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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背砍刀诗人     华夏真相集txt下载     华夏真相集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十二集 子玉之死

    信使越椒至郢,面见楚王,递上成得臣奏表。楚成王拆书视之,见是请战书云:

    愿假一月之期,破宋奏凯而回;如遇晋师来援,请决死战。若不能取胜,甘伏军法。

    楚成王览奏不悦,便召子文问道:子玉不奉孤王之召,因欲请战,卿谓何如?

    楚子文道:晋之救宋,志在图霸。然能与晋抗者,惟有楚国,楚若避战,则晋侯遂继齐桓称霸中原。曹、卫是我盟国,若见楚避战,必惧而附晋。不如姑令我弟与宋相持,以坚曹、卫之心。大王但戒子玉勿轻与晋战,若讲和而退,犹不失南北双伯之局。

    楚王认为其言有理,遂吩咐越椒速归,戒令成得臣切勿轻与晋军开战,可和则和。越椒驰马而归,将楚王之语回复主帅。成得臣且喜不用即刻班师,遂命攻宋愈急,昼夜不息。

    宋成公被楚兵攻急,愈加转忧。大夫门尹般请奏:晋侯今知楚王分兵救卫,却未知子玉围宋之师未退。臣请冒死出城,再见晋君,乞其救援。

    宋成公准奏,乃搜求库藏宝玉重器,先造成册籍,使门尹般赍持出城,献于晋侯,以求进兵;待楚兵撤退,便照册输纳,以为犒军之赏。又恐门尹般不能透围,复使华秀老为助,一同出城闯营。二人辞了宋公,饱食战饭,白日间睡足;只待天色黑透,觑个方便,缒城而出,偷过敌寨。幸喜楚军攻打终日,至夜疲乏早眠,不曾防备,被他二人穿营而出。

    行到天明,一路挨访晋军所在,径奔军前告急。

    晋文公闻说,乃谓元帅先轸:未料楚子玉不听成王将令,只欲建功,如此则宋事急矣。若不往救,是无宋也;若往救,必须战楚。郤縠曾为寡人划策,若与楚国决战,则非合齐、秦为助不可。今楚将阳谷复还于齐,秦、楚又无仇隙,若二国未肯与我合谋,奈何?

    先轸:臣有一策,能使齐、秦自来与我约成,联手战楚。

    晋文公:卿有何妙计?请道其详。

    先轸:我若受宋国厚赂,是重利而未见大义。不如使宋侯赂我晋国财物,分赂齐、秦二侯,求其向楚国宛转宽解。楚若不从,则齐、秦失却脸面,必来与我约盟,共伐楚王!

    晋文公:倒是善策。但倘若楚王允其所请,则齐、秦二国必将以宋奉楚,与我不利。

    先轸:臣又有一策,使楚必不从齐、秦之请。

    晋文公:愿闻良策。

    先轸:楚所爱者乃是曹、卫,所嫉恨者乃是宋国。我既逐卫侯,执曹伯,但因不与其连界接壤,便可慷他人之慨,将二国土地以畀宋人。则楚必恨宋愈甚,齐、秦虽为请和,必不肯从。齐秦怜宋怒楚,必与晋合,又何疑焉!

    晋文公抚掌称善,乃婉拒门尹般重贿,使其将籍册中宝玉重器一分为二,转献齐、秦二国,如此如此而行。

    门尹般便依文公之言,自己前往秦国,使华秀老到齐国,如此如彼,分别游说齐、秦二侯。并叮嘱与齐侯相见之间,须要极其哀恳。秀老领命,于是持籍册至齐,参见齐昭公。

    秀老拜见齐侯,递上礼单,恳切言道:今晋、楚交恶,宋国之危,则非上国不能劝解。我若因上国相援得保社稷,则不惟愿献先朝重器,且请年年聘好,子孙无间!

    齐昭公喜其谦逊,于是说道:楚王前日取我谷,本已交恶;近日复归于我,结好而退,此无贪功之心。宋国之围,是其令尹成得臣不肯罢休,非楚王之本意也。既宋公遣大夫前来求我,寡人当为宋国曲意请之!

    乃命崔夭为使,径至宋都城外楚军大营,往见楚帅成得臣,为宋国求释。正说之间,营外报入,说秦穆公亦遣公子絷为使,来为宋公说情,要求楚宋解和。

    成得臣见齐、秦两国皆来说情,亦便犹豫,心下有些松动之意。

    便在此时,哨马来报:晋文公既灭曹、卫,又命狐偃收取卫田,胥臣收取曹田,将两国守臣尽行赶逐,却都送与宋国。曹、卫两国守臣,现在营门外叫苦,来求元帅主持公道。

    成得臣闻此,不由转怒,将一颗犹豫之心收起,谓齐使崔夭、秦使公子絷道:宋人如此欺负我盟国曹、卫,某岂可退军讲和?便请二公归报齐、秦二侯,说某难以奉命!

    崔夭与公子絷见此,恐再下说辞,必讨无趣,于是各自拱手,施礼辞回。成得臣送走齐秦两国使节,复迎入曹卫二国守臣,设誓于众:今不复曹、卫田土,某宁死必不回师!

    曹、卫二国守臣闻之,齐声道谢。

    楚大夫宛春进言:我若复夺曹、卫田土,则必与晋国决裂,促其与宋国联手以攻我。下臣却有一计,可以不劳兵戈,以免腹背受敌。

    成得臣:计从何出?

    宛春:晋逐卫君,执曹伯者,皆为我以兵围宋之故。若蒙元帅不弃,臣愿为使前往晋营,要晋侯复曹、卫君位,还其田土,元帅亦解宋围,罢战休兵,岂不为美?若晋侯不允,则不惟曹卫二国恨晋,宋亦怒其不救。若聚三国之怨于晋,元帅既便要战,亦占胜多。

    得臣以为言之有理,遂命宛春为使,单车直造晋营。

    晋文公以礼赐见,问道:大夫何来?

    宛春道:臣奉子玉之命,来拜君侯,请解和曹、卫及宋国之事。君侯深知,楚有曹、卫,犹晋之有宋。今曹、卫已为君侯所灭,宋国亦为子玉围困,旦夕可下。与其两败俱伤,不如各不相害。君侯若复卫封曹,子玉亦愿解围释宋,彼此修睦,各免生灵涂炭,岂不是好?此我楚国之请,愿君侯决之。

    文公闻罢,见帐下诸卿,俱要发言,遂使栾枝与宛春往别帐用茶。

    晋文公:先生且退,待孤与群臣商议。

    宛春称诺,随同栾枝退出。二人背影未远,狐偃便即忍耐不住,上前说道:成得臣欲以未亡之宋,换两个已亡之国,焉有如此便宜?

    先轸摇头:楚子玉遣使前来求和,乃是一计。我若不听,是弃曹卫宋三国,皆怨在晋;听之,则复三国,德又在楚。依臣之计,不如私许曹、卫,离其党楚;再拘宛春,以激楚子玉之怒。成得臣性刚而躁,必移兵战我,则宋国之围自解。

    晋文公赞道:子载之计甚善!

    遂命栾枝押送宛春于五鹿,交付郤步扬看管。却纵宛春从骑回归楚营,并扬言道:归报成得臣,说宛春已被我囚禁,待拿得令尹子玉,一并诛戮。

    又使人往俘营,分别告诉曹共公及卫成公,其辞略云:寡人岂为出亡遭辱小忿,便灭君国?君若遣使绝楚,明言与晋结盟,即当送君,归国复位。

    曹、卫二侯闻说可以复国,自是意外之喜,遂致书成得臣,就此绝楚向晋。

    成得臣稳坐中军帐中,等待宛春复命,未料只见从骑驰归大营,报说主人被拘,晋侯无礼之语;话犹未了,曹、卫二侯来书继至,说要绝盟之事。成得臣闻报览书,不由咆哮叫跳,即命撤去宋都之围,北向去战晋军。又命斗越椒回申邑见楚王,请添兵益将,赴敌决战。

    越椒奉令,径到申邑来见楚王,奏知请兵交战之意。

    楚王不悦道:寡人戒其勿与晋战,子玉强要出师,能保必胜耶?

    越椒奏道:得臣有言,如若不胜,甘当军令。

    楚王终不快意,欲使成得臣知难而退,自引兵回,乃不肯多发精卒,使斗宜申只引西广之兵千人,前往助战。

    成得臣之子成大心在侧,见楚王不肯多发兵马相助父亲,但下殿去,聚合宗族六百人,自请助战,楚王亦顺口许之。于是成大心、斗宜申同越椒领兵至宋,来与元帅汇合。

    成得臣看见兵少,知道楚王是欲自己主动班师退兵,心中愈怒,遂扬言于众将:我王惧晋如此,实在可笑至极。便不添兵,难道我胜不得老儿重耳?

    愈发不肯退兵,即日约会四路诸侯之兵,拔寨都起。一路往北,来寻晋军决战。

    于是愈发激发斗志,当下分兵派将,命子成大心率领西广戎车,兼成氏宗族之兵为先锋;使斗宜申率申邑之师,同郑、许二路兵将为左军;使斗勃率息邑之兵,同陈、蔡二路兵将为右军;自将中军,作为合后,全军离开宋都,来战晋师。

    楚军雨骤风驰而来,只一日便直逼晋侯大寨,三处屯聚,扎住营栅。晋文公闻报楚军大至,便召集诸将,询问拒敌之计。

    先轸献策:楚自伐齐围宋,以至于今,其师老矣。必战楚,毋失敌。

    狐偃道:不可。主公昔在楚君面前,曾许以他日治兵中原,请避君三舍。今与楚战,是无信也,必先避之。

    此语一出,诸将皆艴然不愤,七嘴八舌嚷道:以我国君之尊,反避他国下臣,其辱至甚,绝计不可!且我避敌追,奈兵败何?

    狐偃:诸公之论非也。我退楚进,是楚子玉以臣逼君,其曲在彼。避而不得,则我三军必怒;彼骄我怒,岂有不胜之理?

    晋文公:众卿休争,子犯之言是也。传令后军变作前军,俱退三舍而止!

    国君令下,谁敢不听?遂直退九十里之程,至于城濮,重新安营息马,设置壁垒车阵。晋军未及追来,齐、秦二国兵马已至。齐军以上卿国懿仲之子国归父为将,崔夭副之;秦军以穆公次子小子憗为将,白乙丙副之,各率大兵寻迹而来,俱于城濮下寨。宋成公亦遣司马公孙固率师来援,便与晋军合营。由此晋、齐、秦、宋,四国合兵二万,严阵以待。

    楚军见晋军移营退避,虽不明其意,亦各大喜,便请乘势追击。斗勃持重,劝成得臣道:晋侯明知我王不在军中,今肯以君避臣,于我军而言,便为大胜。不如借此旋师,虽无战功,亦可免于前日违背君命之罪。

    成得臣闻言,反而愈增其怒:我既请增兵添将,大王从之;若不战而退,何以复命?晋军既退,其士气已怯,宜疾追之,必获全胜。

    于是不听斗勃,并传令诸将:三军速进,灭晋称霸,在此一举!

    诸将领命,乃纵骑车驰,狂追三舍,与晋军相遇于城濮。成得臣相度地势,命凭山阻泽下寨,然后遣使前往晋营,呈递战书。

    晋文公于帐中接见楚使,既得成得臣战书,因传示齐、秦、宋三国领兵大夫,便批“来日决战”四字,发遣来使回去。

    是夜文公引领众将登高以望,见楚营错落有致,火光有若长龙,不禁赞道:楚子玉文治虽然不如其兄,但用兵却远胜子文,真世之将才也。

    狐偃听出主公言外之意,是以此战为忧,遂上前奏道:今日双方对垒,八国参与,势在必决。主公若一战而胜,可以就此称霸于诸侯;即使不胜,退兵还国,依靠唐晋河东,表里山河,亦足以自固。楚虽强大,其奈我何!

    文公答道:我非惧战,是因夜来曾得一梦,甚觉不祥,故此难决。

    狐偃道:主公所得何梦,可试言之?

    晋文公:昨夜就寝,忽梦先年出亡楚国时,与楚王手搏;我仰面倒地,被楚王伏于身上,破脑喋之。梦中斗楚不胜,又被其饮我脑浆,恐非吉兆乎?

    狐偃听罢,细品片刻,当即称贺道:恭喜主公,贺喜主公!此大吉之兆也。来日决战,晋国非胜不可。

    晋文公眼前一亮,问道:未审吉在何处?

    诸将皆都凑近,屏息而听。狐偃奏道:主公梦中仰面倒地,是可得见天日,将欲翻身之兆。楚王伏于我主身上,必四肢伏地,是对主公请罪之状。脑浆是谓意志,又系柔物,主公既以意志付予楚王,是必使其怀柔,而服我也。以此论之,来日之战非胜而何?

    众人听罢,皆都赞道:真好解释,真好解释!大夫解梦,可称周公第二。

    晋文公愁意尽去,于是释然。由是率领众人下山归营,说说笑笑,一夜无话。

    次日天明,军吏来报:楚营旗号移动,将要出营列阵。

    晋文公乃使先轸再阅兵车,共七百乘,连齐、秦及宋国之众,计精兵五万余人,号令出营列阵。文公亲登上有莘之墟,望见晋师进退有节,不由赞叹。

    晋文公:郤縠练此阵法遗我,足可应敌矣!

    便命卫士吹角,以传号令。三军统帅先轸闻号,登车出营,分拨兵将。

    先轸:众将听命!

    众将:在!

    先轸:狐毛、狐偃兄弟引领上军,同秦国副将白乙丙攻楚左师,以敌斗宜申;栾枝、胥臣引领下军,同齐国副将崔夭攻楚右师,与斗勃交战。如此如此,依计而行。

    二狐:喏!

    先轸:本帅自引中军,犨溱、祁瞒为左辅右弼,与楚帅成得臣正面相持。

    犨溱、祁瞒:喏!

    先轸:荀林父、士会,各率步兵五千,分为左右翼,接应上、下两军。

    荀、士二将:喏!

    先轸:国归父、小子憗二位将军,各引本国之兵,抄出楚军背后埋伏,只等楚军败北,便截其归路,据其营寨。

    国归父、小子憗:喏!

    先轸:老将魏犨,引奇兵从有莘南去空桑,伏于楚地连谷边境,擒拿败归楚将。

    魏犨:喏!

    先轸:赵衰、孙伯纠、羊舌突、茅茷,率引其余所有文武,保护主上安全,登于有莘山上观战,并准备叙功册薄,安排庆功宴席。

    赵、孙、羊、茅:喏!

    连串命令传出,请将皆都接令,气势轩昂、信心百倍而去。

    于是三通鼓罢,晋国联军列阵于有莘之北,楚国联军列陈于南,彼此三军对峙。

    楚军先鼓,大帅成得臣传令:左右二军先进,中军继之而发,三面包抄钳击!

    一声令下,斗宜申同郑、许二国兵将在左,斗勃同陈、蔡二国兵将在右,两路先发,疾如劲风。晋下军大夫栾枝正对楚军右路,见是与陈、蔡二国兵马对敌,不由大喜。

    栾枝:陈、蔡易动而怯战,我先挫其锋,则敌右师不攻自溃。

    乃使崔夭,出战诱敌。陈国大夫辕选、蔡公子印欲要建功,争先出车。

    崔夭与敌稍触,便即引兵后退,引陈、蔡冒进之军深入阵中。一通鼓响,胥臣忽领大车冲出,都用虎皮蒙于马背,咆哮而进。陈、蔡二军支吾不住,引车回走,冲动斗勃后队。

    胥臣与崔夭自后掩杀,蔡公子印战死,斗勃中箭而逃,楚国联军右师大败。

    栾枝闻报本部大胜,继续采取诱敌之策,引兵还走;却命军卒换上陈、蔡军士衣甲,执彼旗号往报楚帅:右师已得全胜,斗勃将军请大帅速驱左军进兵,共成大功!

    楚帅成得臣凭轼远望,见晋军北奔,烟尘蔽天,信以为真,不由大喜,回顾众将:此乃晋下军大夫栾枝所率兵马,果败于我右路军矣!

    于是下令擂鼓,急催左师向前。斗宜申奉命而进,见对阵中大旆高悬,料是晋军主将所在,喜道:若是擒住先轸,此战便胜大半,其功不小!

    于是挥领车阵,抖擞精神,冲杀过来。晋将狐偃迎住,略战数合,回辕便走,大旆亦往后退,晋军阵角扰乱,叫喊声起。斗宜申大喜,高声叫道:晋军已溃矣!

    遂命郑、许二军,尽力追逐,渐渐深入敌阵。正以为得计,忽闻鼓声大震,旗号招展,一枝晋军杀至,车上主将正是大帅先轸、上将郤溱。二人引军自半腰侧翼冲入,便将楚军截做二段。狐毛、狐偃兄弟翻身复来,两下夹攻。郑、许之兵惊溃,斗宜申拚死杀出,尽弃车马器械,杂于步卒之中,越山穿林而遁。

    由是楚国联军左、右两师,皆都中晋帅先轸诱敌之计,先后进入重围被歼。因为无人逃出报信,只剩楚帅成得臣独率中军,尚且不知实际战况。

    成得臣执掌中军,斥侯飞至,报说左右二军俱已大胜,追逐晋兵而去。子玉大喜,遂令中军击鼓,命亲子成大心出阵攻击。成大心奉命驱车而进,在阵前耀武扬威。

    晋将祁瞒见是个十五岁少年,暗道:谅此童子,有何本事?

    喝教擂鼓,阵门开处,驱车持戈而出,与成大心对垒。二将未战十合,楚军阵中斗越椒立在车上,隐身门旗之后,拈弓搭箭,冲祁瞒一箭射去。

    祁瞒正与成大心支吾,耳闻弓弦响亮,将头一低,被射落盔缨。祁瞒倒未见如何惊慌,御者早吃一惊,拨马败回。

    斗越椒大叫:晋军败矣,小将军可杀入中军,擒拿先轸!

    成大心闻听,便不去追赶祁瞒,竟杀入中军,来寻先轸。

    斗越椒抬手又是一箭,弓弦响处,射落晋军帅旗;随后弃弓挺戈,挥军直进。

    晋军见帅旗落地,阵角松动,渐渐不敌。幸得荀林父、先蔑两路接应兵到,接住斗越椒、成大心厮杀,复成相持之局。

    成得臣麾军大进,攘臂大呼:今日必覆晋军,使楚王独霸中原!

    话音未落,便听对面有人扬声接道:今日必灭楚蛮,护我华夏天子!

    成得臣抬眼看时,见三路精兵来至,一路是先轸、郤溱,另一路栾枝、胥臣,第三路狐毛、狐偃,并秦将白乙丙、齐将崔夭,一齐都到,如铜墙铁壁,团裹将来。

    成得臣此时方知自己左右二军已溃,叫道:我中先轸诱敌之计矣!

    再也无心恋战,急急调转车马向南,传令鸣金收军。

    将令虽出,争奈为时已晚。晋兵众盛,三面包抄,将楚国联军分做十来处围住。成大心使一枝方天画戟,神出鬼没,率领宗兵六百人,保护父亲拚命杀出重围,欲往南走。

    成得臣叫道:不可舍了斗越椒!

    因那斗越椒乃是自己从弟,恐回楚国之后,难以向兄长子文交待。

    成大心稍作喘息,答道:如此父亲先走,孩儿杀回,将叔父接应出来便了。

    于是拨马返车,翻身杀入重围。

    斗越椒直生得状如熊虎,亦有万夫不当之勇,只在晋军阵中左冲右突,非是不能透围,而是以为元帅陷于阵中,兀自寻觅成家父子。

    成大心杀入,见叔父激斗方酣,高声叫道:我父帅已经突围,叔父快随我来!

    叔侄两个遂车并一处,各奋神威,引领部分残部,溃围而出。

    当时晋文公立在有莘山上,观见晋兵得胜,不由大喜,遂对赵衰道:使人教先轸传谕各军,但逐楚兵还于淮南足矣,不必多事擒杀,以负楚王当年施惠之意。

    赵衰称是,遂命家将速持令牌下山,传达晋侯号令。

    先轸得令,便教鸣金吹号,约住诸军,不必穷追。于是楚军大败回营,陈、蔡、郑、许四国亦都损兵折将,各自逃回本国。

    成得臣既出重围,同成大心、斗越椒收拾败军,急投大寨。

    前哨来报:寨子已被国归父、小子憗二将所夺,营中已竖起齐、秦两家旗号,辎重粮草皆归其所有!

    成得臣此时方才猛醒,仰天叹道:当初我不从齐、秦二国之请,又中先轸诡计矣!

    于是不敢回营,只得转从有莘山后,沿睢水一路向南。行至半路,忽见背后尘头大起,两支兵马追来。成得臣大惊,急命儿子大心回车抵敌;军阵未稳,追兵已至。

    来者于车上大叫:休得放箭,自家人马!

    成得臣定睛看时,才知虚惊一场,却是斗宜申与斗勃二将,各引残兵来会。

    于是三路合兵,行至空桑。成得臣以为已脱危险,正欲下令就地扎营造饭,忽听鼓角喧天动地,一支军马自山脚后面转出,拦在当路,当先一员大将,正是魏犨。

    当随晋公子重耳流亡郢都之时,楚人皆都知魏犨神勇,今日大败之余遇此劲敌,便都魂销魄散,面面相觑,不敢上前。

    斗越椒奋其余勇,叫道:小将军保护元帅,斗宜申、斗勃,随我御敌!

    于是三斗一齐上前,来战魏犨。虽是三将齐上,久战魏犨不下。

    正在相持,忽见晋军传令官飞马而至,高声叫道:诸位将军且请罢战!先轸元帅有令,命放楚将归还本国,以报出亡之时,楚王款待之德。

    晋国诸将闻言,齐都罢战。魏犨看过元帅令牌,只得命令军士让开大路,喝道:若非看在楚王面上,定不相饶!

    成得臣至此满面羞愧,便于车上拱手道谢,引众奔走不迭,回至连谷。点检军马,见中军折其三停。申、息之师及左右二军,所存十无一二。此番大战,史书谓曰城濮之战,自三代楚王经略霸业以来,从未有此大败。

    成得臣因此大恸,对诸将道:一将无能,累及三军。恨不听大王三番叮嘱,欲图为楚国扬威称霸中原,不意屡中晋人诡计,又贪功致败,罪复何辞?

    乃与斗宜申、斗勃暂居连谷,使子成大心领残军去见楚王,自请降罪。

    成大心来至申城,拜见楚王,伏地请罪,并代父亲求恕。

    楚王怒道:你父固执己见,与我立有军令状在先。且楚国之法,兵败者死。回复你父及诸将,速宜自裁,毋污吾斧锧。

    成大心见楚王不肯相饶,知道再求无用,号泣而出。遂连夜兼道回归连谷,平明至营,来见父亲,回复楚成王之命。满营诸将闻而大哭,皆都跪于帐中,相劝成得臣。

    诸将:元帅与大王本是同胞兄弟,同气连枝。今大王盛怒之下,口不择言;其实亦恨大帅不肯亲往请罪,而以少将军代公前往,是谓不恭。大帅何不亲赴申城,以求王赦?

    成得臣:城濮一战,举国精锐丧其大半。纵楚王赦我,又有何面目再见申、息父老乎?叹息已罢,拔剑自刎而死。

    镜头闪回,申城楚王行营。

    少年蔿贾随父跟从楚王出征,当时正在申城。这日见父亲蔿吕臣散朝,归家诉说成得臣兵败,被楚王赐令自尽一事,连连叹息。

    蔿贾进言道:儿向日代父往子文府中,贺子玉升任元帅之时,便曾对父亲说过,子玉刚愎而骄,不可独任。然其人强毅不屈,若使智谋之士为其辅佐,必可使再立功于国。今番兵败,虽是子玉咎由自取,亦因晋人频施诡计,不依战法之故。儿谓他日,能报此战之仇者,亦必是子玉也。父亲何不劝谏大王,留其戴罪立功?

    蔿吕臣支吾答道:大王今日怒甚,我恐言之无益,反而祸及自身。

    蔿贾:儿闻父亲曾经言之,说昔有范巫矞似,极善相人。大王昔为公子时,与子玉、子西兄弟三个,同请矞似相面。可有此事?

    蔿吕臣:有之。你复提此事何意?

    蔿贾:矞似当时将三个公子挨个相过,照实言道:你兄弟三人,日后皆不得其死。公子虽大为不悦,但切记其言。即位为王之日,恐应矞似之言,即赐子玉、子西免死金牌各一,欲使其言不验。其事父亲亦曾对儿说过,可还记得?

    蔿吕臣:哎呀,我如何将此事全然忘却?若非你提起,已抛之脑后矣。

    蔿贾:非但父亲,今日主上于盛怒之中,亦是偶忘其事。则父亲若以范巫矞似当初谶言劝之,则大王必留子玉性命无疑,且不会祸及我家。

    吕臣听罢大喜,以手抚子之首:我儿,未料如此多智,且博闻强记,他日必远胜乃翁。

    于是不待夜食,即时往见楚王,伏地奏道:子玉损兵折将,其罪当死。然大王当年曾有免死金牌在彼,许免其免。王言如纶,不可失信天下,请赦其死,戴罪立功自赎。

    楚王闻言愕然,忽然猛醒:岂非孤王即位之时,因范巫矞似预言之故,而赐子玉兄弟免死金牌乎?若非先生提醒,寡人几忘之矣!

    乃使大夫潘尪,急赴连谷传命:子玉及所有败兵之将,一概免死。

    潘尪既奉王命,不敢耽搁,连夜驱驰而往。

    奔驰一夜,比及车到连谷,奔进军帐,已是次日午时,方知成得臣已死半日。

    左师将军斗宜申欲留全尸,未肯拔剑刎颈,选择悬梁自缢。但因身躯过重,垂吊时恰值悬帛断绝,死而复苏;正欲再选饮鸩而死,适值潘尪到至,传达免死诏令,留下性命。

    又有上将斗勃,原要收殓子玉尸骸之后方才自尽,王命传至,故亦获免。

    于是满营将帅,单单死了成得臣一个,其余诸将,皆得免死。虽说是命中注定,罪不容诛,亦因其刚愎自用,争强好胜,性急如火之故。

    成大心见楚王免死令至,而父亲枉自先死,放声大哭,只得殡殓父尸。由是心中怀恨,矢志必为父亲报仇,按下不提。

    斗宜申、斗勃、斗越椒等诸将,随潘尪到申城谒楚王,拜谢不杀之恩。楚王闻知成得臣自杀,复又懊悔不已。乃贬斗宜申、斗勃爵位,复拜子玉二子成大心、成嘉俱为大夫。

    处置已罢,楚成王遂自申城班师,还驾郢都,并升蔿吕臣为令尹。

    子文致仕在家,闻说兄弟兵败身死,不由叹道:今日下场,果不出蔿贾所料。我身为令尹,识见反不如童子,宁不自羞?

    于是卧床不起,召儿子斗般至榻前嘱道:为父命不久矣,惟有一言相嘱。汝叔越椒,自初生之日便有熊虎之状,豺狼之声,此灭族之相。复观蔿吕臣,亦是不寿。勃与宜申,并皆不能善终。越椒傲狠好杀,若其为政,汝必逃之,无与其祸。

    斗般再拜,唯唯受命,子文嘱罢遂卒。果然此后未几,蔿吕臣不得长寿,亦即病死。

    楚成王追念子文之功,便使其子斗般为令尹,弟越椒为司马,蔿贾为工正。

    事件悬疑:楚成公乃是一代雄主,其果然是因一时盛怒,忘却免死金牌之事,致令胞弟成得臣枉死?其实并非如此。若知其中事实本相,须彻底探究楚国贵族组成,及其内部矛盾方可。春秋时期,楚国除却国君楚王,还有斗、成、屈、蒍四大公族,实际掌握楚国军政大权。其中斗、成二族都出自楚国第十四任君主熊仪,号为若敖后裔,自然结成一党。

    成得臣本是令尹斗伯比之子,因获封成邑而改称成氏,就此与斗氏分族。而蒍氏乃是楚国第十六任君主厉王熊眴后裔,屈氏却是熊眴之弟武王熊通之后,楚成王是楚武王之孙。蒍、熊二族,较成、斗二氏地位稍低,便又结为一党。

    楚武王时,若敖一族崛起,斗伯比、斗廉、斗祁、斗榖於菟、成得臣等人先后担任楚国令尹,而蒍、屈二族反居其下。此番楚国重犯中原,成得臣作为三军统帅,便更成为焦点人物;因其成败结果,必将决定两派四族命运。若敖族荣辱升降,亦皆系于此战。。

    历史真相:楚成王继位之后,眼见若敖氏强大,远远超过屈、蒍二族,于是不安。若敖氏当时不但把持楚国大权,还可自由挑选令尹,任命族人当职,已对王权形成极大威胁。此番与晋国争霸中原,楚成王既不欲成得臣战胜晋国,致使若敖族裔继续坐大,当然也不想见其战败,丧师辱国。故此晋侯出师救宋之际,成王便极力阻止与晋师开战,多次命令成得臣撤军,无奈子玉个性刚强,屡次不听,终遭覆军之败。

    其实以成得臣之智,对此中关窍岂有不知?但此时已是骑虎难下,只欲侥幸取胜归来,以回敬蒍、屈二族对自己谗言诬陷。事已至此,此仗已然不可避免。晋文公采纳先轸之策,同时争得齐、秦相助,已在外交中尽占先机,楚军已无胜算。于是楚王只好牺牲成得臣,尽量保存实力,只以西广、东宫数千兵卒相助,任其以一军之力,与晋、齐、秦三国之师相抗。如此成得臣即使战败,亦只损伤若敖氏实力,于王室无甚大损。于是成得臣败于城濮之后,四大家族实力复又趋于均衡,于楚王家族而言,实乃败中求胜之道。

    事已至此,成得臣只好出动所有若敖私卒,亦即宗族亲军。共有六卒,总计兵车一百八十乘,战士二万余,是为中军。再加陈、蔡、郑、许四国及申息两邑,为左右二军,联军计约五万。晋师三军,兵车七百乘,战士约三万人,再加齐、秦两国盟军,晋联军亦约五万,双方势均力敌。但楚军内部派系众多,四个盟国战力微弱,故未开战,胜负已分。

    成得臣虽然战败,却只损失楚国地方部队与陈蔡郑许盟军,而若敖私卒大部主力未失。楚成王逼迫成得臣自杀,便导致若敖族与楚王室彻底决裂。数年之后,成大心终助楚太子商臣发动政变,弑杀成王。成王虽然善谋,亦终玩火自焚,不亦悲乎?此乃后话。

    镜头转换,按下楚王,复说晋公。

    晋、秦、齐联军既败楚师,占领楚寨,只见寨中粮草广积,辎重无数。

    各军各取所需,资之以食,皆相戏道:此楚人馆谷于我,当拜谢楚王之厚赐也。

    齐、秦军帅及诸将,皆来向晋侯称贺,晋文公辞谢道:子玉非甘出人下者,其虽身死,后人必来报仇。所谓胜不可恃,寡人能勿深为戒惧乎?

    众人称是,皆谓晋侯高瞻远瞩,处于安逸,不忘忧患。

    晋文公于是大犒三军,将所得粮草辎重,大半分赐齐、秦二国之兵。盛宴三日之后,国归父、小子憗辞归,率领齐、秦之师奏凯而还。

    宋国大夫公孙固亦归本国,并代宋公再三致谢晋侯。

    齐、秦两国之兵既返,晋国大军屯留有莘三日,亦便下令班师。行至南河,见渡般不备,晋文公欲令军士四下搜捕民船。

    先轸奏道:南河百姓闻吾败楚,皆都震恐,若使搜捕,必然逃匿,不若厚赏募之。

    文公称善,悬赏军门,百姓争以舣船应募,大军遂渡黄河。行不数日,遥见一队车马,从东迎面而来。前队栾枝迎住,来者便问:前面可是晋侯兵马?吾乃周天子卿士王子虎也。闻晋侯伐楚得胜,故天子亲驾銮舆,来犒三军,先派某前来报知。

    栾枝闻是天使,且为上卿之尊,急下战车以礼相见,即引王子虎来见晋侯。文公闻说天子亲来,不敢相见于平野,乃向王子虎谦逊道:请上卿回报天子,臣重耳当于衡雍践土连夜起造行宫,后引列国诸侯迎驾,以行朝见之礼。

    王子虎大赞晋侯知礼,遂约以五月之吉,于践土接受周王会见,然后辞去。

    于是文公下令,大军转向衡雍而进。途中又见一队车马来迎,却是郑国大夫子人九,奉郑伯之命,特来议和行成。

    晋文公怒道:郑伯率中国诸侯之先,弃周天子盟于楚夷;今闻楚败而惧,前来约成,实非出自本心。俟寡人觐见天子之后,当亲率师徒,至于新郑城下。

    子人九闻罢,连连叩首求恕,体似筛糠。

    赵衰见状,趁机进言:自主公出师以来,逐卫君,执曹伯,败楚师,兵威大震,诸侯莫不归附,非独多于郑伯一人。郑有助平王东迁之功,今虽获罪,奈劳师之功何?子大夫既来请成,主公务必许之。觐见天子之时,若郑伯坚心来归,赦之可也。再有反复,讨之未晚。

    文公闻此,亦恐郑国怀惧附楚,乃许其成。子人九再三称谢,惶惧而去。

    大军至衡雍下寨,晋文公使狐毛、狐偃兄弟二人,先往践土筑造王宫;同时派栾枝入郑,与郑伯为盟。郑伯亲至衡雍,致饩谢罪,文公复与歃血订好。

    狐毛、狐偃照依明堂之制,筑王宫于践土,又别建诸侯止息馆舍数处,月余完工。晋文公验阅已毕,乃传檄诸侯,俱要五月朔日聚于践土。

    是日之前,诸侯陆续皆至。宋成公王臣、齐昭公姜潘,此为旧盟;郑文公姬踕、鲁僖公姬申、陈穆公妫款、蔡庄公姬甲午,都是楚党,至是亦来赴会;邾、莒小国,自不必说。

    惟许僖公姜业事楚最久,不愿从晋;秦穆公嬴任好从未与中国会盟,迟疑不至;卫成公姬郑出在襄中,曹共公姬襄见拘五鹿,尚未复国,亦不与会。(本集完)

第三十三集 践土之盟

    晋文公欲在践土朝见天子,会盟诸侯,檄文迅速送至各国,中原诸侯闻风响应。

    卫成公时在襄中,闻晋文公将合诸侯,不由大惊,便谓大夫宁俞:晋侯召诸侯会盟践土,而不及卫国,是其怒尚未息,不许我复国也。寡人不可留此,不如出奔他国。

    宁俞乃卫康叔姬封之后,称宁武子,向谓多智,乃进言道:主公若以卫国之君身份出奔,则有何国敢于接纳?不如让位于叔武,使元咺佐之,向晋侯乞盟践土。主公以公子身份逊避流亡,诸国无不可纳。叔武若与诸侯会盟,则卫自此便得复国;又叔武素来孝友,岂忍代立为君?必当还位于主公,则亦谓主公复国,有何不可?

    卫侯到此无可奈何,便使孙炎以君命托付国事于叔武,让位于彼。孙炎领命而去。

    孙炎去后,卫侯又问宁俞:寡人今欲出奔,适楚何如?

    宁武子:臣以为不可。楚虽是我婚姻之国,实为晋国之仇,且主公前已寄书绝交,不可复往。不如适陈,陈将事晋,我亦可藉陈为通晋之中介。

    卫侯:我谓不然。前番寄书告绝于楚,并非寡人本意,楚王亦必谅之。晋国今虽暂处上风,楚国必来复仇,将来之事未可料定。今使叔武事晋,而寡人托身于楚,此后不论晋楚孰强,我皆可两途观望,不亦立于不败之地乎?

    于是不听宁武子,当即出奔楚国。不料刚至楚国边境,便被楚国守将逐之,并以恶语相詈,说其乃反复小人,拒而不纳。卫侯只得改道适陈,于此始服宁俞先见之明。

    孙炎到至朝歌,见到叔武,转达卫侯欲以君位相让之意。

    叔武:我守国摄政可矣,焉敢接受兄长君位?

    于是向国内众卿宣布,自己权摄卫国政事,并非即位为君,并同元咺赴践土之会。

    又使孙炎回复卫侯,再三叮嘱:卿归报我兄,只说我见到晋侯之时,必为兄乞怜求复。卫国君主之位,早晚必归还之。

    元咺道:臣奉主公之命以佐公子,权代卫君之位。公子果要将君位还之,臣恐主公性多猜忌,若不遣子弟相从为质,恐难以取信也。

    叔武称善,乃使元咺之子元角陪伴孙炎去见卫成公,名为问侯,实则留质。

    公子歂犬见此,私谓元咺道:国君此番去卫逃亡,其难以复国已可知。子何不便以让国之事明告国人,与众臣拥立叔武,自己为相?晋侯因恼主公附楚,必喜叔武代为卫君,也必全力支持大人为相。大人挟晋国之重以临卫政,其实是与叔武共为卫主,有何不可?

    元咺闻言不悦道:是何言耶!叔武不敢无兄,吾岂敢无君乎?公子勿作是言。

    歂犬语塞而退。转念复思,恐卫侯一旦复国,自己未免得罪;乃私往陈国,密见卫侯,反而恶人先告状,进谄诬告:元咺已立叔武为君,谋会晋伯,以定其位。

    卫成公半信半疑,便问孙炎,有无此事。

    孙炎深知成公多疑,婉转答道:元咺拥立叔武之事,臣因不知,不敢枉奏。但元咺既派其子元角伺候主公,料必并无此事。若元咺怀有异谋,元角必与闻,主公可召其问之。

    卫侯信以为然,遂问于元角,元角确言,并无此事。

    宁俞在侧,于是进言:主公不必疑惑。元咺若不忠于主公,焉肯遣其子出侍为质?

    卫成公口中唯唯,只是难以坦然。公子歂犬因谄言未能生效,复又私下来见卫侯。

    歂犬:元咺遣子前来侍从,非是忠于主公,而是窥伺主公动静,而与其父传递消息,为防主公归国。主公不信臣言,可使人前往践土打探卫国动静。若元咺欲求复主公君位,则必推辞会盟,不敢使叔武与诸侯同列。如其奉公子叔武要求与会,则已拥立叔武为君。

    卫侯果信其谄,阴使人前往践土打听。使者回报,说元咺果奉叔武代卫国与会践土。卫侯闻罢,惊怒交迸。

    公元前632年,周襄王二十年,五月丁未日,天子驾幸践土。

    晋侯重耳率诸侯于三十里外迎接,驻跸王宫。

    襄王御殿,诸侯谒拜稽首,起居礼毕,晋文公献所获楚俘于王,被甲之马百乘,步卒千人,器械衣甲十余车。

    襄王大悦,对晋文公亲加慰劳,并大加夸赞道:自伯舅齐侯之后,荆楚凭陵中夏,皆赖叔父仗义翦伐,以尊王室,厥功甚伟,诸侯不及。

    晋侯再拜稽首:臣皆仗天子之灵,幸歼楚寇,臣何功焉?

    襄王乃设醴酒以享晋侯,命诸侯作陪。

    至次日,周襄王使上卿尹武公,内史叔兴策命,诏封晋侯为方伯。

    叔兴:天子策命!俾尔晋侯,得专征伐,以纠王慝。封晋侯重耳为方伯,统令天下诸侯。赐大辂之服,服敝鸟冕;戎辂之服,服韦弁;彤弓一,彤矢百,玄弓十,玄矢千,秬鬯一卣,虎贲之士三百人。

    策命已罢,布告于诸侯。癸丑日,襄王大会鲁、晋、齐、宋、蔡、郑、卫、莒诸侯,盟于践土。复命王子虎册封晋侯为盟主,合诸侯以修盟会之政。

    晋侯于王宫之侧设下盟坛,诸侯先至王宫行觐礼,然后各趋会所。王子虎监临其事,晋侯先登,执牛耳,诸侯以次而登。

    王子虎宣读誓词:凡兹同盟,皆奖王室,毋相害也;有背盟者,明神殛之,殃及子孙,陨命绝祀。

    诸侯称喏,歃血为誓。

    盟事既毕,晋侯欲立叔武为卫君,以代成公。

    叔武涕泣固辞:昔宁毋之会时,郑子华以子奸父,齐桓公拒之。今君侯方继桓公之业,便令叔武以弟奸兄乎?君侯若嘉惠于武,赐之矜怜,乞复臣兄姬郑之位。则臣兄此后奉事君侯,岂敢不尽心哉?

    元咺亦叩头,替卫侯姬郑哀请,晋文公首肯。

    画外音:践土之盟既罢,晋文公为春秋时第二位中原霸主。司马贞《史记索隐》云:“五霸者,齐桓公、晋文公、秦穆公、宋襄公、楚庄王也。”此为当今历史学界与历史教科书上通用说法。但宋襄公称霸不果,秦穆公只霸西戎,后世论之,便有分歧。

    齐桓、晋文、秦穆、宋襄在成就霸业期间,外交攻伐,都与一人有关。此人不霸而霸,功业相较于五霸,甚或犹有过之,此人便是楚成王。楚成王在位四十五年,平生灭国十一,又曾打败宋国、齐国,并将郑、鲁、曹、卫、陈、蔡、许等中原诸侯都纳入麾下。其赫赫功绩,实不弱于齐、晋、秦、宋,并为其孙楚庄王时能成为超级大国奠基。

    镜头闪回。召陵之盟,楚成王克制北上野心,命大夫屈完运用外交手段,与中原诸侯联军议和请成,方才成就齐桓公霸业。故此齐桓公终生不惹楚国,可见其对楚成王敬畏忌惮。

    泓水一战,宋襄公惨败于楚,伤重而亡。宋襄公虽在临死之前,认为自己是谨守军礼,奉行仁义,但其内心深知,宋楚实力相差甚远,自己若与楚成王争霸,实在是自不量力。

    晋文公对楚成王之敬畏,更是如刻如画。城濮大战之前,晋侯当夜所做恶梦,便可一眼洞察。若非狐偃牵强附会,胡说八道一番,恐怕晋文公果要引兵回国,再无城濮大捷。

    闪回结束,复说楚国。

    成得臣死后,若敖族毕怀愤怒,自此团结一致,渐与楚王离心。蒍吕臣虽为令尹,却难以控制若敖氏,并遭斗勃、斗般、成大心、斗宜生等人一致反对。

    蒍吕臣为相不到一年,便因抑郁而死,由斗勃代为令尹,政权由此复落若敖氏之手。

    楚成王自感年迈,渐渐精力不济,欲立太子,便召令尹斗勃,征求意见。

    楚成王:楚国地处江淮,因不按周公之礼,故常被中原诸国示为蛮夷。今我欲立太子,若依楚国风俗,当由少子嗣位;若依周公世袭之制,王位继承人当属长子商臣。为利于北上图霸,我欲改楚风,依周礼立长为嗣,以示尊周,也可免去宫闱之争。卿谓如何?

    斗勃与世子商臣有隙,因而奏道:主公春秋正盛,且多宠妾,其后必然子嗣旺盛,绵延不绝,更有贤能者出。今若早早立嗣,将来一旦君意改易,再要废黜商臣,另立太子,则必生祸乱。我楚国册立太子,常择其幼,是为定制,已历百年,何必定依周礼!且臣观商臣为人,目似胡蜂,声如豺狼,性情残忍,更无君主度量,王不可使其为太子。

    成王闻而不悦,一时犹豫不决。商臣闻说父王将欲立嗣,又得知斗勃之论,深恨入骨,并加紧动作,欲要夺位。于是常将珠玉环佩,贿赂成王身边近臣,刺探宫内消息。楚成王满耳所听,都是近侍称赞熊商臣之语,满眼所见,又是商臣谦谦有礼,立嗣之意乃决。

    于是召集众卿,宣布册立熊商臣为太子,并命潘崇为太子傅,同日迁居东宫。

    周襄王二十一年,郑伯果生反复之心,复又亲楚,遣使往楚郢都求成约盟。

    晋文公闻而大怒,乃与周天子及齐、鲁、宋、秦、陈诸侯再度会盟,谋攻郑国。

    来年春,晋文公会合诸侯侵郑。九月甲午,晋侯与秦伯联手,兵围郑都。

    晋军扎营函陵,秦军驻于氾南,声势浩大。郑国军民一夕数惊,皆都抱怨郑伯首鼠两端,反复无常,以致此灭国之祸。郑伯至此自然后悔不迭,乃聚众臣,商议退兵之策。

    大夫佚之狐进言:郑国危矣,悔之何及。当今之计,只有请烛武出面,先使其往见秦君,秦师必退。秦师若退,晋军孤掌难鸣,亦无能为力矣。

    郑伯问道:烛武是何人也,有如此本事?

    佚之狐:此人无姓,名武,因生于烛地,故名烛武,见为京城圉正。乃世之奇才,因时乖命舛,不为我王所知,煌论重用。

    郑伯:埋贤于野,是寡人是过;然埋贤于市,是令尹之失。此人果是怀才不遇,请先生为我请来,寡人必重用之。

    佚之狐应诺,便赍重礼,往养马圈来请烛武。烛武已年过古稀,须发皆白,身形佝偻,毫无士人风度。闻罢佚之狐来意,又扫视所赍财礼一眼,说话有气无力。

    烛武:臣年壮之时,犹不如人,今老矣,更无能为也。

    佚之狐:先生大才,世人皆都不知,故不见用于国,亦不能尽怪君主公卿。然子生于郑国,今秦晋来伐,郑人危在旦夕,先生焉忍坐视,不施以援手乎?

    烛武:诺,惟公所使。”

    于是随其来见郑伯,拜见已毕,再次辞谢:恐臣老迈,不中君侯之用。

    郑伯慰道:寡人不能早用先生,今急而求之,是寡人之过。然郑国若亡,子亦有不利,望休辞辛劳。

    烛武再拜:既蒙佚大夫谬荐,主公不弃,臣愿使秦,劝其退兵。

    郑伯:卿与秦侯有旧乎?

    烛武:无旧。

    郑伯:既无故旧,卿因何说去退秦,而不说晋?

    烛武:来伐我者,晋侯也,秦侯随之而已。秦之联晋以攻我者,是不欲晋文公独霸也。自周天子将南阳四邑赐封,秦侯时刻不忘东来,但因晋国为阻,不能畅意。晋侯以主公为仇,故臣以利害说秦,其必退兵。

    郑伯大喜,待以盛馔,当夜以自己车驾将烛武送至城头,以绳筐将烛武从城上放下。

    老烛武一片赤心为国,趁着星光徒步十里,来至秦军大营求见。秦伯闻说城中有人夤夜前来,知有要事,遂命入帐。待看清是位风烛残年老叟,便不以为意,命令赐坐。

    秦穆公:先生奉郑伯之命前来,是欲求成,或欲求降?

    烛武:秦、晋两国合力围攻,郑国自知必将灭亡,降与不降,亦无所谓矣。老朽此来,不是为郑,却是为秦。

    秦穆公闻言大奇,乃从座起,拱手言道:既是如此,请道其详,寡人洗耳恭听!

    烛武:君侯乃为西戎之霸,晋侯是为中原之伯。二公联手东来,灭郑必矣,并无疑惑。臣因知郑灭,将大不利于秦,故此冒死不惮劳苦,来见明公。

    秦穆公:先生此语,却是何解?

    烛武:明主三思,便解其中玄机。郑与晋相连,而与秦并不相邻。既便郑为秦国所有,则中隔晋国,早晚亦为晋国所吞。既如此,君侯又何必灭郑,凭白增加晋国土地?晋之国力雄厚,秦之国力自弱,此理妇孺皆知,又何必老臣再费口舌,当面言明?

    秦穆公:依先生此说,倒也有些道理。然果是为我秦国着想,先生以为应当如何?

    烛武:如明公放弃灭郑,而命郑伯为秦国东道之主,则秦国军队及使者往来,有郑国随时供给军资,有何害处?况晋人无信寡义,明公早已深知。当年晋惠公受明公恩惠,曾允割让河西五城,然早晨渡河归晋,至晚便筑城拒秦;又趁秦国之饥,起兵伐之。晋国贪婪无厌,有何可满足者?若灭郑国以为东疆,则其后必欲扩张西界。但若不侵秦国,晋国何求西方之土哉?若灭郑国,损秦而益晋,臣不知其利害为何,惟君侯思之!

    一席话说罢,满座皆惊,诸将无不频频颔首。

    秦伯思索再三,深以为然,便遣使者,随烛武趁夜入郑,与郑伯暗地签订盟约。

    郑伯大喜过望,对秦使再三致意,再四立誓,声称愿奉秦国为盟主。于是立下誓书,歃血为盟。秦使赍持盟书回报,秦侯大喜,遂命拔营起寨,班师归国;同时派杞子、逄孙、杨孙为将,分一半兵马留屯原处,名为助晋伐郑,实助郑伯守城。

    秦军出发之时,天已渐明;又数百乘兵车行动,早被晋国探马发觉,并打听明白实情,急飞报晋侯,说郑国已许郑伯之盟,引兵返国。晋国诸将听罢,一齐大哗,咬牙切齿。

    狐偃上前,向晋文反献计道:秦侯既与郑盟,便是背我。主公何不便趁其移营之际,引兵击之?必可一战而定,连秦地也一并归我所有矣。

    晋文公道:不可!假使当初没有秦侯支持,岂有寡人今日?昔我弟夷吾忘恩背义,以致晋国大乱,几乎丧邦失国;今秦乃晋助,若因郑国而失此同盟,何其不智也。另以我整军攻彼散乱之伍,又胜之不武。天不使我克郑,则我归去可矣!

    狐偃:若果如此,大会诸侯不易,就此轻松饶过郑国,铩羽而归不成?

    晋文公:非也。前有郑公子兰逃亡晋国,今居晋国大夫之位。我可将其送归,命郑侯许立为嗣,方许其议成。则子兰此后为郑君,则必背秦附晋,破其东道之计必也。

    赵衰、先轸:主公此计甚妙,伏笔千里,秦侯不及。

    画外音:郑文公有三位夫人,共生五子;又宠妾很多,庶子成群。嫡夫人陈妫去世,太子华便失文公宠爱。子华欲弑父夺嗣,行事不秘,被郑文公得知其谋,便杀太子华及其同母弟公子藏;又恐诸子生乱,都赶出郑国。公子兰逃亡至晋,并在晋国长大,为晋国大夫。公子兰聪明有才,对晋文公非常尊敬,甚得晋文公欢心。

    晋文公计议已定,遂派出使者,快马奔回晋国,宣召公子兰兼程至营。

    郑文公与秦侯缔约,并闻秦军果然退去,于是大喜,重赏烛武,欲拜其为上大夫。

    烛武:多谢主公厚爱,然而臣已年老,不能胜任国政,君其勿怪。

    郑伯:既如此,寡人不便勉强。便请为寡人之师,常备咨询,可乎?

    烛武:臣何以克当?关乎郑国兴衰存亡之事,则必知无不言,虽万死不辞。

    郑伯:则烛师谓秦军既退,则晋国诸侯联军如何?

    烛武:秦军既退,晋侯便孤掌难鸣。虽然如此,我亦远非晋军敌手。主公可另派使臣,去晋营求和,尽量应其所提条件。晋侯得此台阶,全其脸面,则必退兵,郑国得安也。

    郑伯从之,遂遣使出城,入晋营请成。

    晋文公:郑侯果有诚意,欲要请成议和,并非不可。然郑君生性反复,不能取信于寡人。卿其归去还报,若要请成,须郑伯亲迎公子兰回国,立为太子,寡人方可准和。

    郑使再拜辞归,以此回报。郑文公闻言颇为犹豫,议于众臣。

    大夫石癸劝道:公子兰亦是主公亲子,燕姞夫人所生。姞姓先祖乃是后稷,亦是周人祖先,其后代子孙必有昌者。今欲晋侯退兵,只有答应其请,且立公子兰为嗣,亦利于国也。

    郑伯闻罢,勉强说道:卿言甚是,便请出使晋营,玉成其事。

    郑文公虽善反复无常,但此时晋军压境,亦只得听从石癸所奏,派其率领使者团队,出城前往晋营犒军,并求缔约盟好。

    于是晋郑歃血为盟,就此言和。此时公子兰已奉命来至军营,晋文公便派兵送入郑都,监督郑伯升朝,当众册立子兰为郑国太子。

    画外音:晋文公因见秦侯背盟而去,便知不能以武力平灭郑国,遂望公子兰能够回到郑国为君,使郑国永远附属晋国,由此轻破秦郑之盟。不愧是一代雄主,应变之计,其实了得。此正是一山更比一山高,能人背后复有能人。春秋斗兵之余复有斗智,精彩纷呈。

    晋文公扶立子兰为郑国太子,与郑伯订盟后班师归国。践土之盟,就此落下帷幕。

    镜头转换,按下郑国降附晋国,复说卫成公在陈。

    卫成公因受歂犬蛊惑之言,遣人到践土打探,回报说元咺奉叔武入盟,名列载书。

    卫侯大怒道:元咺背君,贪图富贵,扶立新君,又遣子来为间谍,欺我忒甚!

    盛怒之下,亲自拔剑,将元角斩于堂下。

    元角从人逃回,报知元咺。

    元咺放声大哭:冤哉,我儿非是死于君主多疑,乃是亡于奸佞谄言!

    司马瞒劝道:既遭君疑,子当避嫌,辞位而去。

    元咺喟然叹道:国君虽负元咺,我岂可再负太叔?咺若辞位,谁与太叔共守此国!佞人谄杀我子,乃是私怨;助太叔守国,却是公事,以私废公,非人臣所以报国之义。

    乃言于叔武,使奉书晋侯,求复成公之位,以洗清自己嫌疑。

    晋文公既受天子册命为伯,自践土而回,便即临朝受贺,论功行赏。乃以狐偃为首功,先轸次之,公之于众。诸将皆都不解,七嘴八舌,皆向晋文公奏问:城濮之役,设奇破楚,逼令楚子玉引剑自杀,皆是先轸之功。主公今以狐偃为首功,何也?

    晋文公:城濮之役,先轸主张必战,故此胜敌。狐子犯主张避楚三舍,全我信义,故终得齐、秦之助。夫胜敌乃一时之功,全信则为万世之利。是以子犯之功为首,先轸次之。

    诸将闻罢,包括先轸在内,无不悦服。次叙诸将战功,因荀息之子荀林父战功卓著,升为大夫。行赏已毕,再究罪责。因回师渡河时舟船不备,故议大夫舟之侨失职之罪,喝命斩首示众。此番出军,先斩颠颉,次斩祁瞒,再斩舟之侨。由此三军畏服,诸将用命。

    奖罚已毕,晋文公为加强霸权,欲增军额,再扩编制。

    然而依照周制,天子掌六军,方伯掌三军,公侯掌二军,小国掌一军。晋国虽为方伯,但已满三军之数,若再增益,便为僭越重罪。

    晋文公与三军总帅先轸商议,乃增设军伍之名,将新扩部队不称为“军”,只称为“行”,添作“三行”。行伍之称,由来于此。三行之军扩备,命以荀林父为中行大夫,先蔑、屠击分别为左右行大夫。前后三军三行,分明便是六军,但避其名,不与天子六军同称而已。

    自此以后,晋国兵容之盛,天下称冠,诸侯莫有比其强者。

    便在此时,卫国信使来到,呈递太叔武国书。晋文公启而观之,见其书略曰:

    践土之盟,蒙君侯不泯卫国社稷,并许复故君之位,善莫大焉。我举国臣民,咸引领以望高义,盼故君返国归位。惟君侯及早批复,以慰我国人之愿。

    晋文公观罢沉吟,正在犹豫,陈穆公亦派使到来,替卫、郑二侯求情,并代致悔罪自新之意。文公这才允诺卫太叔武之请,向郑、陈二国各发回书,准许卫侯复归故国还位;并传谕驻边上将军郤步扬,不必领兵邀阻。

    郑使还报叔武,说卫侯已得晋侯宽释。叔武便急发车骑如陈,往迎卫侯。公子歂犬见此,知道自己阴谋已败,谎言将被拆穿。因恐回国获罪,复又离间卫成公。

    歂犬:太叔为卫君已久,国人归附,邻国同盟。此番来迎,不可轻信。

    卫侯:寡人亦有此虑,然则以何处之?

    歂犬:可遣宁俞先回楚丘,探其实信回报,然后再定行止。

    卫侯昏愦,再信其谄言,遂派宁俞回国,打听情况。

    宁武子明知是歂犬奸计,但拗不过卫侯偏听偏信,只得奉命而行。来至卫都朝歌,入朝上殿,正值叔武在朝中议政,设座于殿堂之东,西向而坐。

    宁俞拜见叔武,故意问道:太叔既摄君位,因何不御东向正坐,而西向坐耶?

    叔武答道:大夫差矣。正位乃吾兄君侯所御,我虽侧其傍,尚不自安,焉敢居其正位?

    宁俞拜而赞道:今日方见太叔真心,歂犬之谮也。

    叔武闻此,复念元咺之子枉死,不由泪下。宁武子遂与叔武订期,约以六月辛未吉日,迎接卫侯返国入城。叔武喜而从之,便遣大夫长牂专守国门;因知兄长多疑,又特意吩咐。

    叔武:六月辛未日前,如我兄派人到来,不拘何人,亦休论早晚,立刻放其入城。

    长牂应诺,自去四门传令。宁俞见此安排,知其绝无私心,于是告辞返陈,回复卫侯。

    宁俞:叔武真心愿奉迎主公归国就位,并无丝毫歹意。

    歂犬在侧,见卫侯已信宁俞之言,便自思道:叔武愿迎卫侯还国,自是美事。怎奈我屡次谗毁在前,若使其兄弟相见,岂不怪我欺谤之罪?罢也,有道是一不做,二不休;又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为求自保,休怪某心毒!

    便思一计,又言于卫侯:恭喜主公,贺喜主公!今番终可还归故国。然人心隔肚,做事不知。太叔虽与宁大夫约定迎请主公回国期限,焉知其不预作埋伏,以加害主公哉?

    卫成公正在满心欢喜,闻听此言不由猛吃一惊,便似冷水浇头,便问:如此奈何?若依卿之所测,除非我终老此地,不归故国!

    歂犬:不然。臣有一计,可使主公安然返归,稳复君位。

    卫侯:卿有何计?请道其详。

    歂犬:臣之拙计,亦无甚高妙之处,只不过以出其不意,破其阴谋而已。太叔武既与宁大夫约定六月辛未之期,则于此之前,绝无埋伏。且其曾吩咐,无早无晚,无论何人,只要是主公所派,皆不许阻拦入城。则为臣可以先期而往,前驱以进,替主公观察动静,探其吉凶。此所谓出其不意,可必得安全入城也。

    卫侯:妙计,妙计。卿为寡人,忠诚难得。命来日发驾,离陈反卫,以歂犬为前驱,直入卫宫,以防埋伏危难。

    宁俞自感不妥,上前奏道:太叔既与臣订期迎驾,国人尽知,必将准备欢迎礼仪。今若主公先期而往,臣恐不仅国人生疑,亦违诸侯旋师返国之礼。

    歂犬冷笑道:迎接主公归期,全是公与太叔私定,他人不得与闻。今不欲主公提前还归,莫非其中,果有图谋我主之意乎?

    宁俞见其话风不善,不敢复谏,于是奏请:主公既定明日便发车驾,则臣亦请先行,以晓谕国中臣民,并安上下之心。

    卫侯急于归国,欣然允之:卿便先行,说与国人及朝中群臣,寡人先期而返,不过欲早见臣民一面,实无他故。

    宁俞应诺,便即回府,打点车驾行囊,来日五鼓便行。一个时辰之后,红日初升,歂犬已奉卫侯车驾出离陈国,继后向卫都进发。

    陈侯闻说卫侯返国,赠以厚礼,并亲引众卿送至城外,杯酒饯别送行,然后返回。

    卫侯登车发驾,使歂犬引车两乘前驱。歂犬心怀叵测,一路催促御人,全力奔驰。

    宁俞先到卫都国门,见守门大夫长牂,告谕道:国君因闻可以返归,归心似箭,等不得辛未吉日,随后发驾,即将至矣!

    长牂且惊且喜:主公归来,何其速也?大夫可先入城,报与太叔及元咺上卿,吾当大开城门,奉迎君侯车驾。

    宁俞称是,才要驱车入城,公子歂犬率两乘前驱已至。宁俞与长牂见之,齐吃一惊。

    歂犬:不劳宁大夫驱驰,我亲往宫中报与太叔,准备迎接。卫侯只在后面,旋踵便至。尔等出城,列队相候可也。

    长牂闻罢,焉敢违拗?急整车从出城,列队迎候。宁俞料知其中有鬼,疾驰入城。

    歂犬便命御者,抢先入城,直奔侯府宫廷。因恐有人阻挡,便在车上沿路高喊:君侯归国,命太叔出迎!君侯归国,命太叔出迎!

    呼声不止,一直传入内宫。当时叔武在宫中,一面亲督舆隶扫除宫室,准备迎接兄长归国诸项事宜;一面就便在庭中,洗头沭发。忽闻外面叫喊君侯已归,惊喜不置,半信半疑。

    忽见大夫宁俞疾风般闯进宫来,气喘吁吁:君侯至矣!

    叔武这才相信是实,又闻车马之声,已至宫门之外。叔武喜极,顾不得装束冠带,以手握发,疾趋而出,出宫迎驾。跑出宫门,不见兄长车驾,只见歂犬驱车两乘,止于门前。

    叔武问道:我兄君侯何在?

    歂犬不答,暗中引弓搭箭在手,趁叔武问话之间,抬手便是一箭。

    可怜!叔武尚不知发生何事,早被箭中心窝,望后便倒,当时毙命。

    便在此时,一人自朝堂飞奔而来,却是上卿元咺正在殿中当值,听闻外面人喊马嘶,说甚君侯归国,因此急迎而出。

    未至宫门,忽见歂犬抬手发矢,将叔武射倒在地。元咺不由大吃一惊,知道事情有变,便不敢上前,急返身自小巷归府,唤来御者,登车出城。

    眼见离城已远,才于车上大骂:无道昏君!叔武一片赤诚,将君位虚以待汝;你却忘恩负义,枉杀手足,天理难容!吾当投诉晋侯,借兵前来报仇!

    一壁念说,一壁痛哭,逃奔晋国而去。

    卫成公车驾至于帝丘,长牂早已列队相迎,上前叩拜接驾。

    卫侯问道:叔武何在?

    长牂答道:太叔吩咐微臣,凡主公所派来人,早来早入,晚来晚入,不许阻挡。因不知主公先期早归,故不及迎接,现正在打扫宫室庭除,以备主公返宫。

    卫侯点头叹道:吾弟一片丹心挚诚,果无他意。

    于是命令,排驾入城。行之未远,忽见宁俞驾车奔至,迎面拜倒驾前,放声大哭。

    卫成公:卿此何意!

    宁俞:叔武出迎主公,被歂犬当面射杀矣!

    卫侯大惊失色,嘿然片刻,这才答道:寡人中歂犬奸计,以致夷叔冤死。卿勿复言!

    乃趋车入朝,见叔武横尸宫门之外,两目圆睁,凝视苍天。

    卫侯下车,怀抱叔武,将其首枕于己膝,失声大哭。

    卫成公:夷叔,我因思念贤弟过甚,这才先期还归,未料你却为迎我而死!世人无知,当诬我为争君位,以兄弑弟耶?惜哉,冤哉,痛哉!

    一时泪下如雨,落于叔武满面。叔武双目闪烁有光,渐渐瞑合。

    宁俞亦跪于太叔尸前痛哭,见其瞑目,便嘶声奏道:太叔在天有灵,已信兄长之言,故此瞑目。若不杀歂犬,何以谢太叔之灵?

    卫侯猛醒,便即喝道:还不将杀我兄弟凶手拿下,更待何时?

    当时歂犬立在众人身后,欲待受封领赏,忽闻卫侯如此喝令,急上战车,便欲亲自驾车逃遁。说时迟,那时快!早被宁俞率数十名家甲疾奔而至,挥戈扫下车驾,脚踝打碎,摔倒在地。宁俞亲自上前擒执,又命五花大绑,押至卫侯面前。

    歂犬高声叫道:臣杀太叔,亦为君也。

    卫成公大怒:住嘴!汝谤毁吾弟,已非一日;擅杀无辜,今又归罪于寡人,实为可恶。留在世上,终为祸害!左右,当场斩首,号令宫门。

    于是便在惨叫声中,歂犬首级落地,复又高悬宫门。卫成公继又吩咐,以君侯之礼,厚葬胞弟叔武。国人及众卿大夫见杀歂犬,众心始安。

    元咺日夜兼程,逃奔晋国,直入绛城,求见晋文公,伏地大哭。

    文公大惊,急问所为何事。元咺且哭且诉,说明太叔武被歂犬射杀之事。晋文公闻而大怒,命引元咺先去馆驿歇息,自聚文武群臣,问计于众。

    晋文公:赖诸卿之力,三军用命,城濮一战,大胜强楚;又践土之会,诸侯景从。奈秦不赴约,许不会朝,郑虽受盟,尚怀疑贰之心;卫方复国,擅杀受盟之弟。若不再申约誓,严行诛讨,诸侯虽合必离。只说卫侯杀弟之事,诸卿计将安出?

    先轸奏道:主公既蒙周天子命为方伯,似郑、卫此等不朝天子贰侯,理应以兵伐之。况灭亲杀弟,以夺君位者乎?臣请替主公汇合诸侯,先灭卫,后伐郑,以儆不服。

    文公听罢不语,只是微笑。

    狐偃接言道:我谓不然。齐桓公为伯主之时,九合诸侯,所行征伐,莫不挟天子之名。主公莫若以朝拜周王为名,号召诸侯。郑、卫必不敢至,主公便以天子之命问其不敬之罪,则天下谁不威服?所谓私征不如公伐,行礼必举大名,君其图之。

    文公听罢,只颔首微笑,又不言。

    赵衰接口道:子犯之言甚善。然诸侯朝觐天子之礼,不行久矣。主公若合诸侯以临京师,天子必然疑惧,而不肯许。莫若会合诸侯于温,再请周王驾临此处,接受诸侯朝拜。如此君臣之间无猜,诸侯不劳。又趁叔带新宫在彼,不烦重新造作,是谓一石三鸟,各得其便。

    文公哈哈笑道:三卿皆为智谋之士,惟子余之计最为妥善。天子亲晋,又乐于受朝,至温宫受贺,何为不可?便请子余赴周,呈奏入朝之事可也。

    赵衰领命,便至洛邑王城,谒见周襄王,稽首再拜奏道:寡君晋侯重耳,感大王下劳锡命之恩,欲率诸侯前来京师,修朝觐之礼。与臣下等人商议,因恐惊扰京师国人,故请陛下移驾于温地别宫,于彼处接受诸侯朝拜奉飨,伏乞圣鉴!

    襄王闻奏大喜,转对王子虎道:难得晋侯礼敬王室,又如此周到细致,多为本王着想;真干国之臣,一代贤侯也。

    王子虎点头,乃谓赵衰:晋侯倡率诸姬,尊奖天子,举累朝废坠旷典,诚王室之大幸。自古天子便有时巡之典,省方观民,况温宫亦畿内故地;诸侯展觐朝会于此,上不失王室尊严,下不负晋伯忠敬,实为两全之策。

    赵衰闻罢,敬诺唯唯:便请天子陛下,赐以会期。

    襄王即命巫者卜日,然后告诉赵衰:卿还报晋伯,便择冬十月之吉,驾幸河阳。

    赵衰再拜受命,遂辞周襄王出京,疾驰返国,回复晋侯。晋文公:便以朝王之举,播告诸侯,约于冬十月朔,齐会温地!(本集完)

第三十四集 蹇叔哭师

    秋去冬来,朔风突起,冬初十月。

    晋文公率众臣诸将到达温宫,布列宫帷,陈设仪仗,以待天子光降。

    不数日间,齐昭公姜潘、宋成公子王臣、鲁僖公姬申、蔡庄公姬甲午、秦穆公嬴任好、郑文公姬捷俱到。诸侯相见已罢,秦穆公专向晋文公谢罪。

    秦穆公:前番践土之会,寡人因惮路远误期,是以不果与盟,甚是惭愧。今番贤侯赐信及时,故能如期而至,愿从诸侯之后,贤侯休怪。

    老岳父亲当诸侯之面,向女婿执礼认错,晋文公自然不敢托大,急忙施礼称谢。由此便连前番联手伐郑,秦侯背盟撤军之事,也就此一并揭过,不再提起。

    复次日,陈共公妫朔服墨衰丧服而至,拜见盟主重耳,声言父亲陈穆公妫款新卒,因闻晋侯召唤,不敢不来,遂墨衰而至。

    晋侯温言相慰,遥为陈穆公设祭,诸侯皆都拜祭,妫朔一一答礼,向晋侯再三致谢。

    三日之内,邾、莒等小国伯子男爵,先后毕集。

    消息传至卫国,卫侯姬郑自知有罪,恐惧不已,与众卿议道:前番大夫元咺弃城而逃,必是奔去绛城,向晋侯告诉寡人罪状,欲借盟主之威罚我。此番温宫之会,不去也罢。

    宁俞谏道:主公若不往会,是于前过之上,复益不敬天子之罪,晋侯之讨必至矣。

    卫成公万般无奈,只得启驾离京而行,并命宁俞与鍼庄子、士荣三家大夫相从。比至温邑,令人往里通报,求见盟主。

    晋文公闻说卫侯前来,暗自好笑,不许入内相见,并命兵士监守其君臣,禁其自由。

    九月末,检点与会诸侯,计有晋、齐、宋、鲁、蔡、秦、郑、陈、邾、莒,共是十国,皆于温地叙会。中原诸侯,惟许侯负固趋楚,不奉晋文公召命。卫侯在押,不命与会。

    日暮时分,只闻车轮辚辚,又见执事招展,周天子襄王驾到。晋文公率诸侯接出五里,将天子迎至新宫驻跸,请问起居,再拜稽首,宴飨而散。

    次日五鼓,十路诸侯,冠裳佩玉,舞蹈扬尘,方物有贡,各尽地主之仪。就位惟恭,争睹天颜之喜。此番朝会,比践土之盟更加严肃整齐,规模宏伟。

    朝礼既毕,诸侯簇拥天下自高台而下,到帐中就座。晋文公便趁此机,唤出卫大夫元咺,将卫叔武冤死情状诉于襄王,并请王子虎同决其狱。

    襄王闻罢元咺叙述,亦怒卫侯昏愦猜忌,忘恩负义,摧残手足,便许晋文公与王子虎断决其案。晋文公邀王子虎至于公馆,宾主叙坐,传唤卫侯及大夫宁俞、鍼庄子到案,使与元咺对理。因士荣在卫国专摄治狱之官,便使其审理质正其事。

    元咺至此满腔义愤,终得渲泻之处,于是口如悬河,便自卫侯出奔说起。说卫侯如何决定出奔楚国,宁武子如何阻止,建议出奔襄中,临去时如何嘱咐自己,相助太叔守国;自己恐见疑于国君,如何遣子元角前往襄中为质,却被卫侯不问情由,一剑冤杀;自己如何强忍丧子之痛,非但不怨寡君,反而继续扶保太叔,等待寡君回国复位;卫侯又如何听信佞贼谄言,布设机谋,先期回国,骗开城门,使先驱射杀太叔,自己逃奔晋国,找盟主讨取公道。一五一十,连哭带说,备细铺叙出来。一席说罢,顽石点头叹息,铁人为之下泪。

    王子虎首次听说此等奇闻,不禁唏嘘落泪,为之心酸。

    士荣听罢,便使鍼庄子对理元咺状辞。

    鍼庄子:元咺所叙之事皆有,委实不虚。但此皆因歂犬为逞一己之私,屡进谗谮之言,以致主公误听,因此屈杀元角。且太叔之死,亦乃此贼擅自所为,不干我主公卫君之事。

    元咺斥道:歂犬初在帝丘,并未随主公出奔襄中。是他与我商量,要拥立太叔为主,不欲复迎卫侯回国;我当时若是从之,国君岂得复入卫都?只为某仰体太叔爱兄之心,故拒歂犬之请。不意彼竟私自离都,前往襄中密见国君,反肆离间。国主卫侯若无猜忌太叔之意,则歂犬谮言何由而入?其既能冤杀吾子元角,又如何不能屈杀兄弟太叔!歂犬虽为前驱,若无君命,焉敢直入王宫,射死主公胞弟,一国摄政之主!

    士荣冷笑:就此状辞而言,便是汝挟杀子之怨,非为太叔申冤。

    元咺道:杀子私怨,守国大事。咺虽不肖,不敢以私废国之大事,此心天日可表。故代太叔作书致晋,求复国君之位,今书信犹在晋侯之手,是为铁证如山。未料太叔一片丹心,却遭歂犬毒手!国君既知太叔并无篡位之情,便当立追歂犬离间之罪,如何又许他执弓带箭,先期而行?又用为前驱,借国君之名闯城入宫,明明是借刀杀人,难言不知!

    鍼庄子闻罢此言,低首不出一语。

    士荣勉强诡辩:太叔为臣,兄长卫侯为君。古来臣被君杀,有何话说?况君侯事后,便诛歂犬,又厚葬太叔,为君者尚有何罪?

    元咺道:昔成汤放桀,武王伐纣,皆是臣诛其君。太叔与卫君同气连枝,又有守国之功,更非仅为下臣者。卫侯不过封国之君而已,上有周王天子,并服方伯管辖。擅杀同族公子,岂云无罪?

    晋文公听了半晌,气冲两肋,再也忍耐不住,便谓王子虎道:其事已明,不必再费唇舌矣。卫侯姬郑乃天子之臣,寡人身为方伯,亦是臣子,不敢擅决,但可先将诸臣行刑。

    遂喝教左右:凡相从卫君而来者,尽加诛戮!

    众人听罢,皆都变色,瘫倒在地。

    王子虎:贤伯不可不分贤愚,玉石俱焚。在下常闻宁俞号称宁武子,乃卫国之贤大夫,且屡调停于兄弟君臣之间,无如卫君不听。此狱与宁俞无干,不可累其受殃。士荣摄为士师,断狱不明,合当首坐。鍼庄子自知理曲,可从末减,惟君侯鉴裁。

    晋文公允诺,乃以方伯霸主身份下令:敕命!将士荣斩首,鍼庄子刖足;宁俞并未参与迫害公子叔武,赦免其罪不问。

    断案已罢,旁听诸侯皆称公道,赞叹不止。晋文公于是宣布退堂,自与王子虎将卫侯带回御营,交由天子裁决。

    卫侯见两位大夫一被斩首,一被肜刑,直是如入冰窖,体似筛糠。只得垂头丧气,跟随晋文公及王子虎来见襄王。甫进殿堂,不由双膝一软,跪倒在地,泪如泉涌。

    卫成公:小侯昏愦,罪在不赦。但望看在同姓本宗,望乞饶过这次,后再不敢妄为!

    王子虎上前,向襄王备陈卫国君臣狱词,然后奏道:如此冤情,若不诛卫侯姬郑,天理不容,人心不服。乞命司寇行刑,以彰天罚。

    襄王虽然气愤,但闻“同姓本宗”之辞,亦不觉心下惨然,转对晋文公道:王叔断狱甚明,姬郑罪恶滔天,果难饶恕。然周官设两造以讯平民,惟君臣无狱,父子无狱。卫国臣讼其君,是无上下之分,乱周制也。若为臣诛君,为逆已甚。朕恐其无以彰罚,而适以教逆,亦何私于卫哉!

    晋文公见周王援引祖制,只为卫侯求情,至此杀鸡儆猴目的已达,遂惶恐谢罪道:陛下圣明,为臣惭愧。既陛下施恩,对卫侯不加诛戮,臣当使人槛送京师,以听国人裁决。

    襄王点头,抚慰有加。晋侯遂带卫侯回至公馆,使军士看守;一面唤来元咺,嘱其归卫,听由众卿大夫别立贤君,以代姬郑之位。

    元咺拜辞晋侯,遂还至卫,与群臣众大夫计议,共举叔武之弟姬适为君。姬适字子瑕,为人仁厚,且合兄终弟及承袭之礼,众人便皆无辞。于是公子瑕即位,史称卫中废公。又举元咺为相,司马瞒、孙炎、周歂、冶廑一班文武相助。卫国之事,就此粗定。

    周襄王受朝已毕,驾返洛阳。

    晋文公率诸侯送出河阳之境,命先轸之弟先蔑押送卫侯至京师囚禁。宁俞自请随行,照顾卫侯饮食起居。

    卫成公羁押洛邑,一日患疾,宁俞向襄王奏报,并请求医问诊。

    襄王虽为天子,亦不敢作主,遂命先蔑派使前往绛城,请问于晋侯。

    晋文公闻说,遂对众臣言道:卫侯患病,宁武子请求医治,众卿以为如何?

    先轸:此人不死,卫国难安。

    狐偃:既其患病,乃是天降惩罚,无可祷也。

    晋文公既明众臣之意,遂遣医衍去王城为卫侯诊治,临行暗嘱,命其寻机毒死姬郑。

    医衍奉命而往,到至洛阳监督中,先为卫侯诊过脉息,便开药饵,内中投以剧毒。

    宁俞时刻在旁观察,见医衍配药时神色不正,便知内有蹊跷。又见其将汤药盛于钵中,将要端入病室,便即急忙喝止:医者且慢!

    医衍闻言,手一哆嗦,药汤洒出钵外。

    宁俞更坚其疑,环顾身周并无他人,低声问道:是否晋伯遣你前来,欲害卫侯?

    医衍闻言大震,颜色更变,一时回答不出。

    宁俞:某亦深知,君命难违。但先生若能放我主公一条生活,则某必保你一生富贵,并连子孙衣食无忧。

    医衍:大夫既知君命难违,小人又何敢私自卖放?

    宁俞:无妨,你只管下毒,但须减其分量,使药不死人。若能行此方便,我馆舍中广有财资,必以百斤黄金相赠,绝不食言。

    说罢,解下腰间玉佩,塞入医衍手中,俯耳说道:只此玉玦,亦值百金。

    医衍于是仔细斟酌,减其毒药分量,重新调配药饵已毕,将药方交给宁武子。

    宁俞问道:于此若何?

    医衍:可使呕血数升,昏迷三日,但不至死。

    宁俞点头,遂唤侍从入内,照方抓药,仔细煎熬。复派心腹回至馆舍,赍来百斤黄金,赠与医衍。

    一时三刻,其药煎成,宁俞亲自监视医衍,喂卫侯服下。

    服药未久,卫成公大叫腹疼,吐血满地,昏迷过去,状如身死。

    宁俞却也粗通医道,暗地伸手入袖,为卫侯切脉,果然其息未绝,只是假死。于是故作大怒,痛骂医衍,作势拔剑要杀。

    医衍假作惊惧,连滚带爬逃走,兼程奔回温宫,向文公复命去了。

    宁俞极具才智,知道主公不死,晋侯绝不会善罢干休,遂托鲁僖公出面斡旋,分别向周襄王及晋文公行以重贿,只求留下卫侯一条老命便罢。

    周王见钱眼开,首先答应;更遣王子虎至温,向晋文公为卫侯说情。

    王子虎未至温地,先蔑早已遣使回报晋侯,说卫成公死而复生,又醒转过来。

    晋文公不知是医衍暗做手脚,却道卫侯命硬,天数不该终结。于是便将医衍怒骂一顿,命其再往洛邑,此番必要结果卫侯姬郑性命。

    医衍无奈,正欲整装待发,鲁僖公遣使前来,向晋文公贿以重金,替卫成公求情。

    晋文公正在为难,王子虎亦到,代表周襄王替卫侯说项。

    既是诸侯之首及天子俱都出面,到此地步,晋文公便以为卫侯大难不死,必是天意,也只索罢休,同意释放卫成公,并撤回先蔑及其监守军士。

    卫成公由此得以出狱,带病逃奔陈国。又命宁俞潜回卫都,用重金收买卫大夫周歂、冶廑,并许愿道:如能助我复位,必赐你二人为卿。

    晋文公放过卫成公,见诸侯未散,于是设宴以待,并于席间说道:诸公皆来朝拜天子,勤劳王室,惟许国人一心事楚,不通中国。若依诸公之意,当作如何打算?

    诸侯:公为盟伯,我等惟命是从。

    晋文公:若依我意,颍阳便在密迩,倘置若不闻,是我等怠慢天子莫甚。趁诸公皆在,寡人受命得专征伐,愿与诸公问罪于许,公等以为如何?

    诸侯闻此,哪敢不听?皆都拱手应道:敬从君命。

    于是罢宴,来日各整军马,以晋侯为主,诸侯皆率车徒,齐向颍阳进发。

    郑文公原是楚王姻党,借故后发,唤来上卿叔詹商议:晋侯为伯,得专征伐,今惩卫、许,来日也必轻放郑国不过。我欲再次背晋向楚,如何?

    叔詹大惊:不可!晋侯幸允与我订盟,主公若再反复,必获罪不赦。

    郑伯不听,使人向晋文公报说国中大疫兴起,需回国祈祷;一面收拾军马独归。

    鞍马未曾歇定,郑文公复使人前往楚都,通款于楚王:晋侯重耳今率诸侯伐许,意在于楚。寡君不敢得罪上国,故不敢从晋南征,并冒死告闻。

    便在此时,许国使者亦至,向楚王告急求援。

    楚成王反复思忖,谓其众卿:我军新败未久,晋国锋势正锐,此时不能与其相争。可俟其厌兵之后,再去求成。

    众卿皆以为然,齐道:大王英明,此时不可与晋为敌,宜绝郑、许二国。

    楚成王称善,便将郑、许使者遣回。

    晋文公正在行军途中,忽见郑使到来,替郑伯申请提前回国,心知必是郑伯再次反复,心中恚怒。但因此时无法分神对付,只得许其归国,暂且作罢。

    郑使辞谢而去,晋文公遂率诸侯之兵兼程而进,包围颍阳数匝,内外水泄不通。

    当夜扎营城外,大会诸侯,约定休兵三日,第四日攻城,一夕盛宴,尽欢而散。

    当日晚间,晋侯醉卧帐中,觉到身上不爽,因染寒疾。故此辗转难眠,临到四鼓方才睡去,朦胧之中,便入梦境。却梦到一鬼,作诸侯打扮,衣冠楚楚,直入帐卧,来向晋侯求食。晋文公厉声喝之,忽然醒来,病势转危。

    次日一早,诸侯闻说文公患疾,于是皆来探视。见其病重,卧不能起,无不忧形于色,只得退返本营,与部将大夫议论。

    赵衰见诸侯皆退,乃请示晋侯:主公既是因梦得疾,何不召太卜郭偃,占问吉凶?

    晋侯许之,于是命人去传唤,前来解梦。

    镜头闪回。晋太卜郭偃,乃是北虢国开国君主虢序后裔。

    郭氏出自任姓,为黄帝后裔。黄帝与其妃嫫母生有二子,长为苍林、次曰禺阳。

    禺阳也称禺虢,受封于任,在今河北任邱西北,后迁移山东济宁东南。任氏部族是黄帝时代重要氏族,禺虢便是任氏之祖。

    禺虢后裔郭哀,在夏朝为大禹御臣,因功封于郭,在今山东聊城西北,由此建立郭国,为侯伯。商朝时,郭国降为子爵,至齐桓公十六年,为齐国所灭,子孙遂以国为氏。

    齐国灭郭之后,公族后裔就此四散。郭偃随父祖至晋,世为晋国贵族。晋文公即位之后,曾拜郭偃为首席大夫,命其主导国内经济改革,称为“郭偃之法”,由此助文公称霸。

    郭偃改革传统用人政策,除“亲亲”之外,更加注重“尚贤”;并提出“君食贡”概念,要求国君不再保留土地,而向全国地主收取税赋,以足其公室所费。这些思想不但快速促进晋国蓬勃发展,更为将来三晋法家思想提供思想泉源。

    《韩非子》记载:“管仲毋易齐,郭偃毋更晋,则桓、文不霸矣。”韩非子将郭偃与管仲相提并论,可见其在晋文公时身份之重,决不低于狐偃、赵衰、胥臣等流亡名臣。

    郭偃除任上大夫,主持改革之外,因其身具善卜异能,于是身兼首席太卜之职。史书所谓“卜偃”,便是由来于此。此前已经五次预言晋国前途,俱都奇验,可说是继周文王以来,又一个周易占卜大师。

    闪回结束。郭偃正在帐中接待远方来客,忽闻主公相召,于是急随来使趋至中军大帐,来见晋侯。大礼参见已毕,靠近床榻看时,见主公脸色苍白,气息不畅,便吃一惊。

    晋文公见郭偃到来,神魂略定,乃命赐座,告之以梦中所见。

    郭偃听罢,心中已大致明白,说道:人来求我布施,主公此病无妨。

    于是布卦,得“天泽损”,又阴变为阳,之卦变作“乾为天”。乃献爻辞,其词曰:

    阴极生阳,蛰虫开张;大赦天下,钟鼓堂堂。

    晋文公问道:此何谓也?

    郭偃对曰:以此卦辞,合之于主公之梦,则必是有某国失祀之鬼神,前来求赦于主公。恐主公不允,故闹妖作怪,使君罹疾得病。

    文公闻是如此,放心大半,努力回忆道:寡人于祭祀诸事,有举无废;至于别国宗庙,毫无干涉。且鬼神何罪于我,而于梦中前来求赦?

    郭偃亦努力思索,忽现喜色,低声奏道:以臣愚度,梦中来扰主公者,莫非是曹侯之祖先鬼魂?臣闻当初曹叔振铎,乃文王之昭;晋先君唐叔,武王之穆也。昔齐桓公会合诸侯为伯,而封邢、卫异姓之国。今主公亦会合诸侯于践土,而灭曹、卫同姓之国,使其先君失祀。践土之盟后,二国已蒙主公许以恢复;今主公复卫而不复曹,则曹叔振铎见主公于梦中,求复其祀,不亦宜乎?主公若复曹伯,以安振铎之灵,使享钟鼓之乐,又何足患?

    只一席鬼话,直说得文公霍然而起,大汗淋漓,便觉病势顿去其半。

    于是更衣升帐,立遣人持令,往召曹伯襄于五鹿,使复归本国为君,所畀于宋侯卫国田土,亦都归还。办完此事,只觉浑身畅快,急索粥食之,再出一身热汗,其病便愈。

    晋文大加称赞郭偃:先生大能,可谓能役使鬼神者,深不可测。

    于是命赏金百斤,田三百亩。郭偃谢恩而退,回至自己帐中,对已久候来客道:在下不负所托,曹共公已得复国,子可归矣。

    来客大喜,伏地再拜:曹叔振铎再得血食,皆赖大夫之赐也!

    告辞而出,偷偷离去。

    镜头闪回。原来此人便是曹共公身边近臣,名唤侯獳。

    践土之盟后,曹共公襄被拘羁五鹿城中,闻说卫侯已经复国,而自己久不见晋侯赦令,心中焦急。今闻晋伯率诸侯伐许,故遣小臣侯獳为使,赍载金帛一车,来见晋侯求赦。

    侯獳径至颍阳,知道人多眼杂,难以见到晋侯;因打听到郭偃甚得晋侯器重,故潜至其帐,告之以情。

    郭偃由此便借鬼神之事为曹侯求解,毫不费力,既得曹侯重贿,又获晋伯重赏。

    曹共公伯襄既然获释,回归故国,即统本国兵马趋至颍阳,面谢晋侯复国之恩,并求协助围许。文公赞而慰之,因己病大愈,更信郭偃有通神之能。由于心情畅快,由是决定对许国亦网开一面,不令攻城,反遣使入城,改劝许伯归降。

    许僖公见楚国救兵不至,知道万万不是晋侯对手;且有曹、卫二国先例,不敢硬挣,乃听从晋使之劝,亲自面缚衔璧,向晋军营中乞降,并大出国中金帛犒军。

    文公与诸侯商议,念许伯认错心诚,也便不为己甚,遂率诸侯与许伯共订盟约于城郊。来日天明,晋文公与诸侯各拔营寨,解围而去。

    秦穆公临去之时,私与晋文公相约:前番郑国之事,贤侯休得挂怀。异日若有军旅之事,晋兵若出,秦必助之。若秦兵出,亦望晋必助之。彼此同心协力,不得坐视,可乎?

    晋文公笑道:彼此姻亲之国,自当如此!

    二君相约已定,各自分路归国。

    晋文公行至半途,探马来报:郑国遣使通款于楚,背叛前盟。

    文公勃然大怒,便欲移兵伐郑。

    赵衰谏道:主公连日操劳,致生疾病。今玉体乍平,未可连续驱驰;且士卒长久在外已敝,又诸侯皆散,复召聚之不当。不如且归,休息一年,而后图之。

    文公允诺,乃归晋都。

    画外音:未料秦穆公与晋文公修好之言,却是诀别之语;赵衰之谏,也成为镜花水月。晋文公回国之后,便即重又患病。直至病逝,再也不能带兵会合诸侯,奉天子以伐不臣。

    镜头转换,复说卫国。

    元咺奉公子瑕为君,修城缮备,政令一新。

    卫成公既脱罗网,逃至陈国,养好内伤之后,便又野心再起,复思归国夺位。

    宁俞奏道:臣闻周歂、冶廑恃拥立之功,求为卿不得,心中怀怨,此可结为内援。又有孔父之后孔达,胸有经纶,与臣交厚,且与周、冶二人相识。若使孔达以上卿之位为饵,使二人谋杀元咺,则大事成矣。

    卫侯大喜:此议甚善,寡人全权委卿,便可依计行之。

    宁俞奉命,乃使心腹潜回卫都,以卫侯手书付予孔达,使其私结周歂、冶廑二人,如此恁般行事。周、冶二人贪图重贿高爵,满口应允。

    孔达在城中散播谣言,扬言于国人:卫侯虽蒙宽释,无颜回国,将往楚国避难。

    元咺闻而信之,于是不再以成公姬郑为患。

    孔达再次拜访周歂、冶廑,三人闭门密谋。

    周歂:此事易为。子瑕年幼无知,所依仗者,惟元咺一人而已。元咺恐主公获释返国,每夜必亲自巡城,而随身卫士不过十人。我等可各率家甲百人,设伏于城闉隐处,突起刺而杀之;继而入宫并杀子瑕,扫清宫室,以迎卫侯,则大事定矣。

    孔达赞道:果然妙计,神鬼难测。若能刺杀元咺及子瑕,则复国大功,无出二位上卿。

    于是叮嘱再三,告辞而去。周、冶两家各自约会家丁,埋伏停当。

    当日黄昏,元咺照例巡城。因闻卫侯已逃奔楚国,故此不如往日谨慎小心。

    巡至东门,忽见周歂、冶廑二人迎面而至。

    元咺惊问:二位不在府中安坐,为何夤夜到此?

    周歂:传言故君入境,宁武子派人混入城来。我等甚不放心,故来助大人巡城。

    一边说着,脚下不停,已抢入丈许以内。元咺心知有异,急待声唤从人,冶廑忽从身侧出现,箭步上前,拿住元咺双手。

    元咺急待挣扎,周歂已拔刀在手,劈头砍来,倒在血泊之中,顿时断气。

    周歂、冶廑遂率家丁杀入内宫,沿途大呼:卫侯引齐、鲁之兵,见集城外矣!

    国人闻听,家家闭户,处处关门。

    周歂、冶廑杀入宫中,公子仪闻声出问:何事喧哗?

    言犹未了,被周歂一刀砍倒,复又一刀,顿时毙命。

    公子适隔窗看见,且悲且怒,急寻地方藏匿,至于后园,失足落井,亦被淹死。

    宫中御者宁申,乃是宁俞族侄,颇怀忠胆义胆,见周、冶二贼为乱,乃将子瑕一把抱入怀中,潜出宫苑,驾车趁乱出城,逃奔他国而去。

    乱到天明,周歂、冶廑遍寻宫廷,终未找到子瑕,只在后园井中捞出公子适尸首。便知子瑕定是逃出城去,也不再去追究,乃命击鼓撞钟,召集百官,将卫侯手书榜示于朝,说明欲迎接卫成公还国复位之事。国中众卿大夫见事已至此,只得随声附和,并无别说。

    早有宁俞心腹出城,飞驰往报主人,诉说卫都之变。

    宁俞闻说政变已成,乃奉卫侯自陈国复归,周、冶二人率百官迎入城中,升殿复位。

    卫成公复位,祭享太庙,大封功臣。不负前约,果封周歂、冶廑为卿。以宁俞屡有护驾及倡复之功,用为上卿。宁俞固辞不肯,再三逊让;乃以孔达为上卿,宁俞为亚卿。

    其后未几,周歂、冶廑二人先后暴毙,死状甚是奇特,医卜皆不能明其原因。于是国人皆都传说,此必是元咺死得冤屈,化作厉鬼报复,将二贼索了命去。

    周、冶二人既死,卫侯并不难过,止命以卿位厚葬而已。二人葬礼已罢,卫侯升殿理事,与众臣商议,深忧晋侯再来征伐问罪。

    孔达献策:不如主动上表认罪,并将元咺及二公子之死,都推在周歂、冶廑身上。

    卫侯从之,便令孔达撰写降书顺表,遣使往谢晋侯。

    晋文公此时卧病在床,置之不问,卫侯因此躲过一劫。

    公元前628年,周襄王二十四年、鲁僖公三十二年。

    夏四月己丑,郑伯文公姬捷卒,在位四十五年。公子兰继位为君,是为郑穆公。

    同年夏,晋国勋将魏犨饮醉,坠车折臂,又引动当年内伤复发,呕血斗余而死。文公大为悲悯,命录其子魏颗嗣爵。其后未几,狐毛、狐偃兄弟相继病卒。

    晋文公闻报,不由大放悲声,伏榻恸哭:寡人得脱患难,以有今日,当初多赖赵衰、二狐、胥臣、介子推等人之力,今皆弃我而去,朝堂一空。是寡人命将终乎?哀哉!

    胥臣进言:人生在世,谁不有死?主公切请止哀,免伤贵体。若曰二狐死后朝堂乏人,臣举一人,可佐主公永保霸业!

    文公闻言止哭:未知卿所举者,系何人也?

    胥臣:此人非别,乃郤芮之子郤缺也。自其父死后,舍于冀野,与妻秉耒而耨,相敬如宾。臣闻以尧、舜为父,而有丹朱、商均不肖;以鲧为父,而有禹圣。可见贤与不肖之间,父子不相及也。此人若用于晋,绝不弱于狐子犯之能。

    晋文公闻言颇喜,便命胥臣以簪缨袍服,往召郤缺。

    郤缺再拜请辞,胥臣再三传命劝驾,郤缺乃簪佩入朝,来见晋侯。

    文公见郤缺身长九尺,隆准丰颐,说话时声如洪钟,不由大喜。乃命迁升胥臣为下军元帅,便使郤缺为佐。复诏命改称二行为新上、新下二军,以赵衰将新上军,箕郑佐之;胥臣之子胥婴将新下军,先都佐之。

    晋国旧有三军三行,今又改二行为二军,便共有五军,仅亚于周天子之制。

    楚成王闻而大惧,乃使大夫斗章为使,请平于晋。

    晋文公念其在自己流亡时相待旧德,又因城濮之战始发于楚子玉,其人如今已死,恩怨已释。于是便许与楚国通好,使大夫阳处父报聘于楚。

    是年冬,晋文公自感疾笃,不能复起。

    遂召赵衰、先轸、狐射姑、阳处父诸臣入内,赐受顾命:卿等皆为晋之重臣,或本身或父伯,各有大功于国,并助寡人成就伯业。寡人死后,众卿当佐世子驩为君,勿替乃父伯业。

    顾命诸卿落泪,伏地再拜,遵依文公遗嘱。

    晋文公又恐自己死后诸子生乱,遂下诏命,发遣公子雍出仕于秦,公子乐出仕于陈。又使幼子黑臀出仕于周,以亲王室。

    文公托孤已罢薨逝,在位八年,享年六十八岁。世子驩主丧即位,是为晋襄公。

    襄公升殿登位,先接受众臣拜贺,后奉文公之柩,殡葬于曲沃。

    送葬队伍方出绛城,忽闻柩中响作大声,状如牛鸣;又其棺柩重如泰山,车不能动。襄公与群臣无不大骇,乃请郭偃卜之。卜而得卦,献其爻辞:

    有鼠西来,越我垣墙。我有巨梃,一击三伤。

    襄公便问:未审此辞,究系何意?

    郭偃奏道:数日之内,必有兵灾自西方而来。我若出而击之,可获大捷,俘敌三帅。此先君有灵,以警告主公也。

    襄公闻罢,率群臣下拜称谢。柩中响声顿止,亦觉不重,如常而行。

    下葬文公已毕,君臣回归都城,聚于朝堂,议论柩中之警,卦象爻辞。

    先轸奏道:有鼠西来者,秦人也;越我垣墙者,侵入晋之国土也;我有巨梃者,是以五军御之也;一击三伤者,虽擒而不杀,然则必获大胜也。

    襄公闻此,目示太卜。郭偃点头,深以为然,群臣不由交口称赞。

    秦襄公闻此,遂使人密往秦国,探其君臣异动,以早作防备之计。

    镜头闪回,郑国北门之外,秦军连营。

    秦将杞子、逢孙、杨孙三人,屯戍于郑国北门,此时已将近一年。

    因奉秦穆公之命,在此监视郑国。先见晋国送公子兰归郑,强迫郑侯立为世子;今郑文公去世,公子兰又继郑君之位。于是三将忿然不平,相互计议道:我等留此,本为郑伯拒敌晋兵,风餐露宿,将近一载。未料郑国终归晋国所属,实为可恨!

    计议未休,遂遣使密还雍都,将公子兰即为郑伯之事,呈报本国之君。

    秦穆公接报,更是不忿,只是碍著晋侯,敢怒而不敢言。只得回复杞子等三将,暂且宁耐;又与众卿商议,欲待撤回郑国驻兵,尚且犹豫未决。

    公子兰继立君位,接受群臣朝贺,复遣使遍告周王以及诸侯,对城外秦军却视若无睹,并不请三位主帅进城观礼。

    杞子由此大怒,遂与逢孙、杨孙商议:我等屯戍在郑,孤悬国外,终无了期。不若趁郑侯大丧,子兰立足未稳,劝我主潜师袭郑,就而灭之。我等皆可厚获,并建不世之功。

    逢孙:我亦早有此意。争奈秦兵东来,须过晋境。若重耳得知,必加力阻,奈何?

    杞子及杨孙皆知晋文公手段厉害,闻言便即不语。

    正当此时,斥侯来报:报三位将军,万千之喜!晋文公薨逝,晋国仆告至郑。郑穆公使国人俱为晋侯穿孝,并遣使前往绛城吊丧。

    秦国三帅闻知,皆举手加额,相互称庆:我等正忧若使主公发兵袭郑,恐为晋侯所阻。今晋国大丧,是天助秦国,得成霸业也!

    三人遂复遣使归秦,密奏穆公:我等今屯郑人北门,若主公遣兵来助,一战郑国可得。能救郑者,唯有晋国;今晋逢大丧,必不能相救,郑君新嗣,守备未修,机不可失。

    秦穆公接此密报,深以为然,但犹不放心,遂请蹇叔及百里奚两位老臣入宫,与其商议趁丧伐郑。二臣闻此大惊,同声进谏,百里奚先朗朗发言。

    百里奚:秦去郑国千里之遥,击之何为?又非能得其地;利其俘获,且不敷军资所费。况岂有千里袭国,能掩人耳目,使彼国毫无防备者?若郑国早为之备,则我军非但劳而无功,且中途必生他变。夫以兵戍人,还而谋之,非信也;乘人之丧而伐之,非仁也。成功利小,不成则害大,非智也。失此三者,臣不知其必胜之道何在?

    穆公闻言不悦:寡人三置晋君,再平晋乱,只因晋侯败楚,遂以伯业让之。晋侯即逝,郑必复依蛮楚。不乘此时灭郑,待其投楚,则必为日后大患,悔之何及!

    蹇叔见穆公固执伐郑,便知谏之不入,遂婉转请道:今晋、郑二国,皆逢君丧,主公何不使人以行吊为名,至二国观其虚实?若郑必可攻,晋必不救,然后出兵未迟。毋为杞子求功心切,虚言所惑也!

    穆公闻言苦笑:蹇叔老矣,如此不善算计。此两国一个数百里之远,一个是千里之遥。若待行吊而后出师,往返之间,又近一载。夫用兵之道,贵在神速,疾雷不及掩耳,岂有迁延经年,而筹谋袭人之国者?二卿休得再言,回府休息去罢!(本集完)

第三十五集 崤山之战

    明月在天,光洒秦宫。

    秦穆公与二位老臣话不投机,于是辞退百里奚与蹇叔,命内侍送出宫外。

    蹇叔与百里奚出得宫外,相对苦笑,摇头叹息,执手而去。

    秦穆公送走二老,立命召见郑国北门大营来使,当面下令:还报杞子,以二月上旬为期,师至新郑北门,里应外合,不得有误。

    来使:喏!

    军使领诺再拜,退身出殿,驰马而去。月光如水,古道骏马,正堪驱驰。

    来日早朝,秦穆公立即召集群臣,计议征伐,选将调兵。

    传旨官:奉主公敕令,即日兵伐郑国。命孟明视为将,西乞术、白乙丙副之;选精兵三千,车三百乘,既不誓师,也不祭旗,潜出东门,兼程以进,休使晋国探马细作得知。

    孟明视、西乞术、白乙丙:喏,臣等遵命!

    三将领兵而出,蹇叔与百里奚各拄拐杖,乘车送子出城,见三军将发,振奋异常。

    蹇叔与百里奚相互扶持下车,三子上前相搀。蹇叔忽然失态,望军号哭。

    百里奚:兄长,何故悲伤,如此逾恒?

    蹇叔道:哀哉,痛哉!我今年逾古稀,忍见我儿出城,而不能见儿再入秦川也!

    西乞术及白乙丙见父亲如此,便与孟明视上前,向两个老父再拜,亦各流泪。

    蹇叔良久收泪,密授白乙丙一副锦囊,内中藏简,封识甚固。

    白乙丙:父亲,囊中何物,如此密封?

    蹇叔低声叮嘱:我儿此去必败。若遇凶危,可依我囊中密简之言,或可得脱性命。

    百里奚见此,心中早已明白。蹇叔将锦囊交付次子而不与长子,是因知次子白乙丙生性谨慎,不似长子西乞术及侄儿孟明视,皆都恃勇鲁莽之故。

    白乙丙拜而受囊,与孟明视、西乞术引师而去。

    蹇叔与百里奚二人回归城内,便遇秦穆公侍者截住。

    侍者面西而立,代替国君斥责:你二人皆为国之重臣,寡人师尊,何为临出征时哭吊吾师,沮吾军心耶?

    蹇叔、百里奚闻责而拜,对侍者辩道:臣安敢哭师?哭送吾子耳。

    侍者以此回报,穆公念其二人功高年迈,只得作罢。

    其后未几,蹇叔便即称病不朝,并上奏疏,要求还归宋国故里銍村。

    秦穆公览疏,心中不悦,命百里奚前往蹇府相劝。百里奚造府问病,蹇叔牵手密嘱。

    蹇叔:秦兵此去必败。贤弟可密备舟楫于河下,接应诸子西还。切记,切记!

    百里奚知道蹇叔明断如神,也不多问:贤兄之言,弟敢不听?即当奉行。

    告别蹇叔出府,百里奚也不回家,直至内宫,向秦侯奏报蹇叔志不可移,必要还乡。穆公闻说蹇叔决意归田,遂不坚留,赠黄金二十斤,彩缎百束,命群臣俱送出郊关而返。

    百里奚相送义兄,随百官回来,忍不住老泪纵横。遂请公孙枝至府,告以蹇叔之言,命备舟楫于河下,并引精兵以待师归,如此恁般。

    百里奚说毕,又密嘱道:我不托他人,独托子桑,是知以将军忠勇,能分国家之忧也。将军不可泄漏,当密图之。

    公孙枝深知百里奚之能,且对秦国忠心不贰,也不多问,当即领诺,自去安排。

    镜头转换,铁马金戈,征人在途。

    孟明视等秦军三帅,自冬十二月丙戌日出师,于途中尽量隐形潜踪,不事招摇。

    幸得平安穿过晋国之境,翻山涉水,终至伊洛平原。明年春正月,秦军前驱来报,前面不远,已至成周。孟明视三帅闻言大喜,互视一眼,再回望巍巍太行,皆松一口长气。

    孟明视:命令三军,绕行洛邑北门,兼程驰进。

    白乙丙:洛邑乃天子王城所在,我军岂可驱驰而过?依小弟之计,还是弃车缓行。

    西乞术:弟岂不闻兵贵神速?天子王城如何?顾不得矣。

    三军闻命,纵马驰奔,自王城北门飞掠而过,扬起漫天黄沙,遮天蔽日。

    成周国人有在郊外牧马或郊游者,见北门外忽过大军,俱都惊讶。因不敢靠前,便即远远驻足而观,又向秦军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孟明视见此,忽然醒悟,急命传令官驰马往前军传令。

    传令官:三军听着,元帅有令!此乃天子王城所在,我等虽不敢以戎事谒见,焉敢不敬?众皆免胄下车,徒步而过!

    众皆应诺,依令而行,又都收束马缰,纷纷下车。

    但孟明视性粗,并未言明徒步里程,明令何时方能登车。前哨牙将褒蛮子勇力过人,但不明礼数,才过都门,便即跳越登车,命御者超过前车疾行,车不停轨。

    孟明视徒步扶车而行,远远望见褒蛮子行止轻俏,越车而行,不由眉头微皱。

    众将士见此,皆都哗然,争先攘臂超乘,腾跃而上。于是车马扰攘,一路烟尘蔽日,隆隆东去。成周国人观而不悦,指点之余,急回城报与天子。

    周襄王闻报大惊,遂使王子虎同王孙满往观,问明来者是何处军马,欲往何处。

    二人奉旨登城以望,见秦师已过大半;于是看明旗号,又向来报者问清秦师去向。正在这时,襄王亦率群臣登城,便问王子虎:究是何方兵马,行往何处?

    王子虎:回复陛下,臣已问明,乃是秦师过周,将欲伐郑,以惩其背秦附晋。

    周襄王愠怒不语,半晌问道:卿观秦师此去伐郑,胜负如何?

    王子虎叹道:臣观秦师个个骁健,人人争先,气势如虎,此去郑国必然无幸。

    王孙满当时年纪甚小,只是嘴角含笑,久而不言。

    襄王奇而问道:尔小小童子,只管发笑为何?莫非更有高见?

    孙满奏道:依照周制,凡诸侯之兵经过天子都门,必卷甲束兵而趋,不复见王城为止,方可执兵乘车,礼也。今秦军止于免胄,便是无礼;又超乘而上,轻视天子礼制甚矣。轻则寡谋,无礼则乱。臣观秦军此行,必有败衄之辱,非但不能灭郑,只恐反被他国覆灭。

    周襄王与王子虎闻听此论,俱都惊奇,只是半信半疑,以为少儿好为大言,哗众取宠而已,也都不甚放在心上。于是感叹礼崩乐坏至此,下城回宫。

    秦军始发之时,是为潜地行军,倒也颇为机密。但及越过晋国边境之后,以为再无后顾之忧;又为贪赶行程,便成大张旗鼓,所过之处,路人皆知。

    这一日前至滑国,孟明视见天色已晚,便命在滑都郊外扎营,休息一夜再行;同时命人微服进城,采购牛羊蔬果,以备此后数日军食。

    司炊官奉命,便率数十人入城,先办果蔬,再购牛羊。因滑城内只有万余人,秦人所需犍牛十余头,山羊百具,采购不齐。市中闲汉经济老蹇,见说有恁大买卖,不由大喜。

    老蹇:你等外乡人所需数量,若在滑城如此寻购,便是三五十日,也不能齐备。如肯以十金为谢,某便引你等去见一个大商,须臾置齐。

    司炊官:果能一次购齐,便谢你十金,也不为大事。

    老蹇见他应了,便欢天喜地,将其引到一家客栈门首,向里面唤道:弦高先生,造化了!今番我与你介绍一桩大主顾,事成之后,当求赏赐。

    弦高闻言,从客栈中走出,上前答话:老蹇,你素喜大言,说大行小。今到晚饭时刻,来我这里大呼小叫,莫非又以撮成买卖为名,来寻我吃酒?

    老蹇涨红了脸道:老弦,总吃过你几次酒,就说出此番没气力言语!这位老客,要买数十头牛羊,你说是不是难得主顾,绝大买卖?休要直从门缝里看人!

    弦高见老蹇身后站着一群面生客人,这才信以为实,急施礼道:在下眼拙,客人休怪。请问客人何来?因何便需许多牛羊?

    画外音:郑国商人弦高,多年往返于洛阳及新郑之间,以贩牛羊为业,常于滑城休止;因常将牛羊在此地中转发散,故此滑城周围数十里内,牙行经济及行商闲汉,俱都认识。

    秦军司炊官见问,据实说道:我乃秦人,大军欲往伐郑,途经此地,扎营城外,前来采办。你果有数十头牛羊时,可尽卖于我,只是价钱需要从惠。

    弦高听罢,暗地吃惊道:怪不得听得城外人喊马嘶,又见尘土飞扬,原来如此。某虽商贾之流,但亦知忠君爱国大义。今既知秦人欲袭我国,又岂有坐视之礼?

    于是未动声色,心中早思一计,微微笑道:牛羊尽有,只是今日天晚,城门将闭;依滑国律令,对成群人畜,施行宵禁。军家可说明所需牛羊之数,在下明早出城,亲送至营。

    司炊信之不疑,乃说明采购数目,与弦高拱手而别,带从人出城回营。

    行至客栈拐角之处,果然付给那牙行老蹇十金,话符前言。

    弦高目送众人远去,急回房中,拿出刀笔竹简,刻写密书:秦遣大军袭郑,今营于滑,不久当至郑都,请国君早作预备。书不尽言,详问信使便知。臣郑商弦高,冒死告闻。

    写毕封固,唤过随从,命其连夜出城,驰还新郑,密报于令尹,并教与一套说辞。从人不敢怠慢,单骑一匹劣马,如飞去了。

    弦高遂至后院,挑选壮牛二十头,肥羊五十具,命店家一概洗涮干净,披红挂彩;一面打点犒军之礼,自行囊中简出士人服装,准备停当。次日一早,弦高便作卿士装束,唤上七八个伙伴,车载彩礼,策驱牛羊,出城直投秦营而来。

    行犹未远,只见秦军已经拔营起行,前面正遇秦兵前哨。弦高命将车辆及牛羊排开,拦住秦军前行之路,高声叫道:今有郑国使臣在此,求见秦军元帅!

    前哨将军见此情状,未免吃惊,急使人报入中军。孟明视闻报,也不免有些惊骇,驱车往前,命郑使过来相见。

    弦高见秦国兵将俱都如狼似虎,愈加心惊;又见一驾战车出于队伍之前,车上一员大将威风凛凛。暗道:观此气势,必是元帅。此番诈作郑使,若露丝毫破绽,难免性命不保。

    孟明视:来者是何处使节,敢拦我军马去路?

    弦高振作精神,平定心绪,上前施礼:郑国大夫弦高,奉寡君之命,闻上国之师将有征于敝邑,未知何事得罪,故使下臣远出相迎,以犒三军。

    孟明细观弦高,察其服色礼数不差;又见后面二十头壮牛、五十具肥羊俱都披彩,又有数车彩礼,便知此番行军果然漏风,早被郑国君臣知道,故以犒师为名,来劝自己退师。于是不动声色,问道:郑君远犒我师,本帅致谢。然郑君却自何而知,秦军将欲伐郑?

    弦高:诸侯各国,或争或盟,谁不用间?将军出兵未过数日,我寡君及令尹已皆知之,并作预备矣。故精选壮牛肥羔,命下臣远出国都,迎犒贵师。

    孟明视:既知远来是敌,犒军为何?

    弦高:因我寡君不愿与秦为敌,以和为先也。犒军是实,并请问元帅,我郑君有何失盟于秦?愿大帅明降寡君之罪,而甘愿受罚。

    孟明视闻此,无言以对,暗道:郑国既然有备,我这三百乘车,数千疲卒,则定不能夺占郑都,且战必有危。

    于是故作惊奇,继而大笑,低声对弦高道:定是你国间谍,所闻有误,故至妄报。我引军东向,乃为滑侯不奉天子之故,与郑国何干?若非为滑国,我扎营于此何为?

    弦高故作大悟道:原来如此,果是情报有误,险生大乱!虽是如此,我郑国先君早许为秦国之东道主,秦师远来,更应犒军也。

    遂命手下伴当,留下牛羊犒礼,拜别孟明视大帅,引空车而去。

    弦高疾驰还至新郑,见城上戒备森严,国人皆登城以守。知道国君穆公已纳自己密书献策,由此甚喜,遂命人上前叫城。郑穆公命放弦高进城,唤其入宫上殿,询问详情。弦高遂将冒充使节,犒劳秦师之事说了,伏地请求恕罪。

    穆公慰道:卿却秦军三百乘,使我军免血战,民息涂炭,功莫大焉,何罪之有?

    遂拜弦高为大夫,偿其十倍犒军之失。又命斥侯出城,彻查秦军来袭之由,并遣使到北门秦军驻地,观察动静。

    郑使来至秦营,果见厉兵秣马,正作打仗准备。于是便明其意,代表郑侯致意,并向杞子等三将下逐客令道:郑秦缔结盟约既久,各位驻军郑国不去,我寡君未知何意;正忧小国寡民,军粮无以供应;今闻贵军厉兵秣马,则必有远行之念,下臣特来礼送出境。

    杞子闻此,知道行藏已被郑人瞧破。又不见本国大军前来,孤军攻城绝无胜算;只得就坡下驴,下令启营,率军离开郑国。

    孟明视收下牛羊,使人请来西乞术与白乙丙,与二位副帅商议。

    孟明视:吾师千里远涉,全仗郑人不备,方可得志。今郑人备御已久,且遣使前来犒师,是以此劝我返师,不至反目也。若我再伐郑国,攻之则城固难克,围之则兵少无继。进退两难,如其奈何?

    西乞术:军出无功,岂可空返?今既兵临滑都城下,其国无备,不若便如元帅对郑使所云,袭而破之,犹可还报君主,不谓师出无名。

    白乙丙:明布其罪而行征伐,伯主之行。今不具滑侯罪状而攻之,岂非愈加师出无名?

    西乞术:胜者为伯,败则为寇。我弟颇似老父,偏有这许多啰嗦!

    孟明视亦笑,于是不听白乙丙,下令就地扎住营寨,暗地分兵遣将,调配人马,吩咐照计行事。是夜三更,三帅乃各引兵乘黑而进,分作三路架梯抢登,袭破滑城,杀入侯宫。

    滑君倒也溜撒,闻听喊杀之时便急登车辇,闻南门没有兵马,就此出城奔翟。秦兵大肆掳掠,子女玉帛为之一空,滑国就此灭亡。此后其地为卫国吞并,史上再无滑国记载。

    秦军灭滑,饱掠西还,复经晋国。

    晋襄公正在曲沃殡宫,为父亲文公守丧。先闻谍报说孟明视统兵东去,惊扰天子襄王;又闻灭滑以还,复又西来。襄公又惊又怒,即使人宣召托孤重臣前来,与众臣商议。

    晋襄公:秦人越我晋国之境,山呼而去,海啸以来;且无国书言明借道,援兵束甲以行,何其无理!虽为姻亲盟国,不亦过乎?

    先轸:秦侯纳杞子妄奏,违蹇叔、百里奚之谏,引兵越晋,千里袭郑。主公忘其卜偃先前所奏爻辞乎?有鼠西来,越我垣墙,击之可也。

    栾枝:秦侯素有大恩于先君,未报其德,而伐其师,莫非不可?

    先轸:秦侯趁我先君新丧,坟土未干,而以干戈越境,是谓无礼,蔑视晋国方伯之位。先君鸣棺以警,卜辞示以可击,又何德足报?且前番围郑之役,秦侯背盟而去,交情已破。彼不顾信,我岂顾德?先君为诸侯之伯,秦虽屈从,心实忌之。今乘丧用兵,明欺我不能庇郑也。彼若袭郑获胜,回兵时势将袭晋。我献公假途灭虢之计,公岂忘之乎?

    栾枝、赵衰、胥臣听罢,皆然其言。

    襄公奋然道:贤卿之言是也。我不击秦,其必谓我怯懦,将兵袭晋。

    于是墨缞治兵,升帐聚将,拜先轸为中军主帅,请其调度军马。

    先轸推让再三,襄公不从;遂拜受帅印,居中而坐,请襄公坐于上首。

    先轸:料秦兵此去,必不能克郑;且越国冒险远行,粮草无继,其势亦不可久。计其往返之期,初夏必过渑池以归。渑池西有崤山,东西二峰相去三十五里,其间便是秦归必由之路。其地树木丛杂,地势掩映,有数处不可并轨,又有几处车不可行,必当解骖下车,牵引以行。我若伏兵于此处,必可尽灭秦军。

    襄公赞道:实乃高论,万无一失。我举国兵将,连同寡人在内,但凭元帅调度。

    先轸逊谢,于是发令派将。

    传令官:元帅大令,诸将听真。先且居引兵三千,以屠击为副,伏于崤山之左。

    先且居、屠击:喏!

    传令官:胥婴引兵三千,以狐鞫居为副,伏于崤山之右。

    胥婴、狐鞫居:喏!

    先轸:此二路兵马,以当秦军前队,待其入谷之时,自两翼击之。

    传令官:狐射姑以兵三千,以韩子舆为副,预先砍伐树木,填塞西岭之路;梁弘引兵三千,以莱驹为副,伏于东岭。

    四将:喏!

    先轸:此二路兵马,以当秦军后队,只等秦兵尽过,随后击之。本帅自同赵衰、栾枝、胥臣、阳处父、先蔑诸将,离崤山二十里下寨,作为四路接应,以备非常之变。

    诸将:喏!元帅将令,我等无有不遵。

    晋帅安排已定,诸将各自依计,引兵而去,只待秦军到来,进入埋伏。

    秦兵满载掳获辎重西归,行走缓慢,至四月初旬,方才行及渑池。

    天气渐热,将士不堪重甲,挥汗如雨。白乙丙见前面将至渑池,忽忆昔日父亲哭师相送情状,于是猛醒,乃止住本部军马,前往中军,言于主帅孟明视。

    白乙丙:此去而西,正是崤山险峻之路,我父临行时谆谆叮嘱谨慎,主帅不可轻忽。

    孟明视:若不是贤弟提醒,我倒险些忘却。曾记临行之际,老伯父曾赠你锦囊密简,何不出而观之?

    白乙丙:正是,若非元帅提醒,弟亦险些忘却。

    遂于箧内取出锦囊,与孟明视、西乞术启而观之。见囊中只有两片竹简,上书云:郑不足虑,可虑者晋。崤山地险,切宜谨慎。若不为备,必丧三军。父收子骸,于此谷中。

    三人看罢,皆都惊骇。

    孟明视:以为老伯有何锦囊妙策,却是这般咒军丧辞。着实晦气,疾速弃之!

    西乞术:父亲老迈昏愦,写此般吓人言语,装作机密,与子侄作耍。我等驱驰千里往返,灭国以归,昂然不惧。如今过此崤山,便是秦境。秦晋屡为姻亲之国,又何虑哉!

    白乙丙:我父向称神断,从不妄言。主帅虽然虎威,然慎之无失。恐晋有埋伏,卒然而起,则御之何及!

    孟明视:既如此,我三人可分兵以进,前后呼应,以为声援。

    于是下令,遣骁将褒蛮子为先锋,打自己元帅旗号,前往开路;自率中军做第二队,西乞术为第三队,白乙丙领第四队。四队人马各衔首尾以进,前后队之间相离不过二里之程,以互为应援。安排已毕,就此进兵。

    褒蛮子惯使方天画戟,抡动如飞,自谓天下无敌。当下昂然在前,驱车先过渑池,望西路进发。自早至午,行至东崤山,烈日当顶,铁甲铿锵,秦军皆都挥汗如雨,昏昏欲睡。

    正行至狭谷之中,忽然山凹里鼓声大震,飞出一队车马,为首者正是晋国大将先且居,屠击为副,迎面挡住去路。

    先且居:褒蛮子,哪里去?还认识我先且居否!

    褒蛮子:认识,认识。你不是先轸的儿子?不在府中作耍,因何当我去路!

    先且居:你秦军无礼,两番私自穿越我晋境。奉我父将令,今要拿你回去问罪。

    褒蛮子:胎毛未退,乳臭未干,倒也好大口气。休说是你,你父亲来,我也不惧。

    先且居大怒,挥戈上前,状如猛虎。褒蛮子陡然遇敌,精神大振,驱车上前交锋。屠击知道褒蛮子厉害,恐小将军不是对手,急上前相助,双战褒蛮子。

    褒蛮子丝毫不惧,长戟到处,力大无伦,二将支吾不住,渐渐向后退入谷中。褒蛮子恃勇而进,只听轰隆一声,如同天蹋地陷。

    孟明视自后驱车赶来,因见道路逼仄,便命众军解辔卸甲以入。秦军免胄下车,因舍不得所获辎重及许多滑国妇女,只得牵马而行,或扶车而过,七断八续,不复成伍。

    前军好不容易过了第一层险隘,来至平坦之处,都已疲惫不堪。孟明视于是下令歇马,稍事休息。正在此时,复闻鼓角之声自谷中传来,后队有人前来报说,晋兵从后面追至。

    孟明视:前敌已溃,何惧追兵?我既难行,他亦不易。吩咐各军,只管向前攒进!

    未待片时,西乞术及白乙丙皆都出谷,前来汇合,一个个盔歪甲斜,带朗袍松。

    孟明视:老伯父恐你兄弟丧身于此,则你二人在前,我亲自断后,以御追兵。

    二兄弟违拗不得,遵命率军前行,孟明视复又断后。

    行过三五里坦途,前面复至一谷,名曰绝命岩。

    前军忽然发喊,小校回报:前有乱木塞路,人马俱不能通!

    西乞术与兄弟白乙丙商议:事已至此,便有埋伏,只索上前。

    白乙丙:是。传令军士,上前搬开柴木,以便后军通过!

    前队奉命,只得暂时放下手中兵器戈戟,纷纷入谷挪木。正在七手八脚,乱作一团,忽闻前面谷中鼓角之声暴起,继之呐喊,空谷传声,滚滚如雷,亦不知有多少军马。

    鼓角声熄,晋将狐射姑出现于高岩之上,命将褒蛮子五花大绑,推至身前,对下面谷中秦军叫道:你家先锋褒蛮子,已被缚在此,尔等皆入死地,早早投降,免遭屠戮。

    褒蛮子恃勇前进,堕于陷坑,被晋军擒缚,今闻此语,羞愧难当,大叫一声,自高岩上跳下,至谷底摔成肉泥。可叹一员悍勇无比战将,只因轻敌冒进,就此罢休。

    白乙丙大惊,见前面路径只有尺许之阔,又被巨木塞住,知道不能从此通过。只得传令退兵,教众军退出险谷,复回东崤宽展平野,与主将孟明视合兵,预备决战。

    刚将军马退出险谷,便见东路一支晋军杀来,为首者正是大将梁弘、副将莱驹,引三千人马飞至。秦军前进不得,只得复又转回,被困于绝命岩谷口,东旋西转,乱作一团。

    白乙丙不由仰天长叹,对兄弟西乞术道:我父远见千里,岂非圣人临世乎!

    正在此时,主将孟明视引军前来,三人合兵一处。

    白乙丙道:元帅既至,我等可有救矣!

    孟明视:却有何救?我非杀入前来,而是被晋军追赶,不得不来也!

    二将闻言,愈加惊惧。

    孟明视:便是如此,也要死里求活,绝地求生!传令众军,尽弃衣甲辎重,从左右两侧爬山越溪,各寻出路,再到谷外会合。

    众军听罢,只得忍痛舍弃军资妇女,卸甲上山。刚至半坡,忽见旌旗招展,林中伏兵尽出,阻住去路。左边山头上领兵大将是先且居,右边山谷将领乃是胥婴。

    秦军费尽千难万险,爬山越溪,此时身无甲胄,被晋军一阵乱箭,先射杀一半,复举戈戟围剿,不到片时,便或斩或擒,全军尽没。

    又闻喊声大起,前有韩子舆挪开巨木逼来,后面梁弘军马亦到,将孟明三帅围入垓心。两面山坡上晋军取得完胜,亦都奔下,左右前后,重围数匝。

    孟明视对白乙丙、西乞术道:我蹇叔老伯,真神算也。今日我等困于绝地,挣扎无用。只求死后阴灵休散,与你我父亲托梦,求奏请主公兴兵报仇,收我等骸骨回乡安葬。

    西乞术、白乙丙笑道:我三兄弟不求同生,但求同死,倒也快活,复有何憾!

    于是各自弃兵,坐以待缚。晋兵四下围裹上来,先将秦军兵将驱过一边,后擒三帅,俱上绳索。乃将俘获秦军及其车马辎重,并滑国掳来许多子女玉帛,尽数解到晋襄公大营。

    晋襄公亲出大营,墨缞受俘,军中欢呼动地。襄公大喜,乃以败秦之功,告于先君晋文公殡宫,欲杀孟明视等三人以为父亲殉葬,一时犹豫未定。

    当时晋襄公继母文嬴氏,乃是秦穆公之女,因会葬丈夫文公重耳,亦在曲沃。闻知秦军三帅被擒,因思一计,乃唤晋襄公到至后营,当面相劝。

    文嬴:秦、晋累代皆为婚姻,相与甚欢,世称秦晋之好。今孟明视等人贪功起衅,使两国恩变为怨,秦君亦必恨此三人。且据秦法,败军之将必死。为重修两国之好,我国杀之无益,反而得罪秦公。若依我计,不如纵之还秦,使其君自加诛戮,岂不是好?

    晋襄公:倘我将三帅释归,复被秦侯用事于秦,岂非贻晋后患?

    文嬴:楚国城濮兵败,成得臣便即伏诛,况秦国更重军法?秦三次复晋,更于韩原之战后礼归你叔惠公,诸侯无不赞颂秦德。今子欲继承父业,必先以德服于天下。区区败军之将,非必欲自我行其斩戮乎?显见我国无情,兼且量窄也。

    晋襄公听到秦释惠公之事,悚然动心,于是说道:母亲责以大义,儿焉敢不听!

    乃告辞而出,即时诏命开释三帅之囚,并赠其一车,纵归秦国。

    孟明视等三人未料尚能得脱,于是连夜驾车逃回。驱驰一夜,复又半日,见前面黄河滚滚,拦住去路。车至河下,放眼只见惊涛骇浪,并无船只。

    三人相望而叹:晋侯听我公主之劝,一时心软,放我三人逃归。若天亮时升帐议事,先轸等将帅必不容我,一定派兵来追。今大河拦路,是天绝我也!

    叹声未绝,忽见芦苇丛中驶出一艘渔船,伊伊呀呀,荡于中流。

    船上渔翁扬声叫道:那岸上望水兴叹者,莫非崤山中失事之人乎?

    孟明视心中一动,应声答道:我等正是秦将,渔翁幸渡我过河,必有重谢!

    那渔翁便将舟船靠岸:某奉大夫公孙支所请,已在此相候数日,三位元帅速速下船。

    三帅如同身在梦中,舍弃车马下船,渔翁绰楫而行。未及中流,早见浊浪滔天。

    孟明视叹道:似此小舟,如何渡此大水?未料我等不死于陆,分当死于水也!

    渔翁不理其叹,循东岸由北而南,只顾摇橹。

    未及半里,忽闻东岸辚辚车响,十数乘战车驰上河堤。

    首辆车上立有一将,抽剑前指,对船上叫道:某乃晋国大将阳处父也。渔翁转来,将三员秦将送回岸上,赏赐千金;如若不然,立即射杀!

    孟明视回望,见果是晋将阳处父,不由暗暗叫苦。欲杀渔翁止其回船,三人却又不会驾舟,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渔翁早猜透三人心思,低喝道:伏在舱中,休得乱动!

    于是拼力摇橹,小舟乘风破浪,直向下游冲去。那渔翁煞是作怪,却在此险境之中,兀自一边腾出左手,自怀中摸出一只牛角,呜嘟嘟地吹动,响彻河面。

    阳处父奉先轸之命,前来追杀秦国三帅。因见车驾停于河堤,又见河边有一渔舟,故此先行喝喊,虚诈一声。待停车河岸,见孟明视、白乙丙及西乞术皆在舟中,而那渔翁并不奉令,只顾摇橹下行,不由大怒。

    阳处父厉喝:放箭!

    军士闻命,将战车在堤上一字排开,摘弓搭矢,便向河中射去。

    孟明视、白乙丙及西乞术听到弓弦响声,因手中并无寸铁,心知无幸,只得待死。

    却见那渔翁将牛角纳入怀中,顺手掉起舟中竹篙,向身后拨打雕翎,便如脑后又生一双眼睛,箭矢纷纷落水。右手兀自摇橹不辍,竟是一个绝顶武功高手。

    阳处父见状,大吃一惊,心知有异。遂向车右手中接过铜胎宝弓,搭箭在弦,向河中照了一照,便松右手。只听吱地一声尖啸,声如鹤唳,向奔渔翁背心。

    渔翁听到箭鸣,拼尽全力,将竹篙向后挥出,疾如闪电。两下里撞个正着,竹篙登时从中折断,利箭插入渔翁后心,透其革甲,入肉三寸。那渔翁闷哼一声,却不倒下,将全身重量压住船橹,稳立如山。那渔船便如利箭,直向下游冲去。

    阳处父再抽利箭将射,见渔船已在射程之外。由是急令御者,沿岸疾追。

    孟明视伏在舱中,眼见渔翁中箭,恐其舟覆,长声惊呼。

    那渔夫忽睁开眼睛,厉声喝道:噤声!

    孟明视偌大一个三军元帅,被他一声喝住,叫声顿止。渔翁撮唇长啸,只听啸声响处,山河失色。与此同时,沙洲之上忽有号角相应,与那啸声彼此相应,良久不歇。

    与此同时,便见沙洲之后冲出二十艘战船,在江面上一字儿排开,来迎渔舟。

    居中战船上站定一员上将,盔甲鲜明,威风凛凛,状如天神,正是秦军大将公孙枝。

    公孙枝叫道:孟明视休慌,阳处父休狂,某家在此!

    只一声大喝,孟明视心花怒放,阳处父冷水浇头。那渔舟瞬间靠上大船,公孙支令将孟明视三帅接到自己座船上来,再去接那渔翁。

    便当军士去扶时,那渔翁却是一触即倒,原来早已气绝身亡。

    孟明视立于船头,凝视岸上,高声叫道:崤山一战,虽我未经假道,侵越晋境引起,但你国元帅先轸尽施诡诈,不先约期列阵,正面讨伐。不予知会,暗地伏兵三面,以计胜我,违背战则,实未令人心服!我三人已蒙晋君不杀,何又复使将军前来赶杀?天幸我等不当死于晋国,若我国君不加诛戮,三年之后,当亲至上国,拜君之赐!

    阳处父方欲还口,公孙支将手一挥,秦国舟师已荡入中流,驶向西岸而去。

    阳处父因无渡船,跌足而恨,只得还归本国,来报元帅。

    先轸闻报,冲冲大怒,便与阳处父同见晋襄公,复述孟明视河中之言。

    晋襄公:其意若何?

    先轸:其说三年之后,当至我国拜君之赐者,必是要蛊惑秦侯,伐晋报仇。

    晋襄公:如此奈何?

    先轸:不如乘其新败丧气之日,先举大兵,渡河伐之。

    襄公答道:便以此事委于将军,但需从长计议。

    先轸怒不可遏,忽然起身,直唾襄公坐席,说道:从长计议!主公若非只听妇人之语,擅自释放秦军三将,而与臣等从长计议,则焉有今日之失,来日大患!

    说罢大步下殿而去,毫不回顾。阳处父在旁陪侍,见元帅失态如此,直惊得目瞪口呆,急向襄公下拜。

    阳处父:元帅暴怒失礼,大不敬也;念其屡立大功于国,尚请从轻处置。

    晋襄公怀羞含愧,说道:擅释孟明视三人,本是寡人轻信母命,酿成大错。元帅直言而已,何罪之有?

    阳处父闻言,再拜辞出,追上先轸,以适才国君之语相告。

    先轸闻言,呆愣半晌,哑口无言。忽悟自己当面唾君坐席,下殿不辞,实是忤逆大罪,不由懊悔不及。阳处父安慰数语,转身而去。(本集完)

第三十六集 楚宫惊变

    黄河无言,波涛呜咽。

    孟明视渡河登岸,向河心凝望良久,思及渔翁为己中箭而死,不由潸然泪下。

    公孙支迎回三帅,还至秦都,止于城外,使人报入城去。

    秦穆公闻说秦师败于崤山,全军尽没,三帅皆为晋军所获,本来寝食俱废。忽闻报三帅被公孙支接回,不由转忧为喜,对众臣道:若非百里奚与蹇叔提前巧计安排,安得三位将军复还?其止于城外而不入,是惧我问其败军之罪,众卿可随寡人出城去迎。

    话音未落,早有数臣奏道:孟明视等丧师辱国,依法当诛,何当主公亲自出迎?

    秦穆公叹道:此番兵败,是寡人不听蹇叔、百里奚之言,纯属自招,且累及三子。罪在于孤,岂可委过他人?千金易得,一将难求,若我杀帅以掩己过,徒遗天下之笑。

    乃命群臣皆换素服,出迎孟明视、西乞术、白乙丙三人于城郊。三人见国君亲自来迎,顿首大恸,请求治罪。穆公双手一一扶起,命众臣哭唁,设坛祭奠阵亡三军,然后还城。复用孟明视等三帅主掌兵马,愈加礼待。

    诸侯闻说晋国大胜秦军于崤,俱来朝拜晋侯,承认襄公可继其父文公霸主之位。

    惟有卫成公姬郑念及前仇不朝,并以大夫孔达为将,引车百乘攻郑,兵伐绵、訾二城,大军及于匡邑。

    晋襄公闻报,遂寝伐秦之谋,命先轸会合诸侯,引军攻卫,占领戚邑。

    便在此时,北边忽然来报,说翟狄之主白部胡引兵犯界,已过箕城。

    襄公闻报大惊,急命召回先轸,班师还都。先轸还师绛城,脱去戎装,换上官服,上殿面君,问召兵还师之故。襄公说以翟狄来犯之故,然后当面问计。

    晋襄公:翟与晋国无隙,且为姻亲之好,向来各安其境。今无故来犯,我以何策应之?

    先轸冷笑道:何谓无故来犯?先君文公出亡之时,翟君以亲女二隗妻之,一配文公,一配赵衰。寄居十二年间礼遇甚厚,并无亏代;及文公返国得继君位,翟君又遣使前来拜贺,并送二隗先后还晋。先君与翟君乃是翁婿之亲,未以厚礼还报翟君大恩,也倒罢了;翟君亦常念先君之好,故而隐忍不言。今先君去世许久,主公即位经年,却妄自尊大,只以中原方伯自居,并不与翟国遣使通好,将姻亲之情全部断绝;又恰逢翟君谢世,其子白部胡嗣位。此位新主也是妄自尊大之辈,且自恃其勇,故乘丧来伐,又有何奇怪?

    襄公听其口气,知道前番私放秦将之事,心中气恼未消。于是陪个小心,起身施礼。

    晋襄公:先君勤劳王事,虽未暇报恩于翟,但翟君并未见怪。此是先君仁德布于天下,故不为人仇之。今其主来伐我丧,是寡人德薄寡义,故招仇也。子载先生乃先君旧臣,寡人不敢以臣下视之;然卿乃晋国六军统帅,兵权在握,玺印在手,寡人故以军事相询。贤卿若还顾念先君情谊,则寡人幸甚。翟兵即来,便请大帅不惮劳苦,引兵拒敌如何?

    先轸咀嚼国君话中意思,便如五雷轰顶。由是自降三阶,伏地再拜,泪落如雨。

    先轸:微臣因不忿秦帅释归,怒激之下,面唾君席,出殿不辞,实无礼之甚!无礼之人,岂堪为帅?臣愿交出元帅兵符玺印,让出职权,请主公别择良将!

    晋襄公闻此,下阶抚慰:卿激于忠心义愤,唾席而已,有何不可?至若出殿不辞,卿为长辈,孤乃小子,有何不宜?今御翟人入侵,乃国之重事,卿其勿辞!

    先轸万不得已,再拜而出。未出殿门,便即仰天叹道:“将者不能立于朝堂,死于战阵之上,有何不可?不料未死于秦,谁知却死于翟也!

    话音激越,满殿皆闻。襄公及众臣闻之,皆不知其意所指。

    先轸点起三军,用己子先且居为先锋,栾盾、郤缺为左右队,狐射姑、狐鞫居为合后,发车四百乘,出绛都北门,直望箕城进发。

    两军相遇于城北平野,先轸见天色已晚,便令安营扎寨,一夜无话。

    来日五鼓,传餐已毕,擂鼓聚将,出营列阵。

    双方各自三鼓,翟主白部胡亲自出战。先且居迎战数合,便即引车而退,将翟军诱入深谷。左右伏兵俱起,先且居回车再战,一战而胜,斩斩胡骑百余。

    白部胡恃勇杀出重围,将至谷口,已是筋疲力尽,浑身带伤。忽见一支人马杀出,为首之将正是晋国下军大夫郤缺,迎面一箭,直射中白部胡咽喉,自脑后穿出,登时身死。

    先轸正在中营,军士来报:白部胡所部皆被围歼,翟主亦被郤缺将军斩首。

    先轸喜道:翟狄授首,此战既胜。我当入敌阵自讨,以罚面唾君席之罪!

    说毕顶盔贯甲,亲援长戟,驱车杀入翟军右阵,便如劈波斩浪,直至垓心。

    右阵主将乃是翟主白部胡之弟,名曰白暾,尚不知兄长之死。忽见敌军中有单车驰入己阵,并无后继,传令迎敌,并调弓箭手前来围射。

    先轸奋起神威,往来驰骤于阵,杀敌将三人,骑士二十余人,自己身上并无点伤。

    翟军被其神勇所慑,无不惊呆。再过片时,号角声起,翟军忽退,闪出一大片空地,原来是弓箭手到,将先轸战车团团围住。

    此时已有人认出此位单车将军,报与白暾:启禀头领,阵中所困敌将,却非别个,乃是晋国上卿,中军大帅先轸是也。

    白暾闻报大吃一惊,暗道:先轸身为三军主帅,因何轻入重围,自取其死?

    于是高声喝道:对面老将,可敢报上名来?

    先轸长戟平端胸前: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晋国中军之帅,先轸是也。

    白暾:人言晋帅多智,未料乃是匹夫之勇。公虽骁勇,入我重围,插翅难飞。若弃兵下车投降,我必劝说我家大王,便似晋侯释放秦帅孟明视,放你归晋。

    先轸大笑:翟狄王白部胡,已被我下军大夫郤缺射死,又何能释放我归国?自古以来,只有战死将军,焉有投降元帅!

    说罢摘下头盔,运足力气,直向白暾掷来。

    白暾避过,喝骂道:老贼,你自寻死,某又何必客气?

    就马上引弓发矢,只一箭,射向先轸前胸。先轸看见箭至,稍稍侧身,以肩受之。噗地一声,利箭刺入肩窝,射个对穿。先轸痛哼一声,复哈哈大笑。

    白暾:利箭至身,不避为何?

    先轸:我为三军之帅,若不于阵上亲自杀敌,无以证明吾虽年迈,但犹勇不可当。尔翟狄既知老夫之勇,又多所杀伤何为?速命弓手,乱箭齐发可也。

    说罢自裂上衣,竟然身无片甲,露出一腔胸毛。复推御者下车,自以左手控马,右手执戟,驱车上前。

    白暾赞道:勇哉,此翁!

    遂将长戟一挥,代替军令,命弓手放箭。

    一时之间,矢如飞蟥,先轸以身受之,箭集如猬,尸立不仆。

    白暾便命刀手上前,以旗角蒙住先轸之首斩之。

    正在此时,先且居率领晋军大至,来救父亲。白暾便命收军,退后十五里扎营。先且居收父尸以还,起箭盈斗;晋军无不大哭,声震云宵。

    便在此时,郤缺提着白部胡首级,到中军献功。眼见元帅无头尸体,不由大哭,说道:我等拼却战功不要,愿以白部胡之头,换回元帅首级。

    先且居:若是如此,便谓与敌议和;当先奏国君,方可行之。

    郤缺、栾盾、狐鞫居、狐射姑获胜归来,毕集营中,共举少帅先且居为首,联名上奏国君。说明元帅不知何故,单车赴敌求死,首级被翟人斩去,要求以白部胡首级交换。

    正在此时,有守卫中营帅帐军士,持简来报:元帅单车出营,冲陷敌阵之前,已写下奏章,命末将转呈少帅。

    先且居接过,观其父遗表略云:

    臣中军大夫先轸,自知当面唾席,无礼冒犯国君,大不敬罪也。既国君不加诛讨,臣能安之若素耶!此番与翟狄之战,仗主公威灵,诸将用命,已期必胜。臣为三军之帅,若归而不受君封,是遗主公有功不赏之讥;若归而受赏,是云无礼君主之臣,可因战功以赎己罪。则有功不赏,何以劝功?无礼论功,何以惩罪?功罪紊乱,何以为国?臣不能自解,故将驰入翟军,死于敌阵。既主公不讨臣罪,臣便假手翟人,以代君主之讨可也。

    读至奏简末尾,却见一幅绢帛夹在其中。乃将奏章交给诸将,自观其帛书云:

    遗嘱我儿且居:为父侍晋,从文公在外流亡一十九载,只有苦劳,不敢言功。至奉主复国,便掌军权,驰聘沙场半生,计有两次大战,一为城濮,再为崤山。此二战为父皆以诡计,不依古法,则一战灭楚军大半,子玉死之;二战覆秦军精锐,孟明视等三帅擒之。夫楚与秦,皆当世大国,足可与晋国一较上下者;若二国怀恨联合,则晋之大祸至矣。父若不死,二国复仇之日,是我先氏灭族之时。为父不检,又面唾君席,主公岂不以我全族性命,以免举国之兵祸耶?故为父甘愿死于战阵,并以战功免我阖族之祸。我死之后,晋侯必不复恨先氏。你兄弟伯叔,宜倾力扶保晋国,不可怀怨,更不可怀有贰志。切切,至嘱!

    先且居览罢,心情激荡,勉强忍住。遂纳书入怀,与众人商议:未知谁愿为使,去见主公,奏请交换我父首级,休兵罢战?

    正说至此,营门忽报:翟主之弟白暾,差人前来下书,要求彼此交换首级,并说已将大帅首级送去晋都绛城,交付襄公。

    未几,绛城使者亦至,下达襄公指令:准予与白暾议和,交还翟主白部胡首级给白暾,就便班师回都,将先轸元帅首级与尸体合葬。

    先且居再拜领旨,遂命来使带回翟主首级,自与诸将及三军举哀,为父发丧,班师回京。是夜白暾亦潜师回翟,为兄白部胡合尸殡葬;因白部胡无子,白暾遂嗣位为君。

    晋师还都,襄公亲迎至郊,命开匣请出先轸首级,与尸身缝合入殓。

    当打开半幅旗角之际,襄公、且居及诸将观之,见先大帅须发戟张,目光炯炯,竟如生时一般无二。

    襄公抚尸恸哭道:将军死于国事,英灵不泯,遗表所言,足见忠爱,寡人不敢忘之。晋国六军玺印,就交付公子先且居执掌,君臣誓不相负,公其放心瞑目!

    言罢,乃于柩前拜先且居为中军元帅,以代父职。

    说也奇怪,当先且居拜印之时,先轸双目遂瞑。

    先轸丧事已毕,襄公复奖诸将克敌大功。郤缺射杀白部胡,因将其父郤芮先前食邑冀城赐还,并嘉慰道:卿能赎父之罪愆,故还尔父之封邑!

    又以先茅县封赏胥臣,并嘉慰道:若非卿当初力排众议,荐举郤缺,亦不能成今日大功,得此干国良将。故封茅县,以奖举贤之功。

    诸将见襄公封赏得当,无不悦服。先轸旧部,皆归少帅先且居统辖,各无异辞。

    画外音:先轸半生流亡,半生征战,于治国并无特别建树,只在军事活动中大放异彩。其主要军事成就,便是亲自指挥并赢得城濮及崤山之战,皆是春秋时期著名战例。在城濮之战中,先轸屡初奇计,最终大败楚军,创下诱敌深入、使用间谍、集中优势兵力各个击破敌军战例,首开古之未有战术。后于国丧之际辅助襄公,又与秦军进行崤之战,全歼秦军,俘其三帅,复创中国军事史上首个伏击歼灭战例。兵行诡道,其实始创于此人。亦正因其“兵不厌诈”思想,《史记》不为其列传,《左传》更是寥寥数笔,以至名不见于经传。

    晋国因与秦国交恶,又值翟狄内侵,许、蔡二国闻知,便背晋盟,复受盟于楚。

    晋襄公闻报大怒,便拜阳处父为将,使率师伐许,因而侵蔡。

    楚成王闻报,亦针锋相对,命斗勃同成大心率师救之。

    两军皆出,遇于汦水,隔岸下寨,就此对峙。击柝之声,彼此相闻。

    如此相持两月,看看岁终,晋军粮食将尽。阳处父意欲退军,恐为楚人所笑,遂思一计,乃使人寄战书于楚帅斗勃。晋使至于楚营,呈递战书,斗勃拆示其书云:

    将军若欲战时,我军当退一舍之地,使贵国济水列阵,决一死战。若是不敢,便请退军,以免空费军资民财?未知敢否?惟速裁决。

    斗勃览书大怒:阳处父欺我不敢渡河耶?

    当时便欲在战书背后回复,应允渡河决战。成大心见此,急上前谏止。

    成大心:将军不可,此激将之计也。晋人无信,其言退兵一舍,殆诱我耳。若乘半济而击,我军进退无据矣。不如姑退,让晋军涉河来战,我反客为主,不亦可乎?

    斗勃大悟,乃对晋使道:你回去告诉阳处父,请晋军渡河决战!

    并当晋使之面,传令军中:兵退三十里下寨,以让晋军济水。

    晋使领命,施礼退出,飞马回营。

    阳处父却命使者,扬言于诸营众将道:楚将畏晋,不敢涉水来战,已率军遁去矣。

    扬言已罢,诸将皆都信以为实。阳处父遂命连夜拔营,班师还国。

    斗勃闻说晋师已退,知道上当,追之不及,只好下令班师。

    于是回到朝中,向楚王报捷,奏说晋军大败,望风而逃。楚王大喜,下令随征将士皆予重赏,且愈加依赖斗勃。

    斗勃与王长子商臣有隙,遂进谄言于成王:楚国之嗣利于少,不利于长,历世皆然。商臣蜂目豺声,其性残忍,今日受而立之,异日复恶而黜之,其为乱必矣。

    几次三番进言,不肯罢休。楚王不由心动,遂欲废黜长子商臣,改立王子职为太子。

    未料行事不密,信息传之于外。

    商臣闻说斗勃屡次进言谄害,心怀怨恨,咬牙切齿,便欲反击,只恨无机可乘。及闻斗勃率军救蔡,与晋军对峙近三个月后不战而归,回朝后又虚报战功,于是以为时机难得。

    便即入宫,进谮于父亲成王:令尹子上此番出兵,因受阳处父贿赂,故卖阵于晋军。

    成王见斗勃不发一矢回兵,本就心存疑惑,此时太子进奏,立信其言。遂遣使携王剑至令尹府宅,赐于斗勃,令其自裁,不许复进宫相见。

    斗勃不能自明,叹道:我妄自干涉国君立嗣之事,固宜其死也。

    乃以楚王所赐宝剑,刎喉而死。

    适逢成大心造府拜访,恰见其事。但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相救不及。

    成大心惊怒如狂,便问王使:令尹何罪,命伏王剑而死?

    王使说道:因受晋将阳处父贿赂,卖放晋军。

    说罢不敢多耽,自回宫复命去了。

    成大心扶尸大哭:哀哉,痛哉,惜哉!令尹既中晋人诡计退兵,何不归而照实奏王,反邀战功,以致复中他人之谮耶!

    于是进宫,直诣成王座前,叩头涕泣,为斗勃辩冤。

    成大心:大王,子上令尹何罪,遭此不白之冤!

    楚成王:其受阳处父之贿,卖阵与敌,有何冤枉?

    成大心备述当时与晋军对峙泜水,晋将阳处父如何使诈,约我退师一舍,来日渡河决战,其却趁夜退兵;我军求战不得,只得班师之故,如此恁般,说了一遍。说毕当时真相,最后起誓道:当时臣为军前主将,可证明令尹并无受赂之事。若以退兵为罪,罪宜坐臣。

    成王闻罢,默然半晌:卿不必引咎,此乃太子与令尹不和,故此进言谄害。孤误信太子之语,错杀令尹,今亦悔之。容孤查清此事,必与令尹洗冤,卿其待之!

    太子商臣闻说成大心进宫来见父王,心知不妙,就问太傅潘崇:斗勃离间我父子,被父王赐死。今成大心复入宫进谮,未知父王是否受之。内宫深不可测,如何得其确信?

    潘崇答道:殿下姑母江芈,自江国归宁,这几日始终与楚王朝夕相处,必知宫中之事。殿下可设宴招待姑母,于席间故意不敬;如此如此,必可探知大王心意。

    商臣从之,依计而行,便宴请姑母,席间却又甚是无礼。

    江芈受到太子冷落羞辱,果然大怒,口不择言道:咄!你这卑贱匹夫,对姑母尚敢如此无礼!难怪我兄楚王,与成大心商议杀你,而立子职为太子也。

    说罢拂袖出门,升车而去。

    商臣气走姑母,但也得到实信,不由大惧,遂急召潘崇以入,说道:此话既出于姑母之口,可见父王欲要杀我,其事确实。于今奈何?

    潘崇:若使子职为王,你可甘心为臣,以事其为主乎?

    商臣:自然不能。

    潘崇:可愿效重耳,长年逃亡在外乎?

    商臣:愈加不能。

    潘崇闻此,乃现狰狞之笑,最后问道:则敢弑父杀弟,发动政变乎?

    商臣点头道:我能!

    潘崇击节赞道:欲成大事者,固当如是也!

    于是俯耳献计,如此如彼而行。

    太子商臣闻计,见说非但能保己命,兼能为王,哪里还将忠孝廉耻放在心上?于是连声答应,并依其计而行,暗中筹备。

    楚成王四十六年,十月某夜,太子商臣率军入宫,包围楚成王寝室,逼父自杀。

    成王知道必不能免,至此大悔,乃请求太子道:方才我命庖役,正在后厨烹制熊掌。待为父食毕熊掌再死,未知可否?

    商臣答道:你企图拖延,等待外援来救耶?既将临死,食熊掌何用!

    楚成王叹息数声,遂上吊自杀。

    次日一早,太子太傅潘崇出面,召聚诸卿大夫于前殿,宣布国君因病暴死,遗命扶立太子商臣即位,是为楚穆王。

    画外音:楚穆王逼令父亲上吊自杀,可谓中国史上首位弑父夺位者,开父子相残先河;但回思当年成王本人,亦是以弟弑兄堵敖,因而夺得君位。今被其子商臣弑父,亦是天理昭昭,报应不爽。

    穆王即位,先为父亲治丧下葬,而后接受群臣朝贺,封赏功臣。成大心为若敖族首领,穆王虽然不喜,也只得将其升为令尹;以潘崇为太师,使掌环列之尹;其余各族公卿大夫,各有升赏。成大心既掌相权,由是若敖氏在楚国权势复重。

    斗宜申字子西,乃成得臣之弟,成大心之叔,被封商公。闻说兄长成王被侄儿商臣逼死,不由惊怒哀痛,遂托言奔丧返归郢都,并与大夫仲归合谋,欲图复弑穆王,为成王报仇。不料谋事不密,迅速败露,斗宜申与仲归二人反被穆王诛杀。

    昔巫者范矞似,曾云“成王与子玉、子西三人,俱不得其死”,至是其言果验。

    镜头转换,按下楚国宫变,复叙秦晋情仇。

    周襄王二十九年四月,秦穆公复使孟明视为帅,将兵伐晋。

    孟明视感激穆公不记前番之失,再次重用之德,遂别秦侯,誓师东进。

    秦师渡河之后,孟明视下令焚船,谓三军道:今后路绝矣,此去有胜无败。胜则尽雪前耻,为阵亡父兄报仇,败则有死无生!

    三军闻此,尽皆感愤,且念三年前崤山之耻,由是勇往直前,杀向秦国。

    秦军三战皆胜,先后攻取王官及鄗邑,接连大败晋军。晋人无力抵挡,皆都固城以守,不敢轻易出战。孟明视终于扬眉吐气,遣使返京报捷。

    秦穆公赞道:此乃知耻而后勇,哀兵必胜者也。

    遂出秦都,自茅津渡河,亲至崤山旧日战场。因命收拾山谷中秦人尸骸,为其发丧,掘坑封墓,哭祭三日。

    秦穆公发誓曰:嗟士卒!听无哗,余誓告汝。古之人谋黄髪番番,则无所过。

    以申思不用蹇叔、百里傒之谋,以致崤山之败,故作此誓。

    秦国君子闻之,皆为垂涕:嗟乎!主公之与人周也,卒得孟明之庆。

    秦穆公伐晋返师,乃升孟明视为亚卿,使与上卿繇余共治秦国,由此兵威大振。

    时有西戎主赤班,初见秦兵屡败于晋,便率诸戎叛秦。及闻秦师伐晋大胜而归,恐穆公将得胜之师移而伐戎,遂通过旧臣繇余,向秦伯奏请,声称愿率西戎二十余国,纳地请朝,共尊穆公为西戎伯主。

    繇余转奏,秦侯从之,此便谓“并国二十,拓地千里,遂霸西戎”。

    西戎诸国愿奉朝请,听命于秦,于是秦穆公威名声振诸侯,直达京师。

    周襄王闻报,欲册封秦侯为方伯,使与晋侯并肩,议于众卿。

    尹武公进言:秦虽霸西戎,然其位于西鄙,未若晋能勤王。今秦、晋交恶,晋侯驩能继父业,若册命秦,则失晋欢。不若遣使贺秦,则秦知感,而晋亦无怨。

    襄王从奏,遂命尹武公使秦,赐金鼓以贺。

    秦穆公拜受金鼓,自称年老不便入朝,使公孙支随尹武公如周谢恩。

    是年繇余病卒,穆公遂以孟明视为右庶长,实为秦相。

    百里奚当时致仕在家,隐居已久,闻报儿子拜相,遂道:我儿三战三败,又三败三战;今终打败晋师,一雪前耻。又助穆公成就西方霸业,使我老怀弥慰,再无憾矣!

    于是大笑三声而亡,终年一百零五岁。

    百里奚既死,儿童不歌,舂者不咏。遗命葬于故乡南阳,墓曰麒麟岗七星冢。

    画外音:近两千年后,宋代书法大家黄庭坚路过百里奚冢,见其断垣残碑,感慨系之,遂写《过百里奚大夫冢》,其诗文道:客行感时节,况复思古人。何年一丘土,不见石麒麟。断碑略可读,大夫身霸秦。虞侯纳垂棘,将军西问津。安知五羊皮,自鬻千金身。末世工媒孽,浮言垢道真。幸逢孟轲赏,不愧微子魂。

    百里奚死后未几,蹇叔亦在家中去世,年过百岁,高寿而终。

    秦穆公闻而悲悯,赐以金帛,亲往致祭,使西乞术、白乙丙舆梓返乡,归葬宋国铚邑,至此终得叶落归根。

    画外音:蹇叔乃为千古奇人,平生曾作四大预言。其一预言公孙无知之死,其二预言王子颓之败,其三预言虞国之亡,其四预言秦师必败于崤山之谷。至此盖棺定论,四大预言无一不中。则蹇叔便被后世奉为预测家鼻祖,然后方有鬼谷子出,可与其并肩。

    光阴荏苒,岁月易度,秦穆公已渐渐年老。

    镜头闪回,十数年前。一声婴儿初啼,宫女到前殿向穆公报喜,说夫人诞生一女。

    正在此时,适逢有人献璞入宫。穆公当场命匠人琢之,得碧色美玉,故以为祥瑞,便爱此女为珍宝。

    转眼之间,爱女周岁。穆公命宫中陈设诸物于晬盘,使女择而取之,是谓“抓周”。

    公主观玩良久,别物一概不理,独取此块碧玉,随手玩弄,久而不舍。穆公大喜,遂为公主取名为弄玉。

    弄玉年纪稍长,姿容绝世,且又聪明无比,善于吹笙,就口自成音调,声如凤鸣。仿佛天生便会,无人能为其师。

    穆公钟爱弄玉,筑重楼以令居之,名曰凤楼。楼前又有高台,名为凤台。

    弄玉年十五时,穆公欲遍索诸侯公子,为爱女求婿。弄玉闻之,向父亲誓约:必是善笙或善丝竹之人,能与我唱和者,方是我夫,他非所愿!

    穆公应之,使人遍访,不得其人。忽这一日,弄玉坐于凤楼,见天净云空,月明如镜,便呼侍儿取笙,临窗吹之。那玉笙声音清越,响入天际,空中若有引箫而唱和者。

    弄玉惊异,乃停吹而听,箫声亦止,余音袅袅不断。弄玉临风惘然,痴痴不语,因不胜冷月沁寒,乃将玉笙置于床头就寝。

    未及片刻,便入梦中。见西南方天门洞开,五色霞光,照耀如昼。一美貌少年羽冠鹤氅,跨凤而下,立于凤台。

    弄玉:郎君何人,因何而来?

    少年:我乃太华山之主,奉上帝之命,来与卿结为婚姻。

    弄玉:君子既欲与我成婚,可知我之誓言否?

    少年不答,乃于腰间解下赤玉箫,倚栏吹之。彩凤舒翼鸣舞,与箫声唱和。

    良久奏毕,对弄玉道:此曲名曰《华山吟》,今可授卿。

    弄玉猛然惊觉,梦中景象宛然在目,《华山吟》亦余音在耳,丝毫不忘。

    弄玉将梦中情形言于穆公,并奏华山之吟,不由人不信。穆公乃使弄玉描绘梦中少年影像,派孟明视持之,至太华山访之。

    孟明视奉旨出京,登上太华山,至明星岩下,果见一人羽冠鹤氅,玉貌丹唇,与公主所绘画像一般无二。孟明视遂以国君所托言之,并叩其姓名。

    少年答道:某名萧史,粗解宫商,别无他长。即左庶长亲来相召,不敢辱命。

    孟明视遂请共载而回,引萧史入谒秦侯。穆公便于凤台召见,视萧史形容潇洒,先有三分欢喜,乃命吹箫。

    萧史奉命,遂取赤玉箫在手,呜呜咽咽,吹奏起来。才品一弄,清风习习;奏第二阙,彩云四合。演至第三章节,见白鹤成对,孔雀数双,栖集于台上,依节起舞;又百鸟和鸣,曲终多时方散。

    弄玉坐于楼中帘内听之,命侍女出谓父亲:此真女儿之夫也。请问其笙箫来历!

    穆公闻言,便以此问之。

    萧史答道:笙者,生也,女娲氏所作,义取发生,律应太簇。箫者,肃也,伏羲氏所作,义取肃清,律应仲吕。因象凤鸣,故百鸟翔集。

    穆公大喜道:寡人有爱女弄玉,颇通音律,愿配郎君,幸子勿辞。

    萧史亦大喜,当即拜谢,口称岳父泰山。

    穆公乃命太史择吉,与其二人婚配成亲,并拜萧史为中大夫。

    萧史不与国政,日居凤楼,不食人间烟火。弄玉学其导气之方,亦渐辟谷绝粒。

    约居半载,夫妇正于月下吹箫,遂有紫凤、赤龙自天而降,止于凤台。

    萧史见此,遂止吹奏,谓妻弄玉道:我本上界文曲星官,奉上帝之命下凡,整理人间史籍。周宣王末年,史官失职,是为夫连缀本末,备其典籍遗漏。周人以吾有功于史,遂称为萧史,今历百十年矣。因此功得为华山之主,因与卿有音乐夙缘,故先以箫声作合,又入卿梦境,得为夫妻。今我吹箫引凤来迎,与卿可以去矣!

    于是萧史乘龙,弄玉乘凤,驾云而去,不知所终。

    画外音:今人所称乘龙快婿者,正是出于此典。此乃上古神话延续,自非信史。但因在中国民间传说极广,亦属民间文学宝库中经典篇章,故此上录于此。

    镜头闪回,还说信史。

    孟明视渡河焚舟,伐晋当年,晋襄公虽避战于秦,但为维护先父霸业,便集诸侯,南伐中原。遂以不尊王室为借口,率宋、陈、鲁、卫、郑诸侯,集六国联军,进攻沈国。沈国自然不是诸侯联军对手,于是一击而溃,自此一蹶不振。

    画外音:沈国前身是为聃国,位于今之安徽临泉县境。周武王克商之后,封最小同母弟季载于此,称为聃侯;季载又为周成王司空,位列三公。当时聃国是为侯爵大国,北至黄河、东至杞、西至东虢、南至陈国。平王东迁后,季载后裔另封沈地,定都汝南一带,号汝南国,首任君主称为沈君忽。后因践土之盟,被降为子爵,愈加位卑势弱;又因位于晋楚等强国之间,便在春秋争霸中左右为难,苦不堪言。只因地近强楚,只得与楚国交好。亦因沈国是为楚国同盟,因而屡遭中原诸国讨伐。此番六国伐沈,便是晋楚争霸中殃及池鱼明例。

    沈国被伐消息传至楚国,正是楚穆王即位次年,闻报不由大怒,遂以牙还牙,举全国大军北上,来攻江国,以报复晋国及中原诸侯。

    画外音:据《世本》及《史记》记述,江为嬴姓方国,开国始祖名叫江元仲,乃是伯益第三子。伯益因辅佐大禹治水有功,帝舜赐姓嬴,是为嬴姓各族祖先。江为小国,先依附于楚,齐国称霸时,又改依附于齐。鲁僖公二年,齐侯征服江、黄二国,并使参与阳谷及召陵之会,江国故此得罪楚国。

    晋襄公闻报楚穆王率兵来攻江国,愈加不甘示弱,便使阳处父为将,率周天子成周之师及诸侯联军,往攻楚国方城,以救江国。

    联军行至半路,遭遇楚军,诸侯却不敢战,各自寻路躲避。

    阳处父见此,便知无法作战;复闻秦国将要袭晋,只得引军而还。

    楚穆王闻说诸侯联军星散,于是乘机吞灭江国。又一诸侯,就此退出历史舞台。

    江国灭亡消息传至秦国,秦穆公因为同姓之故,为之服哀,并对诸卿说道:今坐视同族被楚所灭,虽不能救,敢不矜乎!吾自惧也。

    周襄王三十年,鄀国(河南淅川)先背楚亲秦,继又背秦亲楚。秦军攻之,鄀国复迁于上鄀(湖北锺祥);迁徙之后未久,便灭于楚。鄀子后裔此后便以国为姓,称为鄀氏。

    同年,楚又攻灭六(陆)国,继而复灭蓼国。六国故地在今安徽六安一带,传为皋陶后裔封地;蓼国在今河南固始县境内,为偃姓之国,亦是皋陶后裔封地。

    楚穆王俘侯灭国,由此势力北越淮河,北境已至中原之境。

    中国诸侯闻之,无不大惊,焦虑万分。当时正值阳处父率周师及中原诸侯南征,无果而还,晋国自是不敢与楚争锋;秦穆公心伤江国之亡,便欲振奋精神,独自抗楚。于是升朝坐殿,会集众卿,商议南下伐楚,一决雌雄。

    正在议事之时,忽黄门来报,说上卿繇余病笃,昨夜亡于府中。

    穆公闻报,大叫一声:天丧我也!

    口吐鲜血,倒于座上,就此卧病。因病中厌言兵革,伐楚之事遂寝。

    乃罢朝三日,命厚葬繇余,为防被盗,造墓四座。又赐其后世子孙,便以祖名为氏,因此衍生出由氏、余氏。其后未几,上大夫公孙支亦卒。

    孟明视见朝中将空,心忧秦国社稷,乃求见秦穆公,向秦伯荐贤:今有子车氏三子,分别名为奄息、仲行、鍼虎,并有贤德,国中称为三良,可令入朝参与国政。

    穆公准奏,遂皆拜为大夫,恩礼甚厚。此后秦穆公身体每况愈下,时或恍惚。周襄王三十一年,春二月望夜,穆公坐于凤台观月,想念爱女弄玉,朦胧睡去。(本集完)

第三十七集 六卿分权

    春二月望夜,明月在天,清冷如水。

    秦穆公坐于凤台观月,神思疲倦,朦胧睡去。正迷离之间,忽梦见女婿萧史与爱女弄玉乘凤来迎,邀自己上天,同游广寒之宫。穆公欣然而往,游玩片刻,只觉清冷彻骨。

    侍卫见主公睡着,恐其着凉,急由梦中唤醒,穆公怔仲不已,连打寒颤。当夜还宫,便得寒疾,下痢不止,数日薨逝。在位三十九年,年六十九岁。

    因秦穆公死时精神健旺安泰,毫无痛苦之色,国人皆都以为,是为尸解成仙去矣。

    穆公初娶晋献公之女,生太子嬴罃,至是即位,是为秦康公。康公接受百官朝贺,即位于雍宫,后葬父亲穆公于雍陵。当下葬之日,子车氏三子奄息、仲行、针虎顶灵扶丧,因感穆公知遇之恩,皆服身上暗带毒药,自杀殉主。国人闻而哀之,为三良赋《黄鸟》之诗:

    彼苍者天,歼我良人;如可赎兮,人百其身!

    镜头闪回,叙述一代雄主秦穆公平生轶闻。

    当秦穆公初即位时,有郜人孙阳,又名伯乐,善于相马,一日至秦,来见穆公。

    秦穆公问道:寡人欲重用先生,奈何先生已经年纪老迈。未知你子孙之中,可有继承卿技,能相良马者乎?

    伯乐答道:臣有挑担卖柴故友,名九方皋,其相马之技不在臣下,请荐于明公。

    穆公从之,遂召见九方皋,使其外出挑选千里马。

    三个月后,九方皋选马以归,果是千里马。

    此时穆公方才大悟,九方皋是为自己挑选千里马,伯乐却是在为自己推荐人才。于是伯乐名声大噪,人皆谓其非但善于相马,兼善相人。

    秦穆公在岐山设有牧场,专门饲养名马。有日数马脱疆逃跑,牧官四处寻找,却在山下找到马骨。牧官大怒,遂将山村中三百人俱都擒拿,押送入都,请穆公定夺。

    秦穆公闻说名马被山民烹食,非但不怒,反而笑道:我闻名马肉精且硬,非以美酒相佐,不能消化,必致胃肠受伤。

    乃命赏以美酒,将三百余人全部释放。

    其后经年,秦、晋战于韩原,秦穆公陷入重围,久不得出。正在危急之间,忽见敌阵大乱,一支骑兵约三百余人,如狂风般杀入。个个奋不顾身,勇猛异常,只一阵冲杀,便将秦侯救出险境。秦军乘势反功,最终取得韩原大战胜利,并获晋惠公及其众将。

    穆公战后叙功,便问冲围救驾者:卿等是何方军队,寡人因何不识?

    为首骑士答道:我等非是诸侯之军,实是山村野民。前岁误食君侯名马,被牧官所擒,君侯非但不杀,反而赐以美酒释放;今闻君侯遭困,故来救援。

    秦穆公闻言大喜,乃命将三百骑士收于麾下。因见骑兵远比车士灵活机动,迅如狂风,故就此建立骑兵部队,并为每位骑士配备一把短剑。

    骑射作战,短兵相接,此战法实乃秦穆公首创,比赵武灵王胡服骑射,早三百余年。

    闪回结束。

    秦侯升天,三良自杀殉主,秦康公嗣位,又命陪葬者一百七十七人。

    由此秦国良才尽死,国势陡衰。

    镜头转换,按下秦侯,复说晋君。

    晋襄公六年,立子夷皋为世子,使庶弟公子乐出仕于陈。

    是年赵衰、栾枝、先且居、胥臣先后病卒,晋国连丧四卿,朝中为之一空。

    襄公大搜车徒于夷,舍弃二军,仍复三军旧规,重置将帅。乃召集众卿商议,欲使士榖、梁益耳将中军,箕郑父、先都将上军。

    先且居之子先克奏道:狐偃、赵衰皆有大功于晋,其子孙不可废也。士榖位居司空,其与梁益耳俱都未有战功,若骤使为大将,臣恐人心不服。

    襄公从之,于是下令:以狐射姑为中军元帅,赵盾佐之;箕郑父为上军元帅,荀林父佐之;先蔑为下军元帅,先都佐之。

    画外音:狐射姑又名狐射,字季,上大夫狐偃之子,晋文公重耳表弟。因随表兄流亡十九年,又助文公归国复位,立有大功,故被封于贾地,因此又称贾季,后为贾姓始祖。晋襄公增设五军一行之时,狐射姑任中军佐副元帅。此时受命为中军元帅,位列六卿之首。

    狐射姑挂帅,于是昂然自得,趾高气扬,登坛号令,傍若无人。

    军司马臾骈劝谏:三军之帅,若非前朝夙将,即是世家良臣,皆非易与之辈。元帅初掌中军,宜虚心谘访,常存谦退。楚子玉刚而自矜,所以兵败身死,将军不可不戒。

    狐射姑闻言大怒,叱令左右鞭扑臾骈,诸将俱都不服。士榖、梁益耳闻先克进言,阻己进用,心中大恨;先都不得上军元帅,亦怀不平。太傅阳处父奉命出聘卫国,归国后闻说狐射姑升为元帅,乃密奏襄公。

    阳处父:射姑刚而好上,绝非大将之才。臣曾佐赵子余之军,与其子赵盾相善,故深知赵盾贤能。尊贤使能,国之令典;君如择帅,无如赵盾。

    晋襄公闻奏大悟,遂用其言,乃亲至中军大帐,称呼狐射姑表字说道:贾季!我闻你初掌中军,便傲视众将,鞭扑司马,以至三军不服。向使赵盾佐卿,今卿可让出中军元帅之印,以佐赵盾可也。

    狐射姑闻此,一团兴致被灭,如水浇火。又不敢回言,只得交出元帅印信,唯唯而退。襄公于是退而升殿,再聚众卿,拜赵盾为中军元帅,而使狐射姑佐之。

    赵盾当国掌军,军民无不悦服。

    惟有狐射姑心怀不平,终于鼓起勇气,独自入宫求见襄公,当面问道:主公念臣先人微劳,使臣司戎掌军,万众鼓舞。忽然上下更易,臣未知何处获罪于主公。莫非是因我先父狐偃功勋,不如赵盾之父赵衰乎?

    襄公闻奏不悦:卿等任免,全凭才德,与先人何干?妄自攀扯!亦非是寡人出尔反尔,实出贤卿自为。太傅聘卫而归,谓卿刚而好上,难为大将,是以易帅。

    射姑嘿然而退,由此深恨阳处父。

    晋襄公对军队实施重大改革,调整将帅人事安排之后,便决定自此后渐息征伐,转对诸侯怀以霸主之德,而非仅凭武力示人,以此改善同中原诸国关系。

    于是在裁军易帅半年之后,晋侯主动遣使往聘鲁国,向鲁文公表达前番恃强相攻歉意,并邀请鲁文公访晋。鲁文公不计前嫌,亲自回聘晋国。晋襄公隆重相迎,盛宴隆享以待,并咏诗以赠,将鲁文公比作君子,大加赞赏。

    鲁文公下阶,向晋襄公拜谢:小邦受命于大国,敢不端庄慎重?君侯如此大礼相待,其乐何如?小国之乐,皆由大国之惠也!

    襄公大喜,亲下阶邀请鲁文公登台,互成拜礼。

    来年春,晋襄公释还四年前所俘卫大夫孔达,并寄书于卫侯:孔达乃卫国贤臣,虽举兵抗我,但寡人不忍忠义之士,因尽忠国事而久陷囹圄,故释放之。

    卫成公亦被感动,遂亲到晋国约成,并致拜谢。

    其后未久,曹共公也主动到晋国朝觐,表示臣服,愿为附庸。

    晋襄公由此通过仁德大合诸侯,使晋文公所建霸业得到延续,并受到诸侯尊重。

    然而只因重组军政内阁,晋国内部矛盾便即浮现,一触即发。

    画外音:晋襄公再次编组三军六卿之时,各大家族各怀心机,诸卿便被分为老臣派及新贵帮两大集团。老臣派属于晋献公、惠公时代早已发达世族,以箕郑父、士榖、梁益耳、先都、荀林父为首;新贵帮则是晋文公、襄公父子所倚重贤臣之后,以狐射孤、赵盾、先克、栾盾、胥甲为核心。新老贵族经过明暗较量,新贵帮终得胜利,狐射姑、赵盾执掌中军,先克、箕郑父掌上军,先蔑、荀林父掌下军。然而新贵帮虽胜,狐、赵两家又争,暗流汹涌。

    晋襄公在位七年,至秋八月,忽然患疾,继而病笃将死。

    襄公自觉不久人世,遂召六卿诸臣,在榻前当众托孤于赵盾、阳处父。

    晋襄公:寡人继承父业,破狄伐秦,未尝挫晋国锐气。今命之不永,与诸卿长别。太子夷皋年幼,卿等宜尽心辅佐,和好邻国,休失盟主伯业!

    嘱毕遂薨。群臣受命,便欲奉太子夷皋即位。赵盾却忽然改变主意,议于众臣。

    赵盾:国家多难之秋,宜立长君。更兼秦、狄与我为仇,又近在咫尺,更不可立幼主。今公子雍见仕于秦,好善而年长,可迎之以嗣大位。

    群臣闻罢愕然,皆莫能对。

    狐射姑反驳:诚然国家多难,宜立长君,则不如立公子乐。子雍多年仕秦,若归国必为秦国傀儡,岂可立之?子乐仕陈,而陈素睦于晋,是弃怨而取惠,必有助晋民之安。

    赵盾:不然。公子雍因其母杜祁之故,极得先君文公宠爱,且为秦国所亲。国立仁君则固,立长则言顺,立先君所爱则合于孝,结好旧友则安。子雍有此四德,故必迎立为君。

    狐射姑:若必修秦晋之好,则子乐之母辰嬴,曾受怀、文二君宠爱,立其子是也。

    赵盾冷笑:辰嬴低贱,于文公嫔妃中位次第九,且为两君宠幸,最为淫荡,公尚以为荣耶!子乐不得大国而就小邦,是为鄙陋,有何资格为我大国之君!

    狐射姑:仁者为君,何论出于大国小邦?

    赵盾:母淫子鄙,则无威严;陈国弱小且远,有事不能相救,何谓安民?反观子雍之母杜祁,因爱先君,情愿让位逼姞;因欲和狄,复又让位季隗,自甘居第四,其德何茂?先君因此喜其子雍,使出仕秦国,位至亚卿。以国相比,秦国大而且近,有事足以救援;以母较之,杜祁茂德,子受先君之爱,则足以威临百姓。以此立公子雍,不亦可乎?

    狐射姑闻此,因赵盾为中军之帅,不宜再争,只得缄口不言。众卿闻之,亦再无异议。赵盾舌战获胜,乃派先蔑为使,士会为副,如秦报丧,并迎公子雍返国。

    先蔑奉命,回府收拾行囊,荀林父忽然造府,私下谏止道:主公虽亡,托孤遗嘱言犹在耳。且夫人、太子皆在,元戎必欲迎子雍于秦,我恐其事难成。且贾季心怀不忿,若一旦有变,子必为首当其冲,为子雍殉葬。何不托疾,以辞此行?

    先蔑不以为然:虽贾季不忿,众卿未服,然晋政皆在赵氏之手,何变之有?

    荀林父见劝不能入,出而叹道:士伯不听我良言,此去恐无回矣!

    先蔑遂与士会起身,前往秦国,迎接公子雍。

    狐射姑见赵盾不从己言,散班之后归府,终于怒不可遏,手指门外,破口大骂。

    狐射姑:我等先父,同为文公勋旧,向来不分彼此;且若论爵位,狐前而赵后。今赵盾小儿,并无尺寸之功与国,何敢欺我如此!

    骂够半日,怒气稍平,忽然思得一计,乃唤过族党门客,遣以为使,冒称襄公遗命,潜往陈国,往迎公子乐,抢先回国继位。

    狐射姑族人出城之时,早有门军看见,飞奔至中军元帅府,报告其事。赵盾闻报大怒,遂唤来门客公孙杵臼,下达诛杀令。

    赵盾:今命你率领家丁百人出城,往陈国路上埋伏,只待公子乐来时,休问缘由,连迎接护送者,一并杀之。

    公孙杵臼领命,自引家丁出府,分散潜出城门,往郊野埋伏去讫。

    画外音:你道这公孙杵臼,乃是何人?则便是当初在河口暗伏芦苇丛中,将孟明视、西乞术及白乙丙救下,送至秦军舟师中,那位奇侠渔翁之子。

    镜头闪回,河下渡口。公孙支迎回三帅,归报穆公之后。

    公孙枝因深感渔翁义气,便向穆公请假半月,引领家人沿河访其妻子,欲以厚报。

    经过多方打听,公孙枝终在一处乡邑,访得渔翁妻子下落。

    公孙枝与家仆进入柴院,见一个少年正持百斤巨杵,在院中舂米。公孙支大惊,问道:你可是河下渔翁之子乎?

    少年:正是,客从何来?我父奉大夫公孙枝所请,往河下渡口接人,今犹未还家。

    公孙枝:则我便是公孙枝。你母亲何在,引我拜见。

    少年向屋内声唤:母亲,今有大夫公孙枝来访。

    吱呀一声,屋门打开,走出一个中年渔妇,正是渔翁之妻。公孙枝急步上前,拜倒在地,未曾开言,已是泪如雨下。渔妇惊问何故,公孙枝拜罢起身,先请渔妇落坐,这才开言。

    公孙枝:你夫渔翁,乃我旧日之友。因奉我请,仗义相救秦帅孟明视等还国,至河中流,被晋将阳处父箭射而死。弟不敢弃其遗孀孤子不顾,故沿河寻访多日,今终得相见!

    渔妇:我夫武功盖世,然命运不济,平生未得施展。既殁于战阵,死得其所。阳处父之箭既能伤他,也是前世对头,今日夙命,又有何憾。公乃一国大夫之尊,休作此态。

    公孙支闻言收泪,因将渔翁之子唤至近前问道:我儿何名,因何有这许大力气?

    渔翁子:后生小子无名,曾跟父亲学艺十年,故此力大。

    公孙支点头,遂收为义子,取名为公孙杵臼,与其母皆带回府中,锦衣玉食以待。

    三年之后,公孙支病故。

    杵臼恐受其族中子侄忌惮相害,乃携母渡河,来至晋国,为赵盾收留,作为门客。

    闪回结束。公孙杵臼奉赵盾之命,引家丁出府,分散潜出城门,往郊野埋伏。

    狐射姑派出门客前往陈国,怒气不息,暗道:便将公子乐迎回,赵盾亦必与我为难,不肯轻易俯允。使赵盾位居我之上者,阳处父也。若不杀之,此恨怎消!且若杀处父,赵盾便失羽翼,不敢与我相争。阳处父主理国葬,出宿郊外守墓,我有计矣。

    于是便唤胞弟狐鞫居:你带家甲百人出城,诈为盗贼,往刺阳处父,不可有失。

    狐鞫居领命,遂引众丁夜至陵园,逾墙而入。

    只见阳处父正端坐室中,秉烛观书。鞫居隔窗便是一箭,正中背心。

    阳处父中箭,忍痛破窗而走,但因伤重,摔倒园中。狐鞫居上前,取其首级。

    狐鞫:可叹,复又可笑!是你当初下河渡口一箭,射中渔翁背心,致其毙命;今日复又被我北心一箭射死,岂非冥冥中,自有报应乎!

    叹笑已毕,狐鞫居便持首级,复逾墙而去。

    阳处父既死,自有从人暗中窥视,识得行凶者乃是狐鞫居,不由大惊。

    凶手去后,从人遂收拾家主无头尸身,草草埋于襄公陵园。哭至天明,于是易服入城,走报赵盾。便在此时,公孙杵臼亦杀公子乐,引家丁持其首级归报。

    赵盾盘算此役胜负得失,便思:不如暂将阳处父被杀一事放下,先立公子雍即位。

    于是意决,叮嘱阳处父随从道:阳太傅既为狐家所害,追究无益。你等自去为家主发丧,若外人问时,只说是被秦盗所刺,休得泄露真相。待大事已定,我再寻机与你家主报仇。

    阳氏随从焉敢违拗上卿?只得依令而去,为家主办理丧事。

    是年冬十月,朔风大起,瑞雪缤纷。

    因见公子雍尚未归国,赵盾只得率领群臣,奉太子夷皋,殡葬晋襄公于曲沃。

    夫人穆嬴随同送葬,便问赵盾:先君临终时托你何事?今尸骨未寒,卿便背之?

    赵盾心中含愧,只得支吾:诸卿公议,赵盾一人,不能阻众!

    穆嬴:如此说来,迎子雍归国,非卿本意耶?便待大葬即罢,回宫再行商议。

    赵盾恐其当众张扬哄闹,只得唯唯。

    下葬已毕,奉神主入庙,赵盾立命将狐鞫居拿下,宣于诸大夫:先君托梦告我,狐鞫居擅杀阳太傅于陵园,不可不诛!

    众臣闻言,无不大惊。狐鞫居不服:梦中之语,何足为证!

    赵盾冷笑,乃出阳处父首级:以此为证,可否?

    镜头闪回。公孙杵臼趁群臣出城送葬之时,夜入狐府,搜出阳处父首级,兼程送来。

    铁证如山,狐鞫居至此无辞,于是伏诛。

    早有狐府家丁,飞驰回城,报与大爷贾季。

    狐射姑闻说胞弟身死,痛哭一场,咬牙切齿恨怨赵盾。又恐其回城后不肯就此罢休,设计谋害自己,乃趁夜乘车出奔翟国,投奔翟主白暾去讫。

    画外音:就在狐射姑行于中途之时,翟国已生巨变,此去便即一脚踏空,后悔不及。

    镜头转换闪回,翟国王帐。

    翟主白暾自前番败于晋国,时刻皆思报仇。因知晋国强盛,一时难克;复闻鲁、卫、曹侯皆与晋国结盟,便思先灭鲁国,再伐卫、郑,以谫除晋国羽翼。

    为求能征惯战良将,于是张榜求贤,许以重任。

    榜文张挂之日,惊动鄙野一位巨汉,名唤侨如,身高一丈五尺,邑中赠送绰号,谓之长翟。天生异赋,能力举千钧,浑身长满鳞甲厚皮,钝器绝不能伤。闻说国主悬榜求将,遂至都城,前来应聘。

    白暾见而大奇,命当殿试武。侨如演试武艺,力敌百士,不能近身。

    白暾喜不自胜:此天赐勇将,以助我报先兄之仇也。

    于是当众封官,用之为将,使侨如为侵鲁先锋。

    鲁文公六年冬,闻报翟狄来伐,遂急修书,遣使往晋国求救。又派叔孙得臣为将,大夫富父终甥为副,率师五千,车三百乘,兵出曲阜,前往北部边境拒之。

    两军相遇,相距五里各下营栅,预备来日交锋。

    时值冬月,冻雾漫天,乌云低垂,寒冷刺骨。

    终甥熟谙天文,进帐向主帅献计:翟骑彪悍,且其先锋骁勇异常,万人难敌。某仰视天文,今夜必有大雪,正宜设伏,此天助我军,机不可失。

    叔孙得臣大喜,遂依其计,命于营前要道深掘陷坑,将草蓐掩盖,安排已定。

    当日夜间,天降大雪,所设陷阱皆都掩盖,可谓大雪无痕,天衣无缝。来日平明,大雪尚未停止,依旧扯绵断絮,不绝如缕。

    叔孙得臣升帐,见此天气,不由以手加额:周公有灵,我主洪福!

    遂发将令:富父终甥,可引军出营,趁此漫天大雪,去佯劫翟狄营寨,诱其前来。

    富父领命,只引五十乘战车,一千步卒,出营而进。将至敌营,见那雪下得愈加宏大,对面影影绰绰,江山如梦。富父便令掉转战车,步卒后队变为前队,先作出逃跑姿态,后令鼓角齐鸣,全军呐喊。一刹时间,地动山摇,虽只千余人马,便似有上万大军一般。

    巨人先锋侨如在营中听得清楚,问道:外面因何喧闹?

    营门军:鼓角如雷,人喊马嘶,必是鲁军阖营出战。

    侨如叫道:来得好,正欲寻你决战,只怕你避雪不出!传令击鼓,出营迎战。

    诸将声诺,于是擂鼓,出营列阵。

    侨如披挂临阵。因见暴雪成幕,不知对面多少人马,心中反而大喜,对众军叫道:如此天气,彼战车必然不能成列,正利我骑兵。尔等只管顺其鼓角之声杀去,必获大胜!

    乃命擂鼓吹角,发起攻击。因自己体重不能骑马,遂驾战车,当头冲出。

    终甥虽不能看清对方人马,但闻蹄声如雷,便知敌军已发,遂命:吹号,速退!

    号角响处,鲁军疾如狂风,卷雪而逃,较之来时快逾数倍。

    侨如本来是个莽汉,哪里晓得兵法?只顾奋勇追杀,单车遥遥领先,将众骑远远抛在身后。终甥率军狂奔,只数里路程,瞬时已到埋伏之处。

    因提前已经留下暗号,皆都暴露在积雪之上,故此鲁军皆都识得路径,只沿陷坑两侧而走,奔回自家阵营,自有主将叔孙得臣引军接应,合兵一处。

    巨汉侨如只管埋头随后赶来,只听喀嚓一声巨响,马踏陷坑,车觳已经折断,将侨如颠下车来。侨如大叫,翻身欲起,却又一跤跌入坑中,因身穿重甲,一时挣扎不得。

    得臣闻听喊声如雷,知道侨如已经落入陷坑,遂令击鼓发号。伏兵闻号悉起,将后面赶至翟兵皆都驱入坑阵,聚而歼之。

    终甥徒步摸至坑侧,以长戈刺击坑中侨如。击之再三,终穿其喉,惨叫一声而死。

    未到一个时辰,翟狄骑兵全军覆没,鲁军折损不过百人,实谓大胜。

    激战结束,大雪恰好便止,收翟军战马数千骑,战车百乘,辎重无数。

    终甥命取侨如之尸出坑,以大车装载还营。众军见者无不骇然,以为古之防风氏再世,不过如此。得臣与终甥既获全胜,班师还国,鲁文公亲自接出城外十里,犒赏三军。

    犒军已毕,得臣醉意十足,醺醺还家。适值长子出生,家人皆来报喜,得臣愈加大乐。夫人请为婴儿命名,得臣乐不可支,哈哈大笑道:今诛巨人侨如归国,娇儿便即出生,实乃天意,便取名曰叔孙侨如,以志击杀长翟巨汉军功。

    夫人深嫌其名不吉,但见丈夫固执,也便无可奈何。

    此后未久,晋国援兵大至,会合鲁、齐、卫三国兵马伐翟,一战而攻破其都。白暾败走而死,其国遂灭。此后翟人大多沦为晋国臣民,逐渐融合于晋人。翟人后代,就以种族之名为狄姓,后改为翟姓。后在长期战乱中,翟人都以原国名为姓,逃奔迁居各地。

    狐射姑奔翟,途中闻说翟国大败,只得转入赤翟潞国,往依潞国大夫酆舒。

    赵盾闻知,言于国中众卿:射姑贾季,与我先人随同文公出亡,同事十九载之久。后又屡败楚、秦之兵,与先父共为文公先君之左右手,于国功劳不浅。我依律诛杀鞫居,亦以此安抚贾季之族也。彼却惧罪而亡,使天下怪我赵氏薄情寡义。今既无依,我何忍使其孤身栖止于翟境乎?但若遣使往召,贾季亦必不敢回。事已至此,皆我赵盾之过也。

    众卿闻罢,皆都叹息,并且答道:此乃贾季自作自受,与元帅何干!

    赵盾:虽说如此,许其不仁,我不可无义。

    乃命上军佐臾骈,护送狐射姑妻子前往潞国,使其夫妻父子相会。臾骈领命,收拾起行。家人闻此,纷纷谏道:昔搜夷之日,主人被贾季所辱。今何不趁机杀其妻孥,以雪其恨!

    臾骈怒道:是何言也!乘人之危非仁,取人之怒非智,我岂为之!

    乃不记前仇,礼送狐射姑妻子及其家财,安全至于潞国。

    翟国既灭,狐射姑自此流亡于潞,按下不提。

    襄公夫人穆嬴送葬归朝,得知先蔑与士会已往秦国,迎接公子雍回国,更无别法可想;只得施展女人利器,每日怀抱太子夷皋升于朝堂,坐在殿上大哭。每当哭累之时,便诟骂数落赵盾,以及满朝诸卿大夫。

    穆羸:赵盾!先君以此子托孤于朝,尸骨未寒,言犹在耳,尔便全然忘却乎?众卿!尔等既食晋禄,奈何背弃先君遗嘱,如弃敝屐?

    端地是句句如戟,字字似剑。赵盾由是不敢上朝,闭门在家;众卿士大夫则或劝或躲,俯首贴耳。既散朝后,夫人却不回宫,则命车驾前往赵府,在其府门下车,怀抱太子,向宅内顿首而拜,一边扬声跪求,故意使国中百姓全都听到。

    穆嬴:先君临终,以此子嘱卿。大人应诺尽心辅佐,言犹在耳。若立他人为君,卿将何以取信天下,又置此子何地?

    言毕,复又继之号哭。不过片时,卿士大夫之家及国人皆拥至赵府门前,密不透风。当日穆嬴直哭到夜阑更深,方才上车回宫。围观国人,无不哀怜穆嬴母子,唏嘘慨叹,归咎赵盾。诸大夫见此,自觉实在无颜与穆嬴相对,亦以迎子雍是为失策,就此议论纷纷。

    赵盾困于府中,犹如热锅蚂蚁,坐卧不安。闻说夫人离去,急命家人将郤缺唤至府中,与其议道:依今日看来,若不立太子,穆嬴必然不肯干休。但先篾与士会已往秦国迎接长君子雍,算来亦将还至国境,何可再立太子!

    郤缺答道:元帅休怪属下直言。公虽英明无双,但于立嗣一事,可谓失策甚矣。迎立子雍,休说违背主公托孤之嘱,被夫人稳占理数;便依明公长幼之说,亦恐非智。今日舍幼子而立长君,似乎言之成理,然异日太子长成,能保不生变耶?

    赵盾听罢,满头汗出,急谢罪道:某知过矣。卿有何良策应之?

    郤缺:经夫人哄扬终日,卿大夫已经瓦解,国人皆怨元帅。周厉王时国人暴动,公岂不知?万幸公子雍尚未还国,可亟遣人往秦,止住先蔑、士会,休使子雍出发为上。

    赵盾:亡羊补牢,犹尚未晚,公言是也,赵盾顿开茅塞。也不必等至来日,这便进宫,召集众卿,先定君位,然后发使往秦,方谓使出有名。

    二人商议已罢,遂连夜入宫,会集群臣,奉七岁太子夷皋即位,是为晋灵公。

    夫人穆嬴见太子终安其位,忍不住再度热泪汹涌,乃向赵盾及众卿下拜,再三致谢。

    穆嬴:众卿高义,参天贯日;先君瞑目,死且不朽。妾因心焦社稷,前日抱子跪拜上卿府门,妄言失态,望中军元戎及六卿恕罪则个。

    赵盾与众官跪倒谢罪,抱渐不已。

    乱了半日,百官朝贺已毕,赵盾便要遣使往秦,阻止子雍还国。尚未开言,忽边关谍报飞至,报入宫殿。赵盾不敢私启,命殿头官报与新君。

    殿头官司高声展读:边关谍报,秦侯发遣大兵一万,兵车四百乘,护送公子雍东来,前军已至河下,将要渡河。

    众卿闻言大惊,面面相觑;穆嬴更是颜色更变,再度将太子抱在怀中,望向赵盾。

    便在这时,又闻宫门守卫高呼:大夫先蔑回朝,解剑脱履上殿,参拜新君!

    话音未落,先蔑仓惶上殿,跪倒山呼:臣大夫先蔑,参拜新君。

    行过大礼,未待先蔑起身站稳,赵盾急上前问道:卿去秦国迎接子雍,因何许久不归,今却将秦国大军勾来?

    先蔑叹道:此所谓开门揖盗,悔之何及!

    赵盾:此言怎讲?

    先蔑:某同士会如秦,本是知会秦侯,迎回子雍归晋为君。未料秦侯大喜,便当我面,谓其国众卿道:“我秦国两定晋君,今寡人若复立公子雍,是晋君世世自秦出也!”我见话风不对,便请先奉公子雍回国;留士会在秦,与他君臣慢慢周旋。

    赵盾:此计倒也不错。

    先蔑:未料那秦侯康公不肯,却命人将某与士会软拘于馆舍,自去与群臣商议筹备,发兵护送子雍归晋。因其厉兵秣马,故此耽误月余。

    赵盾:那又如何?

    先蔑:今其终于调度齐备,集起万人大军,兵车四百乘,使白乙丙为帅,送公子雍东来。兵至河下,是我固求先归,说请元帅亲至国境远迎新君;白乙丙无由强阻,这才扣留士会在彼,放我来报上卿将军。

    先蔑言罢,赵盾惊呆,殿上夫人穆嬴、众卿及诸大夫人等,皆都无言半晌。便在殿上鸦雀无声之际,七岁晋君夷皋忽然开口。

    晋灵公:卿等先迎后拒,便是失信于秦。若不欲我叔父归国为君,则何以辞谢秦侯?

    赵盾奏道:今既立主公为君,岂可复纳子雍归国?秦侯以万人之众,及四百车乘送其归晋,其欲以晋为傀儡,东向争霸之心明矣。我不受其纳子雍,便是敌对之国;若此时使人往谢,彼恃众而来,亦必有辞于我。不如以兵拒之,使其不得入我国境!

    灵公闻此,挣脱母亲怀抱,正襟危坐:既然如此,卿便调兵遣将,拒敌于国门之外。

    众臣听罢,面面相觑。赵盾此时既奉灵公为主,便容不得再有犹豫,于是决定与秦军兵戎相见,以拒其奉公子雍入境。于是便依灵公所说,转身面对众臣,发布命令。

    赵盾:传我将令!上军元帅箕郑父,率领本部军马,辅佐主公居守绛都。中军元帅赵盾,先克代狐射姑之职为佐,执掌中军;上军元帅荀林父,独将上军;下军元帅先都,先蔑为佐,共掌下军。三军齐发,屯于廑阴(猗氏),西出迎敌!

    箕郑父、先克、荀林父、先都、先蔑:喏!

    镜头转换,秦师已济大河而东,进入晋国境内,前至令狐(今山西临猗西南)下寨。

    秦康公扎下大营,专等先蔑回报,或赵盾引众卿来迎子雍。

    下寨已罢,三军主帅白乙丙尚未传餐就食,前哨入帐来报:有晋军自其都城向我开至,已相距不足五十里,未知具体数量,来此何意。

    白乙丙:再探报来。

    前哨斥侯:喏!

    斥侯离去,白乙丙犹以为是赵盾为迎公子雍而来,全不戒备,下令传餐。

    晋国三军下寨廑阴,先蔑来见荀林父,入帐便即请罪。

    荀林父:所请何罪?

    先蔑:悔不听将军之言,以至今日。若助晋攻秦,则背子雍;若助子雍,则背晋国。处此两难之地,则当奈何?

    荀林父:贤兄既返晋国,当以国事为重。你阖族皆为先君功臣,便当依先君遗嘱,尽心辅佐新君,拒子雍于境外,却又何必为难?

    先蔑:弟既受命往秦迎雍,则子雍便是我主,背主是谓不忠;又士会乃是我友,一同赴秦,彼留于彼而我独还,背友是谓不义。今大战在即,我岂可自背忠义,苟图富贵!

    荀林父闻此,一时无语可答。

    先蔑遂单人独骑出营,夜奔秦寨而去。

    荀林父见先蔑投秦,知道军机必然泄露,不敢相瞒,只得急至中军,来报主帅。

    赵盾说道:既是士伯不肯留晋,人各有志,未可相强。但其此去,泄我军机,来日秦师必然进逼邀战。不如乘夜往劫秦寨,出其不意,必可获胜。

    荀林父称是,自加本营听令。赵盾遂命三军起营,寝蓐饱食,衔枚疾走,往袭秦军。比至秦寨,恰好三更,一声呐喊,鼓角齐鸣,杀入营门。秦师远来疲惫,白乙丙又不曾设防,在睡梦中惊觉,马不及甲,人不及戈,四散回奔。晋兵追至刳首,大破秦军。

    先蔑绕道而行,至时秦军已败。士会迎上,号啕大哭:公子已死于军阵中矣!

    先蔑听罢,便如天打雷轰,也即放声大哭。忽闻耳旁有人喝道:事已至此,哭死无益。不如随我还秦,向主公请兵,来报此仇!(本集完)

第三十八集 五将谋反

    大战之后,战场血流成河,一片狼藉。

    先蔑与士会拥抱公子雍尸体,痛哭不止。

    耳畔忽听一人喝道:事已至此,哭死无益。不如随我还秦,向主公请兵,来报此仇!

    二人转脸看时,见是秦军主帅白乙丙,深身浴血,目光锐利如刀。

    镜头闪回。白忆丙纵车驰骋,来回冲突,晋军披靡,皆不敢当其戟锋。终于杀透重围,因闻痛哭之声,因此赶来,旁观片刻,这才下车,冷声厉喝。

    先蔑、士会闻声长叹,乃将公子雍尸体放在车上,跟从在后,随白乙丙杀出重围。

    白乙丙引败师而归,渡河之时指水立誓:此生不报此恨,子孙继之!

    于是返归雍城,来向秦侯请罪。

    秦康公说道:此是赵简子出尔反尔,背信偷袭,非战之罪,亦不干卿事。

    又对先蔑、士会说道:我闻赵简子天纵聪明,向为其父子余宠爱有加。然观其所为,非但行事反复无常,且专以诡计算人。则其自身可免,其无后乎?来日赵氏门中必有大难。

    先蔑、士会悲痛未止,唯唯称是。秦康公乃拜二人皆为秦国大夫。

    晋军大胜,各将皆来报功。

    惟先克部下骁将蒯得贪功深入,反丧车五乘,为秦军所败,垂头丧气回营请罪。

    先克欲按军法斩之,诸将代为求情,乃报主帅,夺其田禄,蒯得由此怀恨。

    赵盾下令班师还朝,先遣使入城报捷。

    晋灵公依照母亲叮嘱,置酒高会,与六卿帅佐贺功,并赏三军。

    酒席宴间,荀林父见主帅赵盾喜形于色,便趁此机说道:昔贾季逃奔赤狄,主帅尚能念同僚之义,使臾骈送归其妻孥。今先士伯、士随季奔秦,二人与小将亦有同僚之谊,愿效主帅昔日赠僚之谊,未知可否?

    赵盾笑道:荀伯重义,理固当然;且先士伯向与先父同僚,岂非与荀伯共其谊乎!

    遂当即下令,遣将派兵,护送先、士两宅家眷财物入秦。

    两家眷属至秦,各向家主说及荀林父好处,赞叹同僚之义。由此二人便在秦国为官,不复以晋国故土为念。

    士会在秦国供职三年,除在朝堂之上偶遇,竟从不与先蔑私相往来。

    随行门客皆都不解,于是问道:主公与先士伯原本故交,又一起逃亡异乡,而不肯见面来往,却是何故?

    士会答道:我叛故国,实不得已,非因道义而随先蔑至此,见面何为?

    众门客闻之,赞叹而罢。

    公元前620年,周襄王三十二年,鲁文公七年,晋灵公元年。

    秋八月,齐侯、宋公、卫侯、郑伯、曹伯、许男因晋灵公继立,皆都亲自往贺。

    晋执政上卿赵盾由是大会诸侯,主盟于扈。

    此乃是有史以来,首次由大臣主盟。

    鲁国非但不来与会,却乘晋国丧君之机,出兵攻邾,并一举消灭须句国。

    画外音:邾国为曹姓,须句又作须朐,风姓。两国故址,皆在今之山东东平县西北。须句早期历史不见于文献记载,应是一个名不见经传之弹丸小国。只因与邾国相邻之故,须句便屡遭邾国侵犯;晋文公时曾一度为邾国所灭,须句子逃至鲁国。

    镜头闪回,鲁国都曲阜宫中。

    鲁僖公母亲成风是须句国君之女,见故国被邾国所灭,便将儿子鲁僖公唤至。

    成风:我儿,你外祖之国被人所欺,鲁为山东诸侯之首,岂可袖手旁观?

    鲁僖公:儿当何为?

    成风:我闻,崇明祀,保小寡,乃是周礼;蛮夷猾夏,便是周祸。我儿若能举兵伐邾,重封须句,便是崇昊、济而修祀,可纾子孙之祸也。

    鲁僖公:喏,儿从母命便是。

    于是来日升朝,召集群臣,调兵遣将,出兵伐邾,夺取须句城,将须句子送回复位。

    鲁国退军不久,鲁僖公薨逝,鲁文公继位。邾国之君异常顽固,便趁鲁国之丧,再次出兵,将须句再度灭国。须句子无处可去,轻车熟路,只得再奔鲁国。

    鲁文公七年,鲁国遂又出兵伐邾,再次夺取须句。

    但文公却不似其父僖公,此番未再使须句子复国。当时郑文公之子逃亡在鲁,鲁文公便使其为须句大夫,管理其境,以为鲁国附庸。自此须句灭国,其民土并入于鲁。

    与此同年,宋国第二十一任君主宋成公王臣病亡,在位十七年,谥号为成。

    当时公子成做右师,公孙友为左师,乐豫为司马,鳞矔为司徒,公子荡为司城,华御事为司寇。成公少子名杵臼,暗与党徒商议,欲杀死诸兄公子,以夺嗣君之位。

    司马乐豫苦苦谏阻,杵臼只是不听。

    杵臼行事不密,被穆公及襄公两族得知,皆都大怒,因而发动政变。成公之弟名子御,率领国人攻打杵臼,诛杀大司马公孙固与孤卿公孙郑,自立为君,史称宋后废公。

    明年秋,周襄王姬郑崩于洛阳,在位三十三年。子壬臣继立,史称周顷王。

    姬壬臣继位之时,诸侯国竟无一个前来朝贺贡献者。

    周顷王因见王室财政拮据,以致无力办理先父襄王丧事,万般无奈,只得厚起面皮,派卿士毛伯出城,前往曲阜,去向鲁国借债,以理国丧。鲁文公闻讯,慨然应难,乃派庄叔送钱到洛阳王城,周襄王这才得到安葬,但已是死后次年二月。

    周顷王元年,秦师攻晋,占领武城,以报去年令狐之败。

    是年秋,晋国因去岁扈地结盟时鲁国晚至,因而出兵攻鲁。

    鲁文公大惧,便主动遣使前往晋营,请求与晋师主帅赵盾会于衡雍,以偿去岁盟会。

    秦康公四年,晋国因武城之仇,又出兵讨伐秦国,夺取秦国少梁城。两年后,秦人又因少梁之仇讨伐晋国。先占领晋国羁马,继又进攻河曲,晋军接战不利,连连大败。

    晋相赵盾连闻败报,心情郁闷至极,因召众卿,商议对策。

    赵盾:自崤山之战以来,秦人惧秦已久,与我交战,向来败多胜少。今连连获胜,我军并无还手之力,却是何故?

    众卿:我等无能,请上卿治罪。

    赵盾:秦帅孟明视,有勇无谋,并非诸公对手,众卿不必过谦。

    众卿:然则我军因何屡败,不是孟明视对手?

    赵盾:并非孟明视用兵之能,而是自士会入秦,为其出谋划策之故耳。士会世代为晋军之帅,对我国军力虚实了如指掌,有彼在秦,我军能不败乎?接连失利,必原因在此。

    大夫魏雠余:主帅勿忧。臣有一计,可使士会归国,以弱秦军。

    赵盾:哦?计从何出?

    魏雠余:某与士会,乃是三世通家旧交,情如手足。亦知其入秦,实乃是情不得已,非欲叛晋也。故某请假降秦国,至雍城之后,与士会合谋,促其返回晋国。未知可否?

    赵盾:此诚善策。容某思之,后当施计,驱公入秦,并使秦侯不疑。

    魏雠余:喏。

    镜头闪回。按下秦晋,复说楚国。

    便在秦穆公、晋襄公同年去世,周襄王驾崩;鲁国伐邾,北方及中原扰乱之时,南方荆楚看出此中机会便宜,亦便蠢蠢欲动。周顷王元年,楚大夫范山出班,进言于楚穆王。

    范山:启禀大王,臣有本奏。

    楚穆王:有本奏来。

    范山:楚之大敌,只有晋国。今晋襄公死,继君年少,赵盾揽政;又秦国屡兴兵来攻,连败秦军,因此中原诸侯骑墙观望,不服晋国方伯之位。我若趁此发兵,北方可图。

    楚穆王:卿言甚善。趁此春光明媚,正宜征伐!

    计议已决,楚穆王遂命卜史择吉,祭旗誓师,率军亲征。

    于是大军北指,先伐郑国,战于狼渊。

    郑国毫无防备,且弱不胜强,于是一战而败,公子坚、公子尨及乐耳皆被楚军所俘。郑穆公因而大惧,一面派出使节往近邻鲁国求救,一面尽搜库中珍宝,装载数车,派诸大夫出城,前至楚军大营,纳降求和。楚王心满意足,便许郑侯之请,率军班师。

    鲁文公接到郑使告急国书,立即应允出援。但思独自绝非楚军对手,即发檄书,求援于盟主晋国,并命公子遂率领兵马以出。晋上卿赵盾得书,当即发兵,沿途会合宋卿华耦、卫大夫孔达、鲁公子遂及许国大夫,前来救郑。

    但诸国之间传书递柬,又约兵聚将,颇费时日,待联军至郑,楚师早已满载金帛南撤,追之不及。诸侯大夫本来皆惧强楚,乐得如此,如释重负。于是联军遂散,各归本国。

    赵盾率晋师回至绛都,诸卿大夫皆出城相迎,争相夸耀上卿不战而胜,致使楚军望风逃遁,一时谀词盈耳。诸大夫将赵盾接至城中,夫人穆嬴与晋灵公又在宫中大设盛宴,使众卿大夫相陪,以诸侯享礼敬奉赵盾,称宣子而不敢名。

    当时箕郑父、士縠、梁益耳、先都等诸卿大夫在座侍宴,见此情状,皆都愤愤不平。

    画外音:自赵盾代替狐射姑升为中军元帅,士縠、梁益耳便俱失兵权,自然怨恨,连其好友箕郑父也怀不平。其后赵盾拥立灵公继位,为拒公子雍入晋,引兵西出令狐,阻截秦军,三人更是不愤。先都因主将先蔑为赵盾所卖,出奔于秦,因而亦恨赵盾。更有先克部将蒯得,因在令狐之战中冒进失利,被主将夺其田禄,心中亦怀怨望。赵盾对此,却茫然不觉。

    当日宴罢席散,箕郑父便私邀士縠、梁益耳至于府宅,议论席间之事。

    箕郑父:当赵盾引兵在外,我等留守京都,便应趁虚起事,迎接子雍入城,更夺赵盾上卿之位。不意此贼如此快速还国,使我计策落空,令人着实不忿!

    士縠:此番伐楚,不战而胜,主公待若上宾,敬之若父,观其受之泰然,尤不可忍也。

    梁益耳:其羽翼已丰,然则奈何?

    便在此时,门人入报:下军佐先都与将军蒯得,在外求见。

    箕郑父:此二人来,绝非无故。二公且请隐于屏风之后,待我探其来意。

    士、梁二人应诺,遂入内室,隐在屏后。

    箕郑父亲自迎出府门,将先都、蒯得二人请入。施礼已罢,命从人献茶,茶罢搁盏。

    箕郑父:二位将军夤夜光降敝宅,谅必有所赐教?

    先都:我等先往士縠府上,闻说其被大人约来府宅,故此不揣冒昧,前来相会。

    箕郑父:将军是听何人说来?某自宫中飨宴已罢,便回家中,并未见士縠。

    先都大怒,愤然起身:某禀一腔诚意而来,大人何见欺也?

    箕郑父:如何见得在下相欺?

    先都:此案之上,见有三副杯盏,然只大人独自在座,是为何故?

    箕郑父见被看出破绽,瞪目无言以对。忽听屏后有人大笑,士縠鼓掌而出,后面跟着梁益耳,一齐转过屏风。

    士縠拍手笑道:此可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也。我正待派人前去相请,未料二公心有灵犀,便自动来投矣!

    箕郑父:正是,正是。因适才不知将军来意,故有得罪,尚请二公见谅。

    于是五人重新见礼,按宾主叙座,命从人重新换茶,摒众密议。

    未待先都开口,士縠抢先说道:先克与赵盾狼狈为奸,倚仗其势助恶为虐,故敢横行。赵盾在国中一手遮天,所依仗者,惟其所掌中军耳。因中军乃国中精锐,此诚不可与其正面争锋。依某之见,不如舍重金求购死士,刺杀先克、赵盾,诸公以为如何?

    先都:妙哉!若二贼皆死,则中军无主,政事必皆归我五家也。

    众人听罢,皆都称善。箕郑父目视先都,呼其表字说道:若行此事,非子会不可!

    先都应道:某因主帅先蔑为赵盾所***走他乡,意甚恨之,必不负诸卿之托。

    五人又商议一回行刺细节,于是各散,依计行事。

    冬月将尽,正是祭祖之期。

    先克轻车简从,驷马单乘,前往箕城,谒拜其祖先轸之祠。

    进入祠堂之时,先克猛一抬头,忽见门侧停有一辆车驾,并非自家所有。于是回头,便问侍从:这是谁家车马,因何停在我家祠堂门前?

    侍从:观其徽号,也是本族驾乘,并非外人。哦,我看见了,那车上御者,可不正是公子先都车夫宁四?

    先克闻言点头,哼了一声。因自己与此先都向来不合,但既是同来祭祀先祖,也就不以为意,于是昂首进入祠堂。

    入内看时,见供桌上无有三牲祭礼,便知先都尚未上祭。

    先克以为先都是礼让自己为先,微微点头,便命家仆:布设少牢,待我稍时祭祀。

    家仆应诺,于是开始摆设祭品。

    先克闲来无事,绕过前殿,欲往后园中游玩片时,待至吉时,转回前殿祭拜。来到前殿后门,将要迈步跨槛,忽抬头看时,却见廊下日光照处,隐有人影晃动。先克心中一惊,急忙收步,复停步转身,欲往前殿,招呼侍从。

    说时迟,那时快!刚刚转过身来,便听唰唰轻响,衣袂带风,早有两名杀手自后门掠入,同时出刀。先克只觉后心微凉,继而大痛,低头看时,已有两个带血刀尖,透出前胸。

    那两名刺管一击得手,犹如矢飞电闪,自先克体内拔出利刃,倒纵出殿。

    又各将带血钢刀咬在口内,同时翻身跃起,伸手扳住廊檐,双腿向上蜷曲,已到殿顶之上,人影微晃,瞬间消失于院墙之外。

    直到此时,方听后殿扑通声响,先克倒地。

    先府家人听得声音有异,绕到后殿,见家主已倒卧血泊之中,不由大骇。

    先克勉强撑起上身,手指窗外,吃力说出二字:先都!

    话刚出口,便即仰卧在地,绝气身亡。从人大哭,急搜殿前殿后,均无所获,连那原先在门侧所停马车,也都绝无踪迹。家人无可奈何,只得撇了祭礼,车载家主尸身以归。

    赵盾闻说先克为贼人所杀,严令司寇缉获。先克家人禀报主公临终之语,赵盾便命严密监视先都府宅,连日带夜,侦尉不离房前屋后。

    先都情知赵盾已怀疑自己,不由大慌,便与蒯得商议:赵盾疑我,今事急矣。

    蒯得:如此奈何?不如乘夜逃走罢。

    先都:无有令牌,如何出得城去?你速从后门出府,前往挑唆怂恿士縠、梁益耳,请求作速举事,刺杀赵盾。如此你我方可脱困,并永享富贵也。

    蒯得应诺,果然从后门悄悄出来,再七扭八拐,绕至梁益耳家宅后门,越墙而入。

    梁益耳与士縠正在府中侯信,闻听后院响动,正欲出厅查看,蒯得已闯将进来。

    蒯得:两位大人都在,那便妙极。天大喜讯,先克已死!

    梁、士二人互视一眼,惊喜不止。

    士縠:如此说来,赵盾羽翼已除,我等再无所惧矣。

    蒯得:诚然如是。但赵盾已经怀疑是我与先都将军所为,并派出细作侦候,遍布先府,将要动手矣。

    梁益耳:如此奈何?

    蒯得:大人岂不闻,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当断不断,必生祸乱!

    梁益耳:既是如此,你速回去还报先都,休要出府,静候我讯。待我等商议,即刻起事可也。士大夫,你也请回,就便联络箕大夫,便依原计划行动,如何?

    蒯得应诺,士縠点头,俱都答允。乃从后门而出,分道而走,各自消失在夜幕之中。

    梁益耳自后院送走士縠、蒯得,还至大厅。惊魂未定,忽家人入报,说从弟梁弘来访。梁益耳猛吃一惊,继而佯作无事,于是亲自出迎,吩咐家人置酒以待。

    梁弘入府,与兄长寒暄已毕,落座吃酒闲话。饮酒之间,因梁益耳心中有事,不一时便即大醉,遂当兄弟之面,泄露与箕郑父等五人之谋。

    梁弘大惊,暗道:此乃灭族之事,我不可不报!

    挨至夜深酒阑,梁弘离开从兄之府,直接奔赴守卫都城军营,密告于上军佐卿臾骈。

    臾骈闻此密谋,不敢耽搁,急驰马来至上卿府宅,叫开大门,直入中庭,转诉赵盾。

    赵盾思忖片刻,从容说道:我等不可妄动。须待其先发,方可明其罪状,擒而诛之。你去,即命撤去先都府宅前后侦尉,同时下令聚甲戒车,听令出击。

    臾骈领诺,大步出府,骑马驰去。传令中军将士,聚集甲士兵车,候令拿贼。

    未料中军营诸将之中,却有先都亲信,闻令不由大惊。因见军中约束并不甚严,遂急寻个借口出营,来见先都,向其泄机道:元戎命令臾骈聚甲戒车,随时听令出击。此必是先克被杀事发,针对将军来也。中军精锐,实不可与之争锋,将军不如趁事未决,速逃他国。

    说罢打一个拱,不敢多耽,复从后门溜走,回至中军大营。

    先都闻此,虽然不知赵盾因何聚兵,但知既然杀害先克之事已泄,此事对己定是凶多吉少。便急唤蒯得:你再往士縠府宅,催促迅速起事,务必先下手为强。

    蒯得见府外已无细作,遂骑马而出,直至士縠府宅,传递先都所请。

    士縠闻罢,因手下所属兵少,不敢独自与赵盾作对,遂复引蒯得出府,来见箕郑父,告以赵盾聚甲戒车之事。

    箕郑父感觉事情紧急,不容拖延,遂将二人留下,复命家人分头而出,请来梁益耳及先都。不一时二人皆至,五人进入密室,计议应对之策。

    先都:当刺杀先克之时,是我一时大意,忘记隐藏车马,被先克御者识破。故此当先克被刺,赵盾率先疑我。公等若不先发制人,我当趁夜出城,远遁他乡矣。

    箕郑父:将军休惧。赵盾虽疑,并无实证,未必便敢动手。

    蒯得:既便如此,也要抢先动手,以免受制于人也。

    士縠:此言甚是。若依我计,来日便是上元佳节,晋侯必当宴请群臣,赐酺众卿。我等可借此之机,乘乱行事。诸公以为如何?

    箕、先、蒯、梁:便依此计。事不宜迟,我等各去准备!

    五人议罢即散,各归己府,自去准备家甲兵器。

    先都绕道返家,刚自门首下车,忽自街角转过一人,自背手伸手,将其肩头一拍。先都大吃一惊,回头看时,见来者正是上卿佐军臾骈。

    臾骈笑嘻嘻地问道:先将军不在府中坐地,四处串联,所为何谋?

    先都故作从容,低声喝道:放肆!你一介末将,敢管我六卿闲事?

    臾骈笑道:好个六卿。果是闲事,倒也罢了,怕是通谋篡逆大罪,你这个六卿也担当不起也。先将军,你这个六卿,能大得过中军元戎,一国上卿乎?

    说罢将手一招,身后窜过十数个精壮卫士,立将先都执拿,塞入车中,直奔京都之狱。先都在车中兀自挣扎,扬声叫道:我乃下军佐卿先都!尔等何处盗贼,敢劫持于我?

    臾骈空车不坐,只在车傍骑坐骖乘,知道其是在呼人来救,只是微笑,也不阻止。

    车驾缓行,刚刚转过一个街角,只见人影一闪,突自屋顶上跳下两个人来,拦在车前。臾骈急勒住坐骑,见来者二人皆穿窄袖乌衣,手执钢刀,黑纱蒙面,伫立如山。

    先都自车中看得清楚,叫道:杀此马上大夫,速速救我出城!

    二人轻哼一声,并不答言,各将长刀立起,纵起身形,直向臾骈掠至。月光之下,只见人刀合一,尤如长虹经天,惊鸿一瞥。

    臾骈心念电闪,暗道:世间竟有如斯身手!我命休矣。

    念犹未了,只听两声闷哼,定睛看时,见两名乌衣客儿自空中落地,眉心各自多了一枚铁刺,伤口中慢慢沁出鲜血。人却早在落地前,便已毙命。

    随着一声冷笑,车帘掀起,一人自空车中跨出,上前施礼道:小人出手稍迟,致使大夫受惊,得罪,得罪。

    臾骈退身细观,认出来者,却是赵盾府中门客公孙杵臼。臾骈惊道:某只知上卿暗中派人保护押送,但不知人在何处。你何时入我车中?

    公孙杵臼微笑不答,割下乌衣客首级,蹿房越脊而去。

    臾骈目瞪口呆,矫舌不下,惊怔半晌,这才命令车驾前行,将先都系入监狱。先都遭擒系狱之时,天色已经微明,多有早起国人看见,于是不到半日,信息便即传遍都城。

    梁益耳、蒯得闻信,愈加惊慌,急来至箕郑父府上,复又请来士縠,共同商议聚集四族家丁,劫出先都,提前举事。

    便在此时,门人入报:上卿赵盾遣使至府,现在门外等候。

    箕郑父令三人躲入内室,亲迎来使至堂,问以何事。来使说道:上卿昨夜收得密报,下军佐先都购买凶手,刺杀上卿先克,欲为作乱,已擒而系狱。今使在下前来相请大夫,请箕大夫入朝商议如何善后。望请大夫尽快入朝,在下先行回报。

    说罢施礼,茶也不吃,告辞出门而去。

    箕郑父下令掩门,回身复将士縠等三人请出,说道:适才来者之言,公等皆已听见。赵孟见召,殆不疑我也。我先入朝,看其何说。三位休得离去,待我回来,再行商议!

    三人齐声道:箕公不可轻往。焉知其不是计?

    箕郑父:我无把柄握在其手,有何计拿我?

    遂留三人在府,自己更换朝服,坦然轻车入朝。

    箕郑父不知,赵盾召己入朝,正是诱敌之计。只因箕郑父乃为上军元帅,手握三军之一,赵盾恐其鼓众同乱,故此假意召之,以使其入于自己把握,不能直接指挥上军。

    赵盾见箕郑父入朝,这才长吁一口气,便当作若无其事,先与众卿议论国政杂事,直到午时,这才宣布散班。

    箕郑父勉强挨至散班,正欲随从卿离去,忽被赵盾自背后叫住。

    赵盾:箕公,何必急于回府?莫非府中有事,或有人相候乎?

    箕郑父猛吃一惊,急收敛心神,转过身来:我倒无事,府中也无甚人相候。但时已至午,不去为何?难道上卿元帅,是要留我吃饭乎?

    赵盾哈哈大笑:箕公真乃神算,果是如此。且有要事,专与上军元帅相商。

    箕郑父闻此,只得留步,与赵盾一前一后,进入朝房。赵盾果然命令侍仆:你去,急驱车还府,将家中美酒佳肴运至朝房,我与上军元帅,边饮边说。

    侍仆应声而去,马去如飞。赵盾与箕郑父一杯热茶未曾饮尽,酒菜已至,布满桌案。两人互致寒暄,虚情假意,各怀心事,尽在不言之中。三杯酒落肚,赵盾忽开言道:今日挽留箕公在此,并无他故,是专与贤卿,计议先都刺克之事也。

    箕郑父闻此,右手一颤,杯中之酒洒出一半,心头已升起一股不祥预感。

    镜头闪回。便在朝堂议事之间,赵盾早就密遣荀林父、郤缺、栾盾三将,各引一枝军马,分头拿捕士縠、梁益耳、蒯得三人。

    三将分至士、梁、蒯三卿府宅,皆都扑空。询问家主何往,仆人皆都摇头,推说不知。三将疑惑不已,于是各遣从人还宫,密告上卿主帅。

    当时刚刚散朝,赵盾闻报,并不着急,对来使低声吩咐数语,来使领命而去。赵盾回头,见箕郑父正要下堂,这才自背后叫住,请入朝房,借饮酒谈事,软款留住。

    使者驰归,将赵盾密令分传各自主将。三将恍然大悟,于是不约而同,皆都来至箕府,带兵直接破门而入,闯进正厅。

    当时士縠、梁益耳、蒯得三人还在府中厅上吃茶枯坐,呆等箕郑父散朝之后,计议造反大事。军兵入室,自是如同鹰啄燕雀,手到擒来,俱都绳捆索绑,下入狱中。

    荀林父等三将行事已毕,皆至朝房回话。

    因见箕郑父尚自在座,荀林父乃大声喝道:先都招供,说共有五人通谋作乱,箕郑父亦在数内。今尚敢与上卿并肩对座,还不自请就狱,以求宽赦?

    箕郑父心中着慌,兀自强辩道:中军元帅出战秦人之时,我有居守之劳。彼时三军皆在都外,我独居中,不以此时为乱。今日诸卿济济,反而作乱,毋乃自求死耶?此理便是说与三岁小儿,也讲不通。公等休信先都妄言,临死前胡乱攀咬。

    赵盾缓缓起身离座,冷冷笑道:汝之迟于为乱,是谓后发制人,正欲待先都、蒯得同发也。我已访知确实,何须多辩!

    箕郑父知道计谋已泄,哑口无言,只得俯首就狱。

    次日早朝,赵盾率荀林父、郤缺、栾盾出班,向晋灵公上陈箕郑父五人造反之状,奏请依照谋逆律例,将五人诛杀。灵公年幼,不敢反驳,唯唯而已。

    襄夫人听得清楚,转出屏风,向赵盾求情道:此辈事起争权,原无篡逆之谋。且杀先克者,不过先都怀愤,以重金收买二刺客为之。罪有首从,岂可一概诛戮?迩年我国朝中老成卿臣凋丧,人才稀少,一朝而戮五臣,恐朝堂之位遂虚。贤卿何不虑此,网开一面?

    赵盾闻言,免冠奏道:今我晋国主少国疑,大臣各自拥众不服,擅杀异党,尽坏纲常社稷。若不用重典诛戮乱臣以惩于前,则何以毖后?

    襄夫人穆嬴闻之,满脸通红,更无一言答对。于是拂袖转身,复入内室。

    赵盾恭送夫人入内,回身登殿,遂命将先都、士縠、箕郑父、梁益耳、蒯得五人坐以大逆,斩于市曹,并录先克之子先縠为大夫。自此众臣见到赵盾,无不股栗。

    此事传入潞国,狐射姑正在府中堂上就坐。闻听此讯,反而以手加额,对其宾客及妻子家人说道:幸甚至哉!亏我先离故国,方得免于一死也。

    当时潞国大夫酆舒在座,遂拱手问道:赵盾若比其父赵衰,二人孰贤?

    狐射姑:其父子皆皎皎似月,灿灿如日。然赵衰乃寒冬之日,赵盾乃炎夏之日。冬日民爱其温,夏日人畏其烈也。

    酆舒:卿父子皆为晋国宿将,亦畏赵孟耶?

    狐射孤:炎夏之日,哪个不畏?然使民爱者恒久,令人畏者近祸。

    酆舒喟然。

    镜头转换,按下晋国平乱,复说楚国图霸。

    楚军伐郑,擒获三公子以归,郑穆公大惧。因见晋国救兵不至,只得再遣公子丰为使,前至楚营谢罪,纳赂求和,誓不反叛。

    楚帅斗越椒见郑国肯降,不敢私自作主,便使人还都请命国君,是战是和。楚穆王准许郑穆公之请,乃释公子坚、公子庞、乐耳三人之囚,放还郑国。

    楚军释郑,回军时乘便再攻陈国,攻陷壶丘,陈侯亦遣使前往楚营乞降。穆王诏命准之,并传檄征召郑、陈、蔡三侯,约于当年冬十月朔,会盟于厥貉。

    自此中原南部诸侯,复又背晋朝楚,晋国文襄霸业,就此势衰。

    周顷王元年,曹共公襄卒,在位三十五年。子曹寿嗣位,是为曹文公。

    是年燕襄公亦卒,嗣位者史册未载其名,只记为燕前桓公,在位十六年并无一事可载,可谓史上最为清闲太平国君。

    是年秋末,陈侯朔与郑伯兰离国参加会盟,远迎楚穆王于息邑,行下邦附庸之礼。及至厥貉,蔡侯早已恭迎,以臣礼参见楚王,再拜而后稽首。

    会盟已毕,陈侯、郑伯皆请奏楚王:君王税驾于此,宋君不来参谒,可顺道伐之。

    楚穆王大笑道:孤顿兵于此,正欲伐宋,却被二位贤侯说破,可谓英雄所见略同。

    画外音:当时宋昭公杵臼在位,已经三年。因在位期间信用小人,疏斥公族,以致国势日衰,与宋襄公之时相比,差之不可以里道计。又遭穆、襄之党作乱,司马公子卬被杀,司城荡意诸出奔于鲁,国内更乱。后赖司寇华御事多方调停,复请荡意诸归国,官复原职,国政方得粗定。华御事者,乃宋故太宰华督之孙也。

    宋昭公是日朝会,忽边邑来报:楚穆王会合诸侯于厥貉,顿兵不去,有窥宋之意。

    宋昭公惊问诸卿:我自襄公以来,与楚蛮乃为世仇,今强弱不敌,奈何?

    华御事:臣闻小不事大,国所以亡。今陈、郑、蔡三国皆都臣服于楚,所不得者惟有宋国,故其来伐,必也。为今之计,不如主公休待其来讨伐,先主动前往迎之。若待其见伐,然后请成,必然无济于事。

    宋昭公信以为然,乃率群臣前往厥貉迎谒楚王。又治田猎之具,请较猎于孟诸之薮。

    楚穆王大悦,于是不计前嫌,纳其请成为盟,约定次年孟春,猎于孟诸。同盟诸国见楚王喜悦,无不振奋。

    不觉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冬去春来,万木葱荣,百兽出蜇。

    楚王复合诸侯于孟诸之薮,陈侯自请为前队,宋公为右阵,郑伯为左阵,蔡侯为后队,簇拥楚穆王居于中军,共同出猎。

    合围良久,楚穆王驰入右师,赶逐群狐入窟,命宋公取燧熏之。

    宋公车中无燧,穆王大为扫兴。楚司马申无畏奏道:宋公侍奉盟主,不尽其责,其实当罚。但又身为诸侯,不可以加刑,请治其仆从怠慢之罪。

    楚穆王从之,乃叱命将宋公御者鞭挞三百,以儆诸侯。宋公当此,不由大惭。

    会猎已罢,楚王遂遣斗越椒行聘于齐、鲁,俨然以中原霸主自待。

    楚王会盟陈、蔡、郑、宋四国,北上争霸之事,迅速传至秦国雍都。周顷王四年,秦康公会集群臣,与众臣计议:令狐之恨,至今五年。今闻赵盾诛戮大臣,不修边政,陈蔡郑宋,皆都南向事楚,晋莫能禁,其弱可知。此时若不伐晋,更待何时?(本集完)

第三十九集 士会去秦

    周顷公四年,雍都秦宫。秦康公与众卿商议伐晋,以报向日令狐大败之仇。

    诸将闻言,皆都踊跃出班,齐声答道:敬请下令,臣等愿效死力!

    康公大喜,遂大阅车徒,分兵派将。乃使孟明视居守雍城,拜西乞术为大将,白乙丙副之,出车五百乘,浩浩荡荡,济河而东。

    晋国果然毫无边防,被秦军一攻之下,便克羁马,晋国边民大震。

    消息报到绛城,赵盾既惊且怒,急发三军亲征,出都应敌。

    传令官:此令!上卿赵盾自将中军。迁上军大夫荀林父为中军佐,以补先克之缺,用提弥明为车右。使郤缺代箕郑父为上军元帅,臾骈为上军佐。栾盾为下军元帅,补先蔑之缺,胥臣之子胥甲为佐,补先都之缺。韩子舆之子韩厥时为赵盾门客,命为司马。

    诸将:遵令,谢恩!

    当时赵盾之弟赵穿正当少年英雄,入营报号,自请以私属附于上军,赵盾许之。

    于是整顿三军,祭旗誓师。大军方出绛城,行不十里,忽有一乘华车自后驶来,一溜烟冲入中军,报说主帅忘携饮具,特此追送。

    司马韩厥上前阻住来车,怒道:乘车擅入军阵,便视作敌军,依法当斩!

    御者求告:此执政大夫之命,请司马网开一面!

    韩厥:某为司马,但知有军法,不知有执政大夫。

    于是下令,命斩御者,复毁其车。诸将见而大惊,急遣人报与主帅。

    赵盾乘车而至,下军佐胥甲进言:韩厥戮御毁车,不顾大帅栽培大恩,恐不可用。

    说罢,当即使人往召韩厥,前来伏罪认罚。韩厥既至,拜倒请罪。

    赵盾亲手扶起:事君者比而不党,子能执法如山,不负吾举,尔其勉之!

    韩厥拜谢起身,此后执法更严,三军无不肃然。

    十日之后,秦晋两军相遇,晋师扎营于河曲。赵盾率众将离营,登高远望,见对面秦师阵容整肃,营中杀气冲天,不由面有忧色。

    上军佐臾骈进言:秦师怀令狐之恨,蓄锐数年,今大举来犯,锋不可当。但彼军远来,利于速战,我军在本国境内拒敌,利于持久。若依小将之见,不如深沟高垒,固守勿战。待彼锐气消散,或粮尽退兵,我乘其弊击之,胜可万全。

    赵盾赞道:卿深谙兵法,大有先轸之风,可喜可贺。

    遂从其计,深沟高垒拒守。秦军数番求战不得,复又强攻,反而损兵折将,无可奈何。

    当时士会随征,献计于主帅:晋军坚壁不战,以老我师,其意甚明。将军可使轻兵诱其上军,伏而击之;上军既破,三军必溃。

    西乞术听从其策,便命白乙丙率车百乘,专往晋国上军营挑战。郤缺置之不理,谨依中军元帅之命,坚守不出。不料赵穿年轻恃勇,不待将令,便率私属百乘出迎。

    白乙丙见晋军出战,只接战三合,回车便走。

    赵穿孤军不敢穷追,自回营门,召唤军吏同出追敌。

    军吏道:主帅有令,只命坚守。

    赵穿怒道:鼠辈畏死,方献此固守不战之策,徒令天下诸侯耻笑,堕我先君两代伯业。别人惧秦,我赵穿不怕,今必独败秦军,待获胜归来之时,看彼等羞也不羞!

    遂凭一股鲁莽之气,回车复进,呼号众军道:尔等有志气者,便跟我来!

    三军因奉主帅严令,皆莫敢应。

    惟有下军副将胥甲,见状赞道:小将军既不惧死,我来助你!

    遂率家甲三百,兵车十乘出营,跟随赵穿绝尘而去。

    上军元帅郤缺妆报赵穿不听调度,轻出追敌,恐其有失,急使人报至中军大营。

    赵盾闻报大惊:狂夫不知天高地厚,敢以不足千人,往战数万秦军,必为敌擒。然我先父最喜此子,不可不救!

    乃传令三军,全部出营列阵,随赵穿追击,与秦军决战。

    当晋军出发之时,赵穿已驱车驰入秦壁。白乙丙回车接住交锋,互有杀伤,不分胜负。西乞术见赵穿中计,方欲下令上前夹攻,忽见对面尘头大起,晋国三军齐至,势若天崩地裂。西乞术见晋军势大,急命唤回白乙丙,鸣金收军,闭垒固守。

    赵穿欲侍勇破垒,秦军矢石俱下,徒损士兵,不得近前。于是只得撤回,来见兄长赵盾道:三军即发,因何不攻其垒,趁此破敌?

    赵盾不悦:汝既自请从征,乃不知军纪森严?擅自出兵,破我大计,便是斩罪。况秦为大国,岂可轻敌?速回营垒,当与诸将商议,以计破之。

    赵穿不敢违拗,只得听命,随三军回营,路上却对胥甲嘻笑道:两军相遇,勇者胜。我兄从未带兵,却倒学会先轸兵法,只知用计,却不令我为将者气煞!

    胥甲亦笑,只以好言相劝。

    赵盾收兵回营,坐犹未定,人报秦将西乞术差人来下战书。赵盾命入,见其书略曰:

    若不敢战,当让伯位于秦!

    赵盾览罢微笑,背书四字:谨如君命!

    于是掷笔于地,发遣来使回去。

    臾骈进言:大帅观书微笑,必识破其计也!

    赵盾不答反问:卿谓何计?

    臾骈道:来使眼神彷徨不宁,此书是以进为退,秦师必遁。若我伏兵击之,必获全胜。

    赵盾赞道:便依卿策!

    二人正在帐中计议,未料胥甲在帐外得闻,乃归营告于赵穿,说元帅欲伏击秦军。赵穿大喜,遂聚本部兵马,高声传令:三更造饭,四更贯甲戎车,五鼓往河口埋伏,截杀秦军!

    赵穿当众大喊大叫,未料营外却有秦军谍报,闻言抽身隐遁,急驰回报。

    西乞术大惊,议与诸将:晋帅识破我计,欲趁我还师时全军来追,其将奈何?

    士会再次献计:将军可将计就计,命令即刻拔营,引全师连夜遁走,奇袭瑕邑。彼城处于边境,必然无备,我夺而有之,便可由此西出桃林塞,还归秦国也。

    西乞术:先生之计,真是神鬼莫测。

    士会:小可末技,不劳元帅谬赞。

    次日天明,赵穿引军来至河曲,眼见秦营已平空消失,便如人间蒸发。若非满地所遗一片冷灰热灶,便疑眼前所见非真,如梦似幻。

    赵穿正在发呆,只听背后人喊马嘶,回头看时,却是父亲赵盾引领三军皆至。

    赵盾见此情景,便知机谋已泄,秦军远遁,只得班师回国。上殿拜见灵公,详述军情已毕,还至帅府,乃奖功罚罪,究治泄漏军情之过。命将赵穿为质,发去郑国;胥甲削去官爵,逐去卫国安置。为表示不忘胥臣之功,复用胥甲之子胥克为下军佐。

    为拒秦师再次入境,赵盾重新安排边将,使大夫詹嘉引军居于瑕邑,以守桃林之塞。

    诸事处置已毕,臾骈复进言道:秦军敢于直入我境,是因有士会在秦,为其策划。我欲高枕而卧,须聚六卿,计议取回士会方可。

    赵盾深以为然,乃集郤缺、栾盾、荀林父、臾骈、胥克,商议诱骗士会回晋之计。

    郤缺:士会顺柔多智,且奔秦并非其罪。欲除秦害,先去其助,召请士会回国是也,不可图害其性命。但士会前番献计,使秦军侵入我境,必然惧罪而不敢归。需用间谍至秦,说以必免其罪,并许其官复原职,如此方可。

    赵盾:此事却难。士会正被秦侯宠信,无计可近之,如此奈何?

    臾骈:若六卿肯允士会归国,不加问罪,则末将荐举一人,必劝士会来归。

    六卿齐问:所荐何人?

    臾骈答道:乃勋臣魏犨从子,魏寿馀是也。

    赵盾闻此,恍然大悟:卿若不言,我几忘之矣。寿馀前曾献计诈降之计,我谓时机未至,因此不及施行。既是如此,便烦卿往魏国一行,见寿馀致我之意,商议妥当回报。

    臾骈领命,便离绛都,驱车至魏,见魏寿馀,传达主帅之意。魏寿馀因与臾骈交厚,当即说以计策,请臾骈还报,然后即行其计。

    忽一日,魏寿馀与群僚议事,乃佯作不愤,当众言道:我父魏犨,当初与狐偃兄弟、赵衰、先轸、胥臣等,随同先君文公,流亡诸侯之国一十九年,力保文公归晋复位,有大功于国。今晋侯重置六卿,狐、赵、先、胥后人皆得重用,惟我却被赵盾排斥,不能为卿。同为功臣之后,晋侯对我魏氏何其不公耶?某实不服,不如背晋投秦!

    群僚闻此,俱都愕然,不敢回言。魏寿馀越说越怒,于是便遣心腹四出,鼓动魏人造乱,同时遣使潜往秦国,联络士会,求其向秦侯借兵,来援魏邑。消息传至绛都,赵盾故作怒不可遏,当即扣押魏寿馀妻子儿女,押入帅府软禁;一面点将发兵,前至魏地平叛。

    心腹还报魏寿馀,说魏人虽经再三鼓动,但不肯背晋,反欲发动暴乱,擒君献功。

    魏寿馀听罢,故作大惊。又闻赵盾引领晋师将至,只得带领随从,逃往秦国。

    来到雍都,于是求见秦侯,力陈赵盾对己族不公,请举魏地以降,并入秦国。秦康公自然深知晋国六卿之间矛盾,当下深信不疑,悦而应之。

    当时士会亦在朝堂,相邻魏寿馀而坐。正欲长跪而起说话,寿馀轻蹑其足,士会已明其意,只作不解,却也就此复归原坐,不再发言。

    大夫绕朝向称多智,素与士会同事,早已暗中识破其中奥妙,乃离席上前,向秦侯进言道:主公不可轻信寿馀之言。其若真心来降,岂能空身前来,不带家眷,其中莫非有诈?想必是苦肉之计,要赚士会归晋,主公不可许之。

    魏寿馀心中暗惊,却故作冷笑道:大夫说得好不轻松。某之家眷皆在绛都,已被赵盾囚禁,此事晋国尽人皆知。某若救家眷复来,恐不得渡河,便为赵盾所擒矣!

    秦康公被魏城巨利所诱,遂调解道:绕大夫因贤卿初来,不知底细,以诈语试探,贤卿又何必在意?寡人信你投秦是实,来日便可发兵。

    于是不听绕朝之谏,乃使魏寿馀为向导,亲率大军东进,驻于河西,与魏城隔河相望。寿馀奏道:今若渡河强攻,则赵盾必遣三军以御,胜负未可知也。魏地诸官,大半乃为士蒍旧部家臣,主公若使其孙士会与臣前往劝降,则不需一戈一戟,可尽得魏地。

    秦康公信以为然,便命士会,随寿馀前去。

    士会固辞道:臣逃亡之人,向为晋人所恨。且赵盾为人狠毒,若使心腹伏于魏城,就此留臣于晋,不肯释还,则臣之妻子在秦,亦必被主公所诛。如此非但微臣家破人亡,主公亦被不仁之名,悔之何及!

    秦康公道:贤卿勿忧。寡人与卿指河立誓,若晋人留卿,必还卿妻子,绝不食言。

    士会再辞,康公不许。于是只得拜谢,乃与寿馀同出,牵马下河上船。

    绕朝随三五个大夫送至河岸,将自己手中马鞭送给士会,扫视魏寿馀一眼,笑道:我计不为秦侯所纳,兄长得以归晋,于晋为幸,于秦则必为祸。你我相处数载,可谓平生相得,今将此策赠兄,望于途中快马加鞭,复回故土。臾骈施计,寿馀诈降,无非只为我兄一人而已。兄之身价,重敌二国,可谓前无古人。

    士会逊谢,恭敬接过马鞭。

    绕朝又向寿馀拱手作别,笑道:大夫此计,只可骗得庸夫,难欺智者。秦国并非无人,只逢我计,不被国君采用而已。

    寿馀还揖登舟,并不作答。

    寿馀与士会由是渡过黄河,入于魏都。魏人闻说士会归晋,无不欢呼踊跃,皆闭城以拒秦军,不复再言归降之事。

    秦康公闻报,以为魏人言而无信,果然扣留士会,只得还师雍城。

    绕朝请以士会家属为质,寄书迫其归秦。康公不悦:士会临去,便与寡人立有誓言在先。昔宋襄公宁肯战死,亦不鼓不成列,况我乃大国之君,岂肯失信于大夫,且违河神乎?

    由此不但不听绕朝之计,反而立命送还士会妻子儿女,使其归魏。士会重与妻子相会,被寿馀护送至绛都,赵盾率举国大夫降阶相迎,俱都悲喜交加。

    晋灵公在宫中设宴以待,因纳赵盾之奏,封士会于范邑。

    画外音:自此以后,士会家族后人便以封邑为姓,别称范氏。士会死后,因谥号为武,故又被称为范武子。且又曾被封随国,故亦史称随武子。因秦康公只送士会妻子还晋,另有族人留在秦国,自此便称刘氏,意味是被士氏所遗留分支。

    镜头闪回速进。

    周顷王四年,郕伯病卒,国内大夫舍弃太子姬朱儒,另立郕伯别子为君。

    姬朱儒乃举其封邑夫锺(山东宁阳西北)降鲁,并将国宝邽玉以献。

    画外音:郕国是为周成王东征之后所封,始祖便是周文王之子叔武,国都在今宁阳,位居伯爵。因夹在齐、鲁两个大国之间,常为附庸,在两国之间摇摆求生。太子朱儒奔鲁,哀告国中之变。鲁文公大怒,遂出兵伐郕,终助太子复位,于是郕国成为鲁国附庸。其后未久,郕君被降为大夫,郕地亦成为鲁大夫孟孙氏采邑;朱儒及其子孙空有郕君之名,反而受制于孟孙氏。直到二百年后,齐国陷郕,郕君失国。

    亦在顷王四年,乃是楚穆王十一年。是年春,楚令尹大孙伯去世,命成嘉继任令尹。

    至夏,淮南群舒叛楚,楚穆王遂命成嘉为帅,起兵讨伐。

    成嘉引兵而出,只数月内便将群舒各个击破,终掳舒君偃平,舒国就此灭亡。

    画外音:早在春秋初期,江淮一带便有舒国,其下复有舒庸、舒蓼、舒鸠、舒龙、舒鲍、舒龚等小国,皆为武王灭商后分封皋陶后裔时所建,故而号称“群舒”。如今既被楚军灭国,群舒公族就以原国名为氏,称为舒氏。

    同年,楚军乘胜又围巢国,取成以归。

    画外音:巢国最为古老,相传是有巢氏先民茹毛饮血,最早开发巢湖流域而建,夏代之前便已形成。渐随氏族兴旺壮大,沿长江北岸东西蔓延,并往大别山麓发展。经此一战,便为楚国附庸。楚穆王自从灭舒降巢,便使楚国势力进步向江淮地区发展,为此后争霸中原打下雄厚基础。楚穆王虽然在位不久,但自其即位之后,先灭六、蓼二国,继而迁都上郢;其后攻打郑国,迫其请和,又占陈国壶丘。遣使访鲁,与中原诸国成盟;复平定斗宜西、仲归叛乱,安定国政。终灭群舒,伐宗降巢,剑指江淮。作为中国史上首位弑父篡位君主,楚穆王商臣虽然大悖人伦天理,但却励精图治,颇有作为,故得后世史家原谅。

    越明年,楚穆王芈商臣病卒,共在位十二年;子芈侣嗣位,是为楚庄王。

    与此同年,陈共公妫朔病卒,共在位一十八年。太子妫平国嗣位,是为陈灵公。

    此年周顷王姬壬臣驾崩,计在位六年。顷王既死,国中公卿争权夺利,各欲争立自己所亲王子,故未向诸侯颁发讣告。

    但洛阳王城之中,自有诸侯细作,天子驾崩消息随即不胫而走。晋国正卿赵盾闻说天子驾崩,预料周室公卿将要生乱,遂奏请晋灵公同意,率领战车八百乘,直入洛阳王城,以武力拥立太子姬班即位,是为周匡王。

    新天子登基,因叙拥立大功,复封晋侯为伯,并赐代天子征伐之权。赵盾便趁此机,代表晋灵侯,传檄宋公、卫侯、蔡侯、陈侯、郑伯、许男、曹伯,会盟于扈。此番会盟诸侯,赵盾首创执政大夫与诸国君主共盟先例,亦为权臣揽政发端。鲁国后至,遂另举新城之会;因齐国不来参与会盟,赵盾于是便与诸侯共谋,将欲举兵伐之。

    镜头闪回,再说齐国。

    原来齐国不与诸侯之会,并非故意与晋伯相抗,而是有其原因。

    正当扈盟之时,齐昭公姜潘病卒,共在位二十年,遗命太子姜舍嗣位。

    公子商人不服,发动宫变,弑杀姜舍,夺嗣自立,是为齐懿公。

    姜商人者,乃是齐昭公姜潘之弟,齐桓公之子。

    当桓公在世之时,姜商人曾与大夫邴原争夺田邑之界,诉告于朝,齐桓公委托仲父决断此案。管仲经过公正审理,以为商人理屈,便将田邑断归邴氏,商人由此衔恨于心。

    齐桓公去世之后,五公子无亏、姜元、姜雍、姜潘、姜商人争立相攻,国内大乱。竖刁、易牙拥立无亏,最后在国、高两家国公相助下正位为君,其是为五子夺位。

    今番姜商人弑侄自立,自父亲桓公死后至今,足足经过三十年漫长等待,终于成功。

    商人即位为齐懿公,由是志得意满之余,复又勾起前仇旧恨,必要一一报之,方觉快意恩仇。于是下令,尽夺邴氏之田归公,复掘邴原之尸出坟,施以刖刑;又恨管仲当初身为判官,不偏袒自己,再命削其子孙封邑。

    满朝公卿见此,无不惊怖愤怒。

    懿公报仇已毕,便求享乐。谓宫中诸妃不能足欲,见参乘阎职之妻貌美,夺为己有。

    齐懿公夺位成功,国内始宁,便闻报说,晋、宋、鲁、陈、卫、郑、许、曹会盟于新城,将要问罪于齐。懿公大惊,急遣使节前往致贺,并以齐国昭公大丧为由,向伯主晋国执政正卿赵盾告罪,再三解释,并以厚币贿赂。

    赵盾查访是实,因释齐国之罪;复听信鲁侯谄言,引诸侯转攻邾国。

    邾国亦是适逢新君即位,国君名曰曹貜且,生母乃为齐昭公之女。闻说诸侯来伐,便遣诸卿出城纳款,并且质询执政盟主赵盾:我寡君有何罪,晋伯主诸侯来伐?

    赵盾:曹貜且得位不正,应即立者,公子曹捷菑也。貜且若愿让位,我便退兵。

    邾卿:公子曹貜且,生母是齐侯之女,身为先君正妻,身份高贵,是为嫡子。诸公子中,其年又最长,是为长子。则依周制,有嫡立嫡,无嫡立长,皆无所违。邾国何罪之有?

    赵盾闻此,不由张口结舌,无言以对。因瞪视鲁侯一眼,只得罢兵,诸侯解散而归。

    周匡王元年,蔡庄侯甲午病卒,在位三十四年;子姬申嗣位,是为蔡文侯。

    晋正卿赵盾因蔡国不与新城之盟,派大将郤缺率上下二军攻伐,陷其首都。蔡侯乞降求和,晋军始还。

    周匡王二年,楚国遇灾大饥,附属群蛮及庸国(湖北竹山)、麇国(陕西白河)、百濮(湖南洞庭湖以西)皆叛。楚庄王新继王位,欲迁都坂高(湖北襄樊)避灾躲难,大夫蒍贾极力谏阻,并联络秦、巴二国,请庄王亲征鄂西。

    楚庄王从奏,乃亲自率兵出征,先将百濮各个击破,并克庸国都城上庸。麇国之军孤掌难鸣,随后亦被消灭。楚庄王由此先声夺人,令中原诸侯皆都刮目相看。

    此时宋昭公杵臼在位七年,因为政凶暴不仁,便被襄公滋甫夫人王姬所算,遣人杀于孟诸之薮,更立昭公庶弟子鲍为君,是为宋文公。

    无独有偶,晋灵公姬夷皋虽然年少,亦行暴虐,荒淫无道。

    乃对国人课以重税,厚敛以供其奢侈,并以彩绘漆雕宫墙。

    又在京城内造九层高台,自立台上,用弹弓射击行人,观其躲避弹丸取乐。

    又因熊掌没有炖烂,就杀厨师,将尸体装到筐内,命宫女抬出内宫弃之。

    宫女经过朝堂前廊,被正卿赵盾及大夫士会遇到,见筐中露出死人之手,拦而问之,宫女不敢隐瞒,只得说出厨师被杀原因。

    赵盾怒道:未料国君小小年纪,竟淫暴至此!恨昔日不立子雍,被襄夫人所误!

    便欲入宫进谏。士会阻止道:主公年纪虽小,但刚愎自用至极,向来不听人谏。若大人进谏不听,则国中再无人敢入谏矣。请使在下先入,君不肯纳,大人复入劝谏可也。

    赵盾许之,士会于是入宫。刚行至檐下,晋灵公抬头看到,立知其来意,便道:寡人已知错矣,大夫无需进谏。

    士会:人孰无过?知过能改,善莫大焉。主公果能弥补过失,君位必固,永不会失。

    晋灵公起身答礼,连连称是,再次认错,誓允改正。

    士会再拜而出,以灵公之语告知正卿,赵盾亦喜。但数日之后便即发现,灵公非但不改前过,反而得寸进尺,愈加昏暴,较士会入谏之前,有过之而无不及。

    赵盾由此亲自入宫,多次劝谏,渐至言辞激烈,当众不留情面。晋灵公因此反感至极,每待赵盾出宫,便在其背后戟指骂道:不杀此老贼,孤不得安!

    不仅是口头泄愤,竟然立即付诸行动。晋灵公于是遍寻京都,购得勇士鉏麑,召进宫来,赏以重金,命其夜间前往赵府行刺。

    鉏麑乃是江湖游侠,久在绛都,深知赵盾为人,既受晋灵公所托,因夜至赵宅,立其府门之外,仰天叹道:赵氏世代仕晋,今执政正卿又忠君爱民,杀之何忍?但为士者,既受君主之托,又岂可违命?

    徘徊半夜,见天色将晓,左右为难,因咬牙横心,撞树而死。

    晋灵公闻报大怒,不肯罢休,又借赏功为名,召执政入宫赐宴。并吩咐暗于壁间埋伏甲士,命以摔爵为号,突出于席间杀之。

    赵盾接诏,以为前番劝谏生效,不疑有他,欣然入宫赴宴。当时提弥明为车右,护送元帅入宫,止于宫外守候。因去如厕,回来时偶视宫门之内,见有甲士暗伏廊下,日照利刃,反光刺目。提弥明于是大惊,乃闯宫而入,直趋席间。

    赵盾:咄!我与国君议事,子不奉召唤,焉敢无礼闯宫?

    提弥明:非是下人无礼。大人身为臣子,奉侍君主赐宴,酒过三爵不辞,方是为非礼也。

    一边说着,一边连使眼色,乃上前伸手腋下,强扶主帅以出。

    灵公大怒,欲出甲士不及,急命放开庭中恶狗,随后追咬。

    赵盾这才知道灵公早就安排毒计,提弥明是忠心救主。于是疾步奔向宫门,并对守宫侍卫冷笑道:大国之君,弃人而用犬,虽猛何用!

    侍卫慑于正卿威势,纷纷闪开道路,不敢拦阻。提弥明殿后,退出宫门,一边斗那恶犬,一边呼喝车左及家仆,速扶元帅上车,急驰归府。

    未料便在回头呼唤车左之际,被那恶犬纵跃扑上,张口咬住小腿,由此脱身不得。

    提弥明大呼挥剑,将那恶狗杀死;但只稍作耽搁,宫中甲士已经追至,围裹上来,乱刃齐下。可叹提弥明如此一员猛将,竟因一条恶狗拦路,便被士兵砍为肉泥。

    赵盾回府,派人抢回提弥明尸体,送至郊外厚葬。由此再不入宫,君臣交恶。

    镜头转换,按下晋卿,复说齐侯。

    齐太子姜舍被其叔所杀,生母昭姬是为鲁国之女,心痛儿子死于非命,日夜悲啼。

    齐懿公恶之,遂命幽于冷宫,禁其自由。

    昭姬恐被见害,乃贿赂宫人,使通信于鲁,求鲁侯设法相救。

    鲁文公得书,却畏齐国之强,不敢亲自出面,便命大夫东门遂如周,告于匡王,欲借天子恩宠,求下诏旨于齐侯,使释放昭姬之囚。

    周匡王闻鲁使之奏,大起怜悯之心,遂命大夫单伯前往齐国,谓齐懿公道:卿既杀其子,焉有复用其母者?何不纵之还鲁,以明齐国之宽德!

    懿公极其忌讳弑侄夺位之事,闻而面颊发赤,恨恨无语。乃命设宴款待天使,却暗令将昭姬迁于别宫,自于席间向单伯解释道:寡君对国母长嫂,未敢简慢,恭奉有加;未知是何人向天子进谄,陷小侯于不忠不义。今承天子降谕,欲使寡嫂还鲁,臣敢不承顺?但我叔嫂不宜相见,大夫可以天使名义见之,亲传天子旨意。

    单伯只道是齐侯看在天子面上,已作让步,故此不疑是计,欣然应诺。来日沐浴更衣,驾车随入宫,谒见昭姬,并传天子旨意。

    昭姬垂涕谢恩,诚恐夜长梦多,再生他变,便请天使稍待,自己收拾行囊车驾,欲随单伯出宫,就此去齐奔鲁。

    便在忙乱之时,不料齐懿公引领侍卫闯入房中,大喝道:单伯虽系天使,但身为男子,如何擅入诸侯国内宫,私会国母?既无苟且之事,亦是违礼大逆。与我将此男女执下,分置两处,寡人将讼之天子,请旨裁度!

    单伯知道中计,至此一言不发。

    齐懿公遂囚禁天使单伯及寡嫂昭姬,并命兴兵伐鲁。

    鲁文公闻说齐侯非但不释昭姬,反囚天使,发兵来伐,不由惊怒交迸。因知再找天子也不济事,便使上卿季孙行父急奔绛城,向晋国执政正卿赵盾告急,请行伯主之权伐齐。

    赵盾闻报亦怒,遂以灵公名义,会合宋、卫、蔡、陈、郑、曹、许八国诸侯,聚于扈地,再次商议伐齐。齐懿公至此方知害怕,不敢与诸侯硬抗,遂即转变风色,遣使纳重赂与晋;立即释放单伯之囚,并派兵亲送昭姬还鲁,又向鲁文公小心陪罪,好话说尽。

    鲁文公亦不敢十分得罪齐国,便复寄书盟主晋伯,又向正卿赵盾为齐懿公说情,请求宽免其罪。赵盾挣足面子,遂应其请,遣散诸侯,使各归本国。

    鲁文公闻说诸侯撤退,即使公子遂至齐求和,齐鲁就此重归于好。

    宋昭公参与联军伐齐归来,日以田猎为乐。因与公子卬、公孙孔叔、公孙钟离相善,故惟三人之言是听,不任六卿,疏远公族,怠弃民事。

    司马乐豫知道宋国不久必乱,遂以其官让于公子卬,自求致仕还家。司城公孙寿亦告老致政,昭公一概不加挽留,即用其子荡意诸为司城。

    当时宋襄夫人王姬尚在,乃是昭公祖母。因爱昭公庶弟公子鲍,又见昭公为政昏乱,不任六卿,遂欲废昭公,而改立公子鲍。于是暗地指使襄、穆二族诸大夫作乱,并杀公子卬、公孙钟离二人于朝门,荡意诸惧而奔鲁。

    公子鲍见国内被祖母因爱致乱,急出面连同诸卿,与二族讲和,不究擅杀之事,复召荡意诸归国,官复原位,宋乱暂息。

    昭公七年,宋国岁饥,公子鲍尽出自家仓廪之粟济贫;又敬老尊贤,凡国中年七十以上,月致粟帛,使人慰问。其有才艺者皆收致门下,厚糈管待。

    昭公八年,宋国大饥未止,公子鲍竭其仓廪,不敷施舍。祖母襄夫人心疼孙儿,复尽出宫中之藏,以助其施舍济民。由是举国之民,无不颂扬公子鲍之仁,人人愿得公子鲍为君。公子鲍情知民心已归,遂密告襄夫人,欲趁此谋弑昭公。

    襄夫人从之,并与孙儿密谋:杵臼好猎,不顾饥荒,不恤国人生死。只待其引兵出于京都,猎于孟诸之薮时,可使公子须闭门以拒,孙儿发动国人攻之,必无不克。

    未料祖孙定计,却被宫人听闻,急报司城。

    荡意诸闻是襄夫人之谋,不敢明言,只提醒昭公道:今连岁大饥,主公不可再出城田猎,恐失民心。

    宋昭公闻听荡意诸谏劝,不耐烦道:“因国内大饥,寡人更应不时出猎,大获禽兽,以充众卿之食。卿以此谏,岂不狂悖!

    荡意诸闻此,只得半露实情,旁敲侧击道:臣忧宋国之危,不在官民之饥,而在于宫墙之内也。主公必要出猎,恐不能返。

    昭公虽然暴虐,但却机智过人,早已听出其言外之意,点头说道:彼若为逆,早晚必发。我虽在国中,其能免乎?

    乃召右师华元、左师公孙友上殿,命二人带兵用心居守国都,严防国人为乱。又命尽搜府库财宝,以车载之,密藏军中,率军出城,望孟诸进发。

    宋昭公出城未久,襄夫人便遣人往召众卿诸孙,说有要事,令皆入宫商议。众卿诸孙闻召而至,襄夫人立命将华元、公孙友留于宫中,夺其兵符将令,付予公子须,使其率兵闭门守城,严防出入。又命司马华耦持太夫人私玺符节,宣谕军中将士。

    华耦:奉襄夫人懿命,杵臼无道,今废除之,扶立公子鲍为君。

    都中将士闻听此令,皆都踊跃答道:废暴立贤,我等无不从命!

    国人闻之,亦无不乐从。于是皆拥公子鲍为君,同心守城,以防昭公回师。

    司城荡意诸见城中果然生变,急驰出城,追及昭公队伍,将其事变以告。

    宋昭公:悔不听贤卿之言。然事已至此,复将奈何?

    荡意诸:主公手中有兵,国库财帛亦尽在营中,可出奔他国,再图后举。

    宋昭公:上自祖母,下及国人,无不与寡人为仇,则诸侯谁肯容纳我?与其客死他国,我宁死于故乡耳!

    乃下令停车治餐,使众军饱食。又对左右众将道:今日之变,罪在寡人,与汝等无干。今当永别,无以为赠,国中宝玉俱都在此,分赐尔等,各自逃生可也!

    左右闻听此言,皆都哀泣跪奏:请主公先行,我等殿后。倘有追兵,愿拼死一战。

    昭公下泪:战之不胜,徒杀身无益。且死者皆我宋人,寡人何忍!

    君臣正说话间,忽见远处尘头大起,马蹄动地,一支人马如风似箭,自都城方向奔至。

    荡意都登车望其旗号,复下车奏道:是华耦率众出城,追杀主公来也。

    未待昭公起身登车,华耦率兵已至,团团围住,向众军高声喝道:奉襄夫人及新君之命,单诛无道昏君,不关众人之事。凡弃械归降者,免究其罪。

    连呼三次,昭公左右皆都奔散,惟荡意诸及数十心腹家兵,持戈立于昭公之侧。

    华耦对荡意诸道:民心向背,至此昭然。且襄夫人之命,公独不闻乎?

    荡意诸:某为人臣,只知有今日主公,不知有先君遗孀!

    华耦不与其纠缠,操戈直逼昭公。

    荡意诸以身相蔽,挺剑格斗,不肯后退半步。

    华耦尚有不忍,众军道:似此愚顽,留之何用!

    于是挺戈齐上,先杀意诸,后杀昭公。

    华耦叹息数声,命将荡意诸及昭公就地掩埋,引军回报。

    襄夫人闻昭公已死,遂命右师华元、左师公孙友等拥立公子鲍为君,是为宋文公。众卿朝贺已毕,文公赐宴,华耦醉而归府,当夜患心疼病终,有人谓是弑君之报。

    文公嘉悯荡意诸之忠,乃用其弟荡虺为司马,以代华耦。又命同母弟公子须为司城,以补荡意诸之缺。宋国之乱,就此止歇。

    宋国之乱闻于晋国,赵盾乃以弑君之罪,命荀林父为将,合卫、陈、郑之师伐宋。宋文公闻晋师来伐,急敛金帛数车,为犒军之礼,使右师华元前至联军大营,备陈昭公之暴,国人愿戴公子鲍之情,求和约成。荀林父受贿,遂与华元约盟,定文公君位而还。

    郑穆公叹道:晋惟赂是贪,不能复伯诸侯矣。不如弃晋从楚,可以自安。

    乃遣人通款于楚王,复又背晋向楚。

    周匡王四年,鲁文公姬兴卒,嫡子姬恶嗣位,但被大夫襄仲杀之,复立文公庶子姬倭,是为鲁宣公,鲁国第二十任君主。欲知其事如何,且看下集。(本集完)

第四十集 赵盾之危

    齐懿公四年,夏五月,齐都临淄。艳阳在天,烈日熏蒸。

    齐懿公难耐宫中闷热,欲往西南门申池避暑,乃命邴歜御车,阎职骖乘。

    近臣私下谏止道:主公不可使邴歜御车,阎职骖乘。

    齐懿公:却是为何?

    近臣:主公前曾刖邴歜之父,又纳阎职之妻,而皆命侍于身侧,岂非取乱之道乎?

    齐懿公:卿忠君之情,甚堪嘉慰。但卿未知,人生在世,皆贪富贵而忘亲情。我虽刖其父夺其妻,而予以富贵,彼岂敢反我?

    于是不听近臣劝谏,仍命二人驾车出城,畅游于申池。

    君臣至于申池,懿公酒醉苦热,命取绣榻,置于竹林密处,卧而乘凉。

    邴歜与阎职也都喝醉,共浴于申池,互相戏谑。邴歜乘醉折竹,击中阎职面额。

    阎职负痛,骂道:断足子!

    邴歜回敬道:夺妻者!

    彼此互骂一回,忽然同时羞愧难当,遥望竹林,便对齐懿公仇恨突发,不可遏制。

    邴歜见左右无人,知是侍卫及宫女皆都害热,各去乘凉,乃一时胆大,恶从心头起,便与阎职议道:今仇人醉卧竹林之中,从游者惟有你我。天遣报复之机,兄谓如何?

    阎职道:公报刖父之仇,吾报夺妻之恨,有何不可?

    二人意决,遂出水池着衣,蹑手蹑脚,进入竹林。

    只见竹林之内,凉亭之中,齐懿公袒胸露乳,正在熟睡,只有蝉噪,内侍皆无。

    邴歜见此,便顺手折断一根竹枝,以刀削之,利如钢针。

    阎职问道:子削竹针何为?

    邴歜答道:兄扼其喉,休使发声;某以此竹钉入其百会要穴,其不死何为?则竹针埋藏头发之内,毫无外伤,更不见血。侍卫见之,只说醉酒而死,神鬼莫能察也。

    阎职赞道:果然妙计!

    于是上前俯身,死死扣住懿公咽喉。

    齐懿公猛醒,正待挣扎叫人,邴歜早置竹针于懿公顶心,复取硬石在手,只一下便将竹针砸入百会要穴。于是直没针尾,滴血不出,懿公无声无息而亡,竟不知死于何人之手。

    邴、阎二人行凶已罢,复又走出竹林,还入池中相互戏水,若无其事。

    直到夕阳西下,日色将晚,忽闻竹林中传来内侍叫声,惊怖异常。邴、阎二人这才出水披衣,跑入竹林,问何事惊叫。内侍指向懿公尸体,语不成声。

    内侍:你二人来看。主公未知何故驾薨,身体已冷矣!

    二人故作不信,一探鼻息,一摸脉门。然后大放悲声,伏尸痛哭,如丧考妣。

    内侍不疑他故,只道国君醉死,于是唤集侍卫、宫人,与众人舆尸回城,报与众卿大夫。上卿高倾、国归父聚集群臣商议,便请公子元即位为君,是为齐惠公。

    邴歜与阎职拜贺新君已罢,因心中有鬼,恐日久事泄,略作商议,便以大车尽装家资,再以骈车各载妻子,先出城往南缓行,不使人知;二人却依旧上殿侍君,不动声色。

    数日之后,齐惠公率众卿为懿公送葬,邴、阎二人御车随行。待众卿正行大葬之礼,无暇他顾之际,二人悄悄驾车驶离,日夜兼程向南,与家人会合,逃往楚国而去。

    画外音:至齐懿公被杀,惠公即位,齐国五公子争位之乱,到此终告结束。当初晋献公死后,便因诸子争斗以至动乱,几达二十年之久。齐国在桓公死后,同样出现诸子争斗,其国之乱比晋国骊姬之乱还长,实是历史重复,骇人听闻。齐国由盛转衰,霸主地位一去不返,原因便在于此。亦由此而起,导致齐国君弱臣强,大夫主政。齐国霸业既止,此后便进入晋楚争霸、秦国东进时期。齐桓公“九合诸侯,一匡天下”辉煌,已成往事如烟。

    镜头转换,按下齐国,复说鲁国。

    鲁文公薨逝,宣公姬恶即位,三家大夫交相为政,被称为“三桓”。

    三桓者,乃是孟孙氏公孙敖,生子长曰谷,次曰难;叔孙氏公孙兹,生子曰叔仲彭生,又称叔孙得臣,为世子太傅;季孙氏季无佚,乃季友之子,生子名行父,又称季文子。

    三桓之外,又有鲁庄公庶子公子遂,亦曰仲遂,因居住曲阜东门里,故称东门遂。与公孙敖为从兄弟,季孙行父乃为子侄一辈。与三桓一同用事,分揽朝政。

    镜头闪回。当文公在世之时,公孙敖娶莒国公族之女戴己、声己姊妹为妻,戴己生谷,声己生难。戴己病卒,公孙敖复欲聘莒国己氏之女,莒人因声己尚在,因此不允。

    公孙敖垂涎己氏美貌,恋恋不舍,便遣使至莒,诈言道:我弟仲遂尚未娶妻,可与其纳聘己氏之女乎?

    莒人信以为实,由此许之。公孙敖于是亲至莒国修聘,声方替从弟仲遂迎女归鲁。归途之中,因见己氏容貌绝美,是夜竟与其同宿,自娶归家。

    仲遂闻说兄奸弟妻,因而大怒,欲起家兵攻打公孙敖。叔仲彭生苦苦相劝,复请鲁文公出面,迫令公孙敖退还己氏于莒国,以释仲遂之怒。

    公孙敖虽然依言将己氏退回娘家,但常怀思念,不能释怀。次年,公孙敖奉命前往洛阳王城,奔襄王之丧;回途之时,竟趁机私往莒国,与己氏相聚,不复归鲁。

    鲁文公闻此,亦不追究,遂使其子孟孙谷袭父之爵,主祀孟氏一门。

    其后未久,公孙敖思归故国,便使长子孟孙谷转请族长,请还曲阜。

    东门仲遂道:无入朝,无与国政,无携己氏,方可归。

    公孙敖闻此三个条件,满口许之,此后归鲁三年,果然闭户不出。到第四年上,公孙敖忽又渴念己氏,便尽搜家中宝货金帛,复往莒国,再与己氏团聚,此后再不归鲁。

    再过一年,孟孙谷不幸病故,死在其父公孙敖前头。遗下一子,名唤仲孙蔑。因其年纪尚幼,尚不能撑持家业,鲁侯乃立子谷异母弟孟孙难为卿,以主孟孙氏之祀。其后未几,莒女己氏病卒,公孙敖复思归鲁,但行至齐国,便即患病,死于堂阜。

    孟孙难将父归丧,葬于鲁国祖茔,自此不问政事,打算只待兄子仲蔑长大成人,便以卿位让之。当时三桓之中,季孙行父身为晚辈,每事不敢自专;而彭生仁厚,故此仲遂、得臣二人当权用事。

    敬嬴欲其子姬倭为嗣,乃重赂仲遂道:若使倭得为君,鲁国之政,当与子共之!

    仲遂应允,暗道:叔仲彭生乃太子师,必不肯与我同谋。叔孙得臣性贪,可以利动之。

    便以敬嬴贿金分赠叔孙,并转述嬴氏之托。得臣既受其贿,便与仲遂同谋夺嗣。

    闪回结束。鲁文公薨逝,世子姬恶即位,各国遣使吊问。

    齐惠公姜元遣人至鲁,会同文公之葬。鲁人谢之,事毕商议答礼。

    仲遂在葬礼上见到齐国使者,忽思一计,便谓叔孙得臣道:齐、鲁世代交好,因孝公结怨,遂为仇敌。今齐侯公子元新立,先遣人来会葬我先君,此修好之意也。我可往谢,乘此机会结齐为援,以立公子倭,不亦可乎!

    叔孙得臣鼓掌答道:善哉,我当同行。

    于是二人便向公子恶自请为使,至齐国拜贺新君惠公即位,并谢会葬之情。

    姬恶刚刚即位,不好拒绝,于是准其所请。仲遂与得臣遂赍重礼,至临淄回聘。

    齐惠公见鲁国二卿并至,甚为欣悦,遂于殿中赐宴,并问鲁国新君何以名恶。

    仲遂见问,便乘机进谮道:因其出生之时,太史占言不得享国,先寡君故取恶为名,以为厌胜。亦因此故,不喜此子。

    齐惠公奇道:既云不得享国,又未得先君喜爱,则何必立为太子,承嗣君位?莫非再无其他公子,可托以国?

    仲遂答道:非也。先寡君庶长子姬倭为人贤孝,礼敬大臣,国人皆思奉以为君。但因非嫡出,故此情愿让位于恶。

    惠公笑道:我谓文公执拗,糊涂不明。虽曰立嗣以嫡,乃为周制,但古来亦有立子以长之义。况既为长子,又君之所爱乎?

    叔孙得臣闻此,再拜赞道:常言道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明公一语道破我国之弊。鲁国信奉周公之礼不移,向来立嗣以嫡,无嫡立长。先君狃于常礼,弃倭立恶,国人不悦。上国若肯为鲁改立贤君,愿先结婚姻,其后行之有名。若公子倭得立为君,则臣等辅之,此后必重结齐鲁之好,专事上国,岁时朝聘,不敢有阙。

    齐惠公大悦,因与二卿盟誓,并设婚约。

    仲遂与得臣既返,因有齐侯盟约,便大胆施行宫变。遂与敬嬴定下毒计,使圉人伪报马生良驹,诱骗姬恶前往观看。姬恶信以为实,果然前往,并带二弟姬视与姬倭陪同。

    仲遂与得臣早在马厩之中提前暗伏刺客,见国君到至,遂踊身而出,当场击杀姬恶、姬视兄弟二人;又骗太傅彭生入于厩所,复击杀之,埋尸于马粪之中,移出城外葬埋。

    完事之后,仲遂往报文公夫人姜氏:国君与弟姬视往御厩观看母马生驹,皆被母马发疯踏死。太傅彭生往救,亦被踢成重伤,当场毙命。只因尸首面目全非,恐惊夫人;又闻太史卜曰今日大凶,故不敢停尸宫内,已抬出城外厝置。只待新君即位,便行大葬。

    姜氏闻说二子同日俱死,不由大恸而绝,死而复苏。

    来日早朝,殿头官先报昨日噩耗。众卿闻说恶、视两位公子及太傅彭生之死,便知必系仲遂所为,皆都不敢明言。

    惟有季孙行父,私谓仲遂道:子行此歹毒之事,众卿不言,自有天报。冥冥之事,暂且不论,则若晋伯来讨,子将何以处之?

    仲遂不以为然:齐、宋弑其长君,尚不成讨,今二孺子被疯马踢死,又何讨焉?

    得臣在旁,岔以他语:国不可一日无主,议立新君,是为急务。公子倭贤而长,宜嗣大位,尔众官更有何说?

    百官见彭生已死,谁复敢言?乃奉公子倭为君,是为鲁宣公。

    仲遂复又献媚:臣闻母以子贵。主公既为鲁君,当尊生母敬嬴为夫人,使居正宫。

    百官闻此,皆都致贺,更无异辞。仲遂便亲引卫士,来请文公嫡夫人姜氏移宫。

    文姜思儿泪水未干,闻说仲遂已扶公子倭为君,愈加捶胸大哭,且哭且骂。

    乃命左右侍者:即刻收拾车仗,我其归齐。

    仲遂佯作挽留:新君虽非夫人所出,然夫人乃国之嫡母,孝养自当不缺,奈何非离故国,欲向外家寄活?

    姜氏厉声骂道:恶贼东门遂!先君有何亏负你处,绝其苗裔?我母子何负于你处,行此惨毒之事,将我二子一并谫除?又逼主母移宫,乃以虚言相留!鬼神有知,决不宥贼!

    只这一番言语,骂得仲遂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更无半字以对。

    姜氏遂不与敬嬴相见,一径出了宫门,登车而去。经过大市通衢,复放声大哭,对围观臣民呼道:天乎,天乎!我二子何罪?被奸贼灭理丧心,杀嫡立庶!我今与国人永辞,不复再至鲁国!

    路人闻者,莫不哀之,鲁国为之罢市。因称姜氏为哀姜,又以出归于齐,谓之出姜。

    出姜至齐,与昭公夫人母女相见,各诉丧子之冤,抱头而哭。

    齐惠公恶闻其母女哭声,另筑宫室,迁母与姊居之,出姜最终病故于齐国。

    鲁宣公同母弟名曰叔肹,为人忠直。

    因见仲遂残戳公室,助兄夺位,非其恶行,不往朝贺。友人惊诧,问其缘故。

    叔肹:但见吾兄,即思吾弟,何以贺为!

    友人:子既不义兄,盍适他国?

    叔肹:兄未尝绝我,我何敢绝兄?

    宣公以粟帛相赠,叔肹固辞:幸而不至冻饿,何敢空费公帑!

    使者再三致命,叔肹绝不肯收,只得复命。

    宣公问道:吾弟素贫,不知何以为生?

    使者答道:挑灯织屦,明早卖之,以治朝餐。

    宣公叹道:此子欲学伯夷、叔齐,采首阳之薇耶!

    遂不再问。叔肹至宣公末年而卒,终生未尝受其兄一寸之丝,一粒之粟;亦终其身,未尝言兄之过。鲁人皆以叔肹高义,称颂不置。

    是岁正旦,朝贺方毕。仲遂启奏:臣与齐侯立有婚约,主公内宫尚虚,事不容缓。

    鲁宣公准奏,乃使仲遂如齐,请婚纳币。正月至齐,二月迎姜氏以归,宣公立为夫人。复遣季孙行父往齐谢婚,并献济西之田,效贽于齐君。

    齐惠公大悦,乃与鲁宣公约盟,以夏五月佳期,会于平州之地。

    至期,鲁宣公先往,齐侯继至,先叙甥舅之情,再行两国君主相见之礼。

    会盟已毕,仲遂谓其族人:我今日方始安枕而卧矣。

    自此齐鲁朝聘交好,殆无虚日,无令不从,无役不共。

    鲁宣公元年,亦乃是周匡王五年,陈灵公六年,宋文公三年,楚庄王六年。

    陈侯背楚附晋,楚庄王发兵攻陈,顺道伐宋。

    陈、宋告急晋国,晋执政大夫赵盾遂发三军,与宋、陈、卫、曹诸国之君会于棐林(河南尉氏),议救陈、宋,并兼攻郑。

    楚军舍陈、宋救郑,与晋联军遇于北林(河南新郑北)。晋联军见楚军整肃,威势赫赫,竟不敢战而还。陈、宋只得背晋向楚,由此楚势大振,渐渐压倒晋国。

    镜头闪回,便说楚庄王熊旅,及其图霸之事。

    楚穆王在位十二年薨逝,彼时楚国内外交困,动荡不安。

    当时令尹成大心已死,成嘉继为执政令尹,拥立公子熊旅即位,是为楚庄王。

    成嘉字子孔,乃成得臣之子,成大心之弟。当时若敖氏家族所属舒国及其附庸宗、巢等国叛楚,成嘉率军讨伐,俘虏舒、宗两君,包围巢国。

    庄王即立,成嘉、潘崇为彻底消灭诸国叛乱,再次率军出征,派公子燮与斗克留守国都,保护庄王。

    斗克曾为秦军所俘,后被释归,甚不得志。公子燮欲为令尹,却败给成嘉,亦怀不满。二人奉命留守,便起谋反之意;故于成嘉兵出未久,便命加固郢都城防,以阻止大军回国,并派人前往军中,行刺成嘉。

    刺客失手被擒,供出斗克二人阴谋。成嘉、潘崇迅速回师,围攻郢都。

    公子燮与斗克明知不敌,乃挟持庄王弃城而走,欲逃商密。行至半途,子燮与斗克被庐大夫戢梁诱杀,救出庄王。

    成嘉夺回郢都,不见庄王,因而大惊,乃命潘崇守城,亲自带兵随后追赶。北行至庐,适逢戢梁护送庄王南归,两下相遇,君臣得以再会。戢梁又献上公子燮及斗克首级,成嘉大喜,奏请庄王,便使戢梁为庐国之君,然后班师重返郢都。楚国内乱,至此遂平。

    还于楚都未久,令尹成嘉积劳成疾,不治而亡。

    楚庄王号哭终日,众卿力劝方止,勉强升座治事。因为斗般守城平叛之功,使其接任令尹,并命斗越椒为司马。斗般字子扬,乃是斗克之父。

    蒍贾时任工正,因与斗般叔父成得臣有仇,恐斗般掌权后报复自己,乃向庄王进谄。

    蒍贾:岂有子为叛贼,而其父不知者?斗克作乱之时,斗般在京而不能止,复使大王被叛贼挟持,其必通谋。今若以令尹授之,则不啻于开门揖盗。

    庄王被其谄言所惑,遂杀斗般,命斗越椒为令尹,蒍贾为司马。

    满朝公卿未知何故竟生此变,无不惊乱。

    楚庄王二年,晋国正卿赵盾遣上将军郤缺为帅,引军突袭蔡国。蔡庄侯派人向楚求救,楚庄王因心伤成嘉之死,并无心思理政,遂故作视而不见,拒不出兵。

    不久蔡都失陷,庄侯只得向郤缺投降求和,并于次年悲愤而亡。

    此年楚国大饥,盗贼蜂起。先是巴国东部山戎族趁机来袭,攻打阜山;继而东方夷、越之族趁机作乱,入侵楚国东南,攻占阳丘,威胁訾枝(今湖北钟祥)。庸国发动蛮族诸部造反,麇人聚兵于选,欲攻郢都。

    各地天灾人祸,军事告急,庄王却躲在深宫之中,通宵达旦饮酒,不理政务。

    众卿见此,纷纷入宫进谏,请楚庄王升朝视事,赈灾除盗,拒敌四方。庄王一概不听,反将朝中之事皆都交由斗越椒代理,并悬木牌于宫门,上书:进谏者,杀毋赦。

    楚宫内有贤妃樊姬,心忧国事。因仗庄王宠爱,常借宴舞时屡次劝导庄王远离声色,却收效甚微。樊姬为此不再梳妆打扮,终日蓬头垢面。庄王奇怪,问其为何不施粉黛。

    樊姬奏道:大王整日沉迷酒色,荒废国事,楚国将亡矣,我为谁粉黛艳妆耶?

    楚庄王听后大奇,当即表示悔改。然而未久,旧病复发,又不问政。

    樊姬遂请在纪南城垣筑起高台,每夜登台,独对星月梳妆。庄王愈奇,便问其故。

    樊姬答道:大王曾应妾远离声色犬马,励精图治,但又食言毁诺,是不在意妾身。故妾不如独对星月,尚能彼此欣赏。

    庄王稍悟,然不能改。大夫申无畏冒死入宫进谏,庄王右抱郑姬,左抱蔡女,使刀手侍立于侧,踞坐于席间,问道:大夫之来,欲饮酒乎?欲闻乐乎?抑有所欲言也?

    申无畏:臣非饮酒听乐,是有惑不解,来求问于大王。

    楚庄王:卿有何疑惑?可试言之。

    申无畏:臣行于郊外,有以隐语问于臣者。臣不得其解,故愿闻于大王,以求解释。

    庄王大感兴趣,笑而问道:先生大才,国人无不羡之。是何隐语,大夫竟不能解?

    申无畏:国有大鸟,身被五色,止于高阜三年,不见其飞,不闻其鸣。不知此何鸟也?

    庄王天纵聪明,闻弦歌而知雅意,于是笑道:寡人知之矣,是非凡鸟也。三年不飞,飞必冲天;三年不鸣,鸣必惊人。卿意我知,子其俟之!

    申无畏再拜而退。

    居十数日,庄王淫乐歌舞如故,更不朝会诸卿大夫,议论国政。

    申无畏每日入朝,不见庄王升殿,于是长吁短叹。

    大夫苏从问道:我闻大人前番曾入宫求见大王,未知有何言语?

    申无畏便以隐语之事诉之。

    苏从慨然道:公能使王悟之,而不能使其行之。某既食君禄,当以死促其行也。

    于是解剑闯宫。见内殿中歌舞正酣,入内更无他言,直趋王座,便即伏地大哭。

    楚庄王吓了一跳,问道:先生何至如此伤心?

    苏从答道:臣将死也,岂不伤心?楚将亡也,岂不流涕!

    庄王大惊:卿因何作此危言?

    苏从再拜言道:大王有命,进谏者死。臣欲进言,王不能听,则必杀我。臣死之后,再无人进谏,则楚必亡。此非危言,乃实情也。

    庄王大怒:卿既知我令,却故犯之,何其蠢耶!

    苏从答道:臣之蠢王能知之,王之更蠢于臣者,不自知也。王若杀我,则成忠臣之名;楚国若亡,则主公则为亡国之君,求为匹夫而不可得,岂非更蠢于臣乎?

    庄王盯视苏从,沉吟半晌,忽自席间坐起,以手抚苏从之背,言道:卿敢以忠言死谏,寡人敢不从命!

    随即传令,绝钟鼓之悬,屏退郑姬,疏远蔡女,改立樊姬为夫人,使主宫政。

    樊姬因问其故,庄王答道:寡人好猎,卿屡谏不从,遂不食鸟兽之肉;寡人好色,卿便只对星月,此谓孤之贤内助,不立为夫人而何?

    乃遣散歌乐舞女,就而临朝视事。

    伍举、苏从连上策章,庄王纳之。重任蔿贾、潘尪、屈荡,以分令尹斗越椒之权。

    楚庄王当即亲征,出兵攻伐庸国。

    乃将楚军分为两队,左军以子越为将,从石溪出兵;右军使子贝为帅,从仞地出兵;并联络秦国、巴国及蛮族部落,分进合击。楚王亲自督战,将士拼力猛攻,庸国不支,迅即城破国灭,此后史上再无其国之名。

    楚庄王取得亲政以来第一场胜仗,且首战便灭一国,楚人由此大振,举国欢腾。

    郑侯闻此,便以晋国无信,屡受齐、宋贿赂,中途弃伐为由,再次叛晋,受盟于楚。

    恰在这时,陈共公卒,灵公即位。楚庄王为制造北伐借口,并不派人前往吊唁。陈灵公怒叛楚国,与晋结盟。楚庄王见时机已到,立即亲率大军攻陈,继而攻宋。

    晋国执政正卿赵盾闻报,乃大会宋、陈、卫、曹诸国军队于棐林,攻郑以救陈、宋。楚军救郑,耀武于北林,晋军不敢应战,诸侯皆退。

    闪回结束。楚庄王一飞冲天,由此成为春秋霸主,压倒晋国气势。

    北林之役,晋军不战而退,宋、陈由此心寒,复又背晋归楚,并指责晋国无信,不堪为中原诸侯之伯。赵盾见此,深以为忧,欲思一计,摆脱被动之局,怎奈彷徨不得。

    门上有人入报:大人之弟赵穿,因郑国背晋附楚,自郑国解质归晋,见在府外。

    赵盾大喜,亲自接出。见赵穿满面风霜之色,心中不忍,乃执弟之手泣道:使弟在外数年受苦,兄之罪也!

    赵穿笑道:是何言也。弟当初是因败于秦人获罪,不干兄长之事。今次回来,必复于秦国建功,为我赵氏争光。

    赵盾闻言大喜。当日夜间,请诸大夫过府,为赵穿接风洗尘。执政大夫设宴,文武百官谁敢不至?由是济济一堂,庆贺公婿驸马赵穿归国,并议天下大势。赵盾于席间说起宋、陈归楚,并寄书责辱,颇为叹息不悦。

    赵穿笑道:此非兄长不敌楚国,实因我远楚而近秦,若全力南向击楚,秦必扰我于后,此为后顾之忧也。宋、陈之责,实乃妇人之见,何必管他!

    赵盾赞道:只隔数载,弟能洞见千里,实我赵氏之幸。然秦国之忧,何以解之?

    赵穿:崇国与我近在咫尺,且与秦国结盟,我若攻打崇国,秦人必然来援。则我便以崇为要挟,使秦复与我结盟,不亦可乎?

    众卿听闻此议,齐都称赞。赵盾思索片刻,更无善策,于是从之。

    来日早朝,赵盾便命赵穿为将,率军进攻崇国,借以要挟秦国出兵,并与秦人结盟。

    未料秦康公念及公子雍前仇,宁肯不救崇国,亦不与晋国媾和,由此双方结怨更深。

    赵盾亦不敢果真灭崇,以免招致秦军大至,只得命令赵穿撤军归国,此计便即落空。于是复又计议聚合诸侯攻郑,以报北林之耻。未料不待晋国发兵,郑侯已接受楚庄王之命,主动发兵攻宋,以辱晋国。

    楚庄王七年,郑、宋战于大棘,宋军大败,右师主将华元被俘。

    郑国大胜之后,举国欢庆。华元趁机逃归,复为宋国筑城,以御郑师。

    便在此时,秦康公为报侵崇之役,出兵伐晋,围攻焦地。赵盾只得出兵应战,秦军不敢正面交锋,终解焦围而去。晋军由是出兵向南,联合卫、陈攻郑。郑侯遣使向楚国告急求救,楚庄王即命斗越椒领兵救郑。

    赵盾闻说斗越椒为将,乃谓众将:前日占卜,斗氏将毙。今其锋正盛,姑益其疾。

    于是命令趁夜拔营,退兵班师。大夫臾骈不幸病卒,赵盾便以弟赵穿代其上军之佐。

    晋灵公年长,荒淫暴虐日甚。又宠任屠岸贾,排挤赵盾。屠岸贾专靠阿谀取悦灵公,于都城内起造花园,遍求奇花异草,惟桃花最盛,名曰桃园。复于园中筑起三层高台,中建绛霄楼,画栋雕梁,丹楹刻桷。灵公不时登临,张弓弹鸟、赌赛饮酒。

    因见园外人流如织,晋灵公一时兴起,便教左右张弓弹民为乐。百姓躲避不迭,破头伤额,啼哭号呼,耳不忍闻;又抱头鼠窜,仓忙奔避,目不忍见。灵公观之,呵呵大笑。自此百姓不敢在园外行走,市中并为谚云:莫看台,飞丸来;出门笑,归家哀。

    赵盾回师还都,灵公闻之不喜,谓屠岸贾道:赵老儿还都,今日此乐,不可再矣!

    屠岸贾:臣有一计,可杀赵盾,永绝主公心中之患。

    晋灵公:请道其详!

    屠岸贾:主公可以贺功接风为名,赐赵盾饮于宫中,并解释前番放犬咬噬之怨。其为臣子,焉敢不来?酒过三爵,主公可向赵盾索其佩剑观看,赵盾又焉敢不捧剑呈上?臣便从旁喝破,说赵盾拔剑于君前,欲行不轨,命甲士缚而斩之,此计如何?

    晋灵公:妙计!便依贤卿。

    明日早朝,赵盾奏道:今番伐郑,因楚国出师相救,未得战果以还,请主公治罪。

    灵公抚慰:正卿为国操劳,何罪之有?寡人不德,昔有得罪,今当在内宫敬治薄享,以劳吾子。

    赵盾心中感动,逊谢而出,还于朝房小憩,以待赴宴。

    是时正是仲夏天气,众臣均已散班回府,朝房中只有赵盾一人,随从人等皆在宫外。赵盾正襟危坐,耳听门外树上蝉噪,虽昏昏欲睡,但思若能解除君臣嫌隙,重振晋国文襄霸业,也自兴奋不已,暗自欣喜。

    正在此时,忽听有人说话:国相如此闲适自得,想是已忘恶犬噬足,提弥明喋血之事!

    赵盾闻言大惊,四顾无人,起身喝道:何人在此浪言,离间我君臣?

    话犹未了,一人推门而入,跪于赵盾脚边:大人悄声!非是离间之语,实是国君已受屠岸贾之计,将于宴间以观剑为名,欲杀大人!

    赵盾看时,见来者竟是宫中持戈武士,看着面熟,却不知其姓字。于是问道:卿是何人,因何知道此等秘事?

    那人再拜而起,昂首问道:国相不记当年翳桑之中,饥饿人乎?在下便是。

    赵盾瞑思片刻,忽大悟道:你是灵辄!因何在此?

    镜头闪回,赵盾陷入回忆。五年之前。

    赵盾往九原山打猎,休于翳桑之下,见有男子饿倒卧地,便问其姓名来历。

    那人答道:乃晋人灵辄,游学于卫,三年始归,囊空无食,饿倒三日,今将死矣。

    赵盾怜之,便令从人赠与饭脯,救其一命。灵辄道谢,只食其半,另一半藏而不食。赵盾问其藏食何意,答曰:家有老母,未知存亡。今离家将近,愿以大人之馔馈之。

    赵盾叹其至孝,使尽食其脯,别取箪食与肉授之,灵辄拜谢而去。

    闪回结束,赵盾恍然大悟。

    灵辄:蒙大人当年赠脯,救我母子得活。其后小人应募公徒,充为宫中甲士。前番闻说国相与君主交恶,险丧恶犬之吻,幸有提弥明替死,方免大难。小人闻说后魂飞魄散,此后便专请在内宫值戍,不敢外出,恐昏君再对恩公不利。昨夜屠岸贾入宫,与昏君密议毒计,欲以席间观剑为名杀公,为我探知,故此今日早朝,特来相报。国相或逃或反,只今日万万不可进宫赴宴。某言尽于此,略报大恩,国相慎裁可也!

    说罢不敢耽搁,转身出宫还家,卸其甲胄,背负老母远奔。

    赵盾听罢灵辄之言,知道必非诈语,急出朝堂,乘车还府。唤过爱子赵朔,嘱道:为父全心为晋,昏君不能容我,屡次设计相害。今若非往年翳桑饿人,我父子不得相见矣。既晋国难容,我父子只得去国逃亡,此去或翟或秦,寻一托身之处!

    于是父子洒泪,别过家人,同出西门。注目西望,见黄沙滚滚,残阳如血。

    正往前奔行之间,忽见对面尘头大起,一支军马自西而来,为首者一员大将,正是赵穿,自西郊射猎而回。

    赵盾见是兄弟,急命停车,将京中之事言之,并劝兄弟与自己一起逃亡。

    赵穿闻罢暴怒,继而大笑道:晋国军马,皆在我兄弟之手。兄长却被昏君逼迫逃亡,实令天下诸侯耻笑。兄长止于城外,休要出境;待兄弟回城,劝那昏君,必令其亲率众卿,迎接兄长入城,并当众向兄长谢罪。劝之不果,你我兄弟再决行止不迟。

    赵盾嘱道:既然如此,兄可往首阳山听信。我弟凡事谨慎,休惹大祸于我赵氏。

    赵穿口中应诺,头也不回,打马扬鞭而去。回到绛都,并不卸甲释兵,直接带领家将,径至桃园来见晋灵公。行罢参见之礼,而后起身便问。

    赵穿:我兄何罪,离国外逃?若果有罪,请主公明示,诛我赵氏全族,不敢有怨!

    灵公见赵穿贯甲带兵而来,不敢得罪,亲下阶抚慰:赵盾不能见容于众卿,自知有罪而走,与卿何干?寡人念赵氏屡有大功于国,亦未曾与彼计较,更未派兵缉拿,或迁怒家人。卿可安心供职,休怀猜疑之念。

    赵穿再拜:我兄为人臣凌逼国君,微臣不以为然。今其既去,对我赵氏一门,亦非不为美事。自贵为人主,皆极声色之乐,我兄以此苦谏,实为不智。昔齐桓公嬖幸满宫,先君文公虽出亡之际,所至之处皆纳姬妾。主公春秋正盛,便多选良家女子,有何不可?

    灵公抚掌赞道:卿言正合寡人之意。委卿搜括国中女色,以充桃园可乎?

    赵穿:臣只知军旅之事,不谙声色犬马。搜括美色之任,可委以大夫屠岸贾;护卫主公安心享乐,下臣义不容辞。

    灵公大喜,即下诏令,命于国内选秀寻美,派屠岸贾专任其事,以一月为期。屠岸贾不知是赵穿计策,引领本部人马,出京而去。

    赵穿复又奏道:屠大夫既去,桃园侍卫单弱。臣请于军中精选骁勇之士,以充宿卫。

    灵公准奏。赵穿告辞出宫,回至本军大营,精挑二百名甲士,分为十队,皆命赵氏家将为队长,秘密嘱托已定。来日使二百精甲列于桃园之外,入告灵公,敬请检阅。

    灵公见人人精勇强壮,于是大喜,即留赵穿登台侍酒。饮至午时,灵公大醉,赵穿便呼家将上台,命抬架主公下楼。四名家将应命而上,一边两个,将灵公紧紧傍住,内侍不能近身。下到台阶之半,赵穿忽从台上追下,拔剑上前。

    赵穿:国人皆思执政正卿,臣请主公召还归国,未知允否?

    灵公醉中答道:似此权臣,屡忤我旨,必灭其族,方快孤意。

    赵穿点头出剑,自灵公背心插入。四将松手,灵公倒栽下台而死。(本集完)

第四十一集 染指国鼎

    长虹经天,血染白帜。

    台上台下,虽有数十名内侍,但台阶逼仄,又被赵穿家将当道拦住,各都挤不上去。

    于是只能眼睁睁看着赵穿行凶,将晋灵公一剑刺死。

    晋灵公临死之前,眼望长空,长吁一口气,不知心中作何感想。

    渐渐目瞑,蓝天白云,消逝不见。

    众侍卫见国君已死,俱各惊走,余者拜伏于地。

    赵穿将灵公尸体一脚踢在一边,率众直趋前殿,命殿头官击鼓撞钟,召集众卿。不一时众卿皆至,站列两班,不见灵公升朝,齐感讶异。

    忽见赵穿登阶,站立公位之前,对众说道:晋自文公以来,三代向为诸侯伯主。今三合诸侯不果,伐齐中道退兵,与楚国对垒而不能决战者,只因昏君无道,奸佞在朝,三军不能用命于外也。某为家国天下之计,已除昏君,平靖朝堂。

    众卿闻此,无不吃惊,不知所为。眼见戈甲武士就在身后,又皆不敢乱动。

    赵穿:但若欲延续文襄霸业,非我兄国相赵盾还朝,谁能为之?公等若谓我弑君有罪,某这便引颈就戮;若无异议,便随我往迎相国还朝可也。

    众卿闻罢,哪个敢说半个不字?且皆知灵公实为无道昏君,赵盾果是干国之臣,屡为昏君所迫,竟至逃亡在外。于是面面相觑,皆都无语,有胆大者,交头接耳私议。

    素日与赵盾相厚者:我等愿随将军,前往国境,迎请正卿还朝,主持大局!

    与赵盾平时不睦者:怪道!我谓赵盾因何令其鲁莽兄弟掌军?原来竟是为今日之事。

    平日敬畏赵盾者:此所谓智者明见千里之外,我等俗流,实不能洞视其肺腹也。

    议论片刻,于是众口一词,皆应赵穿。

    镜头闪回。七年之前,彗星入斗。灵公命巫史占卜星相吉凶,稍顷巫史献上卦辞云:

    齐、宋、晋三国之君,皆将死于内乱。

    闪回结束。及至今日,卦辞无一不验。

    于是士会引军出城,往首阳山迎接赵盾,赵穿弹压京都,众官回府以待。

    屠岸贾正在京外选美,忽闻晋侯被赵穿所弑,吃惊非小,潜回府第,观望风色。

    不数日间,士会将国相赵盾迎回绛城,百官皆出城接驾,如迎将军凯旋还朝。

    赵盾在三公六卿簇拥下入城回宫,升朝登殿,击鼓撞钟,百官并集,无不凛然。

    因先率众卿到至桃园,伏于灵公柩前,痛哭一场,然后吩咐殡殓,归葬曲沃。

    丧事已罢,复升殿聚众,议立新君。

    赵盾说道:因先君襄公托孤遗言,立幼子夷皋为君,乃有今日之乱。幸国君尚未有子,今当立长君,众卿详之。

    众人哄然称是。

    亦有人暗道:当初公子雍及公子乐,岂非皆死于公手?

    亦只在肚中咕哝,谁也不敢明言而已。

    赵盾:今有文公之子黑臀,母梦神人以黑手涂其臀而生,今仕于周,年齿且长。吾意欲迎回立之为君,公等以为何如?

    士会率先应道:如此甚善。

    百官:我等附议,皆依正卿安排。

    赵盾:如此,未知以何人为使,前赴洛阳王城迎君?

    士会仰承赵盾之意,欲脱赵穿弑君之罪,便荐举道:赵穿乃襄公女婿,便是新君黑臀姊夫,命其为使往迎舅爷,自是最佳。

    赵盾从之,便派赵穿前往洛阳王城,迎接公子黑臀归晋。如此以来,便无人再追究其弑君之罪,反而一跃而为迎立新君功臣。

    未过数日,赵穿遣使来报,公子黑臀返国,离城三十里歇驾。赵盾遂引百官出于都城三十里迎接,簇拥入城,朝于太庙。祭祀先祖已毕,乃回宫即晋侯之位,是为晋成公。

    成公既立,便将国政专任赵盾,又以己女赐嫁赵盾之子赵朔为妻,是为庄姬。继而封赐拥立有功诸臣,六卿皆依原位,并无改动。

    屠岸贾自回绛城以来,一直小心奕奕,跟随众卿之后,大气也不敢出;此时便趁拜贺新君之际,出班上奏。

    屠岸贾:六卿之中,首推赵氏。昔赵公衰随文公在外十九年,历尽艰险;后拥先君归国复位,九合诸侯,建立伯业,更是战绩彪炳。若论其贵,赵氏与先君文公既有连襟之谊,更有翁婿之亲。今国相兄弟,更有犁庭扫闾、复立社稷大功,存亡续断,不过如此。臣请主公,先重封赵氏一门,然后及于众卿。

    赵盾闻言颇喜,冲屠岸贾颔首微笑。因出班上前,启奏晋成公。

    赵盾:臣父与先君情义,非臣敢言。然臣之生母,乃翟狄之女,先君之女赵姬氏怀以大德,更有逊让之美,遣人迎臣母子归晋;更劝臣父立为正室,方使臣僭居世子之位,遂主中军。今先君公主姬氏所生三子,曰赵同、赵括、赵婴,皆已年长,屈居庶支。臣僭越已久,情何以堪?愿以嫡长之位归之,望主公成全!

    一席话说罢,朝堂中众卿窃窃私语,赞声一片。

    成公说道:卿之诸弟,皆乃吾娣所钟爱者,且是寡人外甥,自当并用,另外封茅裂土。卿之爵位,全是由积功而得,又何须过让!传寡人诏命,以赵同、赵括、赵婴三人,并为大夫,赵穿仍为中军之佐,卿位如故。

    至此,赵氏满门公卿大夫,文武百官无不称羡。

    成公封赐已罢,宣布散班,转回内宫,众官各归府宅。

    赵穿随兄长回府,掩门私谓赵盾:屠岸贾谄事灵公,向与赵氏为仇,若非此贼,我兄何至于离国逃亡?桃园弑君之事,满朝皆怀欣悦,亦惟此贼心怀不忿,怨恨于胸。今见我兄弟得众,故作谄媚之态,其实是望免于诛戮。今日若不除此人,惟恐赵氏不安。

    赵盾闻言不悦:弑君大罪,自古以来,有几人得免究者?今人不罪汝,汝反罪人耶?我兄弟能免其罪,且得宗族贵盛者,皆先父一生逊让,不与人为仇,积德所致。贤弟但当与同朝众卿大夫修睦和好,毋用寻仇为务,以招众怨!

    赵穿进言不入,反被兄长教训,虽然不服,亦只得闭口不言。

    便在此时,门人入报,说大夫屠岸贾赍持重礼,至府求拜,见在门外。赵盾急令请入,与弟赵穿迎至二门。屠岸贾见此,受宠若惊,急上堂大礼参拜,竟而泣下。

    屠岸贾:在下不德,前曾得罪,国相幸勿挂怀。今特来造府,认罪悔过。只求看在累世通家份上,再修前好,容补罪衍!

    赵盾笑道:大夫言重了。你我同殿称臣,俱属同僚,不分上下尊卑;小小政见异殊,又何罪之请?再修前好可也,容补罪衍休矣。

    屠岸贾闻言大喜,收泪再拜。赵穿见此,再也不好发作,遂不冷不热,出言讥刺。

    赵穿:大夫既说与我赵氏乃累世通家,此话何来?

    屠岸贾闻其此问,眉飞色舞答道:贤弟年轻,或许不知。愚兄之祖名夷,因奉先君惠公有功,便为大夫。后因与秦人作战殁于国难,被追赠上大夫,使先父袭职。令尊先父赵公,奉先君文公返国之后,便与我父同殿称臣;今我等兄弟,复共事一君,故谓世交也。

    赵穿见他如此拼力巴结,且有不惜降尊屈就之意,也就冷哼一声,就此作罢。

    赵盾虽然复为正卿,大权在握,但终以兄弟桃园弑君之事,忐忑不安。一日步至史馆,见太史董狐正在修史,并于史简上载曰:灵公十四年秋七月乙丑,赵盾弑其君夷皋。

    赵盾大惊:彼时吾已出奔河东,去绛城二百余里,安能弑君!太史欲诬我乎?

    董狐见正卿来到,并已看到史简,便即不慌不忙,从容施礼答道:公身为相国,出亡未尝越境,返国又不讨贼,谓此事非子主谋,谁其信之?

    赵盾怒气暗,正色问道:卿此史简,其辞犹可改乎?

    董狐答道:头可断,信史不可改也!

    赵盾叹道:恨我当初不曾出境远遁,以致受此弑君恶名!

    于是拂袖走出史馆,还至府中,数日郁郁不乐。其后赵穿自恃其功,求为上卿,赵盾不许。赵穿也由此愤恚得疾,不久便即郁郁而终。其子赵旃求嗣父职,赵盾又不许。

    赵盾:大丈夫在世,何凭父祖而贵?待汝他日有功,卿位不难致也!

    话外音:众卿闻此,皆谓赵盾虽爱其弟,但更惧董狐直笔,由此不敢恂私。然而赵穿虽然未拜卿相,但身为晋侯女婿,生前已有邯郸为封地,别称邯郸氏,是晋国赵氏旁支。其子赵旃,亦终在伯父赵盾安排授意之下,得以进入晋国政坛。二十年后,晋景公在位,拜赵旃为卿,终遂其志。赵旃生子赵胜,赵胜生赵午,赵午生赵稷,世代继为邯郸大夫。

    镜头转换,复说中原。

    赵穿弑杀晋灵公当年,周匡王姬班病卒,在位六年。同母弟姬瑜嗣位,是为周定王。

    此年郑伯禀承楚庄王之命,遣公子姬归生攻宋,战于大棘。宋公拜右师华元为将,引兵出战。华元誓师祭旗以出,陈兵于郊野,与郑军对垒约战。

    临战前夕,华元下令杀羊飨士,以励三军;但因分肉者疏忽,为元帅驾车御者羊斟却不得食。来日决战,羊斟心怀愤恨,竟直驱元帅座驾,冲入郑军阵内,将主帅卖给敌将。

    由是华元被掳,宋军大败,丧甲车四百六十乘,将士被俘二百五十人;战死沙场,被敌军割去左耳者百人。

    当日夜间,月明如昼。华元趁郑军庆功,看守者一时大意,皆去喝酒,遂仗绝顶武功,破槛夺马,逃归本营。

    宋国诸将见主帅归营,不由大喜,其乱顿息。华元升帐聚将,立即下令:命将昨日杀羊飨士之时,主管分肉将官,推出帐外斩首!

    那将官被从班部中揪出,押往帐外,于是回头大呼:冤枉!末将何罪?

    华元怒道:因你错分三斤羊肉,致我丧车近五百乘,损折将士三百余人。且连本帅,亦成敌国之虏。今只以你一命抵之,有何冤枉?

    分肉将官无语,只得引颈就戮。

    便在大棘之战同时,楚庄王率军北攻陆浑之戎,军至伊洛,陈兵周郊。

    周定王闻说楚王兵临王城之外,急使王孙满以出城劳军为名,问其来意。

    王孙满者,便是当年立于王城,观秦军越城伐郑,断言孟明视等三帅必败之童。此时已是翩翩中年贵胄,乃至楚营,宣示天子劳军之意,然后落座,正色质问楚庄王。

    王孙满:楚子用兵于陆浑之戎,今顿兵王城之外,诚为非礼。究竟意欲何为?

    楚庄王无以回答,忽生一计,反问道:我闻大禹划分九州之时,曾铸九鼎。因心怀好奇,来此借问其鼎,广有几尺,重有几何?

    王孙满:你问此作甚?

    楚庄王:欲南移至楚,故问之。

    王孙满:王祚在德,而不在鼎。夏禹有德,远方图物,贡金九牧,铸鼎象物,百物而为之备,使民知神奸。桀有昏德,鼎迁于商,载祀六百。商纣暴虐,鼎迁于周。德之休明,虽小,重也。其奸回昏乱,虽大,轻也。天祚明德,有所厎止。成王定鼎于郏鄏,卜世三十,卜年七百,天所命也。周德虽衰,天命未改。鼎之轻重,未可问也!

    庄王辞穷,不知所对,恼羞成怒,便欲发作。正在此时,内侍俯耳禀报:国中有变!请大王急速还国,平定叛乱。

    王孙满从容稳坐,将此情看在眼中,渐渐面露笑容。

    楚庄王变颜变色,遂收起狂傲之态,离席长揖,向王孙满再三告罪,然后宣布班师。

    镜头闪回,楚都上郢。

    当楚庄王问鼎中原之时,令尹斗越椒与司马蒍贾留守都城,斗争愈烈。

    蒍贾多次遣使寄书庄王,诽谤斗越椒越礼,图谋不轨。斗越椒本就傲狠,不愿坐以待毙,复仗其宗族庞大,于是预谋反叛。

    只因楚庄王举全国精兵,离都北伐,因而城中守备空虚。

    斗越椒以为良机莫失,遂率斗氏族人家甲,离开封邑,先向蒍贾封国杀来。

    只经三战,蒍邑被一举攻克,蒍贾成擒。斗越椒典数蒍贾恶行,立命诛杀,并以烝野为基,进攻郢都王城。斗氏家族力量极强,叛军声势浩大,王城由此遣使北上告急。

    楚庄王闻报,一面兼程回师,一面遣使往斗氏军营,提出以文王、成王及穆王“三王之子”为质,谈判解决纷争。斗越椒骄狂已极,以为郢都旦夕可下,拒不接受谈和。

    至此,若敖氏经武、文、成、穆诸代楚王兴挫,终与王室摊牌,铤而走险。

    楚庄王率军反师,与斗越椒军遇于皋浒(今湖北襄阳西),展开大战。

    两军相距二百步,斗越椒遥望楚庄战车伞盖,乃摘硬弓,绰狼牙,驱车而出,奋力射出一箭。只见矢若流星,飞越两军阵前空地,直贯楚王战车。

    楚庄王大惊,急伏身车中。利箭穿透战鼓,复钉在铜钲之上,深入盈寸,突突发颤。

    未待庄王直起身来,斗越椒扬手复又一箭,飞过战车上方,穿透车盖,钉于车后步卒右肩,贯甲及肉。只此两箭,楚军大惧,不由自主向后退却,一时阵角散乱。

    楚庄王急中生智,使卫士向全军高声叫道:当年先君文王平定息国时,得三支强矢,赐予越椒两支,今已射完,彼技穷矣!

    连喊数遍,众军皆闻,于是阵角复稳。庄王下令擂鼓,发动反攻。斗氏大败,斗越椒死于乱箭之下,有两支劲矢贯穿胸背,正是其亲自射出之箭。

    战斗结束,楚军寻到斗越椒尸身,献入王帐。庄王见其被乱箭攒身,这才消气,命令:割下首级,等还师回城之后,高悬国门示众。

    然后命令打扫战场,掩埋双方阵亡将士尸身。

    军士忽持二矢来报:启奏大王,奇怪至极!

    楚庄王:有何大惊小怪?

    军士:斗越椒虽然身中数十箭,但因披重甲,皆都入肉不深,不至于死。只此两支狼牙利矢,贯透胸背,方为致命之伤。却不知是何人所射,故曰奇怪。

    庄王闻言大奇,接过箭矢,定睛看时,愈加吃惊。见那双箭,较之常矢长过三分之一,重量更是加倍,却正是斗越椒于大战之前,亲自所发!

    楚庄王:三军卿帅,迅速查找发此矢者。无论是谁,只要能当众引弓,将此矢射出二百步者,皆升为大夫;若是大夫所发,则拜为上卿。

    军令三传,竟如泥牛入海,并无一人应答。

    镜头闪回。养邑境内,鄙野乡间。

    画外音:养国,乃西周时嬴姓小国,伯爵,国君称养伯,故址在汝南沈丘县东。与淮域上游江、黄、樊等国同族,皆东夷少昊族后裔。据《左传》载,周敬王姬丐八年,楚昭王灭养,将养国故地封给吴国公子掩余、烛庸,时称养邑。

    后有养国遗民养繇基,自小就会射箭,成人后双手能接四方箭,两臂能开千斤弓,被称为神箭手。随其部落降归楚国,因为善射无双,在楚国军中提任要职。

    养繇基尝于郊外练箭,百步射柳,每箭皆中柳叶中心,众人轰然喝彩。

    有行人路过,见而点头道:此子可以教射矣。

    养繇基闻而不悦道:众人皆谓我善射,你竟说可以教我,则你射柳我看!

    那路人道:我不能教子支左屈右,惟可教子射道。夫射柳叶者,既百发百中,而不善息;少焉气力倦时,弓拨矢钩,一发不中,则前功尽矣。

    养繇基听罢,怅然若失。

    楚王闻国人皆夸养繇基善射,命射蜻蜓,且不许死;养繇基奉命,乃射落一片翅翼。

    楚国有白猿通灵,射者皆不能中,楚王命养繇基试之。养繇基奉命而至,白猿见而大骇,紧抱树身,惊恐哀叫。养由引弓发矢,白猿应声而落。

    忽转身时,见林中卧兕,发箭射之,直入兕身,只露箭羽。仔细看时,却是卧石。

    养繇基一生征战,凭箭御敌,死于其箭下者不计其数。

    斗越椒叛乱,箭射楚王鼓钲之时,养繇基下车飞步而上,趁乱拔下斗越椒所发二矢。因为当时场面混乱,竟然无人发觉。

    又值其后混战之时,养繇基趁乱发矢,力贯重甲,将斗越椒射死,再次无人发觉。

    闪回结束。夕阳西下,战场复归平静。红尘滚滚,楚军班师回都。

    此战之后,斗氏家族全军覆没,惨遭灭族,若敖族大部分势力亦被消灭。只有斗越椒之子斗贲皇幸脱重围,逃往晋国,后被晋侯封于苗地。因称为苗贲皇,乃是苗氏祖先。

    斗克黄乃是楚令尹子文之孙,斗般之子,时任楚国箴尹。当斗越椒率族叛乱时,正出使齐国。使命完成,归国行至宋国,便听到斗越椒败亡消息。

    随从劝道:公子不可回国,以免受到连累。

    斗克黄道:奉命出使而不复,是弃君命。人臣弃君,即使出逃国外,其谁肯纳我?

    遂回国向庄王复命,主动请罪伏法。

    楚庄王念及子文先前功劳,叹息道:若使子文绝后,又以何劝人为善哉?

    仍使斗克黄担任箴尹,并改其名为斗生。

    楚庄王闻说沈尹虞邱贤能,遂召入都,使权主国事,以代斗越椒令尹之职。

    因置酒大宴群臣于渐台,妃嫔皆侍从侑酒。

    群臣依次就坐,庖人进食,太史奏乐,饮至日落西山,兴尚未已。

    庄王命秉烛再酌,使许姬姜氏巡席布酒,众臣俱起席立饮,再拜称谢。

    巡席布酒刚至其半,忽风吹窗开,将堂上灯烛尽灭。

    许姬于是持酒静立席侧,以待烛火重燃。便在此时,忽觉暗中有人上下其手,牵扯自己衣袂,继而抚摸自己屁股。许姬既羞且怒,趁黑摸之,正抓住那人冠上簪缨,一手扯断。

    其人惊惧非常,这才警觉放手。

    许姬急循旧路趋回,借庄王冠上明珠微光至前,低声奏道:座间有人无礼,乘烛灭调戏妾妃。妾已折断其冠缨,大王可察其绝缨者,治以重罪。

    庄王闻罢,急道:内侍,休要掌灯。众卿,且听我一言。

    内侍闻命,停止点火;众官坐于暗中,皆都屏息以听。

    楚庄王:今日之会,与诸卿痛饮,但恐冠缨落入杯爵,不能尽欢。诸卿听寡人吩咐,需俱去缨痛饮,灯烛复明之时,不绝缨者必罚。

    百官闻命,皆去其缨,纳入怀中。楚庄王闻声,知道去缨已毕,遂道:秉烛!

    瞬时之间,灯烛复明,只见文武百官冠缨尽去,竟不知调戏许姬者为何人。

    是夜席散回宫,许姬问道:臣戏君妻,大不敬也。妾已绝其缨,王何置而不问?

    庄王笑道:丈夫所为,妇人何知!自古君赐臣享,礼不过三爵;但卜其昼,不卜其夜。今众臣尽日夜之欢,酒后颠狂,好色如怡,人情之常。若必察而罪之,显你妇人之节,而伤国士之心,非社稷之祥也。

    许姬听罢,恍然大悟,再拜叹服,不再追究此事。

    来日上朝,代理执政虞邱出班启奏:大王!今早等候上朝之时,臣与斗生闲谈,言及蔿贾之子蔿敖,字孙叔,号伯嬴,为避斗越椒之难,奉母隐居梦泽,力耕自给。此子实乃将相之才,不宜埋没田野。望大王用人惟贤,召为国之栋梁,则楚国幸甚。

    楚庄王:非子之言,孤几忘之!即请贤卿同斗生驾车前往梦泽,取孙叔敖入朝。

    镜头转换,梦泽之野。

    孙叔敖荷锄至野,忽见田中有条两头蛇,不由骇然。

    孙叔敖自语:我闻两头蛇不祥,见者必死,今我命不久矣。然若留此蛇,后人复见,又丧其命,不如我一人当之。

    乃挥锄杀蛇,埋于田岸,奔归家中,向母而泣,说见两头蛇者之事。

    其母慰道:人有善念,天必祐之。我儿恐累后人,杀而埋之,必不能死,且将获福报!

    话犹未了,虞邱与斗生奉使命至,入院登堂,传达庄王旨意,说取孙叔敖回国重用。

    蔿母笑道:此我儿埋蛇之报也。

    叔孙敖且喜且愧道:人谓儿是贤者,儿今知母乃圣人。

    乃与母亲收拾行囊,随虞邱归郢。

    庄王当即召见,与语竟日,大奇其才,当即拜为期思大夫。

    画外音:据史籍载,孙叔敖芈姓蔿氏,楚国期思邑(今河南信阳市淮滨县)人。头秃发少,左手比右手长,身高不及车前横木,形容古怪。既为期思大夫,因见淮河洪灾频发,孙叔敖便倾尽家资,主持治水。历时三载,借淮河古道泄洪,筑陂塘灌溉农桑,造福淮河黎民。所筑陂塘名曰芍陂,是中国历史上第一座水利工程。后又修建水门塘、云梦泽等大量水利工程,六蓼之境,灌田万顷。

    孙叔敖治理期思数年,贤德之名传于朝堂,楚庄王大为赏识,命为令尹。

    孙叔敖谦让再三,庄王不允其辞,乃受命为相。于是辅佐庄王施教导民,宽刑缓政,发展经济;止戈休武,休养生息,使农商并举,文化繁荣,政绩赫然,翘楚中华。

    又效法晋国,设立五军,只比天子少置一师。考求楚制,立为军法,选贤任能,设置诸将:虞邱将中军,公子婴齐将左军,公子侧将右军,养繇基将右广,屈荡将左广。四时搜阅,各有常典,三军严肃,百姓无扰。

    楚国诸臣见庄王陡然宠任孙叔敖,起初俱各心中不服,见其行事井井有条,治军行政各依其法,则无不赞叹道:楚国有幸,得此贤臣,可谓子文复起!

    有狐丘丈人,求见孙叔敖,问道:人有三怨,子知之乎?

    孙叔敖:未知也,请道其详。

    丈人:爵高者,人妒之;官大者,主恶之;禄厚者,怨逮之。此谓三怨,令尹大人皆都被之也。

    孙叔敖:吾爵益高,吾志益下;吾官益大,吾心益小;吾禄益厚,吾施益博。以是免于三怨,可乎?

    狐丘丈人赞叹而去。

    公元前606年,周定王元年,郑穆公二十二年。

    晋侯伐郑,包围郔城。

    郑侯不敢抵敌,遣使前往晋营求和,晋帅士会许其入盟而归。

    楚庄王闻说郑又附晋,亦派军来伐。郑侯得罪不起,只得再次求降于楚。

    是年冬,郑穆公忙于左支右绌,积愤成疾。一日睡而复醒,谓其左右近臣道:寡人夜梦母亲来对我说,后园中兰花已枯。寡人以兰而生,今我其将死乎?

    乃命刈除园中兰株,当夜而卒。郑穆公姬兰既薨,子姬夷嗣位,是为郑灵公。

    楚庄王闻之,遣使往郑国吊祭穆公,并赐巨鼋,令为羹馔,以贺新君即位。郑灵公甚喜,遂在殿中宴请诸卿大夫,以鼋羹为享;却令内侍不许提前告知宴飨之事,只说议事。

    众卿大夫未知商议何事,于是各都冠带整肃,入宫面君。

    自穆公以来,郑国卿士大夫甚众,但以驷、罕、国、良、印、游、丰七家大夫为首,皆是郑穆公后代,势力强盛无匹,轮流执掌朝政。

    此时郑国当政大夫,乃是公子家,穆公之子,名归生,因依违于晋楚之间,苦不能决。时闻灵公相召,便与族弟子宋同车入朝。行至半路,子宋食指忽然抖动不止。

    子宋见此,不由失笑。

    子家:贤弟笑者何来?

    子宋:我笑今日中午,非但当殿议事,且国君必然享客,有美味得尝。

    子家:因何知之?

    子宋即以其指示于子家道:我食指若动,必得尝美味,兄长信乎?

    子家微笑不答,半信半疑。停车进宫,路过庖厨,见宰夫正杀巨鼋。

    子宋见而大为得意,便问子家:如何?

    子家答道:果然神异!于是相视而笑,入殿面君行礼。

    郑灵公见二人笑容犹且未敛,于是便问:二卿何故发笑?

    子家奏道:臣与弟来时,子宋食指大动,预言必有美味得享。适见庖厨宰鼋,故笑。

    灵公闻而不语,瞄向子宋一眼,脸色非常难看。

    及至议政完毕,恰值庖厨来报,鼋羹已经熬好。

    郑灵公大喜,便即召集公卿大夫,将鼋羹分赐品尝。但未知何因,或是有意,或是无心,当分至公子宋座间,碗盏恰恰用尽。郑灵公却不令侍者添盏,只凝视子宋,微笑不语。

    在座众卿皆都吃惊,至此便已明知,郑灵公是存心戏弄,妒其未卜先知之能,并嘲笑其食指抖动之术。

    公子宋见此,倒也未见窘迫,施施然离座而起,行至鼎前,伸右手食指蘸其鼋羹,入口吮之,对众卿笑道:某之食指,就此可见未卜先知,从不落空。

    众卿见其如此解嘲,颇显机智,俱都哄堂大笑。

    子宋虽以染指于鼎挽回颜面,毕竟心中不悦,遂拂袖下殿而去,未辞国君,更不回顾。灵公大怒,亦拂袖而去,众卿不欢而散。

    画外音:公子宋今日偶然之举,便留下两个成语典故,一为“食指大动”,二谓“染指于鼎”,并流传千古。人之五指,向来各有其名,分别是为拇指、食指、中指、无名指及小指。拇指为诸指统率,手足大指皆曰拇,又称“擘指”。上古时期人类不用筷子,皆以手取食,因次指灵活,古人习惯以此指试探汤水及食物,然后入口吮之,品其冷热、味道,故称食指。中指因位于五指之中,故称中指。无名指者,世人结婚后环其指以戒淫,故称戒指;且成家之前,没有姓氏名份,故曰无名指。小指又称季指,因位于尾端,故亦称尾指。

    分享赐宴已毕,子家出离宫阙,因惦记子宋怀怒离去,由是先至子宋之府。子宋迎入,叙礼入座,兀自怒气不息。

    子家劝道:贤弟何必如此?染指于鼎,乃僭越重罪,你不知耶?

    子宋道:姬夷小子,是谁保他坐此君主之位?如此当众欺我,是可忍,孰不可忍!此本玩笑之事,我倒并未介怀,染指于鼎,仗以解嘲,彼此下阶而已。但姬夷量小,颜色更变,已起杀机,我宁不知其意?

    子家:如此,弟欲奈何?

    子宋:不如先下手为强,杀死姬夷,另立明君。兄必助我!

    子家闻而不悦:牲畜衰老,尚不能轻易杀之,况一国之君?弟可入宫认过,我再进以善言,彼此解释仇怨,岂不为美?

    子宋怒道:兄是助我,或助昏君?可一言决之!

    子家大惧,只得诺诺还家,任由子宋肆为,自己只作壁上观客。

    郑灵公还于内宫,亦冲冲大怒,对左右内侍道:子宋不逊,竟在朝堂当众欺侮寡人。岂真以为寡人无刃,不能亲斩其头乎?

    众侍皆俯伏劝谏:子宋大夫乃主公至亲,恃宠放荡,欲沾君惠,聊以为戏而已。何敢无礼于国君?愿主公恕之!

    灵公恨恨不已:尔等不必相劝,我意已决,必杀此贼!

    侍卫中有子宋族中子弟,暗将灵公之语归报家主,嘱其防备。

    公子宋怒道:有道是先下手为强,后还手者遭殃!昏君这几日可有出宫计划?

    子弟侍卫:闻说来日秋祭,必宿于斋宫。

    公子宋:妙极,此贼合休!

    乃暗聚家众,待秋祭之夜,命子弟带路,更以重金贿赂灵公左右侍卫,夜半潜入斋宫。

    转变抹角,来至寝室,只见灵公正在榻上仰卧,鼻息如雷。公子宋乃命人上前,将灵公死死按住,又捂其口鼻,复以土囊压其胸腹。

    灵公手刨脚蹬,折腾半晌不再动弹。子宋探其鼻孔,知道已经窒息而死,于是挥令部众退出斋宫,撤回府中。自以为神鬼不觉,颇为得意。

    次日一早,宫中传出凶信,说灵公于昨夜睡卧中魇,因而暴死。

    众卿闻报,皆都大惊,不知何故。惟有公子家知道必是子宋所为,而不敢言。子家归生只得召集众卿大夫,一面为灵公治丧,一面与众共议,欲奉灵公之弟公子去疾为君。

    公子去疾固辞道:兄夷虽薨,先君尚有十二子在世。若立其贤者,则去疾无德可称;若立长者,则有公子坚在。若公等相强,去疾有死而已,绝不敢僭越为君。

    公子家见此,再议于子宋,便立公子坚即位,是为郑襄公。

    画外音:郑穆公共有儿子十三人。灵公夷被弑,襄公坚嗣立,以下诸子是为:姬去疾,姬喜,姬驯,姬发,姬嘉,姬偃,姬舒,姬丰,姬羽,姬然,姬志。

    襄公即位,颇忌诸弟党盛,恐他日再生凶变,便与公子去疾商议,欲尽逐子宋家族。去疾苦谏:若如此手足相残,异日有何面目,见先君于地下?

    襄公感悟,乃拜弟十一人皆为大夫,并知郑国政务。(本集完)

第四十二集 夏姬乱陈

    白云苍狗,风云流转。

    周定王二年,晋成公二年。秦共公嬴稻四年,病卒。子嬴荣嗣位,是为秦桓公。

    画外音:晋成公信任上卿赵盾,授其执政治国。赵盾便凭国君授权及个人好恶,重新组织晋国卿士大夫内阁。此时晋国上层贵族,排列如下。

    其一荀氏。荀林父为卿,幼弟荀首受宠于成公,被封于智,因而开创智氏家族。

    其二郤氏。郤缺才华横溢,与赵氏交厚,赵盾对郤缺欣赏有加,将其作为得力助手。

    其三先氏。先克因维护赵盾而被暗杀,赵盾投桃报李,使先榖为上军佐卿。

    其四栾氏。栾枝死后,栾盾袭爵,木讷寡言,不露才干,故被赵盾忽视疏远。

    其五胥氏。始祖胥臣学识渊博,却不善交往。至其子孙后人,更比乃祖逊色。

    其六士氏。因士榖被赵盾处死,家道中落。士会自秦归晋,家族重新崛起。

    其七韩氏。韩厥本是赵衰养子,赵氏家臣,赵盾以其为三军司马,地位仅次于六卿。

    其八魏氏。献公命毕万为将,平灭魏国,便以魏地封之。其子魏犨,晋之重臣。

    晋成公四年,陈侯背晋向楚,晋正卿赵盾闻而大怒,遂联合卫侯共同伐陈。

    卫侯不敢不从,便以大夫孙免为将,引军而出,只管听从赵盾吩咐。未料便在此时,晋成公诏令送达军营,说北方赤狄大举攻晋,包围怀邑、邢丘,命正卿急速班师还救。

    赵盾无奈,只得按兵束甲以还。如此以来,非但伐陈再次落空,“晋军避楚”之名已成定论,晋文襄霸业亦正式宣布结束。楚国便趁晋军回撤攻郑,取城下之盟以还。

    周定王五年,燕前桓公卒,宣公嗣位。是年齐、鲁合兵,攻伐莱国(山东平度)。莱国甚古,在商代前曾都于今昌乐、临朐附近,国境颇为广阔,向东直达黄海。面对齐鲁合击,莱公迫不得已东逃,迁都黄县,称做东莱。三十五年之后,东莱终被齐国灭亡。

    便在此年,赤狄再侵晋国,直达黄河,收割向邑(济源)及阴邑(孟津)禾稼以归。

    赵盾大怒,再传晋伯檄文,大会晋、宋、卫、郑、曹、鲁诸侯,盟于黑壤(山西沁水),商议共伐北狄。鲁宣公姬倭因晋成公姬黑臀即位时,未曾遣使朝贺,赵盾遂不准其与盟,姬倭羞惭逃归。会盟已毕,诸侯各归本国。

    晋成公六年,晋国攻秦,俘虏秦国将军赤,班师归来。

    便在克胜秦国不久,正卿赵盾病故,年五十五岁。

    晋成公因正卿赵盾归天,一朝亲政掌军,便欲复兴文襄伯业,与楚王争霸中原。

    七年,晋成公大会诸侯于扈。陈侯惧楚不至,成公大怒,乃派中行桓荀林父为将,就此率军讨伐。楚庄王以为赵盾已死,挥军迎击,楚军轻敌,一战而败。晋成公大喜,饮酒过度,就此薨逝于军中。荀林父只得奉梓班师,郤缺率群臣立世子姬孺为君,是为晋景公。

    楚庄王闻说晋成公死,乃大喜道:郑子宋染指国鼎,大逆弑君,我本出师有名,早欲伐之,只恐晋军来救。今逢其国丧,我再无后顾之忧矣!

    亲统大军,使公子婴齐为将,来伐郑国,问弑君之罪,兵至柳棼。

    郑襄公闻报,急使人向晋国告急,一边与众卿商议御敌。晋景公为彰伯主仁德,复使荀林父引兵救之。楚庄王未料晋师敢出,且不减往日之盛,遂移兵伐陈,以避晋国兵锋。

    陈灵公大惧,遣使请降。于是楚兵借机下坡,受陈国请成之后约盟班师。

    镜头转换,公元前602年,周定王五年,鲁宣公七年。

    黄河九曲十八弯,奔流向东,至郑滑之地,忽然山呼海啸,浊浪滔天。

    画外音:这是有史记载以来,黄河首次改道。黄河原从今之滑县附近,向北流向内黄之西,再北流至河北巨鹿西,折而东北,流经辛集、深州、武强等地,至天津南出海。经此番改道之后,从滑县附近向东,至河南濮阳西转而北上,在山东冠县北折向东流,至茌平北又折而北流,经德州,渐向东北,经沧州黄骅县以北出海。

    晋国车马一路跋涉泛滥黄水而来,相助郑国。楚师闻报主动退避,转而攻陈。

    郑襄公大为感激,乃从晋景公订盟于黑壤。

    会盟已毕,郑伯并请就此一举击败楚军,以解郑国迫在眉睫之忧。

    晋景公首次如此受人恭维,自觉责无旁贷,便命中军大帅郤缺率师南向,与楚公子婴齐交锋对垒。郤缺不愧为中军之帅,率轻骑趁夜偷袭,一战而败楚公子婴齐。

    楚庄王在中原立脚不住,只得渡淮回师。

    捷报传来,郑人皆喜,惟公子去疾面有重忧。郑襄公怪而问之,去疾奏道:晋之败楚,看似可喜,其实为忧。晋军去后,楚必泄怒于郑。晋距我千里之遥,岂可长为恃乎?臣忧自此以后,行见楚兵常在我近郊矣!

    襄公闻罢,无语以对,亦转喜为忧。

    越明年,公子家病逝,楚庄王果然引师再次伐郑,屯兵颍水之北。

    郑襄公无计可施,乃召诸大夫问计。

    公子去疾进言:楚师伐我,是以问弑君之罪为名。今公子归生病卒,无人庇护子宋;其当年弑君之罪,不得不究。主公可依法追治其染指国鼎,尝鼋弑君之罪,再以其首级,辞退楚师可也。

    襄公只得准奏,乃命杀公子宋,暴尸于朝。并斫开子家归生之棺,继而逐其亲族,不许容留郑国。处置完毕,乃遣使函公子宋首,前至楚营,往谢楚王。

    郑使:敝国逆臣归生,与子宋联手弑君,今俱伏诛。蒙大王劳师远来主持正义,寡君复借大王虎威斩之,并愿受歃于上国。

    楚庄王许之,遂与郑襄公约盟于辰陵,遣使往召陈侯共盟。

    未过三日,使者自陈国还奏:陈侯为大夫夏征舒所弑,国内大乱,不能来歃盟矣!

    庄王惊问道:速道其详!

    楚使再拜起向,乃向楚庄王叙说陈灵公被杀详情。

    镜头闪回,陈国都城。

    陈灵公妫姓陈氏,名妫平国,陈共公妫朔之子。周顷王六年嗣位,陈国第十九任国君。为人轻佻惰慢,耽于酒色,逐于游戏。

    陈国朝中有两位大夫,一名孔宁,一名仪行父,皆爱酒色,与灵公志同气合,沆瀣一气。

    朝中又有一个大夫,名唤夏御叔,子名夏南,号徵叔,为朝中司马。

    御叔之妻夏姬,生来妖娆妩媚,绝色美貌,同时却又淫荡无双,瞒着丈夫儿子,与陈灵公、孔宁、仪行父君臣三人同时通奸,常在深宫聚淫。

    陈灵公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甚至身穿夏姬内衣,当内侍之面,在朝堂上赤身嬉戏。

    大夫泄冶进谏:君臣淫乱,民何效焉?且男着女衣,成何体统?君其藏之!

    陈灵公道:大夫休言,寡人改过便是。

    泄冶再拜退出,陈灵公乃将此语告诉孔宁、仪行父。

    二人道:身为臣下,当殿揭君主之私,以邀诤谏之名,留其何用?不如杀之。

    陈灵公纳其谄言,于是便命侍臣赍持宝剑,往泄冶府宅传诏,命其自杀。

    忽一日,陈灵公与孔宁、仪行父三人微服巡游城中,路过夏府,便往其家,要求喝酒。夏南为尽地主之谊,只得相陪。从午至夜,君臣皆醉,狂言无忌。

    陈灵公见夏徵舒来往斟酒,便对仪行父笑道:此子长相酷似寡人,莫非是我亲生?

    此话声音本来甚微,未料仪行父酒后失态,竟哈哈大笑:君是长面,彼是圆脸。不是君侯亲生,实乃为臣亲授之种也!

    因长笑高叫,满堂皆闻。虽未指名道姓,但二人说话之时,两双眼睛皆都看向夏徵舒,其中之意,何人不知?

    夏徵舒怒满胸膛,遂悄悄出厅,来至家兵营舍,挑选十名勇士,皆都善射,命背弓挎箭以出,潜藏马棚之中,安排如此如此。然后复回前厅,再陪灵公等君臣三人饮酒。

    夜阑更深,灵公大醉,遂命止酒,摆驾回宫。

    众射手听闻堂上歌舞止歇,人声喧哗,知道宴罢席散,遂隐身草垛之后,张弓搭箭以待。未过片刻,陈灵公来至马棚,等候侍从牵马驾车,欲登车回宫。

    夏徵舒看得清楚,大声喝道:还不动手,更待何时!

    只听弓弦响处,陈灵公早已咽喉中箭,倒地毙命。

    众人正发愣时,马棚中又连发数矢,将灵公御者及护卫射死。

    孔宁与仪行父甚是滑溜,走在最后,见灵公被弑,奔出夏府,也不回家,一溜烟便驱车出城,逃往楚国。陈灵公漏网侍卫,将凶信报回宫中,太子妫午大惊,也连夜逃往晋国。

    夏徵舒犹不罢休,遂带家甲闯宫上殿,连夜召集群臣,宣布自立为君。

    次日辰时,楚庄王使节来至陈国,在街上闻此奇事,便不敢入宫,化妆弃车而逃。

    楚使一口气跑回楚军大营,来向庄王禀报陈国之变,如此如彼,详说一遍。

    楚庄王听罢,直惊得目瞪口呆,半晌才问:此位夏姬是何来历,如此淫荡?

    楚使:此位艳妇,原是郑灵公之妹,嫁给郑国株邑大夫夏御叔为妻,故称夏姬。此女极不安分,在出嫁前便与自己异母兄公子蛮私通乱伦。嫁给夏御叔不到九个月,便生一子,名为夏南。逾数年,夏御叔便也撒手人寰,夏姬便成寡妇,独守空房。孔宁、仪行父二人垂涎夏姬貌美,亦知其放荡成性,遂常以替亡友照顾孤子为名,经常出入夏府。一来二去,三人勾搭在奸,孔、仪二人复将夏姬载入内宫,献给陈灵公。

    楚庄王:竟有此事!

    楚使:还有更惊人者。夏姬有癖,每于床第之间,兴奋之余,爱将自己所穿亵衣送给情夫。则未过半载,孔宁、仪行父及陈灵公皆获赠美人亵衣,爱如珍宝,贴身穿着。于是便有君臣三人公然在朝堂上互相较量,赤身露体,炫耀各自身上,著有夏姬所赠亵衣之事。

    楚庄王:此等艳事,莫非是卿杜撰,以博寡人一笑乎?

    楚使:非也,有郑国民间讽诗为证。其诗文曰:胡为乎株林?从夏南!匪适株林,从夏南!驾我乘马,说于株野。乘我乘驹,朝食于株!

    楚庄王闻罢,勃然大怒:君戏臣妻,臣子复又弑君,且公然篡位,天下宁有此事!

    便在此时,宫卫入报:郑国大夫孔宁、仪行父二人逃亡至此,求见大王。

    楚庄王:来得好。令其二人入见。

    孔宁、仪行父入帐,参拜庄王,伏地痛哭。

    楚庄王:二卿不在陈都,来此何为?又所哭何事?

    孔宁:夏徵舒造反弑君,并篡位灭陈。诚请大王主持公道,除贼复国。

    楚庄王冷笑:则你君臣三人,共淫人母,便不许其子报复耶!

    二人闻罢,脸上变色,伏地称罪,再不敢言。

    楚庄王遂命擂鼓聚将,并集群臣商议,要征陈国,讨伐夏徵舒弑君之罪。

    楚公族大夫屈巫字子灵,乃屈荡之子,闻夏姬美貌绝伦,淫心大起,力劝庄王兴师伐陈,并自请为先锋。楚庄王不答,又问令尹孙叔敖意见。

    孙叔敖言道:无论其起因如何,弑君篡位,陈罪宜讨!

    庄王意决,遂亲引三军,命屈巫为先锋,直奔陈都而来。夏徵舒闻报,自知不敌楚王大军,且国中人心皆不助己,于是弃城而逃,潜奔封邑株林。

    陈大夫辕颇见夏子南已逃,乃与诸臣商议:楚王以讨弑君之罪为名来伐,实为我陈国库藏田土也。

    众臣:此话不错,绝不可使楚师进城,祸害我国人。

    辕颇:若要拒楚师于城外,只可擒执夏徵舒,遣使送至楚营求和,以保全社稷。

    众臣:大夫所言甚是,此为上策。

    商议已定,辕颇乃命儿子侨如,统兵前往株林,擒拿徵舒。

    然而军未及发,楚兵已至城下。百姓恐被攻打,开门迎入。

    楚庄王整队入城,下令不准扰民。辕颇至此无计奈何,只好率领陈国百官,迎至城门,齐来参见。楚庄王深加抚慰,即留公子婴齐引本部军屯扎城中;复命辕颇父子为前导,自引大军在后,出城往株林进发,来擒夏徵舒。

    因楚军行动迅速,夏徵叔不及逃走,手到擒来,并其母夏姬,亦被俘捉。

    夏姬至楚庄王车前,施展狐媚手段,再拜言道:贱妾命悬大王,倘赐矜宥,愿充婢役。

    庄王见夏姬颜色妍丽,心志迷惑,便谓诸将:我欲纳之为妃,如何?

    诸将面面相觑,皆不答言。屈巫谏道:不可!大王用兵于陈,是明讨夏子南弑君之罪,若纳夏姬,是贪其色也。讨其子而纳其母,恐天下不服。且此妇夭子蛮,杀御叔,弑陈侯,戮夏南,出孔、仪,丧陈国,不祥为甚。大王何必因此淫物,断送楚国霸业?

    庄王沉思片刻:子灵之言是也。只是尤物难得,弃之可惜。我闻连尹襄老近日丧偶,家室无主,便将夏姬赐为继室可也。

    于是召襄老至前,以夏姬赐之。襄老意外之喜,连连叩谢。

    屈巫本欲留为自用,见赐与襄老,暗暗叫苦:可惜一块天鹅肉,落在老狗口里!

    楚庄王还师陈国,令将夏徵舒押出栗门,处以车裂之刑,以儆天下为臣而弑君者。

    车裂夏徵舒已毕,便灭陈国,改设为楚国属县,封公子婴齐为陈公,使守其地。

    楚庄王就此班师,并将陈国大夫辕颇等一班臣僚带回郢都。

    时当齐惠公薨,公子无野即位,是为顷公。楚大夫申叔时出使齐国,往行吊旧贺新之礼,还国后行于街衢,便闻楚王灭陈置县之事。于是上殿面君,先奏聘齐之事,然后上奏。

    申叔时:臣自齐国返郢,闻楚郊有人牵牛,取径于他人之田者;因践田中禾稼,被田主怒夺其牛,二人讼之于官。县官问臣此狱怎断,臣不能答,故请问大王,当如何决断?

    楚庄王:牵牛践田,固曰有过在先,但所伤未多。田主复夺其牛,太过甚矣!寡人若断此狱,当薄责牵牛者,使偿损禾之价,而使田主还其牛。

    申叔时:此乃明断!大王则何明于断狱,而昧于断陈?

    楚庄王:此话怎讲?

    申叔时:夏徵舒有罪,止于弑君,未至亡其国也。王讨其弑君之罪足矣,又取其国,此与因伤禾稼而牵人之牛,有何异哉?

    楚庄王:卿言善哉,寡人敬诺!

    立召陈大夫辕颇上殿,因而问道:陈君太子,现今何在?

    辕颇答道:向闻逃往晋国,今不知何在。

    楚庄王:陈国内乱,寡人代周天子予以薄惩而已,岂可灭其社稷!今放卿等还陈,可迎太子复国,立之为君。此后宜世世附楚,勿依违南北,有负寡人之德。

    辕颇惊喜意外,顿首再拜:大王于陈,犹如生死人而肉白骨,陈国累世不忘大恩!

    楚庄王大喜,于是命将辕颇、孔宁、仪行父,及诸陈大夫皆都释放。又遣使随同前往,调公子婴齐还楚。辕颇率诸大夫还陈,婴齐自回郢都。

    陈国诸卿复又至晋,迎太子妫午归陈,立为国君,是为陈成公。

    公元前599年,周定王八年。

    定王姬瑜将刘邑封给胞弟姬季子,称刘康公。

    至此姬姓刘国正式建立,康公乃为姬姓刘氏肇姓始祖。

    陈成公复国,重整旗鼓,另立朝班。及次年国内复宁,乃正式将陈灵公下葬。此时其尸已臭,面目亦朽不可辨,可谓是君淫臣妻之报。

    安葬灵公已毕,百官还于京城,各归己府。

    孔宁白日撞鬼,见夏徵舒挟弓持箭,公然自前门入府,前来索命。直被骇得精神散乱,因得狂疾,自赴池中而死。

    其后未久,仪行父梦见陈灵公、孔宁与夏徵舒三人同至己府,来拘自己到阴司对狱。自此亦得暴疾,不期年吐血而卒,临死前痛苦万状,丑态尽出。

    公子婴齐既返楚国,入见庄王,自言因失陈封,别请申、吕之田。

    屈巫谏奏道:北方之赋,国家所恃以御晋寇者,不可以充私赏。

    庄王以为言之成理,于是乃止。其后申叔时告老,屈巫却自请为申公。

    婴齐因此大怒,由是便与屈巫有隙。

    庄王十六年夏,楚国以武力慑服郑国,并与郑、陈在陈邑辰陵盟会。但盟后不久,郑国又主动向晋国求和。楚庄王为彻底征服郑国,便于十七年春再度亲征,率领大军攻郑。

    连尹襄老为楚军前部,率先而进。

    帐前健将唐狡,自请率部下百人为三军开路,襄老壮而许之。

    唐狡引部先发,所至之处皆拼死力战,郑军当者辄败。由此兵不留行,每夕扫除营地,以待大军。襄老因此势如破竹,扎营新郑城外,以待王师大军。

    直到第五日上,楚庄王方率诸将抵达郑郊,下令安营扎寨,休兵三日。

    楚庄王:遣使入城,传我檄命。若郑君不降,则一鼓破城,并灭其国。

    诸将领诺,使者讨书在手,驰马而去。

    便在此时,襄老率引部将来见国君,入帐参拜。庄王见而大喜,奖慰有加。

    楚庄王忽然惊奇问道:孤王此番一路北来,未曾有一兵之阻,大军亦无半日之稽。卿为前部,日进百里,沿途却敌,如扫烟尘,老当益壮,可喜可贺!

    襄老拜谢,回头召唤唐狡上前,奏于庄王:此番连战连捷,非臣之力,乃副将唐狡拼力死战,兵不留行所致也!

    庄王审视唐狡一番,赞道:真壮士也!孤当重赏,以励三军将士。

    唐狡急跪在地,连连叩首道:臣受君王之赐已厚,今日聊以报效,不敢复叨重赏。

    楚庄王:寡人今日初会将军之面,何时曾赏赐于你?

    唐狡:当年绝缨之会,醉后失德,牵扯许姬美人之袂者,即下臣也。蒙君王不杀之恩,今番故此舍命相报,不敢求赏。

    庄王闻言吃惊,继而息道:未料许美人早死经年,当年绝缨勇士仍在。倘寡人当时明烛治罪,安得贤卿今日之效死力战?

    乃命军正,纪其首功,俟平郑之后再行重赏。

    唐狡再拜而出,留书于主将襄老:末将今日死战,以赎当年国君隐而不诛之罪。今郑都立待可破,臣不敢邀君王后日之赏!

    于是趁夜遁去,从此不知所往。

    第四日上,庄王不见郑伯遣使出城求成,传令四面修筑长围攻之,十余日昼夜不息。

    郑襄公尽驱百姓修筑城垣,使国人男女皆都上城巡守,只待晋兵来援。然而晋军三月不至,郑国军民坚守百日,城中矢尽粮绝,力不能支。

    百日过后,楚将乐伯自皇门先登,劈开城门,放楚军入城,郑都遂破。

    庄王下令不许掳掠,三军肃然凛遵,郑民免于惊扰。郑襄公肉袒牵羊出城,来迎楚师,求成请降。楚庄王欲待允其所请,公子婴齐忽然出班,上前进言。

    公子婴齐:郑国死守百日,致我损兵折将;今力穷而降,非出于真心实意。与其赦而复叛,不如就此灭之!

    楚庄王:卿言甚是。但孤不欲复闻申公,蹊田夺牛之喻也!

    即命城内楚军皆出,退后三十里下寨安营。郑襄公亲随庄王至营,留下羊酒犒军,谢罪请盟,并留弟公子去疾为质。庄王终纳其款,放襄公回郑。

    画外音:春秋时期,历代郑国之君,皆明知不是晋、楚两国对手,向来都是晋伐附晋,楚攻附楚。因何至于襄公,却举国拼死抗楚,长达百日之久,然后方才求成服输?原来内中自有玄机。郑襄公即位以来,为摆脱遭受两强交攻困境,便一直寻找机会,企图策动晋、楚两国决战,择其胜者而从之。自城濮之战后,晋楚围绕攻郑救郑,每次都是稍触即解,都不愿在无绝对胜算下,肯作决一死战。但两国中若有一方欲灭郑国,并据其地以为己有,另一方则必作殊死之争。郑襄公以死抗楚百日,见晋军终于不至而降,便是为此。

    镜头闪回。楚军围郑之时,郑襄公遣使赴晋,请发兵攻楚,以解郑围。

    晋成公接见郑使,许以发兵。遂命三军齐发,拜荀林父为中军元帅,先縠副之;士会为上军元帅,郤克副之;赵朔为下军元帅,栾书副之。赵括、赵婴齐为中军大夫,巩朔、韩穿为上军大夫,荀首、赵同为下军大夫,韩厥为司马。

    复调魏錡、赵旃、荀罃、逢伯、鲍癸等数十员大将,兵车六百乘,自绛州进发。夏六月,到黄河口安营下寨,止于河北。楚庄王早已闻报,但因郑都未下,为麻痹晋军,便两度遣使至营,求和示弱。晋军主将荀林父依如从前,无意决战,遂答应议和,并约定盟期。

    如此以来,晋国便中楚庄王缓兵之计。

    结果所约盟期未至,郑都已被攻克,郑襄公亲至楚营请和,并留弟公子去疾为质,楚军已无后顾之忧。正当荀林父行将盟会之时,楚庄王已撕毁盟约,调兵遣将,准备决战。

    时近中秋,草壮马肥,正是会猎争战最佳时节。

    楚庄王发出命令,先使小股兵力前往晋营,袭扰诱战,以探敌军虚实。

    晋将魏錡、赵旃未得元帅军令,便即冒然出营,攻击楚师。

    楚国袭扰之师佯败,回营交令:晋师主力皆在河北,河南只有两营兵马,今来追我。

    楚庄王:妙哉。此番荀林父再若避战,除非舍弃此两营之军,任其被我吞食。

    于是下令,全军出营,全力反击。魏錡、赵旃未料如此,将要回师北渡,已自来之不及,便被陷于重围之中。

    早有斥侯报至河北大营,荀林父至此方知上当,懊悔不及,只得挥师南渡,来救两营军马,被迫匆促应战。

    楚庄王闻报晋军渡河,于是亲自麾军北行,至于郔邑扎营,并问诸将,战和之计。

    令尹孙叔敖进言:今我已得郑国,何用寻仇于晋?不如全师而归,万无一失。

    嬖人伍参奏道:臣以为不然。若我今番避晋,郑必再次反楚。王若争霸中原,非与晋决战不可,以坚郑国之志。战若不胜,南归而已,晋军其奈我何?

    孙叔敖怒道:卿嬖人而已,何敢轻与军戎重事?我军昔岁入陈,今岁伐郑,师劳兵敝。倘若战而不捷,虽食伍参之肉,岂足赎罪?

    伍参反驳道:军戎战事,亦非生而知之,更无贵贱之分。若战而捷,令尹可谓无谋者矣;如其不捷,我伍参之肉将为晋军所食,何能及于令尹之口?

    孙叔敖闻言愈怒,于是不理伍参,当即下令:回车向南,倒转旌旗,准备回师!

    伍参见楚庄王面现犹豫之色,高声言道:令尹且慢!且听伍参一言,然后退兵不迟。

    孙叔敖:又有何话说?

    伍参:此时晋国,自赵盾及康公亡故,已大非昔日可比。荀林父执政,兼为中军之帅,才不服众,令不能行,此晋之可胜一也;其副佐先縠刚愎自用,不肯听从主帅命令,且又对下不仁,诸将亦不肯服从其命。魏錡、赵旃违命出战,便是明证,此晋之可胜二也;荀林父、士会、赵朔三帅互不相统,欲专权行事而不能,欲听命行动而无其上,则大军听谁?此晋之可胜三也。况彼臣子为帅,我则国君亲征;若我军撤退,是君避臣,何耻辱至甚此者?

    楚庄王听罢,乃遍问诸将:卿等意下如何?

    议论结果,中军元帅虞邱、连尹襄老、裨将蔡鸠居、彭名四人附和令尹,主张退兵;公子婴齐、子谷臣、子侧、屈荡、潘党、乐伯、养繇基、许伯、熊负羁、许偃等二十余人,则赞成伍参,俱请决战。楚庄王见此,起身离座,亲将令尹孙叔敖劝回,虚心下意相请。

    楚庄王:诸将既有效命之志,寡人岂可只思万全之计?请令尹北向,决战晋师。

    孙叔敖应诺,便传将令:既曰决战,临敌时后退者,斩!

    晋军渡河,驻扎于敖、鄗二山之间(今河南荥阳县北)。

    郑襄公为求郑国久安,正自希望两强决战,遂派皇戌为使,至晋营来见荀林父。

    皇戌:大帅!今郑国所以屈服楚国,是因坚守百日,而贵军不至;为免于覆亡,不得已请成,非是敢对晋国抱有二心也。楚因屡胜而骄,且在外数月,师老兵疲,又不设备,若晋军全力攻击,我郑军再暗中助之,楚军定败,此后绝不敢窥视江北矣!

    荀林父:待我与诸将商议,然后回报郑公。

    皇戌应诺,告辞回国。荀林父于是召集众将,商议决战之计。

    中军佐先縠进言:败楚威郑,在此一举。且我军已渡河,有进无退,战之可也!

    赵括、赵同附和:率师以来,唯敌是求。克敌得属又何俟?必从彘子!

    下军佐栾书反驳:诸公之论非也。我闻楚灭庸国以来,争霸中原之心日炽,厉兵秣马,全民皆兵。其君在国,则无日不教训国人,说甚民生艰难,祸至无日,戒惧不可以懈怠;其王在军,则无日不告诫将士,说甚胜利不可仗恃,纣王百战百胜,终于灭亡。彼楚国君臣不骄,军事有备,胜之何易?郑伯遣使劝我决战,是欲使鹬蚌相争,彼郑国渔翁得利也。我若胜,其从晋;我若败,其从楚。是以我晋国为卜,不能听也!

    赵朔赞成:栾将军所言甚善,是使晋国长治久安良策也!

    因见众论不一,荀林父犹豫不决。便在此时,人报楚王派大夫樊姬为使,前来议和。

    先縠叫道:此是借议和为名,前来试探军情。不如杀之,乘势发兵,攻其不备。

    荀林父不悦道:是何言耶!自古以来两国交战,不斩来使,况我方伯大国乎?

    由是命楚使入帐,以礼相待。樊姬拜见荀帅,当晋军诸卿将佐之面,尽其谦卑之状。

    樊姬:我军北来,在于抚郑弑君之乱,岂敢得罪晋国?在下奉楚王之命,来照会元帅,来日楚必回军南下。亦请贵军不必久留郑国,两下就此罢手言和,岂不是好?

    荀林父听罢,默然良久,并不作答。

    上军佐士会:大夫此言善哉!昔平王东迁洛邑,命我先君文侯:‘与郑夹辅周室,毋废王命!’今郑不能为诸侯表率,寡君方使我等问罪,岂敢劳烦大夫迎送?敢拜楚君之命!

    樊姬听罢,离席逊谢。

    先縠见士会如此回答,气愤难当,对身边赵括低声道:随大夫答词,何谄媚如此!

    赵括会意,起身对樊姬道:敝国上军佐所言,非我国君本意。我家主公临行时嘱咐,是必将楚军赶出郑国,不许避敌!我等不敢违命,惟大夫回营,如实转告楚君可也。

    樊姬不喜不怒,起身拱手:诺!必将晋侯之言,转告我王。更无别说,敬请告辞。

    于是返回楚营,归奏楚王:恭喜大王,贺喜大王!晋军将帅不和,此战必可胜也。

    乃将此行详情,具实以告。楚庄王意决,乃遣许伯、乐伯、摄叔三人,驾驶单车前往,向晋军挑战,自亲引大军随后逼近。三将奉命驰往,将近晋营,摄叔忽然下车,手执短刃跳进军垒,杀一人取其左耳,复生俘一人,夹于肋下而还。

    晋军惊愣半晌,这才反应过来,急报主将鲍癸,出垒追击。

    楚国三将单车驰还,途中扬尘飞沙,惊起一头麋鹿,却不落荒而去,只在车前奔跑。

    乐伯好整以暇,对许伯及摄叔道:适才摄叔于万马军中,割一耳、擒一俘而出,确是勇不可当,某自愧不如。但二公可观我射,比养繇基如何?

    言犹未了,弓弦响处,那麋鹿随声突翻一个筋斗,已倒在车前。

    许伯及摄叔俱都喝彩,叫道:妙哉!真神射也。

    乐伯挎起雕弓,飞跳下车,掇起麋鹿,复纵上车,轻若无物。便在此时,背后呐喊声起,三人于车上回头,见十余乘战车如风追至,为首者正是晋将鲍癸。

    许伯为御,驱驰不停。

    乐伯立于车上,对鲍癸叫道:我等三人酒后行猎,误入贵军营垒,玩笑而已,并无他意。今酒醒知错,尚请恕罪!所擒之将,即刻送还;所杀之士,请以麋鹿偿之,未知可乎?

    说话之间,许伯已轻勒辕马之缰,缓下奔驰速度。摄叔将那俘虏轻轻一放,推下车去;乐伯举起手中麋鹿,运足力气,大喝一声:去!

    那鹿飞出数十丈外,直击鲍癸战车。

    鲍癸吃惊非小,释其兵器,张开双臂,蹲成马步,运足力气去接。只听嘭地一声大响,鲍癸虽然接住那鹿,但也被撞飞起来,在空中翻个跟斗,这才踉跄落地。

    鲍癸只感胸闷至极,一口鲜血便要喷涌出来,急扔下麋鹿,调息半晌,方使呼吸均匀,将那口热血压回腔内。再抬头看时,见三员楚将已经绝尘而去。只得下令停止追击,载那被俘军士及麋鹿还营。晋军满营众将,闻说三员楚将单车擒俘逃去,皆都大哗。

    魏锜、赵旃二将,求做公卿不得,心怀怨恨,欲使晋军失败,便趁机向元帅请战。

    魏锜:岂只楚营有此勇士,我晋军无有?末将也请单车赴敌,去向楚军挑战!

    荀林父:我等尚未决定是否与楚决战,岂可如此便效莽夫之为!

    二将听出元帅是欲言和,乃回转话头:既元帅如此说,则我二人愿赴楚营请盟。

    荀林父见说,转怒为喜,于是许之。二将领命,离营而去。

    士会、郤克:虽曰言和,大军亦应备战。否则楚军突然来袭,则我必遭失败。

    先縠冷笑:郑人劝我决战,公等弗敢从;楚人来求成,公等又云弗能好也。师无成命,多备何为?

    说罢起身,拂袖而出,竟回本营,召集部将聚饮而去。

    士会怒道:似此跋扈将军,丝毫不将元帅放在眼中,此战如何能胜!

    荀林父闻此,只是嘿然不答。士会急回本营,命巩朔、韩穿二将,在敖山前布设七道伏兵,进行警备。中军大夫赵婴齐心知必败,亦派所部在河岸准备船只,以备渡河归路。

    魏锜、赵旃二将,名曰求和,其实带领部从持戈携矢,前往挑战。

    楚令尹孙叔敖闻报晋军执兵而来,遂命三军布下阵式,安排迎战之计。(本集完)

第四十三集 赵氏孤儿

    战车隆隆,戈戟森森。两军相遇,勇者为胜。

    魏锜驱车而进,先至楚营。预待冲击,楚将潘尫带兵围裹上来,乱箭齐发。魏锜见不是头,急调头而逃,楚军不追。其后未久,夕阳西下,天色昏黑,百步之外人影莫辨。

    便在此时,赵旃引兵又至,并在楚军营前停车,席地而坐。因见楚兵并不理会,又命部下袭入敌营,高声呐喊,顺风放火。

    孙叔敖怒道:晋军堂堂之师,竟如此顽皮!中军勿扰,只命左广迎敌。

    晋军见楚营扰而不乱,只得退走,楚兵追出营外。

    赵旃啊呀一声,跳起身来,弃车逃入林中躲藏,部下四散。

    镜头闪回,晋军大营之中。荀林父反复咀嚼士会之言,忽然大悟:不好!此二人是借求和为名,往楚营搦战去矣!

    于是急派部将軘车,带战车二百乘,步卒五千,随后接应魏、赵二将。

    軘车领命出帐,急整军马,杀向楚营。前行一个更次,只见一溜火光自远而近驰至。

    魏锜:前面是哪位将军领兵,快来救我!

    軘车:是魏将军么?休要担惊害怕,軘车前来救你。

    楚将潘尫在后追击,望见对面火光如龙,又闻车轮隆隆,便知晋国援兵大至,遂命调转车头,急奔回营。一面派骑候匹马先行,往报令尹孙叔敖。

    骑候:报元帅,晋军至矣!

    孙叔敖:来得好!全军迎击。

    遂令全军出动,在营前布成三个方阵:自率中矩,以卫楚王;工尹齐为右矩主将,唐侯为左矩主将,分作两翼向晋军攻击。布阵已罢,便命擂鼓,激励二将:

    进之!宁我搏人,无人搏我。先人有夺人之心,搏之可也!

    二将领命,迅速进击,车驰卒奔,迎头冲入晋军。

    潘尫奔至自家营前,见左右两军突入晋阵,复命掉转车头,加入唐侯右翼方阵。

    軘车与魏锜正追,忽听对面杀声震天。黑夜之中,不知楚军多少人马,且又不知地理,哪敢对阵?只交手一个回合,便觉慌乱。

    魏锜急传令道:中敌埋伏矣!快走,快走!

    部众闻听,回身便逃,迅如狂风。只半个时辰,便至晋军大营。守营将士闻听对面喊杀如雷,远处火炬如海,便知楚军大至,急入中军:大帅,三路兵马俱败,楚军至矣!

    守营官说是魏、赵、軘三路兵马已败,却被主帅荀林父听成是“三军已败”,不由大惊道:前有强敌,后有黄河,如何是好?

    荀林父慌乱之下,竟下令道:鸣金后退,先渡黄河者有赏!

    营官应诺,于是鸣金,传令北撤。

    中、下两军闻令,不战而逃,马踩车轧,自相挤踏,死伤无数。混乱中皆都涌向河岸,幸有赵婴齐提前备好战船,方得渡河北还。

    但因人多舟少,晋军争船抢渡,不得上船者皆都卸甲下水,手扳船帮,几致舟覆。

    黑夜之间,先上船者挥刀乱砍,只听水中惨呼哭骂声不断,船中断指可掬。

    扰攘一夜,楚军追上河岸。晋军又被挤落水中,溺死者无数,由此终至全线溃败。只有士会所率上军,因有七道埋伏战备,反而击败追军,随后全师从容退去。

    画外音:晋楚此役,便是春秋史上著名战役,称为邲之战。此战楚胜晋败,晋国三军之中,下军损失过半,大夫荀首之子智罃被俘;中军未经交锋,但溺死于水者超过三成;仅上军未败,全师而退。

    荀首在败退途中,忽见部族家兵赶来,拜倒车前。

    荀首:你等因何到此?我儿智罃何在?

    部将:少公爷冲入重围,被楚人擒去矣。

    荀首闻说儿子失陷,杀气顿生。于是立即停止逃跑,收拢所部族兵,命由魏锜驾车,反身便向楚军反攻。

    楚军未料晋军溃败之余,竟使出回马枪绝技,反又转胜为败,被杀死无算。

    荀首在反击之中,射杀楚大夫连尹襄老,并俘虏楚庄王弟公子谷臣。也正因此反车一击,晋师中、下两军终得渡河,保住主力,未致覆没。

    因在夜间,天色未明,楚军遭此反击,以为陷入晋军埋伏,故而反奔溃散。

    便在此时,天上一个炸雷,稍顷大雨倾盆而下。楚军以为晋军追至,自相惊扰,逃跑更急。因战车陷入泥坑,无法前进,众军愈加乱成一团。

    孙叔敖见此,使人高声传令:抽去车前横木!

    于是抽去横木。马陷四蹄,仍旧盘旋不进。

    孙叔敖又使人高声传令:拔去车上大旗,抛弃辕前横木!

    楚军依令而为,战车这才冲出陷坑,继续向南狂奔。

    晋军未渡河者,听到楚人叫喊传令,便立于岸上跌足鼓掌,冲楚人叫道:我晋国之师,实不如大国之军,善于逃奔之术也!

    由是楚军此战虽胜,但损折之重,亦颇与晋军对等。

    两军混战一夜,各自奔逃,至次日天明,云散雨止。

    楚军进驻衡雍,辎重到达邲地。

    楚庄王在衡雍祭祀河神,修筑楚先君宗庙,向先君告捷,然后下令掩埋楚、晋双方阵亡将士,凯旋班师。

    还至都城,楚庄王升朝坐殿,论功行赏。叙论伍参主战之谋为头功,用为大夫。

    自此之后,伍家便为楚国世家大族,伍举、伍奢、伍尚、伍员等一众名将,都是伍参后代。惟有令尹孙叔敖见嬖人得势,心中不喜。

    郑襄公及许昭公见楚国与晋争战获胜,乃至郢都参拜庄王,再次结盟,愿为附庸。

    楚庄王大喜,设宴以待,饮酒至醉,得意非常,乃问郑襄公道:贤侯可知,寡人伐陈之后,师老兵疲之余,因何又忽发重兵,征伐贵国乎?

    郑襄公:实在不知,又不敢动问。

    楚庄王:引发此次伐郑,并致楚晋大战罪魁祸首,实乃贵国大夫石制。是其企图分割郑国,且立公子鱼臣为君,故遣使寄书寡人,请我出兵伐郑,其好趁便联合贵国众卿,迫使贤侯,让位于公子鱼臣。未料贤侯竟拼死以抗,终招至晋军来救,石制阴谋遂败。

    说罢哈哈大笑,郑襄公唯唯。

    七月二十九日,郑襄公返回郑国,立命诛杀公子鱼臣,以及大夫石制。

    镜头转换。残阳如血,朔风陡起。

    荀林父率残兵回国,自请死罪。晋景公暴怒之下,便欲下令斩之。

    大夫士贞子出谏:主公不可!

    晋景公:兵败者死,向为晋国旧制,因何不可?

    士贞子:城濮之役,晋师大胜楚军,文公犹有忧色。左右皆问:“主公有喜而忧,如有忧而反喜乎?”文公答曰:“成得臣犹在,我忧未歇也。困兽犹斗,况国相乎!”及楚杀子玉,文公方才喜形于色道:“莫馀毒也已。”是谓晋再克,而楚再败也。楚国自诛子玉,两世不复强盛。今晋败于邲,是上天未警于晋,使我奋发图强而已;若杀林父以重楚国之胜,其无乃正如楚杀子玉,亦使晋国久衰不盛乎?荀林父久事先君,进思尽忠,退思补过,社稷之卫,若何杀之?夫其兵败,如日月之食焉,何损于明?

    晋景公大悟,乃恕兵败之罪,仍用荀林父为中军元帅。

    虽不追究主帅之责,但诸将罪责,必不可免。战后论过,只因赵穿之子赵旃违命出击,挑战楚营,导致全军大败,便被司寇屠岸贾抓住把柄,大做文章。

    屠岸贾并由此追究当年晋灵公被赵穿弑杀一案,借题发挥,欲灭赵氏家族。

    大夫韩厥是赵盾旧部,得此信息,因念故主旧恩,便冒险透风给少主赵朔,劝其逃走。

    赵朔说道:天地虽大,并无我赵氏藏身之处。当年先父因得罪灵公逃亡,复归国时尚被史官记为‘赵盾弑其君夷’,况于我乎?公其有心,不使赵氏香火断绝,则我死亦无恨。

    韩厥允其所请,自此便谎称有病,足不出户。

    屠岸贾以赵穿当年弑君为由,更不请奏晋景公,直率本部诸将进攻赵氏所居下宫,残杀赵朔、赵同、赵括、赵婴齐,并灭赵氏满门,史称下宫之难。赵朔之妻庄姬,乃是晋景公亲姐,当时怀有赵朔遗腹子。因趁乱出府,奔至兄长景公宫内躲藏,由此幸免于难。

    赵氏门客公孙杵臼欲为少主赵朔报仇,便来寻赵朔友人程婴商议:某曾受赵氏大恩,公又为公子赵朔挚友。今赵氏被屠岸贾灭门,你我当为报仇,共死于赵氏,可乎?

    未料程婴答道:不可!今庄姬有孕,藏于宫中待产。若幸而生男,我则奉其为主,助他来日报仇,复兴赵氏;若是生女,再死不迟。徒死何益?子姑待之。

    公孙杵臼信以为然,告辞而去。

    其后不久,庄姬十月孕足,一朝分娩,生下一个男婴。

    屠岸贾获悉,便带人入宫搜寻。

    庄姬将婴儿藏于裆中,暗中向天祝道:若赵氏祖宗在天有灵,则保佑此子不哭不闹,躲过此厄;若赵氏根脉当绝,则被贼子搜出,殒其性命!

    说也奇怪,任凭屠岸贾如何搜索,那婴儿如有神助,不哭不闹,并无丝毫声响。屠岸贾虽侍君宠骄横不羁,但毕竟不敢妄为,搜检公主之身。于是搜寻半晌,只落得空手而归。

    屠岸贾去后,公主以为婴儿已被闷死,急解衣检视,却是睡得正香。公主大奇,于是为儿子取名为赵武。因恐屠岸贾复来搜寻,遂遣心腹侍女出宫,透信于丈夫生前好友程婴,使其设法相救孤儿赵武。

    程婴闻说公主所生男婴,既悲且喜,令家人将公孙杵臼请至府中,于密室中商议对策。公孙杵臼计议早定,便问程婴:贤兄,我来问你,复立孤儿,与慷慨赴死,何易何难?

    程婴答道:慷慨赴死易,立孤复业难。

    公孙杵臼:赵氏先君对先生不薄,则先生勉为其难可矣;我今老矣,去日无多,愿先行一步,为其易者,不亦可乎?

    程婴推让不果,泣而从之。闻家仆中有新生婴儿者,乃以重金购之,裹以锦袱,上绣赵氏徽记;使公孙杵臼抱出程府,连夜出城远走,藏于深山。

    来日下午,程婴遂出府宅,潜至屠氏家中出首:某乃赵朔厚交,蒙其临终托孤之重。然程婴不肖,既冒灭族之危,亦恐不能保全赵氏遗孤。将军若能予我千金,使我子孙再无衣食之忧,则某便将赵氏孤儿藏身之处告之。若不肯予金,则某有死而已,退求其义。

    屠岸贾大喜,立赠程婴千金,并使其为向导,引兵入山,来寻赵氏孤儿。

    程婴带路入山,终将公孙杵臼及孤儿藏身山洞找到。

    公孙杵臼虽老,英勇不减当年,左手怀抱孤儿,右手仗剑力杀十数人,终被箭伤被缚。因见程婴在搜山队伍之中,乃破口大骂:程婴,你这小人!当日不能随赵氏家族死难,尚与我商议保护赵氏孤儿,今却出卖于我。纵然不能立孤,缄口不言可也,又何忍心出卖故友,将其血脉斩草除根?某至阴世作鬼,须不饶你!

    骂毕,复抱孤儿仰天长叹,并求带兵将官:赵氏孤儿降生不足满月,其有何罪?求将军释之,只杀我公孙杵臼一人可也。

    那家将岂肯听他?乃杀公孙杵臼,并掐死婴儿,将杵臼及婴儿尸体回报。屠岸贾亲见孤儿已死,遂大喜作罢,不复顾公主死活。

    其后未久,公主遣侍女潜至程府,打听消息。程婴将替换孤儿,瞒过屠岸贾之事告之。并与侍女约定,来日傍晚于城外林中相见,将赵氏孤儿接出内宫。

    侍女回宫转告。公主长吁:上天可怜见,赵氏祖宗有灵!

    遂将赵武喂饱哄睡,暗付侍女,留出生八字表记,命乘车出城,郑重托付程婴。因屠岸贾以为赵氏孤儿已死,城门无人搜检,由是路上来去自由。

    侍女交付孤儿已毕,转回宫中报与公主,庄姬且喜且悲,遣出侍女,望天哭道:我儿!复兴赵氏之业,只在你一身之上。此荼苦岁月,母不愿再苟延残喘矣!

    公主哭罢,悬梁而亡。

    程婴则背负卖友骂名,与赵氏遗孤赵武隐匿深山,教文习武,苦度光阴。

    十五年后,晋景公突患重病,召卜者占之,得其卦辞,称是冤死大臣作祟导致。

    晋景公信以为实,乃命内侍前往朝堂之上,向众臣询问禳解之法。韩厥趁机入宫,将当年屠岸贾发动下宫之难实情陈述,辩明赵氏灭门之冤;并奏景公,赵氏孤儿其实未死。

    晋景公闻奏大悟,便命将程婴及赵武召入城内,藏于宫中。

    其后景公疾病稍痊,命内侍趁屠岸贾不上朝时,传令允许诸卿大夫,入宫问疾。待诸卿大夫齐至,景公便使韩厥出首,当众说明当年下宫之难真相,后命诸卿大夫与赵武相见,公布其身份,出具当年庄姬所留表记为证。

    诸卿与赵盾、赵朔父子皆有交情,并为赵氏含冤已久。今见赵武,又惊又喜,于是皆都奏请复其家世,杀奸报仇,平反冤狱。景公准奏,遂命韩厥率领众卿,各带家甲,与程婴、赵武一起进攻屠岸贾府,夷灭其族。然后公示屠氏罪状,昭雪赵氏之冤。

    屠岸贾既已伏诛,景侯下令,命赵武复为正卿大夫,还其家财,重振家风。

    程婴遂告白于赵武:昔日下宫之难,众客及故友都随主人而死。惟我与公孙杵臼为救少主,延续赵氏血脉,故商议一人死难,一人抚孤。臣非不能死,肩负复立赵氏后人重托耳。今幸少主长成,恢复家世,大仇得报。则老臣任务已完,当赴九泉,报与少主父祖,及故友公孙杵臼得知。

    赵武大惊哭拜:莫非赵武不德,得罪义父?今既复立旧业,公怎忍心离我而去!

    程婴答道:公孙杵臼谓我能成就复兴赵氏大业,故先我十五年而死。此等大义,以何报之?今其心愿已就,若我不报,杵臼必谓大事未成,抱憾九泉之下。

    于是退出殿外,面向当年公孙杵臼就义荒山八拜,起而拔剑自刎。

    赵武号哭七日夜,乃执父礼以葬,并为程婴服齐衰三年,又为之祭邑。

    画外音:此乃司马迁史记版《赵氏孤儿》,故事精彩,文采飞扬,催人泪下。其后更有元代纪君祥所创杂剧元曲《赵氏孤儿》,依照《史记·赵世家》故事内容,在情节上略做改动。一将事件时间改成晋灵公时期,以显国君昏庸;二将被杀婴儿改成程婴亲生之子,以增悲剧力量;三是增加程婴带赵武投身屠岸贾门下情节,以增强戏剧冲突。

    事件悬疑:《史记》及元曲版《赵氏孤儿》虽然流传极广,但皆为虚构,并非史实。据《左传》所载:“晋景公十三年,赵婴通于赵庄姬。次年,原、屏放诸齐。十七年,庄姬为赵婴之亡故,谮之于晋侯曰:‘原、屏将为乱。’栾、郤为征。六月,晋讨赵同、赵括。武从姬氏畜于公宫。晋侯欲以其田与祁奚,韩厥言于晋侯曰:‘成季之勋,宣孟之忠,而无后,为善者其惧矣。’乃立武,而反其田焉。”

    历史真相:《左传》中所载赵婴,即赵盾异母兄赵婴齐。其与侄媳庄姬通奸,被两个同母兄赵同(原)、赵括(屏)逐出晋国,被迫逃亡到齐国。三年后赵婴齐客死异国他乡,赵庄姬因心痛情人之死,向弟晋景公进谗,说赵同、赵括将要起兵作乱。晋国两大家族栾氏与郤氏,竟同时为庄姬作证。于是当年六月,晋景公灭赵同、赵括于下宫。当时赵武随母庄姬住在宫中,未受影响。其事之后,晋景公欲将赵氏家族田邑封地,转赐给祁奚,韩厥向景公进言,说赵氏对晋国居功甚伟,若使其无后,必然功臣皆惧!景公遂立赵武为赵氏宗主,将赵氏田邑封地返还。此便是所谓“赵氏孤儿”事件,全部真相。

    但对于下宫之难,《史记·晋世家》延续《左传》记载,却又保存历史之真。晋景公、庄姬、栾氏、郤氏共谋发动下宫之难,赵同、赵括被灭门,景公达到削弱异姓公族目的,栾氏、郤氏就此打击政治对手,庄姬则扫除孤子赵武继承家业障碍,三方各得其所。其实倘若细察,方知下宫之难事件最终受益者,却是孤儿赵武。

    到赵武重孙赵无恤时,联合韩、魏三家分晋,自立为诸侯。赵国建立之后,在编撰国史时便需为尊者讳,将祖宗涉及乱伦、诬告、内讧、阴谋等不光彩历史重新美化。于是除《左传》下宫之难版本之外,赵国史官复增著“赵氏孤儿”版,以悲情代替阴谋。至北宋靖康之变,徽钦二帝被掳,赵构便是“赵氏孤儿”。南宋末年,宋幼帝赵昺孤悬南海,再现赵氏孤儿事实。历史情境高度相似,以致宋人对赵氏孤儿故事尤其认同,延及后世,代替史实。

    镜头闪回。按下晋国,复说楚国。

    公元前597年,楚庄王十八年。

    庄王欲图争霸中原,派大夫申舟出使齐国。申舟奏道:出使临淄,需途经宋国,请大王出具国书,向宋公借道而行。

    楚庄王:今我国力强盛,齐又为向日方伯,两大国互聘,岂可向宋侯借道?

    申舟:如不借路,宋国则视我为入侵,可使人杀我。

    楚庄王:若宋国果敢杀卿,孤则发兵攻之。

    申舟:若以臣死,得宋国降服,则请即行。臣之家眷,便托主公!

    于是使齐,越宋国之境。楚使不向宋国借路而行,果然激怒宋公,于是派兵拦截,诛杀申舟,释其从者,舆尸以回。

    楚庄王闻报,投袂而起,发兵攻宋,但围宋都数月不攻。

    次年春,宋国派大夫乐婴齐潜地出城,到晋国请求救援。

    晋景公欲发兵救宋,大夫伯宗谏止:主公不可。古人云,虽鞭之长,不及马腹。楚国正盛,我实不能与争。虽晋之强,能违天乎?国君含垢,天之道也。君其待之。

    景公停止发兵,却派大夫解扬随宋使同归,劝宋公休降,假说援兵已发,很快就到。

    宋公信以为真,复命国人坚守数月,城内易子而食、析骸以爨。

    庄王见久围不克,乃于城外筑室以居,并使将士耕种宋国之田。

    宋人见此,坚守意志动摇。宋公派右师华元夜入楚师,以厚币贿赂楚司马公子侧,请其说服庄王,将楚军退后三十里,使宋国保全不订立城下之盟颜面,宋公即唯命是听。

    公子侧字子反,不负华元所托,说服庄王同意,于是楚宋结盟,其盟辞曰:“我无尔诈,尔无我虞。”自此宋归服于楚,并以华元为质。

    周定王十二年,楚令尹孙叔敖突患痈疽,继而病笃。将子孙安唤至榻前,嘱以后事。

    孙叔敖:王数封我,吾不受也。我死,王则封汝,必无受利地。楚、越之间有寝丘,此地不利,而名甚恶。荆人畏鬼,而越人信禨。可长有者,其唯此也。我有遗表达于楚王,谓我儿碌碌庸才,非经济之具,不可滥厕冠裳,庶几可延后世之禄耳。

    言毕而卒。孙安遂遵父嘱,将遗表呈上。其表略曰:

    臣以罪废,蒙君王拔之显位。数年以来,愧乏大功,有负重任。今赖君王之灵,获死牖下,臣之幸矣。臣止一子,不肖,不足以玷冠裳;臣之从子薳凭,颇有才能,可任一职。晋号世伯,虽偶败绩,不可轻视;楚民苦战已久,惟息兵安民为上。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愿王察之。

    庄王览奏叹道:孙叔大才,天奈何夺我良臣太早!

    即命排驾视殓,亲为祭祀,抚棺痛哭,从行者莫不垂泪。下葬已毕,乃以公子婴齐为令尹;召薳凭为箴尹,是为薳氏。欲以孙安为工正,孙安谨守父亲遗命,力辞不就。

    楚王亦知其才不足以治国,于是也不勉强,后以美地封之。孙安再次固辞,只请以寝之丘为食邑。因此携家出城,退耕于野,粗布破衣,靠打柴度日。

    孙叔敖死后,楚庄王虽日思夜想,但对其妻儿却置之不问,亦未知其家生活不敷。

    当时宫中有侏儒优人优孟,身不满五尺,滑稽调笑,极善取欢庄王。一日优孟驱车出于郊野,见孙安砍柴负薪而归。

    优孟迎而问道:孙安,你身为公子,何自劳苦负薪?

    孙安答道:我父虽为相数载,一钱不入私门,死后家无余财,安得不负薪乎?

    优孟赞叹而归,乃自制令尹孙叔敖衣冠、剑履,往内宫赴庄王之宴。庄王召群优为戏,优孟扮孙叔敖登场,习其生前动作,言谈举止,无不惟妙惟肖。

    楚王一见大惊,竟忘记孙叔敖已死,急下阶执手泣道:孙叔无恙乎?寡人思卿至切,可仍复令尹之职,辅相寡人称霸!

    优孟奏道:臣非孙叔,乃优孟是也。

    楚王道:卿休要戏耍寡人,可即就相位。

    优孟:臣老妻通达世情,曾以歌劝臣,勿就令尹之位。山妻之歌,王愿闻之乎?

    楚庄王:愿洗耳恭听。

    优孟遂捏其嗓音,效老妇歌曰:

    贪吏不可为而可为,廉吏可为而不可为。贪吏不可为者,污且卑;而可为者,子孙乘坚而策肥!廉吏可为者,高且洁;而不可为者,子孙衣单而食缺!君不见楚之令尹孙叔敖,生前私殖无分毫,一朝身没家凌替,子孙丐食栖蓬蒿!劝君勿学孙叔敖,君王不念前功劳。

    优孟歌毕,庄王不觉潸然泪下:孙叔之功,寡人不敢忘也!

    即命优孟,往召孙叔敖之子孙安。

    孙安敝衣草屦而至,上堂参拜,衣衫褴褛,状若贫民。

    庄王惭愧道:未料令尹之子,竟穷困至此乎?

    优孟:子孙若不穷困,不见前令尹之贤德也。

    楚庄王:既孙叔遗命,不愿其子就职当朝,可封以万户大邑。

    孙安固辞:君王倘念先父尺寸之劳,给臣衣食,愿得封寝邱,臣愿足矣。

    庄王奇道:寝邱瘠恶之土,于卿何利?

    孙安:臣子不知。惟因先父遗命,若非此地,他邑皆不敢受。

    庄王虽然疑惑,最终从之。

    画外音:孙安之后,传至子孙十数代,虽然朝中风云变幻不休,诸大夫相互争夺,但因皆谓寝邱并非良宅,其地名且凶,故此无人来争,永为孙氏基业,乃知孙叔敖先见之明。

    公元前594年,乃鲁宣公十五年。

    《左传》载:秋七月,初税亩。公田之法,十足其一;今又履其余亩,复十取一。

    鲁国开始按土地亩数征税,名为初税亩。从此,井田之外,私田开始纳税。通过初税亩,鲁国财政收入大幅增加,诸侯列国纷纷仿效。初税亩出现,标志着中国税收制度正式形成,同时标志中国从奴隶制赋税向封建制赋税制转化,就此开端。

    鲁宣公闻说楚国大胜晋军,与楚、宋、陈会盟于齐,标志楚庄王正式成就霸业。

    镜头转换,赤狄族,潞国。

    潞国之君名唤婴儿,娶晋景公之娣伯姬为夫人。其时君权势微,国相酆舒专权用事。

    画外音:狐射姑寄居潞国之时,酆舒畏惧三分,不敢放恣。狐射姑死后,酆舒便肆无忌惮,诬陷伯姬通谋晋国,逼迫国君潞婴儿将夫人缢杀。

    又与潞子出猎郊外,醉后弹伤潞子之目,不以为意,只道歉罚酒了事。

    潞婴儿不堪其虐,遂写密书至绛城,求晋侯起兵来讨酆舒。景公得书,计议于诸臣。

    伯宗献计:若依臣之计,伐之可也。不如趁此诛戮酆舒,兼并潞地,尽有狄土,则拓疆益土,益充兵赋,机不可失!

    景公从之,乃命荀林父为帅,魏颗为副,出兵伐潞。

    酆舒自非晋军敌手,一战而败,单车奔卫。荀林父挥军追至卫国边境,卫穆公不敢收留酆舒,将其囚献晋军,荀林父立命杀之,取其首级。

    晋军乃灭潞国,执其国主婴儿。婴儿自刎而死,潞人为其立祠,便是如今潞祠山。

    酆舒向与秦国勾结,秦桓公闻报晋伐酆舒,方欲起兵来救,未料酆舒已经败亡。

    秦桓公大怒,遂遣大夫杜回为将,引兵来争潞地。

    杜回是秦国第一大力士,身长丈余,力举千钧,白翟族人。既奉秦桓公之命,便引秦军东出,来伐潞邑。晋景公仍以荀林父为帅,魏颗为副,率得胜之师以迎。

    两军对垒,交战三合,杜回英勇无敌,魏颗当之不住,败了一阵,固垒不出。

    杜回命人搦战,魏颗只是不敢迎战,在营中度日如年,心如油煎。

    第三日,魏颗弟魏錡引百骑至营:主公闻报秦将厉害,特遣弟来相助!

    魏颗喜道:我弟此来,正是那杜回对手。

    置酒相待,席间详述杜回勇猛,武艺高强,叮嘱兄弟小心在意,酒罢各自安寝。

    当夜魏颗偶得一梦,见一老翁,反复念诵“青草坡”三字。醒来不解其义,诉于兄弟。

    魏錡答道:辅氏左去十里,有个大坡,名为青草坡。此必是神人谕示,命我在此设伏。今日出兵,弟先引一军往彼埋伏,兄长出战,诱杜回至此,左右夹攻,必可擒之!

    魏颗称善,兄弟二人各自依计行事,魏錡先去青草坡埋伏。

    传餐已毕,旭日东升,杜回又来搦战。

    魏颗出营列阵,略斗数合,回车就走,杜回恃勇便追。至青草坡前,魏錡伏兵俱起,让过魏颗,将杜回团团围住;魏颗亦回车再战,兄弟两个前后夹攻。

    杜回大笑道:你兄弟二人,便施诡计,又奈我何?

    全不畏惧,挺戟力战,左冲右突,晋军当者披靡,其围遂解。

    杜回勇如天神,凭一条大戟杀透重围,无人敢拦;但见晋军多过己军,自忖寡不敌众,亦不敢恋战。激战半日,见晋军三面围拢,遂弃车步行,向青草坡上逃走。

    魏颗:若使此人逃回营去,再引军来战,则我晋军无幸矣!

    兄弟二人便弃车乘,上坡追赶。但那杜回身高腿长,一步迈去便是常人两步,且又先行,魏氏兄弟哪里赶得上?眼见得转过草坡,杜回便能逃出生天。

    魏颗跌足叹息,正欲放弃,忽见杜回一个筋斗跌倒,立起再走,又是一跌,寸步难前。

    晋军见到,齐都发喊,皆都下车,奔上草坡。

    魏颗精神大振,领先再追,眼看迫近,不料自己脚下被青草缠住,也是一跌。立起身来看时,遥见前面有一老人,布袍芒履,低头将青草一路挽结,故此攀住杜回之足,使其无法前行。魏颗、魏錡绕过草结,率兵围拢,轻易便把杜回摁倒在地,生擒活捉。

    秦军部下见主将被擒,四散逃奔,俱为晋兵追而获之,只有数十人驱车逃脱。

    杜回被俘,兀自不服,恨恨道:非我双足被草结攀住,你等便有千军万马,又岂能擒我?此乃天绝我命,非你等之能也!

    魏錡道:诚如公言。将军力大绝伦,武艺通神,实为我等平生所仅见者。亦正因如此,若留公性命,我兄弟寝食难安!

    说毕,拔出佩刀,将杜回斩首,与兄长一齐回营。

    当日因大胜秦军,魏氏兄弟乃置酒大会,与诸将庆功。

    酒罢席散,魏颗安睡,复梦到日间所见老人,至榻前致揖:老汉今日助子擒斩杜回,将军可得安枕,不亦乐乎?

    魏颗起而拜谢,因而问道:日夜恍惚之间,曾见老丈结草,致杜回颠踬,故被我所获。但不知老丈何来?又因何助我兄弟?

    老者笑道:将军乃老汉恩人,某今来是为报恩。

    魏颗:你我并不相识,老丈因何而言?

    老者:我乃祖姬之父,当初将爱女嫁予你父魏犨。你父临终遗嘱,欲使我女殉葬,是将军宁违父命,善嫁吾女,未使其殉。老汉于九泉之下得知,感子活我爱女厚恩,特效微力,结草以报,助将军成此军功。将军后当世世荣显,子孙贵为王侯。

    魏颗听罢,这才恍然大悟。

    镜头闪回。魏犨有一爱妾,名曰祖姬。魏犨曾嘱魏颗,己若战死沙场,必为祖姬选择良配以嫁,勿令失所。但魏犨病笃之时,因心中不舍,又嘱以祖姬殉葬,欲其至九泉下相伴。魏颗营葬其父,不遵其临终遗嘱,反将祖姬择士家良人嫁之。

    魏錡问道:兄长何违先父临终之嘱?

    魏颗答道:父亲平日时常吩咐必嫁此女,临终之嘱,实乃昏乱之言。你我身为孝子,当从父治命,不从乱命。

    魏锜赞之。未料只因此件阴德,今日祖姬先老竟有结草之报。

    魏颗梦觉,待至天明,述于魏錡,兄弟二人皆都叹息不已。

    大胜秦军之后,魏颗班师还朝。晋景公亲迎出城,因亲斩秦帅杜回之功,便将魏氏兄弟封于令狐(今山西临猗),称令狐氏。

    画外音:列位看官皆乃有识之士,一看便知,此乃野史轶闻,并非信史。但因流传久广,便成“结草衔环”上半截典故,流传至今。下半截“衔环”典故,却出自东汉之初,六百年以后之事。

    镜头闪回,穿越时空,东汉年间。

    弘农华阴人杨宝,九岁时在华阴山北居住。一日在门前林中玩耍,忽见一黄雀被老鹰所伤,坠落树下,又为蝼蚁所困。杨宝怜之,就将黄雀带回家去,为其疗伤。

    那黄雀百日之后伤愈,杨宝便将其放回山林,看其振翅飞走。

    当夜杨宝入睡,心中恋恋不舍,喃喃不休,念那黄雀不已。

    梦中便见有一黄衣童子入室,就榻前向杨宝拜谢:我便是小相公日间所放走黄雀,实为西王母使者。被派往东海蓬莱公干,回归昆仑山时路过华山,因贪恋华阴景色,一时入神,被恶鹰所伤,复受困于蝼蚁。若非蒙小相公仁爱救拯,此命休矣。

    杨宝闻听,惊讶不已。黄衣童子又从怀中拿出白环四枚,相赠杨宝,复又说道:今衔环以报,可佑君之子孙位列三公,为政清廉,处世如此玉环,圆转如意,白璧无瑕。

    杨宝醒来,见四枚玉环宛然便在枕边,又不似梦境。其后百余年间,杨宝之子杨震、孙子杨秉、曾孙杨赐、玄孙杨彪,四代子孙皆都官至太尉。(本集完)

第四十四集 济南大战

    秋高气爽,艳阳高照。

    秦晋辅氏大战,晋国灭潞胜秦,举国振奋。

    晋景公既嘉魏颗之功,封以令狐为邑,复铸大钟,以纪辅氏大捷,备载年月。因此种是为晋景公所铸,因名曰“景钟”。

    转过年来,晋国乘胜而进,以士会为帅,北征赤狄,灭赤狄甲氏及留吁、铎辰三国。

    士会班师凯旋,被升为中军元帅,兼任太傅,开始执掌国政。士会此前已得随(今山西介休县)为封邑,因此战功又得范邑(河南范县)。其后代子孙,就以随、范为姓。

    画外音:随姓在隋代时去掉走旁,是为隋姓,从此又分随、隋二氏,两姓源流相同。范姓子孙便是永康范氏,郡望高平,又分为岗谷范氏、洪洲范氏和清江范氏三支。在士会治理之下,晋国日益强大,晋人悦之,因士会封于范,遂皆称为范武子而不名。

    数年之后,晋国岁饥,盗贼蜂起。

    荀林父访求国中能察盗者,有人推荐郤雍,于是用为捕盗吏。

    这一日,荀林父与郤雍同游市井。郤雍忽然手指街上一人,说道:此人为盗。

    使人拘而审之,果是盗贼。

    荀林父便问:此人并无特别,子何以知其为盗贼?

    郤雍答道:吾察其眉睫之间,见市中之物则贪,见市中之人则愧,见我二人身穿公服,而面有惧色,是以知之。

    荀林父:察颜观色之能,子谓出神入化。

    于是专使郤雍缉盗,此后每日皆能捕获盗贼数十人。因此市井悚惧,而盗贼愈多。

    大夫羊舌职见此,来见荀林父进言:公任郤雍缉盗,盗未尽获,而郤雍死期至矣。

    林父惊问:却为何故?

    羊舌职:察见渊鱼者不祥,智料隐慝者有殃。恃郤雍一人之察,不可以尽获群盗;而合群盗之力,反制郤雍有余。如此,郤雍不死何为?

    荀林父不信:先生此论,可谓危言耸听。

    羊舌职见荀林父不信己言,叹息告辞。此后未及三日,郤雍偶行郊外,被群盗数十人围住聚攻,割其首级而去。

    晋景公闻知此事,遂召羊舌职入宫:子料郤雍必死,今果然。然弭盗当以何策?

    羊舌职奏道:夫以智御智,如用石压草,草必罅生;以暴禁暴,如用石击石,石必两碎。故弭盗之方,在乎使民知廉耻,知盗为非。如择国中善人,使其显荣,彼不善者将自化。

    晋景公:卿试举其善者,寡人必重用之。

    羊舌职:无如士会。其言依于信,行依于义,和而不谄,廉而不矫,直而不亢,威而不猛,君必用之!

    景公然之,乃以士会为上卿,替代荀林父之任。

    士会上任,将缉盗科条尽行除削,专以教化劝民为善,于是奸民皆逃奔秦国,晋国境内期年内无一盗贼。

    荀林父见此,愧恨而终。

    画外音:当荀林父亡故之时,老子出生于陈国苦县厉乡曲仁里,后为道家创派之祖,称太上老君。老子姓李名耳,字聃,一字伯阳,生卒年不详,籍贯也多有争议,《史记》等记载出生于陈国,曾任周王朝图书馆正。在唐朝,被追认为李姓始祖。

    镜头变换,周定王十五年。

    鲁宣公采纳公孙归父之议,积极联络齐国为外援,以对抗三桓。

    晋景公平灭诸狄,自觉国势复振,便命中军佐郤克出使齐国,并召鲁、卫、曹三侯,同时至齐,参加会盟,以备共抗强楚。

    郤克东至临淄,拜见齐侯顷公。鲁上卿季孙行父、卫上卿孙良夫、曹大夫公子首,三国使者亦先后皆至,俱都会于齐国馆驿。

    说也凑巧,晋、鲁、卫、曹四国之使,各有残疾:郤克眇一目,季孙行父是个秃头,孙良夫跛一足,公子首驼肩。

    齐顷公闻说诸国使节皆至,乃于朝堂赐宴,诸卿共享。

    因见四国使节形容各异,顷公忍俊不禁;宴罢回宫大笑,便思一计,要戏弄四使一番,以博母亲萧太夫人一笑。

    于是下达诏命,来日在内宫私宴四国使臣。又暗嘱内侍宫女,届时必请太夫人出宫,高坐崇台,观看好戏。太夫人闻此,不知儿子何意,只顾满口答应。

    齐顷公甚好嘻闹,要讨太夫人开心一笑,便令近臣,于国中密选眇者、秃者、跛者、驼者各一人,使分为晋、鲁、卫、曹四位大夫御者,届时自馆驿接至宫中赴宴。郤克眇,即用眇者为御;行父秃,即用秃者为御;孙良夫跛,即用跛者为御;子首驼,即用驼者为御。

    上卿国佐闻知此事,急入谏道:列侯相互朝聘,国之大事,关乎彼此体面。宾恭主敬,是为礼法,主公万不可以此为戏!

    顷公兴致正高,嬉笑不听,即令照计而行。

    一夜无话。来日清早,御者往驿馆去接四国使节,驰往宫城。

    齐国临淄国人驻足聚观,见四辆马车连贯行于街市通衢,车中各乘两眇、两秃、双驼、双跛。齐国人无不惊讶,掩口而笑。

    车入内宫,行过崇台之下。萧夫人在台上往下观望,见此奇景,更是忍俊不禁,不由开怀大笑。左右侍女亦都指点嘻笑,莺莺燕燕,笑声直达台下,闻于四国使节。

    郤克等人坐在车中,听闻台上有妇女嘻笑之声,未知何故。及各自观看车上御者,皆与自己同样残疾,便即心中大疑。及赴宴会,又见齐顷主挤眉弄眼,忍俊不禁,毫不庄重;又不言结盟重事,只扯些风月闲事,便都着恼。

    当日宴罢,四国使节回至馆舍,登时炸锅。

    鲁、卫、曹三使皆来郤克房中:齐国使御者戏弄我等,以供妇人观笑,是何道理?

    郤克:我等好意修聘,反受此奇耻大辱,若不报此仇,非丈夫也!

    行父等三人齐道:晋若伐齐,我三国必从!

    于是四位大夫定盟,约定共同伐齐。至天明不辞齐侯,竟自登车出城,各还本国。

    齐顷公闻说郤克等不告而去,反而大怒:小小玩笑,有何大碍,便如此对我不敬!

    其后未久,晋景公传檄诸侯,举行敛盂之会。齐顷公派高宣子出席,嘱令以牙还牙,中途不告而去。

    郤克趁此机会,便以齐顷公对伯主不恭为由,鼓动晋景公伐齐,给予教训。

    晋景公信以为然,由是率军东征,并召卫太子臧,联手伐齐。但因路途遥远,粮草不济,又有楚国为救齐国,声言将再次引军北上,晋景公只得半途而废,引兵班师。

    由此楚庄王联齐制晋,取得极大战略成功。

    镜头转换,公元前591年,楚都上郢。

    楚庄王突然患病,预感不久人世。乃召令尹子重、司马子反,申公巫臣等至榻前,以太子审托之。是年秋,楚庄王与世长辞,共在位二十三年。

    子重、子反依照庄王意志,拥立太子审为君,是为楚共王,归葬庄王于纪南城郊。因共王年仅十余岁,公子婴齐权摄君事,主理内外军政大权。

    楚庄王既死,贵族间新仇旧恨迅速暴露。以令尹子重为首王族,与申公巫臣为首屈氏卿族矛盾,立即激化。

    屈巫因知子重、子反素恨自己,预感危机来临,便连夜单车流亡他国。临走之时,犹不忘带走寡妇夏姬。

    子重、子反闻说屈巫逃跑,引兵尽杀其同族,瓜分其家族财产。

    屈巫投奔晋国,景公任为大夫,命其前往吴国,教吴人以军阵之术,以共抗强楚。

    吴国得到中原军阵战术训练,由此军力迅速强盛,其后便令楚国后患无穷。

    与此同时,晋国正卿士会病逝,乃以郤克为正卿。郤克为复兴晋国霸业,便以其侄郤至专对楚国外交,与楚人尽力周旋。命郤至拖住楚人之余,复厉兵秣马,欲乘楚国内部重臣反目,无力北顾之际,寻机出动大军伐齐。

    楚国为挽回霸主荣誉,子重辅佐楚共王出兵北上,攻至鲁国,再次檄召诸侯会盟。中原十三国诸侯见檄大惊,不敢不从,遂各派代表汇聚蜀城,以应楚王。

    但楚国君臣心中无不明白,此会规模虽大,却乃是小国蚁聚,并无大国在内;且诸侯各怀心机,不过是敷衍应付而已。楚共王大会诸侯已毕,回师南还,诸侯各散。

    其后未久,鲁宣公突然暴薨,大夫季孙行父拥立世子黑肱继位,时年一十三岁,是为鲁成公。因成公年幼,季孙行父代行摄政,依周公辅成王故事。

    季孙行父聚集诸卿大夫于朝堂,与众臣议道:今之伯主,南楚北晋,而我鲁国是为姬姓诸侯之首,自应联晋抗楚。昔使宣公媚齐绝晋者,东门遂所为。误国大罪,非追治不可。

    众卿闻此,皆都称是,不敢反驳。季孙行父遂使司寇臧孙许,尽将东门氏逐出鲁国。

    公孙归父只得出奔于齐,东门氏族人俱都从之。

    齐顷公准纳公孙归父及东门氏之降,公孙归父趁机进言,说鲁成公欲与晋国合谋,联手伐齐。齐顷公大怒,决定先下手为强,整顿车徒,躬先伐鲁,由平阴进兵,直至龙邑。一面遣使结好于楚,以为齐助。

    齐军兵临龙邑城下,列阵已毕。齐侯未及下令攻城,嬖人卢蒲就魁为夺军功,率本部军马轻兵冒进,结果反为龙邑北门军士所获。龙邑守将痛恨齐国,下令碎磔其尸于城楼。

    齐顷公大怒,令四面攻之。三日城破,命将城北军民尽皆杀死,以报就魁被磔之恨。

    将要继续进兵,忽接临淄急报,说卫国大夫孙良夫统兵袭齐。齐顷公恐齐都有失,乃留兵戍守龙邑,亲自班师向南,来救国都临淄。

    兵至新筑界口,恰遇卫军,两下各结营垒对峙,预备交锋。

    卫军副将石稷见齐师威盛,便向主将孙良夫献策:我乘虚侵齐,利于速战;今齐师已归,则无虚可乘也。不如退兵,俟晋、鲁合力并举,可保万全。

    孙良夫:今辱我仇人在前,奈何避之?

    遂不听石稷之谏,是夜亲率中军往劫齐寨。未料齐人有备,卫军一战而败。

    孙良夫收拾败军,留石稷等屯兵新筑,自己亲往晋国借兵。适值鲁司寇臧宣叔亦在晋请师,二人便通过郤克引见,一齐谒见晋景公,内外同心,彼唱此和,要求发兵。

    晋侯闻知孙叔敖及楚庄王皆死,再无惧怯,于是借机下阶,终许卫、鲁两国之请。

    于是检阅三军,大发兵车八百乘,祭师出征。以郤克将中军,解张为御,郑邱缓为车右;士燮将上军,栾书将下军,韩厥为司马。于周定王十八年夏六月出师,望齐国进发。

    鲁、卫、曹三国闻之,各发兵马来会,次第前行,战车连绵三十余里不绝。

    齐顷公闻报晋兵将至,对诸大夫说道:不可使晋师入境,惊我百姓。况齐乃大国,当以劲兵逆敌于境外,方使天下诸侯,不敢小觑于我!

    乃大阅车徒,挑选五百乘,昼夜西行三百里,直至莘地(今山东莘县)扎营。

    前哨来报:晋、鲁、卫、曹四国联军,皆都屯于靡笄山下。

    齐顷公道:晋军虽众,然远来疲惫,我宜速战,此谓以逸击劳。

    于是亲修战书,遣使往晋营请战。晋帅郤克观书,并无多言,许以来日决战。

    晋国司马韩厥,是夜睡在帐中,忽梦到已死多年之父亲韩子舆,临于榻前附耳叮咛。

    韩子舆:我儿来日与齐决战,当立奇功。但追敌之时,休立车左,毋居车右。

    韩厥谨记先父梦中之嘱,故来日登车列阵,亲自为御,居于车中。

    六月十七日,齐、晋两军布阵于莘。

    齐将高固勇力过人,未待三通鼓毕,便独驾战车,直冲晋营。高固战法与众不同,临阵时命令军卒在车上装载大石,以为武器,逢人就砸,无不披靡。

    晋帅郤克见齐将冲阵,急命左翼阻击。众将闻命,齐驾战车迎敌,来阻高固。

    高固见晋将大至,不问情由,只举起一块大石,当头砸去。晋将驱驰正急,大石飞来,正中前胸,于是身负重伤,倒在车上。高固便趁两车相交之际,跳上对方战车,俘其受伤之将,就驾敌车,掉头飞奔回营。行至半途,见路边有棵桑树,遂停车斩断树干,绑于车后,复上车驰骤。于是桑枝扫地,尘土飞扬,便如有千军万马之状。

    高固车载战俘,后拖桑树,得意至极,一边环绕两阵驰突,一边冲齐军叫道:欲勇者,贾余馀勇可也!(余勇可贾,成语源出于此)

    晋军主帅郤克见齐军势猛,知道不能力敌,于是故意示弱,下令避其锋锐,将主力迅速东移,进至鞌地(济南东北),安营扎寨。

    齐顷公见晋军向东,恐危及国都,急率齐军在后追赶。于是在激战一天之后,复又一日一夜不停,疾行二百余里,终于追及联军,列阵扎营。

    次日两军再次列阵,齐顷公因前日获胜,由此轻敌。遂下令道:余姑翦灭此而朝食!

    (灭此朝食,成语源出于此)

    于是齐人马不被甲,军不早餐,上阵出击。

    面对齐军一鼓作气猛攻,晋鲁卫联军起初难以还手,拼命支吾。战斗异常激烈,晋军主帅郤克膝部受伤,血流至踝,战靴皆湿。再经两合,左辅右弼皆受箭伤,倒仆车中。

    郤克惊惧,便欲下令撤退,部将解张急上前阻止。

    解张:大帅不可退兵!齐军昨日狂奔二百余里,今又不朝食,所谓暴雨不终朝,其能久乎?公为三军主帅,当以主公大事为重。且自忍耐片刻,休使部下知道将军负伤,并激励三军,则我必转败为胜!

    郤克信以为然,乃亲自援槌击鼓,组织联军,迅速展开反攻。

    齐军三鼓不胜,军士疲惫至极,且腹中乏食,终于大败。齐顷公随乱军逃跑,因车上伞盖及旗号醒目,被韩厥远远缀住,死追不放。

    车右逄丑父见不能甩脱追兵,先拔下伞盖、帅旗,偃放车内;又请与顷公更换衣甲,替换位置,自己居左,使顷公持戈,位于车右。

    为此系列动作之时,车速未免稍慢,便被后面韩厥渐渐追及。

    韩厥依照先父梦中指点,亲自居中为御,高声叫道:我知前面乃是齐君。只需停车受缚,绝不加害!

    逄丑父不答,回身便是连珠两箭。真乃神射!只听惨叫连声,御戎、车右同时中箭倒仆,只余韩厥居中揽缰,不曾受伤。

    齐侯见其左辅右弼皆都中箭倒仆,松一口气,便命缓辔而行,以歇马力。未料只听鞭策声响,后面韩厥非但不停,反而加速赶来。

    齐顷公骇然道:此御者为谁,如此舍命追我?

    御者邴夏回头,认出来者,于是答道:此乃晋国司马韩厥,韩子舆之子,有君子之誉。逄丑父神射,可命将其射杀之。

    齐顷公叹道:左辅右弼皆亡,而不止车,勇士也;既知是为君子,复射杀之,是不礼也。我宁遭擒,不可杀之。

    逄丑父闻此,虽然搭矢在弦,乃不敢发。

    片刻之间,韩厥已驾车赶上,以长戟逼住车驾,请齐顷公下车受缚。

    逄丑父此时冒充齐侯,乃放弃手中弓矢,对韩厥道:既遭战败,当受子缚。然既亡国之君,亦不失其尊。

    韩厥:喏!外臣不敢对齐君无礼。

    逄丑父遂假意喝斥齐顷公:寡人自晨至午,不饮不食,腹中饥甚,喉间冒烟。今既为晋人之俘,便应亲见晋侯请罪,又岂可提前饥渴而死?你速还营,寻些饮食,并换洗衣服,送到晋营中来。

    齐顷公应诺,徒步而去,就此在韩厥眼前逃脱。

    韩厥认识齐侯御者邴夏,更不疑惑逄丑父已与顷公掉包,遂依旧使其为御,车载假齐侯在前,自己亲驾战车在后,押解回营。

    因检视车左车右,皆都流血过多而死。韩厥骇然叹道:我父有灵,其为神乎!

    齐顷公逃回军中,撤向华不注山,在高坡处扎住。晋联军追至,绕山三重,层层围困。

    齐顷公下视敌围,并无惧怯:逄丑父替寡人遭擒,我若弃而不顾,是不义也。

    由是亲引敢死之士下山冲突,三入三出敌阵。鲁、卫、曹三国之军见之,皆有惧色,由是阵脚稍解。齐顷公得以来去自如,复又上山,与联军对峙。

    画外音:此番齐晋交锋,是春秋末期著名战役之一,称为鞌之战,载于《左传》。该文只以短短十一字表述此战,其文曰:“齐师败绩。逐之,三周华不注。”后世史家解释,大都是谓:“齐军大败而逃,晋军追赶,绕追华不注山三圈。”其实不然。当时此战,晋师八百乘,鲁、卫、曹、狄之师不论,齐军亦近千乘,则双方参战大军至少数万人,战车近两千辆。华不注山仅方圆不足十里,何能绕追三圈?若说围困三周,方可说通。

    逄丑父遭俘,被韩厥押往中军,来见主帅。

    韩厥:主帅,齐侯已被末将擒获,此战可以结束矣。

    郤克一见之下,笑道:此非齐侯,乃车右逄丑父。将军中其李代桃僵之计矣。

    韩厥闻罢,不由大惭。郤克见逄丑父立而不跪,便道:此人留之无用,杀之可也。

    逄丑父闻罢,转身往帐外便走:可惜自我而后,世间再无肯替君主承担祸患者矣!

    郤克闻言叫住,上前亲释其缚:世间可无壮士,不可无义士!

    便命放其出帐,使归齐营。

    齐顷公见逄丑父被释,诚心服罪,遣人复至晋营议和,情愿归还所占鲁卫领土,愿为晋盟。郤克遣使报予晋侯,景公从之,于是罢战,订盟而归。

    次年春旦,齐顷公前往晋国朝见,景公盛宴以待,众卿与席。

    齐顷公入座,一眼看到韩厥,遂拱手笑道:寡人识得将军!只将戎装,换作朝服也。去岁在华不注山下,可惜当面错过,万幸不曾为将军所俘。

    韩厥急上前施礼,解嘲笑道:去岁华不注山下,臣拼死作战而不容情者,正为促成两国君主,今日之盛会也。

    于是长揖一笑,就抿恩仇。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齐顷公欲尊晋景公为王,愿授玉圭,臣服为礼。

    晋景王未答,中军主帅郤克起身阻道:不可!同为诸侯,我主不敢受齐侯之圭。只求齐侯再赐见鄙国使臣之时,休使眇者为御,以羞外臣可也。

    齐顷公闻此,不由大惭。由是晋齐复合,中原诸侯皆又附晋。

    盛宴已罢,齐顷公辞归。晋景公升殿坐朝,嘉奖济南战功,复作三军,以原有三军六卿之外,更封新三军六卿:以韩厥为新中军元帅,赵括为佐;巩朔为新上军元帅,韩穿为佐;荀骓为新下军元帅,赵旃为佐。自是晋有六军,与周天子六师相等。

    为教训郑国附楚,晋景公继而会合宋、鲁、卫、曹等国,出军伐郑,驻扎伯牛。

    郑公子偃领兵抵御,在鄤地设伏,将晋军击败于丘舆。晋景公无奈,只得退军。

    郑国由此自恃兵强,又举兵伐许,抢占其田。

    冬十月,楚王拜公子婴齐为将,会同郑师伐卫,残破其郊,因移师侵鲁。

    鲁国上卿仲孙蔑大惧,乃搜括国中良匠,献于楚军请盟,楚王退兵。

    同年冬,郑襄公坚薨逝,世子费嗣位,是为郑悼公。许君将争田之事上诉楚国,楚共王为表主持公道,使人责郑。郑悼公由此恼羞成怒,复又弃楚从晋。

    镜头转换,晋都绛城。

    郤克因在对齐之战中左臂及膝部受伤,其后箭伤失于调养,左臂遂损。

    乃告老致仕还家,旋即病卒。临终之前,建议超拔栾书为卿,晋景公从之。

    便在此时,楚公子婴齐帅师伐郑,郑国遣使前来求助。

    晋景公使栾书为帅,率兵救之,一战获胜,破楚而还。晋侯设宴殿上,为出征将士贺功,并以栾书善战胜敌之功,便使其为中军元帅,以代郤克之任。

    栾书既为中军主帅,复请发兵北伐,一举击溃赤狄余部,将潞子国统归晋国疆域。

    画外音:时到今日,在山西长治潞城市古城村,还有春秋时期潞子国都城遗址,续村亦有潞子婴墓;石梁村有曲梁古战场,潞祠山有潞子婴祠,皆谓潞氏文化遗存。

    栾书既为中军元帅,便一跃而为正卿,执掌朝政。

    乃以复兴文襄霸业为己任,对下属臣僚从善如流,与朝中贤良之士合力治国。遂与荀首、范燮、韩厥,与栾氏共四家势力,齐霸晋国之政。

    画外音:当时晋国诸卿之中,栾书党于郤氏(郤锜);荀首亲于中行氏(荀庚);范燮与士氏、巩氏同宗;韩厥又与赵氏(赵同、赵括)肝胆相照。栾书为政,党于郤氏而又拉拢韩厥;但赵同、赵括却自以为不可一世,无视栾书,且不顾韩厥颜面。后来便有庄姬通奸赵婴齐,复因婴齐之死献谄,与栾书、郤锜谋害二赵之事,最终使赵武尽得赵氏爵位家产。

    公元前586年,周定王驾崩,在位二十一年。太子姬夷即位,是为周简王。

    次年即为简王元年,晋景公与郑悼公在晋地垂棘会盟,两国正式媾和。

    晋景公因郑归顺,遂召集齐、鲁、宋、郑、卫、曹、邾、杞八君,在郑邑虫牢(今河南封丘北)盟会,然后约定再盟之期。

    当时晋、楚两强势均力敌,宋共公深恐诸侯盟晋激怒楚王,祸及宋国,遂以内乱为由,回绝晋国再次会盟邀请。晋景公大怒,遂命伯宗、夏阳说为将,会同卫、郑两国,及伊洛、陆浑、蛮氏之戎,联合进攻宋国。宋军顽强抵抗,联军无功而返。

    镜头转换,江南吴国。

    吴侯去齐薨逝,在位三十六年,子寿梦继位。吴王寿梦姬姓,名乘,字寿梦,吴侯泰伯十九世孙。即位之后,自谓国势日益强大,便称吴王。乃将国都自宁镇丘陵迁于太湖平原,定年号为寿梦元年,始与楚国分庭抗礼。

    吴王元年,寿梦亲到洛邑朝见周简王,并在沿途访问不少诸侯国。此是吴建国以来首次朝见周天子,也是第一次出使中原。

    吴、周本是姬姓一脉,寿梦此番入洛邑认祖归宗,周简王大喜,赐以殊遇。

    二年春,寿梦攻打郯国,逼迫郯子请成讲和。同年秋,楚逃亡大夫申公巫臣奉晋景公之命出使吴国,寿梦见之大喜。巫臣并带楚国三十辆战车到吴,教给吴人车战之法,并留十五辆战车、射手及御者百名,唆使吴国叛楚。又将儿子狐庸留在吴国,吴王命为外交官。

    吴人习会车战之术,寿梦便确立“西拒楚,南制越,北交中原”国策,积极参与中原诸国盟会,同时努力发展经济。又积极扩张领土,迅速占有今江苏、上海、浙江、安徽等地,成为东南泱泱大国。又进攻楚、巢、徐三国之地,进占州来(今安徽凤台)。

    楚国令尹子重与弟子反,自此疲于应付,一年之中七次奔驰,抵御吴军。

    楚共王七年,令尹子重率兵攻打郑国,命郧邑大夫钟仪随军出征。

    未料郑国有备,提前设伏,楚军战败。钟仪被郑国所俘,转送晋国,监押营中。

    晋侯视察军营,见到钟仪,甚感惊奇,因问监吏:此人身着南人衣冠,却是何人?

    监吏答道:郑人所献楚囚,名唤钟仪。

    晋侯命释其囚,问道:卿在楚国,担任何职?

    钟仪不敢说自己是楚国贵族,再拜答道:先人乃为楚之乐官。

    晋侯闻此,使人拿来瑶琴,令其奏之。钟仪随手拨弄,果操南音,如泣如诉。

    晋景公闻其雅奏,疑其绝非小小乐官,便即问道:楚王何如?

    钟仪答道:此非小人之所得知。其为太子之时,师保奉之,朝问婴齐,夕问于子侧。除此之外,不知其他。

    当时范文子士燮在侧,进奏晋侯道:此楚囚乃君子也。言称先人之职,不背本也;乐操土风,不忘旧也。称楚君大子,抑无私也;名其二卿,尊君也。不背本谓仁,不忘旧曰信,无私曰忠,尊君曰敏。似此君子,主公盍宜归之,使合晋楚之成。

    景公从之,厚待钟仪,使归楚求成。

    晋景公十七年,命军南征,以栾书为帅,领军征伐蔡国,继而犯楚,在边境击败楚军,俘获楚大夫申骊。之后又破沈国,俘沈君揖初。

    画外音:经此一役,原附从楚国之中原姬姓诸国,复又尽入晋国怀抱。由此晋国重新崛起,此后与楚国相争百余年,互有胜负。晋楚国争霸就此结束,继而进入吴越相争时期。

    十九年,晋景公梦有大鬼闯宫,以大棒击打自己脑部,说奉天帝之命,前来追命。醒来以为不祥,请桑田巫入宫预测吉凶。

    桑田巫于是排卦成爻,据其卦辞奏道:主公大限将至,恐吃不到今年新麦矣。

    景公大忧,斥退巫者,当场病倒。

    诸臣入宫探疾,魏錡之子魏相进言:臣闻秦有名医二人,其一名和、其二名缓,曾师于扁鹊,能达阴阳之理,善攻内外之症。主公之病,非此二人不可,臣愿往秦国请来。

    晋景公从之,令魏相赍持厚礼至秦,果然请到医缓,同载至晋国。

    便在医缓与魏相行于途中之时,晋景公病笃,夜来朦胧之际,忽又恍然入梦。见有二竖子从自己鼻中跳出,相互问答。

    一竖言道:缓乃当世名医,彼若至用药,我等必然被伤,何以避之?

    另一竖子笑答:若我等躲在肓之上,膏之下,彼能奈我何?

    言罢复跳入鼻中,须臾不见。

    景公猛醒,便觉心膈间疼痛难忍,坐卧不安。

    次日晨,魏相引医缓至,入宫诊治。把脉检视已毕,医缓不语,只是摇头。

    晋景公:我病如何?先生但讲不妨。

    医缓答道:若前日疗之,尚有可为。然自昨夜间,此病已转移至肓上膏下,既不可以灸攻,又不可以针达,汤药之力亦不能及。在下迟到半日,殆天命乎!

    景公叹道:所言正合吾梦,真良医也!

    知道己病不可救治,乃厚赏医缓,命魏相礼送遣归秦国。

    自此景公便不以己病为忧,只照常处理国政,以待天年将终。

    如此坦然,反觉颇有病愈之象。月余已过,忽报甸人来献新麦,送入宫中。景公忽忆巫者之言,不由大喜道:寡人欲尝新麦,可速命饔人舂其粒为粉,煮以为粥,进献我食。

    侍者应命而去。景公怒其桑田巫卜卦失灵,空累自己忧惧月余,便复命召其入宫,当面怒责:新麦在此,将以为粥,卿尚谓寡人不能得尝乎?

    巫者跪奏:粥未入口,其应尚未可知也。

    景公见其如此强辩,不由色变,即命左右牵出,以铜锤击顶杀之。

    桑田巫叹道:此乃文王所遗后天卦术,为吾得之。因何无有灵难,以害我性命哉!

    乃被击杀。不一刻,饔人将麦粥来献,时日已中。

    景公伸手接粥,方欲取尝,忽然只觉腹胀剧痛如绞。乃大叫一声,放下粥碗,急唤内侍江忠,背负自己登厕。

    未料才至东厕,未及裉衣蹲下,便觉一阵心疼,头晕目眩,立脚不住,坠入厕中。

    江中顾不得污秽,急将国君攫出粪坑,放置地下看时,早已气绝,口鼻中塞满秽物。

    到底不曾尝到新麦,可惜屈杀了桑田大巫!

    江中数日前曾对人言说,自己梦见背负主公登天,不料竟应于此事。

    上卿栾书率引百官,奉世子州蒲即位,是为晋厉公。厉公为景公举哀殡殓,便以江忠殉葬。可怜!江忠当初若不向人言其梦境,亦无此祸。

    宋共公遣上卿华元行吊于晋,兼贺新君。

    华元因与栾书商议,欲合晋、楚之成,免得南北交争不已,以致生民涂炭。又称己与楚令尹子重相善,愿为副使。

    栾书深以为然,奏准厉公,使幼子栾鍼为使,同华元一同至楚,约和请成。至郢都后,先与公子婴齐相见。婴齐见栾鍼年青貌伟,欲试其才,便出言相询。

    婴齐:公子既出于名将世家,敢问上国用兵之法何如?

    栾鍼:好以众整。

    又问:然后如何?

    栾鍼:好以暇。(好整以暇,成语源出于此)

    婴齐对华元赞道:人乱我整,人忙我暇,则何战不胜?二字可谓简而尽矣!

    遂对栾鍼倍加敬重,引见楚王,定议两国通和。

    由此经过宋大夫华元奔走斡旋,终于促成楚、晋言和。

    鲁成公十二年夏,华元以宋国为东道主,助晋楚订期为盟。

    晋国以上卿士燮为使,楚国以公子罢及大夫许偃为代表,盟台设于宋都西门之外。

    于是华元主盟,请晋、楚二国使者共同登台歃血,并宣盟约。(本集完)

第四十五集 六卿相攻

    宋都西门,会盟台。

    华元主盟,请晋、楚二国使者共同登台歃血,并宣盟约道:

    凡晋、楚无相加戎,好恶同之,同恤灾危,备救凶患。若有害楚,则晋伐之;在晋,楚亦如之。交贽往来,道路无壅;谋其不协,而讨不庭。有渝此盟,明神殛之,俾坠其师,无克胙国!

    此为晋、楚百年相争以来,初次弭兵之盟。

    晋楚西门盟会之后,晋厉公复欲和于诸侯,尤其极愿重修秦晋之好。

    便屡次遣使前往雍都,与秦桓公约于令狐会盟。

    秦桓公眼见晋国灭狄,势力强盛,不敢违拗。晋厉公先到令狐,秦桓公却心怀疑忌,不肯渡河,止于黄河西岸王城。两国只好遣使往返于令狐和王城之间,订立盟约。

    晋厉公刚回晋国,秦侯便背叛盟约,勾结翟狄攻晋边境。厉公大怒,派兵迎敌,次年秋大败狄人于交刚。三年四月,晋厉公派大夫吕相责秦背盟,其后更联合齐、鲁、宋、卫、郑、曹、邾、滕等国,讨伐秦国。战于麻隧,大败秦军,俘其大将成差。

    画外音:麻隧之战后,晋国免除后顾之忧,势力更盛,中原诸国复为晋国之属。晋国亦由此迫使秦、狄、齐三强臣服,解除南进后顾之忧。楚国早在崤之战后便与秦国结盟,以共抗晋国,此番麻隧之战未按盟约援秦,便即陷入被动孤立之境。

    麻隧战后次年,郑国兴兵攻打许国,攻入许都外城,许国被迫割地求和。

    楚王闻说许国被侵,起兵攻打郑国,兵至暴隧。继又伐卫,兵至首止。于是郑国背晋盟楚,并派子罕率兵攻宋,败宋军于汋陂、汋陵。

    晋厉公得知郑国叛晋投楚,不由大怒,议于群臣,如何行止。

    执政栾书奏道:晋四世为伯,不失诸侯,伐之可也。

    晋厉公:善哉!便命你栾书为帅,三军并发,出车六百乘,五月渡河。

    栾书:未知是哪三军,皆以何人为将?

    晋厉公:中军正将栾书,以士燮为佐;上军正将郤锜,以荀偃为佐;新军正将郤犨,以郤至为佐。使魏錡、栾鍼等诸将随征,卫护国君御营。下军正将韩厥及下军佐荀罃留守国内,催督运送军需,以保前方作战粮草辎重。

    栾书:主公用兵如神,臣等如命。

    于是祭旗誓师,三军齐出,渡河南下。

    郑成公闻说晋兵大至,明知不敌,便欲出降。

    大夫姚钩耳出谏:主公不可。郑地位于晋楚之间,宜择其强者而事之,岂可朝楚暮晋,岁岁受兵?依臣之见,莫如求救于楚,共破晋兵,则可保数年之安。

    成公从之,遂遣钩耳往楚求救。钩耳奉命赴楚,递呈国书,涕泣请援,哀不自胜。楚共王览书,复闻钩耳之请,因恨郑伯易于反复,不欲往救。

    公子侧进言:郑人不忍背楚,是以求我。大王前不救齐,今又拒郑,是绝归附者之望也。臣愿保王驾前往,克日奏功,再复庄王霸业!

    共王闻说复兴霸业之语,不由大悦:便依卿论,就此发兵。郑使,晋国共发几军?

    姚钩耳:闻说是晋侯亲征,栾书为帅,共发三军之众。

    楚共王:既是如此,我发四军,必胜晋师。

    公子侧:未知是哪四军?

    楚共王:此四军者,便是你公子侧(字子反)为中军元帅,令尹公子婴齐(字子重)为左军;右尹公子壬夫(字子革),独将右军。寡人自统亲军两广,左广彭名驾车,潘党为右;右广许偃驾车,养繇基为右。共战车八百乘,步卒三万,你道如何?

    公子侧:堪与晋军势均力敌,不相上下。复有郑军相助,此战必胜!

    楚共王大笑,遂命祭旗誓师出兵。

    前至郑国境内,郑成公率军来迎,石首驾车,唐苟为右。

    早有人报至晋营,晋厉公乃升帐聚将,计议迎敌之策。当时栾书虽为中军元帅,只因厉公亲掌三军,且又宠信上军元帅郤錡、新军正将郤犨、副将郤至,名曰三郤,任其擅权,自己便不敢抢先发言。又有郤犨之子郤毅,郤至之弟郤乞,并为大夫,皆在军中用事。

    镜头闪回,晋厉公即位之初。

    大夫伯宗源出姬姓,郤氏旁支,颇有贤德之名,好为直言。因见三郤用事,遂向厉公进谏:郤氏族大势盛,宜分别贤愚,稍抑其权,以保全功臣之后。

    厉公非但不听,反将其言诉与三郤。

    三郤痛恨伯宗,遂谮言其谤毁朝政,谄害大臣。

    厉公信之,乃冤杀伯宗,其子伯州犁奔楚。

    楚王早闻伯宗之贤,遂用伯州犁为太宰,使其参与谋伐晋国。

    除宠信三郤之外,晋厉公又素性骄侈,兼好嬖幸。外嬖胥童、夷羊五、长鱼矫、匠丽氏等,皆拜为大夫;内嬖美姬爱婢,日事淫乐,好谀恶直。由是群臣解体,皆不敢言。

    闪回结束。晋厉公聚众计议应敌之策,栾书及诸将皆不答言。

    中军佐范文子士燮出班:楚师北来,日行百里,其势如风,锋芒毕露。依臣之计,不如回师河北,暂避敌锋。其求战不得,自必懈怠思归,彼时我再出奇兵袭之,可获全胜。

    话犹未了,郤錡早已奋身而起:晋为伯主,已历四世。此番主公首事亲征,若不能克郑,且望楚旌而遁,则必为天下耻笑,此后何以号令诸侯?

    士燮未及答言,新军佐郤至接口:韩之战,惠公不振旅;箕之役,先轸不反命。邲之师,荀伯不复从,皆晋之耻也。子亦见先君之事,今我辟楚,又益耻也!

    士燮答道:先君多次作战失利,各有其故。秦、狄、齐、楚皆乃强国,国君若不尽力,子孙必衰。今齐、狄、秦皆都臣服,惟余楚国。我等皆非圣人,非使外敌皆灭,则必有内忧复生。今盍不释楚,以其为我外惧,使诸臣同仇敌忾乎?

    郤至听其话外之意,隐有外敌既除,内乱必生之意,似有暗指,由是勃然变色。

    郤至:知敌能胜而不战,是养敌自重。今楚军虽众,其败有三。中军子反与左军子重不睦,此其败一也;楚王亲兵皆为老旧,装备不精,此其败二也;郑军列阵不整,蛮军不懂阵法,不堪一击,此其败三也。我居必胜,而曰舍敌为外惧者,岂非有贰心于国耶!

    栾书忌惮郤氏权势,恐士燮直言获罪,遂向厉公奏道:郤温季之言是也。今日我若失郑于楚,鲁、宋诸国亦将离心。

    时有楚国降将苗贲皇,亦进言道:伐郑胜楚,恢复文襄霸业,在此一举,明公勿疑。

    晋厉公由是意决,遂不听士燮,于是下令:兼程以进,杀奔郑国。诏命郤犨,遣使前往约会齐、鲁、卫、曹诸侯,命各调集本国人马,前往郑国鄢陵取齐,以备决战。

    郤犨应诺,发遣四名使节,分头而去。

    晋国联军未集,楚兵已过鄢陵。晋兵至于彭祖冈,两下遇着,各自安营下寨。

    来日乃是六月甲午,月底晦日,依例不行兵事。晋侯由是不做准备,下令诸军再安歇一夜,来日列阵决战。未料五鼓漏尽,天色未明,忽闻寨外喧哗扰嚷。

    守营军士报入中军大帐:楚军不依惯例,趁夜尽而出,直逼本营,排下阵势。

    栾书闻报大惊,转思一计,谕于众将:敌逼营而阵,我军不能成列,交兵必败。我自有计破敌,诸公只需坚守营垒。若有轻易选锐突阵者,或有移兵退后者,皆斩不赦!

    众将闻令,皆都变色,不敢进言。时有士燮之子士匄,年方一十六岁,随父从军,不顾深浅,便开言道:元帅何患军不成列?我有一计,可胜楚军。

    栾书:你小小少年,有何奇计?

    士匄:元帅可命军士,于寨内将灶坑填平,盖以木板,则不过半个时辰,便可结阵成列于营中。然后忽开营垒以战,楚军出其不意,一战可败。战后另作井灶,传餐不迟。

    士燮本欲退兵,见子进计,大怒道:兵乃凶事,童子何知,敢在此摇唇鼓舌?

    作势持戈上前,当头欲击。幸被众将抱住,再三劝说,士匄乘机一溜烟走脱。

    栾书闻罢,却开怀大笑,指点士燮:休要小觑此童之智,远胜于其父范孟也。

    乃采纳士匄之计:传令各寨!备足三日干粮,更蓄清水满囊,然后平灶掩井,就营内摆列阵势,准备交兵。

    士燮久经战阵,岂不知儿子所献,乃是决胜奇计?只因恐其多言,被郤氏抓住把柄,徒惹祸端,故作大怒,将儿子赶走。因见元帅采纳,便不多说,拱手还营,列阵备战。

    楚共王直逼晋营列阵,见敌营寂然不动,深以为奇。便引太宰伯州犁登上巢车,观察晋军营内动静。伯州犁居高临下,仔细观察,手指对面营中,向楚王分析。

    伯州犁:大王请看。晋军驾车左右奔跑,是在召集各寨军官;诸将皆都集于中军大帐,是会商迎战之计;搭起帐幕,是向先君卜问吉凶;撤其帐幕,是吉凶已决,将要发布作战命令;人马喧闹,尘土飞扬,是填井平灶,欲在营内列阵;御者登车,左右持戈成列,上而复下,是听取主帅誓师,并向天神祈祷也。

    楚共王问道:其中军势似甚盛,其国君在乎?

    伯州犁答道:大王所言正是。栾、范之族为中军将佐,挟晋侯而阵,不可轻敌!

    楚共王由此以为尽知晋国军情虚实,乃下巢车归帐,戒谕军中,打点来日交锋。

    便在此时,晋厉公也在苗贲皇陪伴下,登上营中高台,观察营外楚军阵势。苗贲皇者,乃楚国前令尹斗椒之子,亦即楚国叛臣。因立于晋厉公身侧,也将楚军动静详细剖析。

    苗贲皇:楚国精锐尽集于中军,乃是楚王亲兵卫队。主公可分精锐之兵击其左右两翼,而集中三军之众,全力攻打楚王亲兵,则楚军必败。

    晋厉公听其建议,遂下高台,命中军主将栾书、中军佐士燮,各率精锐加强左右两翼。见填井平灶、列阵已毕,便令开辟通道,绕过营前泥沼两侧,突向楚军发起进攻。

    栾氏、范氏族兵夹护晋厉公,奋勇前进,不料战车陷入沼泽,一时无法动弹。

    栾书看见,呼唤晋侯:主公可弃座驾,与臣同乘。

    晋厉公刚欲答允,栾鍼上前阻止,并直呼其父之名:栾书退下!国家大事当前,你一人如何包揽?侵夺他人职权,是谓冒犯;失元帅本职,是谓怠慢;擅离部属,是谓扰乱。三项罪名,你欲同犯乎!

    乃将栾书挡在一边,请其履行元帅职责,自己跳下车去,奋力将晋侯座驾推出泥沼。

    栾书虽被儿子当众呼名斥喝,但心中暗暗称赞,欣慰栾家有后。于是指挥两翼,向前攻击。因晋军两翼之兵,皆为中军精锐组成,又分别为中军正副元帅亲领,故此战力非常,勇猛难当,一个冲击,便击破楚国左、右两军。

    楚共王以为晋厉公所在中军兵力薄弱,即率本国中军猛力攻打,企图先击败对方中军,然后再救左右两翼。未料晋三军之众皆都集于中路,层层抗击,楚军攻之不入。

    晋将魏锜远望楚王车盖,驰而发矢,正中楚共王左目,血流满面。

    楚王疼痛欲绝,倒伏车中,由是中军后退,再也无力支援两翼。共王强忍伤痛,兵退十里扎住,命人召来养繇基,亲取两支利矢授之。养繇基接矢在手,目视楚王待命。

    楚共王:射伤寡人左目者,晋将魏锜也。知卿神射,若杀魏锜,只此二矢足矣。若射其不死,便休来见我。

    养繇基再拜领诺,绰弓登车,逆军而前,来寻魏锜。

    说来正巧,魏锜见亲自射中楚王,未知其生死,于是自后追来,便与养繇基遇个正着。魏锜看清对面来将,认出是神箭养繇基,不由大惊,连发三矢,皆被对方躲过。

    养繇基躲过三箭,见对方还要再射,于是叫道:君子之射,有来有往。公已射三箭,某未发一矢,此谓公平乎?

    魏锜听罢,面现愧色,遂罢己射,静待来矢。

    养繇基喝道:魏锜看箭!

    魏锜正待躲避,却见对方只一抬手,弓弦未响,利箭已至。

    养繇基只发一矢,便正射中魏锜颈项,贯穿咽喉。两军见此,齐声发喊,无不惊骇。

    魏锜一声不吭,伏在弓套上死去,御者拨马驰回,晋军败退。

    养繇基携剩余一支箭回,向楚共王复命。自此而后,军中皆称养繇基为“养一箭”。

    楚大夫叔山冉见晋军紧追不舍,乃对共王说道:便请大王赐箭于养繇基,使其仗天下无双绝技,射退强敌。

    共王从之,乃赠养繇基利箭百支,命其退敌。养繇基领命,飞身登车,迎着晋国追兵逆冲向前,连放两箭,对方两人应声而倒,登时毙命。

    叔山冉随车而进,纵身上前,抓过一名晋军士兵,奋力抛向对方,掷中晋国战车,将车上横木砸断。那名晋军骨断筋折,七窍流血而死。

    晋军见楚将如此神勇,停止追赶,但生擒楚公子茷以归。

    两军交战之际,晋大夫郤至冲锋在前,勇不可当。

    因在战场上三遇楚共王,乃三次下车,免胄趋避,以示对楚君尊重。

    楚共王赞道:此员晋将乃为君子,于万马军中数次免胄以避,尔众将不可伤其性命。

    遂解下自己身上所佩宝弓,派大夫工尹襄赠于郤至,并代己慰问。

    工尹襄奉命,便趁休战间歇前至晋营,求见郤至,赠以宝弓,并将楚共王之语转述。

    郤至脱盔领受:外臣追随君主参战,承蒙楚君厚爱,身披甲胄以战,不敢领受楚君之命。亦并未受伤,实不敢当楚君问候。因军务在身,不能卸甲,仅以肃拜之礼,答谢使者。

    三行肃拜之礼,而后恭送工尹襄出营。

    左翼战场,晋大夫韩厥引军击郑,亦获大胜。

    郑成公单车逃遁,韩厥在后追击。大夫杜溷为御,得意至极,对主将说道:郑伯之御,屡屡回头张望,心不在焉,我必可追而擒之。

    韩厥问道:卿欲擒何人?

    杜溷答道:更有何人?欲擒郑伯也。

    韩厥急阻道:卿其止矣!不可再次侮辱一国之君。

    杜溷愕然,于是停止追击。

    镜头闪回,十四年前,济南晋、齐鞌之战。

    韩厥追上齐顷公战车,误将丑父当作齐侯抓走,齐顷公得以逃脱。

    其后盟会宴上,齐顷公当众戏说“寡人认识将军,只服装换矣”,是问罪之辞。

    周朝之制,大夫俘虏别国之君,乃为失礼。

    闪回结束。本次鄢陵之战,韩厥不愿亲对郑成公下手,是不欲再有辱君之举。

    韩厥虽然停止追击,但郑伯奔逃于万马军中,依旧危险万状。

    大夫石首时为车右,提醒郑伯:晋军紧追不舍,是因主公帅旗惹眼。当年卫懿公因不撤旗帜,因此战死荧地。主公不如且忍一时之辱,偃旗息鼓,以便脱身。

    郑成公大悟,命将战车上鼓架推倒,复撤旗帜,收在弓袋之内,以隐藏身份。

    大夫唐苟驱车赶至,对石首说道:战败之军,最大责任,莫过保护君主脱困。大人可保主公速速撤离,留我抵挡追军可也。

    石首点头,保护郑伯逃离。唐苟只身留在原地阻挡追兵,直至战死。

    栾书之子大夫栾鍼,时为晋厉公车右,在中军护卫国君晋侯,于阵前督军观战。

    忽远远望见楚军之中,令尹子重旗帜随风飘扬,于是向晋侯奏请。

    栾鍼:主公请看,前方红旗之下,便是楚国令尹子重坐驾。昔我出使楚国,子重问我晋国勇武何所表现,臣答曰‘好以众整,又好以暇’。今两国交兵,不通使者不谓‘好整’,不守信诺不谓‘以暇’。我欲送美酒于楚令尹,未知主公允否?

    晋侯闻言一怔,继而大笑:允卿所奏。

    栾鍼大喜拜谢,乃命家甲四人,车载美酒佳肴,持节驰入阵中,往见楚令尹子重。

    子重:两军交战正酣,你等来此为何?

    栾鍼家兵再拜言道:小人家主栾鍼,不敢忘却昔日‘好整以暇’之诺,因身为寡君车右,不能亲至,特命小人馈赠美酒佳肴,以奉贵客。

    子重笑道:栾鍼不忘昔日戏言,可谓君子。

    乃留酒遣使,继续击鼓以战。

    此战自晨至暮,楚军最终受挫后退。检点战果,损失严重:王子筏被俘,楚共王被射瞎一目;郑成公败逃,大将唐苟断后战死。

    眼见日暮天黑,两下收兵,各自归营。

    楚共王忍痛说道:晋人以为寡人伤目,必然不备,来日偷袭,必获全胜。

    司马子反奉命,乃补充车兵步卒,修缮甲械,清理战马,传命众将:来日鸡鸣传餐,整装列阵,天明前便施突袭,进攻晋营!

    安排就序,诸将各回本营,放倒便睡,预备来日决战。子反疲累欲死,愈发不能入睡。部下怜其劳累过度,献以美酒,于是子反饮醉酣眠,沉沉睡去。

    然而楚共王心意,却被苗贲皇料着。于是入谏晋厉公:今我晋军既已获胜,楚王不服,来日必施偷袭,以为报复。如此如彼,可打消楚王复仇念头,逼其退军。

    晋厉公从谏,通告全军:楚军来日侵早必来劫营,各军务必作好准备,设伏以待。

    又故意放松对楚国战俘看守,使其趁夜逃回楚营,报告楚君。

    楚共王得知晋军已有准备,并布设伏军,心急如焚,立即召见子反讨论对策。

    未料子反因布置军务过度劳累,醉酒酣眠,呼之不醒。

    楚共王无奈,又恐晋军来袭,只得命令三军拔营,车载子反,趁夜向南撤退。退到瑕地之时,子反酒醒。令尹子重与子反素有矛盾,于是不待楚王降旨,便逼令子反自杀。

    鄢陵之战,至此以晋军胜利而告结束。时为周简王十一年,六月三十日。

    晋军进占楚军营地,食用楚军所留粮草,休整三天,凯旋回师。

    晋厉公在宋国沙随重会诸侯,谋划再讨郑国。

    晋、齐、宋、鲁、邾联合伐郑,继讨陈、蔡二国。

    郑伯以子罕为将,抵御诸侯联军。子罕避实击虚,出兵夜袭宋、齐、卫军营,三国之军先败,于是晋军无功而返。

    次年春,郑国上卿子驷主动进攻晋国虚、滑二邑,卫国出兵援晋。

    同年夏,楚国遣公子成、公子寅领兵北上,助郑击晋。

    此后晋、楚交攻,皆都围绕郑国进行。

    画外音:鄢陵之战,是晋楚争霸,继城濮之战、邲之战后,最后一次主力军队会战。此战结果,楚国对中原争夺走向颓势;晋国虽然借此战重整霸业,但对中原诸侯控制力亦逐渐减弱。此战并无赢家,其实两败俱伤,此后中原更无霸主。鄢陵之战是因争夺郑国而起,但晋国虽胜,却并未征服郑国;战后又多次伐郑,楚国也多次出兵救郑,便成乱局。

    晋厉公鄢陵胜楚,自以为天下无敌,骄侈愈甚。又宠信佞臣胥童,排斥六卿功臣。

    士燮预料强敌楚国既败,晋国必乱,由此郁郁成疾,不肯医治,并使太祝祈神,只求早死。未几果然病卒,子范匄嗣其爵位封地。

    镜头闪回。晋国大夫胥童,姬姓胥氏,胥克之子,以奸佞便给,见宠于晋厉公。

    早在晋成公六年,郤缺当权,谓胥克患有蛊疾,因此罢其官职。

    蛊疾者,今之精神病也。

    胥克从此成为世上首个被宣布患有精神病者,家族亦因此而败落。

    胥童因此深恨郤氏,自袭父爵,便专心谄佞晋厉公,欲利用君权以报先父之仇。

    彼时三郤(郤锜、郤至、郤犨)权倾朝野,张狂霸道,晋厉公亦阴恨郤氏之专横。

    故此胥童便与晋厉公一拍即合,并为其出谋划策,寻隙谫灭郤氏家族。

    闪回结束。晋厉公升朝议政,众卿大夫参驾,各自分班列坐。

    胥童左右四顾,因见三郤不在,乃趁机起身,上前施礼,将欲进谄。

    晋厉公:卿有何奏?

    胥童:鄢陵之战时,郤至已围郑君,却并车私语多时,终解围放郑君而去。其必有通楚私情,只是一直未有实证,未曾败露。今楚公子熊茷为我所囚,一问之下,便知其实。

    晋厉公:即依卿奏,并为审官,去问熊茷,当日实情。

    胥童便至禁室,来见熊茷:公子若欲归楚,当依我一事。

    熊茷喜道:公果能放我归国,在下惟命是听。

    胥童遂附耳叮嘱,如此如彼,熊茷应允。由是待胥童离去,熊茷便自监中修书,寄送于晋侯。晋厉公观其密书道:

    贵国郤氏,与我楚国令尹子重交善,屡有书信相通,常言君侯无道,人心更思襄公。郤至欲奉襄公之孙姬周为君,举晋国以事楚王。臣欲求归,故以此闻于君侯!

    镜头闪回。晋襄公庶长子名谈,自灵公即立,避居于周,在卿士单襄公门下。

    姬谈在周都洛阳娶妻生子,故取名曰周。

    自晋灵公被弑,晋国人心思慕襄公,是为晋厉公最为阴忌之事。

    闪回结束。晋厉公览书大怒,杀机顿起。

    此后一日,晋厉公饮于内宫,欲索鹿肉为馔,使寺人孟张往市中购之,遍求不得。

    便在此时,郤至自郊外载鹿于车,从市中而过。

    孟张远远看见,上前拦住车驾,说明国君欲购鹿肉为馔之意,并径直上前取肉。

    郤至非但不给,反而大怒,弯弓搭箭,将孟张射死于市中,然后载鹿归府。

    孟张从人奔回宫中,报于国君:我家主为主公往市中采购鹿肉,久而不得。因见郤至车载鹿归,上前索购。郤至非但不与,反张弓搭箭,将我家主当街射杀,扬长而去!

    厉公闻报大怒:晴天白日,朗朗乾坤;当街杀我寺人,郤季子欺孤太甚!

    立召胥童、夷羊五等宠臣入宫,共议其事,欲以当街射杀君侍为罪,逮捕郤至。

    胥童进言道:主公不可!若擒郤至,其以家甲拒之奈何?且郤錡、郤犨闻而必叛,则当年赵穿弑君之事,今日当重现矣。依臣之计,不如将三郤一并除之。

    夷羊五附和道:臣部下现有公私甲士数百人,若以君命夜搜三郤府宅,可保必胜。

    话犹未了,座中早有一人笑道:今郤至身兼司寇,郤犨又兼士师;三郤家甲倍于公室,若依公策,我群臣皆都休矣!

    晋厉公闻听此言,大吃一惊,定睛看时,见说话者,正是嬖臣长鱼矫。

    晋厉公:若依卿策,便当如何?

    长鱼矫:若依臣计,不如诈为狱讼为仇,争闹公堂,并以重金求购勇士,觑便刺之。夷羊五复引兵在外接应,岂有不可?既有疏虞,亦不殃及主公及我等。

    晋厉公:卿真妙策!我宫中有力士清沸魋,天赋异禀,轻身功夫惊人,捷似猿猴;兼且力大,可助卿等,成此大功。

    由是便召清沸魋至内,与胥童、夷阳五、长鱼矫等人密议,谋划刺杀三郤细节。

    画外音:夷阳五者,晋厉公嬖臣,因与郤锜争田不过,故心怀深恨。长鱼矫则与郤犨争地,郤犨将长鱼矫一家全部擒拿,男女同置一车,绑在横木上游市,脸面尽丧。长鱼矫对郤氏之恨亦可想见,故愿与胥童及夷阳五同谋,必除之而后快。

    数日之后,三郤在讲武堂议事。长鱼矫与清沸魋各以鸡血涂面,假作在当街闹市争斗,扭结到讲武堂来,各诉曲直,争论是非。郤犨当堂审问,清沸魋假作上前禀话,捱近公座,抽出所藏利刃,猱身扑上,刺死郤犨。

    郤錡见状大惊,急拔佩刀来砍清沸魋,却被长鱼矫跳起接住,一刀刺入左肋;清沸魋再复一刀,正中前心,眼见不能活了。

    郤至捉空趋出,升车而逃,欲奔回府,组织家甲,复来寻仇。正奔走之间,迎头正遇胥童、夷羊五,引八百甲士来到,当街拦住。

    胥童叫道:奉晋侯诏旨,只拿通敌谋反郤氏,余从不问!

    郤至闻此大惊,回车欲走,早见一人凌空飞至,直登车顶,剑似长虹,迎面劈来。郤至尚未看清来者面目,便觉自己颈上一凉,首级离腔,落入车中。

    来者非别,正是刺客清沸魋。

    可叹郤錡、郤犨、郤至兄弟,素日骄横跋扈,终因一鹿之争,皆作无头之鬼。

    中军元帅栾书及上军副将荀偃皆在朝堂,只听宫外街上喧闹,未知发生何事。

    忽见胥童引兵到来,辕木之上悬挂三个血淋淋首级,仔细看时,认出正是三郤。

    荀偃大怒喝道:鼠辈为乱,杀害大臣,又持兵私闯朝堂禁地,是欲造反耶?

    胥童见到执政栾书,心中打一个突。又闻荀偃此语,将心一横,命令众甲士道:栾书、荀偃二人,与三郤同谋反叛,一齐拿下,重重有赏!

    甲士奉命上前,擒执二帅,拥至朝堂。

    胥童命寺人入宫,请厉公升殿,先以三郤首级呈献:禀主公,三郤谋反,为臣所诛。

    晋厉公:倒也罢了。还有何事?

    胥童:拿得栾书、荀偃,与三郤同谋,请主公裁决!

    厉公吓了一跳,怒道:三郤谋反,与栾、荀二卿何干?

    长鱼矫低声密奏:栾、郤同功一体,荀偃又是郤錡部将,三郤被诛,栾、荀二氏不除,后必为郤氏复仇,主公思之!

    晋厉公:一举而杀三卿,朝中空矣,国必动乱,绝计不可。

    乃命当场释放栾书、荀偃,还复原职。二臣浑身皆被冷汗湿透,谢恩辞出。

    长鱼矫:臣闻百姓造乱谓奸,朝臣作乱谓宄。报奸以德可矣,报宄则必以刑。未施惠于民即行杀戮,不可谓德;臣迫其君而不加讨,不可谓刑。德、刑不备,则臣民将乱。主公一时妇人之仁,今赦二卿之罪,并复其原职,则二卿岂肯赦国君哉?终必为乱。

    厉公闻奏,只不肯听。

    长鱼矫见此,摇头叹息,辞君出宫。因知道放虎归山,必留大患,回家思之再三,遂命家人收拾行李,装载车辆,当夜出城,逃奔西戎。

    晋厉公重赏甲士,命将三郤尸首号令朝门,三日后方许收葬;郤氏之族,在朝为官者,尽命罢归田里。众臣见一日间陡生奇变,无不惊震。晋厉公见此,又安抚栾书及荀偃。

    晋厉公:郤氏无君,我故伐之。二卿切勿因被执而以为辱,请安心归位就职。

    栾、荀二人再拜稽首:国君讨伐有罪,却免我二人之死,如此大恩,臣焉敢怀怨?

    厉公信以为实,不再以二臣为意。乃封胥童为上军元帅,以代郤錡;夷羊五为新军元帅,以代郤犨;清沸魋为新军副将,以代郤至。楚公子熊茷举报郤氏有功,命释放回国。

    栾书、荀偃羞与胥童等人同事,自此称病在家,杜门不出。

    厉公八年,闰十二月乙卯日。

    晋厉公出游,到大夫匠骊氏家中,上军元帅胥童陪同。

    匠骊氏者,乃晋厉公外嬖,极受宠幸,家在太阴山之南,离绛都二十余里。厉公游猎于此,乐而忘返,三宿不归。

    荀偃闻说此事,私谓栾书:昏君无道,我等称疾不朝,岂能长得苟安?且胥童、夷羊五等人不除,恐三郤之祸,不旋踵便至我族!我等手握兵权,宁死此等宵小之手耶?今昏君在外,兵不过五百;你我但行不测,别立贤君,谁敢不从?

    栾书叹道:我家世代忠于晋室,今万不得已,只可为弑逆之事矣!

    于是二人议决。

    栾书下令:命牙将程滑,以狩猎为名,率车五十乘,甲士八百随从,出离都城,伏于太阴山左右。若遇车马到至,不论来者何人,立即诛杀,提头来见!

    程滑:喏,末将领命!

    栾书遣走程滑,自与荀偃二人,乘单车出城,到至匠骊氏庄园,谒见厉公。

    晋厉公:二位贤卿不在都中,到此何为?

    栾书:楚公子熊茷寄密书来,说楚王欲报前番伤目之恨,将起大兵来伐。主公三日不归,臣民失望,众卿特命臣二人来此,迎驾还朝。

    厉公闻说楚军来伐,不疑有诈,急命起驾还都,使胥童率军三百前导。

    胥童领命,引军先发,行至太阴山下。忽然一通鼓响,伏兵大起,程滑当先拦住。

    胥童:狗奴!也不看我是何人,你敢造反耶?

    程滑:某奉元帅之命,特来讨反叛逆贼!

    上前只一戟,便将胥童刺死,倒在车中。余众见此,皆都惊散。厉公自后赶至,见状大惊,未等开口,早被栾书、荀偃左右执住,擒下车来,囚于程滑军中。

    晋厉公见此,不由长叹:悔不听长鱼矫之言,乃有今日!你二人休道三郤已死,便敢谋反,尚有其他公卿,须容你两家不过!

    栾书闻言点头,对荀偃道:主公此言不差。范、韩二氏若闻我等为逆,恐有异言。宜假君命召至,迫其同谋方可!

    荀偃称善,乃遣使回城,分召士匄、韩厥出城,前来见君。

    士匄对来使道:主公若有要事,可回朝召集众卿商议,何必非要召至城外!

    韩厥:你实话告我,主公今在何处,所召何人,欲议何事?(本集完)

第四十六集 悼公之治

    晋都绛城,栾书所派使者来诓众臣,面对士匄及韩厥二卿质问,皆不能答。

    士匄暗道其事可疑,遂含糊应诺,便遣来使出城归报。当日朝散,还至家中,便即杜门不出。复使心腹左右,打听韩厥是否出城,回报说韩大夫托病辞命,亦不前往。

    士匄笑道:此所谓,智者所见略同!

    使者出城,以二卿所问之语还报家主。

    栾书见范、韩二氏不至,知道此事不能善罢,乃与荀偃商议,命程滑献鸩杀厉公,即于军中殡殓,葬于翼城东门。然后通知诸卿大夫,说国君射猎之际为野兽所伤,因而暴崩。可叹晋厉公,因仗嬖人诛除三郤,今又因耽于嬖臣而死于卿臣,前后之间,不过月余。

    士匄、韩厥等骤闻君薨,只得出城奔丧,无人敢问君死之故。

    殡葬已毕,栾书会集诸大夫,议立新君。荀偃举荐襄公后裔姬周,群臣皆都附和。

    于是便遣荀偃为使,前往京师洛邑,迎公孙姬周以归。

    公孙姬周是时年仅十四岁,聪颖绝人,志略出众。见荀偃来迎,问其备细,闻说厉公暴薨,来迎自己回国为君,便觉意外之喜,即辞天子及单襄公,同荀偃归晋。

    一路北行,至于清原,见栾书、荀偃、士匄、韩厥一班卿士大夫,齐来迎接。

    孙周忽觉恐惧,便止而不行,召集众卿问道:我乃丧家游子,羁旅他邦,本未指望能够还乡,且敢奢望为一国之君乎?但蒙诸卿搜举先君后裔,不得不然。我闻贵为君者,以命令所自出也!诸公若仅以名奉我为君,而不遵我令,则任卿等自为,不如无君。若卿等肯用寡人之命,只在今日,如其不然,更事他人可也。孤不能徒拥空名于上,以为州蒲之续。

    栾书等再拜应道:臣得贤君而事,敢不从命!

    于是启驾还都。诸卿相谓:此新君绝非旧君可比!

    公孙姬周进入绛都,朝于太庙,嗣晋侯之位,是为晋悼公。当初胥童诬谤三郤,说其欲废厉公,迎立公孙周为君,至此一语成谶。

    悼公即位当日,即受众卿朝贺之后,便连下数道诏命:夷羊五、清沸魋等,致君于恶,惑乱众卿,罪不可赦,命推出朝门斩首;其家属并胥童诸族,俱都逐出境外,不许在晋国留居。程滑弑君,是为重罪,命碎磔于市。

    众卿闻此,皆呼成见,无不惊震。

    晋悼公见立威已成,继而册命八卿,分掌四军:中军之将栾书,荀偃为佐;上军之将韩厥,荀罃为佐;下军之将魏相,士匄佐之;新军之将士鲂,魏颉佐之。

    画外音:八卿之中,晋悼公既肯定栾、荀、韩、范旧贵族利益,又提拔一批新贵,以为腹心重臣。乃封赐魏相,食采于吕;士鲂,食采于彘;魏颉,食采于令狐;赵武,继承父祖食邑。除开赵武,所拔者略疏治民之才,旨在分化八卿。新兴贵族若欲站稳脚跟,必唯晋侯之命是从。晋国中央集权,在悼公即位第一天,就此完全确立。

    栾书见新君处事如此雷厉风行,极有主见,并不与众卿商议,不由大吃一惊。乃率领群臣谢恩已毕,再拜进奏:八卿既定,请立公族大夫。

    悼公颔首:栾卿所奏是也。我观诸卿,荀家淳朴宽厚、荀会端庄机敏、栾黡果敢刚烈、韩无忌沉着冷静。贵胄之后颇多骄纵,宜由淳朴宽厚长者教之,端庄机敏智者导之,果敢刚烈勇者诫之,沉着冷静贤者正之。荀家、荀会、栾黡、韩无忌四卿,可为公族大夫!

    栾书请立公族大夫,无非是欲以拥立大功,使栾家见重于众卿。但见悼公如数家珍,显是早已成竹在胸;且四家公族中并无自己与荀偃,则必与弑杀厉公有关,于是暗道不妙。

    晋悼公封罢公族大夫,又封诸将:祁奚果敢,命任中军尉;羊舌职机敏有礼,命佐祁奚;魏绛勇敢守纪,命任中军司马,以严恪军纪。张老明智不奸,任中军侯奄;知铎谒寇恭敬自强,任上军尉;籍偃敦厚恭顺,任上军司马;程郑端庄正直,任乘马御。

    众将听封,见所任无不称位配德,皆都欢跃,哄然拜谢。栾书与荀偃眼见面前此一少年,只来国中半日,孤立坐朝,不需股肱臂佐,亦无权力基础,从未踏足晋国,竟对朝政了如指掌,任命群臣,信手拈来。不由大感惊奇,背生寒意,恐惧顿生。

    两人对视,同时想起一人,暗道:原来此人所学,师自单襄公。难怪,难怪!”

    镜头闪回,叙说单襄公之事。

    单襄公乃是单国国君,极善预测占卜,言无不中。单国系是周朝畿内封国,原在陕西眉县,后随周王室东迁,建都于河南孟津。单国之君世为王室卿士,乃世袭姬姓伯爵。《左传》及《国语》中,均有关于单襄公论述,但都是只鳞片爪,犹如神龙见首不见其尾。而所有已知史籍,凡言及单襄公,皆都说其预测人事如神。

    周定王时,单襄公受天子委派,前去宋、楚等国聘问。路过陈国,因见路上杂草丛生,边境亦无迎送宾客驿臣;至其国都,陈灵公随佞臣去会寡妇夏姬,而不肯见周天子使臣。

    单襄公回到京师王城,回奏国事已罢,闲谈间对定王说道:陈侯本人如无亡身之难,则陈国必有覆灭之灾。

    结果两年之后,陈灵公被夏姬之子夏徵舒射死。

    周简王十一年,晋楚鄢陵对决,楚军大败。晋国派郤至为使,到洛阳向简王告捷。王叔简公设宴招待郤至,邵桓公在座,宾主互赠厚礼,谈笑甚欢。

    郤至在席间自夸战功,说晋国此番败楚,出自自己一手谋划。当日罢宴,邵桓公将与郤至交谈之语诉于单襄公,并且说道:王叔简公备赞郤至,谓其定能在晋国掌权,故劝我等王室诸卿,多为郤至美言,以便能得晋国照应。

    单襄公冷笑:君子不自夸,非仅为谦,恐掩他人之功也。自强是人之天性,但不能无视别人之长。掩人之功者必积众怨,故圣人尚谦。今郤至位于七卿之下,而将决策之功尽揽于己身,则七卿之怨,其将以何应付?刀已加颈之人,我又何必为其美言哉?

    次年春,晋、鲁、齐、宋、卫、曹、邾柯陵结盟,单襄公代表天子参加,躬逢其盛。

    盟会之上,单襄公私谓鲁成公:我观晋侯,行路时眼睛望远而不视近,脚步高抬,心不在焉。又观晋国诸臣言止气壮,半吞半吐,郤至依旧自吹自擂。齐国卿臣国佐,出言毫无忌讳。以上诸举,公谓是何征兆?

    鲁成公:未知也,便请单公明示。

    单襄公:以此观之,晋国即将发生内乱,其国君以及三郤,皆要大难临头。甚至齐卿国佐,也有灾祸临身。

    鲁成公惊奇问道:却是为何?

    单襄公:国佐身处淫乱之齐,却喜直言,明指他人过失,则必招人恨。只有善者,才能接受指责,齐国淫乱,有此善者乎?

    鲁成公听罢,半信半疑。结果晋厉公回国不久,就使嬖臣诛杀三郤;次年晋厉公复被栾书弑杀,葬礼只用一车四马,不依诸侯之例。便在同年,齐灵公诛杀上卿国佐。

    由此单襄公所有预言,不到三年之内,就全部实现,无不奇验。

    公孙姬周出生于洛阳,尚在婴儿之时,单襄公便相出其命格非凡。待姬周年纪稍长,单襄公便收其为徒,将平生所学倾囊相授;又预言其将来,定会成为晋国中兴之君。结果晋厉公被弑,国中无主,晋人果然迎回姬周,立为国君。

    画外音:两千余年来,历代史家及诸子百家,皆对单襄公预言之术充满兴趣,并一直试图进行理性解释,但无一能得其解。当初晋文公重耳复国之时,朝中形成十一勋族,分别乃是:胥、籍、狐、箕、栾、郤、伯、先、董、韩、羊舌。至悼公即位,十一族先后凋零不少,已余凤毛麟角。但所存余者,愈加强势,常与公室抗衡,使身为晋侯者如处棘丛。而单襄公弟子姬周,十四岁为君,驾驭晋国众卿豪族,如同反掌。如此本事何来,亦成千古迷案。

    闪回结束。为挽回公族颓势,晋悼公即位后便乾纲独断,不依赖任何一家卿大夫势力。由是确立四家公族之后,又鼓励公子从军,建功立业;又大力抚植祁氏、羊舌氏,团结栾、韩两家,允许栾、韩、羊舌、祁四族屯积财货,招募私兵,以与数家旧族抗衡。

    晋悼公虽只有十四岁,却已深谙权谋之术。因立足未稳,故暂不追究栾书弑君之罪,只归罪于程滑、夷羊五。但悼公即位当日,便以宗庙之大宗主自居,尽收韩、栾、祁、羊舌之众,迅即掌控大权,获得国人广泛支持,使栾书立即陷入孤立无援困境。

    半年之后,晋悼公阅兵,于是下令,调整八卿:中军元帅韩厥,荀偃为佐;上军元帅智罃,范匄为佐;下军元帅栾黡,彘鲂为佐;下军元帅令狐颉,越武为佐。

    栾书见自己被排除于八卿之外,只将己子栾黡列入,于是不服,当殿问道:为臣不称正卿之职,此为公论。然韩厥家世微薄,又有何能,使为正卿?

    晋悼公:韩厥历经灵、成、景、厉四朝,果敢坚毅、克己奉公、无畏权贵,且长期超然于权力斗争之外,坚持原则,可谓纯臣。我之用人,只看其才,不论家世也。

    栾书闻罢,默默无语而退。其后未几,惊忧成疾,郁郁而卒,有人谓是弑君之报。

    韩厥执政,欲报故主赵盾大恩,遂私奏悼公:臣等皆赖先世之功,得参晋政。然先世之功,无有大于赵氏者。衰佐文公,盾佐襄公,俱能输忠竭悃,取威定伯。灵公失政,被弑桃园;景公嗣立,称赵氏弑逆,追治其罪,灭绝赵宗。幸赵氏有遗孤赵武尚在,主公今日赏功罚罪,何不追录赵氏之功,以安功臣之后?

    悼公准奏,命召赵武入朝,拜为司寇,自此赵氏复为晋国之卿。

    晋悼公对众卿说道:赵盾能于绝嗣之后复延其宗,固是赵氏阴德福报,亦是韩厥知恩图报,不忘旧主之故。

    众卿听罢,皆都赞叹,无不敬佩韩厥品德。晋悼公既立赵武,复召赵旃之子赵胜于宋,以旧日封国邯郸畀还。由此赵胜一脉,后世称为邯郸氏。

    时因栾书之死,满朝公卿大夫本来皆都恐慌,及见赵氏复立,于是心安。

    悼公既立赵氏,又正诸卿群臣之位,贤者尊之,能者使之,录功赦罪,各称其职。因大聚众臣,轩昂言道:邲之战,魏锜俘楚榖臣及连尹襄老,使子羽(荀罃)免于难。鄢陵之战,魏锜又射瞎楚子,大败楚军。魏锜功大,其族竟无人显赫。士鲂乃士会幼子,范燮胞弟。范武子制法度安晋,遗用至今;范文子亲躬国事,使诸侯归附。彼父子之功,岂能忘却?昔晋讨赤狄,秦人伐我,魏颗克敌于辅氏,功在社稷,今秦人尤惧,其子岂可不被重用?

    慷慨说毕,众皆叹服。于是重整四军,再定八卿:韩厥为中军元帅,士匄副之;荀罃为上军元帅,荀偃副之;栾黡为下军元帅,士鲂副之;赵武为新军元帅,魏相副之;祁奚为中军尉,羊舌职副之;魏绛为中军司马,张老为候奄。韩无忌掌公族大夫,士渥浊为太傅,贾辛为司空,栾纠为亲军戎御,荀宾为车右将军,程郑为赞仆,铎遏寇为舆尉,籍偃为舆司马。

    百官就职定位,然后大修国政,蠲逋薄敛,济乏省役,振废起滞,恤鳏惠寡,百姓大悦。

    晋国局势变革,诸侯皆都紧密关注,拭目以待。

    消息传至鲁国,季孙行父谓鲁成公道:公孙姬周乃单襄公之徒,才兼文武,高深莫测。今其承嗣晋侯之位,晋之伯业必然复兴。主公何不率诸侯之先,与晋伯请成歃盟?

    鲁成公深以为然,乃在行父陪同下亲赴绛城,主动与晋侯会盟。悼公亲迎出城,热情招待,与鲁成公并车而行,季文子行父感服。

    晋悼公复遣范宣子士匄为使,反聘鲁国。季文子做媒,以杞桓公之女嫁与悼公。晋悼公对诸侯一视同仁,使杞、滕、曹、邾、薛、莒、小邾等小国与诸侯并列,恍如成康之世。

    晋悼公新政效果立竿见影,短短数月,晋国朝政井井有条。其治国之道、御人之术驾轻就熟,非但群臣瞠目结舌,中原诸侯亦都竞相归附。当此之时,晋悼公不满十五岁。

    楚共王闻说晋国复兴,坐立不安。便发书郑伯,使郑攻宋,占其朝郏;又命子辛会合皇辰,入侵宋国郜城,继而攻占幽丘、彭城。

    当时宋桓公后裔鱼氏、向氏、鳞氏流亡于楚,俱称桓氏,楚共王付予兵车三百乘,使据彭城,作为争霸中原据点。桓氏返宋之后,楚、郑两军就此班师,各自回国。

    华元对桓氏极为忌惮,使老佐、华喜叔侄发兵攻打彭城。围城数月,老佐战死,彭城不克。楚共王命子重伐宋以救彭城,华元无奈,只得遣使告急于晋。

    晋悼公集众卿计议,韩厥道:欲求得人,必先勤之,成霸安强,自宋始矣!

    晋悼公道:此言甚善。兵发彭城!

    楚王未料晋国大乱初定,就敢出兵,急令子重北上迎敌。晋侯亲征,驻军于台谷,遥控战局。晋、楚两军会于靡角,交兵三合,楚军不敌,子重只得率军退却。

    冬十二月,晋悼公与崔武子、孟献子、宋平公、卫献公、邾宣公会盟于虚帄,谋划救宋。

    晋悼公升帐,对诸侯表态:军围彭城,不克不归!

    来年开春,晋悼公令栾黡发兵,围攻彭城。齐、鲁、卫、曹、莒、邾、滕、薛各自出兵,与晋军会合。正月二十五日,栾黡率九国联军力攻,彭城将破。

    楚国令尹子重见大势已去,只得引兵南还。绝望之中,鱼石、向为人、鳞朱、向带、鱼府等桓氏诸将投降,彭城复归宋国。晋悼公以诸桓叛国之罪,将其举族迁于瓠丘。由此宋戴公后裔华、乐、老、皇四氏因向晋得存,桓氏向楚而亡。

    彭城之战,桓氏再遭重创,昔宋桓公六族,只余向氏一支。

    画外音:当时宋国六卿,乃是右师华元,左师向戌,司马华弱,司徒华喜,司城公孙师,司寇乐裔。其中戴公家族占据六卿之四,族大权重,是以华元为首。彭城之战,戴族复借助晋国军力,巩固其既得利益。戴族因对晋侯感恩戴德,故于此后六十年间,华元、乐喜、向戌、公孙忌、乐祁、乐溷历任宋国上卿,皆尊晋国为伯。晋悼公一劳永逸,令宋国甘心追随晋国,可谓以小博大,实是通天彻地之能。诸侯盟军围攻彭城之时,齐国因与楚国旧交已久,故而抗盟。于是彭城之役结束,晋国又率诸侯伐齐,兵至临淄城下。齐灵公知道楚国无力来救,乃从晋盟,并使太子光为质。

    彭城息兵百日,韩厥、中行偃奉晋悼公之命,大起中军伐郑,迅速深入郑境。

    郑国只得收缩兵力,撤回朝郏之军,解除对宋国军事压力。

    韩厥、荀偃猛攻郑国,陷其外城,郑军退入新郑死守。

    晋国精锐涌入外城,在澞水边击溃郑国步兵,耀武扬威一番,扬长而去。

    崔武子杼、孟献子仲孙蔑,与曹、邾、杞联军驻扎于鄫。晋军离开新郑,与联军会和;晋悼公莅临孙氏,令韩厥南攻陈、楚。楚军闭门不出,晋军大掠焦、夷二县以归。

    画外音:自召陵之盟,百余年来,此是楚国本土首次遭到北方敌国攻击。仅半年间,晋军在少年国君悼公指挥之下,破彭城,围新郑,攻焦夷,声威大震。

    是年秋,楚共王遣公子任夫救郑,避实就虚,攻打宋国,侵其吕、留。

    郑国再次侵宋,占其犬丘。

    兵连祸结半载,至来年夏,郑成公重病不起。子驷奏请成公,弃楚从晋。

    成公怒道:楚王以救郑故,亲临鄢陵,损其一目。子欲使寡人叛楚,于心何忍?听我遗言,后世凡为宋君者,则必誓忠于楚!

    嘱罢溘然长逝。公子喜字子罕,奉太子姬恽即位,是为郑僖公。

    子罕为冢卿当国,子驷居次为政。

    晋卿荀罃率军伐郑,郑国人无不畏惧。众大夫请弃楚从晋,子驷不从,与荀罃周旋。

    荀罃见久攻新郑不下,乃照会各国,与宋卿华元、鲁卿仲孙蔑、卫卿孙林父,及曹、邾之使会盟于戚,商讨征郑之策。

    孟献子仲孙蔑献计:可筑城虎牢,以逼郑降。虎牢距新郑仅数十里之遥,踞虎牢而伐新郑,朝发而夕至矣。

    荀罃:寡君之忧,岂止在郑?亦在齐耳!崔子未至,岂可避齐?我当回复寡君,而请于齐。齐人若允,当筑城虎牢,以战郑国;若不允,则战在齐。

    齐灵公闻此大惧,乃派崔武子往戚邑参加会盟。

    智罃、崔杼、华元、仲孙蔑、孙林父,及曹、邾、藤、薛、小邾,共十一国代表,再会于戚,复议筑城虎牢,诸侯皆从。于是联军始在虎牢筑城,困郑长达半年,荀罃屯兵北疆。郑卿子驷騑起初拒不投降,闻诸侯联军已在虎牢修建城池,便如晴天霹雳。

    左思右想,无可奈何,驷騑被迫放弃成公遗嘱,遣使向晋国表示投诚。

    镜头闪回,叙说齐灵公。谥为桓武灵公,姜姓吕氏,名环,齐顷公之子。

    姜环即位为君,尊晋为霸,先从伐郑,又从伐秦,屡次参加盟会征伐。

    灵公六年,派上卿国佐与晋侯同盟于戚。七年,晋、楚鄢陵之战,派国佐与高无咎帅师助晋。战后,国佐又与诸侯伐郑。八年夏,国佐随灵公伐郑,与诸侯盟于柯陵。会盟期间,国佐畅所欲言,褒贬善恶,无所避讳。国佐回国之后,终因好言,招来杀身之祸。

    镜头闪回。齐国大夫庆克,长相俊秀雄伟,与灵公之母声孟子私通。

    庆克经常男扮女装,与妇女蒙衣乘辇出入宫中,私会国母,只以为无人能识其中奥妙,却不料被大夫鲍牵偶尔瞧破。

    鲍牵不敢声张,自觉与上卿国佐交厚,便将此事当作笑话告知。

    国佐却毫不隐讳,竟召庆克至府,正言厉色论说此事,责其淫乱后宫,辱及国君,实犯灭族毁家重罪,劝其悬崖勒马。

    庆克丑闻既泄,且国佐义正辞严,无可反驳,由此怀羞抱惭在家,长久不敢入宫。

    国母声孟子暗遣侍者前往庆府,责怪庆克薄情寡义,始乱终弃。

    庆克不敢隐瞒,向侍者诉说丑事已发,被上卿国佐责备之事,亦都说之。

    侍者回报,声孟子闻而大怒,由此深恨鲍牵、国佐,欲寻机害之。

    是年夏,恰逢国佐随灵公与诸侯盟于柯陵,命上卿高无咎及大夫鲍牵守国。

    会盟已罢,灵公还国,母声孟子当即进谗:我儿去赴盟会,高、鲍二人守城,将不纳君还国,欲改立公子角为君。未料我儿福大,提前还国,出其不意,故使其奸计不成。此事另有国佐同谋,皆知备细。

    灵公初时尚且不信,但回思国佐在柯陵之会期间言论,又深以为然,于是立下杀手。当年七月,便将鲍牵施以刖刑,又逐高无咎出齐。

    高无咎奔莒,其子高弱大怒,便以卢地叛齐,就此引发齐国大乱。

    画外音:高氏乃是齐国公族,与国氏同受周天子策命,世袭齐国上卿,号称天子二守。国、高二氏都出自姜姓,夹辅同姓吕氏世守齐国,轮流执政;其任命由周天子直接授予,凡齐国政务,皆由国、高二卿与吕氏共同裁决。故说国、高二氏若反,齐国必至大乱。

    齐灵公驱逐高无咎,由此激怒其子高弱,举卢地反齐。齐灵公自然不肯示弱,便使崔杼、庆克为将,率师围卢。

    当时晋悼公正率诸侯围郑,国佐率齐师随征,听到此信,便以赴国难为由归国。

    国佐率师至卢,立杀庆克,并以谷地叛齐。至此,国、高二卿皆反。

    灵公无奈,只得与国佐盟于徐关,复其上卿之位,而使国佐之子国胜,入晋告变。

    十二月,卢人降齐。九年春,灵公使士华免刺杀国佐,同时又使清人暗杀国胜。次子国弱惊惧,出奔鲁国。不久灵公复命国弱返齐,承嗣国氏。

    齐灵公九年,栾书与荀偃弑晋厉公,改立晋悼公。

    灵公派崔杼与晋悼公等同盟于虚朾,并在此数年间听从晋侯号令。因见晋悼公年幼,齐灵公始有不尊晋国之意,但仍怀畏惧。

    晋悼公元年,帅诸侯围宋彭城。齐国未曾参与,晋国讨齐,齐灵公使太子光到晋国,以为人质。晋大夫荀罃与诸侯大夫会于戚,齐又不至,且胁迫滕、薛、小邾,不使三国参加。荀罃拟在虎牢筑城,迫使郑国就范,但认为须获齐国同意,以防其叛盟。

    经仲孙蔑之请,鉴于荀罃之言,晋悼公遣使问罪。齐灵公只得派大夫崔杼为使,与荀罃等诸国大夫会于戚,遂城虎牢,郑国服晋。

    闪回结束。郑国归附,晋悼公信心大增。

    恰当此时,吴国遣使来报:楚国令尹子重率兵攻吴,遭受惨败,子重羞愧致死。

    画外音:子重者,芈姓熊氏,名婴齐,字子重,楚穆王之子,庄王之弟,共王叔父。初任左尹,曾率领楚国右军参加邲之战,大败晋军。楚共王即位,子重任令尹,安定内部,远伐卫、鲁。与蔡、许、鲁、秦、宋、陈、卫、郑、齐九国大夫盟于蜀(今山东泰安西),称霸中原诸侯。因与司马子反合谋,杀害巫臣族人,夺其家财。鄢陵之战,楚军失败,子重趁机公报私仇,暗示子反自杀谢罪。楚共王派人劝阻不及,终至子反自杀,由此楚国栋梁摧折。此番晋悼公率诸侯联军伐郑,荀罃筑城虎牢,子重不敢北上正面抗击晋军,便引兵攻打吴国,以此打击晋军联盟。由是全力出击,一路势如破竹,顺利攻克鸠兹,继而陈师衡山。

    子重以为吴国不堪一击,志得意满,大宴众将,使副将邓廖帅组甲三百、被练三千,继续侵吴,自己凯旋而归。

    邓廖既奉令尹之命,引兵向东进击,未料却中吴人埋伏,一战而败,自己亦被生擒。楚军几乎全军覆没,逃回本国残兵,只余组甲八十、被练三百。

    吴军乘胜伐楚,轻易攻取驾邑。楚人皆都归罪令尹,子重抑郁而卒。

    晋悼公闻报大喜:楚王所依仗者,子反、子重而已。今二子俱亡,楚军无可惧也。

    于是照会诸侯,约于六月会盟鸡泽,磋商共伐楚国。为表示诚意,特派士匄争盟于齐,荀会候吴子于淮水。至期,除吴王寿梦路途遥远未至,其余诸侯尽皆到场。

    六月二十三日,晋悼公与单顷公、宋平公、郑僖公、鲁襄公、卫献公、莒犁比公、邾宣公、齐太子光,并齐鲁附庸小国诸侯,正式会盟于鸡泽。

    陈成公使大夫袁侨前至鸡泽,向晋悼公求援,以示归附。陈国为楚庸年久,此番竟主动归附晋国,晋悼公大喜,当即表态,愿与陈国荣辱与共,并与袁侨歃血为盟。

    会盟典礼已毕,晋悼公于鸡泽阅兵,诸侯并各国大夫皆从。

    悼公之弟杨干趋于阅兵台下,向兄长告状:魏绛杀我御者,请主公为我出气报仇!

    晋悼公:寡人既掌晋国,复主盟诸侯,本以为荣。既辱杨干,是欺寡人也!今必杀魏绛,以儆对盟主不敬者!

    羊舌赤当时侍产身侧,见杨干面现诡诈之色,估计事出有因,便附耳轻声谏劝悼公:魏绛一心为公,谁人不知?杀杨干之仆,必有隐情。且使人察明回报,再杀不迟,以免众卿不服,且寒功臣之心。

    晋悼公闻言,由是冷静下来,命传魏绛来见,要当面询问。

    未待传令官出发,魏绛已至台下帐外。因将撰就谢罪表章呈递令官,请其转呈,便欲拔刀自杀。士鲂、张老二卿时在帐外,急上前止住:主公未曾问罪,卿何至急躁如此!

    说话之间,传令官已将奏章递至台上,呈给晋侯。晋悼公阅毕,才知杨干御者不守军纪,在阵中任意驱驰,扰乱队伍,故被司马魏绛戮之。

    晋悼公急忙下台,回至帐中,将张老唤至,详问实情,果如魏绛所奏,并无虚言。

    悼公姬周遂脱己履,跣足而出,至帐外扶起魏绛:我重手足,卿重军法。寡人未尽为兄之责,杨干纵其御仆跋扈,违反卿之军法。违法当斩,卿有何罪?皆寡人之过也。卿若以死谢过,正是再加重寡人罪孽耳!寡人请罪,卿其收刀入鞘可乎?

    魏绛乃收刀入鞘,再拜而起。旁观诸将及众军,无不感戴。

    鸡泽之盟后,晋悼公班师回国,专门设宴招待魏绛,以其替魏颉为卿。复以张老代魏绛为中军司马,士富代张老为侯奄。

    于是重置八卿:中军元帅韩厥,中军佐中行偃;上军元帅智罃,上军佐范匄;下军元帅栾黡,下军佐彘鲂;新军元帅赵武,新军佐魏绛。

    画外音:中行偃者,荀偃也;智罃者,荀罃也;范匄者,士匄也;彘鲂者,士鲂也。因皆以封地为氏,故与旧时称呼便即不同。自此之后,魏氏大宗始为上卿。全凭魏绛斗胆,一刀砍了杨干御仆,又遇明君,便砍出一门卿相。

    中军尉祁奚年七十余,告老致政。晋悼公许之,并问可代其职者。

    祁奚答曰:莫如解狐。

    悼公惊问:孤闻解狐与卿有仇,何以举之?

    祁奚答曰:君问何人可代臣职,非问何人为臣之仇也。

    悼公命召解狐,但未及拜官,狐已病死。悼公复问祁奚:解狐固有才能,奈何其寿不永。除此之外,更有何人?

    祁奚奏道:既解狐已死,其次莫如祁午。

    悼公复惊问道:祁午者,岂非卿之亲子耶?

    祁奚答道:君问解狐之外,谁可任军尉之职,并非问其人是否臣之子也。

    悼公赞叹不止,遂又问道:今中军尉副羊舌职,不幸病死。以卿识人之能,请为寡人并择贤者以代。

    祁奚对曰:羊舌职有二子,长子曰赤,次子曰肹,二人皆贤,惟君所用。

    悼公从奏,便以祁午为中军尉,羊舌赤副之。诸卿见此,无不悦服。

    晋悼公重置八卿,严军纪而恤民力,治律历而行礼法,于是晋宗谐睦,举国大治。史载悼公因在洛阳王城长大成人,故虽为晋君,乃僭天子之尊,联宋纳吴,八年之中九合诸侯,将晋国霸业推至巅峰。终晋悼公一朝,晋国镇齐、慑秦、疲楚,天下不能与之争衡。

    后世学者全祖望,甚至将晋悼公列为春秋五霸之一,时人多有推许者。

    公元前572年,周简王姬夷因病薨逝,在位十四年。子姬泄心继位,乃为周灵王。

    周简王在位期间,周王室天子威权早已荡然无存,天下诸侯只知晋、楚霸主,更不知周王。便在此年,楚共王怒失陈国,归罪于新任令尹壬夫,因而杀之,复用其弟公子贞字子囊,代为令尹,并大阅师徒,出车五百乘伐陈。

    当时陈成公妫午已逝,世子妫弱嗣位,是为哀公,因惧楚国兵威,复背晋附楚。

    晋悼公大怒,欲起兵与楚争陈,忽报无终国君嘉父,遣大夫孟乐来朝。乃升殿接见,问其何来。孟乐进献虎豹之皮百个,言说无终国君仰慕晋德,情愿率西方诸戎受盟内附,如当年奉事晋文公之故事。悼公集诸将商议,众卿皆谓戎狄无亲,不如伐之。

    司马魏绛力排众议:臣谓不然。欲南定荆楚,必要西和诸戎,以免后顾之忧。

    晋悼公:卿言戎可和乎?因何而作是论?

    魏绛:以臣论之,和戎之利有五。

    晋悼公:有何五利?

    魏绛:戎与晋邻,其地多旷,贱土贵货,我以货易土,可以广地,其利一也;侵掠既息,边民得安意耕种,其利二也;以德怀远,兵车不劳,其利三也;戎狄事晋,四邻震动,诸侯畏服,其利四也;我无北顾之忧,得以专意于南方,其利五也。有此五利,君何不从?

    众卿闻而皆服,晋悼公由此大悦。

    于是即命魏绛为和戎之使,同孟乐至无终国见其国王嘉父,代国君悼公致意。

    嘉父甚喜,乃号召山戎诸国皆至无终,歃血定盟。其盟辞曰:

    今晋侯嗣伯诸侯,主盟中华,诸戎愿奉约束,捍卫北方。不侵不叛,各保宁宇,如有背盟,天地不佑!

    魏绛以此盟约回报,悼公大喜。

    公元前569年,鲁襄公四年。

    是年春,鄫国难以立足,乃依鲁国上卿季文子之策,请求投降依附鲁国。

    莒、邾两国以为鲁国行为霸道,不合周礼,恐将来难免也为其吞并,由此两国结盟,反对鄫国属鲁。鲁襄公遂与大夫孟献子专程如晋,请于晋悼公。

    鲁襄公:鲁国地域褊窄,贡赋不足晋国之用;而鄫国不向上国纳贡,故我欲得鄫国贡赋以献上国,不亦可乎?

    晋悼公听罢大笑,便准其君臣所请。

    同年十月,莒国、邾国从东西两面出兵,进犯鄫国,以伐其降鲁之罪。鄫国求援于鲁,鲁襄公遂派大夫臧孙纥为将,前往援鄫。臧孙纥身材矮小,喜穿狐皮棉袄,貌不压人,智计不凡。因不援鄫危,反率军攻入邾国,创“围邾救鄫”战例。

    未料狐骀一战惨败,鲁民束麻迎接阵亡将士,竟成后世丧葬习俗,谓曰披麻带孝。

    鲁邾大战同年夏,楚人以背楚附晋为由,发兵进攻陈国,同时命陈国附庸顿国伺间袭扰。为此陈人暴怒,不顾楚师来伐,反而发兵包围顿国,顿子逃亡入楚。

    画外音:顿国乃是周武王灭商之后所封,姬姓子爵,建国于淮水中上游地区。故亦称顿子国,都城在今河南商水县顿国故城,后为陈国所迫南迁,便号南顿,与陈、项、沈三国相邻。顿国自从建立以来,稳定度过西周及春秋早期,自春秋中期始在陈、楚、鲁、宋、晋等大国争霸夹缝中艰难生存,或失或续,到公元前496年终为强楚所灭。

    楚共王二十三年,吴王寿梦派大夫寿越赴晋,解释不会鸡泽之故,并请修好。

    晋悼公便率盟国诸侯,与吴王寿梦会于戚,命各国戍以备楚。

    楚共王再次出兵,先遣使质问陈国叛楚原因。

    陈侯答复来使:贵国令尹子辛屡侵我小国,以满足其私欲,奉之不足,由此叛焉。

    楚共王闻报大怒,立杀子辛壬夫。陈侯对此毫不理会,仍参与晋吴戚邑之盟。

    晋卿范宣子士匄权衡得失,乃进言道:我丧陈矣。楚王杀子辛以固陈盟,可谓用心尽矣。陈背楚而从我,楚王为讨贰而立子囊为令尹,必改其前行,而疾于讨陈,无果不休。陈近于楚,其民朝夕有急,我能不往救乎?有事,非吾事也;无之而后可。

    其意甚明,是主张放弃陈国,干脆让给楚王,以免鞭长莫及,疲于奔命。晋悼公知其所言为实,但恐因此而使诸侯失望,故不肯应。

    当年冬,楚子囊不顾诸侯戍守,率军攻陈。

    鲁、陈、卫、曹、莒、邾等国驻军谋救陈国,然陈国执政大夫庆虎、庆寅兄弟早欲背晋向楚,故意在迎战楚军时卖阵,使陈公子黄被楚军所执。

    陈哀公担心国内众卿另立新君,乃自盟会之地逃归。因拗不过庆虎兄弟,又为救回自己兄弟子黄,只得背晋附楚。

    楚令尹公子贞既得陈国归降,便乘胜移兵伐郑。因闻虎牢已备关隘,有兵戍守,遂不走汜水一路,却经由许国,直望颍水而来。

    早有细作探马,报至郑国。郑僖公髠顽大惧,遂集六卿并诸大夫,共议拒敌之策。

    画外音:郑国六卿,乃是公子騑字子驷、公子发字子国、公子嘉字子孔,公孙辄字子耳,公孙虿字子蟜,公孙舍之字子展。六卿平素轮番执掌郑国朝政,都是国君父祖尊行,因此不免倚老卖老,有些自尊自负。偏偏僖公髠顽虽然年轻,却生就心高气傲,对此六卿不甚礼敬,以此君臣之间积不相能,各不相得。上卿公子騑尤为凿柄,竟与侄孙国君势同水火。

    僖公见众卿大夫到齐,于是言道:楚军降陈,乘胜而来,其势不可当。若以寡人主意,不如据险坚守,以待晋军来救,未知众卿意下如何?

    话犹未落,公子騑立即反驳:远水不能救近火。晋都距此千里之遥,不如从楚。

    僖公不悦:今日从楚,则晋师明日又至,何以当之?

    公子騑:先君有言,楚国有大恩于郑,背之不祥。晋与楚谁怜我者?惟强者事之!楚来则盟楚,晋来则盟晋。吾择强者而庇民,不亦可乎?(本集完)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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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夏真相集介绍:
中国华夏文明,不仅仅是上下五千年这么简单。
自从上古传说,中间的故事和人物,或许汗牛充栋,穷此一生也不可能通读全知,但其间并非无规可寻。
休说各种野史轶闻,评话传说,便是二十五史,堂堂史册,正正典籍,也有太多修饰,欺骗,或者篡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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