞维鲁的事说了一遍,最后问刘协道:“这塞维鲁有什么好研究的?”

    刘协没有立刻回答。

    他大概能猜到荀或为什么研究塞维鲁。实际上,他也对塞维鲁的事比较上心,希望有人来做深入的研究。荀或有这个兴趣,他求之不得。

    经过这几年的资料收集,他对罗马的情况已经有了大致的了解,越研究越觉得大汉与罗马的相似之处甚多,而塞维鲁就是罗马版董卓。

    董卓出自凉州,塞维鲁出自阿非利加行省。

    董卓出身行伍,百战余生。塞维鲁是骑士之子,从小就在战场上出生入死。

    董卓以边将入京,控制朝堂,塞维鲁则以武力夺权。

    区别只是董卓失败了,遗臭万年,塞维鲁却成功篡位,成了罗马皇帝。

    这里面除了大汉的皇位更注重血脉传承,异姓篡位难度更大,而罗马却没有这样的障碍之外,还有一些其他更重要的原因。

    比如罗马的公民教育远不如大汉普及,没有坚实的庶民阶层。

    并峙于东西方的两大帝国虽然从规模、人口上差距不大,但成份却千差万别。罗马帝国的行省与大汉的州郡看似相同,实质上完全不是一个概念。

    大汉的州郡也有割据倾向,罗马的行省则天然就有离心力。

    而罗马的公民数量也远不及大汉的庶民户口。即使是迫于压力,不得不给予一部分外族公民身份,罗马的主体人口仍然是奴隶,公民占比很少。

    相应的,受过基础教育的人也非常有限,整体文化水平不高。

    相比之下,大汉虽然也有奴隶,比例却不大,而且教育普及程度比罗马更高。

    这也从另一个角度证明了刘协的理论:人民才是帝国的根基。

    “既然他有兴趣,那就好好研究。”刘协展开手臂,将荀文倩搂在怀中。“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令尊这块美玉,的确需要琢磨琢磨了。”

    荀文倩仰起头。“陛下,我可以将这句话转告他么?”

    “当然可以。”刘协笑道:“如果他愿意的话,可以在宛城多留一段时间。”

    “那我明天一早就转告他。”

    “那倒不用着急。他是成年人,而且是成名已久的名士,不是什么也不懂的孺子,你要对他有信心,相信他自己能有所发现。”

    刘协想了想,又道:“何顒说他是王左之才,我却对他有更高的期望。”

    “什么期望?”

    “皇帝之手。”刘协嘴角挑起了一抹笑意,脑海里浮现出神剧里的那只小金手。

    那只小金手简直就是个诅咒,胸前佩过这只小金手的几乎都没有好下场,不是被人下毒,就是被人斩首。不是被亲爹嫌弃,恨不得杀之而后快,就是被逆子刺杀,很没尊严的死在厕所里。

    大汉的丞相虽然没那么悲摧,却也同样是个高危职位。尤其是英主在位时的丞相。不是碌碌无为,就是不能善终。

    帝与相,既是合作伙伴,又是竞争对手,相爱相生,至死不休。

    “皇帝之手?”荀文倩心中一动,爬了起来,伏在刘协胸口。“陛下是说司徒?”

    刘协摇摇头。“不,是丞相。”

    荀文倩倒吸一口冷气,抬手掩住了嘴,眼睛瞪得熘圆。

第1142章 可以攻玉

    丞相与司徒虽然都是治民,区别却很大。

    丞相是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掌兵权的太尉名义上与丞相并列,实际上却要稍逊一筹,只能与被称为副丞相的御史大夫比肩。

    在汉初行丞相制的时候,由太尉转丞相是升迁,官至丞相才是真正的位极人臣。

    即使是董卓这样的武夫也清楚这一点,所以在他有篡位野心的时候自任相国。

    相国就是最初的丞相。秦时称相邦,汉代为了避汉高祖刘邦的讳,改称相国,后来又改称丞相。

    光武帝延续了西京末年的司徒制,不设丞相,就是要抑制相权,增强皇权。

    深知刘协对兵权重视的荀文倩当然不会天真的相信刘协会恢复汉初的制度,让荀或担任丞相,却能看出刘协对荀或的期望很高,丝毫不亚于杨彪父子。

    仅是这个态度,就足以让她心花怒放。

    如果天子对她没有足够的信任,不可能有这样的表态。

    “谢陛下。”

    “你也不要急着谢我。”刘协抚摩着荀文倩光滑的肩膀。“令尊年过不惑,习气已深,又以党人自居,想改弦易张绝非易事。正如旧刀,不入炉重炼,怕是难以锋芒。你既要有耐心,又不能掉以轻心,该提醒的时候还是要提醒,不能让他钻了牛角尖。”

    荀文倩笑道:“臣妾哪有这个本事,还是请陛下出面点拨点拨吧。他虽然固执,对陛下还是佩服的,尤其是这两年,河东、河南的施政经历已经足以证明陛下高远,不由得他不服。”

    “巧言佞色鲜矣仁。”刘协点着荀文倩的鼻尖,开了个玩笑。

    “臣妾只是实话实说罢了。”荀文倩皱皱鼻子。

    次日一早,荀文倩赶到隔壁院子,与父母共进早餐。

    她向荀或转达了刘协的意思。

    虽然没说刘协希望荀或能成为皇帝之手的戏言,但她明确的说,天子希望你能认真研究一下塞维鲁的历史,与董卓做个对比,并从中吸引教训。

    如果有必要,可以在宛城多留几天。

    荀或心领神会。

    天子不反对他研究塞维鲁,反而要他深入一些,不要浮于表面,说明天子也对此人的事迹有些感情。他们可能在细节上的有分歧,在以史为鉴的理念上却是一致的。

    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天子虽然对他之前的回答不满意,却没有因此放弃他,还对他寄予厚望。

    这对他无疑是个安慰。

    见荀或阴了几天的脸露出笑容,唐氏也松了一口气。

    荀文倩顺势又劝荀或,虽然读书很重要,但实地考察也不可或缺。你难得来南阳,又恰逢新年,一起去见见宛城的繁华景象,能增加纸上见不到的人间烟火,也许会让你感触更深。

    说着,她又命人取来一些钱,一部分交给母亲,一部分留作今天出去购物的开销。

    昨天皇后给的年终赏赐大部分都在这儿,她只留了三分之一。

    得知仅是年终赏赐就有五十万之钜,荀或也颇有惊讶。他知道今年的形势不错,各府寺不仅发了全俸,还有赏赐,但荀文倩作为一个织坊的管理者,年终就能拿五十万赏赐,还是让他大出意外。

    经过仔细询问,得知荀文倩能拿到这么多赏赐并不是因为她的贵人身份,而是织坊效益好,就连最普通的工人都有一个月的薪酬五六千钱,荀或更是咂舌。

    惊讶之余,荀或又有些担心。

    工坊这么挣钱,必然导致更多的劳动力离开土地,进入工坊。

    如此一来,难免有土地抛荒,粮食如何保证?

    荀文倩听了,不禁笑道:“你和天子还真是想到一起去了。不过天子有办法解决,你可有办法?不会又是重农抑商那一套吧?”

    被女儿当面调侃,荀或多少有些不快。

    “朝廷施政,自有章法,岂是你能置喙的。不重农抑商,又能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再者,重农抑商又岂是只为粮食着想?商人行走天下,难以管制,本就是最容易生乱的一类人,市场更是藏污纳垢之地,奸宄为伍,倚仗财力,交通王侯,干涉政务……”

    荀文倩抬手求饶。“阿翁,我错了,我不该不自量力,和你争论这些大事。”

    荀或自觉失态,摆摆手。“我没有这个意思,只是想告诉你,重农抑商之所以施行这么久,自有其不得已处。就算要调整,也不能轻率从事。你刚才说,天子有办法解决?”

    荀文倩随即将刘协要她与石韬等人联系的事说了一下。

    刘协解决粮食安全的问题很直接:提倡农学,发展相关的技术,提高粮食产量,降低劳动强度,使同样的人能耕种更多的土地,生产更多的粮食,而不是将劳动力限制在土地上。

    最终目的,是让更多的人脱离土地,从事更有价值的事务。

    农业是根本,但只有农业是无法发展的,工业、商业能产生的价值更高。只有大力发展工商,百姓才能富,国家才能强,华夏衣冠文明才不会被蛮夷欺压甚至毁灭。

    有问题不可怕,想办法解决就是了,不敢正视问题才可怕。

    对荀文倩言语间的轻狂,荀或很不满意,但是看看摆在眼前的巨款,他又觉得底气不足。他身为河南尹,主政一郡,辛苦绝非一个织坊可比。可是他能拿到的年终赏赐却不及荀文倩一半,更别说河南尹府的掾吏了。

    一个普通掾吏,比不上织坊的一个普通工人。

    河南尹去年的赋税收入,也不及织坊去年的税收。

    这就是农业与工商业的差距。太史公早就说过,以贫求富,农不如工,工不如商,至今还是至理。

    所以,向后退是不可行的,还是天子的方法更可取。

    利用技术的力量,提高农业水平,在更多劳力的情况下,保证粮食的供给。

    而这样的技术,不仅对户口有余的有用,对户口不足的河南更有用。

    “硝石能提高粮食产量?”

    “天子说有这个可能,毕竟硝石就是从人畜粪便中提取的,说不定就是肥料的精华……”

    荀俣皱着眉头,叫了起来。“姐姐,正吃饭呢,你能不能别提这么恶心的东西?”

    “有什么恶心的?”荀或忍不住笑骂了一句。“你吃的每一粒粮食,都是……”

    “我不吃了!”荀俣扔下快子,捂着耳朵,准备逃离。

    荀文倩起身,拉过荀俣。“好了,好了,我带你去宛城最好的饼店,请你吃真正的胡饼。”

第1144章 肺腑之言

    听荀文倩一说,荀或才知道唐夫人虽然邀请了天子出席荐书会,却不希望他公开露面。

    这很离谱。

    更离谱的是,天子居然答应了。

    荀或再三确认,才排除了自己听错的可能性。

    想想自己奉司徒之命,赶来宛城议事,事先天子也不知道,事后也没说什么,荀或慢慢也接受了这个事实,庆幸之余,又有一丝惭愧。

    天下太平,朝廷已经没生存危机,天子却初心未改,失志为华夏衣冠寻路,为儒门的重生殚精竭虑,为此不惜向士人让步。

    与此相比,自己放下不党人的颜面,踌躇不前,着实不够大气。

    “天子还要你买衣服?”荀或加快脚步,跟上已经走到一家成衣店的门口。

    这家成衣店门面不小,里面摆着一张长长的木桌,一个中年女子正在裁剪衣料,手法熟练,快得荀或来不及看。几个年轻女子坐在一旁缝衣,同样运针如飞。一旁的角落里,一个年轻男子正用熨斗熨衣,雾水缭绕,呲呲作响。

    沿着墙,挂满了已经完工的衣服,衣色鲜亮,光滑整齐。

    荀或刚刚买过衣服,但他是站在门外等,没有进去看,也没留意荀文倩为什么能买到现成的衣服,而不是买了布料回去自己做。此刻看到这些,这才恍然大悟。

    “还有这样的店?”

    “宛城的新事物。”荀文倩轻声笑道:“阿翁小声点,要不别人一听就知道你是外地人,讲价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荀或目光一扫,便发现正在裁衣的中年女子正好转过脸来,满面笑容。

    “几位客人,想买些什么样的衣服?”

    荀文倩一边看挂在一旁的衣服,一边说道:“年轻士子,二十出头,高七尺六寸,身材匀称。嗯,长年习武,比较结实,要稍微宽松一些,布料厚实一些。”

    “夫人好福气。”中年女子奉承了一句,随即将荀文倩领到一个衣架前。“夫人看这些如何,可有喜欢的颜色?”

    荀文倩一边检查衣服,一边和中年女子讨价还价,没多久就说定了两套成衣,共四百五十钱。

    中年女子命人包好衣服,顺手递给了已经拎了两个布袋的荀或。

    荀或愣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这是将他当作随从了,不免有些哭笑不得。

    他甚至不太明白手里的这两个布袋是什么时候接过来的。

    荀文倩母女也笑了。

    唐氏有些不好意思,要将布袋取过来,自己提着。荀文倩却道:“由他提着吧,累了就让小弟换。他平时那么忙,也难得陪你,今天就让他出点力。”

    “胡说。”唐氏斥道,却缩回了去取布袋的手。

    出了门,荀文倩凑在唐氏耳边说道:“没什么,天子平时也常帮我们拎东西的。”

    唐氏一愣,看看说是无比自然的荀文倩,又看看荀或。

    荀或说道:“行了,我提着吧,反正也不重。”他回头看看成衣店。“这样的店铺多么?”

    “多,你待会儿看看就知道了。”

    “人自有高矮胖瘦不同,如何能合身?”

    “人虽有高矮胖瘦不同,但匀称的身材还是很多的,只要按一定的程式制衣,就能满足大部分人的要求。这样批量制作,成本更低一些,而且立等可取,也能节省时间,特别是对外地人最方便。有什么不合身的,当场就能改。”

    “比买了衣料自己做还便宜?”

    “差不多。只是如今宛城女子只要不笨不懒,都可以找到事做,赚更多的钱,没人愿意再浪费时间裁布作衣了,直接买更省事。哦,对了,我听说有人发明了一种可以缝衣的机器,虽然只能缝一些直缝,但是速度快,很受欢迎。”

    荀或听得目瞪口呆。还有能缝衣的机器?

    “哪儿有这种机器,我想看看。”

    “我也不清楚,要去问一问。”荀文倩四处张望着。“最初是在军服作坊出现的,一直不为人所知,最近才流入市场。因为成本不菲,不是小店能够用得起的,要到最大的店才能看到。”

    荀或逛了大半天街,虽然没看到能缝衣服的机器,却也亲眼见识了宛城的繁华。

    他非常兴奋。

    宛城的繁华固然离不开雄厚的基础,但更关键的因素却是技术。

    发挥技术的潜力,可以生产出更多的商品,也能让百姓赚到更多的钱。而百姓有了钱,反过来又可以购买更多的商品来改善自己的生活,进而使大量的商品母须远销,在本地就能出售大半。

    这些都不是宛城特有的条件。宛城可以,其他地方也可以。

    就算比不上宛城,也能大幅度地改善当地的经济。

    如果大汉所有的郡县都能这么做,十年之后的大汉将会是何等富强?

    荀或不敢想,却又忍不住的去想。

    他一夜没睡好。第二天一早起来,看着铜鉴里的黑眼圈,他有些无奈。

    换上新买的衣服,准备带着妻儿一起去印坊的时候,荀文倩赶过来说,天子邀他同车。

    荀或没有推辞,立刻赶到隔壁院子。

    刘协站在院子里,身上穿的正是荀文倩昨天在成衣店买的新衣。不得不说,荀文倩的眼光很准,这件衣服穿在他身上非常合身,简直像是定制的。

    看到荀或,刘协张开双臂,转了个身。

    “荀君觉得如何?像个士人吗?”

    荀或微微一笑。“陛下文武兼备,通古今,辨然否。陛下不为士,天下还有几人堪为士?”

    刘协眼神微闪,莞尔一笑。“荀君这是食人嘴短么,说得这么好听。”

    “岂敢,臣这是肺腑之言。”

    “这样的肺腑之言,我爱听。待会儿在车上,荀君再多说几句。”

    “唯。”

    看着两人半真半假的逗趣,荀文倩心中欢喜。

    荀或与天子多次见面,但气氛这么和谐的时候却不多。尤其是最近这两年,荀或不满天子的做法,天子也不满荀或的态度,两人见面的时候分歧多于统一,经常不欢而散,让她很难处理。

    “行了,时间也不早了,你们就出发吧,别让唐夫人等得太久了。”

    刘协欣然答应,与荀或一起出了门,上了准备好的马车。

    站在车外的散骑孙权刚准备关门,刘协又探头出来。“仲谋,你不要随行。”

    孙权一愣。“陛下?”

    “你这样子,往那儿一站,别人就知道我来了。”刘协摆摆手。“放你一天假,你要是想去,就自己去旁听,不要跟着我就行。”

    孙权恍然,尴尬地摸摸脑袋,施了一礼,欢天喜地的走了。

第1143章 更进一步

    荀或进城时就见识过宛城的繁华,尤其是沿街鳞次栉比的店铺,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身在其中,感受又与坐在马车上远观大有不同。

    用荀文倩的话说,就是烟火气。

    原本为了不暴露身份,荀或还不顾荀文倩提醒,特意换上了一身俭朴的衣服。等到了街上,他才意识到自己弄巧成拙了。

    他穿得太俭朴了,显得有些寒酸。当荀文倩拉着唐氏进了一家饰品店挑选首饰时,他站在路边,竟被人当作流落在此的外乡人,有人过来问他师从何人,研究什么学问,愿不愿意做个宾客。

    托不俗的相貌之福,总算没被人当作乞丐。

    等荀文倩闻声出来,那人见荀文倩一身衣服虽然谈不上奢华,但举止之间自有雍容,知道自己误会了,连忙道歉离开。

    荀或很尴尬,荀文倩却忍笑忍得很辛苦。

    唐氏也有些无语,后悔当时没听荀文倩的话,一起劝荀或稍微穿得好些,以至于现在荀或跟在他们身边就像个仆从。

    “宛城的百姓这么富吗?”荀或看着四周,轻声问道。

    “宛城本来就富,如今行新政,兴工商,税赋为天下之首,百姓有点钱不是很应该吗?”荀文倩坦然说道:“这就是天子要的王道。不管是谁,只要不懒不残,就母须为生存担忧。若能上进,还能过得更体面一些。”

    “这就是王道了?”

    “如果按照孟子的标准,这不是王道是什么?当然了,孟子是五百年前的人,标准难免低一些。”

    “……”荀或扭头瞪了荀文倩一眼。“你还真是大言不惭啊。”

    荀文倩毫不畏惧的回视。“阿翁若是不信,不妨随便问几个人,看看有几家七十岁的老人不能衣帛食肉,哪家不能保证温饱,哪家的孩子读不起书。”

    荀或欲言又止。

    以眼前的景象而言,就算荀文倩说的有些夸张,大体情况应该是没错的。除了黄巾之乱和董卓时西凉兵劫掠,南阳已经有十多年没有经历大的战事,基础本来就好。这两年推行新政,发展势头更勐,甚至比天子亲自坐镇的冀州还要略胜一筹。

    户口多,农业基础好,工商发达,想不富都难。

    眼前的繁华还只是开始,没人能猜到将来会达到什么样的高度,只有一点可以确定:肯定会超过之前的全盛时期。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天子重视教化,重视实学。有了技术的加持,宛城才能发展这么快,将来的前景也必然更加喜人。

    土地的数量是有限的,但人的才智是无限的。

    对技术所能带来的效益,他有切身体会。

    硝石能不能提高粮食产量,他不肯保证。农具的改进会大大降低耕作的辛苦,却是已经得到证实的。

    因为同乡的关系,石韬等人有什么新发明都会先通知他,或者干脆在他的辖区内试验。去年他们搞了一种新犁,只需一人一牛就能耕地,效率比之前需要两头牛的旧犁还要高。

    河南能以那么少的户口跻身郡国中流,新犁功不可没。

    荀或一开始也不相信只是形制的改变就能带来这么大的效益。后来亲眼见识了新犁势如破竹的破土,他才知道石韬等人为什么那么自信。

    如果硝石也能发挥类似的任用,亩产提高两三成肯定没什么问题。

    走在人群中,荀或陷入了沉思。

    一家四口逛了半天街,品尝了不少美食,顺便买了过年要穿的新衣。

    宛市商品品类齐全,花样繁多。因为可供挑选的余地大,价格也公道。按照荀文倩的说法,属于大部分人都能买得起的程度。

    荀或大开眼界。

    “天子说,这才是真正的王道。”荀文倩说道,随即又补充了一句。“个别人富可敌国,大多数人没有立锥之地不叫富,那叫为富不仁,是取祸之道,不能长治久安。”

    荀或瞅了荀文倩两眼,觉得她话里有话,意有所指。

    不过他不得不承认,这说法是符合儒家思想的。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是夫子所道,天子只是更进一步。

    黄巾之乱之所以引发那么大的冲击,有很大一部分因素是因为兼并引起的贫富不均,无法凭自身劳作解决温饱的百姓实在太多了,只有要有登高一呼,就像火星落到了柴堆上一样,瞬间燃起熊熊大火。

    党人事先没想到会这么严重,否则也不会与张角往来。

    那时候党人眼中只有朝廷的背信弃义,只有天子重用阉竖引发的不忿,坚信自己站在正义的一方,根本没想到自己也是祸乱之源。

    他们玩火自焚,引来了十余年的大乱,险些倾覆大汉。

    如今回头再看,要说一点愧疚也没有,显然不是事实。

    只不过作为党人的一员,而且是其中的俊秀,要他当众承认党人错了,也不太现实。

    “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看来天子的王道不仅师从孟子,还直接追朔到了夫子,可喜可贺。”

    荀文倩思索片刻,说道:“准确地说,他对这句话只认可一半。”

    “一半?”

    “虽然没听他亲口说过,但是按照我的理解,他不认为寡和贫就能接受。如果只是满足于均和安,却不能解决寡和贫的问题,不能称为王道。儒门之失,正在于此。”

    荀或沉吟了良久,默默地点了点头。

    这其实也不是什么新鲜观点,儒门之中便有不少人持这样的观点。他们重视民生,鼓励农桑,推崇教化,和天子现在做的差不多。

    这些人有个共同的名字,叫循吏。

    只是循吏大多是埋头干实事的,不喜欢党人、名士那一套作派,所以大多名声不显。

    曾几何时,他也曾对循吏不以为然,觉得他们境界不高,只能做些庶务,不足为社稷之臣。施政一方还行,位至三公就力有不逮了。

    最典型的就是昭宣时的颍川太守黄霸。

    现在看来,他错得实在离谱,踏实勤政的循吏才是王道的践行者。

    荀或突然想起了南阳郡学中的那些画像。

    他隐约听人说过,天子看那些画像时,在杜诗的画像前停了好一会儿,还提到了杜诗发明的水排。因为那个原因,消失多年的水排如今重现于世,而且不断改进,对南阳铁官的产量提升起到了重要的任用。

    “明天天子要去印坊吗?”荀或问道。

    “当然要去。”荀文倩忽然想起来一件事,一拍额头。“差点忘了,我要给他买两件常服。他明天不能正式露面,只能旁听。”

第1145章 开诚布公(求月票!)

    荀或看着孙权的背影,沉默了片刻。

    “他就是孙坚的次子,孙策的弟弟?”

    “嗯。”刘协点点头,在坐位上坐好。虽然马车很宽敞,他却有些不习惯。

    这些年,他出门一般都是骑马,很少坐车。今天应唐夫人的要求,以士子身份去旁听荐书会,他只能坐车。

    “陛下对身边的郎官称字而不是呼其名?”

    见荀或神情严肃,刘协愣了一下,随即笑了。“习惯了。”他想了想,又正色道:“荀君,散骑不是普通的郎官。在朝时,他们是我的贴身卫士。在战场上,他们是我的最后一道保障。将来外放,他们是坐镇一方的将领。这样的人手握生杀之力,尊重人、受人尊重都是应该的,否则就可能对生命失去应有的敬畏,凭借着武力肆意妄为。”

    荀或恍然,轻轻地点了点头。“陛下所言,令人茅塞顿开。人并非天而无礼,之所以野蛮成性,还是教化不足。如果所见所闻都是以武力为尊,当他自己手握武力的时候,的确很难对生命心存敬畏。”

    “不仅是武力。”刘协纠正道:“准确的说,是权力。张俭杀侯览全家时,凭借的就是权力,而且是无形的权力。一个督邮,以为自己手握正义,就可以破家灭族,这种想法简直是骇人听闻,令人毛骨悚然。”

    荀或眉头皱得更紧。“侯览祸国殃民,难道不该杀?”

    “该杀,但不能这么杀。”刘协澹澹地说道:“他真要是能像李膺一样杀人之后坦然入狱,舍身取义,我敬他是条汉子。杀人之后就逃,是觉得正义很便宜,不需要成本么?我很想问一句,如果他知道自己逃不掉,还敢不敢杀人?”

    荀或沉默不语。

    这个问题,他也曾经考虑过。

    虽然同是党人,但他并不赞同张俭的做法。一是杀人过于轻率,二是逃亡牵连太广,不仅使儒门损失太大,而且引起了皇帝的警惕。

    党锢兴起,与此事有莫大的关联。

    原本对士人议政还能保持一丝宽容的孝桓帝发现士人结党,竟能无视朝廷律法,不顾自身安危,掩护一个杀人犯千里潜逃出塞,感受到深深的恐惧,转而对党人进行严厉打击。

    党锢一起,皇帝与党人之间的仇越结越深,渐成水火不容之势。

    意识到自己和天子的对话也有一开始就激化的可能,荀或咽下了不逊之词,刻意缓了语气。“所以陛下坚持以法治国,有法必依?”

    “然。”刘协微微颌首,也缓和了语气。“法是什么?法是朝廷与天下臣民的约定。既是约定,就应该遵守,不能轻易破坏。人无信不立,国无法岂能安?万不得己,以不法应不法,不是不可以,但你指望一点代价也没有,恐怕不现实。”

    他停了片刻,明确地给出自己的态度。“所以,就此事而言,我敬重李膺,却不认同张俭。”

    荀或松了一口气。

    李膺是汝颍党人魁首,天子当着他的面表示对李膺的认可,就是表明态度,他是对事不对人,不会将党人一视同仁。

    虽然他对李膺的认可也只是指这件事而言。

    “那有法不依,或有恶法,又当如何?”

    “这是两个问题:有法不依,依法处理不依法之人即可。有恶法,则麻烦一些。”

    “如何麻烦?”

    “第一个麻烦,是如何界定法是恶法?第二个麻烦,是如何纠正恶法,使能去旧恶,而不生新恶。如果只是简单的一去了之,或者悬诸于壁,有法不依,绝非治国之道。”

    荀或脸一红,却装作没听见。

    天子这句话明显是“州郡记,如霹雳。得诏书,但挂壁”的变化。

    地方官员擅权,无视朝廷诏书,也是天子痛恨的党人恶习之一。宗承被逃归桉牵连,受到流放西域的严惩,都是天子意志的体现,也是对党人的警告。

    应该说,这个警告起到了作用。司徒、司空两府联席,召集相关人员议事,就是由此桉引发。

    天子知道他的来意,所以直言不诲,也是希望他能将这个意思转达给所有人,让他们不要产生不切实际的幻想。

    但是不是不说,天子的观点是慎重的。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家规尚不能轻易改动,国法又岂能儿戏,说改就改?

    是不是恶法,不能轻易下结论。修正法律,更要谨慎。

    “敢问陛下,如何才能避免恶法?”

    “在我看来,恶法也不能一概而论。”刘协放松了身体,靠在座背上,以手支额。“有些法是天生的恶,在制定之初就是为了作恶。这类法就不该存在,就算是事急从权,也该在完成使命后第一时间罢黜,否则必会反噬。”

    “比如?”

    “比如商鞅的耕战。”

    荀或屏住呼吸,片刻之后,又轻轻地吐了出来,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天子不赞成法家之法,这无疑是一个好消息。

    无论如何,没有人希望大汉重蹈亡秦的覆辙。很多人反对以法治国,本质上不是反对法,而是反对秦法。

    如果天子说的以法治国就是以秦法治国,那他就是拼了命,也要争上一争的。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样的恶法?”

    “时移事迁,不再适应形势之法。”刘协转头看向荀或,嘴角露出一丝笑意。“比如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这样的规矩在世卿世禄的春秋或许有其价值,如今已经不是春秋,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又何况大夫。”

    荀或尴尬地提醒道:“陛下,刑不上大夫不是大夫的特权,而是君臣相待以礼的体现。士可杀不可辱。士犯法,君可以赐死,不可以刑辱。”

    “我同意士可杀不可辱。但不可辱的不仅仅是士,还有庶人。四民皆士,天下为公,岂能再分大夫与庶人,区别对待?自然该一视同仁。荀君与二府诸君议事时,不妨将我这个观点提出,以供讨论。”

    他停了片刻,加重了语气。“王莽复古是什么结果,我想荀君也明白,不可重蹈覆辙。既要讨论新法,就该打开格局,破除成见,不可圈地自萌,在圣人划定的小圈子里打转,搞出一套看似冠冕堂皇,其实无法推行的条文来。”

    “唯。”荀或躬身领命。

第1146章 客随主便

    两人正说着,有人轻敲车壁。

    刘协将车窗拉开一条缝,露出童子郎何晏的半张脸。

    “陛下,印坊快到了。”

    “知道了。”刘协关上车窗,对荀或说道:“我们稍后提前下车,从侧门进去,尽可能不惊动其他人。印坊最近在扩建,侧门不能行车。”

    荀或点了点头,暂时中断了话题。

    车停了,两人下了车,在两个来迎的侍女引导下,经过侧门,进了印坊后院。除了荀文倩母女,只有史阿和另一个散骑剑士跟着,其他人以及车马都远远地离开了。

    唐夫人在后院等着,一见面就曲身行礼,向刘协请罪。

    刘协摆摆手。“嫂嫂是印坊主人,客随主便,理当如此。”

    唐夫人有点尴尬。怎么听,刘协这句话都有点赌气的意思。

    别人可以客随主便,天子可不是普通的客人。就算不上升到“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的高度,仅就印坊而言,天子也才是真正的主人。

    从当初提议到后来的经营,天子都是背后的推动力量。

    别的不说,如果没有邸报和教材这两个稳定的业务,她未必就能比别的印坊经营得更好。没有天子这个靠山,她也请不到王粲等人举行荐书会。

    “陛下此言,臣妾愧不敢当。”

    刘协正要再说,荀文倩笑道:“嫂嫂,你就不要纠结这些了,还是尽快安排落座吧。待会儿客人都来了,你一直不露面,可不合适。”

    唐夫人闹了个大红脸。

    荀文倩与她相处,一直是以母族的亲戚关系称她为小姨,现在却以夫族的亲戚关系呼她为嫂嫂,固然是将天子摆在父族前面,也是提醒她,天子待她可不仅仅是君臣之间的关系,更有家人的因素。

    “陛下,请。”

    唐夫人侧身前行,将刘协等人引到准备好的楼上雅间。这里有凋花的窗棱,可以俯视整个大厅,却不用担心被楼下的人看见。

    唐夫人又说,为了掩人耳目,避免有人猜到天子在此,她又请了几家的女卷,就安排在对面的房间。两个房间隔得比较远,只要不特意大声说话,里面说什么,没人可以听到。

    “都是谁家的?”荀文倩问道。

    “故太尉张温的遗霜,楼船校尉娄圭、假校尉黄忠的夫人,还有南阳本草堂名医张机的夫人,百草厅掌柜何咸的夫人……”

    唐夫人一口气报了几个名字,都是非富即贵,算是南阳大家族的代表。

    刘协点点头,从容入座。“嫂嫂去忙吧,不用管我。我和荀君还有事要谈。”

    唐夫人笑笑,亲手奉了茶,然后就退了出去。

    刘协端起茶杯,品了一口,对荀或说道:“荀君尝尝这茶,是你们颍川的茶,用新法炒制,外面可见不到。”

    荀或听了,微微一笑,也端起茶杯。

    自从茶叶大行其道,各种喝法陆续兴起,让人目不暇接。先是有奶茶,后有姜茶、花茶、糖茶,最近又有了什么作料也不加的清茶、苦茶。有煮的,有冲的,有泡的,各有其妙。各地不断有茶树发现,颍川虽然有山,却没听说有好茶。

    否则他一定会知道。

    他人不在颍川,却一直和家乡有联系,消息灵通得很。

    更何况唐夫人与他也保持着密切的联系,经常派人送一些新奇之物给他,其中就包括各地的茶。如果有好茶,他没有不知道的道理。

    仔细品了品之后,荀或不得不承认,这茶的确没喝过。

    “这是什么茶?”

    荀文倩说道:“嫂嫂自己种的茶,刚培育出来的。只有一颗茶树,产量也就二两。不送人,留着自饮的。”

    “她什么时候回颍川种茶了?”

    “上次探亲的时候,在嵩山发现的茶种。”

    荀或心中疑惑,没敢多说。

    唐夫人家在郾城,地处平衡,离嵩山不近。她跑到嵩山去干什么?能发现茶树,肯定不是在山脚下随便转一转这么简单。

    “陛下,好像是王粲的声音。”荀文倩低声说道。

    刘协凝神一听,果然听到了王粲的声音。

    王粲其实不适合多说话,他有点轻微的口吃,平时听不出来,一旦声音大了,或者辩论激烈,就会比较明显。

    他今天显然有些激动,在二楼都听得清楚。

    “诸君,今天聚在一起,可不是让你们来品尝印坊的香茗和点心。虽然我也承认,印坊的香茗和点心令人齿颊留香,难以忘怀,回去之后怕是还要想上几天。但是,我们不能满足于口腹之欲,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商量,这就是圣人之业。”

    原本喧哗的楼下安静下来,只听到“啪啪”的响声,应该是王粲拍打书页的声音。

    刘协看了一眼桉上准备好的文稿,不禁笑了一声。

    唐夫人做事很细心,备选的文章、书籍已经准备了一份,就摆在他们的面前,随时可以翻阅。想来楼下宾客的面前也是如此,王粲拍打的就是这些。

    “圣人有三不朽,立德立功立言。我等书生,不敢妄言立德立功,只能在立言上有所贡献。在座诸位,大多束发启蒙,春秋不辍,由《论语》、《孝经》而及五经,旁涉诸子百家,用功十余载,读过的书就算没有五车之富,一两车也是有的。”

    有人大声说道:“论读书之多,谁能和你王仲宣相比。前有蔡伯皆赠书,后有兰台之藏,经眼者,怕有万卷之巨,百车也装不下了吧?”

    众人纷纷大笑,言语间不乏对王粲的羡慕,但仔细品,又不乏戏谑的味道。

    书读得再多,如果不能把握其意,也就是个移动书库而已。对有过目不忘之能的王粲来说,这与其说是奉承,不如说是调侃。

    “刚才那人是谁?”刘协轻声问道。

    荀文倩皱着眉,一时猜不出来。

    何宴凑了过来,轻声说道:“若臣猜得不错,应该是潘濬。潘濬字承明,武陵汉寿人,师从宋忠,原本与王粲也有交情。后来因南阳郡学画像一事,对王粲有些不满,多次与王粲争辩。今天这样的盛会,他没有不来的道理。只是甫开场便如此激烈,倒是有些不寻常。”

    “为何不寻常?”

    “潘濬虽是书生,却好兵法,常说论战如用兵,当以静制动,后发制人。像这般一开口就咄咄逼人,不像他的作风。”

    何晏想了想,眼中露出一丝小小的兴奋。“除非……有援兵。”

    荀或在一旁听了,用眼角余光瞅了一眼何宴,眉头不经意的一蹙。

    何晏还没成年,就露出了好斗的习气,怕是受天子影响不浅。

第1147章 先声夺人(求月票!)

    刘协倚着窗棱,目光透过窗格,看向楼下的会场。

    不知不觉间,宽敞的大厅已经坐满了人,不少人挤在一起,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向王粲发难的潘濬不在堂上,在廊下。他算不上高大,但形容坚毅,的确有几分兵家的气度。或者说,有几分霸蛮之气。

    江南四郡属荆州,却常常被江北三郡,尤其是南阳、南阳人看作蛮夷。长沙、桂阳略微好一些,零陵、武陵山地多,民风剽悍,尤其如此。

    眼前潘濬的咄咄逼人更容易让人联想到江南人的霸蛮,可是在刘协看来,这却是一种勃勃生气。

    难怪潘濬后来会成为孙吴的名将。

    当然,这也让他想到另外一个问题:开发江南绝非易事。

    如果不能先摆平江南士人,很难实现对江南的深入控制,更别说开发了。

    也许这次应该趁着刘巴来参与二府议事,讨论一下这个问题。

    刘协用眼角余光打量了一下荀或。

    他知道刘巴入仕之初就是和荀或合作的,只是后来刘巴去关中担任大司农,和荀或就分开了。从两人的表现来看,很难说他们现在是否还像以前一样志同道合。

    而刘巴本人的名士习气也够重的。

    堂上,王粲朗声一笑。“承明,你说得有些夸张了。兰台书虽多,却也没有万卷之巨。兰台为天子藏书,可不是什么书都有资格入藏的。我们今天在此荐书,就是要选出值得更多人阅读、赏鉴,有资于治的着作。承明若有高见,不妨直言,若只是意气之争,玩笑之言,就没必要多说了,等会后饮宴时再谈不迟。”

    刘协嘴角轻撇。

    王粲棉里藏针,以攻为守,看来最近研究西学颇有进益。

    西方推崇的古希腊哲学中,有很大一部分就是为辩论为生,比如逻辑学。

    在喜欢打嘴炮这一点上,东西方其实没什么区别。要说有区别,可能就是东方人受儒家影响比较深,很难跳出儒家五经这个圈子,有画地为牢的局限。西方人更朴素些,论点、论据更接近于自然。

    当然东方也有类似的学问,比如《墨子》,以及最近比较火的《论衡》,与儒家内部单纯的辩经不同,更多的关注自然现象。

    蔡邕是研究《论衡》较早的学者之一,王粲既是他的弟子,又有他的藏书,想必在这方面下了不少功夫。

    不出所料,潘濬虽然来势汹汹,却被王粲这一招以柔克刚化解,气氛为之一滞。

    不过他并没有就此罢休,随即又说道:“以令史之见,什么样的文章、着作才算有价值?有资于治又是什么样的标准?五经算不算?”

    “五经自然算。”王粲的声音中露出些许不快。

    刘协也有些不爽,他已经猜到潘濬要说什么了。他转头看向荀或,嘴角轻挑。“荀君,为礼法举大旗的人来了。”

    荀或没说话,心里却有些复杂。

    宋忠是荆州大儒,五经皆通,礼学也不例外。刘表在荆州兴学,主要倚仗的就是宋忠、綦母闿二人。潘濬既是宋忠弟子,想必学问不俗。

    只是宋忠之前因为历任太守画像事件,与天子发生过冲突,而王粲态度鲜明地站在了天子一边。潘濬此时发难,多少有些私人恩怨,又容易引起天子不快,未必是最好的人选。

    听听天子这语气,就知道天子已经心生警惕了。

    只是他人在楼上,也不能下去阻止,只好听着。

    果不其然,潘濬随即推荐宋忠与刘表共着的《五经章句后定》,并表示这部书是皇后动用私帑印制,印制精美,深为士人喜爱,理当列为第一。

    此言一出,楼上楼下的气氛都有些紧张,无数双目光看向了王粲。

    这部《五经章句》涉及到三个人:皇后,宋忠、刘表。

    如果不定为第一,对皇后面子不好看。

    如果定为第一,不仅宋忠有面子,刘表也有了面子。

    实际上,大家都清楚,天子虽然为刘表定谥,但那只是从大局出发,并不代表天子本人对刘表就有好印象,驾临南阳郡学时还批评了这部书,认为章句并非急务,不宜过于推崇。

    如果第一次荐书会就将这部刘表参与编着,又被天子批评过的书列为第一,这多少有些尴尬。

    角落里有人说了一句,只是含湖不清,只能感觉到语气不是很好。

    刘协伸长脖子,看了半天,也没找到是谁。

    “荀君读过这部书么?”刘协收回目光,轻声问道。

    “读过。”荀或倒也不隐瞒。“书刚印好,宋忠就派人送了我一套。”

    “评价如何?”

    荀或沉吟了片刻。“仅就学问而言,还是精到的。若在太平之世,刘表也是个大儒。可惜他生不逢时,未能尽展其才。”

    刘协无声而笑,没有追问。

    荀或的态度很委婉,却也很坚决,再问就没意思了。

    楼下,王粲也沉默了片刻,缓缓开了口。“既是荐书会,承明自然有荐书的权力。至于能否列为第一,却不是承明一言可定。来人,且将《五经章句后定》写下。”

    有人上前,提着笔,打算在准备好的白板上写下了《五经章句后定》书名。

    潘濬举步上前,取过那人手中的笔,挥毫写下六个端端正正的大字,然后搁下笔,看了王粲一眼,从容回座。

    “好书法。”有人大声叫道。

    只是没几个人附和,多少有些尴尬。

    刘协远远地看了一眼,也觉得潘濬书法不错,刚劲有力。

    “潘濬先声夺人,处处占优,果然是有备而为。”荀文倩低声说道:“王粲进退两难,若不能妥善应对,这个兰台令史就只能换人了。”

    刘协笑笑。“怎么,你认为王粲必败?”

    “陛下觉得他还能赢?”

    刘协十手交叉,收于腹前,身体微倾,凑在荀文倩耳边说道:“要不我们打个赌?”

    荀文倩有些心虚地看了一眼旁边的荀或。

    荀或一动不动,恍若未闻。

    荀文倩悄声说道:“陛下想赌什么?”

    “如果这《五经章句后定》经过众人评议,被列为第一,明年开春之后,我就去西域,再也不回中原一步。”

    荀文倩吃了一惊,没敢接刘协的邀战。

    荀或微微皱眉,端起茶杯,浅浅的呷了一口茶,沉声说道:“陛下,不可戏言。”

    刘协面带微笑,但语气中却没有一点笑意。

    “荀君,我这可不是戏言。如果这部书成了冠军,这几年的教化就是失败的,也就没有再坚持的必要了,不如换一种方式,重头再来。”他顿了顿,又道:“反正我还年轻,不差这几年。”

    荀或手一抖,半杯茶洒在胸前。

第1148章 沧海一粟(求保底月票)

    一直坐在一旁没吭声的唐氏见状,连忙掏出手绢,上前为荀或擦拭。

    荀或面红耳赤,起身离席,深施一礼。

    “君前失仪,死罪,死罪。请陛下容臣稍退,整理仪容。”

    刘协瞥了荀或一眼,似笑非笑。“荀君自便,不要泄露了行踪就好。”

    荀或再拜,转身轻手轻脚地出去了。唐氏也告了罪,跟了出去。门外有唐夫人安排的侍女,见荀或脸色不佳,胸前又湿了一大片,也不敢多说什么,引着荀或去换衣服。

    荀文倩瞅了一眼刘协,欲言又止。

    刘协却不以为然,追问道:“赌不赌?”

    荀文倩眨眨眼睛。“既然陛下兴致这么高,那我就凑个趣。今年织坊生意兴隆,我年终得了不少赏赐。孝敬父母之后,还有近二十金。若是陛下不嫌菲,我就拿这些钱当彩头,如何?”

    “行。”刘协满意地点点头。“蚊子虽小也是肉,能赚一个是一个。”

    荀文倩忍俊不禁,掩唇而笑。

    这时候,楼下又有人起身荐书。

    这一次,是蔡琰所着的祭文。

    理由也很简单,一是蔡琰的文笔的确好,寥寥数语,便将这二十年来的战乱、惨状描摩得栩栩如生,使人身临其境,不由得悲从中来;二是这篇文章适逢其时,在太平将至之际,祭奠死者,令人更加珍惜眼前的太平,奋发图强;

    最重要的是第三个原因,蔡琰此文救了不少人。如果不是这篇祭文,会有更多的人被杀。而蔡琰因此文被贬,付出了代价,值得所有人尊敬。

    众人一致同意,随即将这篇文章的名字也写在了白板上。

    刘协撇了撇嘴,一旁的荀文倩也偷偷地笑了两声。

    知道蔡琰究竟为什么被贬的人屈指可数,天子这一箭双凋玩得好,几乎骗过了所有人。

    接着又有人起身,推荐杨修写的两篇与天文有关的文章。

    理由是这两篇文章重新阐述了宣夜说的合理性,更容易理解,比盖天说和浑天说更能解释观测到的现象,有发明之功。

    听到这些,刘协多少有些欣慰,觉得自己的努力没有白费。

    宣夜说能得到认可,说明这个时候的读书人的世界观正在慢慢的改变,而且是朝着正确的方向改变。

    或许不久的将来,地心说就会被抛弃。

    荀或脱下了外衣,唐氏接过,放在熨架上,准备用熨斗烘干。

    “夫君,天子一句戏言,你何必如此失态?”

    荀或坐在一旁,一声长叹。“夫人,你真以为这是戏言吗?”

    唐氏扭着看看荀或,没敢再问。

    荀或接连叹了几声,起身走到门口,让门外的侍者去请唐夫人来。侍者去了,他站在门口,看着外面的蓝天白云,愁眉不展。

    他心里清楚,天子绝非戏言。

    从兴平二年秋,天子在军中推行教化算起,如今已经八年有余。天下太平,固然是值得欢喜的成就,但是离天子的目标还有很远。

    天子要的不是一时苟安,而是长治久安,至少百年的太平。为了这个宏伟的目标,他可以忍,可以让步,可以耐着性子与所有人周旋,表现出了他这个年龄难得一见的老成。

    可若是他觉得这些都没有意义,那他还会这么忍吗?

    不会,他会选择另一条路。

    荀或不敢想,如果天子放弃了现行的新政,改用另一种方案,天下会迎来什么样的大乱。

    至少有一点,他是可以肯定的,儒门也好,党人也罢,都不会有好下场,天子会将他们连根拔起,付之一炬,再也不会给他们讨价还价的机会。

    这不是威胁,这是警告。

    天子手握重兵,有这样的实力。

    荀或再一次感受到了没有兵权的痛苦,只是与二十年前不同,他现在更多的是无奈。

    儒门不是没有机会掌握兵权,是儒门自己把握不住。

    袁绍曾经是山东州郡的盟主,手握精锐数十万,但他既不敢进攻董卓,也没能平定山东,反而在不断内讧中迅速衰亡。

    天子甚至没有发起真正的攻击,他就兵败被俘了。

    谁能做得比袁绍更好?没有。

    荀攸吗?不可能的。别看他官居幽燕都护,手握精锐数万,可若是没有麹义、张辽等武人的支持,他什么也不是。

    如果他起兵造反,可能等不到入塞,就会被人砍下首级,传首京师。

    荀或越想越不安,叹息不已,直到唐夫人匆匆赶来。

    唐夫人正在二楼的房间里,与一些南阳大族的女卷说话,听说荀或请她去一趟,多少有些诧异。

    衣服湿了,换就是。没有换的衣服,烘一下也不麻烦。为什么要找我?

    很显然,衣服只是由头,荀或有其他重要的话要说,甚至是不方便对天子说的。

    “出了什么事?”唐夫人说道:“我经过门口时,听天子和文倩说笑,气氛很是和睦啊。”

    荀或摆摆手,先示意唐夫人将侍者赶得远一些,然后将天子的“戏言”低声说了一遍。他要唐夫人想办法引导一下楼下的节奏,千万不能让《五经章句后定》这部书被列为第一。

    唐夫人听完,眼神闪烁了良久。“文若,你高估我了。你以为他们应我的邀请,在这里举行荐书之会,就能听我的摆布?他们肯来,是给我面子,不是欠我的人情。”

    “那怎么办?”荀或的额头全是汗。“万一天子恼了,改用武力解决,这难得的太平可就全毁了。”

    “你想多了。”唐夫人很平静。

    “你觉得天子不会这么做?”

    “如果《五经章句后定》被列为第一,天子会这么做,但我觉得《五经章句后定》不会被列为第一。”

    荀或愣住了,瞪着唐夫人,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唐夫人抬手轻挥,示意荀或不要紧张,来到火塘前坐下,给荀或倒了一杯奶茶。

    “文若,你刚到宛城,还不了解情况。如今的宛城可不是你印象中的宛城。五经虽说还是儒生必读书,非其他书可比,却不是唯一的经典,甚至不是最高的经典。《五经章句后定》本是旧儒之说,只是今年才出版而已,并没有你以为的那么大的影响力。”

    “那……什么书的影响力最大,甚至超过五经?”

    “《五经章句后定》不是五经,只是宋忠、刘表等人的一家之言。”唐夫人纠正道:“就算是五经,与天地大道比起来,也不过是沧海一粟。”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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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道天下介绍:
独尊儒术,禅让闹剧一再上演。
养士百年,党锢之祸接踵而至。
国恒以弱灭,独汉以强亡?
年轻的汉文化在十字路口彷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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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汉献帝,我不是亡国之君!汉道天下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汉道天下,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汉道天下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