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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空谷流韵     大唐暮云txt下载     大唐暮云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三十章 我亦同往

    南边的秦岭方向,铅云密布,并且眼看着就要盖过整个天空。

    终于,一场倾盆大雨,在吐蕃骑兵开拔之际,浇了下来。

    进入中原的五月后,雨水并没有凉意,而是带了溽暑前奏的闷热意味,肆无忌惮地打在异族骑兵和他们的马匹身上。

    琼达乞知道,自己手下的这些勇士,若不是军纪约束,早就已经脱下那身犀牛皮护具。高原的军队,无惧严寒干燥的气候,讨厌温潮多雨的环境。他们从身到心,都已经习惯了猛烈的日晒和稀薄的空气,中原的春夏之交,或许对唐人来讲是美妙的季节,对于吐蕃人来讲,却会带来水土不服的困境。

    作为统帅,琼达乞身上的锁子甲保护性更高,也因此更密不透风。但他的兴奋之情拯救了浑身的燥热。

    百多里外就是长安城。他一路担心的变化,终于没有发生。

    熬过长安一战,他和他的勇士们就能回到家乡,无上尊贵的天神赞普会在逻些城王宫中接见他这位琼氏子弟中的佼佼者,授予他比虎豹皮鞍鞯更高的荣誉,然后将丹布珠公主的手,交给他……

    自打在萧关城头才第一次见到赞普的五公主后,琼达乞除了惊讶于她的年轻外,似乎一直未有爱慕渴求的悸动之情能蒸腾而起。

    对手下的两万勇士,琼达乞自然要将阿眉描述成苦心孤诣又聪慧坚韧的小主人,雪山蕃国有赤松赞普这样威武英明的领袖,又有阿眉这样即使女儿身也智勇双全的王室子弟,蕃军必能士气如虹、所向披靡。

    但私下里,琼达乞隐隐感到,自己对阿眉的同情,越来越浓。且不说自己年长她十余岁,贵族出身的琼达乞在情事上并不是无条件地服从于原始欲望,看着阿眉总像看到自己家族中的幼妹。

    就算忽略年龄,当观察到阿眉眼眸深处若有若无的茫然凄怆时,琼达乞更提不起蓬勃的男女爱恋之兴。不过,他也发现,公主见到那位唐人将领皇甫珩时,眼睛会格外亮一些。

    推己及人,琼达乞错误地将阿眉的表现,理解为吐蕃人对于唐人悍将的一种微妙崇拜,以及礼貌地交谊。毕竟,作战是否全力以赴,将来要由唐人统帅去中原天子跟前禀报。

    当然,就算作为男子并无炽烈的情起过程,琼达乞对于做驸马这个目标,却是认真的。琼氏本是小族,好歹到了他琼达乞这一代,族中太平,有出息的年轻子弟也如雨后青草,有崭露头角之势。琼达乞正当壮年,军功与联姻,都是他引领整个家族向更高的权力层级攀升的助力。

    于是,晨间,营中高层迅速作出决策后,琼达乞立刻向皇甫珩提出,丹布珠公主,也须留在武功驻地。

    若阿眉有个什么闪失,他去做谁的驸马?

    万五骑兵很快集结完毕,整装待发。勇士们的鞍鞯边,人和马的粮草,都只够三五天。如此轻装,是高原精锐快袭敌人部落的习惯。而眼下,他们必须与素未谋面的天子亲军——尚可孤的神策军合作,打下长安。

    “琼将军放心,长安南边的外城郭墙,只丈八高,经历这些年的战乱,还毁的毁,塌的塌,与禁苑的城墙不可比,有尚可孤将军引路,吐蕃勇士自能势不可挡。”

    白崇文也不顾炎热,披上了他那身象征神策军荣耀的明光甲,与其说是在给琼达乞打气,倒更透露出一种不同寻常的得意。

    一旁的中使监军翟文秀,盯着白崇文,心底深处,促狭地冷笑了一声。

    说实话,离开梁州北上时,翟文秀完全没有想到,自己会加入到白崇文,不,更准确地说,是加入到尚可孤的阴谋中。

    尚可孤曾是前朝宦官鱼朝恩多年的养子,虽然后来划清了界限,但这位神策军将领,对于帝王家奴心态的揣摩能力,一定远胜于李晟这个也算得有心机的武将。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帝王永远不承认,自己的家奴是有野心的。他们认为阉割了尘根,断了欲望,便能令家奴成为最为纯粹明澈、安全温厚的人。

    笑话!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肉体的满足,哪里比得过人心对权焰之渴望的复杂!

    果然,经过白崇文秘密的策动,翟文秀竟然答应了与尚可孤共同完成一件大胆的谋算。

    翟文秀想,尚将军真是有枭雄气!越是纷乱酷烈的战场中心,越是能叫他抓住机会,在不触犯天子底线的前提下,除掉自己多年的劲敌。

    翟文秀也慎重考虑过尚可孤和白崇文这令人瞠目的计划,他再对权力有着和边令诚、鱼朝恩一样的灼灼追求,也还没昏了头,答应入伙前,得想清楚自己的退路。

    从平凉到奉天,再到武功,数个不眠的夜晚,翟文秀在漆黑的帐中辗转反侧,将多少人、多少事都琢磨了一遍,终于判断出——这件事,可以干!

    当知道皇甫珩也加入进来时,他想起了师傅霍仙鸣说过的话,皇甫中丞,不是个有心眼的将才,这样的人多留些,你我今后的日子不会那般难过。况且,从圣上的意思来看,这个泾州小子,圣上想用他。

    翟文秀的思路于是更为顺畅了。当今圣上,最喜欢的,便是在走马灯般更换御前文臣武将的过程中,获得李唐江山永固。

    当然,此时,他并不知道,自己只明白了一半。

    ……

    开拔的动静,令阿眉意识到新的军情出现了。她从帐中钻出来时,才确信,自己的女子身份,终究令男性合作者们,刻意地遗忘了她。

    她没有任何犹豫地,翻出了自己的轻甲。这种轻甲,是她在奉天城时,看到西川节度使张延赏送来军需物资后,谦卑地开口向太子妃萧氏讨来的。绛红色的麻葛中衣外,扎实的牛皮肩带吊起保护胸口的铜制马甲,下半身则是更为便捷的两裆甲裙。

    这是一身典型的唐人中级军士的装束,配合一个扎着红裹巾的方髻,令阿眉看起来就像一个唐人少年郎君,清爽利落又精神抖擞地准备上战场。

    但她的手中,拿着的却不是马槊,而是吐蕃人惯用的长矛。

    待她翻身上马,掣缰而动,她整个人已经完全没有女子的气息,像一支沉默而有效的箭矢,令你不会质疑它的方向和杀伤力。

    “中丞,为何如此紧要急情,不说与我知?”阿眉驰到送行的皇甫珩跟前,问道,但口气仍然只保有了直率,没有愠怒。

    “轻骑快行,数日就要攻克长安,殿下留在武功大营,是琼将军的意思。”

    皇甫珩有些紧张地解释,好在开口安排这位公主的,是琼达乞,他自可借这准驸马之口

    阿眉面带微霜,忽地转过马头,对着琼达乞道:“琼将军,你既要做我夫君,便不可如此小瞧于我。长安坊市布局,甚至皇城诸门,我都熟悉。我与你,一同往长安!”

    琼达乞的双眼中,闪过一丝惊异,和赞叹。

    作为领军者,没有什么比看到出征时意气风发的勇士更令人高兴的了,不论这勇士是男是女。

    皇甫珩藏在遮面后头的眼神,则躲了开去。

    头一次,他感到,阿眉这样强势的伙伴,不再只给自己带来暧昧的敬意和红颜知己的愉悦。

    希望她不要成为自己的绊脚石。

    豆大的雨水打在皇甫珩的明光甲上,那种“钲、钲”的独特音响,令皇甫珩忽而神游。

    他有些想念妻子若昭。

第一百三十一章 普王再起

    “皇甫珩准备只在武亭川留五千吐蕃军?”

    奉天城,原本太子李诵住过的馆舍中,普王李谊清晨起身没多久,便听到了这个消息。

    高振继续禀道:“昨日傍晚,使者回来后,浑公大发雷霆,斥骂皇甫中丞一心去长安贪功,不知与奉天行营南北形成夹击之势的重要。”

    李谊扶正了头上金冠,一脸嘲讽之情,评论道:“贪功?他们这些武人,哪个不贪功?戴休颜不也是如此,带着一万大军来到奉天,屁股都没坐热,就直奔渭水去打李怀光,哪里就把浑瑊这个奉天行营统管当一回事?”

    “那驻守武亭川的吐蕃军,可有精兵?”李谊又问。

    “驮马辎重倒是在,但守军,应该都是些老弱,还有军中奴匠,吐蕃人叫作庸的。若留下的是以一当十的精兵,浑公何至于如此气恼。”高振道。

    普王李谊满意地“唔”了一声。

    他心中真是畅快极了。浑瑊,你好不容易弄来的那些肥羊,果然是喂了狗。眼下倒好,你与本王一般,也成了光杆将军。就你麾下那点儿亲兵家奴,莫说扔下奉天城往长安去分一杯羹,就算叛军西逃至此,恐怕你也只能看着他们从你眼皮底下安然而过。

    不过,这对他普王李谊来讲,是个好消息。他原本以为,自己的计划还得费点儿周折,不曾想机会这么快就来了。

    “走,随我去见浑公。”

    衙署堂中,浑瑊铁青着脸,看到普王李谊,虽起身以礼相见,双眉仍是紧锁。

    “浑公,当初李怀光坐镇咸阳,本王和李晟副元帅受其压制,干耗了三个月都无法出兵长安。眼下西京总算有了动静,众人都道是捷讯,本王却更为担忧起来。”

    “哦?”

    浑瑊原本以为这小王爷是来看自己笑话的,但听他一开口,并无阴阳怪气的意味。

    李谊见浑瑊的面色缓和了些,继续诚恳道:“论行军打仗,本王自是不敢在浑公面前班门弄斧,但本王开府后不久,即蒙圣恩,得以往泾原等边镇历练,亦敢说习了些兵法。浑公,戴刺史领军过渭水,在京畿北面去战李怀光,东面的潼关、南面的蓝田,又被骆元光和尚可孤封死了,若长安被收复,朱泚余部会往哪里逃?自然是西面嘛,毕竟凤翔镇的叛将李楚琳,为了附逆朱泚,连朝廷派到凤翔的节度使张镒都杀了,朱泚若领军逃出长安,必往凤翔。”

    浑瑊闻言,心道,这普王确是个将才,想的和老夫一样。

    他不由记起奉天围城之际,杜希全、戴休颜的援兵在莫谷遭遇伏击,普王李谊主动请缨,出城与当时守卫梁山的邠宁韩游環一道,去救灵盐之师,算得是个有担当的王爷。

    浑瑊重重地叹了口气道:“殿下,老夫如何不知奉天与武功这一南一北扼守京西之门户的紧要。奈何目下能打的都去了长安,梁州的护驾守军,韦皋那一千多奉义军,焉能调来,老夫也是一筹莫展。”

    李谊掂了掂老将军话中口气,正色道:“浑公,本王昨夜也是一宿未得眠,忽然想到,此前郭郡王的使者裴玄,向浑公提过,安西旧将,精兵三千人,奉郭郡王之命,万里赴戎机,集结于漠北顿莫贺可汗处,我们何不……”

    “不可!”浑瑊断然拒绝道,“殿下难道忘了,圣上与先帝不同,圣上厌弃回纥人。”

    浑瑊虽自己也是出身铁勒部,但历经三代帝王,很是熟悉肃宗、代宗与当今圣上,对于回纥人截然不同的态度。

    浑瑊屏退左右,放低了口气,对李谊道:“殿下,你莫看老夫是个武将,眼睛可不是只会盯着箭矢,不懂察观圣意。从陕州之辱到清水会盟,圣上的态度,是亲吐蕃而远回纥。那安西大都护郭昕离开中原数十年,不清楚其中的关节。如今安西北庭的唐将,与顿莫贺可汗交好,圣上拿安西北庭给了吐蕃人,也有宁予吐蕃、不给回纥的意思在里头。”

    李谊道:“浑公此言确有七分道理。但本王还要说上三分意气之语。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何况裴玄带来的,又不是回纥人,不过是借道回纥的唐人,是安西旧将。浑公请想,自去岁以来,从河东诸镇,到西边的泾原镇,再到朔方的李怀光,各藩镇叛乱迭起,连长安都叫这些乱臣贼子给占了。此时此际,若中原战场上,出现一支大唐当年所向披靡的安西铁军,浴血平叛,擒得首逆,这是何等长朝廷颜面、灭逆藩气焰的壮举!”

    浑瑊盯着眼前这张五官虽年轻、神色却有着与岁数不相称的坚毅之相的脸,心里很有些触动。

    他虽不会说与普王知,但自己脑中清楚,从这几个月一次次的御前议事看,圣上如今最为倚重的文臣李泌与陆贽,对吐蕃是主战派。最为倚重的武将,从老人到青壮,李晟、韦皋、严震,亦是早在藩镇大乱之前,就重创过吐蕃军。

    虽然圣驾播迁梁州后,李泌急着催促皇甫珩进兵中原,但那不过是心忧朔方军李怀光与朱泚联兵,导致长安更难光复。待到战事一消停,朝堂上下,未必真的赞同唐廷对于吐蕃的一再让步。

    不过,浑瑊到底是御前护卫了多年,不是李怀光那般急躁的藩镇武人,他沉吟片刻,仍是对李谊道:“圣上前往梁州,殿下仍留在奉天,这已是宗室成员身先士卒之举,足以勉励各军。老夫昨日得了消息,也是被杜刺史和皇甫中丞伤了心,有些失态。”

    浑瑊站起来,一张饱经风霜的焦黄面皮上,好歹挤出几分客套的笑容,向普王道:“殿下也稍安勿躁,老夫的探侯也不是吃素的,正盯着东边的动静。再说武功那几千吐蕃军,虽非精卒,也可抵挡一阵。吾等且略作观望,再议。”

    普王本也不指望一炷香的时间就说服了浑瑊这般老于军旅的宿将,谦逊地回礼告退。

    回馆舍的途中,普王忽然勒马,向身边随行的高振道:“高孔目,你是否觉得本王是个没有心肝之人?”

    自始至终,普王对于高振,都以他在泾原军府中的官职称呼他。普王当然也觉察到,随着姚令言死于非命,高振听到“孔目”二字时,偶尔面色会有异样。

    此刻听到普王突然作如此发问,高振登时大骇,愣愣地看着主人。

    普王眯了眯那双狭长的凤眼,玩味之意顷刻间又消散了,带了他擅长的推心置腹的口气,向高振温言道:“非常之世,唯行非常之举,方能建非常之功。在江山社稷的大利面前,本王做出些违心背义之举,也是无法。”

    高振忙在马上俯首,喏喏道:“仆省得,殿下所为,皆是为了大唐。”

    普王嘴角微抿,继续驱马缓行,一边继续向高振道:“韦执谊确是出自韦氏高门,人呢,也还有些士子之义,不过本王就算用他,也难以当作心腹。高振,你且将心放到肚子里去,你跟了我,便再也不会回到在边鄙之镇碌碌无为的境地。纵然有些艰险,本王亦都记在功劳簿上。”

    高振道:“殿下只要吩咐仆去做的,仆定万死不辞。”

    普王笑道:“何至于要万死,你言重了。”

    他倏尔放低了声音:“韦执谊,本王令他今夜即出城,去与裴玄会合结兵,越快越好。但高振,你要替本王办的差事,更紧要。”

    高振道凝神倾听,等着主人示下。

    普王道:“本王现下无兵无卒,幸好钱资仍留了些,买几头病死的牛羊,驱遣几个农人民夫,还能够。浑公弄了活羊劳军,打了水漂,本王的死羊,才能派上用场。你如此这般……”

    高振听罢普王的主意,恭顺道:“仆谨遵殿下之令,今日便出城去办此事。”

    普王点点头,又冷笑道:“浑瑊那老武夫,哪里斗得过圣上的家奴,我与那监军翟文秀,无论当初在御前,还是后来在咸阳李怀光处,都打过交道,此人比皇甫珩和吐蕃人还贪功,都到了武功县,哪里还肯不往长安去。也好,要不是他,本王也得不到这般机会。”

第一百三十二章 集兵城南

    武功县附近的武亭川,是渭水的支流,古称姬水。

    它像所有从大山深处流出的水流一样,起先是汩汩山泉,然后是蜿蜒小溪,最终成为流量可观的河川,汇入茫茫渭水,向东而去。

    民,傍水而居。兵,临水而驻。

    吐蕃军,除了发往长安的万五精兵,余部仍在武亭川附近安营扎寨。

    夜色中,河水映着月光,哗哗的声响,掩盖了上游不远处几个黑影的动静。

    普王李谊的亲信高振,跳下马来。他身后是两个赶着驴车的乡民。他们以帕巾遮掩口鼻,从车板上抬下五六头病死的牲口,扔进水中。

    前朝汉代时,大汉以翁主(天子女称公主,宗室女称翁主)和亲匈奴,汉文帝下令一个名叫中行说的宦官送亲并留在匈奴王庭。中行说不愿去漠北受苦,心有万般怨恨,临行时发誓:“必我也,为汉患者。”意思是,非要我去的话,我一定会帮助匈奴人给大汉带来致命打击。

    中行说到了匈奴,果然为单于献了不少强国灭汉的计策。直到临死之际,中行说还教授匈奴人,若与汉军开战,就将病死的牛羊置于汉军取水的上游,污染水源,可使军中瘟疫流行。

    后世有传说,一代名将霍去病,盛年暴亡于征战途中,便是饮了匈奴人使诈污染的河水。

    而普王李谊,用了和中行说一样的法子。

    暮春时令,本就是乡邑中牲畜疫情的易发季节,高振很快就找到了家有病死牲畜的农户,出钱让他们把已有些腐烂的死羊挖了出来,运到武亭川的河床边。

    活干完了。

    高振扔给他们一小袋铜钱,道声“去吧”。

    庄稼汉哈腰作揖,转身上了驴车。

    月光照着他们的骨瘦如柴的身架,高振握着刀柄的手微微颤抖,最终还是松开了手掌,望着乡人的背影消失在嘚嘚的驴蹄声中。

    翌日清晨,高振迎着朝阳回到奉天城,直奔普王馆舍。

    李谊已在正厅等他。

    “高孔目,前日我好不容易找了个诓过浑瑊的理由,送你出城,事情果真办妥了?”

    高振坦然道:“禀殿下,那些腐烂的牲口,已扔进吐蕃军营地上游的水源中,眼下天气炎热起来,畜疫人疫皆是来势汹汹。殿下可放心。”

    “放心?”李谊走近高振,双眼蓦地睁大了,眸光锐利如狼,又疑黠如狐,迸射出凶狠与玩味交织着的复杂意味。

    高振肩头一颤,下意识地往后一退。

    李谊轻蔑地一笑,没有移开牢牢锁住高振的目光,却开口道:“王增,告诉高孔目,他的事,到底办妥了没有。”

    突然从门外走进来的王增,在高振身后禀道:“殿下,高孔目确实只使唤了两名乡人,都已被小的杀了,连人带驴车,扔下了山崖。”

    李谊道:“知道了,你去罢,浑公那边,盯着些消息,奉天与武功近在咫尺,吐蕃军中只要有动静,浑公必能查知。”

    “喏。”王增应声离去,知趣地没有多瞧一眼高振。

    李谊转身,回到案前坐下,向兀自惴惴、面上青灰一片的高振道:“时候尚早,给本王煎一钵茶罢,你我皆饮些。”

    高振只觉得自己如偶人,浑浑噩噩地将茶烹煮了,为李谊奉上。

    李谊啜饮一口,细细品味,面色松弛下来,赞道:“韦执谊倒很教了你些烹茶的本事。”

    继而越发柔和了嗓音,仿佛一位推心置腹的挚友,望着高振:“本王的本事,你也该学学。有些贱命,没得叫你那般下不去手。来,你也饮茶。”

    “是,仆谨遵殿下教诲。”

    “韦执谊的马快,眼下应该都快见到裴玄的人和兵马了,你也盯着点北边的动静。”

    “是。”

    奉天城馆舍中,清香宜人的茶汤,缓缓流入普王与高振的口喉之际,区区三十里外的武亭川畔,留驻武功的吐蕃军,正在从河川中取水饮用。

    中原五月天的河水,似乎也和季候一般,带上了一丝腥味。

    军士和工匠们开始思念家乡那清冽的雪山甘泉,继而便盼着前几日往长安急行军的勇士同胞们,快些将城池打下来,大家便能赶在酷热降临前,离开大唐的土地。

    ……

    武功县到长安外城郭,一百六七十里。

    多年前的安史之乱中,叛军攻破潼关,大唐天子玄宗皇帝拔腿就跑,同时下令“后军二千人及飞龙厩马从太子”。结果太子李亨夜驰三百余里,士卒、器械失亡过半,所存之众不过数百。

    这里的“后军”,和飞龙厩马,可都是皇家禁卫军卒和御马,一夜之间居然跑丢了一半,可见那优秀的另一半跑得多快,看起来确实是发了狠落荒而逃的速度了。

    与逃命不一样,行军者,要留战力。

    吐蕃军虽然都是轻装,此前又在奉天和武功饱餐几顿,但琼达乞和皇甫珩,依然控制着行军速度,到了第三日黄昏,才抵达长安外城郭南边五里处。

    因使者先行报知,尚可孤已在此处等候。

    自去岁末离开蓝田去给皇甫珩做副将,白崇文半年后又见到尚可孤,这对工于心计的上下级,在旁人难以察觉的瞬间,会心一笑,尽在不言中。

    而当作为军阵先锋使的白崇文知趣地让开,引荐中使监军翟文秀时,尚可孤的脸上,更露出一种他年轻时就已驾轻就熟的殷勤。

    尚可孤曾给前朝权倾一时的大宦官鱼朝恩做过养子,他太能拿捏准鱼朝恩、翟文秀这些内侍的喜恶。除了钱帛孝敬,还有更重要的一点——将他们捧在外朝文官武将之上。

    “东北方向禁苑已经打了一天了,翟监军到此,老夫总算心定。老夫身披重甲,请监军恕老夫无法全礼。”尚可孤满脸诚恳道。

    大战当前,翟文秀倒也知道不能摆谱,当即指着身旁的皇甫珩道:“一切但与皇甫中丞计议。”

    尚可孤出身鲜卑族宇文部,是个胡将。

    他虽已过了五旬,兜鍪之下也隐约露出鬓间斑白,但五官疏朗俊美,身板宽阔结实,很容易就叫人想起玄宗朝的名将,高仙芝。

    皇甫珩是第一次见到久闻大名的尚可孤,只见他仪容沉稳,谈吐有度,即便心怀计谋,浑身仍有一股万军上将的疏阔气概。皇甫珩作为晚辈将领,不免对于投于其麾下,心意更坚。

    尚可孤在与翟文秀寒照面寒暄时,也在用极有效率的打量,观察皇甫珩。

    尚可孤是河北安史降将,归顺朝廷后一直在神策军序列,帮助天子在帝国东边的战场上削藩,素来对西北边陲的藩镇人事,则所知不深。不过,因了去年泾师长安兵变后的数月纷乱,尚可孤对眼前这位英气勃勃的青年将领,身世怎样,起伏如何,也不再陌生。

    李晟的种种手腕,和一路青云的将星之路,促使尚可孤一面死守京畿东南的蓝田关,一面不得不思考自保与壮大之计。

    既然李晟可在营中遽杀刘德信,我尚可孤便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而这皇甫珩,若真的依计而行,助我一臂之力,我自会向新君讨来,于神策军中有大前途。反正他如今也无镇可往,难道仗打完了,他还能继续去吐蕃做统领不成。

    思及此,尚可孤的脸上更看不到倚老卖老的倨傲神情,而是以合作伙伴的姿态,向皇甫珩道:“中丞,前日李元帅突然出现在禁苑东北时,就遣了快马到我营下,令我部做攻城先锋,去拆苑墙。李元帅如今已奉诏调遣京畿诸道勤王之军,老夫自然不敢耽误,当下挑了两百名最是精干勇猛的假子,连夜就北上到光泰门附近,拆毁百步苑墙,好教李晟的儿子李愿和牙将李演,能率骑兵冲入禁苑。不料,北边做李晟先锋的骆元光之军,突遭朱泚手下悍将李希倩围攻,李晟所部与本将假子,只得抽身去救骆元光,因而那本已拆毁的苑墙,又叫禁苑中的叛军连夜抢修好了几断,余下的部分,亦被彼等用篱刺栅栏挡住。”

第一百三十三章 攻入长安(上)

    尚可孤所说的禁苑东边的苑墙争夺战,乃与长安城的军事防御特点有关。

    唐长安城,分为城郭和禁苑两大部分。

    城郭如一方围棋盘,棋盘的东、南、西各有三道城门,棋盘的北边因与禁苑相连,共有包括玄武门在内的七道城门。

    棋盘内,北边正中是皇城与宫城,既是三省六部以及各台寺馆监办公之处,也是太极宫、东宫、掖庭宫的所在。

    宽近百步的朱雀大街,可以看作棋盘上横贯南北的中轴线,北端衔接承天门大街,直入宫城。棋盘中一百一十个街坊,如菜畦般排列规整,朱雀大街以东的街坊归万年县,以西归长安县。

    这占地宽广的棋盘,先不论治安,就军事上的防御能力来讲,主要体现在皇城和宫城。

    自隋朝起,皇城和宫城的城墙就修建得十分高大坚固。当年唐高祖李渊率二十万大军攻入长安,在皇城和宫城处曾遭到隋军的激烈抵抗,付出了巨大伤亡才攻入禁宫,可见皇城与宫城易守难攻。

    然而,帝国真正的防御核心,自大明宫建成后,就不在皇城和旧宫城,而在大明宫所处的禁苑。

    大明宫修建于长安东北的龙首原上,位于前面所说的“棋盘”一样的城郭外。当大唐的帝王们以这座辉煌雄伟的新宫殿群为朝议和起居的场所时,长安城军事防御的重点,自然就从皇城与旧宫城进一步北移到大明宫。

    围绕着大明宫,长安城的北部有一大片禁苑,足以布置统治者最为精锐的皇家卫戍部队。

    朱泚篡据长安称帝后,他自己的幽州嫡系军队也好,因姚濬箭伤不治而亡后被朱泚手下将领接收的泾原军也好,都驻扎在禁苑内。

    因为那身在曹营心在汉的术士桑道茂上奏,数日前,张光晟带了一部分叛军北出禁苑,与西边咸阳方向疾行而来的李怀光朔方军在中渭桥合军后,直取李晟的东渭桥营地。但禁苑内,董秦仍率五千兵力护卫着朱泚。同时,朱泚手下还有亲信将领张庭芝、李希倩、韩旻等人,皆据守于苑中。

    李晟得到桑道茂的情报后,悄悄从东渭桥抽兵,突然集结于禁苑东边,恰恰是想趁朱泚叛军兵力减少一半的时机,迅速地攻破禁苑城墙,冲入长安城军事防御的核心之地,与留守大明宫附近的叛军决一死战。

    然而眼下,东边的苑墙都未完全攻破,若东渭桥的张光晟与李怀光联军回援,与禁苑内的叛军夹击李晟与骆元光的神策军,所谓奇袭,又恐怕如当初奉天城外的漠谷那般,成为勤王之军的修罗场。

    城南大军中的各位上将,私怀后计的尚可孤、皇甫珩等唐人将领也好,蒙在鼓里的琼达乞和阿眉也好,此刻的目标倒是一致,就是速战速决拿下长安城。

    “尚将军,晚辈冒昧一问,长安城郭中情形,如何?”皇甫珩道。

    尚可孤道:“老夫在城中的探卒来报,城郭的东、南、西九道城门,都是贼泚伪帝的金吾卫把守,每门百人上下。”

    “中丞,”尚可孤话音刚落,一旁始终默默聆听军情的阿眉,终于开口道,“我在长安生活数年,深知城郭详情。莫看长安城城墙深厚,但除了城门外,城墙高度,难逾两丈,又因修筑久远,许多处已如土垣一般,石丸即可击毁,连奉天行营都比不过。其中尤以南墙最为不堪,因为长安城南少有攻防战,除了安史之乱中郭公子仪香积寺一战外,这许多年来,无论藩镇叛军,还是我们吐蕃人,从未从城南攻入长安,因而天子也未重视南墙的整饬与防御。”

    阿眉一路行来,身披戎装,方才隐于众人身后,并不显眼,此际突然发声,展露女音,尚可孤闻言微微一怔。

    旋即,他便明白,这面貌与唐人蕃人都很有些差异的胡女,就是传闻中因身负救护皇孙与唐安公主之功而得圣上信任、又促成大唐向外借兵的吐蕃公主。

    尚可孤见她出语不忌,所言却着实很有几分见识,料想这大军之中,唐蕃主将都对她尊荣有加,于是微调马头,彬彬有礼向阿眉道:“这位可是公主殿下?本将方才未见礼,殿下莫怪。殿下果然巾帼不让须眉,寥寥数语道尽机宜。蕃军既万里来助,攻城方略,老夫自然洗耳恭听。”

    堂堂一代名将,如此谦逊,莫说对中原人已抱有好感的琼达乞,便是素来对初次打交道之人皆是分外警惕的阿眉,也毕竟因为年轻,易被这般风度宽厚的军旅前辈所震慑。

    阿眉又突然意识到什么,向皇甫珩瞧了一眼。

    皇甫珩毕竟是主帅,自己虽顶着赞普公主之名,这般抢了风头,似也不妥。

    但皇甫珩浑无不悦之意。本就带着赞赏的神情望向阿眉,接了她的目光后,不由微微一笑,仿佛在说:“尽管道来。”

    一瞬间,阿眉又为自己在苏武墓前对皇甫珩若有若无的一丝鄙夷而后悔。最是紧要的阵前商议中,当她无所畏惧地畅所欲言,又忽地因身份认知而怯步之际,本就暧昧纠葛了大半场征程的皇甫中丞,剑眉下投来的鼓励眼神,真真暖入心田。

    青春少艾的女子,再自负机敏过人,也不是没有软肋的。

    阿眉于是勇气更足,兴致也更高,越发侃侃而谈起来:“如尚将军所见,吾等吐蕃勇士,大半是骑卒。既然李元帅拆苑墙,也是为了令神策军骑卒冲入禁苑开阔地,以冲击力击溃叛军守军,吾等亦可效仿,只是应选不同路径。朱雀大街宽近百步,足够骑卒列阵弛过。到了承天门大街,可兵分东西两路,东路过崇仁、永兴坊,进攻宫城东北角的兴安门、玄德门。西路过布政、颁政坊,进攻宫城西北角的芳林门。若我大蕃勇士顺利会师于西内苑,而叛军正被东边的李元帅所部吸引走主力,吾军便可出现在叛军身后,攻其不备,与李元帅夹击歼灭之。”

    阿眉唐语十分地道流畅,说得又堪称细致。饶是如此,在场诸将中,皇甫珩久在泾原边镇,琼达乞更是第一次涉足中原,他二人虽是主将,却因对长安城地形不熟,着实听得一头雾水。

    好在尚可孤率军拱卫京畿二十余年,常入禁宫奏对,阿眉一边说,尚可孤的脑中一边已跟着她的娓娓之语,展开一幅城中地图。

    犹如见到黑色泥流一般的犀甲铁骑,自南向北,披靡无敌,眨眼间已直入西内苑。

    “公主所言大善。只是……”

    尚可孤脸上浮现一丝无奈,向监军翟文秀诉苦道:“只是李元帅前日飞马谍传攻打长安之令时,不许吾等从南郭入城,必须绕城东北上,与其在东内苑苑墙外会合。”

    “什么?为何?”翟文秀瞪着眼睛问。

    “李元帅说,既然贼泚重兵在大明宫附近,吾等应从苑北突破,击其心腹,逼其狼狈西逃,这样既可以保住宫阙不受损坏,又可令长安百余街坊不受骚扰。”

    “放屁!”

    翟文秀尖细的嗓子又拔高了几分调门。

    这位将迎大事的内侍,终于抖开了监军的威风,恨恨骂道:“李元帅这么能耐,苑东攻下来了吗?咱家这几个月可算是看明白了,李晟,李公,阴斗朔方军,端的是一把好手。如今刀光剑影地要打长安,他的算盘也还往自己人身上打。尚将军,你可真是人善被人欺,打了几十年硬仗,尚公你难道看不出来,李晟是把你和骆元光麾下将卒,顶在前头做死士呐,难怪不许你们另择路线往城里打。”

    翟文秀服侍御前多年,从皇城、宫城再到东内西内,及至禁苑,哪会陌生。阿眉方才所说,他是除了尚可孤以外,最能听明白用兵意图之人。而作为圣上派出来的监军,他再私结尚可孤、琢磨着光复长安后的那件大计,心中也还清醒地告诉自己,目下首要之举,是先把大明宫打下来。

    因而,他骂完李晟,再无含糊,向尚可孤、皇甫珩等人道:“便依公主殿下所言,打长安南郭明德门,咱家是圣上点了头的监军,临阵冲杀,不听咱家的,难道还听李晟的?!”

    当下诸人皆拱手称是,开始部署结阵北攻。

第一百三十四章 攻入长安(下)

    这实在不像是一个黎明应有的样子。

    东方的天际看不到一丝绯暖之色,铅灰的穹窿下,晦暗的雾气四处弥漫。长安城南郭的墙头,好像一条隐没在烟波中的半死不活的长蛇。

    明德门大约算是这条长蛇的七寸。不过显然,长安城的新主人,伪帝朱泚,没打算,或者说无暇照应到这扇曾经堪称世上最广大华美城池的南大门。

    几十个金吾卫卫士,抱着弓弩,守在明德门城楼上。他们大多哈欠连天,靠不停揉着眼睛来驱赶困意。一天一夜了,没有人来替班,长安城的大部分武装力量,自前日起都已调往北边皇城与大明宫苑附近,与神策军李晟和骆元光对峙。

    “队正,听说北苑墙那边,圣上(朱泚)的董司空(董秦)压着神策军骆元光打,那李晟又缩了回去,你说神策军会不会弃了苑墙之争,绕到南边这明德门来?”

    一个小卫士大约因为年轻,精力倒还充盈,意兴勃勃地向自己的上官探寻地问道。

    队正露出不耐烦的神色:“你官衔几品?你有官衔吗?倒以为自己像个上将军似的。神策军来了你就放箭,没来,没来就睡你的觉去!”

    “来,来,来了,敌军来了……!”

    队正训斥手下的话音未落,就见十步外的雉堞上,负责盯着城外动静的几个卫士慌慌张张地退了下来,其中一人疾步跑来报告敌情。

    队正再是个兵油子,紧要关头也不敢怠慢,瞬间睡意全无,哗地起身,一边问着“是李晟的神策军还是尚可孤的人?听说尚可孤几日前就驻在了城南”,一边大步冲到雉堞边。

    这一看,他只觉得一股寒意直冲天灵盖。

    随着白昼气温升高,晨雾之障渐渐消散,城下不远处,出现在金吾卫队正面前的,是他须依靠左右转头才能尽收视线范围的黑压压的大队人马。

    瞧那尖顶球形帽盔,还有那灰色的犀牛甲,哪是什么神策军。

    “吐蕃人!吐蕃人来攻城了!”

    金吾卫毕竟不是乌合之众,随着队正一声号令,卫士们迅速分成几队,十人奔下城楼,将安放在城墙两侧的刀车推到门后抵住。两三名士卒急忙抱出烽薪点燃,滚滚浓烟既是向北边皇城方向报警,也是向最近的安化门、启夏门求援,指望此二门的金吾卫尽快赶来。

    余下人等,在队正的带领下,则一字排开,端着手中的擘张弩。

    然而,吐蕃骑兵的速度实在太快了。人马刚刚进入弩机的射程范围,队正刚刚准备瞄准当先的骑士射击,只听“啊”的一声惨叫,他身边一名卫士已被不知什么东西击中,往后倒去。

    队正忙侧头去看,却见城上并无箭矢,只有一颗硕大的石丸咕噜噜地翻滚。那卫士面门正是被这石丸击中,整张脸已是血肉模糊,鼻子眼睛嘴破在了一处,前额粉碎,脑浆也似乎流了出来。

    这手法,正是不久前在吐蕃军中,琼达乞向皇甫珩展示过的“乌朵”攻击法,堪称是吐蕃骑兵的绝技。

    明德门上的队正,也算做了好几年金吾卫,不是长安的小混混。他片刻前虽还颇有些懒洋洋的模样,但此刻一见自己手下的小兄弟死状如此惨不忍睹,一股愤恨怒气陡然在胸膛中蒸腾上来。

    “打蕃子,狠狠地打!”

    队正声嘶力竭地高叫着,鼓励左右。只是,他心中也了然,这南郭城墙再厚,也不过是夯土,不像皇城宫城那边有包砖,何况还垮塌了几段,吐蕃这许多人马,真要全力压上,明德门哪里扛得住。

    “小六,单是燃起烽烟不够,你速速下城,骑我的马往承天门去报信,沿途高喊军情,让东西二县的不良帅也能听见。看这情形,是尚可孤联军吐蕃人,若两万大军攻进长安,禁苑也岌岌可危。要兵,向皇城要兵!”

    队正扣动扳机,射出一支铜头弩箭后,急促地吩咐方才与自己讨论北苑战况的年轻卫士。

    小卫士果然机灵,扔了弩机,猫腰爬到楼洞口,一阵风般地跑下明德门的城垛,从抵着大门的刀车间穿过,翻身跃上队正那匹健硕的枣红马,清叱一声,沿着朱雀大街往北飞驰而去。

    这个时辰,长安城百余坊似乎尚未从昨夜的梦境中醒来,又或者因了前日已明的战况,城中百姓皆躲在屋中。

    异于寻常的安静中,小卫士的喊声格外清晰,几可划破天际:“南城有敌,速速增援!”

    因为紧张,他能听到自己的喊声带着颤抖的尾音,而呼应他的,除了风声,还有身后传来的“砰”、“砰”声。

    那是南郭城墙开始受到攻城器械撞击的声音。

    ……

    皇甫珩等人立于中军旗帜下,眼看着吐蕃人和尚可孤麾下神策将士的联军,势如破竹。

    阿眉说的没错,南郭城墙果然不堪一击,同样的一处,教几颗投石一轰,便细细簌簌地沙土俱下,如掉光牙齿的豁嘴。尚可孤的神策军以木梯,琼达乞的吐蕃勇士以抛钩皮绳,众多军士很快就如蚂蚁般,爬满了明德门两侧的城墙。

    倘若有密集的人力防守,进攻者或许多少还会受到一些阻滞。然而李晟在北苑的拉锯战,的确使得朱泚的大量叛军,都集中于大明宫附近,南郭三道门统共也就两百金吾卫。

    安化、启夏二门赶来增援明德门的卫士,根本挡不住进攻者的势头。很快,唐蕃联军就翻上了城墙,如合流之水般,往明德门城楼聚拢。

    既上了城头,尚可孤的唐军立刻冲在最前头,一面高喊:“天子有令,贼泚授官五品以下者,弃暗投明,反正朝廷者,绝不追究。”

    听到如此喊话,城上有些金吾卫似乎才醒悟过来。

    对呐!自己原本就是大唐天子的禁卫军啊!

    他们手中发射弩箭的速度迟滞下来,有几个甚至略带茫然地望向自己的上官。

    队正却不理会。

    他的稍微有些衔级的身份,成为他的自我暗示,令他似乎拒绝去想从去岁兵变到此时攻城战的来龙去脉,令他在这特殊的时刻,完全忘了自己加入金吾卫时,大明宫里住的天子,是姓李,而不是姓朱。

    这个小人物,只是一个单纯的不愿服输的守卫者。

    他扔了弩机,拔出横刀,便迎着神策军士冲过去要砍。

    “本将死也要死在明德门!”

    他那个“门”字还没说全,一颗石丸已然直飞过来,击中他的胸口。与最早阵亡的那名属下一样,队正也像一只被弹弓打落的雀鸟般,扑在地上。

    一名神策军士闪电般跃过来,一刀砍下了队正的脑袋。

    尚可孤所部的牙边军旗,终于插上了长安城的明德门。

    这也是时隔半年后,大唐帝国被叛军占领的都城中,第一次飘扬起了天子亲军——神策军的旗帜。

    唐蕃联军不敢耽误分毫,先锋的队伍迅速顺着明德门城楼而下,拖开刀车,大开城门。

    于是,当兴元元年这个初夏日的最后一缕晨雾散去时,长安城的中轴线朱雀大街上,在顷刻间涌入声势浩大的唐蕃骑兵。

    蕃骑,且不说那些雪山骑士,便是他们胯下的战马,也仿佛受够了一路行来的那些蜿蜒曲折的山道。宽阔的朱雀大街,成了它们久违的跑马场。它们四蹄如飞,在主人的引掣下,毫无迟疑,直往长安城最北端的皇城奔去。

    打下北边的西内和东内,降服禁苑中的叛军,他们,人也好、马也罢,都可以回家了。

第一百三十五章 收复大内

    大明宫宣政殿中,朱泚和王翃都身披全甲,彻夜未眠,希望董秦和李希倩这一老一少两员悍将,能在东边光泰门内,顶住李晟的火力。

    孰料,天光还没亮透,皇城方向传来的急报,竟是长安城的南郭失守,吐蕃人在尚可孤神策军的引领下,攻了进来。

    王翃一口浊气上涌。

    瞧瞧,如果当初依了老夫的建言,劝动李怀光自咸阳西攻,把住京畿西边门户,吐蕃大军何至于如入无人之境般杀到了长安城郭之下。

    但他的怒火到了喉头,又生生咽了回去。因为御座之上的伪帝朱泚,面色比他还难看。

    数日前,张光晟率兵在渭水与李怀光会合后,直取东渭桥,结果发现扑了个空,连粮仓里的粟米军饷,都早已被运往华州潼关的神策军骆元光处。他们正自懵懂时,腹背受敌,从奉天行营赶来的勤王之军、盐州刺史戴休颜所部,渡过渭水,直扑李怀光的朔方军和张光晟的泾原军。

    在节度使杜希全的全力支持下,戴休颜这次带出来近两万人马,几乎倾灵、盐全镇之力。这般做,一是因为杜希全身为老朔方军旧将,与李怀光亦有宿怨,二是因为,去岁的奉天保卫战中,灵盐勤王军在漠谷曾遭受泾原军的伏击、伤亡惨重。

    戴休颜所部休养了小半年,身负旧怨新恨,汹汹而来,锐不可当。饶是李怀光的河中朔方军也算得铁师,奈何一年来四处征战又缺粮乏饷,颇为疲惫,而泾原军的战斗力,不靠打埋伏战,则显然敌不过灵盐精锐。

    很快,自知不能硬拼的李怀光,便作出了一个明智的决定——跑。

    “我一心勤王,而圣上见疑,迫我骑虎捻耳,掎鹿是困。自古列地封王,各为盟主,我观今日之中原亦如是。吾军河中治所,晋之旧穰,可秣兵训卒,以候天时、观形势,再谋宏图!”

    李怀光发完这通感慨,率领朔方军,自东渭桥又撤回渭水北岸,全速退往老巢——河中。

    这样一来,张光晟被戴休颜拖住,亦无法回撤到长安禁苑,来护卫朱泚。

    同时,张光晟派人禀报朱泚,被尊为国师的桑道茂,随着张光晟刚到东渭桥战场,就瞅了个机会潜逃南下,投了李晟。这术士还放出消息,声称夜观天象,荧惑星在李晟的神策军上闪耀不熄,长安城三日内必回到大唐天子的手中。

    一时之间,叛军的士气又似乎泄了三分。

    终于,当吐蕃军眼看就要突破西内苑防线之际,朱泚不敢再寄希望于董秦和李希倩手中那区区三千戍卫兵力。

    李晟东边的一万余人,尚可孤和皇甫珩西边的两万人,这东西一夹击,他朱泚还有活路吗?

    和朔方军李怀光一样,现在就跑,还来得及。至少左右还有韩旻这样万夫莫奈何的勇将护卫,至少西边还有凤翔镇的李楚琳可以投奔,实在不行,就去最西边,求泾州的田希鉴收留。

    于是,富有戏剧性的一幕出现了。

    去年十月初三日,朱泚被掀起叛乱的泾原军和自己的幽州亲兵簇拥着,自丹凤门进入大明宫含元殿,逼得大唐天子慌不择路地逃离长安。

    而七个多月后的今日,朱泚带着王翃、韩旻等人,由区区千余幽州军紧随,又从丹凤楼的五扇大门跑出了大明宫。

    犹似大梦一场!

    他们仿佛被点着了尾巴的公牛,在长安城坊市间的十字路上急奔。他们此时是多么庆幸历代大唐帝王,将长安城修建打造得无比广大辽阔,以至于悉数涌入西内苑的吐蕃军,来不及回到朱雀大街来拦截他们。

    一溜烟地,朱泚一行,自长安城东边的万年县横穿过朱雀大街,出了西边长安县的金光门,往京西绝尘而去。

    伪帝逃离长安的消息,令正在东边苑墙后拼命抵抗李晟神策军的董秦、李希倩,以及好不容易从渭水撤入长安北苑的张光晟,麾下军卒的士气一溃千里。

    他们也纷纷扔下队伍中的步卒,率领小股精骑,沿着朱泚的逃命路线,奔出金光门,希望能一路奔徙到凤翔镇。

    皇甫珩与琼达乞率领的万余蕃骑,只在从芳林门到玄武门附近,遭遇了一些抵抗,而一旦突破了比南郭城墙高大结实得多的宫城包砖城墙,吐蕃骑士便所向披靡,横贯整个西内苑,直扑东边的大明宫。

    他们有机会追击到第二批溃退出逃的叛军。

    “中丞,为何停下?”

    在含元殿前空旷的广场上,肃清苑内、确定没有伏兵后赶上来的琼达乞,一边喘着气,一边诧异地向皇甫珩问道。

    虽然从清晨起,战斗持续了四五个时辰,但若持将余勇追穷寇,对于这支在一夕之间横扫长安城的吐蕃军来讲,也并非难事。

    皇甫珩的目光,下意识地投向白崇文。这一瞥,稍稍出卖了他内心的惶惑。

    白崇文勒缰驻马,暗自冷笑。这泾州小子,莫看做了一阵子万军上将,言谈举止也很是老成了些,到了关键时候,还是露了怯。

    “琼将军,清晨时分,城中人烟未起,吾等穿城而过,尚可为之。眼下这时辰,皇甫中丞方才若纵兵追击,整个长安必坊市大乱,到时候圣上怪罪起来,中丞也是怕琼将军与大蕃勇士们受了苛责,岂非好好的一桩大功,也蒙了尘。”

    白崇文难得拽起大义又斯文的言辞,琼达乞虽唐语功夫尚欠,大致也明白了意思。

    但琼达乞此行,万般惦念只在一点,依照唐蕃两国国书所载,平定叛乱。

    这实在是太过模糊的语汇,怎生算平,如何算定?铁蹄踏破长安的大门自然是不够的,冲入大明宫,与那位被天子尊为大元帅的李晟将军会师,就够了吗?是否要捉住叛军的那位做了数月假皇帝的首领,才算履行了双方盟约,吐蕃才能获得安西与北庭?

    琼达乞踏入中原后,纵然再被各方装腔作势、却教他视作真心的善意包围,此刻也未免尤其谨慎起来。

    琼达乞于是回头,看着从含元殿旁的龙尾道驰来的阿眉。他信任她,不仅因为她是同族和未来的妻子,还因为她在他眼里,已经成了半个在帝国都城开蒙过的中原人,军政大事的分寸尺度,她未必逊于男子。

    阿眉的出现,同时也令皇甫珩灵光乍现。他似乎知道了该用一个怎样冠冕堂皇的博得这个女子好感的理由,掩饰自己阻止吐蕃军追击朱泚叛军的真正目的。

    “殿下,”他策马上前,掀起兜鍪遮面,带了交融着无奈与不忍的复杂口吻,向阿眉道,“长安已光复,大蕃士卒们暂且在禁苑歇整罢,逃出金光门的,除了朱泚,还有泾原军,泾原军……”

    他说到最后的几个字,几近嗫嚅。

    阿眉眨了眨眼睛,瞬间明白了。

    皇甫珩怜悯昔日军镇的那些同袍子弟,他想放他们走。

第一百三十六章 黎明未明

    同时,阿眉到底是女子,又曾居于吐蕃逻些城的皇室之中,纵然不是大唐宫闱妃嫔,于一些忌讳也分外明敏。

    她主动向皇甫珩与琼达乞提醒道:“穿长安城而过,惊扰各坊,自是易落人口实,但吾等更不可于大明宫或西边皇城中驻营休整。”

    皇甫珩旋即明白她所忧。琼达乞虽治军堪称整肃,但万余血气方刚的吐蕃汉子,一夕之间进到这帝国最华美壮丽的宫廷,再见到那些姿容如仙娥的宫人,难保不出一些劫掠宝物、秽辱内廷的纰漏。

    他于是向白崇文道:“白虞侯,本将也是第一次进到禁宫,不知除了这含元殿下,东内之外可有空旷可集结驻兵处?或者,吾等请得尚将军示下后,出东苑苑墙,与李公晟合兵驻扎?”

    他的最后一句自然是别有深意,明日便应是依计举事的一天,吐蕃军安置于何处,要白崇文拿个主意。

    白崇文省得。他原本还担心这小狐狸一般精明的杂胡公主,不好诓,此刻她倒不急着催促琼达乞往西去追叛军,当真大善。

    “两位上将,公主殿下,白某想到一处地方。大明宫北边,出玄武门、重玄门,过骐德殿,便是飞龙厩。飞龙厩附近一直是天子北衙禁军屯驻之地,既然历代皆如此,吾军前往屯驻,应可避免辱掠内廷之蜚语。”

    皇甫珩闻言,颔首道:“甚好。”

    阿眉再警惕成性,哪会想到皇甫珩在一桩大事上有心瞒她、要拿她的同族勇士们做跳板。当下亦无疑虑。

    于是,暮色将临时,厮杀了一天的吐蕃骑士们,在琼达乞和东本、千总们的号令下,调转马头,弛过太液池畔,出了玄武门,在一大片狩猎习武、教授禁军新招子弟的草坡上,扎营安歇下来。

    而在大明宫的东边,李晟虽然知晓朱泚叛军已兵溃如山倒、逃离长安城往西边凤翔镇而去,他也不敢率领自己的万余神策军进到大明宫内。

    这位在持续了半年多的大乱中,现在看来得益最大的神策军老将,在对于多疑天子的小心谨慎上,当然不会连阿眉都不如。

    李晟连夜命令女婿张彧、儿子李愿等调集手下牙兵,看住从禁苑苑墙到皇城、宫城的各道城门,严禁发生入宫廷各处洗劫淫掠之行。

    大明宫中瑟瑟发抖的宫人内侍们,门庭紧闭,竖着耳朵聆听了半宿动静后,终于稍稍松了口气。

    而这个黎明时分,内侍省附近的学士院中,一男一女两位诗人,也不约而同地从各自的房中走出来,向太液池与延英殿方向张望。

    他们是严巨川与李冶。

    数月前,他们本是热爱诗歌的德宗招入禁宫论诗的客卿,不巧碰上泾原兵变,不及逃离,被朱泚囚于大明宫内。

    他们曾经在朱泚的御座之下,联袂吟诵了一阕感念唐廷的七律,并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但朱泚这个新君,为了显示自己的胸怀,并无降罪之意,而是将二人留在了大明宫学士院。

    当然,这种宽厚的仁君之风,只是表面上的。

    很快,朱泚就令伪官放出风去,称李冶每隔三日便向自己献诗一首,称颂新朝新帝的兴荣光耀。

    李冶想过自尽以明志,严巨川劝住了她。

    “炼师,贼泚此举,恐有离间圣上与韩节度(韩滉)的心思,炼师切不可贸然自弃。遥想吾辈前人,王摩诘,安史之乱中被迫受伪职,尚且能得天子宽宥,何况你我二人开口落笔,绝无悖逆之言,问心无愧。”

    王维当年在洛阳陷落于安史叛军中,被逼出任文官。唐廷平定安史之乱后,王维依律当斩,他的弟弟,刑部侍郎王缙因为平叛有功,上书请求肃宗,愿意削去自己所有官衔赏赐,降为庶民,为兄赎罪。肃宗动了恻隐之心,又闻王维被困洛阳菩提寺时,曾写诗感怀唐廷,故而宽恕了王维,降其为太子中允。

    “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官何日再朝天?秋槐叶落空宫里,凝碧池头奏管弦。”

    此刻,在朝霞渐起中,李冶吟诵着一代师佛这首救了他自己一命的诗歌。

    她喃喃念完,向严巨川欠身行礼道:“严兄,你我被贼此囚于学士院半年。待圣驾回銮后,若有司奉旨审问向叛贼献诗一事,本妇请严兄作证,在圣上御前还本妇一个清白,本妇只望着此生,还能南渡,还能见到韩使君。”

    严巨川恳切道:“炼师莫虑,王摩诘受了伪职,尚能豁免,何况你我始终清贞,且在贼此面前那句‘手持礼器空垂泪’,难道不如王摩诘那句‘百官何日再朝天’更说得分明吗?”

    李冶苦笑,轻叹一声道:“但愿如此。”

    ……

    在经历了喊杀声如惊雷滚动的三日后,大明宫由李公晟的神策军,以及另一支唐蕃联军收复的消息,迅速传遍长安城的东西二县、各街各坊。

    偌大的西京城内,或许国子监的生徒举子终于可以安然入眠,或许平康坊的红倌人终于可以安然入眠,或许西市周遭的商胡们也终于可以安然入眠,但在长安城最东南,曲江池畔敦化坊的一间不起眼的民宅里,有个人,却正处于惴惴不安的等待中。

    韩王李迥。

    李炯是代宗皇帝的第七子,生母为独孤氏。独孤氏为左威卫录事参军独孤颖的长女,姿容绝丽而善歌咏,在代宗皇帝李豫还是广平郡王时,就入广平王府为侍妾。李豫登基后,独孤氏所受荣宠实在今上李适的生母沈皇后和母族势力强大的崔贵妃之上。

    从王府侍妾,到天家贵妃,受专宠整整二十四年后,独孤贵妃病逝。据说代宗皇帝伤心以极,不忍爱妃尸身离去,而是殡于宫内整整三年后,才令人送棺木出宫归葬。

    韩王李迥因母宠而贵,好在做亲王的岁月里,与母亲一样温和的李迥,对太子李适并无任何不轨之图,周遭亦无势力罗织。

    李适登基后,忙于削藩,也好似忘了这个整日似乎只喜吟诗作赋的弟弟。

    泾师长安兵变后,朱泚屠戮十王宅宗亲,韩王因在长安另有宅院,得以在家奴的护卫下,火速出逃。

    然而,他并未设法辗转去往奉天行营,与自己的天子兄长会合。

    从大历年号到建中年号,两代帝王,父与兄的俯视下,韩王李迥明白,九五至尊、生杀予夺,许多时候看的不光是先天的血脉,还有后天的运气。

    他向南,秘密地找到了尚可孤,那个他早在默默交往的神策军宿将......

    持续三日的喊杀声渐渐停息的夤夜,韩王李迥睁着眼睛等到四更天,隐约听到院门咿呀一响。

    他从榻上一跃而起。

    院内脚步声渐近。他听到自己的家奴,在门外低声唤道:“殿下,尚将军派人来接殿下入宫。”

    韩王兴奋地打开房门,迎接他的,是一把利刃。

第一百三十七章 禁苑鸿门(上)

    从朱泚叛军手中收复长安,这样的功勋,需要两件事来庆祝,一是书写捷报露布,快马送往梁州行在,启奏天子。

    二是一场由高级将官参与的宴饮。

    翟文秀派人来到东城苑墙外的神策军驻地,邀请李晟往飞龙厩赴宴时,李晟的女婿张彧,出帐予以礼貌的回绝。

    “家岳去岁在河北战场,便因心力交瘁而至重病卧榻,所幸上天垂怜,十月间病愈回师京畿,终能继续为圣主一效犬马。奈何此前与李怀光合营时受尽欺凌,此番攻打长安又接连数日不眠不休,终是又病倒了。”

    张彧在神策军收复长安之前,就已被德宗皇帝委任为京兆尹。

    堂堂京兆尹这般彬彬有礼地温言解释,翟文秀的随从哪敢强邀,忙告辞离去,疾奔回北苑报知翟文秀。

    飞龙厩北,驻扎禁苑的唐蕃联军的帅帐中,除了监军中使翟文秀,将要举事的唐将们,尚可孤、皇甫珩、白崇文,也都在。

    到底是霍仙鸣教出来的人,既然已到了箭在弦上之际,翟文秀身为内侍的胆略,倒也未输得尚可孤这样老于沙场的武将几分。

    他闷哼一声,向尚可孤道:“看来只有咱家亲自走一趟了。便说不是为了庆功奏捷,而是因了此前刘德信刘使君之事,老夫作为天使,居中调停。若如此,那老匹夫还不前来,皇甫中丞的万余吐蕃铁骑,想来也不是摆设?”

    翟文秀说最后一句的时候,目光投向皇甫珩。

    皇甫珩浓眉深锁,似乎因为要迎接即将到来的大变,而紧张到有些神游,无暇顾及翟文秀等人的前奏性的商讨。

    昨日夜间,皇甫珩主动去找白崇文,倾吐心中顾虑。就算李晟赴了鸿门宴,麾下那近万神策军就能夺过来?再者,待圣驾回銮,如何向天子交代这件事。

    白崇文让皇甫珩把心放到肚子里,言道,中丞莫忘了,李晟的神策军,有三千精兵原本就是刘德信的人,尚可孤将军自然早已暗遣亲从,在李晟军中做好了策反。而华州来的骆元光,莫看在攻打长安之战上冲锋陷阵、毫无推辞,实则对李晟的专横气焰,一直来亦敢怒不敢言,若吾等截杀李晟、遽收其军,骆元光必作壁上观。

    “至于对圣上的说辞,”白崇文皮笑肉不笑地宽慰皇甫珩道,“中丞,乾坤之内,并无新事。前朝的典故,今仍能用之。当年高仙芝、封常清何等劳苦功高,不也命丧边令诚之手。现下禁苑中有翟监军在,面圣时如何斟酌辞令,何须你我这般武将费神?”

    白崇文的言语间越来越露出一丝不惜手段的恶狠狠之意,皇甫珩事到临头又不免有些后悔。他只能换个角度来麻痹自己,来为草率的决定辩护,即,自己若不允,也无法摆脱困境。

    皇甫珩心神不宁的模样,教白崇文又鄙夷了三分。在梁山时的比试箭法也好,在萧关外的并肩一战也好,白崇文确实曾经还高看过皇甫珩几分,欣赏他真是一员很有些身手的虎将。然而再深入相处与观察,白崇文发现,皇甫珩的性格中,实则既有对于更大的权力与更好的前程的野心,亦有犹豫善变、出尔反尔的怯懦。

    但最终如何处置这个一言难尽的泾州小子,自有主公去决断,白崇文要做的,就是在最后的几个时辰里,稳住皇甫珩。

    白崇文于是端出了贴心同谋的牢靠口吻,另带了些谐谑的打趣,来缓解皇甫珩绷紧的神思。

    “中丞莫虑,那万余吐蕃勇士,不过是气势上的震慑,况且那丹布珠殿下,又不来赴这鸿门宴,难道还少了半根头发去?那小公主是你心头所爱,我白某人再是个粗汉,这一路也看出来啦。”

    皇甫珩好似吃了个苍蝇,却也无法发作。他转念一想,甚至觉得,教白崇文生了如此不堪的判断,倒更好。

    “白虞侯,吐蕃公主颇得圣上青眼,圣上又正是要与吐蕃邦交共荣的意思,尚将军和白虞侯图谋李晟的神策军便好,切莫冒犯了吐蕃军中的贵人。”

    “省得,省得。”白崇文应承着。

    到了次日一早,白崇文便开始着人驰往长安城中,采买酒食,准备宴席。

    此刻,亲自去游说李晟来赴宴的翟文秀走后,尚可孤与白崇文谈笑叙旧,说着蓝田关的风物人情,当真镇定自若。

    皇甫珩则沉默如暗夜。蓦然间,他希望李晟或者因为自高身份,或者因为警惕多疑,再次拒绝翟文秀的亲自邀请。待到挪过这十二个时辰,自己还是与琼达乞和阿眉,以水土不服、速须西归为由,带上吐蕃军,往武亭川去吧。

    他正作此念,琼达乞大大咧咧地掀帐而入。

    白崇文喜气洋洋地上前接洽,一边笑道:“琼将军此番出了大力,功不在李元帅之下,吾等唐将,皆为行伍出身,最是佩服琼将军这般万夫莫当的勇士,今晚必要痛饮一番。”

    琼达乞操着这些时日又流利了几分的唐语,和尚可孤、白崇文寒暄着,转脸看到皇甫珩尚来不及收起的忧色,诧异道:“中丞怎地面色不佳?”

    皇甫珩寥寥数语搪塞过去,又向帐外瞧去。

    确实只琼达乞一人,阿眉并未出现。

    这般酒肉之气、粗豪无比的军汉宴饮,阿眉如今是公主,又不是胡姬,想来除了数月前梁山劳军那日,自是不愿参与。

    皇甫珩不由稍稍松了一口气,

    他怕阿眉那般机敏的眼色,立时看穿自己的异样,并且不会如琼达乞般,轻易放弃探寻。

    然而很快,随着帐外一阵人声喧哗笑骂,皇甫珩的心又提了起来。

    李晟来了!

    帘幕一掀,年过五旬、数月来中原战场上最为声名显赫的平叛大元帅、合川郡王李晟,一身锦帽绣袍,踏进帐中。

    李晟的面色果然有些苍白,长子李愿紧随其身后,那双和他父亲一模一样的眼睛中,扫视帐中诸人,露出交融着致礼与警惕的微妙神色。

    同行的,还有李晟最亲信的裨将赵光铣。

    皇甫珩是第一次与这位传说中的“万人敌”老将照面,极短的瞬间,他立刻想到自己的义父,姚令言,便是就戮于这位李元帅手下。

    他有些怔忡地盯着李晟,忽然不知该如何应对他。

    皇甫珩有一丝怪异的自视,好像一个本来热血洋溢的人,慢慢浸入冰冷的泥潭后,在走向麻木与茫然。

    李晟的目光,也立刻捕捉到了皇甫珩。教李晟微微有些惊讶的是,皇甫珩并没有表现出一种剑拔弩张的仇恨状态。

    李晟不由感慨,到底是姚令言带在身边的养子,与他养父一个心性。这后生眼底,分明有一丝不知防人的愚痴呐!

    他这与皇甫珩同样的一愣神间,一个幽幽的声音已响起来:

    “李公,别来无恙?”

    尚可孤自食案后起身,向李晟行礼道。

第一百三十八章 禁苑鸿门(中)

    李晟眯了眯眼睛,坦然地转向尚可孤,开门见山道:“尚公,今日幸得翟监军牵络,老夫来尚公帐下,一是多谢尚公遣出精锐,助老夫的先锋一臂之力,拆除东苑苑墙;二来,自是因为去岁,制将刘德信殁于我李晟的营中,此事……”

    “李元帅!”

    不待李晟说完,尚可孤即抱拳施礼,目光炯炯,但一副爽快神情道,“老夫如果耽于与刘将军的结拜旧谊,那日便不会一听到元帅号令,就将自己最为得力的假子们派去禁苑东边的主战场。今日吐蕃上将亦在,往昔恩怨不足向外人道哉。”

    尚可孤亦是当今武将里排得上名号的人物,这般措辞,就好像连身段都微微欠了一欠,实在已透露了愿释前嫌的意思。

    “对对对,两位明公均乃大唐股肱,圣上何其倚重!李公与尚公的神策军,果然皆是不同凡响的天子亲军,区区三日,便成就这光复西京的大功勋。两位请入座,吾等痛饮一番!”

    翟文秀接上尚可孤的话,浑无大唐历来的宦官监军的颐指气使,而是口吐莲花,尽心尽力地做上了和事佬。

    李晟忙向尚、翟二人唱了个还礼之喏,端着相逢一笑泯恩仇的姿态,入席落座。

    皇甫珩不错眼珠地盯着场中这些面孔,尤其是盯着白崇文。

    大概由于除了沙场本事以外,白崇文并不太信任皇甫珩在马下的一些处事能力,因而,对于今日的鸿门宴,白崇文事先告知皇甫珩,一旦帐中依计生变,他速往帐外解决李晟带来的亲信牙卒即可。至于李晟怎生伏诛,自有尚可孤与白崇文动手。

    皇甫珩见到李晟已被翟文秀请动露面,心知今夜举事已成定计,越发惴惴起来,不由自主地去抚摸自己的鲛皮刀鞘。

    那是他紧张时都会有的动作。只是,此际,手触到腰封,他才意识到,佩刀并未跟着自己。

    这种不同军号的将帅齐聚一室的庆功联谊之宴,有些敏感的规矩是众人都会遵守的。比如,帐帘之外设着刀架,凡赴宴者,横刀佩剑,都置于架上,方能入帐。

    再看上酒上菜的步骤,一壶酒也好,一钵汤食也罢,皆是不换食器不换人手地,一圈布来,仿佛教座中诸人皆可宽怀,如此暖心磊落的同袍宴饮中,怎会有阴谋诡计。

    同时,到底是进了长安,即使是军中备宴,酒馔也大可一观。

    此时五月已尽,暑气渐起,仆从首先给诸将奉上冷淘。这是自贞观年间起就风靡西京的饼食。乃以仲春时分采摘的鲜嫩槐叶,捣成汁水和入麦团,做成细条后,风干存于凉爽处,吃的时候入沸水汆烫煮熟,沥干装盆,凉透之后,略略淋上些酱汁,吃进口中甚是清爽。

    而今日宴饮的冷淘,齐整团起的面条上,还撒着鹌鹑肉细丝,浅青嫩红,分外诱人。

    只听尚可孤向座中诸人道:“告罪告罪,老夫素来清厉节俭,虽守卫京畿多年,军中也未备得佳酿,只几坛新醅浊酒,因而先以这现制的冷淘请诸公品尝,亦能压得几分酒甜之腻。”

    皇甫珩身边坐着的琼达乞,大约确有些饿了,酒倒未喝得几口,半碗冷淘已然下肚。他由衷赞道:“尚将军,中原确实炎热了些,这冷淘当真好吃。待本将回到逻些城,只怕仍会惦记它。”

    尚可孤爽朗笑道:“琼将军客气了。将军远道而来,麾下的大蕃军又这般勇不可挡,不但襄助李元帅与老夫一举平叛、收复京城,于唐蕃盟谊更是功不可没。琼将军若喜欢吃这冷淘,老夫军中的厨子,琼将军带一个去大蕃便是。”

    琼达乞本性淳朴,又或是大战平息,心中的石头落了地,也是分外轻松愉悦了些,耿直道:“那真是太好了,本将迎娶丹布珠公主之际,便请尚将军的庖人张罗筵席。”

    “哦?原来琼将军已是赞普的驸马,恭喜恭喜!老夫那日得见赞普的五公主,果然巾帼不让吾等须眉,难怪圣上也赏识有加。”

    尚可孤嘴上说着惺惺作态的恭维之辞,暗暗却有些唏嘘。这琼达乞瞧着的确不是凶蛮之辈,于战事上也堪称出工也出力,今日却要……罢了罢了,大业要紧,若胸存小仁小义,何以成事。

    而同样居于上座的李晟,听到琼达乞竟然已是这个身份,心中也蓦地一动。

    本以为只是个吐蕃贵族子弟,却竟还是赤松赞普钦定的驸马?况且那丹布珠公主,还很得圣上的青眼。

    短暂的瞬间,他在想,要不要放过琼达乞,有些事,或许未必都须在今晚这大帐之中做完。

    但很快,李晟压制了自己的犹豫。

    逼反朔方军后,梁州方向传来的一道道圣旨,有的在李晟的意料之中,有的则在意料之外。最令他震动的,自然是普王李谊被削夺了与他李晟继续协作的机会,摁在奉天城的浑瑊身边。

    他李晟加官进爵,得了号令京畿勤王诸君的权力,而普王却落了那般境地,这个结果,不能不令李晟自诫。

    圣上在安抚他,夸赞他,亦在警告他。

    而能令圣上意识到在朔方军与神策军矛盾问题上的处置不公的,除了李泌,还有谁!

    李泌啊,李泌。李晟在好几个长夜,闭上眼睛,仿佛看到了这位白衣贤者洞悉世情的目光。李晟对他没有恨意,反倒有着些微的艳羡。不是每个御前的臣子,都有李泌这般天赋和运气的,吾等武将刀口舔血的艰难,岂是文臣雅士能省得。

    同时,李晟还想到了自己的幼子李愬。李愬已经成了圣上的外孙女婿,从此以后,他李晟这个“李”字,实则已与当今圣上之“李”,连在了一起。这个突然的喜讯,听说功劳归于韦皋的建言,但韦皋何等谨慎之人,他自己也因了奉天保卫战而官拜陇州刺史,领衔奉义军,成了藩镇节帅,他韦皋难道眼瞎了,看不到神策军对于藩镇军的牵制与威胁,还主动帮着神策军统帅攀上皇亲?

    多半也是李泌的主意。

    李晟似乎想明白了,李泌为何在朔方军反叛后,对自己和李谊表现出不同的态度。是了,李泌,韦皋,和他李晟,他们在有一个问题上,是相同的——对吐蕃主战。

    于是,李晟由衷地感激那个半路来投的背主之徒。如果没有他,或许今夜帐中,他李晟确实要身首异处,圣上的江山也是才从朱泚手里抢回来、又要被躲在暗里的觊觎者夺去。

    同时,因了今夜将要发生的事,他李晟还做出了毕其功于一役的决定。

    这个决定不能再改,因为这有助于他获得和李泌站在一个阵营中的机会。朱泚之乱已进入尾声,而自己才五十几岁,圣驾回銮长安后,自己作为统帅天子亲军的战将,若与李泌化陌路为同道,未来的人臣之路,岂不是更宽阔?

    李晟于是吃了一口冷淘,不动声色地瞄了一眼琼达乞。

    当然还有他身边的皇甫珩。

    本来,今夜,这个泾州小子的命,也留不下来。这小子的义父姚令言,算得无辜,他李晟尚且下得去手,而这小子如今已起了杀意,自己怎么还敢留他。

    “唉,但是,皇甫中丞,谁教你祖上是皇甫惟明呢。”李晟咬牙叹道。

    五十七岁的李晟,当年在青海从军打击吐蕃时,只二十不到的年纪,却因勇冠三军而常能出席上将军们的宴饮。他清晰地记得,皇甫惟明曾拍着他的肩膀,向众将道:“我大唐的青年儿郎,若都能够文如李泌、武如李晟,才不负这盛世之景。李泌已是我的小友,良器(李晟字),你可愿做我的假子?”

    然而两年后,皇甫惟明就因李林甫构陷其私通东宫,而被玄宗赐死。

    边军大将爱收假子,往往百人,李晟对皇甫惟明并无多少扎实的尊崇。但他深深记得,李泌是这皇甫家的故交。

    善弈者,举一步,谋十步,皇甫珩不可死在他李晟手里。

    何况,这泾州小子与尚可孤都活着,他们留在自己手里的把柄,才不算无有人证,他二人,也才更能为他李晟所用。

    李晟正自沉吟,只听翟文秀向尚可孤说笑道:“尚公,你也忒小气,这满桌的酒肴,除了冷淘上那点儿雀肉,竟是再看不到几两荤腥。”

    不待尚可孤答话,白崇文已在下首站起来,向上官上将禀道:“俗话说,鸟中食鸪,兽中食兔。这大热天,吃羊肉不成。末将已命人准备了炙兔肉。”

    “来人,传菜。”白崇文向帐外唤道。

第一百三十九章 禁苑鸿门(下)

    四五只头脚齐整的兔子,剥皮烤得赤红油亮,被仆从们端了进来。

    白崇文笑呵呵地上前检示,赞道:“香煞人呐。”

    “挑那最肥嫩的,奉给李元帅与翟监军。”尚可孤满意道。

    一股骇然凉气,顿时充塞了皇甫珩的胸口。

    直觉告诉他,千钧一发的时刻到了!

    他有着与生俱来的对于近身危险的机敏,无关识人断事的本领,而是犹如山林猎手般的临场反应。

    皇甫珩不是谋士,却是合格的武将。他再定睛确认,清晰地看到尚可孤的身形已经进入一种绷紧的准备战斗的状态。皇甫珩少年从军,战时冲阵也好,闲时格斗也好,他对于一个人的肢体的细微变化,都能在第一时间觉察到。

    皇甫珩捏紧了拳头,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突然之间,尚可孤的眼神变了方向,抖地生发出一丝惊怒。

    “白崇文!”

    随着一声断喝,尚可孤本有些前倾离席的身子迅速往后缩去。

    那是一个自幼习武之人,在电光火石间遇袭的本能躲闪姿势。

    但白崇文的动作更快。他手中已多了一把匕首——从烤兔的腹中抽出来的利刃。

    尚可孤万万没有想到,白崇文本该刺向李晟的匕首,会骤然变向,直奔自己的胸膛而来。

    他再后退,也囿于帐中空间受限,哪里就能避开,眼看一道白光就到了面前。

    就在这时,只见一个人影斜扑过来,铁塔般的身体重重地将白崇文撞开去。

    竟然是李晟的亲信赵光铣!

    “当啷啷”,匕首落在了地上。

    正如尚可孤对于白崇文戳向自己的匕首毫无防备一样,赵光铣的暴起突袭,也是白崇文万万没有想到的。他倒在地上,刚要扭头大叫一声“李元帅”,赵光铣结实有力的双臂已然环上白崇文的脖颈。

    只听骇人心魄的“喀嚓”一声,白崇文的脖子已被格斗手法极为娴熟的猛将赵光铣拧断。白崇文的嘴还张着,眼中迸射着临死之际仍难以相信自己所遭暗算的哀芒,身子却终究慢慢瘫软下来。

    几乎与此同时,本陪坐于中使翟文秀身边的李晟之子李愿,敏捷而动,左拳摊开,右手伸过去一拉,竟是一条弓弦。他毫无迟疑地抬臂一搂,弓弦已绞上了翟文秀的那肥白的脖子。

    宫廷内侍,亦有可能须行卫戍之职,故而翟文秀也并非手无缚鸡之力。奈何,莫看李愿言谈斯文,毕竟将门无犬子,他作为李晟的长子也是职业军人出身,出手的犀利与赵光铣不相上下,弓弦缢杀之术,既快且狠。

    翟文秀双手无望地在空中扑打,眼睛上翻,如受屠之羊般疯狂地蹬了十几下腿,便也一命呜呼。

    帐中这番突变,令尚可孤、皇甫珩和琼达乞,都愣愣地僵在座中。

    他们在沙场上,常常是迅捷的具有优势的一方,然而此刻,他们却因为陷于阴谋的局中局,或者根本不明白阴谋的存在,而如堕迷障。

    突然之间,皇甫珩听到琼达乞“呀”地一声惨叫,毫无征兆地身子一歪,倒向自己。

    皇甫珩大惊,似从梦中醒悟过来,正要去扶住琼达乞,又听“噗”、“噗”连着两声,同样的利器直入琼达乞的额头与颈部。

    琼达乞仍想勉力去寻找发难之人,却终究只是愕然地瞪大眼睛,定定地盯着皇甫珩。

    皇甫珩看到,瞬间之后,琼达乞的颈项中就如泉涌般,汩汩地喷出鲜血。皇甫珩不及思虑,慌忙伸出手,试图去捂住那个致命的伤口。但这没有任何用处,或许是剧痛,或许是死亡邀约的常态,琼达乞抽搐着,以至于皇甫珩无法固定住他。

    皇甫珩的手掌,如浸血泊。他眼睁睁地看着琼达乞,抽着抽着,眼皮无力地耷拉下来,瞳仁中那最后一丝神光,也消散不见。

    对座的尚可孤这下更为吃惊。本来,依照自己的计划,琼达乞也不会活着走出这间大帐。杀了李晟后,诓吐蕃军说他们的统帅乃被李晟受诏所害,拥立韩王岂非更容易了些。

    不曾想到,李晟也要杀他。

    上座之中,李晟施然镇定地将手里的杀器放在案几上。

    那是一柄精巧的袖箭,依照诸葛武侯留下的《机轮经》中所记载而制成,小到可以藏于袖中而不被发现,故而得名。锋利的铜矢,如梅花瓣排列,潜藏于箭筒的孔洞之下,扣动机关便可被发射。

    李晟缓缓站起来,隔着已回撤到案前、行护卫之责的李愿与赵光铣,向虽然毫发无伤却瘫在地上的尚可孤道:“尚公,老夫只说一句,韩王已经教老夫派人杀了。”

    尚可孤并未立刻开口回应。

    这位方才在谈笑风生之下,还藏着今夜志在必得的心气的老将,颓然地扫视一遍帐中的三具尸体。他沉默地思量了一会儿,忽然露出奇特的嘲讽表情,抬头向李晟道:“李公为何不给老夫一个痛快?是要待圣驾回銮后,让老夫去天子跟前认罪伏诛?”

    言罢,不待李晟说话,尚可孤又侧头对着皇甫珩:“中丞年纪轻轻,不谙宦海,今夜可算是见识李公的厉害了罢。谁说李公喜欢擅杀同袍。你瞧,刘德信他可以杀,姚令言他可以杀,轮到老夫,他就不敢先斩后奏。李晟,论打仗的能耐,老夫不服你;论做臣子的分寸,老夫对你,甘拜下风。嗬嗬,嗬嗬嗬……”

    尚可孤怪笑起来,本来年过五旬仍相貌堂堂的面孔,也扭曲得不像样子。

    李晟瞟了一眼仍是一副迷茫惨然神色的皇甫珩,叹了口气,向尚可孤道:“尚公,白崇文在蓝田时就背着你暗通韩王李迥,又于吐蕃军中,勾连中使翟文秀、大将琼达乞,密谋在收复长安后,设宴鸩杀你我两位神策军大帅,拥立韩王李迥入主大明宫含元殿。幸得尚公、皇甫中丞及时识破,协助老夫诛三贼于飞龙厩禁苑。本帅明日上奏梁州行在的露布,也会如此书写。”

    “什么!”尚可孤本来摊在案几后的上半身陡然正了起来。暗通李迥、趁长安收复后拥立新王,皇甫珩、翟文秀、琼达乞确不知情,但他尚可孤确是主谋,只是他不曾料到白崇文竟去投了李晟,反过来要暗算他。

    现在,不可能不知情的李晟,一席话却是要帮他遮掩过去、反而上表奏功的意思。

    他头皮发麻,喘气声又急了起来,这次是因为绝境中突如其来的转机,令他心神激荡,完全不敢相信自己听清楚了李晟所言。

    李晟又拿起案几上的袖箭筒,朝筒中看了看。六支梅花箭,还剩三支。他举起箭筒,对着案几连扣数下,释放了所有的箭矢。

    “尚公,我李晟对朔方军确实心机重重、出手狠辣,也确实不忌讳构陷、擅杀譬如崔宁和刘德信那样的面上同袍。但我那是为圣上和大唐江山的利益。我是将帅,不是小人,我不会卑劣到对尚公你如猫戏老鼠般。尚公,你要杀我,还要拥立韩王,此事出于白崇文口中,我,李晟,信,但也不信。白崇文以为局中反水,讨好了我,他就可以独领你尚公那支神策军,这般背主求荣的行径,非我李晟能容。”

    尚可孤气焰更熄,喃喃问道:“我尚可孤领的是神策军,就真值得李元帅你放我一马?”

    “只能如此。圣上如今真正能倚靠的,唯有神策军。尚公,你因为圣上在刘德信之事上未加罪于我,就起了贰臣之心,实在是,糊涂以极!刘德信,不是本帅杀的,是普王殿下突然动手。但本帅收他的军,浑无犹疑,你那义弟刘德信军纪溃散,战力眼看着还不如乌合之众,却霸着东渭桥粮仓,实在是污了天子亲军之名。但尚公你,还有骆元光骆公,你们所部,仍堪称嫡系精锐,倘若我李晟为了壮大自己的军势而动什么歪心思,如何对得起圣眷!”

    李晟说到此处,停语片刻,不顾李愿和赵光铣的阻拦,步到皇甫珩跟前,继续道:“不过,老夫卖了尚公与皇甫中丞这么大一个人情,保了你二人的性命,也请尚公与皇甫中丞,将来在御前佐证,这琼达乞确是通谋之人,才被老夫射杀。你二人与老夫素有罅隙,你们所言,圣上一定会信。”

    皇甫珩张着嘴,一时之间,痛悔,愤怒,茫然,不甘,齐齐涌上心头。

    “李元帅,你诬毁琼将军,是为了让圣上将来可以不予吐蕃安西北庭?”皇甫珩一字一顿地问。

    李晟淡淡一笑:“白崇文派手下亲信向我告密时,和我说,皇甫中丞徒有万军中取上将首级之勇,心机却是半分也无。但老夫现下看来,你其实,也是个聪明人,对不对。琼达乞乃奸黠蕃人,但吐蕃公主应不知情,老夫也无意扣留那位小殿下,自会允其率军回吐蕃向赞普复命。”

    李晟如芒刺般的目光投了下来,教皇甫珩觉得,仿佛过了漫长的时间。

    他最终,缓缓地放开琼达乞的尸身,轻声道:“李元帅,本将一路行来,确实不知,拥立韩王之事。”

    他知道自己说的是实话,但这实话,令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感受到深深的挫败感。

第一百四十章 凉薄如君

    出兵讨伐,用“檄”,收战报捷,则用“露布”。

    兴元元年的这个夏日清晨,一队神策军锦衣骑士,依照平叛大元帅李晟的女婿、新晋京兆尹张彧的指令,由当先一人高举着挑有白帛露布的竹竿,其后十余人护卫跟从,过大明宫丹凤门,踏遍京城长安、万年二县的一百零八坊,宣告勤王之师的胜利。

    然后,他们上了朱雀大街,自长安城南的明德门飞驰而出,直往秦岭那头的梁州行在,去德宗御前呈送露布。

    与长安城中逐渐恢复了生机的市坊景象比,禁宫飞龙厩北苑中,笼罩着异样的安静气氛。那些祖上是苏毗或者吐谷浑部落的吐蕃兵,睡了一觉醒来,便得到了一个惊人的消息。

    主帅琼达乞因联合那个唐将白崇文谋反,而被唐军李晟元帅诛杀!

    这次出征,赞普给琼达乞的是一支偏师,战力虽然不能说弱,却到底不是琼氏家族的戍边军嫡系。因而,骤然看到神策军士送回的琼达乞和他两名亲随的尸身时,吐蕃军的几个千总并未暴怒激愤、冲去尚可孤帐下讨要说法,而是立刻号令军士们上马结阵,以防唐军以此为由,对蕃军发动攻击。

    由于性别与特殊的身份,阿眉的营帐在北苑最靠近飞龙厩的一边。她得到禀报,急奔而来时,看到军阵之前,几位千总已披甲持矛,按辔并排,与皇甫珩表现出对峙的姿态。

    尚可孤派来护卫的牙卒,被皇甫珩勒令止步于吐蕃营外。

    他翻身下马,摘了兜鍪,就连那身御赐的堪称大唐“十三甲之首”的明光甲,也扔在了地上。

    阿眉掣了缰绳,纵马缓步驰到皇甫珩面前。

    “殿下,请帐中说话。”皇甫珩仰起脸,用的是唐语,语气中是以前从未出现过的恳求的意味。

    阿眉脸若冰霜,但目光冷静地盯着这张偶尔也在自己梦境中出现过的面孔。

    半年啊,不过才半年。

    半年前,也是在这座城,在西市附近的延康坊,她于卑微的日子里,遇到眼前这个男子。她以为自己年纪虽小,但因经历坎坷,而颇具阅人之明,于是在安远胡肆那个清晨的偶遇中,她对这个男子给予了磊落英朗的评价。

    现在看来多么可笑。她阿眉才活了几岁?真以为在明里见识了些流连酒肆的各色男客,在暗里飞檐走壁地杀了几个回纥人,就能在阅读人心这件事上做常胜将军?

    以及,真以为,有本事、靠机遇一步步取得中原天子的赏识,就能在帝国境内,远离那些潜藏的阴谋、危险,和悲剧。

    此刻,阿眉清醒而无奈地承认,这位自己曾经高看一眼、也生发过暧昧情丝的皇甫中丞,安抚哄骗的神色下,眼底那份躲闪,比他此前任何时候的微妙善变都清晰。

    女子,真是愚蠢!错误地选择了伙伴,就是明证!

    “有什么话,就在这里说,琼将军,是怎么死的?”阿眉用吐蕃语问,她知道,皇甫珩久在泾州,能听懂吐蕃语。

    皇甫珩一怔,旋即,他心中方才分明真实可触的内疚和无措,陡然充塞进了一丝狼狈的愠意。

    在带着眼下这番伏低的姿态回到营地前,他已经在懊丧忏悔与自我辩解中煎熬了几个时辰。到最后,他越来越认为,自己错得并不离谱。与李晟的狡黠、尚可孤的异心、白崇文的背主比起来,他皇甫珩,是因为要给姚令言复仇、才被诓了哪!

    他思来想去,觉得自己,与琼达乞一样,实则都是受害者。他们都是纯粹的心胸旷达的武将,哪里会想到阴诡之计无处不在,险恶人心无处不现。当然,琼达乞受害更深些,他是全然的无辜者。

    直至看到李晟发出的捷报露布上,功臣之列清清楚楚地出现自己的名字时,皇甫珩的忐忑纠结心绪才稍稍平静一些。虽然,他对李晟就这么轻易地放过自己,仍有些疑惑,但随后,对于确实不知尚可孤还要拥立韩王的坦然,以及对于自己在圣意中要用来牵制韦皋这般少壮节将的确信,又令他告诉自己,先莫过于担忧,自己的份量,不是琼达乞能比的。

    皇甫珩平静了些后,李晟命人准备了赏赐给吐蕃军的绢帛,从东苑运来北苑。

    皇甫珩内心再是讥讽李晟的装腔作势,也并没有拒绝让自己摇身一变成为安抚者的机会。

    扪心自问,连琼达乞的死亡,都教他齿冷心寒了一番,他又怎么舍得阿眉与她的同族,再陷险境。

    李晟刚刚打完几场硬仗,趁他的军队元气未复,趁河东马燧、华州骆元光还在观望中,吐蕃军赶紧撤出长安,西行到武功县与论力徐的余部会合,才是当务之急。

    于是,当此刻面对阿眉时,皇甫珩已经卸下了一个隐瞒者、背叛者的心理。他觉得在整件事中,自己像琼达乞一样无辜。他坚信,阿眉见到他皇甫珩这副面如死灰的心碎神伤模样,就应该明白,他有多么不容易!

    她是他的红颜知己不是吗?

    她比若昭更懂一个肩负重任、具有抱负的男子,她懂什么叫命运多舛、情势所逼,她懂什么叫英雄也会常有一声叹息。

    然而,阿眉那一开口的吐蕃语,像兜头一盆冷水,浇在了皇甫中丞的未带兜鍪的脑门上。

    皇甫珩又努力了一次,他蠕动双唇,低声地唤了一声:“阿眉……”

    “我的驸马,琼达乞,是怎么死的?”阿眉重复道。

    但措辞的微妙变化,只有她和他能体会到。

    皇甫珩的目光阴沉下来。

    你因何连一丝情面上的余地都不留给我?你对琼达乞哪里有几分真情,你这般冷硬,怕是也因为意识到,琼达乞若背了污名,唐蕃国书上所载的报酬,安西北庭,吐蕃人会拿不到?利益,也是你放在头一位考虑的,你又有什么资格居高临下地怨我?

    你当初在奉天,若有若无地讨好我,以军功引诱我,向圣上举荐我,不过也就是为了你自己能真正恢复吐蕃公主的尊容而增加一份保障。此时便翻脸不认人?枉我皇甫珩还想着你和你的同胞勇士能全身而退。

    “琼将军,不,琼达乞,入关以来,暗通虞侯白崇文、监军翟文秀,图谋在收复长安后,诱杀神策军李公晟、尚公可孤,拥立韩王李迥,此计败露后,三人皆伏诛于尚公帐中。殿下与论大使应不知情,还是速速率大军西行,翻过唐蕃陇山界限罢。”

    皇甫珩如中使背诵圣旨诏令般,悉数倒给阿眉这番话。

    他仍是仰着头望向阿眉,但这种僵硬的姿势,不代表真正的仰视,反倒,好比一种如释重负的结束。

    阿眉的目光从皇甫珩脸上挪开,投向不远处的一排双轮木车上。那些丝帛,是李晟的逐客礼罢?

    阿眉示意军中一个千总,带一队军卒,去接了那些丝帛。

    然后又向皇甫珩道:“中丞,留在长安恭迎銮驾?”

    皇甫珩报以针锋相对的漠然:“是。”

    阿眉点点头。

    她终于跳下马来,走到琼达乞的棺椁边。

    一种不太剧烈但弥漫心底的悲凉。当然无关真正的爱侣天人永隔的凄怆,而是,无力的唏嘘。

    没有做错任何事的一军统帅,也会突然之间死于非命。何况那些蝼蚁一样的军卒与平民啊。

    这种唏嘘,令阿眉能努力遏制自己的愤怒与失望,遏制任何对带走吐蕃大军不利的情绪。

    她得带着身后这些吐蕃汉子们,回到错温波,回到雪山脚下。

    她最后望了皇甫珩一眼。

    阿眉想起在奉天围城的岁月里,沉浸于相思中的宋若昭,以闺中密语的甜蜜口吻,说起自己在河北潞州老家誓不轻易从人的坚持,以及兵乱之中得到天赐良缘的惊喜。

    你千挑万选,便择了这么一个懦夫。

    阿眉暗暗冷笑了一声,下令道:“合棺,行军,去武亭川!”

第一百四十一章 仅以身免

    默默流淌的河水,知晓人间许多秘密。

    有时候,河水本身就是秘密。

    从长安城出发,翻越秦岭往梁州方向传送捷讯露布的神策军信使,经过武功县时,听到远方的武亭川上游,传来两军交战的呐喊声。

    他们纵马上了山梁,极目望去,映入眼帘的,果然是厮杀中的战场。

    持着白帛露布的领队骑士,狐疑地瞧了一会儿。

    “那好像不是吐蕃军。奇怪,李元帅明明说过,吐蕃军中留守的五千人,驻扎在武亭川。”

    “队正,边打边退的,应该是朱泚叛军的余部。你看,阵中有好几个穿重甲的大将,还有黑色狻猊的大旗,咱们在长安禁苑也看到过,是叛军的旌旗。但另一方,怎地,好像是胡汉相杂的队伍?但肯定不是吐蕃人。”

    一个军士话音刚落,两个临时被派去作探侯的军士飞驰而来。

    “队正,那边,驻守武功县的吐蕃人大营中,发瘟病了。昨日已开始死人,军中正在烧尸,然后将灰骸装在瓮里,带回吐蕃去。”

    “哦?”

    队正又调转马头,向武亭川更下游的地方望去,果然彼处烟气弥漫,烟瘴中,人影绰绰。

    这队正年纪不轻,在大历末年曾随李晟在蜀地打过吐蕃与南诏的联军。他知道,吐蕃军中,仍有从前草原行国的习俗,尤其是低级军士,谁能将阵亡人的尸身带回家乡,谁就能得到死者在吐蕃的家产、女人和奴隶。故而行军打仗中,能收殓的遗体,必填上药石带走,不会轻易地因为运输不便而烧掉。

    除非死于瘟病。

    瘟疫,与营啸一样,是无论哪支军队都害怕的恶魔。

    队正沉吟片刻,不得要领,面无表情地道声:“走罢,去梁州要紧。叛军逃离西京后的情形,自有沿途州县禀报给圣上。”

    不多时,十几人便消失在通往汉中平原的谷道深处。

    而武亭川两岸,激战还在继续。

    和那个懵懂的神策军信使不同,护卫朱泚逃出长安的张光晟,甫一接战,就又惊又骇。

    对方的三四千人,都是以一当十的精骑。他们有胡有汉,却无一例外地身姿矫健,箭无虚发。更叫张光晟浑身冒冷汗的是,他们用的,是回纥骑兵在平原上冲阵的阵型。

    这种阵型,对于张光晟来讲,太熟悉了。当年,他做振武节度使的时候,能够毫不留情地血洗回纥突董使团,乃是因为对方居于城池中的客栈里,又以商胡为主。若拉到旷野之上,且并非诓骗对方进入埋伏的前提下,任凭哪一支唐军,都不敢小瞧回纥人的铁骑阵营。

    否则,安史之乱中,叛军盘踞的洛阳,是怎么被回纥人打下来的!

    张光晟和李希倩,如此紧要关头,早已忘了顾不得彼此先前的仇怨,护卫着朱泚,试图涉水渡过武亭川,往凤翔镇的李楚琳地盘逃亡。他们身后,朱泚在幽州时就当作亲信的大将韩旻,率叛军余部拼力抵抗。

    无奈从长安城逃出来的叛军,大部分是步卒。步卒就算骑在马上,也抵抗不了真正的骑兵的冲击力。

    张光晟眼看韩旻抵挡不住,对朱泚道声“陛下你先走”,掣缰折返,又杀了回去,试图依靠自己对回纥骑阵的熟悉,组织叛军结阵自保。

    然而,当听到对方竟是来自安西都护府的大唐旧将时,叛军的士气彻底溃泻了。

    安西军,多么震慑人心的军号!叛军中的泾原兵卒,有不少人的祖上就是安西军。他们真的就仿佛,被爷爷教训的孙子般,完全放弃了血战的意志。

    他们不看张光晟指令旗手打出的旗号,他们扔了影响逃跑速度和躲闪灵活性的陌刀和大盾,他们哭爹喊娘地抱着脑袋,在马腿间窜来窜去,耗子一样飞奔向武亭川,试图通过凫水过河,幻想能从敌人的马蹄下捡回一条性命。

    这场遭遇战的结果,是叛卒们全军覆没,韩旻仅以身免,逃过了武亭川,而张光晟,被生擒。

    然而当张光晟被带到中军统帅马下时,他知道,自己去到唐帝李适面前、以过往对唐廷所有的功勋来脱得死罪的希望,终也没有了。

    居高临下看着他的,是普王李谊。

    李谊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着实庆幸。

    沙场老将兼宦海名宿,浑瑊浑公,因为害怕擅自率领这支竟还夹带了数百回纥兵的安西军,会受到亲吐蕃、厌回纥的德宗皇帝的降罪,而假作不知地,任由李谊出了奉天城南下,截杀从长安逃出来的朱泚叛军。

    浑瑊不在场,生杀予夺还不是他李谊说了算。

    一旁的高振,想起渭水之畔设计姚令言的夜晚,也猜到了张光晟的结局。

    连那两个在吐蕃军营的饮水上源投放病死牲口的乡人农夫,都会在第一时间被李谊处置掉,张光晟这知晓姚令言枉死内情的人,又怎么还能在普王李谊手里活得下来。

    “将这贼将脑袋砍了。”

    高振听到自己的主人普王李谊,照例地、用听不出情感的口吻,这样吩咐道。

    ……

    阿眉带着吐蕃军回到武功县附近时,武亭川的河水,已渐渐淡去了血色。

    可是迎接她的,是更为蹊跷的噩耗——留守的同胞们以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死去。

    还活着的军士们,躺在地上呻吟,口边是绿色的呕吐物,下半身则是臭气熏天的便溺。

    他们喊着“冷,冷啊”,颤抖如筛糠。来自雪山之国的子民,在中原夏季炎热的天气中喊冷。

    阿眉不知所措,这番景象,已经超越了她的处置认知,也似乎突破了她的承受限度。

    她终于像个逻些城中满头珠翠、但年幼力弱的宗室女那般,坐在马上哭起来。

    论力徐在她哭够了的时候,出现在她面前。

    这位论氏家族的外交家,也染上了瘟病。面纱遮着他的口鼻,但他眼中分明投来震惊的目光。

    他看到了阿眉的崩溃,看到了琼达乞的棺椁,以及皇甫珩的缺席。

    但来势汹汹的疫病,令他自知没有时间去纠缠细致的过程回放。

    他指了指从长安回来的吐蕃军,所携带的数车丝帛。

    “吾军攻入长安禁苑,逼迫朱泚叛军撤逃,丝帛是神策军李晟给我们的。”

    论力徐露出无奈的神色。

    小殿下还是经验不足。她的确是头小狼,但哪里就能避开老狐狸的道儿。

    论力徐拒绝阿眉进入疫情泛滥营地,而是请求她带着仍堪称精锐的万余蕃军,立刻北上,翻阅陇山回到吐蕃。

    论力徐在生命最后的时间里,以口述的方式,让阿眉写下了满满一页献策,回到逻些城后呈现给她的父亲,赤松赞普。

第一百四十二章 秋后算账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兴元元年的七月,商星在暮色四合之时坠于天际的时令,关中平原开始迎来入秋的凉意。

    但德宗皇帝的心,热蓬蓬的。

    这位在外流亡了大半年,途中还死了最心爱的女儿的帝国天子,当看到李晟写着“臣已肃清宫禁,祇奉寝园,钟簴不移,庙貌如故”的报捷露布时,仿佛此前的种种坎坷与哀戚,都如烟云骤远。

    他终于可以回长安了!沦为亡国之君的惶恐,总算只是一场梦魇。

    整整十个月,从骤遇兵变、逃出长安的慌乱,到被困奉天、数临绝境的艰苦,从围城得解、反攻长安的期盼,到帝王术败、再度西幸的狼狈。毕竟,他还是赌对了一老一少两个人——李晟和皇甫珩。这两人,不论人品性情如何,至少,他们会带兵,是他们,从长安的东北和正南两个方向,长驱直入,帮自己夺回了大明宫。

    德宗还给了第三支队伍作了功臣的认定。这支队伍的捷报,几乎是与李大元帅收复长安的露布,同时送到梁州行在的。

    这支勇追穷寇的勋卒,是侄儿普王弄来的安西军。

    武功县武亭川一役,吐蕃驻军因突发军中疫情、无力阻截从长安逃出的朱泚叛军时,普王李谊与安西都护府录事参军事裴玄,率三千远征而来的安西军,并五百名由顿莫贺可汗遣出的回纥骑兵,从天而降,截杀骁将韩旻率领的五千名幽州军和泾原军余部。

    朱泚、王翃、李希倩虽逃过了武亭川,但因昔日的盟友,凤翔李楚琳和泾原田希鉴皆闭门不纳,最终在彭原西城屯,他们被追随的数十名亲兵斩杀,走投无路的韩旻加入了这一行动,将朱泚、王翃等人的首级送到泾州,作为反正唐廷的、将功赎罪的进献。

    刚一听到“安西军”三个字时,莫说德宗,就是李泌和陆贽,也吃惊不小。在梁州行在的御书房中,君臣三人很是沉默了一阵。

    德宗的内心当然是喜忧参半的。他不是一个脑满肠肥缺心眼的昏聩帝君,他很快意识到,李谊此举,长了朝廷的威风,却在某种程度上打了自己这个天家叔父的脸。这让他在陟罚臧否间,稍有犹豫。

    核心集团的文臣武将都知道,天子厌恶回纥人。大约正因为如此,面上粗憨耿直、其实很善于揣摩圣意的浑瑊,才没有亲自领军、出现在武亭川战场上。

    但普王做得这般彻底,又好像是为了荡平叛军这种大义凛然的目标,而不惜以自己的荣宠为代价似的。这番血性之举,仿佛堵住了那些斥责他一直来为了东宫之位而不择手段的人的嘴巴。

    并且,随着武亭川捷讯同时而来的,确实还有普王的请罪书。他为自己擅领安西骑兵而惶惶,请求天子削夺他的王号与实封食邑。

    李泌多么希望圣上就这般依了这个心机和能力都在太子之上的王爷罢,甚至最好远远地放逐他。

    他实在太危险了。

    但短暂的相对无言后,李泌终还是开口道:“先头在礼泉挡住了李怀光,如今又在武亭川打得韩旻这样的幽州悍将仅以身免,陛下不论功行赏,反倒褫夺封号,只怕教悠悠之口疑惧不断呐。何况,普王殿下此番用以建得奇功的,是安西军,这支大唐的忠义之师归来中原,力战平叛,首领亲王却吃了贬斥,于情于理,实在都说不过去。”

    德宗瞧着李泌一脸斟酌之色,也知这位国之大贤珍视身份,就算素来对普王颇有微辞,也断不会故意出语揶揄讽刺,说些反话出气。

    德宗又看向陆贽。陆贽依然沉默。自李泌来到御前伴驾后,李进陆默似乎成了一种常态。李泌有意地消弱陆贽发表意见的权利,这种在二人之间达成默契的保护性措施,在见惯了文臣常态关系的天子看来,还以为是李泌对于陆贽的微妙的打压。

    不过此刻,德宗松了口气。他多么怕,李泌这个显然对李谊很有些苛刻和芥蒂的老臣,来个怒谏之类,陆贽呢又在一边帮腔,他二人趁此机会,要求自己以私结边将之罪,把李谊外放到偏僻之所。

    德宗是个自视颇高的帝君,他对臣属和儿子们,都抱有矛盾的心态。他害怕他们聪慧过人、心机深厚,但同时,他又因自诩雄才大略,而不能忍受愚钝木讷的蠢材。他心底,是赞许玲珑多窍之人的,尤其当对方,还有可能是他的亲生骨肉。

    谟儿,活脱脱就是朕的临危急智,和铁血风范啊!

    德宗的面色变幻之际,李泌趁机将另一件事启了个头:“陛下,李元帅所报,吐蕃大将琼氏参与了拥立韩王的悖逆之举,此事不可等闲视之。”

    “李公的意思,是要朕派人去吐蕃兴师问罪?”

    “至少,国书所载之事,或可再议。”

    德宗沉吟片刻,不知可否地叹了口气。

    他不愿这么快地,就跟着李泌的思路走。这位贤相呐,少年时代到底是在玄宗朝度过,大约心中总是觉得,大唐对吐蕃,仍是具有一种可以出尔反尔的优势地位。

    唉,若他李适是在国力雄厚的开元年间做天子,他难道对吐蕃会像如今这般又拉又哄,以期暂时安抚这头雪域雄狮,莫在自己削藩削得焦头烂额之际,还要火上浇油地加以外患?

    大概为了从这个棘手的问题上岔开话题,德宗忽然想起一事,对陆贽说道:“敬舆,你起个诏给李晟和浑瑊,令他二人赶紧寻访朕的嫔妾与宫人,尤其是王昭仪和崔充容,她们在泾师兵变时身陷叛军,不知如今下落。宫人的名录,朕让霍仙鸣列给你。”

    陆贽闻言,终于再难掩饰素来直谏的习惯,诚然禀道:“陛下,臣以为,叛乱甫定,宜先迎复神主,修整郊坛,然后吊恤死义,慰犒有功之臣。内廷宫人,如同巾栉之侍,宜后不宜先。何况,这些内人的散失,已经累月,若还活在人世,也恐怕为庶民或兵卒所私。陛下骤然间以诏令寻之,浑公与李元帅必倾力而为,又要引起京畿惶恐。此诏,恕臣不敢从命。”

    德宗一怔,脸上有些挂不住。他想起此前要为薨逝的唐安公主修建砖塔,陆贽也是这般将情势分析了一通,翻来覆去一个“不”字,俨然魏徵附体。

    或许在这些孔门子弟眼中,朕就应该外不媾和、内则寡欲,才勉强算摸着明君二字的边儿吧!

    德宗于是自嘲地笑了一声,心道,陆大学士,你不让朕在寻人上花心思,那朕便想想杀人的事吧。

    旋即正色道:“敬舆此言倒是提醒了朕,举凡下诏,要省得轻重缓急。不过朕还以为,赏功之前,先宜罚恶。朕欲命李晟即日起,搜列长安贼将和出任伪官者,五品以上,皆斩。其子年满十六者,绞。其子十五以下者,其兄弟姊妹者,其妻、妾、在阁女,没为官奴官婢。伯叔及从子者,流三千里。”

    李泌花白的胡子微微颤了一下,轻声道:“陛下,如此重大的生杀之权,臣以为,还是待陛下回銮长安后,亲自执掌为妥。”

    “哦?李公是怕,李元帅借机清洗异己?”德宗毫不客气地诘问。

    不待李泌斟酌应答,他又用更为冷硬的口气道:“白崇文,原来是尚可孤的参将。皇甫珩的义父姚令言,死在李晟手里。若李晟真如卿家所想的那般,他这次为何不趁着韩王一事,趁机构陷尚可孤和皇甫珩?”

    李泌无奈,盯着书房中那扇屏风的卷几脚,终是略带卑意道:“陛下英明。”

    两位文臣退下后,德宗以更为舒坦的姿势,斜靠在坐榻上。他的目光也像方才李泌所为那样,投在梁州刺史严震着人送来的书法屏风上。

    这些绕来绕去、纠缠飞舞的墨迹,怎地就能这般好看,叫人心驰神醉!

    “霍仙鸣,”德宗突然又开口道,“幸好谋逆株连的律法,不及于师徒,否则你那徒弟翟文秀虽然死了,你也逃不了罪责去。”

    霍仙鸣大骇,忙噗通一声将头磕在地上,却半句也不敢为自己和翟文秀辩解。李晟的露布传来时,他心中如何不觉得惊诧莫名。翟文秀的确有些贪财和小心眼,但身为家奴的忠心耿耿,他这个师傅却是敢打包票的。况且圣上待他也不薄,他怎会莫名其妙地去拥立韩王。此事太也蹊跷。

    李晟和尚可孤,说不定还有那个皇甫中丞,他们一定有问题。

    但霍仙鸣知道,此时不是分辩的时候。他从东宫少阳院起就伺候的这位主上,臣子也好,奴仆也好,越是据理力争,越是引起他的疑怒,崔宁和李怀光,还有再前头的刘宴和杨炎,不都是因为要么试图辩诬、要么试图讨要说法,而落得凄惨下场。

    朱紫大臣尚且如此,他一个阉奴,还不懂少说话、多磕头的保命之道吗?

    他的委屈的眼泪扑簌簌地落了好几滴后,只听头顶上那个嗓音又响起来:“你一个徒弟不争气,总不会个个徒弟都是坏心眼或者草包吧。回銮后,朕须想想,神策军,是不是也得让你领上几支,朕才放心。”

    霍仙鸣的脑袋停在磕下去的半当中,显然是因为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而愣住了。

    德宗冷笑道:“怎么,很奇怪?霍仙鸣,你觉得经过这大半年的风雨,朕还能踏踏实实地相信任何一个外朝武将吗?”

第一百四十三章 西市刑场

    帝国都城,往往是一个最具有仪式感的舞台。

    从前边患频仍时,除非阵斩,否则唐军边将们,哪怕省出自己的口粮,也要让那些高级战俘活着,将他们解送到京城,完成那印证着大国崛起的献俘仪式。

    另一个重要仪式,便是对内清算。如今平定藩镇叛乱后,京城的刽子手们,果然又要忙碌起来了。

    长安的刑场,有两处。

    一处位于东边万年县。东市西北角,春明门大街附近,有个名叫狗脊岭的高坡,太宗朝最著名的冤斩案件,便发生在狗脊岭。太宗时期,中书舍人张蕴古,因才华出众、通晓时局,而被太宗委以大理寺丞的重任。贞观五年,河内人李好德妄议朝政,太宗下令张蕴古查办此案。张蕴古调查后,认为李好德不过是心症(精神有问题),罪不当斩。御史权万纪却以此为切入口,弹劾张蕴古因与李好德是同乡而包庇之。太宗一怒之下,令禁军侍卫将还在御前辩解的张蕴古,直接从太极宫拉到东市狗脊岭砍了头。

    事后,清醒过来的太宗,把时任宰相的房玄龄痛骂一顿,怨他当时明明就站在自己身边,为何不出来阻止。

    房相公一腔郁闷,天爷呀,这朝堂之上,何曾需要第二个魏徵?老夫若当时跪下磕头直谏,只怕也和那张寺丞一同被拉去狗脊岭了。

    不过,张蕴古到底不算白死,房玄龄也不算白白挨了一通骂。太宗从此规定,对斩立决的犯人,在京城行刑要经过五次复奏,在外道州府行刑要经过三次复奏。

    只是,朱泚之乱后,接到德宗御旨的李晟,于这非常时期出手,哪里还需要再对每个死囚向梁州行在复奏五次。

    一时之间,台省院寺,在朱泚伪朝中出任的五品以上官员,排队等着掉脑袋的,足有百人。

    李晟的女婿、新任京兆尹张彧,原本就建议将刑场设于狗脊岭。

    李晟却嫌狗脊岭所处的万年县东,有些偏僻,而将斩杀伪朝官员、叛将及其家属的地点,改在西市与金光门大街交汇处的独柳树。

    长安县西市,向来比万年县东市要热闹,独柳树附近亦是车水马龙,这足够让开刀问斩获得蜂拥而至的看客,从而显得秋后算账这件事,更具震慑的力量。

    鬼头刀日日饮人血,独柳树天天闻惨呼。

    到了第五日,斩首的是伪朝司空董秦。

    董秦是在辋川的别墅中,被李晟的儿子李愿,带人搜捕到的。李愿刚准备破门而入,董秦却自己走了出来。

    “两个姬妾陪我到这里,我已将她们杀死在那边的溪谷中,免得这别业沾了血光,往后不好找买主。”董秦嘴角浮出一丝怪异的讥诮。

    “老夫这宅子,在蓝田可是鼎鼎有名,李适收去,卖的价钱,足够好好赏赐你父亲的那些神策军精卒了。”

    董秦便带着这满含讽刺意味的笑容,从容淡定地戴上枷锁,从蓝田一直到长安,最后到了独柳树的刑场上。

    围观的百姓,一边啃着小贩递上的枣儿梨儿,一边对囚车队伍高声谩骂着,再将吃剩的果核兴致勃勃地抛将过去。

    除了董秦本人,游街的队伍中,还有不少伪官的直系家眷,比如丧命于李怀光之手的源休,以及丧命于朱泚牙卒之手的王翃,他们那来不及逃离京城的妻妾、子媳、孙辈,也在问斩之列。

    本来,陆贽所拟的诏书中,德宗的旨意是,伪官们的部分家眷,尤其是妇孺,可没为官奴官婢。但对于源休和王翃,李晟揣摩了一番圣意,决定将这两家斩草除根。他二人都不是藩镇节将出身,位在京官序列、效命天子脚下,却与朱泚合谋叛唐,这样的绯紫大员,不拿来越律重处、满门抄斩,岂不是太辜负圣上破例授钺之恩。

    原氏和王氏的家眷们,夕为高门大宅的成员,衣着光鲜、出入气派,眼下则成了无限接近死亡终点的过街蝼蚁。

    他们哭哭啼啼、艰难前行的模样,令围观百姓的兴奋达到了巅峰。

    人群中有些在京苦读的生徒举子,颇能出口成章,此刻得了如此机会,自然要义愤填膺、慷慨陈辞一番。他们痛斥四方叛乱藩镇,令好端端一个大唐,被军费兵饷逼到绝境。众人一听,觉得颇有道理,若不是这些叛镇不驯以极,圣上何至于铁了心要讨伐,长安和京畿的课户商贾们,又何至于被建中四年五花八门的苛捐杂税弄到挣扎困顿,妻离子散,甚至悬梁自尽。

    愤怒的人们浑然忘了,去岁十月初三日,泾师长安兵变时,他们还为叛军“不侵汝之宅,不夺汝之货,间架税可休矣”的口号而欢呼,内心暗暗觉得,若改朝换代能迎来明君,真是苍生大幸!

    “呜呜呜……”

    “阿母,阿母……”

    游街的队伍中,那些总角小儿最是可怜。他们已到了能隐约理解危险与死亡的年纪,被凶神恶煞的神策军卒推搡着往前走。往日里最是疼爱他们的母亲,只留给他们一个同样惊恐颤栗的背影。他们刚要嚎啕大哭,军士们的皮鞭便抽了过来,教他们就算在生命的最后时刻释放恐惧,也不被恩允。

    并且,除了押队执纪的军士们,围观的百姓同样泼给这些娃娃们莫大的恶意。

    这些一出身就享到荣华的小凤凰们,今朝落地如待宰的雏鸡,那种可以肆意凌虐原本身处云端的贵府家眷的快感,湮没了沿途所有围观者的身心。

    他们专拣罪臣家眷中那些踉踉跄跄的小儿们吐唾沫,甚至投掷石块,以至于到了最后,押队的神策军士,也不得不出面阻止疯狂的人们。

    队正扯着嗓子告诫手下,将犯人们都看严实喽,这些娃娃,得死在独柳树的刑场上!要是在半道就被正义的贩夫走卒砸死了,天家执法的权威何在,吾等当差的也吃不了兜着走!

    如此拖拖拉拉地从大理寺刑狱一路往西,终于到了独柳树刑场,军士们才松了一口气,纷纷将大小死囚们一个个地从拴绳中拆解出来,推到刑场中央。有些女眷死囚,已经吓得瘫软过去,便被或拖或抗地扔到刀斧手面前。

    监斩台上,李晟身边,还站着一人。

    皇甫珩。

    他没有拒绝李晟关于观刑的邀请。

    他也不敢拒绝。

    “中丞,你算是与老夫一起打下长安的沙场同袍,还协力查明韩王阴谋,可谓攒起了过命的交情,应该知道,老夫说话必不是有意戳你的心窝子。到了今日,你可觉得,姚濬的妻儿,当日命丧渭水,也好过活到眼下这独柳树行刑之时吧。”

    李晟的话,如飞矢入耳,激得皇甫珩喉头一阵血怒骤起。同时,皇甫珩的目光也捕捉到了刑场上一位五旬左右的妇人。

    那是自己的舅母、王翃的嫡妻。

    当日在京郊,进奏院以这位舅母之名为皇甫珩送来一些御寒衣物,令皇甫珩在惊讶之余,回忆起母亲在京城的这门第高达的远亲。现在想来,大约那些衣物也并非出自眼前这位妇人之手,不过是王翃和姚濬诓他进城囚禁、莫阻挠兵变罢了。

    然后,他看到了源休的妻氏。那大娘子四十左右的年纪,一身素缣中衣,跪在地上,深深低着头,倒不似周遭那些小妾般因害怕到极致而失声痛哭。

    皇甫珩的心,砰砰砰地越跳越快。他忽然想到,倘若那日在尚可孤营下,李晟也出其不意地将他皇甫珩杀了,然后奏报皇甫中丞也参与了拥立韩王,那么是不是自己的母亲,还有妻子若昭,也会如眼皮底下这些妇人一般,受儿子和夫君牵连,就戮于独柳树。

    晴日之下,他觉得周身寒意沁染。

    再往后,刑场中囚犯们临刑时的各样动静,董秦的粗豪詈骂也好,其余囚众们或厉声尖叫或安静茫然也好,对皇甫珩来讲,都好像来自远方的浑沌世界。

    皇甫中丞在监斩台上木然如俑偶之际,刑场边围观的人群中,有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的文士,也默默地转身离去。

    此人叫武元衡。

    武元衡乃女皇武则天的曾侄孙,建中年间进士及第后不久,便被河东节度使留后马燧,招辟为使府幕僚。

    李怀光叛唐之日,马燧因河东与河中离得不远,故而迅速地在太原集结兵马、引水修建护城河,严防留守河中的朔方军来犯。

    神策军收复长安后,又传来圣上命李晟在长安城肃清伪官、以儆效尤的消息,马燧在太原很是有些失落。

    马燧找来武元衡议事。

    “伯苍,建中二年攻打魏博叛镇的田悦时,李晟和他的神策军都还由我统帅,想不到区区三年过去,李晟竟如此风光了。”

    武元衡年轻的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笑意:“节下,仆倒觉得,銮驾还在梁州时,圣上便授予李元帅如此并无先例可依的大权,待他涤荡京城后再回銮,这对李元帅来讲,可未必真的是喜事。”

    “哦?”马燧眉间一动,似在等武元衡继续说下去。

    然而武元衡却话锋一转,道:“节下,仆自请为使者,往奉天等待面圣,向天子进奏我河东治军情形,并替节下向天子求得出兵平定李怀光之乱的机会。”

    马燧眯着眼睛沉吟片刻,似乎也体察到了什么,正色道:“伯苍世家子弟,进士及第后又得圣上召见、赞为文士典范,伯苍此行为老夫建言,必马到成功。”

    “节下放心,仆必倾力为之。”

    武元衡自太原南下,进长安看了几日独柳树杀人,便带着随从出金光门,往奉天城方向去。

    他已经想好了,怎么向圣上开口。

第一百四十四章 銮驾回京

    独柳树刑场人头翻滚的日子结束后,李晟的女婿张彧、儿子李愿,又花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才将德宗的銮驾迎回长安。

    如此耗时,乃因为慎重地准备卤簿,以及仔细推敲回京的路线。

    作为天子出行仪仗的卤簿,车驾、卫士、乐手,以及引路的官员,都关乎皇权威严。

    好在朱泚篡据长安时,涌现出了礼部尚书李揆这样清贞不屈的朝官耆老。李尚书在国子监门口宁可撞死也不叛唐的壮举,天下读书人皆为之动容。如此忠良,在烟尘落定后,是多么适合做迎驾先锋呐。

    李晟的女婿,新晋京兆尹张彧,登门拜访李府。瞧着李尚书身子骨恢复得不错,张彧喜出望外,恭恭敬敬地请这位阁老随着神策军精卒,翻越秦岭,将玉辂车和金辂车的仪仗队,送到梁州行在。

    玉辂车是天子所乘,金辂车是太子所乘。随着浩浩荡荡的车队往梁州去的,还有天子的衮服龙袍和珠帘冕旒。

    播迁在外、颠沛流离了大半年的德宗皇帝,在太子李诵的陪伴下,登上梁州的城楼,见到城下的卤簿绵延二三里,一直与韦皋在大清川所驻扎的陇州奉义军相接。

    仪仗之中,紫袍大员、北衙禁军、神策亲军、旗手乐手、金玉辂车,无一不缺。这阵势,这排场,足够令一位被迫接连出逃两次的帝王,萦绕心头大半年的那份激愤、彷徨、恐惧以及耻辱感,清除殆尽。

    梁州刺史严震,目光如炬,眼看着天子的眉目嘴角舒展开来,忙又轻声禀道:“启奏陛下,秦岭谷道,已由臣与韦节度,沿途设军把守。浑公瑊与普王殿下,会在斜谷关迎候,李公晟、骆公元光、尚公可孤、杜刺史、京兆尹张彧,则在咸阳恭迎圣驾入长安。”

    德宗越听越满意,这些个将军,仗打得漂亮,人臣也做得不输李泌陆贽,我大唐果然英才辈出,贤良俯首皆是,国运必能千秋万代。

    “霍仙鸣,传朕的口谕,升梁州为兴元府,封刺史严震为检校尚书省左仆射,出任兴元府尹,实封食邑三百户。”

    严震忙跪下叩头:“谢陛下。”

    不过,在严震的心中,此番接驾,最大的收获,并非加官进爵、获赐食邑,而是与陇州节度使韦皋,交谊有增。

    他严震虽是靠的务农有道、积粟得法,而捐财入仕,但在山南西道这些年,文治武功有目共睹,教朝野都知道,这位严刺史绝不是酒囊饭袋、尸位素餐之人。

    这两月来,严震领教了韦皋的治军严厉,以及颇善伴驾的功力,很有些引为知己的愿望。

    山南西道,再往西就是蜀地剑南,自从吐蕃联合南诏后,从蜀地到汉中,防蕃入侵骚扰的职责,绝不比朔方、邠宁、泾原一带轻松。若有韦皋这样坚决的主战派,互倚,严震认为自己可在将来重创吐蕃的战役上,放手一搏。

    然而他正这般暗自思量,忽听天子的声音又响起来:“再传朕的口谕,陇州刺史、奉义军节度使韦皋,元从护驾有功,擢左金吾卫将军,随卤簿进京。”

    ……

    本来,从咸阳过渭水,自中渭桥可以直通禁苑,再进入大明宫。

    这是天子卤簿最为便捷的走法。

    但是,怎能从当初仓皇出逃的北面回到禁宫呢?那岂不是回京途中神策诸将前呼后拥的阵势都功亏一篑了?

    于是,仪仗队过了渭水后,又往东边灞上行进,然后往南,绕了大半圈长安城的外城郭,才从长安的正南大门明德门入城,走上了朱雀大街。

    已是左金吾卫将军的韦皋,经过明德门时,举头望着城阙上的守卒。一旁的浑瑊,与韦皋有并肩血战奉天之谊,不免与他亲近些,笑道:“城武,今后这些人,都归你管了。”

    踏上朱雀大街,浑瑊又指着两旁坊门边的武侯铺道:“这些,也是你的治下。”

    韦皋心情自然是澎湃的。

    身边这位奉天行营元帅浑瑊,叛乱之前就是金吾卫大将军,如今领了朔方军节度使之职,圣上显然不能让浑瑊只是“遥”领,须去河中真刀真枪地再战李怀光。

    天子尚未回到京城、真正开始论功行赏之前,就在梁州城飞快地授了金吾卫之职,韦皋当然明白,起码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圣上是放心他韦皋守卫卧榻之侧、负责禁宫和京城治安的。

    卤簿便这般在长安城万众瞩目中,缓缓地走完了朱雀大街,走完了承天门大街,再向东过延喜门,终于从丹凤门进入了大明宫。

    此刻,含元殿下的龙尾道前,乌泱泱站满了文武百官,而赶到咸阳去面圣后、又连夜赶回长安的李晟等神策军功臣,站在最前排。

    韦皋一眼就看到了,甲胄整肃、立于李晟身侧的皇甫珩。

    不过,皇甫珩脸上的神色,与周遭一众神策军将领颇为不同,有些似有似无的怅惘。

    更令他没有想到的是,当高级将领跟在德宗的御辇后、自蜿蜒盘旋的龙尾道拾级而上时,皇甫珩竟向他靠近过来。

    这般走了几步,皇甫珩终于忍不住,神情有些不自然,但明显带了谦谨的口吻问道:“韦节度,哦不,韦金吾,听闻内子也随圣上卤簿自梁州来,不知她现在何处……”

    韦皋一怔。

    他原以为,俩人照面,也就当浑没看到般,在含元殿中听完天子训示,各自散去便好。

    但皇甫珩主动问起,口吻神态又瞧不出毛病,仿佛那些有的没的旧怨,终因大乱平息、二人各有建树而淡了些,韦皋也不好再矜持冷淡。

    “中丞毋虑,夫人的车驾,在太子妃的车队中,今日一同入城,想来应先随着太子妃与两位皇孙,去了少阳院歇息。”

    皇甫珩拱手施礼道:“多谢韦金吾告知。”

    韦皋胸中防线略松,轻叹一声,一阵愧疚漫了上来。他稍有踟躇,到底主动说起那件事:“中丞,夫人自奉天城往梁州的途中蒙难,是韦某护卫失当……”

    皇甫珩打断他:“此事并非韦金吾之错,战乱流离中,难免遇险,内子无恙就好,我必勉力安抚她。”

    接着兀自喃喃:“不知今日何时能出得含元殿,想来她也急着要见我。”

    韦皋闻言,有些五味杂陈,又为他夫妻二人终能在长安城中团聚而高兴,又暗暗生发出一丝难以名状的失落。

    这龙尾道怎么那么长!

    韦皋只得又起了个话头:“听闻中丞协助李公晟,识破了吐蕃大将的阴谋?”

    皇甫珩面色淡然地应和了一声。

    韦皋直陈自己的诧异:“听说那赤松赞普出的是一支偏师,领军的也是小姓贵族琼氏,怎地这般胆大妄为。拥立韩王,等于破了唐蕃之盟,惹恼了赞普,于这琼将军,有何好处?韦某实在是想不通。”

    皇甫珩沉默片刻,有些搪塞之意道:“所幸李公和尚公发现得早。吐蕃公主和论使也不知情,万余蕃军终未成新乱之师,速速退出了我大唐国境。”

    韦皋听出他言辞中的躲闪,也觉得自己不宜再问。此等蹊跷之事,想必当事将臣只会向圣上尽陈原委。

    不过好消息是,那个自以为能呼风唤雨的教人厌恶的阿眉,总算回去做她的公主了。

    而眼前这位皇甫中丞,带领吐蕃军的成果,除了收复长安外,竟然还杀了吐蕃主将。

    作为一位强硬的对吐蕃主战派,韦皋对皇甫珩原本的鄙夷与不睦,稍稍散去了几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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