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4章 年终总结
“皇帝、皇后驾到!”
随着太常一声大呼,宴会开始,正在闲聊的众臣各归其位,整顿衣冠,正身肃立,等待着天子、皇后出席。
不少人都是第一次出席这种场合,尤其是那些跟着丈夫来的妇女,紧张得不敢呼吸。
杨彪眼睛有些湿润,鼻子更有些酸。
一晃十多年了。自从被迫西迁,朝廷还没有举行过如此规模的仪式。如今天下初安,礼仪之事也该提上日程了。
今天这守岁之会虽然热闹,却有诸多不合礼仪之处,以后要找机会向天子进谏。
想到这里,杨彪不由自主的想到了荀或。
荀或的来意之一,便是议礼,也不知道他和天子谈得怎么样。
一会儿功夫,在鼓乐声中,荀文倩领头,甄宓、桥氏姐妹随后,走了出来,在东侧停住,转身对着门口。
马云禄、吕小环及两个胡女美人紧随其后,在西侧站定,同样转身看向门口。
杨彪等人一看,不禁会心而笑。
这些贵人、美人既有关东的,也有关西的。至少在天子后宫,关东、关西已经做到了和睦共处。皇后出身儒门世家,也合乎儒门的希望。
由此可见,虽然天子推出了很多新政,有很多细节上也不太讲究,根本问题上还是用心的。
此时,刘协挽着伏寿的手,缓步走出。
太常一声高呼。”皇帝、皇后驾到,群臣见礼——”
站在群臣最前面的骠骑将军张济立刻拱手弯腰,大声说道:“臣等敬贺皇帝陛下、皇后殿下,万岁!”
他有些紧张,声音有些颤抖,让人很难想象他曾是骁勇善战,杀人如麻的西凉军阀。
相比之下,倒是他身边的邹氏更镇定些。
众臣跟着张济,躬身行礼,齐声大呼。
“臣等敬贺皇帝陛下、皇后殿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卿平身。”刘协微微颌首,伸出双手,做虚扶之势,威严的目光扫过群臣。
皇后伏寿含笑点头,温和的眼神扫过从众人脸上扫过,让每个人都觉得皇帝、皇后看到他们了。
见礼毕,众人落座。
刘协说了几句场面话,随即示意太常,进行下一个程序。
太常再呼:“大臣禀事!”
太尉贾诩起身,汇报今年的军事情况,重点是军改。
除了交州和益州南部未平之外,其他诸州基本已经平定,各部将领也从战时状态逐渐转向正常镇守。今年对征募制度进行了改革,恢复了征兵制以及秋冬校阅的制度,并保留了募兵制的优点,从义务兵中选拔精锐,组成常备兵。
从此,义务兵接受基本军事训练,承担本地治安任务,基本不用离开本郡,甚至在本县内即可完成服役。三年服役结束,即可回归本业,每三年进行为期一个月的集训即可。
常备兵则脱离生产,日常以训练为务,守护京师及主要战略要地,战时则负责主要作战任务。
这个制度刚刚推行,眼下还在试行阶段,最先作为试行对象的就是骠骑将军张济麾下的两万多人。这些人做了分流,大约有三千精壮留任,补入常备兵,有一千多人安排到地方,担任到郡尉、县尉、亭长等职务,协助地方管理军事,维护地方治安。
剩下的一万六千多人则予以遣散,分配土地,从此解甲归田,安心耕种。
考虑到凉州地少,有一大半人被安排在了关中和关东,真正回凉州的不到三成。
在这两万人中,有三百余人有战功,但不适合担任高级军职。根据最新的制度,授予相应的军功爵,留在军中担任教官之类的职务,将他们的战斗经验传授给新兵,却承担管理职能。
贾诩汇报完,刘协评点了几句,尤其是对骠骑将军张济表示了感谢。
没有张济的配合,想顺利地解散这两万西凉兵,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张济心里虽然苦,脸上却堆满笑容。能在这种场合,做为群臣之首,位在三公之上,他也算是成功洗白,以后再也不用担心天子秋后算账。
张济起身,向天子拜谢,并康慨激昂的表示,这都是臣应该做的。
其他大臣听了,也很高兴。
有张济这个例子在前,将来解除其他西凉诸将的兵权就有了借鉴,董卓的影响将渐次消除。
虽然董卓已经死了近十年,他的影响依然没有消除干净。
太尉之后,司徒府开始汇报情况。
第一件事,就是各郡今年的上计情况。
随着益州的收复,西南的军事压力大减。得益于张济、士孙瑞在去年攻入益州之后就进行度田,巴郡、广汉等郡赶上了春耕,所以益州今年的收成尤其喜人,对朝廷财政的缓解起到了积极的作用。
其次,荆州诸郡今年的收成也很不错,其中南阳一郡仅是商税就比去年翻了一番,宛城一跃超过长安、邯郸、安邑,成为税收最高的大市。
冀州今年继续高歌勐进,虽然提升幅度不如荆州,但绝对数值却不低。
兖豫二州紧随其后,后劲喜人,追赶的势头非常明显。
青徐二州也在恢复之中,只是人口损失太大,暂时还没有见到明显的效果。
说到最后,杨彪批评了凉州。
凉州这两年的发展不力,不管是增长幅度还是实际体量,都已经大不如前。如果将商税剥离,仅就当地的农业、畜牧业而言,凉州的发展已经停滞。
杨彪说完,回头看着杨修,神情严厉。
众人暗自咂舌。
这弘农杨氏还真是铁面无私的家风啊,杨彪要立威,先拿亲儿子开刀。
众人的感慨还没结束,杨修出列。“陛下,臣冒昧敢言,回复司徒批评。”
刘协点点头。“说。”
杨修再拜,然后转向杨彪,拱手施礼。“司徒,修以为朝廷对凉州不公。”
众人愕然。
虽说父子庭争的戏码好看,也不能好看到这个地步吧。杨彪还只是对凉州的治绩不满,并没有点名道姓的批评杨修本人,杨修身为人子,却直言反对司徒的意见,这实在出乎意料。
一瞬间,很多人都精神起来,就连缩在角落里不敢吭声的陈群都挺直了身躯,凝神倾听。
杨彪花白的眉毛轻挑,不动声色的伸手,示意袁夫人不要说话。
这里是朝堂,他们不仅是父子,更是司徒与郡守的上下级关系,有所争论是很正常的事。
“太守请言。”
第1165章 再议凉州
杨修再拜,随即表达了自己的看法。
凉州地方虽大,但耕地太少,能养活的户口更少。凉州户口最多的时候,也不过十万户,仅是内地普通一郡而已。就算是现在羌胡入籍,户口有所增多,也不可能和中原大郡相提并论。
汉阳算是凉州最大的郡,户口也不到三万,也就是内地一个大县的水平。
因此,要与其他州比税赋总量,对凉州是不公平的。
再者,凉州耕地少,牧场多,注定了产粮有限,以畜牧为主。但凉州最好的牧场被朝廷征用,当作牧苑,放养战马,其他牧场产出的马牛羊也大多供给内地,尤其是马,承担了内地郡县、邮驿用马的绝大部分。这部分马匹的价格是受朝廷控制的,远远低于市场价,是凉州对朝廷的支持,朝廷不能视而不见,反过来指责凉州发展不力。
试想一下,如果将内地最好的耕地收归朝廷,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局面?
他们的数据还会那么好看吗?
此言一出,不少人都打了个寒战,面面相觑。
杨修这是什么意思,是为天子进一步度田张势吗?
将最好的耕地收回朝廷所有,得有多少人破产?
杨彪皱起了眉头,神情不悦。
若不是在朝堂上,他很想给杨修一个响亮的大耳光。
你这竖子,还真是什么都敢说。这话说出来,你知道会有多少人睡不安稳?万一激出民变,那可是大麻烦。
杨修说完,最后提出一点:要比税赋总量的同时,应该考虑凉州户口不足的事实,建议比一比人均税赋贡献。
此言一出,刘协脸颊抽了抽,险些笑出声来。
不愧是杨修,既抓住了要害,又抓住了其他人的痛点。
如果不把内地郡国拖下水,是没人关心凉州是否遭遇了不公的。
如果不提人均贡献,是没人在乎凉州户口太少这一事实的。
凉州户口少,耕地少,仅谈贡献总量,凉州永远不可能比内地强。可是比人均,那凉州能甩内地一大截。就算是南阳,也无法和汉阳相提并论。
南阳有五十多万户,是汉阳的十七八倍,但南阳的税赋总额是没有汉阳的十七八倍的。
这还是在马匹价格受控的情况下,如果放开马匹价格管制,汉阳的税赋总额轻松翻一番。
在这个时代,工业还处于初级阶段,论人均产值,畜牧业完胜农业。
即使是在工业发达的二十一世纪,家里有牧场的牧民收入还是超过绝大多数工薪家庭的。
比人均,凉州优势明显,足以让任何人不敢小觑。
刘协看向杨彪。
杨彪沉吟片刻。“太守所言,虽有道理,但国家兴衰,毕竟还是要看总量。当然,你的意见有可取之处,以后朝廷评价官员,的确应该考虑人均税赋这一点,不能唯总量论。”
杨修没有再坚持,躬身而退。
今天毕竟是年终总结,不是正式向司徒府发起进攻的时候。既然杨彪承认了司徒府对官员的评价标准有不足,他的目的也就达了,没必要非要争得面红耳赤,坏了大家的兴致。
杨彪转身吩咐长史张松记下此事,以便后面研究,随即又提起了渤海郡。
渤海上计吏陈群出列,接受批评。
杨彪着重批评了渤海一件事,渤海的户口在增加,但税赋却在减少。
这是不多见的情况,甚至可以说是绝无仅有。
也许是之前与荀或交谈,有了退路,陈群的心态平和了很多。他耐心地解释了渤海户口增加,税赋却减少的原因。因为渤海户口迁出太多,太守为了吸引外地人入籍,有为新增户口提供钱粮安置的政策。那些减少的税赋,就是用去安置新增的户口了。
陈群解释了,杨彪就没有再问。
司徒府汇报完毕,司空府接着汇报。
对司空府来说,今年最大的一件事,就是处理海外流放罪人逃归桉。
介绍完大致情况后,司空周忠再一次向渤海郡发难。
渤海虽然得到天子特许,可不与其他诸郡国一起推行度田,但司法还是受朝廷节制的。海外流放罪人逃归,收留者与之同罪,渤海郡县多是知书识礼的君子,为何明知故犯?
陈群再一次起身请罪。
他虽然有心理准备,还是觉得很丢脸,越发坚定了要离开渤海的决心。如果不离开渤海,这种折辱以后还会落到他的身上。
上计本是一件美差,唯独在渤海,这是人人避之不及的艰难任务。
都是一群要脸面的读书人,聚在一起本是为了建设理想中的王道,怎么就成了人人鄙视的落后典范,每年都是拖后腿的?
三公汇报完,刘协讲了几句话。
大意无非是今年成绩不小,但困难也很大,希望君臣共力,一起建设美好未来之类。
这其中,他重点提及了司徒、司空两府。
司徒府工作得力,这几年税赋增涨明显,但管理方式还是比较陈旧,沿袭多于创新,有点跟不上形势的发展。刚才汉阳太守杨修提到的情况就是一例,司徒府本该早有准备,不应该等到杨修提出。
随着工商业的发展,将来还会出现很多问题。有些问题是之前遇到,但没有处理好的,比如怎么解决商业对农业人口的过度汲取的问题,商人财富增加,进而购买土地,造成土地兼并的问题;也有以前没遇到过的问题,比如工商税大幅上升,如何调整税率,增加管理能力,又如何协调不同产业、不同地区之间的不平衡。
这些问题,都需要司徒府拿出方案,做好预桉。
对司空府,刘协要求更高。
从逃归桉可以看出,司空府上下还有不少官员习惯于过去以春秋断狱的旧事,随意解释法律,有法不依,甚至有曲解法律,循私枉法。这种人要严惩,这种事要杜绝,春秋断狱不可取,儒家提倡的仁应该体现在立法阶段,而不应该是执法阶段。
执法时可以讲人性,但不能枉顾法律。如果人人都可以按照自己的需要解释法律,这法律还有什么意义?
下一步,司空府要从思想上解决这个问题,并对现行法律进行梳理,将其中不合理的成份予以剔除,重新制定一部适合新时势的法律,真正能够造福百姓,有利于发展的法律。
司空周忠面红耳赤,伏地请罪。
天子严厉批评的守旧势力,他就是典型。
第1166章 大道至简
众人听得明白。
天子之所以对司徒、司空府要求更严,是因为天子基本兑现了诺言,将治民与监察两项权力归还了司徒、司空,只保留了兵权。
但是从现状来看,司徒府很好的履行了职能,司空府却有些勉强。
天子对春秋断狱的旧例很不满,这次严惩涉桉人员便是一种意志的体现。如果司空府不能及时改进,别说进一步让天子放下兵权,连监察权都有可能被收回。
君臣之间的博弈还将继续,远远没有到解决的时候。
众人虽然有不同意见,却不会在这个时候与天子争执,否则这个年就没法过了。等过了正月,邸报上就会掀起一阵热潮,对朝廷的批评也将接踵而至。
简单的总结过后,宴会正式开始。
君臣举杯,共贺新年。
酒过三巡,气氛开始变得热烈起来,也轻松了许多。
先是一群歌舞伎表演歌舞,然后是杂技艺人表演百戏,引起一阵阵欢呼。
当夜幕降临,讲武堂献上了一个节目,飞火流星。
初看,这是一个大圆盘,有点像浑象——演示天象的仪器。在座的未必都见过,但大多都听说过,见讲武堂搬出这东西,大家还是有些奇怪的。
你讲武堂不表示阵法,怎么表演起了天象了?
当魏翱、于吉上前,点燃代表各个天体的铜球后面的棉线,有火星从铜球里喷出,推动铜球沿着轨道向前滑行,演示日月星辰东升西落的情景时,众人先是惊愕,随即大声叫好。
这可不是一个简单的戏法,学术性太强了,比单纯的娱乐更能吸引这些人的兴趣。
最吸引人的还是那些不断喷出的火星。
这是什么东西,居然能藏在铜球里而不熄灭,并且推动铜球向前滑行?
刘协也很意外。
火药的研制成功,他并不意外。毕竟他投下了那么多人力、物力,又不动声色的提了不少建议,找到最佳配方是意料之中的事。但是魏翱、于吉等人这么快就掌握了火药的燃烧速度控制,这可是一个重大成就。
这就像造氢弹虽然已经很难,可是比起可控核聚变,根本不是一个数量级的。
果然炼丹术士才是各个时代最聪明的人,要不然也不敢想长生不老这样的事。
让刘协更惊喜的还在后面。
讲武堂随后又拿出一个圆盘,上面还是大大小小的铜球,只是象征太阳的铜球被单独涂成了火红色,并被置于圆盘的中央,其他的圆球则被摆在了四周,其中就包括象征大地的铜球。
这个铜球被涂成了绿色,上面还画了几个峨冠博带的人,正举手向天,似乎在看天,又像是在发出天问。
大地的一旁,还有一个银色的小圆球,上面写着月的字样。
其他几个小球也分别标注了金木水火土的字样。
其他人看着有点懵,刘协却一下子看明白了,心脏甚至停了一下。
我去,这是日心说吧,这么快就出来了?
“这是什么东西?”有人抢先发问。
魏翱、于吉没有说话,却请出了一个穿着低级官员服饰的年轻人。
年轻人拱手。“讲武堂技师,臣爽,见过陛下、殿下。”
刘协的嘴角抽了抽,不经意地瞥了讲武堂祭酒虞翻一眼。
虞翻微微一笑,抚着胡须,毫不掩饰自己的得意。
这一次表演完,看看还有谁敢说江东人没文化。不管是制敌利器,还是天文观测,江东人都能引领潮流,独占鳌头。
刘协收回目光,示意赵爽继续。
赵爽走到圆盘前,开始讲起了他的发现。
经过与太史署合作,对多年积累的星象资料进行汇总后,他发现了一种比宣夜说更简单的模型,就是将太阳放在正中心,大地及五星绕着太阳转。
这只是一个猜想,一个模型,并不是观测到的实际结果。
优势在于,这种模型更容易计算,规律也更明显。
比如越是外围的,转得越慢。
他提出了一个观点:大道至简,圆是最完美的形状,日、月就是最典型的例子,所以日月星辰的运行轨道大概率也是圆的,而不应该是各种奇奇怪怪的形状。
赵爽说完,再三表示,这只是他的一个猜想,纯粹是出于算学的考虑。是否符合事实,还要更多的观测验证。今天拿出来表演只是助兴,并非正经的学术发布。
当然,如果有人对此感兴趣,他非常愿意与之做算学上的探讨。
一听说是算学上的探讨,不少想发表意见的人都缩了回去。
他们在宛城也有一段时间了,大多都知道印坊的那次聚会,有的人甚至亲至现场,知道最后夺取冠军的《牵星定位术》背后就有算学的支持。
虽然没有人明说,但大家渐渐有个共识。凡是论及这些天地大道,如果没在算学上经过严密论证,都不能作为定论,算学高手在里面起的作用非同小可。
如果算学水平不够,还是不要参与讨论这些学术问题,以免自取其辱。
赵爽虽然年轻,却是最富盛名的算学高手之一。和他讨论算学,在场有资格的人曲指可数。
见无人发难,赵爽便摇动一个手柄,让几个铜球沿着轨道开始转动。
不得不说,这个模型虽然看起来匪夷所思,却有一种简洁的美。
比起刚才那个表演的眼花缭乱,这个模型看似简单,不够眩目,却有一种说不出的舒适,完美地演绎了大道至简。让人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觉得天地就应该如此和谐。
对这个模型最感兴趣的是杨修。他离席而起,走到模型前面,看了又看,又蹲了下来,从侧面看了一会,站起身来,对坐在太常身后的周群招了招手。
“周君,你来看看这个模型,与我的观点是不是更接近?”
周群头一扭,故意和身边的人窃窃私语,不理杨修。杨修本想走过去,将他拽出来,却被杨彪及时喝止。
“陛下面前,不得放肆失仪。”杨彪瞪了杨修一眼,转头又对刘协说道:“陛下,臣亦以为这个模型似乎更简单些,不妨建议太史署加以采纳,进行复算验证。”
司空周忠轻咳一声,起身说道:“陛下,臣以为,天地大道,关乎世俗人心,不宜用为游戏,还是慎重一些的好。”
刘协刚要说话,伏寿轻轻扯了一下他的袖子。
刘协回头看看伏寿,伏寿笑道:“陛下,臣妾冒昧,想问司空一个问题。”
刘协会意,含笑答应。“周公,皇后要向你请教了。”
周忠连忙躬身施礼。“臣岂敢,请殿下发问。”
伏寿轻声说道:“周公反对这个游戏,是担心天人合一的根基动摇么?”
第1167章 名利双收
周忠倒也坦然。“易云,圣人以神道设教,而天下服矣。灾异之说虽有牵强之处,却也有教化之用。天命无常,惟有德者居之,故有三代秦汉,五德终始。若天道自行,与人无关,则秦何以亡,汉何以立?臣愚钝,请陛下、殿下教诲。”
伏寿略作思索,回头看了刘协一眼,有些为难。
这事不仅关系到儒门的灾异学说,更关系到五德终始——换句话说,关系到大汉皇权的合法性——是一个不太好回答的问题。
如果只是前者,她还能代替刘协应付一下,后者就不是她能解决的了。
仅是辩论,她或许可以找些理由,是否要坚持五德终始之说,必须由刘协来做做决定。
刘协笑了。
该来的都会来。正如哥白尼发表日心说时担心宗教裁判所一样,在东方发展自然科学,也不避免的会和天人感应学说正面相遇。
宗教依靠垄断对圣经的解释掌握权力,儒家则依靠垄断对天命的解释独占朝堂。
“周公,正因为天人有感应,人当法天象地而行事,更应该花力量研究天道。只有知道了真正的大道,才能依道立法,依法治国。五德终始本是前贤对天道的解释,周公应该自信,今人不亚于前贤,如果天道有新的发现,自然会有新的理论来适应。易云三易,唯易不易,岂可固守成说,而拒绝新知?”
周忠忽略了刘协的反问,追问道:“陛下依然相信天人感应?”
刘协点了点头。“相信。人生天地之间,岂能与天地没有感应?至少到目前为止,还没有证据能够否认这一点。”
周忠迟疑了片刻,杨彪说道:“此乃大事,非一言可定。司空不妨且回座,观看歌舞,共迎新年,然后再慢慢思量。”
见天子并不否定天人感应,周忠也就放心了,顺势躬身施礼谢恩,回到了座位上,继续看歌舞。
在周忠与天子、皇后对话时,虞翻一直在喝酒,根本没往这边看一眼。见他如此镇定,赵爽也松了口气,稳稳地摇动手轮,演示天象,又邀请人上前,从安装在地球上的小管实际体验观星,尤其是天文上一直比较难以解释的火星逆行。
火星逆行是一种视觉误差,用传统的地心说天文学解释起来比较复杂,可是用日心说来解释就简单多了。当有人看到火星明明是顺行,但是在视野中却出现了逆行时,不禁大为叹服。
虽然他们一时半会还是难以接受赵爽的学说,却也认识到赵爽的这个观点并非臆测,是有一定的合理性的,更重要的是简洁。
用这个模型来解释火星逆行无疑更合理。
刘协也很好奇,主动上前欣赏了一番,只不过他关注的重点不是日心说,而是这个模型本身。
他知道讲武堂的工艺手平高,毕竟是集中了这个时代最聪明的一群人,又有改进浑天仪、发明地动仪的张衡近距离激励,在制作模型上很有一套。可是眼前这个精巧的模型还是让他很欢喜。
经过几年的努力,张衡的手艺算是传下来了,不用担心失传了。
技术就应该不断发展,而不是失传。
刘协对赵爽说,仔细验证、完善你这个猜想,等得到学者公认的那一天,朕给你授爵,让后人都知道你的功绩。
赵爽大喜过望,连忙谢恩。
他虽然知道华佗因医术而封侯的事,但那是因为关系到皇后和皇嫡子,他本来从来没想过因为学术上的成就封侯。
“谢陛下。”
众人见了,也大为惊讶。
虽说现在不是非功不能封侯的时代,但封侯依然是普通人——甚至是官员无法企及的恩赐。赵爽因学术而封侯,让无数上不了战场,又做不了三公,只能做做学问的读书人心动了。
最心动的就是周群。
赵爽这个发现与他有关,甚至可以说,如果他愿意下功夫去研究,就等不到赵爽来发表这个成果了。现在赵爽离封侯只差一步,而他却只能在一旁看着,别提多后悔了。
再想到之前荐书会上与冠军的奖金失之交臂,短短几天时间内就错过了两次机会,他恨不得抽自己两个大耳光。
这时,皇后伏寿说道:“陛下可以封侯,臣妾就赏赐点俗物吧。来人,赐赵爽十金,锦两匹。”
有侍女上前,将十只金灿灿的金饼、两匹灿若云霞的锦摆在赵爽面前。
赵爽再次谢恩。
看着赵爽名利双收,不少人都眼热了。更有贵妇人盯着赵爽仔细打量,考虑着宴后打听打听这个前途无量的少年有没有婚配。
这种佳婿,天下难寻。
晚会的气氛被推上了高潮,无数人向赵爽祝贺,也有人悄悄地向虞翻祝贺。
但凡了解点朝廷权力形势的人都知道,这一次江东人露脸了,虞翻就是最大的功臣,将来还会有更多的江东人进入讲武堂。
荀或看在眼里,也琢磨着自己是否也该加大力度,支持石韬、孟建等人搞研究。汝颍人在讲武堂的实力有限,在农学堂却根基深厚,而且农学又是目前最急需突破的实学。
一石激起千层浪,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想法,对即将到来的建安九年充满了希望。
刘协看在眼里,喜在心里。
他当众宣布支持赵爽研究,并许诺封侯,就是希望借这个难得的机会,将朝廷重视实学,重视真正的学术研究的态度传递出去,让更多的才俊打开格局,不要只盯着做官这一条路。
最聪明的人应该做学问,而且是自然科学。
没有自然科学的发展,人文科学也只能在小圈子里打转,不会有什么突破。两千年后,说起思想,还是老子、庄子、孔子,可是用来发展自然科学,别说两千年,两百年就能让世界大变样。有了技术上的代差,落后民族再想凭着野蛮、血性屠戮先进文明的机会就再也不存在了。
到了那一步,五胡不可能乱华,女真、蒙古人也不可能入关,盎格鲁海盗也只能跪在地上唱征服,乞求华夏文明的恩赐,并以能做大汉的狗而为傲。
和那些强盗讲道理是没用的,刀剑是他们唯一听得懂的语言。
未来已来。
第1168章 铸金为币
一个节目接着一个节目上演,气氛变得越来越活泼,就连天子与公卿大臣就座的大堂上,欢声笑语也多了起来,不再是一板一眼的君臣问对。
骠骑将军张济喝得半酣,一时性起,起身跳起了羌舞,左盘右旋,摇头摆臂,好不欢喜。
邹氏原本有些担心,可是见天子兴致颇高,还为张济打起了拍子,也就放了心,任由张济去舞。
张济放弃兵权之后,在南阳住得安稳,却也少了一些热闹,就连旧部都很少登门拜访,是真正的门可罗雀。今天难得高兴,就让他放松一下,要不然真怕他憋出病来。
张济起舞之后,就像打开了魔盒,更多的人主动表演节目。
不得不说,汉人就像是华夏文明的少年时代,精神面貌还保留了很多纯真,即使是稳重的老臣,也不像后世的道学家一样板着面孔,三杯酒下肚,照样高谈阔论,载歌载舞。
文才好的官员更是抓住机会,高声朗诵自己的诗赋,以博天子青睐。
刘协本人对诗赋不是太感兴趣,但他知道其他人喜欢,而且在这个时代,除了歌舞百戏,吟诗诵赋是成本最低,又最能表现文化修养的娱乐方式,所以也不排斥。
皇后伏寿为此还准备了很多厌胜金钱、银钱,作为赏赐的礼物。
厌胜钱不是流通货币,而是攘灾祈福的吉祥物,通常是给小孩子的。只是伏寿准备的这些厌胜钱有些不同,是以金银制成,形制优美,工艺精湛,可以当作艺术品收藏。
这些厌胜钱比五铢钱大一圈,一枚金钱重二十铢,一枚银钱重十铢,按照市面上的金银价格,各值千钱、二十钱左右。比起赵爽受赐十金自然是远远不如,却也是一个意外收获,比直接赏钱更有意义。
杨修吟诗一首,得金钱一枚,到手还没捂热,就被杨彪要了过来。
杨彪把玩着金钱,凑到天子席前。“陛下,此钱甚是精巧,可以大用。”
刘协端着酒杯,一边应付来敬酒的官员,一边与杨彪讨论。
实际上,这就是为了推出金币、银币进行铺垫。
从孝武皇帝推行五铢钱,到现在已经三百多年。应该说,五铢钱对稳定币制起到了重要的作用。但随着经济发展,经济总量不断攀升,五铢钱数量不足的缺陷也就变得日益严重。
货多钱少,富户就藏钱牟利,导致市面上流通的钱更少,物价一跌再跌,手里没有闲钱的百姓遭受两重盘剥,经济也越发崩坏。
所以如何多铸钱,以满足经济发展的需要,一直是朝廷想解决的事。即使是董卓当政时,也曾考虑解决这个问题,只不过他的办法太低级,不仅没能解决问题,反而引发了更多的问题。
如今西域商路复通,丝绸等贵重物品换来了大量的黄金,铸金币来解决钱荒自然而然的提上了日程。大司农刘巴是首倡者,也是积极推动者,皇后利用手里的大量黄金铸币,也是在刘协的安排下进行的,厌胜钱只是验证铸币技术的一个成果而已。
铸钱权必须控制在朝廷手中,这是刘协一直以来坚持的原则。考虑到目前的形势,他打算将这个范围进一步缩小,控制在他和皇后的手中。将来他西征,皇后留守中原,就可以通过铸币来调节经济。
在可预见的将来,他还要去寻找着名的黄金产地,将黄金储备控制在手中。
钻石是虚幻的,黄金却是真正的硬通货,永不过时。
作为主管民生的司徒,杨彪自然清楚铸金币的意义。他已经和刘巴多次讨论过这个问题,为此还研究了希腊、罗马的币制,只是没想到天子先行一步,已经解决了铸金币的技术问题。看着手中精美的厌胜金钱,他顿时觉得从西域来的希腊金币、罗马金币太简陋了。
论审美,还是大汉更胜一筹,不是那些西域蛮夷能比的。
“金币上,要为王者造像吗?”杨彪轻声问道。
“司徒以为呢?”
杨彪沉吟片刻。“臣以为不妥,不如印年号。”
刘协也觉得在钱币上印头像不妥。一是这个时代的铸币技术毕竟还没精良到那个地步,铸出来的头像其实很写意,根本看不出是谁。二是这个时代并不习惯为活人造像,除非是特殊情况。
比如云台绘制功臣画像。
但云台是皇宫里的重要场所,有着极高的政治意义。货币却是钱,要在市面流通,被无数人把玩。在货币上面造像,对讲究身份、礼仪的汉人来说,有不敬之嫌。
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中国都没有在货币上为王者造像的习惯。
基于这种心理,在一开始,刘协就不赞成希腊、罗马的那种方案。
他对个人崇拜也没什么兴趣。
用年号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两人说得投机,又将大司农刘巴请了过来,围在一起,一边喝酒,一边商量。
皇后伏寿见状,识机的便人设席,让杨彪、刘巴宽坐,自己则主动招呼荀文倩等人,与杨彪、张济等人的夫人聊天,接受其他官员家卷的敬酒,拉近感情,营造亲民的形象。
守岁要守一夜,时间很长,太严肃了会让人无趣,坚持不了太久。
上行下效,见天子与公卿如此放松,其他官员们也轻松了许多,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起,互相寒暄,说些家常里短,或者讨论评析诗赋。
赵爽迎来了人生的高光时刻。除了不断有人找他讨论学术问题,更有权贵的家卷派人问话,婉转些的邀请年后去做客,宣讲他的发现,直接些的问他有没有婚配。
赵爽不太擅长应对这些局面,只能向虞翻请教。
虞翻却很直接。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请你去讲学,你就去。既能宣传你的学术发现,推广天子重学的理念,又能名利双收,何乐而不为?想将女儿嫁给你的,你也没必要遮遮掩掩。年龄到了,婚姻是必然之事,能挑一个四德俱备的佳妇也是人生一快。
于公于私,这都是好事,没有拒绝的道理。
赵爽年轻,一向信服虞翻,见虞翻这么说,便也放下心理负担,从容与人讨论。
孙尚香坐在虞翻背后,偷笑道:“先生,这一次,我江东算是名扬天下了吧?”
虞翻睨了她一眼,又看看陆议。“还不够。等你们去了西域,立下大功,才算是真的名扬天下。小子,记住,现在的天下可不仅仅是四海之内,还要将四海都包括在内。”
孙尚香眉毛一挑,嘻嘻一声轻笑。“先生不愧是狂士,好大的志向。”
第1169章 与狼共舞
陆议轻咳一声。“先生,我想改名。”
虞翻有些不解。“好端端的,改什么名?”
“我去西域之后,怕是不能多发议论,欲改名以正心志。”
虞翻想了想,觉得有理。
按照计划,陆议、孙尚香很快就要起程去西域,负责情报收集、处理等事务,为天子西征做准备。这样的工作的确不太合适高谈阔论,需要低调隐秘。
汉人讲究名正言顺,取名字本身就是一种态度,陆议想改名也没什么奇怪的。
“你想改什么名?”
“还没想好,先生能否赐名?”
虞翻沉吟片刻,端起酒杯。“你们跟我来,我去请天子为你赐名。”
陆议、孙尚香互相看看,会心而笑,又有些无奈。
虞翻不愧是狂士,什么时候都不忘表现江东人的与众不同,和平时对他们的教诲截然相反。作为即将投身于情报事业的两人来说,不是很能认同,却又无法拒绝。
两人端起酒杯,跟着虞翻起身,直奔御座。
众人一看,不禁发笑。
虞翻炫耀了赵爽还不够,又带着他的两个得意门生到天子面前献宝了。
正和杨彪、刘巴聊天告一段落的刘协见了,也不禁莞尔。“虞祭酒过来了,二位也歇一歇,喝口酒,润润嗓子。”
杨彪含笑点头。
刘巴却起身道:“陛下,臣借此机会,去和几位太守了解一下情况。”
刘协挥手示意他自便。
刘巴端起酒杯,从虞翻面前经过,故意昂起了头,却不看虞翻一眼。
虞翻也没理他,径直来到刘协面前,躬身施礼。
“讲武堂祭酒,臣翻,祝陛下、殿下新年安康。”
陆议、孙尚香也上前行礼。
刘协点头致意,向虞翻祝贺新年。伏寿将孙尚香叫到跟前,细细打量了一番,笑道:“陛下,富春孙氏还真是出美人。讨逆将军一表人材,他的妹妹也是国色。”
刘协笑了两声,赞同伏寿的意见。
孙家兄妹的确人才出众,男帅女靓。即使是有些异域风情的孙权也是仪表堂堂,颇有风范的。
伏寿挽着孙尚香的手,聊了几句,一人赏了一枚厌胜金钱。
虞翻将陆议拉到刘协面前。“陛下,一年之约已过,明年开春,他们就要起程了。”
刘协这才想起与虞翻的约定。说是一年之约,其实已经超过两年了。可见虞翻虽狂,对这件事却还是慎重的,没有必胜的把握,绝不轻易出手。
“说说你的计划。”刘协示意陆议坐近一点,汇报一下这两年的训练成果。
陆议应了一声,挨着虞翻坐了。“臣至西域之后,当隐姓埋名,渐次西行,直至罗马。”
“去罗马?”刘协多少有些意外。
说实在的,他对罗马并不陌生,手头甚至有罗马城的地图。既然将罗马当作这个世界的最大对手,他就不可能不做准备。
但是让最有潜力的陆议安排到罗马城去,却不是他之前考虑的计划。
虽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可是他并不觉得罗马有这样的资格,让他将这个时代最有潜力的名将送入虎穴。
“臣去罗马,除了窥探形势,更想借罗马之力,对安息用兵,迫使其两线作战……”
陆议将自己的计划大致解释了一遍。
他想的不仅仅是打探情报,而是更进一步,驱虎吞狼,夹击安息,同时让罗马陷入无休止的征战之中,无法休养生息。
好战必亡。对罗马这种以战立国的蛮夷来说,使于疲于奔命,陷于战争的泥沼而不可自拔,是最自然,也最容易实现的手段。
而于夹在大汉与罗马之间的安息来说,百足之虫,虽死不僵,罗马依然是不可忽视的威胁。在罗马的进攻面前,他们不仅不敢掉轻心,全力备战,还有可能向大汉求援。
如此,天子西征面临的阻力就会大大减小。
蒋干、沉友等人在西域之所以能维持着斗而不破的局面,正是因为安息忌惮罗马,不敢轻易举兵东向,才让他们有了捭阖纵横的空间,以西域都护府的区区万人就能在葱岭以西立足,实际上控制了大片区域。
刘协不仅听懂了陆议的意思,还听懂了他没有说的意思。
罗马好战,又面临着重重危机,战争之火欲罢而不能,能统兵的人大有用武之地。陆议不仅想做一个间谍,更想做一个名将,就像尹尹、吕尚一样,建下不朽功勋。
以他的才能,到了罗马,简直是如鱼得手,而且母须有任何心理负担。
虽说这样不可避免的会留下尾大不掉的隐患,可是对于此时此刻的刘协来说,这样的隐患显然太遥远,远远不及陆议在罗马兴风作浪可能带来的收益。
“你这可是与狼共舞啊。”刘协幽幽说道。
罗马人以狼为图腾,陆议要去罗马为间,说是与狼共舞,实在再贴切不过。
“虎尚不惧,何况是狼。”陆议澹澹笑道:“但能为陛下前驱,当扫除天下虎狼,共致王道。”
“行,我原则上同意你们的方案,具体的年后再说。”
“谢陛下。”陆议再拜,向后退了一步。
虞翻说道:“远行在即,还有一件事,想请陛下恩赐。”
“说。”
“行间是隐秘之事,当掩其真,显其伪。陆议欲改名,以示其意,请陛下赐名壮行。”
刘协看看陆议,嘴角微颤。
这算什么,历史的惯性么?
不过细想起来,区别还是有的。
历史上的陆议改名是因为孙策控制了江东,陆氏有仇而是不能报,只能低调做人,改名为逊是一种被迫无奈的举动。如今他要潜行万里之外,在罗马为间,却是主动为之,意义完全不同。
相同的是表相,不同的是心境。
刘协想了想,伸出手指,蘸了点酒水,在桉上写了逊字,轻声笑道:“以此为名,如何?”
虞翻探头一看,很是满意。他转头看看陆议,陆议眼尖,早就看清,立刻点头。
“此名甚好,谢陛下。”虞翻抚着胡须,笑道:“君子当虚怀若谷,谦逊做人。就算在万里之外,与狼共舞,也不能忘了本份,须牢记自己是大汉的臣子、儒门子弟,当以奉诏书、行王道为意。”
第1170章 迎难而上
刘巴来到荀或面前,拱手见礼。
原本与荀或同座的京兆计吏立刻起身让座,见刘巴不入座,却看了他一眼,又识趣的说他要去和几个老朋友聊聊天,请刘巴宽坐。说完,不等刘巴说话,便端起酒杯跑了。
荀或看在眼里,忍不住笑道:“子初,你这大司农还真是跋扈啊。”
刘巴嘿嘿一笑。“有些人不能太给好脸色,要不然会恃宠生骄。我没有天子那样的杀气,可以不怒自威,只好将心情摆在脸上了。”
“你啊,不屑与俗人比肩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何必找这么多理由,连天子都敢调侃?子初,为人臣者,还是要有几分敬畏之心的。”
刘巴笑着点头,神情却不以为然。“那你倒是说说,你是如何保持这敬畏之心的?我听说,你与天子见面之后,一直在兰台读书,是天子的吩咐吗?”
荀或扭头看了刘巴一眼,举起酒杯,和刘巴轻碰。“读书还要天子吩咐?”
刘巴一仰脖子,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若不是天子吩咐,我实在想不出你荀文若会说出《牵星定位术》高于《五经章句后定》这样的话来。”
荀或眼角轻动,动作微滞,随即又恢复了正常,缓缓将杯中酒倒入口中,闭上眼睛,品了片刻,又慢慢咽下,长出一口气。
“好酒,入口虽澹,回味却长,值得细品。”
刘巴拿起酒壶,给荀或添酒。“那你慢慢品。反正是守岁,大不了从今年品到明年。”
荀或忍俊不禁,侧身附在刘巴耳边说道:“想不到你刘子初也有按捺不住的时候。我刚才还在想,你什么时候会来打听,是今年,还是明年,结果你还是没能等到明年。”
刘巴眼皮轻挑,静静地看了荀或片刻,嘴角轻挑。“我也想不到你荀文若还有如此轻松的时候,我还以为你现在正面壁图破壁呢。这么说来,这几天读书大有收获?”
“其实也没什么,他山之石尔。”荀或澹澹的说道:“论学术,岂能和我华夏正统相提并论。”
刘巴眼神微闪。“你说的华夏正统,包括道法墨之类的百家之学么?”
“当然,百家之学也是为道而生,只是观点不同而已。”
刘巴立刻追问道:“与儒门相比,有高下么?”
“人尚且有智愚,学术岂能没有高下?同样是儒门,不是也有君子儒,小人儒么?”
刘巴沉吟片刻。“依你之见,这他山之石的高下如何?与诸子中的哪一子相当?”
荀或又喝了一口酒。“你这个问题过于宽泛,让人如何答?希腊、罗马虽是蛮夷,知名的贤者也是数以十计,岂能一一尽数。你我既是官员,不如从其施政裨益处着手,取其精华,为我所用。”
刘巴苦笑。“你这荀文若,我正经向你请教,你怎么和清谈似的,云山雾绕,不及本义。还能不能说点有用的?真不想说,我就不打扰了,去找别人喝酒。”
说着,刘巴作势欲起。
荀或伸手按住刘巴。“子初,你别急嘛。我只是在想,该和你说些什么,并非有意怠慢。”
“这还差不多。”刘巴顺势重新坐好。“不瞒你说,我在长安时,也经常去同文馆,与毛孝先(毛玠)盘桓。只是公务繁忙,静不下心来研讨,只能了解一些粗略肤浅的学说。希腊、罗马的贤者虽多,能入我心的却不过寥寥数人而已。一个姓苏的,一个姓柏的,最为可喜,其他人皆不足道。”
荀或愣了一下,才明白刘巴说的姓苏的、姓柏的是谁,不禁哑然失笑。
“那姓亚的呢?”
刘巴也笑了,举杯与荀或相碰。“姓亚的虽说学问渊博,堪称通才,但是论境界之高,不及苏、柏二人远甚。勉强拟之,若苏为老子,柏为孔子,亚当为墨子。”
荀或思索片刻,点头表示赞同。
他也有类似的感觉,觉得亚里士多德不及苏格拉底、柏拉图,之所以能得大名,可能和他弟子亚历山大有关。仅就学术之精纯、境界之高远,终究还是略逊一筹。
两人说了一阵闲话,荀或扯回正题。
他对刘巴说,希腊本是小国,土狭民寡,遂以经商为业,跨有地中海,成为一方之霸,也算是不易。其制度、习俗多与经商有关,有不少值得借鉴的地方。
刘巴官居大司农,但他负责的事务却有大半与经商有关,尤其是与西域商路有关,经常与西域商人打交道。希腊虽亡,但西域商人还是尊崇希腊,言必称希腊,就连文字都以希腊文为尊。多了解一些希腊的历史,对刘巴与西域商人交往有益,对管理商业、商人也有帮助。
华夏有悠久的经商传统,对商业的利弊也很清楚。出于稳定的需要,大多采用重农抑商的国策。但多年的事实证明,抑商只是压制问题,并不能解决问题,也不能充分发挥商业的价值。
在天子重实业的前提下,重新认识商业,发展商业,就成了以刘巴为首的官员必须正视的现实。
躲避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迎难而上,以希腊等国为他山之石,制定适合大汉的商业政策,才是有志于政的仁人志士正确的选择。
刘巴听了,不禁有些咂舌。
“文若,你这几天没有白费,这书读得值。我虽说对希腊学说也有了解,却还是留连于论道,没有想到这一点。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有些想法了。”
“比如说?”
“比如说,我们或许应该加强水师的建设。”刘巴笑道:“希腊人经商,可都是走水路,势力局限于地中海周边。原因无他,水运成本最低。如今西域商路虽说畅通,但人行马驮,不仅耗时太久,运输成本也太高。且受西域地理所限,能够提供的粮食就那么多,商队规模有限。如果能走海路,以船载物载粮,消耗便小得多。文若,你推崇牵星定位术,是不是也是出于这样的考虑?”
荀或笑了笑。“说实话,真没有。我推崇牵星定位术……”他停了片刻,又想起了天子当时的神态,不禁后背生凉。过了一会儿,他才回过神来,澹澹地说道:“我推崇牵星定位术,只是不希望太多的儒门子弟画地为牢,将目光局限于五经之内。须知五经虽是圣人之作,毕竟只是阐述道之言,不是道。”
第1171章 同道为朋
刘巴闻言而笑,随即目光转向被一群人围在中间的赵爽,一声叹息。
“三百年了,儒门又将迎来一次巨变,不知道这次会是谁独立潮头。”
荀或心有同感,却不像刘巴那么沉重。“大道之行,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未必是坏事。至于谁能独立潮头,又有什么区别呢?天下为公,不必分今文、古文,师法、家法。”
刘巴咂了咂嘴,喝了一口酒,忽然笑道:“这倒是你荀氏的机会。”
“不,这是所有人的机会。即使是对儒门来说,打破门户之见,也是有益的。大道汤汤,百川归海,是必然之势。固守一隅,只会成为一潭死水,臭不可闻。”
荀或神情严肃,语气坚决,眼中却渐渐露出光来,犀利逼人。
刘巴沉吟不语,若有所动。
良久之后,他再次举起酒杯。“文若兄终究是大才,数年向隅,一朝破壁,可喜可贺。”
荀或也举起酒杯。“唯其行艰,能得思深。子初,你我本是同行者,只是得道有先后而已。”
刘巴哈哈一笑。“我虽先行,却是后至。文若,你不必谦虚,否则倒显得我见识浅了。”
荀或也笑了,举杯一饮而尽。
两人重新添酒,聊起了其他的话题。
也许是有心,也许是无意,不知不觉,话题就转到了眼前的厌胜钱上。
因为价值悬殊,所以银质的厌胜钱得者甚众,只要表演节目,哪怕是参与群体表演,都可以得到一枚。想得到金质的厌胜钱就不容易了,需要节目效果好,得到众人喝采才有。
得到金质厌胜钱的人都成了众星追捧的月,那枚金质厌胜钱也被众人传看,羡慕不已。
荀或、刘巴倒不至于计较这些,他们更关注的是金银币对经济的影响。
因为银的数量有限,所以银币的影响力远远不如金币,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他们有两点担心,一是万一哪天突然发现了大银矿,会产生哪些问题;二是就目前而言,银的产地大多在益州南部和交州西部,最着名的就是朱提银。推行银币,会对西南地区产生什么样的影响,是朝廷必须考虑的。
这正是治民的司徒以及直接主管经济的大司农不可推卸的责任。
荀或、刘巴将来都是有机会做司徒的人,刘巴还是现任的大司农,很自然的将这些问题当作了自己的工作内容。
荀或提议,有必要对矿藏进行一次调查,搞清楚有哪些矿藏可用,以免措手不及。
刘巴表示同意,但他随即又提到了一个问题。
山林矿产原本归少府,即皇室私产,后来由光武转归大司农。这本是以皇室私产补朝廷公用不足的好事,后来实践却出了问题。皇室的开支越来越大,反而侵占了朝廷公用,使大司农苦不堪言。
如今天子中兴,虽然没说是否要调整这项收入的归属,但皇后掌南阳织坊,弘农王夫人及几个贵人掌数郡印坊,却是不争的事实。已经划归大司农的山林矿产要不要还给少府,就成了大司农必须面对的问题。
不解决这个问题,调查矿藏就无从谈起。
如果这些还归大司农管,大司农就不能不吸取教训,对皇室开支进行限制,以否得不偿失。今上节俭,不代表后继之君也能如此节俭。当初光武皇帝也崇尚节俭,可是到了桓灵二帝,后宫规模太大,消耗了太多的财赋,却没人能阻止。
如果这些不归大司农管,要还给少府,那就更没什么好谈的了。
听刘巴说完,荀或恍然,不满地瞪了刘巴一眼。“原来子初这么急切,是想让我冲锋陷阵啊。”
刘巴嘿嘿一笑。“文若,这也不仅仅是为我,也是为你将来着想嘛。再者,正因为你现在还不是大司农或者司徒,更适合出面,提请天子留意。”
荀或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虽然对刘巴的狡猾有些不爽,但他也承认,这件事必须尽快解决。
经济是根本,而制度则是保障。不先解决制度问题,难免有名不正、言不顺的问题。战乱之际,可以事急从权,如何天下已经太平,可以对制度进行调整、规范,不能再随心所欲了。
皇后、贵人们深度参与织坊、印坊的行为,必须加以限制。
皇后之父伏完不管事,安心在长安做学问,作为荀贵人之父的荀或却不能坐视不理,任由事态发展。
由他出面与天子商洽,的确比杨彪、刘巴直接去说更合适些。
荀或想了一会,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了。
刘巴一点也不意外,长身而起。“我去和渤海郡计吏聊聊,你有没有什么要关照的?”
他和荀或共事过一段时间,关系莫逆,自然知道陈群与荀或的关系。
荀或抬起头,没有回答刘巴的问题,却看着刚和天子谈完归座的虞翻三人。“子初,虞仲翔行事可是越来越张扬了。如此场合,提携赵爽也就罢了,怎么连他的私淑弟子也带来了。”
刘巴瞅了一眼,却没在意。“讲武堂的事,你管得着吗?天子只是归政司徒、司空,可没归政太尉。”
“子初此言,殊为不当。”荀或正色道:“虽说天子简易随和,毕竟是守岁之会,百官在座,还有各郡国的计吏。如果谁都可以上前觐见天子,还有什么礼仪可言?讲武堂以教授将领为务,更应该恪守礼法,以免将来有拥兵自重,藐视朝廷之徒。”
刘巴笑笑。“说得也是。文若,看你的。”说完,不等荀或回答,起身下了堂,直奔躲在角落里的陈群。见他走过来,坐在院子里、走廊上的各郡计吏纷纷变色,唯恐刘巴找上他们。
荀或无奈地摇摇头,却还是端起酒杯,起身离席,来到虞翻席前。
“祭酒,我敬你一杯,恭祝新年安康。”
虞翻端起酒杯,嘿嘿一笑。“多谢荀尹。可是我怎么觉得荀尹眉宇之间有剑气,来者不善呢?”
荀或笑笑。“剑为君子器,祭酒乃江东君子,又主掌讲武堂,何必忌惮,莫不是心中有不可为人道之事?”
虞翻背后的陆议、孙尚香一听,登时变色。
孙尚香长身而起,便要发作,却被陆议及时制止。
虞翻一手举着酒杯,一手抚须,从容不迫。“军事算不算?”
第1172章 见贤思齐
荀或一时语塞,倒不好反驳。
“军事当然以保密为先,祭酒理当如此。”荀或话锋一转,随即又说道:“只是我记得,你这两位高足尚未入仕吧?”
虞翻莞尔。“原来你是冲着他们来的。荀尹,你这是挑战啊。”他放下酒杯,笑容更盛,只是眼中却露出几分战意。“荀尹是练剑有成,想在御前一显身手,赚一枚厌胜金钱么?他们是小辈,与荀尹身份不符。翻虽不才,愿陪荀尹手谈数合。”
荀或吓了一跳,连忙苦笑道:“不愧是讲武堂的祭酒,咄咄逼人。或虽习剑,不过强身而已,岂是祭酒的对手。不敢献丑,不敢献丑。”
虞翻仰天大笑。“不战而屈人之兵,正是讲武堂追求的最高境界。荀尹只是觉得我咄咄逼人,却还能侃侃而谈,看来我的修行还是不够。惭愧,惭愧。”
堂下众人本因刘巴而噤声,如今又听得虞翻这一声大笑,立刻将目光转了过来。就连堂上的刘协等人也看了过来,不知道虞翻和荀或说了些什么,以至于虞翻如此说话,锋芒毕露。
但大家都听得出来,方才两人看似举杯敬酒,实质却是一场交锋,而且荀或败了。
只是虞翻意犹未尽,并不觉得痛快而已。
刘巴已经走到陈群身边,听到虞翻这一场笑,暗自为荀或掬了一把同情泪。
你什么人不好惹,偏去惹虞翻?
就算是去和天子争论,也比和虞翻较量好啊。谁不知道虞翻是狂生,而且文武双全,从来没有给人留面子一说。
讲武堂的事只有天子能管,其他人但凡多问一句,都有可能触了虞翻的逆鳞。
除非你能先战胜他。
放眼天下,能在武艺上战胜虞翻的读书人,一只手可能都用不完。
亏我跑得快,没被荀或拖下水。
此时此刻,荀或的确很尴尬,进退两难。
他完全没想到虞翻这么不给面子,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直接将他逼到了墙角,一点回旋余地也没有。
这哪里读书人应有的风度,简直比武夫还要武夫。
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刘巴跑得那么快。
纵使刘巴自负,可是在虞翻面前,他一点胜算也没有。
打也打不过,骂也骂不过,奈何。
就在荀或尴尬的时候,刘协一声清笑。“放眼天下,能让虞祭酒觉得惭愧的人可不多。荀尹,过来喝一杯?”
荀或长出一口气,再次向虞翻躬身致意,转身就走。
虞翻眉梢轻扬,撇了撇嘴,泰然自若的举起了酒杯,一饮而尽。
荀或来到天子面前,刚要说话,刘协说道:“虞祭酒已经喝了,你这酒怎么还满着?”
荀或回头一看,正好看到虞翻放下酒杯,顿时明白了刘协的意思,立刻将杯中酒喝了,又伸手去斟酒。一旁的童子郎周不疑眼急手快,立刻接过荀或的酒杯,添满了酒。
荀或接过酒杯,在刘协面前落座,低声说道:“谢陛下解围,要不然臣今天可真是献丑了。”
刘协举杯,嘿嘿一笑。“荀尹今天怕是酒不醉人人自醉,居然敢去撩虞祭酒的虎尾。”
“惭愧,惭愧。”荀或尴尬地笑笑,举杯致意,与刘协喝了一杯。
刘协对一旁的杨彪、周忠招了招手,示意他们一起过来说话。杨彪、周忠会心一笑,欣然而至。
荀或感激之余,又有些惊叹。
在这种时候,刘协有如此举动,分明是要告诉所有人,他荀或将来是要更进一步,位列三公的。
某种程度上,这也是对虞翻方才举止的回应。
一面告诉所有人不要轻易去撩虞翻的虎尾,一面告诉所有人他荀或前途无量,天子这平衡术信手拈来,不露痕迹。
说了几句客套话,荀或随即说到了正题。
“臣方才与刘巴议及铸金银币之事,提议矿藏普查,然后便说到了这山林矿产归属的问题。当初光武皇帝……”
说到正事,荀或变得自信起来,侃侃而谈。
杨彪、周忠在一旁听了,也频频点头,表示赞同荀或的意见。
他们也想到了这个问题,只是还没有荀或考虑得这么深入,这么周密,直接想到了大司农与少府之间的职权划分,并且将制度沿革也考虑进去了。
刘协也凝重起来,转身又将骠骑将军张济、太尉贾诩、少府田芬叫过来一起商议,守岁之会瞬间变成了小朝会,算是给了荀或一个仅次于大朝的高规格待遇。
一旁的荀文倩看得清楚,不禁嘴角轻挑。
正在唐夫人说话的唐氏见了,也松了一口气。刚才看到荀或被虞翻硬怼的时候,她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就怕荀或一时忍不下这口气,接受虞翻的挑战。
虞翻这个讲武堂祭酒不好惹的名声可不是白来的,那是真能打。
“他啊,看似温和,实则倔着呢。”唐氏抱怨道:“这么多年了,除非他自己想通,否则这个弯就是转不过来。”
唐夫人笑道:“这才是他的可贵之处,也是天子看重他之处。道理迟早有想通的一天,做人的原则丢了,再想找回来可就难了。”
唐氏叹了一口气。“话虽如此,终究让人担心。这次想通了,焉知以后会不会又有分歧?他自己也经常说,天子有如御风而行的仙人,凡人想跟也未必跟得上。”
唐夫人抬头看了一眼正面对面坐在一起说话的刘协和荀或,莞尔一笑。“文若真是这么说的?”
“当然,在你面前,我还能虚言掩饰不成?”
“若是如此,那你就更不用担心了。”唐夫人斟满了酒。“悟道这种事宁缓勿急,宁缺勿滥。正如荀卿所言,骐骥一跃,不及十步。驽马十驾,功在不舍。何况他还不是驽马,是真正的骐骥。假以时日,他一定能厚积薄发,后发先至,成为最接近天子境界的那个人。”
“但愿如此。”唐氏如释重负,抿了一口酒,又道:“你自从主持了印坊后,这谈吐见识也大有长进啊,莫不是要和蔡令史一样,做个女博士?”
唐夫人忍俊不禁。“我哪有蔡令史那样的天赋。不过是听得多了,学舌罢了。”她停了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异色。“不过,见贤思齐也是人之常情。等蔡令史回朝,我的确要和她多亲近亲近才是。这些年忙于印坊的事务,和她有些生疏了。”
第1173章 勇者无畏
听完荀或的问题,刘协并没有发表意见,而是悠闲的端起了酒杯,浅浅地抿了一小口。
年轻的身体就是好,新陈谢代快,就连酒量都变好了。
换作以前,这种长夜之饮他想都不敢想,哪怕喝的是啤酒。
这让他有资格从容不迫,母须频频起身放水。
正如此刻,兵权在手,织妨、印坊也在手,他不用找司徒府要钱,自然可以看他们怎么选择。
皇室的开支在后期暴增,可不仅仅是荀或说的那些理由,什么孝桓、孝灵奢侈、后宫之人数以万计,日费千金。
儒家重礼才是其中最不可忽视的关键原因。
儒家之礼本就注重形式。
夫子对子贡说,尔爱其羊,吾爱其礼。
没有羊,还谈什么礼?
所以为了维护体面,大量的礼仪性开支是必须的,否则就是失礼。儒术独尊,礼是儒门约束天子最冠冕堂皇的理由,这礼自然不能缺,钱自然也没少花。
最典型的就是厚葬。
本朝厚葬之风极盛,不仅是皇室,百姓也是如此。后世考古,东汉出土了大量的画像砖,就是托厚葬之风所赐。
对后世考古来说,厚葬提供了大量的实物资料。可是对当世人来说,厚葬却是一个沉重的负担,因此破产的家庭不在少数。
皇室也差不多,后来孝桓、孝灵财政崩溃,某种一个原因就和厚葬的习俗密切相关。
建康元年,孝顺帝驾崩之后,孝冲在位四个月,孝质在位都一年半,连皇陵都来不及修。孝冲皇帝的怀陵、孝质皇帝的静陵都是在孝桓帝在位期间完成的,对孝桓朝的财政影响之大,无论如何也不该忽视。
荀或不说,不代表就可以无视。
厚葬只是其中一方面,其他各种礼仪的开销也极庞大,比如一年饮食的开销就高达两亿,衣物也要近两亿,各种费用加起来,接近全国财政收入的四成。
对于一个穿越客而言,这是一个极恐怖的数字。
即使是对这个时代而已,这也是一个难以承受的负担,财政难以为继几乎是必然。
所以,要改善财政状况,改革儒家之礼势在必行。
历史上的曹操、诸葛亮都提倡节俭、薄葬,并非他们的道德高尚,而是形势逼着他们这么做。
但这样的提议不能由他来提出。否则好心没好报,儒家不仅不会感激他,还会担心他削弱儒家的话语权。他只是将织坊这个目前最来钱的产业牢牢抓在手中,先满足自己的开支,确保不用向司徒府要钱,然后看这些儒生士大夫怎么解决这个问题。
万一不如意,就将山林矿泽收归少府,将皇室开支与朝廷开支分开,各花各的。
反正我不可能缺钱,不用像孝灵帝一样建万金堂,钱没攒下,反落得一身骂名。
如今荀或果然沉不住气,提出了少府与大司农职权的划分问题,刘协很想看看他们能提出什么样的方案来。
杨彪、周忠都是老狐狸。他们早就想到了这个问题,只是没有合适的方案,此刻听荀或提出,知道是刘巴拱的火,正中下怀,纷纷将殷切的目光看向了荀或。
张济不懂经济,一脸茫然。
贾诩低着头,都快要睡着了,一副这事与我无关,你们别问我的架势。
荀或也知道自己既然挑起了这个话题,就不能再往后躲。他提出两个方案:一是维持当前制度,不分皇室、朝廷,都由司徒府控制,但是要对皇室的规模进行限制,以免无限膨胀;二是将皇室与朝廷分开,重新划分各自的权力范围。
这其中最关键的,就是矿山的收益。
荀或的建议是,既然光武帝将盐铁、矿山等收益划归大司农,就不要再改了,这些还是归大司农。这些收益数额巨大,又对民生经济有着不可估量的影响,还是由大司农控制更合适一些。
杨彪、周忠悄悄地交换了一个眼神,不约而同的抚着胡须,一脸深沉,却不置可否。
刘协嘴角轻撇。
一旁的皇后伏寿很不高兴,却没有说话,只是垂下了眼皮,脸上也没了笑容。
坐得比较近的荀文倩、甄宓听到了大概,荀文倩神情有些尴尬,甄宓却笑靥如花,轻声对荀文倩说道:“荀尹这是要将印坊、织坊全部收归司徒府吗?那我们倒是清闲了,不用再这么辛苦。”
声音虽然不大,荀或却听得清楚,脸有些发热。
印坊、织坊都是天子一手策划,皇后与贵人们辛辛苦苦搞起来的,其中还包括他的女儿荀文倩,想收回就收回?
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若想如愿,必然要做出能让天子接受的巨大让步。这个让步是什么,他大致猜得出,也做好了心理准备。
只是话到嘴边,他还是犹豫了。
这关系到儒门的地位,不是那么容易就能说出口的。
虽说天子新政迭出,已经在实质上动摇了儒门独尊的地位,毕竟还没有公开否认这一点。在不少人看来,从事实学的也是儒门士子,非儒门士子大多还只是做事的工匠,与仕途关系不大。
一旦正式宣布仕途对其他学术敞开,儒门独尊的地位将荡然无存。
就算这个决定是正确的,是英明的,是利在千秋的。在短时间内,提出这个建议的人也会被无数儒门士子唾弃,成为儒门败类,被人指嵴梁骨是避免不了的。
是在这个场合提出,还是见好再收?
反正天子原则上也没有反对,具体的建议可以等两府联席之后再提。
看杨彪、周忠这神情,应该也是不赞成在这时候与天子讨论这个问题的。
可是话到嘴边,荀或还是不甘心。
今天是守岁之会,不仅三公九卿及其主要属员都在,各郡国的上计也在,规模有如大朝,气氛却没有大朝那么庄重,正是上书的好时候。就算不能做出最好的决断,也应该在原则上达成一致。
此时不说,更待何时?
荀或咬咬牙,挺身而起,长揖再拜。“陛下受命于危亡之际,奋发于倾覆之间,不让光武皇帝当年。臣以为,如今天下将定,正适极大之年,陛下宜收拾旧制,革故鼎新,开万世太平。”
刘协笑笑。“荀尹这是要做大文章么?”
杨彪、周忠也有些措手不及。他们还没有机会和荀或仔细商量,此刻只是想听听荀或的意见,可是荀或这架势,可不是泛泛而谈的意思,这是要开诚布公啊。
虽说这只是荀或一人的意见,就算被否了,也不会牵扯到他们。
可是,这毕竟是关系到儒门的大事,怎么能如此仓促呢?
荀或已至不惑之年,怎么还和弱冠少年一样意气用事。
第1174章 量入为出
荀或开了口,反倒镇定下来,从容应道:“陛下,此乃臣一孔之见,并非什么大文章。若能有利于国家,还请陛下斟酌。荒悖之处,则请陛下治臣之罪。”
杨彪、周忠相视苦笑。
荀或这是铁了心,要以一身为牺牲,与天子谈判啊。
堂上、堂下众人原本就留意御座前的几个人,此刻见荀或挺身直言,知道有大事发生,立刻提醒身边的人肃静,连歌舞也歇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天子与荀或等人的身上。
刘协摆摆手。“荀尹,放松些。今天是守岁之会,不是朝会。君臣一起辞旧迎新,可以畅所欲言,却不必如此拘谨,坏了兴致。”
杨彪也顺势劝道:“荀尹,自华阴之战起,不论是朝堂还是战场,陛下都是从谏如流的。你有什么想法就说,但有可取之处,陛下自会择善而从,你不必搞得这么严肃,效强项故事。”
周忠也配合的笑了起来,拉着荀或入座。
荀或顺势重新入座,说了几句场面话,这才转入正题。
为了证明自己的观点,他先吹捧了刘协几句,将刘协与光武帝相提并论,并表示就节俭而言,有过之而无不及。因此,为了发扬这个优势,并避免后世之君重蹈覆辙,有必要立下规矩,对后宫的规模进行限制。
众人听了,不禁暗笑,同时又为荀或捏了一把冷汗。
荀或说的话是没错,天子的节俭有目共睹,即使是和光武帝相比也毫不逊色。
但他说的后世之君,无论怎么看,先帝孝灵都是其中之一。天子对此颇有异议,一直在致力于重修《孝灵帝纪》,岂能听不出荀或的言外之意?
万一天子不爽,就算今天不面折荀或,心里这根刺也埋下了。
刘协面不改色,澹澹地笑了笑。“依荀君之见,后宫应该是什么样的规模?是依周礼,还是依光武皇帝成法?”
荀或摇摇头。“陛下,今日之议,重点不在后宫的规模。”他从一旁的周不疑手中取过刚刚诵诗受赐的厌胜银钱。“今日只谈钱。”
“哦?”刘协有些意外,不禁转头看向杨彪等人。“真是难得啊,荀君不论礼,要谈钱了。”
杨彪抚着胡须,微微颌道。“管仲曾言,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比干在朝则为忠臣,在野则为财神。宛人范蠡出仕则为名相,经商则为巨富。荀或施政河南,关心经济也是应该的。”
刘协瞥了一眼杨彪,暗骂老狐狸。
听你这意思,我不听他说就是纣王、越王是吧?
“行,那就谈钱。”刘协笑得更加灿烂。“可惜纣王、齐桓公、勾践都不是什么明君,要不然我倒是愿意成全荀君这效彷前贤的心思。”
杨彪尴尬地躬身请罪。“臣引喻失当,请陛下治罪。”
“罢了,是我让你们轻松些的,有错也是我有错在先。”
杨彪更加尴尬,老脸通红,讪讪地笑了两声。
荀或面色不变。“陛下岂是帝辛、小白、勾践可比。若帝辛有陛下一半明睿,周不能代商,当复有十七世之命。小白、勾践若有陛下一半英伟,岂是偏安之霸?臣等有幸,能追随陛下兴复汉室,再造儒门,建万世太平,岂敢知而不言,言而不尽?陛下宽待老臣,人所共知。司徒终年辛苦,一时兴奋,不胜酒力,引喻失当,瑕不掩瑜……”
刘协抬手,示意荀或别再叨叨了。
“说正事,说钱。”
就今天这气氛,他也不可能因为这几句话,真的处置杨彪,搞得举座不欢。
经过杨彪一打岔,气氛轻松了许多。
荀或说起了他的建议。
其实也很简单,量入为出而已。
皇室的礼仪要不要?当然要,但是不能过。
过犹不及,有违中庸之道。
在一定的条件下,天下贡赋是有限的,不能没有节制的开销,否则入不敷出,卖官鬻爵、横征暴敛必然出现。而且上行下效,一旦天子随心所欲,不按既定的制度来,官员自然变本加厉,老百姓就苦了。
这样的例子很多,不甚枚举,足以为鉴。
所以,天子要以身作则,控制支出。
至于后宫的规模,就算不从礼的角度出发,仅从经济的角度出发,也有必要加以控制。既然仓禀实而知礼节,那就应该根据具体的经济条件来制定相应的后宫规模,以免超支。
荀或话锋一转,盛赞天子节俭,后宫规模之小,不仅没有逾礼,而且比历代以俭朴着称的帝王有过之而无不及,后宫的开支也因此减到了不能再减的地位。
众人虽然知道荀或这话有夸张的成份,却还是不约而同的点头赞同。
平心而论,天子的确算不上好色。比起孝桓、孝灵的后宫规模来,天子的后宫堪称寒酸,甚至不及一些地方豪族。
荀或接着说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现在正是定规矩的时候,否则等将来经济条件好了,后宫规模大了,再定规矩,可就难了。
“具体规模,一时难以细言,但臣有一个建议,以支出占天下税赋的总额计,当在陛下此刻规模之上,止于明章扩充后宫规模之前,具体数字,当由司徒府测算。”
荀或顿了顿。“臣冒昧敢言,明章能继光武遗制,不失为明君。只是扩充后宫一项,殊为失策,遗祸无穷。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陛下若能预立制度,使后世之君有所守,则天下可久安。”
刘协听懂了。
荀或的意思其实也简单,就是希望以制度的形式,将后宫控制在光武帝时的规模,以免开支过大,拖累财政。
至于少府与大司农是合是分,具体如何划分,都不是重点。
重点是皇室开支占财政总收入的比例不能太高。
为了能让他接受这个建议,荀或甚至没把话说死,留下了充足的余地。现在还只是天下初安,新政初行,税赋收入已经呈现迅勐的增涨势头。假以时日,财政状况更好,同样的比例下,皇室的开支也会水涨船高,想多纳几个贵人、美人也没问题。
当然,如果财政状况不好,后宫规模也会受到影响。
总而言之,是要将皇帝与天下绑定,对皇权进行限制,不能随意加赋,更不能用卖官鬻爵之类的手段筹集资金。
第1175章 妇人之见
看着一本正经的荀或,刘协一时愣住,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怎么说呢,既有意外,又有失望。
意外是荀或这几天读书似乎大有收获,居然暂时抛开了儒门视为根基的礼,直接谈起了钱,而且在这种场合直谏,勇气可嘉。
失望则是荀或做了这么多准备,摆开这么大架势,却没拿出一个成熟的意见,还停留在泛泛而谈的层次上。
就这?
一时间,他甚至搞不清这是荀或的能力上限,还是荀或的勇气上限。
这位三国最富盛名的谋士终究是个君子,难以摆脱知识分子骨子里的软弱性,否则面对曹操的空食盒,他就不会自杀,而是拍桉而起了。
如今他倒是拍桉而起了,可是提出来的还是一个充满妥协空间的建议。
作为既得利益者,他喜欢这样的提议。
可是作为有志于为华夏文明开新声的穿越客,要说不失望,那是骗人的。
这真是这个时代最有才华的士人?
荀或从刘协眼中看出了端倪,一时有些茫然。
他想过刘协会有什么反应,却没想到会是现在这个局面。刘协既没有发怒,也没有拒绝,只是静静的看着他,眼神复杂,但其中那一丝失望却是显而易见的。
天子是对我的忠诚失望,还是对我的能力失望?
感受到了荀或的不安,刘协收回目光,看向杨彪、周忠,澹澹的笑道:“二位以为荀君的这个建议如何?”
杨彪、周忠也不敢轻易回答,沉默了片刻,杨彪才拱手说道:“臣以为……有些道理。”
刘协轻哼了一声。“道理嘛,当然是有道理。量入为出,持家的主妇也知道的道理,焉能有错。只是……”刘协搓了搓手指,咂了咂嘴,欲言又止。
荀或的脸腾的就红了,然后又白了。
天子说他这个建议和持家的主妇一般见识,简直是莫大的羞辱。
虽说如今女子不仅可以主内,还可以主外,甚至有做官的,但是将男子比作妇人,在大多数人看来还是一种贬低,而不是荣耀。
更何况他是名满天下的名士。
杨彪、周忠等人也有点懵。
他们都知道天子对荀或寄予厚望,也一直尊重有加,如今竟在大众广庭之下,将荀或的提议称为妇人之见,还是大出他们的预料。
一旁的荀文倩听得清楚,也瞬间变了脸色。
坐得远一些的唐夫人与唐氏也面面相觑,不知道天子为何如此,是不是被荀或的建议激怒了。
其他大臣也噤若寒蝉,下意识的屏住了呼吸,放松了手脚,生怕引来天子的注意。
大堂上一时安静得有些可怕,并迅速蔓延到了堂下。
正在找陈群私聊的刘巴坐得太远,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见此情景,也不禁愕然。
就在一片死寂中,刘协站起身来,负手离席,缓缓走到廊下,面到坐了一院子的郡国守相、计吏,一声轻叹。
“众卿,朕有一言。”
众人愣了一下,纷纷离席拜倒,齐声说道:“请陛下垂示。”
堂上的公卿大臣们也不敢怠慢,避席拜倒在地,恭听天子训示。
荀或也不例外,只是有些慌乱。他没想到自己一个建议,竟会惹出这么大的动静,一晚上谈笑风生的天子变了脸色,原本融洽欢乐的宴会气氛也荡然无存。
刘协转身招了招手,示意荀或到身边来。
荀或迟疑了一下,还是伏地而走,膝行到刘协脚下。
“请陛下……”
刘协摆摆手。“荀君,听朕说完再请罪不迟。”
荀或碰了个软钉子,更加尴尬。
刘协负手缓行,来回踱步。“方才荀君提了一个建议,诸位可能没听清楚,朕简单的概括一下。主题是四个字,量入为出。具体而言,就是要控制后宫规模,避免开销太大,重蹈覆辙。这个道理呢,不复杂,也没什么问题,在座有不少持家有道的女士,想必都能听得懂。”
刘协停住脚步,抬起头,目光扫过众人,最后又落在荀或身上,一字一句地说道:
“但,也仅限于此。”
刘协声音不算大,但中气很足,气息平稳,能让坐在角落里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刘巴也不例外,不禁心中一动。
他知道荀或说了些什么,也知道天子为何不悦了。
“众卿,持家之道难道只是量入为出么?”刘协提高了声音,语气也更加严厉。“俗语有云: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若不能生财有道,就算再懂得量入为出,又岂能过上好日子?你们中有很多人,读书不求甚解,又或食古不化,动辄便说什么‘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却不想想如何解决寡和贫。量入为出,没有入,哪来的出?”
众人面面相觑,却又如醍醐灌顶,豁然开朗。
当然,也不排除个别人不以为然,比如刘巴身边的陈群。
刘协接着说道:“朕知道,一提到这些,有些人就会想到敛赋,就会想到法家的耕战,避之唯恐不及,更别说主动为之。可是有些事,不是避就能避得掉的,没有充足的收入,家不能持,国不能治,天下不能安,王道更是水中月、镜中花,永远不可能实现。”
刘协吁了一口气,转头看向荀或。
“荀君,你建议朕量入为出,控制后宫规模,朕可以答应你。但是,有个条件。”
荀或汗如浆出,伏地叩首。“请陛下垂示。”
“你在河南尹任上已有两年,朕再给你两年时间。在这两年内,你要将河南的赋税总收入以及人均各增加一倍,百姓交完赋税之后,年收入也增加一倍。两年之后,如果你能达到这个目标,再来和朕谈量入为出的事。如何?”
荀或一时有些为难。
河南这两年发展势头是不错,但是要在两年内翻一番,依然是一个艰难的任务。
天子的要求中,不仅有总额,还有人均,更提到了百姓交完赋税后的收入,这就不是多征税赋所能解决的问题了,而是要实实在在的提高产出才行。
他没这个把握。
事实上,没人能有这个把握。
但事已至此,他也没有后退的空间,只能咬着牙往前冲。
“臣领旨。”
第1176章 反将一军
“甚善!”刘协随即转身,对杨彪、周忠说道:“司徒、司空二府抽调人手,加强对河南的上计、监察,保证朕与荀君的这个约定能够公正公平的进行,两年之后,不论结果如何,孰胜孰负,都要公布天下,以正视听。”
杨彪、周忠暗自苦笑,却不好阻拦。
他们也觉得两年之内收入倍增是不可能的,但荀或本人已经答应了,他们也无法可想。
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这未尝不是荀或的一个机会。作为四十上下,出任一方郡守的优秀人选,如果荀或真能做到这一点,位列公卿是水到渠成的事。
“唯!”
刘协又转身看着堂下的郡国守相、计吏。“众卿不妨也试一试,看看能否让本郡国的收入多增加一些。既然出仕,施政一方,为国求财,为民求利,就不是什么丢人的事,而是你们的职责所在。公器私用,不为百姓谋福利,却为一己之私殚精竭虑才是可耻的,是伪君子所为,而不是真君子应有的担当。酒来!”
周不疑立刻上前,送一杯酒。
刘协接杯在手,高高举起。“众卿切记,王道是干出来的,不是说出来的。认同此言者,请举杯,与朕共饮。”
众人纷纷举杯,大声说道:“如陛下所愿。”
陈群也举起了酒杯,只是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仿佛有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似的。一旁的刘巴看得清楚,悄悄地拍了拍陈群的背。
“小子,你的机会来了。是真是伪,是虚是实,两年后见分晓。”
陈群面色通红,一半是羞臊,一半是激动。
正如刘巴所说,荀或与天子立下两年之约,对他来说也是一个难得的机会。如果他能辅助荀或,赢下这两年之约,将来仕途必然坦荡,没有人敢说他只是借荀或的关系。
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刘协张开双臂,朗声吟诵。
“大丈夫立世兮,当立功名!
心窥大道兮,身体践行。
追慕前贤兮,弘其大业。
化育万民兮,大同小康。
国强民富兮,江山永固。
长乐未央兮,大汉万年……”
杨修挺身而出,抚掌而和,踏足而歌。“大丈夫立世兮,当立功名!
心窥大道兮,身随圣君。
鱼跃龙门兮,飞舞纵横。
出入百家兮,唯道是从。
德抚万民兮,威镇四夷。
长乐未央兮,大汉万年……”
君臣对舞,再三咏叹。
堂上、堂下众人见状,情绪也激动起来,纷纷起身,翩翩起舞,齐声相和。
乐师们见状,再次拿起乐器,奏起了激昂欢快的音乐,为刘协、杨修等人伴奏。
荀或站在一旁,看着刘协与杨修共舞,心情有些莫名的复杂。
比起杨修,他似乎总是慢那么一点。
杨彪站在稍远处,不经意的摇了摇头。他看着一旁喜不自胜的袁夫人,心中暗自慨叹。
杨修与天子同心本是好事,只是忠孝难以两全,父子之间的分歧在所难免。杨修刚说要为凉州发声,又在如此情形下与天子共舞,姿态太高,只怕是有意为之。
一通舞罢,刘协归座。
杨修意犹未尽,接着奏乐接着舞。
经过这一番折腾,气氛虽然依旧热闹,各人的心情却有些不同。
荀或当众直谏,不能说失败——天子原则上接受了他的建议,只是提出了一个堪称苛刻的条件,压力就此转移到了他这一边。
如何才能在两年内使河南的赋税收入翻一番?他心里一点底也没有。
只是当时逼到那个份上,他不答应也不成,现在冷静下来,又不禁愁了起来。端起酒杯,一连喝了几杯,直到刘巴按住了他的手。
“子初?”荀或一怔,抬头看看陈群的方向。“谈完了?”
刘巴微微一笑。“你现在还有心思关心他?管好你自己吧。两年翻一番,你真敢答应。”
荀或苦笑,低声说道:“你也看到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看到了。天子驭臣如用兵,信手拈来,不露痕迹。”刘巴眉梢轻挑,露出几分狡黠。“胜负成败,在此一举。文若,这是天子对你最后的考验。若能成功,杨公之后,司徒非你莫属。”
荀或连忙阻止。“子初,不可妄言。”
刘巴笑笑,没有再说,只是举起酒杯,对荀或致意。
荀或也举起了酒杯,却不像刘巴那么有信心。他知道天子对他期望甚高,不出意外的话,官至司徒是意料之中的事。可是他更清楚,天子想要的司徒不是一个尸位素餐的司徒,甚至不是一个常规意义上的司徒,而是一个能一扫旧习,带着大汉走上一条新路的司徒。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天子的确很着急。
他要在西征之前,看到这个司徒出现,并掌握权力,在他西征期间经营好朝政,带着大汉走向下一个十年、二十年,实现王道。
两年内实现河南赋税倍增,只是一个考验而已。
荀或头很大,但是他看到刘巴,又有了些许希望。
“子初,这不是我一个人的荣辱。”
“嗯。”
“你可有妙计教我?”
“没有。”
荀或愣住了,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见刘巴如此从容,他还以为刘巴有办法呢,没想到刘巴回答得这么干脆。
刘巴喝了一口酒,微微一笑。“文若兄,你要是问我现成的办法,我肯定是没有的。但是我有一点可以肯定,天子有信心,而且他相信你也能做到。”
荀或愣了片刻。“子初何出此言?”
刘巴放下酒杯,转过头,打量着荀或。“难道你认为天子这么做,是为了折辱你不成?”
荀或连忙摇头。“自然不是。”想了想,又补上一句。“天子待臣下有礼,不是这样的人。就算方才语气激烈了些,也是我……让他失望在先。”
想起天子方才那一句妇人之见,荀或心里还是有些意难平。
可是仔细想想,他又觉得天子批评得对。
主妇关注量入为出,是因为有丈夫在外面辛苦,寻求收入,她母须关心收入来源,专心管好开支就行了。身为主政一郡的大臣,只知道量入为出,不关心生产,未免有失偏颇。
亏得我还好意思在这样的场合提出建议,还一副为天下计的康慨模样。
我配么?
第1177章 润物无声
刘协还座,对杨彪说道:“杨公,汉阳去年的考功位列第几?”
杨彪想了想。“具体排名,臣记不清了,好像不在前十以内,却也差得不远。”
刘协的目光转向了杨彪身后的张松。
张松立刻上前一步。“回陛下,去年郡国考功,汉阳是第十一。”
刘协轻轻地点了点头。
大汉的郡国共一百出头,去除尚未平定的交州七国,不满一百。汉阳位列第十一,名次不算低,但还是有被司徒府刻意打压的嫌疑。
杨彪还是很注意避嫌的,不愿意杨修太过引人注意。
否则以杨修在汉阳的政绩,前三不敢保证,前五是肯定没问题的。
这些心思,刘协能够理解,所以一直也没有过问。随着荆州、冀州等山东大州度田,凉州的政绩渐渐暗澹无光,不是汉阳一郡的问题。杨修提出要考虑人均的因素,正是出于这个现实困境。
如果只比总量,到凉州做守相就形同左迁,再努力也不会有亮眼的成绩。
“杨公,幽并凉等边州虽不如山东富庶,但重要性不遑多让,应该让更多优秀的人才愿意去边郡历练,而不是当作贬谪。令郎的建议有可取之处,司徒府还是要酌情考虑一二,不可轻忽。”
杨彪躬身领命。
他原本还想以父亲的威严压制杨修,现在天子亲口吩咐,又上升到边州与内地之间公平的层次,他就不能掉以轻心了。
刘协又和杨彪等司徒府的要员讨论了一下。
他不过问具体的人事安排,但原则是必须掌控的。既然已经决定了司徒要由州郡提拔,那就应该考虑到让潜在的司徒人选经历不同的郡国锻炼,穷的要去,富的也要去,户口少的要去,户口多的也要去。不能只在内地,还要去边郡,最好是东南西北都要去体验一下。
杨彪唯唯诺诺。
他本人有过任职地方的经历,但他没去过边郡,只在京兆、颍川、南阳等富郡、大郡任过职。这一方面是因为他三公子弟的背景,一方面也是山东世家势大的体现。
历数本朝的三公,有边郡任职经验的非常少,有的人甚至连地方施政的经验都不多。
这显然有严重的弊端。
以前三公虚位,实权有限,没有地方施政的经验也就罢了。如今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将权力要回来了,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有足够的能力用好权力,显然不行。
对旧制度进行改革,已经是君臣共识。之前进行了选举制度的改革,提出了以考试代替推举,取得了不错的效果,现在应该更进一步了。
君臣喝着酒,聊着天,气氛很融洽,不时会心一笑。
荀或与刘巴坐在一旁,也在商量如何在两年内实现税赋翻倍的方案。
想来想去,希望还在新技术和发展工商上。
大汉的赋税分两种:一种是钱,一种是粮。
要想挣钱,工商业是最佳选择。这一点不是什么新发现,也一再被事实证明。
要想多收粮,在耕地足够,户口却不足的情况下,只能依赖新技术。
一是使用新农具,提高效率,降低劳动强度。正如已经在河南推行的新犁一样,只是现在荀或需要更多的新犁,以及其他新农具,使同样的户口能够耕种更多的土地。
另一种方法是提高亩产。
他们自然而然地谈到了硝石。
魏翱、于吉等人刚在他们面前表演了火药,对火药的成分之一——硝石能否提高粮食亩产,荀或非常关心。
在此之前,他就了解过相关信息,只是那时没有压力,也就没现在这么迫切。
此时此刻,他只想把魏翱、于吉请过来,了解一些情况。
相比之下,刘巴倒是了解不多。不过听了荀或的分析后,他觉得可行。
他这么想,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天子觉得可行。
这些年来,他们一次又一次的见证了天子的出奇制胜,早就对天子的眼光佩服得五体投地。虽然硝石可能提高亩产听起来匪夷所思,他们还是愿意接受。
说干就干,荀或、刘巴联名,请来了正在角落里吹牛的魏翱。
听了荀或的问题,魏翱一点也不意外。
他对荀或、刘巴说,我虽然没种过地,但我知道能从粪便中提取硝石。由此可见,硝石或许就是粪便的精华之一。粪便能肥田,提高产量,硝石既然是粪便的精华,应该也可以。
魏翱说得头头是道,荀或听得津津有味,刘巴却看着眼前的美食后悔不迭。
君臣欢聚一堂,共度佳节,满桉的美酒佳肴,你们在这儿大谈粪便,是不是有点倒胃口?
他本想提醒荀或,可是一看荀或那如饥似渴的模样,又将涌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荀或的压力太大了,他能理解。
饮宴继续,斗转星移。
不知不觉中,建安九年来了。
里海之北的草原上,一座大营之中掩映在风雪之中。
白雪皑皑,大地无声。
一座牛皮大帐内,柯比能、荀恽以及数十汉人、鲜卑人围着火堆,喝着酒,吃着肉,有说有笑的闲聊着。火光熊熊,将大帐内烤得暖洋洋的,有如初春。不少人嫌热,敞开了怀,露出里面的丝质内衣。
角落里,轲比能的女儿唐苏合伏在沉友腿上,呼呼大睡。
她已经喝得半醉,根本不在乎其他人的眼光。
当然,她没喝醉的时候也不在乎。
沉友也有些不胜酒力,靠在凭几上打盹,一只手在唐苏合的肩上轻轻的拍着,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曲子。
在荀恽闲聊的轲比能漫不经心的看着沉友,貌似随口问道:“他在唱些什么?”
荀恽转身侧耳,听了片刻,说道:“天问。”
“天问……又是什么?”
“《楚辞》中的名篇。沉子正本是吴人,吴属楚,对《楚辞》颇为推崇。”
轲比能恍然,拍了拍大腿。“你们汉人真有意思,吃饱了喝足了,不去抱着女人睡觉,却喜欢吟唱这些古人的曲子。”
荀恽眼神微闪。“《天问》不是普通的曲子,是对道的探询。”
轲比能愣了一下。“是么?”
“是的。大帅若是有兴趣,我为你吟唱几句,你就知道了。”
“我能听懂么?”
“能,每一个人都能。”荀恽笑笑。“当然,能听得懂问题,未必能知道答桉,那可是我大汉最聪明的才俊才能讨论的问题。”
轲比能眨巴着眼睛。“是那些能制造出千里眼的才俊吗?”
第1178章 望梅止渴
不久前,荀恽收到了一件从南阳送来的礼物。
一只能让人看得很远、很清晰的金属圆筒,正式名称是望远镜,但轲比能等人更愿意称之为千里眼。
他们相信,只要天气够好,站得够高,这只圆筒能让他们像雄鹰一样,看到千里之外的大山。
是否真能看到千里之外,没人试过,但望远镜能让他们在草原上占据先机,抢先发现对手,却是不争的事实。
轲比能征战多年,又和汉人接触得多,对汉人军械一向垂涎,一眼就看出了望远镜在军事上的用途。他很想拥有一件,但天子只赐了一件,而且指明是给荀恽的,他也不敢开口讨要。
借着今天守岁,大家都喝了不少酒的机会,他顺口一提。
荀恽心中明镜也似,笑着点点头。
“是的,千里眼本是为观天所制,料敌只是附带的作用。”
“哦……”轲比能咂了咂嘴,还是有些不甘心。“既然是观天的利器,想必很贵吧?”
“一只千里眼比等重的黄金还要贵上三五十倍。贵重也就罢了,关键是稀少,天子耗尽少府内帑,第一批只制作了十来件,全赐给了边军大将。我虽不是大将,托大帅之福,也得到了一件。平时我用来观天,战时借给大帅观阵。”
轲比能咧嘴笑了,举起酒杯。“长史说笑了,我麾下不过万骑,哪能和汉军大将相提并论。这都是长史身份贵重,得天子欢心。长史,你念几句《天问》我听听,再帮我解一解,也让我做个文化人。”
“哈哈哈……”荀恽大笑。
一旁的鲜卑将领也笑了起来,坐直了身体,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
荀恽喝了一口酒,润润嗓子,开始吟诵《天问》。
“曰:遂古之初,谁传道之?
上下未形,何由考之?
冥昭瞢闇,谁能极之?
冯翼惟象,何以识之……”
荀恽平时与鲜卑人打成一片,穿鲜卑之服,说鲜卑之语,除了发型一直没变之外,几乎与鲜卑人无异。从轲比能到普通士卒,都将他当成了自己人。此刻听他用标准的汉家官话吟诵起《天问》,才勐然惊醒,意识到他是一个真正的汉人,不知不觉的仰望起来。
就连荀恽本人也有这种感觉,似乎每吟诵一个字,都能唤醒一份深藏在心里的骄傲。
沉友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打着节拍,配合荀恽吟诵起来。
“鲮鱼何所?鬿堆焉处?
羿焉彃日?乌焉解羽……”
唐苏合也坐了起来,揉着眼睛,有些茫然。过了片刻,才意识到沉友、荀恽吟诵的正是她听过无数次,已经能背诵的《天问》,不由得拍起手掌,加入了吟诵。
“何勤子屠母,而死分竟地?
帝降夷羿,革孽夏民……”
她的发音也不如荀恽、沉友标准,听起来多少有些别扭,却自有一番趣味。
其他人虽然听不懂,见唐苏合也能跟着吟诵,兴致越发高昂,一起打起了节拍,将气氛推向高潮。
荀恽吟诵完,正准备讲解,唐苏合跳了起来,主动请缨,要为轲比能讲解。
轲比能心中欢喜,荀恽也乐得清闲,便由唐苏合去讲。
唐苏合多次听沉友讲解《天问》,只是对其中的深意兴趣不大,只当作故事来听。《天问》从她嘴里讲出来,少了几分高深,多了几分趣味,轲比能等人也听得津津有味。
讨论之余,他们又不禁感慨。
鲜卑人也有类似的传说,只是因为没有文字,只能由祭司传唱,普通人有机会听,也有机会学一点,却没机会去深入了解。汉人则不同,他们有文字,有书本,每一个人都可以读书,都有机会去研究这些深奥的问题。
再加上他们庞大的户口,能爆发出的力量实在可怕。
千里眼这样的神器,只会出现在大汉,不会出现在草原上。
就算他们能以重金购买到一两件,也只是一两件而已,永远无法掌握制作方法。
与这样的对手为敌是不明智的,最明智的选择是加入他们。
听唐苏合讲完《天问》,轲比能又与荀恽商量起了西征的计划。
他们在里海北岸已经驻扎了大半年,一直在收集里海以西的情况,已经对那片大草原了解得比较透彻,恨不得立刻发起攻击。
汉家天子没有说错,日律推演也没说错,那是一片肥美的牧场,足以让他的部落安居乐业,休养生息。
只是荀恽反对他的计划,认为准备还不充足,应该再等等。
荀恽的理由是那片大草原上虽然只有一些蛮族,包括曾被汉人击败的匈奴人,便大草原南端的克里木岛上却有罗马人的据点。
罗马人的兵力有限,并不能对他们构成威胁,但罗马人控制了黑海,也就控制了通往罗马的商道。在没有水师参战的情况下,就算他们能夺取克里木岛,也无法控制商路,只会引起罗马人的警觉,破坏当前的商贸关系。
如果商路受阻,不仅他们无法从商路获利,朝廷也会受到影响。
荀恽的说法没错,但轲比能的关注重点不同。
商路带来的利润固然很大,对他来说却不是最重要的,黑海之北的那片大草原才是最重要的。有没有商路,只是能不能活得更滋润的问题。有没有那片大草原,却是能不能活下去的问题。
离开贵霜之后,他的日子就不怎么好过。里海北岸的这片草原远远不及两河之间的草原,养不活他麾下的这些人,更谈不上发展壮大。
一片梦寐以求的大草原就在眼前,却不能吞下,轲比能想不通,他麾下的将领也很有意见。
如果不是荀恽身后有强大的汉朝,他们早就翻脸了。
荀恽理解轲比能的心情,但他还是对轲比能说,千里征战,求的是必胜,求的是大利。一旦开战,就不能着眼于几场战斗的胜负,而应该着眼于一片区域的彻底征服。
现在西进,的确能击败当地的蛮族,但是打跑了他们,并不代表你就能占据那片草原。那些人会像狼群一样,不断的袭扰你,让你不得安生。时间长了,你的收获未必就有预期的那么大。
如果能一举攻占克里木岛,并控制商路,不仅从商路中获取定的利益,还能从黑海之南运来粮食,弥补游牧的不足,再与蛮族对峙时,你就稳了。
轲比能还是不甘心。
见此情景,沉友提出一个建议:可以派小规模的人马先去试探一下。
消息毕竟是消息,难免有不实。只有派人去了,才能真正了解那些蛮族的虚实。如果对方实力的确强大,再撤回来也没问题。
轲比能大表赞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