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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空谷流韵     大唐暮云txt下载     大唐暮云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一十五章 袍泽渐沁

    大唐兴元元年,是帝国第九位皇帝李适,登基后的第五个年头。中原平定朱泚之乱的局势,却因为李怀光的朔方军从勤王铁部变成叛逆之师,而变得愈发扑朔迷离。

    李适,这位十四岁时遇到安史之乱的皇家嫡长孙,跟着李唐皇室在颠沛流离了几年,还与自己的亲生母亲沈皇后失散了,此生再未得见。

    他长到二十岁,祖父肃宗去世,父亲代宗朝的宝应年号开始。次年,他终于身负天下兵马大元帅之号,在名义上平定了安史之乱。

    说名义上,是因为,上到天子群臣,下至蝼蚁百姓,心中都清楚,真正于大唐王朝有“再造之功”的,乃郭子仪和他麾下的朔方铁骑。

    又过了十七年,他终于登上人极之位。大约毕竟抛不开一路行来目睹帝国由盛转衰的心理阴影,他摒弃了自己祖父(肃宗)和父亲(代宗)的温和态度,坚决地施行削藩之策。

    削!必须削!

    对西北功高震主的朔方军系,必须拆分。

    对河北安史降将序列的诸藩,必须强硬。

    对天子嫡系的神策军,必须厚饷。

    对天上掉不下来的削藩平叛军费……挖地三尺、盘剥苛税无所不用其极,也得抠出来。

    仗,就这样越打越多。国,就这样越来越穷......

    “怪不得,我儿时常听阿父讲,当年文成公主和金城公主来我们大蕃做觉蒙时,带来能工巧匠何止千人,金银财宝何止万箱,可眼下,越往关中走来,见到的越是贫穷荒芜,想必是连年征战,如今这大唐,早就不是从前那位不可一世的豪富东邻了。”

    吐蕃军首领琼达乞,骑在马上,向论力徐道。

    论力徐自从在萧关迎到了琼达乞,凭着老辣的观察能力,很快发现,这位军事经验和接战能力还不错的吐蕃贵族将领,在面对唐朝方面的合作者——皇甫珩时,有些微微的卑怯。这并非源于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的智慧与力量的卑怯,而是,好像带了一丝面对上国使将的臣服之意。或许连琼达乞自己都未察觉。

    而论力徐,对于吐蕃国内这样的贵族,太熟悉了。

    东方的礼仪与物华之邦,通过两次和亲,带来的各种从物质到精神的震撼,对于整个吐蕃王国的影响是巨大而持久的。无论多么孔武有力、彪悍严厉的吐蕃勇士,当穿上因大唐公主屈驾和亲才使高原王国获得的精美丝袍时,当看到那些自长安游学回到逻些城的贵胄子弟能读善写唐语时,勇士们的眼中,会流露出深深浅浅的沉醉与羡慕。

    论力徐不由想起,去岁自己参加唐蕃清水会盟,明明当时大唐已因藩镇内乱而焦头烂额,明明吐蕃人挟着一股凌厉之气来赴盟,当唐朝的使者在双方饮血盟誓的环节,将杀牛马各一降低为杀羊犬各一时,吐蕃方面七位使者,包括在唐蕃关系中地位极为老重的吐蕃大相尚结赞,都不敢反对。

    论力徐并非倨傲的吐蕃贵族,尚结赞能派他去到奉天城、与大唐天子讨价还价,就是因为,论氏家族里出的这个外交家,有着商胡一般冷静理性、以吐蕃利益为重的头脑。

    但琼达乞是吐蕃方面的统帅,此番进到中原,是以强大独立之国的骁将身份,协助平叛,取酬安西北庭,绝非大唐帝国从前以宗主国之尊雇佣的蕃将胡兵。论力徐不允许这个胸前佩戴金章荣耀、胯下战马配有虎皮鞍鞯的贵族将领,在皇甫珩这样原本岌岌无名的军镇兵马使跟前,跌了气势。

    心理上矮了三分,在接下来的各种军事决断中,岂非要被唐军首领牵着鼻子走?!

    何况,如今军营里,还出现了大唐天子派来的中使监军,那个表面谦逊、但显然绝不是草包的阉人,翟文秀。

    于是,自拔营平凉,论力徐便一直不动声色地,为琼达乞讲述大唐在过去三十年中的衰落与战乱,描画这头曾经不可一世的威猛巨兽,如何渐渐变得满身癣疾。

    琼达乞是个职业军人,他的军事敏感,令他对于行军所到之处的环境的警惕,比他对阿眉这个将成为他妻子的女人的关注,强烈得多。

    伴随着论力徐的指点,他眼见越是接近京畿,乡里贫瘠、十室九空的场景越是频频出现。

    吐蕃的军队,分为禁卫军、城防军和戍边军。戍边军位于吐蕃本土东北边境,分别是上部戍边军、中部戍边军和下部戍边军。琼氏一直统领上部戍边军,因而琼达乞对于唐蕃交界处庶民的日常生活,非常熟悉。

    当他发现,中原人的日子,竟然还不如自己戍区的边民时,他的骄傲与自信,一寸一寸地堆积了回来。

    不过暂时,他对于皇甫珩也仍然是尊敬的。从这个唐人将领身上,他能感受到一些同样来自职业军人的品格——镇定,无惧,机敏,以及对于胜利的专注的渴望。

    非常像高原最优秀的猎手。

    难怪听丹布珠殿下说过,此人能单骑冲阵,于乱军中砍杀敌方上将。

    同时,那个唐人宦官翟文秀带来的坏消息,琼达乞也听说了。事实上,在吐蕃,即使如琼氏这样显赫的贵族门庭内,孩子夭折也是再寻常不过的情形。琼达乞的几个侍妾为他生养的幼儿,就有两个并没有活下来。

    所以,琼达乞原本以为这年轻的父亲很快就会忘记这件事,直到有一天,驻军后,琼达乞来和皇甫珩商量粮草的补给,一眼撇到帐中的案几上,放着一双虎头鞋。

    皇甫珩也注意到了琼达乞的目光所及之处。

    自平凉南下,仍然要经过邠宁镇,才能到达京畿。韩游環和韩钦绪,因礼泉阻截朔方叛军一役,得意于整个邠宁镇已是他韩家的囊中之物。同时,德宗将韩游環从留后升为正牌节度使的诏令,也已从梁州发出。韩家父子既得了好处,恭顺地将奉天城交给金吾卫大将军浑瑊,兴高采烈地退守邠州。

    韩游環现下是勤王功臣,对于皇甫珩和琼达乞这样的友军,更是不劳天子诏令,主动地为他们补充粮草。同时,并不知皇甫珩家眷遭难的韩节度,还特地带来了寄居邠州城的珩母缝制的婴孩衣物。

    此刻的帐中,仿佛为了避免这位唐将的尴尬,琼达乞主动攀谈道:“皇甫中丞,我想起自己的孩儿,亦是早早夭亡。在我们吐蕃有个风俗,寻一处清洁的河道,让孩儿的衣物随水漂走,他很快即可再世为人。”

    皇甫珩感激地点点头。

    短暂的沉默后,皇甫珩忽然想起什么,带了请教的口吻道:“琼将军,我听丹布珠殿下说,你们吐蕃的勇士中,有豹皮将、虎皮将,为何此番出军,我不曾见得?”

    琼达乞道:“豹皮也好,虎皮也罢,都是赞普给予军勋之人的荣耀,有赏虎豹皮鞍鞯、虎豹皮袍、虎豹皮裙,都与大小红铜告身相应,大概和你们唐人因军功封赏官职差不多。本将坐骑上的,便是虎皮鞍鞯。”

    “哦,如此。”皇甫珩欲言又止。

    琼达乞微微一笑:“中丞定是觉得,这两万吐蕃军,只我一人有勋臣之荣,麾下将卒都是普通的桂、庸,定是偏师。”

    “桂”是吐蕃语武士的意思,“庸”则是指随军奴从,司职后勤军务。

    这琼达乞着实是个心窍明敏之人。皇甫珩暗自品评,对琼将军的好感倒又增了几分。

    “琼将军勿怪,我既受诏命统兵,自须熟谙军卒实情。”

    琼达乞随和地摆摆手,作出一副我怎会不解为将之道的表情:“中丞有此疑虑,本属寻常,不过那日在萧关外大战一场,相信中丞已看到了我吐蕃将卒虽都是身无军功的年轻人,但骁勇亦是不输给彼等回纥铁骑。况且,一月来无论行军还是驻营,我两万大军中,千总、五百总长、百夫长,各领其职,绝然不是,不是,用你们唐人的话说,绝然不是乌合之众。”

    皇甫珩诚恳地“唔”了一声,但仍是面有疑色,斟酌着分寸道:“琼将军,不瞒你说,我自幼就生长于泾州,这些年来也没少和你们西蕃军打交道。尔军的骑兵固然厉害,但更适合驰骋于河陇旷野,若要一比,就好像从前的匈奴人。但我们中原城池修得坚固,若吾等此番在雍州武功驻营后,从南往北进攻长安的城门,恐怕骑兵未必能所向披靡。”

    “原来中丞是担心这个。”琼达乞那张棱角分明的棕红脸庞上,忽然露出淡淡的得意神情。

    他作了一个邀请的动作:“中丞现下可有兴致,去我吐蕃军的工匠营中一观?”

    皇甫珩欣然起身,随着琼达乞走出帐门。

    他二人刚要上马,却见一人一骑飞驰而来。

    阿眉驰近皇甫珩的大帐时,实已看清,琼达乞也在。但马速太快,她无法掉头再回去。

    今日难得大军在邠宁与京畿的交界处休整一日,她在自己帐中枯坐了一会儿,蓦地想起一个可以与皇甫珩对谈的理由。

    不料到了跟前,在自己眼中属于闲杂人等的琼达乞大将军,也在。

第一百一十六章 另有奇巧

    阿眉在皇甫珩和琼达乞二人跟前勒马的刹那,已经想好了说辞。

    “琼将军,我方才去你营下寻你不得,便猜你在皇甫中丞这里。”

    阿眉并不下马,但是眉目舒展的神色和言语间的温柔口气,令她即便高坐马上,仍然教人觉得是少女特有的语笑嫣然的模样。

    琼达乞忙在马下微微躬身行了个面对公主的礼仪,问道:“殿下何事找我?”

    “这龙友,我还是送回你帐下。它跟了我几日,虽未曾闹脾气,但奴婢禀报,说是不怎么吃豆饼粮草。将军你瞧,这毛色似乎也不如刚来我帐下时油亮了。”

    “龙友”,便是那日琼达乞在平凉向皇甫珩展示的爱驹,具有康居马和古老的大宛汗血马双重血统。大军自平凉拔营之际,琼达乞就将龙友送给了阿眉。

    阿眉伸出手,抚摸着龙友的脖子。她今日因骑马而未穿云肩长袍,只一身泥褐色的窄袖衣裤,色泽暗淡,扔到吐蕃军士中大约都找不见。然而伸出的手腕上,那只镶金海兽白玉钏,却分外醒目。

    那也是琼达乞送给阿眉的。仿佛例行公事般,由赤松赞普钦定的未来附马琼达乞将军,隔三岔五便从随身带来的箱箧中,挑一件宝贝,让属下给丹布珠公主送去。

    所有来自这个同族男子的礼物,不论是帐内的雪豹皮地衣,还是金铜摆件,不论是用于穿着打扮的锦绣衣袍,还是金玉首饰,阿眉统统来者不拒,而且给它们以充分展示的机会。

    只是,琼达乞将军仿佛完全不记得这只精美耀眼的镯子是自己相送一般,心思全在阿眉关于龙友的描述上。

    “殿下,本将此刻瞧着,这龙友的精神,似乎还不错。”琼达乞盯着马的眼睛和耳朵,仔细地观察一番,客馆评述道。龙友见到琼达乞,并没有表现出特别的兴奋,只在琼达乞伸手轻轻托一托它的下颌时,它才稍稍偏了偏脑袋,以一种气息平静的姿态,与昔人主人打招呼。

    阿眉却坚持:“马和人一样,都念旧。龙友虽神骏善驰,性子却温和,在我面前驯服得很。但它越是这般,我越是明白,它的心,不在我这里,还是给琼将军送回来罢。”

    阿眉礼节有度地与琼达乞交谈着,那一对褐蓝色的妙目,则以自然的节奏不时往向皇甫珩,既算是和他致意,又像是有意不避讳自己与琼达乞信物往来的亲近。

    当然,她说到念旧,说到“它的心,不在我这里”,那眼神的碰触点,必定是正正好落在皇甫珩那里的。无论是否听者有心,她阿眉,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身为说者、看似无意实则有心的机会。

    她只要想到皇甫珩对于韦、宋二人的看法,就觉得如饮甘醴。

    琼达乞的心思,则始终想着要在唐将皇甫珩跟前,展示一番吐蕃军的本事,对阿眉这些弯弯绕绕的话语,浑无去琢磨的兴趣。

    “一切但凭殿下的意思。不过殿下今日可再用这龙友一程,”琼达乞道,“本将正要引皇甫中丞前往匠庸们的营中巡查,看看我们吐蕃人除了善骑射,还有些别的本事,殿下可愿同往?”

    阿眉面露兴致盎然之色,望着皇甫珩道:“当然愿意!”

    ……

    早在奉天城时,德宗明确下诏让皇甫珩西行收领吐蕃兵后,阿眉就与皇甫珩详细说过吐蕃的军制。

    早期的吐蕃,是以部落为单位建立军队。

    到了松赞干布执政时,这位雄才大略的赞普,仿照大唐帝国的府兵制度,革除吐蕃原来的旧有部落兵制,建立了“五茹六十一东岱”的军事组织。

    吐蕃全境划分为四个茹(茹是藏语“部”的意思,意为吐蕃的大军事区和行政区):卫茹、约茹、叶茹、藏茹。每个茹下面,设有千户府和下千户府,四个茹加起来,一共有三十一个千户府和四个下千户府。后来,吐蕃征服了西羌种的苏毗国,将其设为第五个茹。由于“苏毗”在吐蕃语中念作“孙波”,因而这第五个茹又叫孙波茹。

    军事化管理越是严厉,作战效率越高。在“茹”建立之初,松赞干布甚至严格地规定,每个茹豢养的马匹毛色都不能混同。吐蕃几乎与大唐帝国同时进入国力鼎盛时期。大唐开元年间,吐蕃五个茹的兵力,已超过五十万人。

    每个茹的长官,集军、政权力于一身,称为茹本。茹下的千户,吐蕃语称为“东岱”,设有东本。茹本与东本,必为氏族显贵世袭担任。

    琼达乞的琼氏家族,则本不属于任何一个茹,而是赞普部署在东境的边疆戍卫。此番琼达乞出征,赤松赞普既不会舍得将首都逻些城的卫茹精兵拨给他,也不会允许他带走边军、造成戍边力量的空虚。

    最终,琼达乞带到萧关的两万人,以当初被吐蕃征服的苏毗人、吐谷浑人的桂和庸为主。

    阿眉本就生于王室,年界及笄时才离开逻些城、去往长安做暗桩。她在萧关甫一看到琼达乞的队伍,实则已明白,自己的父亲赤松赞普,以及他手下的大相尚结赞,是多么精明的买卖人。他们只想以偏师出战,换来大唐的安西与北庭。

    不过,她更清楚的是,这些苏毗人和吐谷浑人,未必就是废物。在以往的数十年岁月中,赞普依靠苏毗人和吐谷浑人,可是夺取了不少战役的胜利。只是,这些战役几乎都是唐蕃之间的较量,阿眉宁可皇甫珩低估两万吐蕃军的战斗力,也不愿在这位唐将面前,由自己去提起吐蕃与大唐曾经的你死我活。

    她越来越在意自己那一半的吐蕃血统,是否会影响,她和皇甫珩之间那种逐渐复杂的关系。

    今日,琼达乞出面,向皇甫珩展示吐蕃军的实力,阿眉求之不得,她只须跟着便是。

    三人纵马穿营而过,来到吐蕃军称为“庸”的扎帐落脚的区域。

    如果说作为兵士的“桂”中,还有一部分贵族子弟和平民,那么作为随军工匠与仆从的“庸”,则是彻底的奴身。他们负责行军途中各种又累又苦的粗活重活,但他们之中,也有虽无武艺、却可以靠一双巧手令军队在战役中取得决定性胜利的工匠。

    由于身份低贱,这些庸所栖身的帐篷,又破又小,臭气熏天,与军卒勇士们的毡帐不能同日而语。因此,在天黑之前,即使短暂的休息时光,庸们也都三五成群地聚在帐外。

    琼达乞带着皇甫珩和阿眉来到壮年的庸面前,见到上官巡营,不消看守的军将来喝斥,庸们赶紧趴在地上行礼。

    其中几人稍稍抬头时,皇甫珩发现,他们竟然是唐人面孔。

    “你们是中原人?”皇甫珩问。

    几个唐人庸一脸茫然,显是听不懂唐语。

    皇甫珩于是明白了,这些人的祖辈,大概都是当年在河陇地区被劫掠到吐蕃去的唐人平民,经过数代生息,这些唐人后裔,只会说蕃语了。

    皇甫珩的心中颇有些不是滋味,但他很快抑制住了自己这种情绪,目光没有任何异样地投向琼达乞,道:“琼将军带我来,不会就是辨认这些同族面孔的罢?”

    琼达乞礼貌谦逊地一笑,用吐蕃语对唐人庸吩咐了几句。不知是因为当着皇甫珩的面,还是出于本性作派,琼达乞的口气很温和,温和到不像一位大军统帅者,以至于唐人庸大约是不习惯这样毫无严厉色彩的命令,稍稍愣怔后才醒悟过来,几个人麻利地起身,不多时便捧来一根人臂般粗壮的绳索。

    琼达乞指指绳索,向皇甫珩道:“中丞请看,这些绳索,乃庸们以我们吐蕃的牦牛肚肠、牲畜鬃毛和一路采撷的树藤搓成,极为牢固。攻城之际,将绳索再结成的绳兜装在木车上,绞紧之后发射投石,便可毁坏城墙、杀死城上守卒。”

    他又指着一旁堆砌的几个铁钵道:“若能熬化松脂,盛于铁钵中,点燃后由绳索射入城内,遇木遇草皆会燃起大火,那般威力更是不可小觑。”

    琼达乞说得洋洋得意,好像已看到了敌方城中一片火海、军士们哭爹喊娘的情形一般。

    但皇甫珩并不觉得这异族合作者脸上眉飞色舞的神情教人讨厌,反倒依着琼达乞的指点,执起那绳索,饶有兴致地研究它的材质与编结方式。

    阿眉站在皇甫珩的另一边,也好奇地看着这绳索,渐渐地,目光又从绳索上转到了皇甫珩的侧脸上。

    她看到他的微蹙的浓眉与挺直的鼻梁,还有紧抿的嘴唇和轮廓分明的下颌。一瞬间,阿眉似乎明白了当初在安远酒肆第一次见到皇甫珩时,为何会觉得这个陌生的过路将军,竟能带给自己熟悉的感觉。

    蒙寻还活着时,她与他在逻些城里短暂的快乐私会时光中,蒙寻常拥着她,静静地仰望高天流云与掠过的雄鹰。她也很安静,不会用语言破坏这种男女间甜蜜的相处,但她偶尔会盯着蒙寻的侧脸,心醉于自己的情郎,是个多么好的男子。

    他们是那么像。

    阿眉想,不可替代是一回事,但稍加弥补,又是另一回事。

第一百一十七章 军中红颜

    皇甫珩忽然意识到阿眉的目光所向。他侧过脸,投桃报李,迎着那一抹若有所思的眸色,浓眉微扬,展颜微笑。

    不过,他并没有耽于此景,而是放下绳索,又转向琼达乞道:“你们吐蕃人,还有什么厉害的手腕,都引我瞧瞧。”

    他不再字斟句酌,口吻染上了一层熟稔的轻松感,与琼达乞那副自然流露的得色相互辉映,显出两人的交谊,又因毋须措辞谨慎,而更进了一层。

    琼达乞正是善意炫耀的兴头上,做了个手势,把看守庸匠的卫士叫了过来。

    “皇甫中丞,猜猜这是什么兵器?”琼达乞指着那守卫腰间挂着的一条环绳,抿嘴问道。

    皇甫珩虽以往在泾州防秋,但他身为一镇兵马使,就算领军出城冲锋,多是结阵而进,在马上出手时,也是和吐蕃的披甲长矛骑士对战,并未留意过小兵小卒的打扮装备。

    因而诚实地摇头道:“我们唐人,骑卒也好,步兵也罢,刚槊铁枪,陌刀铜盾,本将熟悉得很,这套马索一般的物件,还真不知上阵如何用得。”

    琼达乞不再卖关子,示意守卫演示。

    那吐蕃守卫是个壮如牦牛般的汉子,手间动作却又快又巧。只见他迅速地解下环绳,捏了捏中间一个皮兜样的部位,确定里头装了大小合适的石块后,便四顾寻找目标。

    恰好二十余步外有棵大槐树,应是一棵很有些年头的老树,树冠掩映中,那顶端的枝桠,似都有钵碗粗细。

    卫士麻利地将环绳一端的皮扣套入中指根部,食指和拇指捏紧环绳的另一端,抡圆了胳膊,飞快地转起绳索来。绳索越转越快,呜呜地发出搅动空气的声响。

    堪堪十来圈后,卫士气沉丹田、高喊一声:“嗨!”

    他在放开绳索一端的同时,向大槐树顶端做了一个猛抛的姿势。

    众人的目光还没来得及追到那飞出去的石块,只听“啪”地一记脆响,古槐那粗壮的树枝,像一截被人打折的胳膊般,应声而断。断枝刺穿茂密的叶丛,晃晃悠悠了片刻,终于轰然落到地上。

    围过来看热闹的庸,虽然平素也惯被这守卫呼来喝去欺凌辱骂,但他们到底都是爷们汉子,身子里流淌着雄性好斗的血液,此际见守卫将这装了石子儿的环绳使得出神入化,不禁纷纷喝起彩来。

    琼达乞满意地拍拍卫士那宽阔的肩膀,鼓励道:“真是个厉害的拔桂(吐蕃语勇者的意思),总有一天,你会成为我的豹皮将!”

    卫士受宠若惊地俯身行礼,然后将已经没了石弹的环索,向琼达乞捧上。

    琼达乞一挥手:“献给皇甫中丞看。”

    皇甫珩接过环索,在自己手指间试了试,大约明白了为何皮兜中飞出的石子能有如此威力。前方高大古槐顶端的粗枝都能应声而断,遑论城上守卒的血肉之躯。

    皇甫珩自小骑射本领了得,沙场上又是骑将,对于大小战仗中,一个骑卒的胡禄(箭袋)中的箭能支撑多久,了如指掌。一旦箭射完了,变阵回来补充箭矢,最易丧失胜机。

    而在防守的战役中,不论骑卒步卒,箭矢不够,便会带来致命结果。当年汉武帝时期,一代名将李广的长孙,李陵,率五千步卒在浚稽山遇到匈奴十万大军。饶是李陵极善利用阵型与敌接战,且并未莽撞恋战,而是迅速回撤,却仍然在离汉塞仅数百步的地方,因军士箭矢耗尽,而被匈奴人擒获。

    “石丸威力如此强大,又是行军接战中随时可取之物,不耗铜铁,实乃奇招。”皇甫珩由衷赞道。

    琼达乞双眼闪烁着热忱的晶光,谈兴更浓:“在我们大蕃,相传早在涅赤赞普时,有一头神牛跑到须弥山上,被一条大蛇拦住去路。神牛的蹄子踩上了大蛇的中段,大蛇被激怒。腾空而起,袭杀了神牛。涅赤赞普听说后,受到启发,令大蕃的巧匠做出了这种以所藏石丸攻击敌人的武器,我们叫它乌朵。”

    “乌朵……”皇甫珩喃喃学舌,心道,当初在泾州戍边时,怎地未发现吐蕃人如此妙法。想来是本镇边军从上到下,都将吐蕃来犯者视作番邦蛮夷,心存傲慢,击退便好,从未想过去学习彼等行军打仗中的长处。

    他正感慨,忽听朗朗晴空中阵阵雁鸣。时令毕竟已入五月,去冬南渡之雁,今又北归,惬意地翱翔于青云之间。

    皇甫珩方才见了吐蕃勇士展示了乌朵击枝的本事,不知怎地,技痒之兴大起,一扭头,发现阿眉的坐骑龙友上,恰好挂着角弓与胡禄。

    他毫无迟疑,上前抽弓搭箭,展肩扬臂,对着雁阵,“嗖”地发出一箭。

    随着“呜厄、呜厄”几声哀鸣,空中黑影一闪,雁阵中的某个成员,被铜矢命中,直直地落了下来。

    登时,从琼达乞到吐蕃戍卫们,再到那些卑贱的庸匠,又是一阵欢呼。有那眼色机灵的小卒,早已冲过去,将落雁捡来。

    只有阿眉,目睹这一幕,并未露出欢欣之色。

    往事如浪涌来,她想起当年在逻些城郊外,自己正与情郎蒙寻按辔而行,见到几个吐蕃贵族少年在打猎,也是这般射落了一只大雁。她和蒙寻正要上前看热闹,却听空中一连声凄厉的哀号,又一只雁俯冲下来,竟是直直地撞在旷野巨石之上。

    后来,她将此事说与宫中奶妈,奶妈告诉她,雁行成双,不离不弃,后头那只雁,想来是殉情而死。

    此刻,阿眉想到那一幕,不由心悸,忙抬起头,盯着空中的雁阵。

    然而出乎她的意料,那十余只大雁,盘旋了一番,终是如那沿山行军的兵阵般,迤逦远去。

    怎么会这样!

    阿眉诧异,继而很快变成一种深刻的讥讽。

    原来山盟海誓,在飞禽走兽中,和在男女之间一样,也是时灵时不灵的。

    她眯着双眼,待那雁阵从清晰到模糊,再到消失在天际。她狠狠地自嘲道,阿眉,你莫笑那大雁,你自己,不也最终舍不得去泉下找蒙寻么。

    她脸上阴晴不定,与欢乐的猎雁气氛格格不入,那琼达乞还兀自懵懂,皇甫珩却已然察觉。

    “阿眉,怎么?”他用唐语问她。

    阿眉心电飞旋,转眼已如从梦中醒过来一般,仍是带了又天真又谐谑的神态道:“我只是想起,当初中丞在奉天亲迎夫人时,普王送来的那只雁,留在刘主簿家,教我们煮了吃,香气四溢,街坊邻居的小儿郎,都寻味而来,馋得流口水。”

    “哦……”皇甫珩讪讪一笑。他当然不认为阿眉故意在言语间有所指,但他自己心中,不免也记起了当日情形,细细品咂。再看那兵卒手中一箭当胸穿过、濒死挣扎的大雁,皇甫珩忽然觉得不太吉利。

    “琼将军,这只雁,本将想赏给你营中这些唐人庸,不知可否?他们一路行来,想来也不曾吃得半点荤腥,毕竟与我同祖同源,我瞧着,着实不忍。”

    自己高看一眼的合作者,将话说得这般恳切,琼达乞怎还会不允。

    他当即用吐蕃语吩咐小卒,将那虽然半死不活、但着实肥壮的大雁,扔到庸群跟前,又向他们翻译了皇甫珩的话。

    庸们听明白后,个个动容,纷纷又趴了下来,向皇甫珩行叩拜礼,抬起脸来时,望过来的目光都满是一言难尽的感激。

    虽不过是一只雁,但他们,生而为奴,始终如蝼蚁般战战兢兢,不知明日是生是死,何曾像今日这般,得到一位尊贵的将军的顾恤。

    阿眉于旁观察,敏锐地感到,皇甫珩于军事武备上固然兴致勃勃,但对于这些唐人面孔的奴隶,分明流露出尴尬与心酸交织的复杂情绪。

    她于是向琼达乞开口道:“琼将军,今日中丞总算明白了我们这两万吐蕃军,野战也好,攻城也罢,都是有备而来,此刻也已该进晡食了,咱们便回营罢。”

    对于阿眉的提议,琼达乞永远都是一副虽谈不上表露殷勤、但定不会反对的态度。他温和而礼貌地冲阿眉微微颔首:“殿下说得是,请殿下和中丞先行一步,本将还要去巡营。”

    这么知趣?求之不得。阿眉暗道。

    她骑上龙友,却未指令马儿奔跑起来,而是以小步的节奏前行。

    皇甫珩见她如此,自是不好顾自疾驰回营,也控着缰绳,与她并马。

    离庸匠营远了一些,阿眉开口道:“中丞,我方才去你营中,其实并非寻琼将军,而是有紧要的东西须给你。只是见琼将军也在,不便拿出来。”

    “是何物?”

    “我画的长安各坊图。中丞,我对你已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有些话也不怕你听了不高兴。中丞久居泾州,哪里省得偌大长安城里,坊与坊之间的情形。若不日吾军攻入长安,如何与朱泚叛军对垒,中丞可曾想过?我毕竟在长安待了五年,且因要做暗桩,对东西二县一百多坊的道路情形,敢说一句烂熟于胸。”

    皇甫珩暗暗赞叹,这阿眉哪里是简单的暗桩,分明就具有统观战役的军事天赋。

    “既是与平叛之战有关,怎地要避着琼达乞将军?”

    阿眉侧头,盯着皇甫珩道:“在我眼中,中丞才是吾军统帅,我自然先要给中丞过目。琼将军也好,翟中使也罢,都应该听中丞的决断。只是……”

    她的目光中陡然现出一丝无奈,略有踌躇,又道:“只是论力徐告诉我,赞普已向琼氏许诺,待凯旋吐蕃后,琼达乞可以取我为正妻。若他见到我对唐将更尊崇,恐怕不悦。”

    皇甫珩胸口一动,但又一时辨不出自己是何心绪。他沉默片刻,将话题岔了开去:“我自然也想率军攻入长安,不过,眼下京畿局势复杂,吾等此前已计议过,确实先往武功附近扎营为上策。”

    阿眉淡淡道:“我献我的图,用不用全看中丞的意思。我方才已说过,此番东进,我们吐蕃是助唐平叛,一切自然应由中丞你这位唐将说了算。”

    皇甫珩听了,更觉得这身边人,又聪慧又爽朗,当真是军旅中的红颜知己。

    自己当初护着皇孙李淳逃出长安时,竟然还曾经觉得她性子尖刻。

    皇甫珩自我批判了一番,眼光却落在了阿眉腕缰的手腕上。

    “阿眉,你这个白玉镯子真是好看,可是吐蕃工匠打造?若进了长安城,战事能平息,我必去西市也寻一个,给阿昭。”

    阿眉笑道:“长安西市,天下甚么珍奇玩意没有,中丞只要出得起价钱,自是能买到称心的首饰。阿姊那般娴雅斯文,戴上玉镯,定然更为端方美丽。”

    她瞧着皇甫珩脸上那不是假作的思念之情,心中哪里就真的无波无澜。

第一百一十八章 怀璧之谋

    阿眉告辞后,皇甫珩的面色陡然一沉。

    牙卒要过来牵他的马,被他拒绝了。他亲自执起鬃刷,为爱驹细细地梳理每一根毛发。

    这种简单而重复的动作,非常适合他放下展示给琼达乞和阿眉的伪装后,重新进入心事重重的状态。

    夜间,帐中一灯如豆,皇甫珩正在仔细研看阿眉的那份长安城内街坊图时,白崇文如约而至。

    这位被神策军中李晟的老对头——尚可孤一手提拔起来的亲信,进到帐中,大剌剌地坐在皇甫珩对面。

    皇甫珩也不避他,继续看着那纸上的长安、万年二县。

    “白某所说之事,中丞思虑得如何了?”白崇文声音低沉地问道,口吻却不温不火,同时暗含着一丝志在必得。

    皇甫珩的目光在朱雀大街上停留了一会儿,终于抬头,反问白崇文:“翟监军点头了?”

    白崇文露出不可捉摸的笑容:“那是自然。翟监军与那人有怨,又与钱帛无仇,怎会不愿意?倒是中丞你,自然不是内侍阉奴那般的人品。”

    皇甫珩冷哼一声:“既如此,尚使君和白将军为何仍要把主意打在我身上?”

    白崇文被呛了一句,却浑不以为意,反倒收了脸上有些戏谑的神情,正色道:“因为白某心中,已然服气了你这泾州小子。当日白某有意刁难于你,不过是试试中丞的气量和胆识,而萧关一战,你我并肩而战,白某已知,中丞虽年岁不大,实在绝非池中之物。翟监军为出气,为求财,与尚将军结盟。而中丞,若与尚将军联手,定是因为目光远阔、胸有宏图。”

    他前倾了身子,指着案几上的舆图道:“中丞不会真的以为,打下这长安,砍了朱泚的头,你这般有功之臣就定能得到拔擢吧?御前有李晟这般善耍心眼的元帅在,只怕京畿这许多勤王之军,都是吃力不讨好。河东节度使马燧最是看得分明,因而李怀光一叛,马节度就退回老巢观望去了。”

    白崇文咽了口唾沫,继续道:“中丞白日里,可是跟着那西蕃蛮子巡营去了?别看那琼达乞现在对你客客气气,拉出来的两万蕃军也不是废物,但平叛之后,他们回吐蕃去了,捧着新鲜热乎的安西北庭饮酒论功,中丞你呢?你又成了光杆将军。”

    皇甫珩脸上的清冷神色消散了些,代之以屏息蹙眉的凝重之态。

    他没有想到的是,白崇文此前的倨傲粗鲁,竟都是假象。直到离开平凉南下的途中,白崇文秘密地邀约,才让皇甫珩认识了真实的白崇文——尚可孤的得力谋将。想必,当圣上下令尚可孤出五百神策军护卫皇甫珩这个唐将去边疆借吐蕃军时,尚可孤就已经陡然意识到这是一个可以好好利用的机会。

    不过,白崇文的一席话,确实说到了皇甫珩心坎上。

    是的,长安光复、圣驾回銮、吐蕃军撤走后,他皇甫珩的未来在哪里?藩镇节将?入朝为臣?他的眼前晃过李怀光,晃过崔宁,以及义父姚令言。

    他内心深处,升腾起一丝惧意。

    白崇文盯着眼前这比自己小上十岁的青年骁将,对方面上变幻莫测的表情是那么真实。白崇文也不免喟叹,我们这些马背臣子呐,顾不上家小、死了妻儿,算得什么。大娘子死了,再娶便是,儿子没了,也可以再生。最惶惶不安的,乃是刀光剑影中挣下的功名,哪天就会变成一根送命的白绫。

    “中丞,李晟此人,论打仗的能耐,吾等敬佩。但若论为人之阴险无情,实是叫人乍舌。神策军制将刘德信,与尚将军自小都为鱼朝恩养子,刘将军惨死在李晟营中,尚将军目眦欲裂,当下就要从蓝田冲去东渭桥找李晟拼命,到底叫吾等亲信牙将拦住了。数日前翟监军带来姚节度遇害的消息,中丞偷偷出营祭奠,想必心情和尚将军也是一样。”

    皇甫珩眼神一闪。虽然他还是没有吭声,但心中感慨什么都瞒不过白崇文的同时,也承认,白崇文不但沙场功夫了得,攻心的本事亦上佳。

    皇甫珩也看到,如今情势,遍观军旅,一介武将去天子嫡系的神策军中挣前程,最是清醒。

    神策军本就有好几支,论资历,尚可孤未必输于李晟。现在尚可孤意属自己,正是个机会。但若真的就答应他们的计策,皇甫珩又总觉得有违男儿的光明磊落。

    直到白崇文方才提到姚令言,迟疑中的皇甫中丞,仿佛豁然开朗,迈过了最后一道坎。

    对呐,那韦执谊可以为了兄嫂血仇构陷崔宁,我皇甫珩为何不能出于为义父报仇之心,算计一番李晟?

    这带上了孝心拳拳的一丝正义粉饰,令皇甫珩终于下了决心。

    他一开口,就明确了自己的心志,因为他直奔主题,开始讨论计划实施的细节。

    “白虞侯,李晟当年在西南,重创过吐蕃大军,论力徐和琼达乞想必也赞同吾等之计。”

    白崇文闻言,心道,这小子看起来聪明了些,实则还是缺心眼。但后头的硬仗,毕竟还得靠这小子主打,切不可让他不悦。

    白崇文于是假意沉吟片刻,道:“还是莫教彼等查知。中丞请想,虽则那琼达乞看来颇为遵照吾等唐将一方的调遣,但现在就告诉他们,可定为事先通谋、欲害元帅。若到时候见机行事,可算得情势所迫、为社稷安危而不得已为之。”

    “唔。”皇甫珩觉得颇有道理。又道:“只不知届时可能近得李晟所部。”

    白崇文道:“打下长安,平了叛军,管那朱泚伪帝是被杀了也好,是逃了也好,圣上一时三刻总是仍在梁州。有两万吐蕃军和尚将军的四千神策军共围之,还怕没有机会对李晟下手么?”

    皇甫珩不再多言。

    他也知道,行此等非常之事,比沙场对决还要瞬息万变,运筹再深,也须临阵应变。

    他的目光又落回了阿眉给他的长安舆图上。

    皇甫珩心中忽然有些内疚。阿眉,你确是拿我当军中知己,一心要助我功成勋就,殊不知在收复长安之后,我还要拿你的同族勇士们,去做另一件事。

    不过他又安慰自己。这世上,本就没有绝对的信任。君臣之间,父子之间,同袍之间,夫妻之间,一个“信”字有时脆弱得如廊下悬冰,一击即垮。

    同样口说无字据的前提下,对于未来利益的许诺,圣上和尚可孤之间,皇甫珩选择相信后者。

    况且,自己将要做的事,无损于长安光复,也无损于李唐的江山。

    起码,皇甫珩是这么认为的。

第一百一十九章 各怀心思

    京畿西北门户,奉天城。

    眼下,圣上播迁梁州,勤王勋臣韩游環父子依诏退回了邠宁,守奉天城的,是在这场震动帝国的叛乱中,始终忠诚而勇武的老将——浑瑊。

    根据李泌授意韦皋在御前向天子提出的建议,在尚不知咸阳李怀光是附逆伪帝朱泚、还是自立山头之际,德宗皇帝终究还是把武将中资历最深、忠臣成色也最足的浑瑊,派回了奉天城,这座军事地位极为重要的行营。

    一生为唐廷四处征伐、已近天命之年的浑瑊,幸蒙天子临轩授钺,新得的一串头衔,一口气都念不完。

    “检校左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兼灵州都督、天德军节度使,朔方、邠宁、振武等道副元帅,永平军、奉天行营兵马副元帅。”

    这么一来,在天子的平叛“大业”中,浑公的地位,可算是神策军李晟一人之下、各军将帅之上了。

    同时,他离开梁州行在之前,还被天子分派了一个任务。

    看住普王李谊。

    十余日前,当浑瑊率领着自己为数不多的亲兵,来到奉天城中,在天子所遣中使的主持下,与邠宁韩游環父子交接了奉天城卫戍之职后,这位老将意味深长地瞄了瞄一旁陪礼的普王李谊。

    浑瑊虽是出身铁勒部的胡人,但御前来去久了,察言观色的本事,和那分析玄机的兴致,比起那些服紫服朱的文臣来,不遑多让。

    在浑瑊看来,李谊兴高采烈地带着韩氏父子迎到天子的使臣,听到的却是不许再掺和进神策军的旨意,那脸上的震惊,饶是这小王爷素来惯会在人前遮掩心迹,也显然没能遮掩得过去。

    一副功败垂成的沮丧,全写在那张年纪轻轻已有几分风霜历练、也颇有宗室俊美仪容的脸上呐!

    韩氏父子也是一老一小两根油条,不敢立即去接普王投来的眼色,而是与那传讯中使谈笑风生,又间或恭维浑瑊护驾神勇、安然将圣上送进了梁州城,实乃大唐股肱。

    普王仍不甘心,放下亲王之尊,小心翼翼地向那宦官中使道:“中贵人,朔方军李怀光反叛后,本王与韩将军父子血战礼泉,割了李怀光长子李琟的首级,献到梁州,不知圣上见了,可有何旨意?”

    那中使也是个八面玲珑的,向普王俯身行个大礼,恭恭敬敬道:“回殿下,老奴在梁州,因被霍内侍派去唐安公主的病榻前,听候太子妃分派,因而叛军逆将的首级最后怎生处置,老奴还真是不知详情。”

    他说着,微微面向浑瑊:“浑公可知原委?”

    这阉奴……浑瑊肚子里冷哼一声,面上和顺,说出的话却懒得迂回:“殿下,李琟的首级送到梁州之时,唐安公主正是弥留之际,这血淋淋的人头,着实有些教圣上忌讳。况且,圣上是何等仁心之君,李琟当年质于长安时也未又不轨之举,因而圣上着人将首级收殓妥当,送回咸阳李怀光处了。”

    李谊闻言,心中懊丧,面色又灰暗了几分。

    明明是一件鼓振士气的军功,怎么就成了忌讳了呢!

    他带着复杂的情绪将目光投向韩氏父子。根据中使所传圣旨,普王李谊可以确信,自己、李晟和韩氏父子共谋诈反李怀光的事,圣上应该并未发觉端倪,否则不会对李晟和韩氏父子如此提拔。

    但这么一来,李谊更为忿忿不平起来。几个月来,自己这头掂量着李晟的心理,那头揣摩着圣上的意思,谋划布局了那么久,就是想在朔方军被逼叛乱的当口,立下头功,至少能得个兵马副元帅的头衔,随李晟领着神策军打进长安。结果呢,李晟和韩游環,一个从副元帅变成正元帅,一个从留后变成正牌节度使,只有自己这好歹也是在礼泉冲过阵的亲王,竟然竹篮打水一场空。

    李谊脸上的神情这般不善,韩钦绪不免心下惴惴。他在李怀光麾下,早有异志,但此番参与挖陷阱,也是由平章事李勉引荐,其间靠彼此的亲随秘密往来联络,他与李谊在咸阳虽比邻而居,打交道的机会并不多。

    韩钦绪生怕,如今这小王爷自怜机关算尽、却是为他人作嫁衣,莫不要恼羞成怒,在中使和浑瑊跟前表现出甚么,那可是把他韩氏父子卖了。

    但韩游環不像儿子那么紧张。

    想当初,早在漠谷救援、普王悄悄跑了的那日,韩游環就看出,圣上这个爱侄,胸膛再结实宽阔,都压不住里头那颗蓬勃燃烧的野心。

    这般有野心的人,受挫之时,如提及将来的愿景,或可令他平心静气一些。

    “殿下,本将和犬子,何其有幸,能与殿下在礼泉共拒劲敌。不过,吾等西北军汉,徒有蛮勇,圣上还是放心殿下您,和素负威望的浑公,来镇守这奉天行营呐。”

    韩游環说着,又转向浑瑊道:“浑公,现今李怀光困坐在咸阳,朱泚龟缩在长安,东有神策军,西有普王殿下与浑公,那李、朱二贼,必如瓮中之鳖。奉天和邠州,快马报信旦夕可至,浑公若需援应,本将和犬子必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这马屁拍得舒坦,这圆场打得顺溜,浑瑊也嗬嗬道谢,忽又想起一事:“何止东西两支唐军,吾离开梁州之日,圣上所派的中使翟文秀,亦北上平凉,去那皇甫中丞收领的吐蕃军处,令起拔营赶赴京畿。”

    韩游環拍手赞道:“妙,妙,瞧瞧,包围圈!圣上真是用兵如神呐。钦绪,吾等尽快回邠州,为皇甫中丞所部补充些给养。”

    气氛一时间这般欢欣鼓舞,几人就好像已经看到銮驾又重新进了大明宫含元殿似的,普王李谊也不好再板着脸。

    不过,皇甫珩带的吐蕃兵,不日也将出现在京畿平叛的战场上,这个消息,他在心中记下了。

    ……

    皇甫珩和琼达乞的吐蕃军,从西北边镇进到中原,再来到事先商定、也由中使监军翟文秀点了头的雍州武功县,其间仍然要经过奉天。

    在邠宁镇接受韩游環的劳军时,皇甫珩已得知,奉天城的守将,由浑瑊担任。

    皇甫珩再年轻,毕竟生长于边镇,对原来朔方军系统的老将,从小就听姚令言说起。他知道,浑瑊不仅当年在安史之乱中,为唐廷履立战功,更在其后多次重创趁着边防空虚、进犯中原的吐蕃军。

    几日前路过邠宁镇时,皇甫珩听说原本投奔自己的党项城傍子弟,由于不满自己带领吐蕃兵,在石崇义的率领下去投了韦皋的陇州军,心下对韦皋的恨意又深了几分。不过,这也更提醒了他,圣上远回纥、亲吐蕃的意思,未必被那些与吐蕃有沙场宿怨的武将们接受。

    他正踟蹰,是否要遣使去城下知会浑瑊之际,浑瑊却率了百来人的精卒,亲自出城,来迎皇甫珩的大军。

    当初奉天被围、最是千钧一发的战役中,浑瑊于城门之上,和太子李诵、韦皋一同目睹过皇甫珩单骑冲阵,老英雄最爱儿郎勇,浑瑊实是如崔宁一般,青眼于皇甫珩在战场上的骁悍无畏。

    而皇甫珩以韦皋去比附浑瑊,实则有些过虑。韦皋毕竟曾是文臣,又自负京兆高门出身,于这中原正统和番邦狄虏之判,特别视若鸿沟。

    浑瑊则不同。他本就是胡将,彼时在奉天城,德宗为阿眉向韦皋说媒遭拒的轶事传开后,有一次在御前,浑公瞅着天子心情尚可,甚至还打趣道:“兀那韦城武个冥顽不化的鳏夫,竟领会不得陛下的美意。若不是老夫已须发皆白,家中又一堆妇人,老夫定向陛下求了那吐蕃小公主入府。”直说得德宗忍俊不禁,指着浑瑊道:“浑日进,你可真是想着日进一美。”

    况且,浑瑊这样的武人,满脑子想的,是如何把仗给打胜了。他又好比猎犬战鹰忠于主人那般,忠于天子,天子说借来了两万兵力,那便好好用,管他娘的是回纥种还是吐蕃种。

    浑瑊这般看得开,自然要出城去和皇甫珩打个招呼,顺便检视一番那些吐蕃兵可堪一用。

    皇甫珩与中使翟文秀,见浑副元帅如此热情示好,心中的石头皆是落了地。

    他二人刚向浑瑊引荐了吐蕃方面的合作者琼达乞,浑瑊就爽朗笑道:“老夫出城之际,还兀自忐忑,来的莫要是论莽罗。当年老夫曾与论莽罗将军交过手,结果嘛,自然是老夫小胜。今日若论将军来,老夫还怕他不好意思呐。”

    琼达乞的唐语尚未纯属到能领悟浑瑊说笑之意的程度,立时正色道:“元帅,我琼达乞,也是吐蕃一等一的勇士。”

    浑瑊一怔,旋即明白了,这西蕃头领以为自己小瞧了他。

    “琼将军误会,老夫如此说笑,乃是告诉将军,唐蕃旧事不足虑,吾等精诚合作、将那叛军打得落花流水便是。”

    当下唤了属下抱来一头白羊,割开脖子,接了几碗热腾腾的羊血,与琼达乞和皇甫珩对饮喝下。

    “皇甫中丞,翟中使,琼将军,武功与奉天一箭之遥,往后的时日里,咱们好好做一番联军。”

    几位上将贵使寒暄之际,一旁的军中都虞侯白崇文面上恭顺,听到浑瑊的一席话,心中却暗暗好笑。

    “浑瑊这老武夫,想是自知手下兵马稀疏,也看上了这支吐蕃军。武功离奉天太近了,浑瑊要用兵,如何拒得。幸亏老天相助,圣上派来了中使翟文秀,一切用兵计划,都可以推说是翟监军的意思。”

第一百二十章 浑瑊劳军

    浑瑊抹了抹嘴巴上的羊血,更带了些许长辈对新秀的赏识之态,向皇甫珩笑问道:“中丞今年,可有二十五?”

    “晚辈生在上元元年,今岁二十有三。”

    浑瑊“啧啧”称赞:“这般年轻,便在沙场屡建奇功,真真不输前汉的骠骑将军霍去病!”

    当初,浑瑊随父亲加入朔方军时,只有十一岁,时任朔方军节度使的张齐丘,还忍不住揶揄他:“娃娃,你的乳母可也跟来了?”不想,浑瑊第二年,就得了跳荡军功。

    这跳荡功,可不是那么好拿的。《唐六典*尚书兵部》规定:“凡临阵对寇,矢石未交,先锋挺入,贼徒因而破者,为跳荡……凡跳荡人,上资加两阶。”因而,凡被评为跳荡功的,必定有出其不意直插敌阵心腹、以罕见的悍勇披靡杀敌之行。

    浑瑊自己就是少年成名的猛将,对同样在奉天守卫战中不顾一切单骑冲阵的皇甫珩,很是抱有好感。

    同时,皇甫珩身后那黑压压的两万吐蕃大军,也叫浑瑊如鲨闻血般,起了贪馋之意。

    浑瑊有着快四十年的军事经验,自然不会仅仅在护驾出逃的行动上很有章法。他的武将直觉告诉他,长安城中的朱泚,听到李怀光举兵叛唐,必会与之联络。朱、李二人的军队加起来得有将近四万人。

    浑瑊据守奉天,他兀自一算,待盐州刺史戴休颜带着节度使杜希全所部兵卒赶来,自己与戴休颜手中,也就刚刚一万人马,而东边李晟、骆元光、尚可孤三支神策军加起来应有一万五千人。

    如此一来,皇甫珩握有的这两万蕃子军,简直就成了关健的力量。数月前,圣上动了向吐蕃借兵的心思时,至多就是用来刺激李怀光速速进兵长安。不料朔方军说叛就叛了,那么,这支人数比神策军和奉天行营守军都多的蕃师,可不成了香饽饽?

    不过,浑瑊也清楚,一旁那个看上去对自己恭恭敬敬的虞侯白崇文,是神策军尚可孤的人。说不定,此人心里也有几两谋划,想把吐蕃军弄去与尚可孤合营,从南边打进长安。

    老于行伍之人,都不是省油的灯,莫打草惊蛇,先把同袍情谊之戏,做熟了再说。

    浑瑊舔着嘴上残留的羊血,一边乐呵呵地继续与皇甫珩、琼达乞、翟文秀谈笑风生,一边吩咐属下将从附近乡邑抓来的十余头劳军用的羊,交由吐蕃军士牵走。

    “皇甫中丞,翟中使,琼将军,奉天毕竟是大唐重镇,不便邀大蕃勇士们入内。雍州武功县,左右不过明日便可赶到,今夜不如大军就地扎营,老夫作陪,吾等好好吃个烤羊宴,如何?”

    “那自然好,有劳浑副帅!”皇甫珩还未发话,翟文秀已抢先表态。他宦奴身份,素来在御前当差,最是享受被文臣武将捧敬的感觉。浑副帅这般会说话,办事又这般漂亮,同样是老朔方军旧将,同样是郭公子仪一手带出来的,与那狂妄倨傲的李怀光,简直有天渊之别。

    不过,翟文秀偶尔瞟向白崇文的眼神,也是意味深长。

    他既得圣眷,做了监军,虽然尚未到手握王爵、口含天宪的威风,但于行军作战上是很有发言权的。吐蕃军接下来,究竟是往东驰援尚可孤,还是向北听从浑瑊的召唤,可不仅仅是一唐一蕃两位武将说了算。

    在平凉时,翟文秀作出听从白崇文建议的意思,一路行了几日,本以为白崇文装聋作哑之时,不料白崇文却抖给他一个更大的包袱,并且告诉他,尚可孤已将财帛钱物,送到了他在昌亭驿附近的老家,由他妻儿收了。

    当初吐蕃国书一事,李晟耍的手段,教从未因给圣上当差而吃憋的翟文秀,早已恨上了这位如日中天的平叛大元帅。

    翟文秀是成年婚配后,才因穷困潦倒,净身入宫做了内侍。听到尚可孤这般有诚意,又听白崇文说皇甫珩也已被说动,他自然也做了决定。

    前方的上将上官各怀目的地应酬之际,中军车驾内的阿眉,遥遥相望,心中也是颇不平静。

    她回顾这半年来,自己命途发生的翻天覆地之变,忽然之间,生起一阵怯意。

    她阴差阳错救下皇孙,又因骨子里天生的闯劲和无师自通的心机,竟在奉天御前做了回纵横家,促成了唐蕃两国的交易,还赚到皇甫珩这般令自己高看一眼的男子,同行领军。

    然而,不知为何,在萧关经历唐、回、蕃三国酣战一场时,她都未曾怕过,此刻踏上了关中的土地,反而心绪不宁起来。她知道,自己族人的这支军队,今日吃的是奉天行营送来的羊,明天、后天,还不知要和哪支唐军打交道。

    那回纥的梅录将军算什么,周旋于京畿附近令人眼花缭乱的各旗号军队间,才是巨大的挑战。她毕竟还只十七八岁年纪,虽因长期所受训练,身手相当了得,那也不过是在杀人或自保之事上,可以做得些主。若论对于波诡云谲的时局的掌控,连那些久经沙场或者宦海险恶的文臣武将都休言游刃有余,何况她这个年轻女子。

    同时,她在忧惧之外,又有些茫然。

    即便战事并无想象中那样复杂,她的同族勇士们,与面八方涌来的勤王唐军一道,驱逐了朱泚与李怀光,收复了长安,顺利得到天子许诺的安西北庭,那么她该何去何从?

    琼达乞,虽然看起来对自己并无几分热烈的眷属之意,有本事将男子向女子献殷勤之举,演绎得如交递国书般例行公事,但他即将成为逻些城的又一位附马,俨然已是铁板钉钉。

    阿眉在脑中想象着与琼达乞举行婚仪、入帐合卺的场面,觉得只有“别扭”两个字,与当初在长安胡肆被迫陪那些男客喝酒,又有甚么分别?

    可是,难道……难道还有其他选择?

    她觉得,对于皇甫珩,自己似乎只是比较享受与他相处时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意味,乐于接受他投来的时而赞赏、时而关切、时而感激的目光,但若真要豁出去将这男子据为己有,阿眉自问,心理上终究过不了这道坎。

    她不由想到自己在奉天城时,殊为鄙夷的韦皋韦节度。堂堂高门子弟,惦记着沙场同袍的妻室,当真叫人作呕。

    同样,她阿眉不是品格卑劣的鼠辈,她对宋若昭再抱有微妙的态度,若要伤害她,却还下不去手。

    阿眉这样时而清醒,时而恍惚,便是到了晚间,在大帐中作为吐蕃王室的代表,由论力徐陪着向浑瑊副元帅表示谢意时,也表现得有些神游。

    她坐在案前,很快就意识到,皇甫中丞在看她。像以往那样,她予以了回应,已经毫无生疏感的回应,表示自己很好、无事、只是有些疲惫。

    不过,她同时也理智地发现,皇甫珩这目光,与数日前说起要给宋若昭买玉钏时的目光,那份温度的差别,实在,是明显的。

    ……

    夜幕降临,奉天城上。

    普王李谊背手而立,望着不远处的吐蕃军营帐。那一堆一堆的篝火边,吐蕃兵卒在兴高采烈地享用浑瑊送去的肥羊。有赖于周遭的安静,李谊甚至能听到蕃语笑骂,混合着时断时续的扎年琴之音。

    白日里,浑瑊出城时,曾问过李谊要不要同往。

    李谊没好气地拒绝了。

    他这样聪明自负之人,如今在实际上又回到了无兵无卒的闲王地位,不过是天子插在京畿的一面牙边旗,向诸军表示,并非整个李唐宗室都逃去了汉中。

    瞧瞧,普王殿下这位天子多么宠爱的侄儿呐,还留在奉天城,给儿郎们摇旗呐喊呢。

    仅此而已。

    这个当口,让他去直面那莫名交了好运、手握吐蕃雄兵、意气风发而来的皇甫珩?他李谊就算再会为了韬光养晦而装腔作势,今日,他也咽不下这口气。

    眼不见为净!

    然而,到了黄昏,他终于还是登上城楼,眺望蕃营的情形。

    已经褪去最后一丝霞光、深蓝色的天幕下,那两万大军,人马在帐间穿梭的情形,真是叫人看得过瘾。

    李谊回顾自己从去岁长安泾师兵变到如今,统共上过两次战场。一次是漠谷救援中了姚濬埋伏的灵、盐二师,一次是礼泉阻击李怀光叛军。

    他觉得自己真是天生的将领,是太宗皇帝那样的铁血战士,他看到两军对垒、听到呐喊震天,浑身的每个毛孔仿佛都张开了,用于迎接这充满雄性力量的腾腾杀气。

    他太喜爱这种麾下万军的统帅滋味了。

    嗯,太宗皇帝,不也是李二么?

    他李谊,是当今圣上的养子,以往在大明宫内廷一些家宴的场合,圣上也是要么唤他“谟儿”,要么唤他“李二”。

    太子李诵,只在那日,奉天城眼看就要沦陷了,才被圣上派去城头督战。除此之外,太子哪里得了半点有望领兵的机会,和被困于大明宫少阳院,有何区别?和一只笼鸟,有何区别?

    李谊就这样在城头站了许久,脑中思绪翻腾。

    直到急速的马蹄自远而今地传来,瞧着是浑瑊带队回城,李谊才终于转过身道:“走吧,回宫。”

    “喏。”

    回答他的,有两个人,一个自然是高振,另一个,是韦执谊。

第一百二十一章 执谊潜伏

    一月前,普王李谊从李晟手中讨来一千神策军,挟着围猎野兽的兴奋,急行军到礼泉堵住李怀光的叛军时,亲信随从,是高振,以及家奴王增。

    他并没有想到带上韦执谊。

    然而就在他被德宗皇帝勒令交还神策军后的第二日,韦执谊却来到了奉天城。

    李谊有些吃惊。和高振这样地位低微的边关小孔目不同,韦执谊虽也只是个八品拾遗,但那是朝官,与察举之责沾边,官小职大,能接近天子。

    “他大乱中又得李晟收为帐下幕僚,如今神策军正是红得发紫之际,他不在东渭桥好好经营自己的仕途,跑来找我这个一夕落魄的王爷作甚?”

    李谊心中疑虑,眼里却满溢关切之色。

    “宗仁,京城西郊,想来已皆是朔方叛军,你一路行来,想必甚为艰险。”

    他不再以官衔称呼对方,而是代之以表字。

    韦执谊满身风尘,面上仍是一副儒雅从容的模样,躬身禀道:“谢殿下挂怀。去冬今春,下官在渭桥与奉天之间,跑了也不止一回,道路算得熟稔。此番虽途中有些波折,好在骆驿的驿长相助,设法让下官绕开朔方军,取道偏径,终得安然前来。”

    “不易,真是不易啊!”

    普王听了,轻轻摇头,与一旁侍立的高振感慨。他端起案上的一盏煎茶,仔细看了看,面露满意之色,道:“高振,你跟了我,于这烹煮茗茶一事上,也是大有长进,改去了在泾州边镇的习惯,不再往里头加些乱七八糟、污了纯妙汤色的玩意儿。”

    高振喏喏,普王又转向韦执谊:“宗仁与本王一样,都是久居西京,定也喜欢清茗之雅味罢。”

    韦执谊道:“下官不敢与殿下比肩,但平素确也喜研读陆鸿渐之作。”

    普王闻言,忽地眼中升腾起一股黯然:“说来这陆羽陆鸿渐,本是个弃婴,深秋霜严之际被扔在荒野,幸得竟陵龙盖寺的智积禅师路过相救,方能活命。他天资甚高,性又温良,终是能成一代大家。宗仁、高振,本王阿爷早逝,阿母也紧随而去,自此孤苦,虽得圣上垂怜,十余岁时就被允出十王宅、独立开府。但这几日,本王枯坐自忖,竟觉得自己,和弃婴,亦无甚分别。甚至还不如那陆鸿渐,他到底功成名就,本王呢,这般不计安危、一心为着圣上的江山社稷,出生入死,终究是……”

    他说着说着,眼眶就红了,扭过头去,用力咳嗽几声,又伸出手似在扶正自己头上的金冠,然后以这个动作为掩饰,擦拭眼中的泪水。

    韦执谊不动声色地望着普王。

    他心底深处由衷感慨,眼前此人与自己一样,不过都是二十来岁年纪,怎地拿情做戏这般老道,若不是那个令自己终生难忘的、如目睹恶鬼夜行的晚上,若不是渭水边妇孺惨死的场景一次次在梦中重现,他韦执谊只怕也要被普王身世坎坷、壮志未酬的堪怜模样给感动得涕泣如雨了。

    果然自小养在深宫之人,心机、手腕、目的,皆是令普通文士武卒叹为观止呐!

    继而,他想到太子李诵。

    他韦执谊骨子里,说到底还是个儒家弟子,除去在参与诬杀崔宁一事上,他因了家中血仇而毫不犹豫、无虑真伪外,在他作为人臣的绝大部分时间里,他与李泌、陆贽一样,尊崇的是大统正道,真正拥立的,依然是那位东宫主人。

    当然,这么思考的时候,他也会觉得有些讽刺。回顾自己所处的帝国,真正以嫡长子坐稳太子之位、直到登上御座的帝王,也不过是从今上的父亲、代宗皇帝才开始的。往前看,最令四方驯服的两位帝君,太宗皇帝与玄宗皇帝,那上位的途径,可都是——靠的宫廷政变。

    “宗仁,本王失态了,”普王慢悠悠的嗓音又响起来,打断了韦执谊的怀想,“那就说说你,你何苦来奉天?李公如今圣眷正隆,神策军眼看就要开始打长安了,你不在李公麾下建功立业,跑来我这逍遥王爷这里,就为了,饮茶?”

    韦执谊起身,来到堂中,朝着普王躬身行了一大礼:“殿下,语云,良禽择木而栖,但愚以为,这秀木瑰林,不能独以声势判之。否则,汉末三国时,徐晃不会离开杨奉,诸葛孔明也不会投于刘玄德。仆好歹也是大历朝进士及第,读了恁多圣贤教诲,怎能不懂知恩图报的道理。殿下,当日就在这奉天城,仆终得机会亲见崔宁在伏诛于眼前,报大仇以祭兄嫂,这全是有赖殿下出手相助。仆虽是一介文士,但在大明宫侍奉了几年,从无差池,亦熟谙御前文牍之事,殿下此番继续驻守奉天城,若梁州行在有圣旨诏谕往来,须殿下接洽处置,仆自认可助殿下一臂之力。”

    李谊仔细听着,双眉舒展,盯着韦执谊的目光如春风般和煦,又仿佛,带了些涟漪微皱的动容之色。

    韦执谊抬起头,迎着李谊的目光:“殿下,另则,朔方军骤然反叛,仆也无心呆在东渭桥。”

    “哦?为何?”

    “殿下,家岳杜公(杜黄裳),当年本是朔方军留后,因辨认出李怀光的矫诏、反对他接收郭公子仪的军卒,而得罪过他。去岁,仆的妻子、儿子、侄女,在泾师兵变前,皆往西北家岳处省亲。现今中原局势纷杂,他们自然回不去长安,仆来到奉天,离他们也近一些,若有急情,恳请殿下允仆奔赴照料。”

    这个理由,人之常情。

    李谊暗暗琢磨,听来听去,这韦执谊倒确实和自己当初招罗他时估计得一样,是个性情中人。何况他岳老子还与李怀光有矛盾,在自己和李晟诈反朔方军之事上,横竖想来,都不会因此与自己有隙。

    但他还想最后试探两句。

    “宗仁,你曾助本王清君侧,本王记着。接下来奉天城兵荒马乱的,不甚安妥,不如本王令浑公派两个精干兵卒,护送你去梁州行在?”

    韦执谊一听,面露苦色:“殿下,陆学士在御前,本就对我有心打压,后因崔宁被缢杀,他正好得了机会,在朝堂上下编排我蛊惑圣上、构陷老臣,仆实在不想在这积毁销骨之时,出现在梁州。”

    他话音刚落,普王突然反诘道:“陆学士?陆学士的话,能盖过太子?本王可是听说,你在长安之时,就与东宫侍读王叔文过从甚密。王侍读去岁舍命营救皇孙,成了太子宫中头号红人,圣上也是对他青眼有加、引为士之楷模。你怎地不去求王侍读引荐引荐,投到东宫门下?”

    韦执谊闻言,面上的无奈终于转成骇然:“殿下,您难道不知,太子岳母延光公主,和崔宁有着多年的交谊,公主府中多少奇珍,都来自崔宁任西川节度使时所献,崔宁的一个小女郎君,还拜了延光公主作干娘。这般干系,仆怎么还有可能受东宫青眼。殿下若真要送仆去梁州,仆只怕才真是又入险境。”

    普王在肚子里冷笑一声,说到底,哪是甚么良禽择木而栖,无非还是,盘算来盘算去,一个文士跟着李晟那样的武将,无甚奔头,去到梁州又怕被那老延光暗中找人收拾了,才来我这闲人处避避风头,待大战过后再计议前程罢了。

    不过,从崔宁之事上,普王已经相信,这个韦执谊,是颗合格的棋子。况且,此人替圣上诛杀崔宁出过力,但又不是甚么光彩之举,自己先收他在身边,莫叫他去梁州现眼,也省得李泌这种古板老家伙跟圣上翻旧账,想必,圣上也会觉得少去不少事端。

    想到李泌,普王忽然记起,此前这韦执谊曾向自己和李晟禀报过,李泌对于不好好安抚朔方军、却通过割让安西北庭来向吐蕃借兵,持反对意见。

    那简直是一定的。普王心想。

    李泌这样少年成名的帝国文士,又经历过开元盛世,怎么会接受泱泱大唐有一日竟要靠割让两大都护府以求吐蕃援助的情形。

    普王甚至很肯定,如果说那安西都护郭昕和北庭都护李元忠,听到诏书那般泣天号地,还是出于武将对于治下军镇极为强烈的占有欲的话,李泌的反对,才是源于帝国文臣刻骨铭心的骄傲。

    这种精神层面的坚持,也更为纯粹。

    普王令高振带韦执谊在奉天城安置下来。当然,鉴于圣上的态度,普王的行事变得更为小心谨慎,次日就知会了浑瑊。缢杀崔宁那日,浑瑊领教过韦执谊在御前滔滔不绝的表现,但此等文士再口若悬河,又不是武将,能翻出甚么花来,便也不以为意。

    普王到底是宗室贵族,诗书画棋,莫不精通,尤其这棋瘾,大得很。幸好韦执谊来了,否则高振那般资质,还真是入不得普王的眼。

    浑瑊出城与皇甫珩的吐蕃军套近乎时,普王烦躁,自然又是叫韦执谊来下棋,但终是心不在焉,于夜幕四合之际,领了韦执谊和高振,上城远眺。

    韦执谊借着火把偷偷观察普王,见他的面色,比往日任何一个时候,都复杂得多。待得普王终于看够了,返身下城时,韦执谊和高振,听到自己这主人阴恻恻的声音低喃道:“你们说,怎么能让这吐蕃兵,又出了力,又拿不走安西北庭呢?若是那般,想必圣上也好,李公也好,都会合意吧?”

第一百二十二章 安西旧事

    吐蕃军在奉天城外,饱餐了一顿浑瑊送上的肥羊,次日晌午,便在皇甫珩和琼达乞的带领下,继续向南开拔。

    浑瑊酣睡一觉,又登临城头,遥望那两万大军,烟尘滚滚、人马喧嚣地渐行渐远,心中着实五味杂陈。

    想当初,广德二年,朔方军节度使仆固怀恩联合吐蕃、回纥两国以及党项部族,举兵叛唐,就是直奔奉天城而来。他浑瑊率领精锐铁骑,主动出击,在旷野上反复冲阵,甚至不顾一切地多次夜袭敌军营帐,才以悍勇之军威,将吐蕃军逼回了邠州地界。

    天下人间,国与国的关系,真真是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浑瑊自问,当年而立在望、正是一员悍将的自己,怎么会想到,二十年后,同样的城,同样的人,唐蕃两军,竟然从兵戎相见、你死我活,变成了推杯换盏、情如同袍。

    这他娘的一言难尽的世道呐!

    浑大将军感慨了一番,把几名亲信牙将叫到一处,吩咐他们向四面八方派出机灵游奕,主要盯着咸阳方向李怀光的动向,同时注意北边盐州刺史戴休颜的援军何时到来,以及南边皇甫珩吐蕃军的情形。

    然而,就在更为复杂的会战将要发动之前,奉天城下,翌日,忽然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安西大都护、武威郡王郭昕的使者。

    郭昕的父亲郭幼明,与汾阳王郭子仪乃同母兄弟,因此,郭昕算得郭子仪的亲侄儿。

    三十年前,安史之乱爆发,河西陇右、安西北庭的边军被大量内调中原,用于平定叛乱。天宝十五年,率领二十万西北边军精锐的大将哥舒翰,被昏聩的玄宗皇帝逼迫东出潼关,与安禄山的部将崔乾佑战于灵宝,被诱进七十里的狭长山道,中了崔乾佑事先布下的埋伏,二十万唐军,最终逃回潼关的,只有八千人。

    这些半生戎马、极富作战经验的西北边军,死在了中原,直接的恶果就是,大唐帝国的西部边疆,成了不设防之地。

    到了肃宗与代宗年间,迅速崛起、国力日隆的吐蕃,早已视文成、金城公主和亲的佳话为笑话,趁乱侵如大唐帝国的西部边疆,不仅占领河西陇右,更觊觎安西北庭。这个在开元天宝年间被唐军各路名将都蹂躏过一遍的雪山番国,毫不客气地以铁蹄踏尽河湟地区,隔断了唐廷与西域的联系。

    代宗永泰元年,河西节度使杨志烈身死,时任朔方节度大使、荣封中书令的郭子仪,向朝廷请奏,遣使巡抚河西、安西诸地,最终前往履行这一职责的,正是郭子仪的侄儿,左武卫大将军——郭昕。

    当时只有二十来岁的郭昕,此去再也未回过长安。近二十年来,他在龟兹(安西都护府治所),辅佐历任安西都护,与北庭都护府的唐军遥遥呼应,在西域与中原通讯完全中断的前提下,坚守西域各镇,无数次击退吐蕃的进攻,也无数次拒绝吐蕃的劝降、诱降。

    当然,不得不提的一点是,安西与北庭诸将能“不动中国、不劳济师(代宗诏书用语)”,仍与吐蕃劲敌对抗如此长的时间,而不使西域失陷,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来自回纥的驰援。

    郭昕辅佐过的安西大都护尔朱某,主政安西期间,回纥在位的可汗,是牟羽可汗。此时,大唐帝国与回纥汗国“联兵共抗吐蕃”的彭原之盟已结成。牟羽可汗以这个理由,派遣大量回纥兵进入安西、北庭地界。

    已成“飞地”、孤悬海外的安西北庭唐军将士,以及部分与唐人共同戍守西域的胡人,只能接受回纥势力的渗透。这个时期,从安西、北庭要到达中原,唯一可行的道路,就是翻越金山、途经回纥汗国的牙庭,再转而南下,取道中受降城,最终到达大唐帝国的都城——长安。

    尔朱大都护死后,郭昕以留后之职,代主安西,并且继续执行老上司结好回纥、共拒吐蕃的策略。

    然而,到了大历末、建中初的年代,也就是四五年前,局势忽然又发生了重大变化。一来,在回纥国内,牟羽可汗帐下的顿莫贺达干,遽然发动政变,杀死牟羽可汗,自立为顿莫贺可汗,这使得西域境内的回纥军队不可能不受到东边祖乡政权更替的影响。二来,在长安,代宗驾崩,德宗继位,因“陕州之辱”而对回纥有刻骨仇恨的德宗皇帝李适,开始推行仇回纥、亲吐蕃的策略,释放吐蕃俘虏西归,并且对已经去世的安西旧将、生前曾多次重创吐蕃的马璘,诏令没收、拆除他在长安的宅第。

    这时,刚过不惑之年、人生阅历已十分老道的安西都护留后郭昕,敏感地意识到,军事外援的减弱和中原故庭的放弃,极有可能令安西北庭陷入绝境。

    同时,发现大唐帝国的新主实行联蕃抗回的政策后,回纥的新任可汗顿莫贺,也不得不进一步开放回纥道,允许安西北庭的唐使,能迅速无阻地前往长安,以期阻止天子对于吐蕃的进一步亲好态度。

    于是,建中二年,郭昕所派的使者,终于取道回纥,来到长安,向天子、也是向天下人通告,在遥远的安西北庭,从侯君集到苏定方,从裴行俭到高仙芝,在这片无数大唐名将征战杀伐的土地上,唐人将领郭昕和李元忠,仍然在坚守。

    一时之间,朝堂上下,哭声一片,群臣们,无论是发自肺腑敬重的,还是表情丰富做戏的,都哭得都那般认真而尽情。

    是啊,居于繁华京城的人们,一想到自己的同族中竟然有那般坚韧不屈的戍守者,在漫漫黄沙和孤绝少援中,力保唐旗不倒、唐音不绝,这足以让百官从中原大地上叫人焦头烂额的削藩局势中,暂时抽离出来,对着圣上,好好地哀哭一番这前无古人、后也未必有来者的壮举。

    面对这突如其来、但堪称感动大唐的情形,德宗皇帝,表现出了一个新君恰到好处的惊讶:“朕没有想到,自前朝关、陇失守后,东西阻绝,然二庭四镇,我大唐忠义之师,竟仍在泣血相守。赏!赏!”

    于是,当(第四声)年,德宗就遣使,仍走回纥道,来到安西北庭宣诏:“伊西、北庭节度使李元忠,可北庭大都护。四镇节度留后郭昕,可安西大都护、四镇节度观察使。其将士叙官,可超七资。”

    虽然除了官职告身,没有一个子儿的财帛赏赐,但这已足够西域将士感念涕零。刚刚依诏书转正的郭昕都护,甚至专门铸钱“建中通宝”,在安西发行,表达了安西唐民誓死效忠中原政权、永远臣伏唐廷治下的决心。

    然而,上一封诏书余音犹在,到了今岁,朝廷又来了一纸诏书。

    这回是晴天霹雳,安西北庭,竟然被割让给了吐蕃,只因为,大唐要向吐蕃借兵平叛。

    奉天城内,充为浑瑊临时指挥所的衙署大堂上,浑瑊和普王李谊,盯着眼前这位形容憔悴、一路上不知吃了多少苦的安西使者。

    他二人,一个是看重胜负、严厉冷刻的武将,一个是素来逐利、只逞权欲的亲王,此刻也不由生出些许怜悯之意。

    那使者姓裴名玄,三十不到的年纪。叫人微微吃惊的是,他分明长了一张高鼻深目的胡人面孔。

    “殿下,浑公,小使祖上是胡部,当年祖辈幸得裴行俭大将军青眼,招入麾下,收为假子,成为牙卒,故而跟了将军改姓裴。”

    “唔。”浑瑊意味深长地应了一声。

    出身铁勒部的浑瑊,对于此类本非唐种、却世代忠于大唐的胡人,天然地抱有亲切感。更何况,自己得郭子仪一手提拔,也是个老朔方军,与郭昕大都护,无论如何也不能算陌路。

    不过,交情归交情,分寸归分寸,浑瑊内心深处,从这使者一进奉天,就巴不得他快些走。

    因为,裴玄,已经去过梁州。

    郭昕和李元忠,在安西和北庭各自的都护府里,粒米未进了三天,终还是挣扎着爬起来,得想法子让圣上收回成命。

    为了抢时间,郭昕派出的裴玄使团,去岁末离开龟兹城,风雪中穿越回纥孔道,在回纥境内虽未遇劲敌,但恶劣的天气令使团中的仆从和牲口,纷纷丧命。待进入大唐北疆,裴玄身边仅剩两名安西军士。和当年张骞出使西域的艰难,有过之而无不及。

    然而,对于裴玄这样信念坚定的使者,比丧命更不能接受的,是有辱使命:

    数日前的梁州行宫,德宗皇帝看到裴玄献上的安西将士的血书,脸色已阴沉了三分。待到裴玄奏禀,郭都护与李都护,愿出安西将士,与顿莫贺可汗相商借兵、赴京畿平叛时,天子终于冷笑一声,开口道:“安史之乱中,郭都护尚在中原,难道忘了我大唐问回纥借兵的后果了吗?”

    裴玄也是在建中二年历尽艰辛去到长安、觐见德宗的安西使团成员,德宗对这个唐语地道、面相纯朴的胡人有些印象。

    德宗看了一眼阶下并无任何表示的李泌,终是缓和了语气道:“裴使,你在梁州城歇息两日,便回龟兹吧。替朕传个口谕给郭郡王,朝廷正是用人之际,待得叛乱平息,他便率领安西将士们回关中来吧。朕,必以平章事待之。”

    裴玄于是成了一个失败的使者,郁郁踏上归程。

    他在山路泉水边歇息时,看着自己的面庞,很有些惘然。

    这是一张胡人面孔,这张面孔的主人,却为了唐家将要失去安西北庭,而肝肠寸断。

    从梁州城往北翻越秦岭、来到奉天城最后一次碰碰运气的裴玄,是唐家青史上那种最为常见的小人物。

    可是,在风云际会的大时代下,小人物有时是无力的,有时又是关键的。

第一百二十三章 暗结裴使

    浑瑊刚听裴玄说了几句梁州面圣的遭遇,脸色已有些怫然。

    识时务者为俊杰,圣上已然给安西北庭的唐人老将们留好了回到中原、入相享福的出路,如郭子仪那般在长安善终,不是挺好?非要在京畿已经乱成一锅粥的时候,还来烦扰圣心。

    这裴玄看来也是个迂直的当差,难道不去打听打听,吐蕃军已驻守在离奉天堪称咫尺的武功,他还跑来奉天作甚,难道指望老夫帮他主公再去劝谏圣上?

    浑瑊腹诽阵阵,一开口,仍是善言善语的语气:“裴使莫再郁郁,君为使者,已尽心尽职,目下关中战事如荼,颇不太平,裴使且在奉天歇息一天,明日老夫找几名精干兵卒,护送裴使进入北边灵盐地界,才放心些。”

    再漂亮的逐客令,它也是赶你走的意思,裴玄如何听不出来,只得恭恭敬敬地向浑瑊道:“仆多谢浑公。”

    眨了眨眼睛,须臾犹疑,又向上座的普王李谊俯身行礼:“殿下,建中二年,仆受郭郡王委任,随使团经回纥道,跋涉至长安面见天颜,奏报安西北庭将士仍在抗敌守土。经过泾原镇时,曾得姚令言姚节度补充给养,当时殿下也在泾州,特意赶到城郊,勉励吾等。当日情景,仆每每想来,仍觉振奋,故此番北归,听说殿下也在奉天,特来拜见。”

    普王闻言,心道,怪不得觉得此人眼熟。其实,方才裴玄陈述御前奏对情形时,普王本就听得津津有味,以便运筹新的计划。奈何被浑瑊这个老武夫生生打断了,他大约生怕隔墙有耳,传到奉天,接待一个失意返归的使者落一天脚,也会变成教圣上起疑的大事。

    毕竟,议论圣意曲折,最是被文臣武将所忌讳。

    普王于是淡淡道:“哦,裴使一提,本王倒想起来。短短三年,裴使怎地瘦得这许多,本王竟未认出来。”

    裴玄咂摸着普王和颜悦色的口气,以为有些叙旧的希望,正想继续攀藤而上,却听普王转向浑瑊道:“浑公,裴使既是故人,明日启程时,务必知会本王,本王要亲自敬酒相送。”

    裴玄心中一沉,彻底断了念想。

    是日夜晚,裴玄在奉天城的官驿中,无精打采地用完晚膳,忽见驿卒引了一位虽面容不甚白净、眉目间却很有些书吏斯文气的中年男子来到门口。

    “裴君,在下高振,本为泾原镇姚节度幕府中的孔目官。奉普王殿下之命,为裴君送些路上的钱资用度,聊表心意。”

    高振言辞谦而不卑,笑意暖人,一边表明身份,一边已走入屋中。

    “当年裴君的安西使团过泾原,姚节度出城慰劳,在下正在州畿各邑巡查营田租赋,虽不能至,但心向往之。如裴君这般甘冒千险、万里传讯的勇毅之举,才是吾等热血男儿真正应择之征途呐。”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何况拍在一个正在自怜人微言轻的使者心头。

    裴玄赶忙还礼:“高兄此言,教愚弟愧不敢当。”

    如此称兄道弟了,高振便大大方法地将小包袱放在屋中央的案几上,旋即将视线投向房门。

    裴玄心绪不佳,但头脑没有糊涂,眼色仍是机敏,立时领会,继续保持着恭敬的寒暄,去将房门掩上。

    “裴君,姚节度,已不在人世了。”高振口吻突变,沉声道。

    裴玄黯然:“愚弟已听说了。当日泾州城外,吾等乃第一次来到中原,见着姚节度沉稳果毅、普王殿下英气勃勃,均道我大唐确是人杰辈出之地,从天家宗室到边疆大帅,都令人倾羡。”

    高振摇头叹息:“无奈事多乖舛,姚节度被神策军统帅擅杀,普王殿下如今又赋闲城中。”

    裴玄在梁州时,谨慎地探问过,听说那在礼泉阻截朔方叛军、立下大功的圣上宠侄,仍驻守奉天,因而才起了前来拜见普王李谊的念头,看看能否事有转机。但他自进了奉天城,各种迹象都向他表明,普王李谊,已经从沙场新贵,变成了无兵无卒的摆设。

    不过,高振直白地说出“赋闲”二字,裴玄仍是心中一动。如此袒率之语,出自高振这般普王身边的亲信,定然不是因为交浅言深的鲁莽,而是应有后文。

    高振语调仍是沉缓,不急不躁道:“那带领吐蕃兵的皇甫珩,说来还是姚节度最为器重的养子,是泾原镇的一镇兵马使,当年多少次领着戍边战卒出城防秋,接战西蕃蛮子。他阿父也是安西军老将,死在西蕃蛮子手中。结果呢,他现在倒要靠吐蕃人谋军功。在下去岁在咸阳神策军营刚听说此事,一时激愤失仪,倒是普王殿下安抚我,人各有志,吾等自守君子之道、莫与那急功近利之人为伍便好。”

    裴玄赞道:“普王殿下真是气度远阔,高兄能投得如此明主,真真教愚弟羡煞。”

    高振戚容略展,更为语意恳切道:“然而裴君,一时壮志未酬,更不能心灰意懒。如殿下与郭郡王这般人物,绝不能困于时局、任丧乱之火越燃越烈。自古英雄惜英雄,殿下有心结交郡王,裴君可愿通传殿下的一片诚意?”

    裴玄的瞳仁中闪过一丝振奋之意,自己这趟,果然没白来。但他到底不是谋臣出身,且时时想着安西怕是不保,于是焦虑地问高振:“高兄,眼看那吐蕃军就要往长安去了,不知殿下可有什么法子,保住安西北庭不落于吐蕃之手?”

    高振沉吟道:“实不相瞒,普王殿下这几日真是食不知味、寝难安眠,正是在忧虑此事。老天有眼,裴君竟然来了。白日里,殿下听到裴君提到回纥二字,便有了些计较。如君所见,奉天城眼下是浑公所治,浑公一心也要与吐蕃联军、以谋功绩。然而裴君可曾想过,光复长安是一回事,根除叛军又是另一回事。”

    裴玄有些懵懂:“愿闻其详。”

    “裴君,郭都护派出的安西将士们,在何处待命?”

    烛光摇曳,高振的声音越来越轻,裴玄却在这低语中,心境敞亮起来。

    半个时辰后,高振走出驿站。夜已深沉,他腰间有牌符,便也不惧宵禁。

    他来的时候,就以不引起注意为由,未曾骑马。此刻,他更要慢慢地走,慢一些回到那个阴鸷的主人跟前去禀报。

    方才在裴玄跟前,提到姚令言三个字,或许裴玄未察觉,但高振知道,自己的心骤然缩紧了。这是他自渭水岸边那一夜后,再也无法摆脱的梦魇。

    但为何仍跟随着普王?他常自问。

    也许是一种惯性,也许因为他本性也是无情狠毒。

    其实,当普王骤然被削夺了权力、又被诏令留在奉天时,高振内心反而有一丝欣然,这种主人失势、鹰犬仍追随的情形,仿佛教高振确信,能以一种所谓的忠诚来掩饰自己此前的不堪之举。

    然而,普王果然不是常人,这样快,就又斗志重燃。

    高振觉得,身体中有两个人,野心与怯意,出手与不忍,纠结缠斗,教他独处时常常惘然自失。

    他抬起头,那宁谧深邃的夜空,那银辉皎皎的皓月,似是无言的安慰。

    高振渐渐明白,为何恁多诗家,吟咏天地日月、山川河流。

    此刻,他是多么怀念泾州城外雪山苍茫的景象。然而就在数月前,他终于和党项汉子石崇义率领城傍子弟逃出泾州、东行投奔王师时,还曾那么意气奋发地抒怀:“我高振,到底离开这边鄙之地了!”

    高振定定地望了一会儿月亮,终是长叹一声,继续往普王邸舍走去。

    好在,韦执谊,也在奉天城。

    高振这般自语道。

第一百二十四章 按兵咸阳

    咸阳,朔方军大营。

    若从空中俯瞰,这座军营,反倒比春初时更富有生机了。经历几场透雨,大地得了给养,迅速为自己裹上厚厚的绿茵。

    褐色的如病癣般丑陋的泥土再也没有机会露出来,一片又一片鲜嫩欲滴的苜蓿草,成为战马的最佳粮草。这种来自天地的善意,令它们懵懂地享受着整装待发前的宁美时光。

    当然,这只是马的体验。

    战马的主人们,则正处于惴惴不安的情绪中。

    在那个朔方军兴兵叛唐、掉头往西杀向奉天的翌日,当李琟中计、全军覆没的惊人消息从礼泉传来时,所有的部下,都作好了准备,准备见到李怀光怒极癫狂的模样。

    然而出乎他们的预料,这位正准备摩拳擦掌创一番大业的统帅,骤闻噩耗,连夜召集留守众将时,语调仍算得沉缓有度。只是双眼中的眸光,从先前起兵誓师时的愤恨与决绝,变成了一种稍有空洞的沉吟。

    他详细地询问了几个从礼泉逃回来的李琟牙卒,又与营中裨将确认了余饷的情形,最后下令各营严阵以待,防止韩氏父子与李晟对咸阳的朔方军营发动东西夹击的攻势。

    平心而论,起码在部将面前,这是一种作为统帅的合格的镇定表现。

    不过,众人也注意到,当听到,阵斩李琟的是赵升鸾时,李怀光有一瞬间的失语,圆瞪着双目,似乎不相信这个事实。

    赵升鸾,是一个朔方将士的遗腹子,从小在军中长大,很早就被李怀光收为假子。与韩钦绪相比,赵升鸾的背叛,显然更令人觉得匪夷所思。

    韩钦绪毕竟是韩游環的儿子,成年后才被李怀光揽入麾下,韩氏父子俩做戏,合伙坑了李大帅,尚可理解。而赵升鸾,许多老朔方都记得清楚,这娃娃嘴上毛还没长出来,就已经被李怀光带在身边做了小侍从,一路提携,长进飞快,几年前李怀光受诏去平定泾原镇刘文喜之乱时,赵升鸾始终仗剑不离大帅左右,真是比亲儿子还肯舍命相护的模样。

    结果呢,这小子脸一抹,把李帅亲儿子的脑袋给砍了。

    一镇节帅,做到这个份上,是叫人有多唏嘘?!

    又过了一天,去烧乾陵的达奚小俊回到咸阳,好歹令忐忑不宁中的朔方军卒,稍许平静了一些。

    达奚小俊将渭水边李泌的一席话,原封不动地禀报给李怀光。李怀光报以讥诮的冷笑,若有一比的话,便仿佛伤透心的女子,又岂是薄情郎君几首赠诗能拉得回的。

    李怀光盯着达奚小俊:“老夫已经步长安城中那位朱姓伪帝的后尘,莫非还有回头路?达奚,老夫上了韩钦绪这畜生的当,固然是在识人的本事上,叫众将作了笑话看。而琟儿阵前横死,老夫更是如万箭穿心。但我李怀光不能自弃,否则这咸阳两万朔方军将士,岂非群英无首?再者……”

    李怀光站了起来,走到帐中的兵戈架前。架上只有一柄精钢马槊。那是李琟生前所用,若仔细看,光滑的涂了生漆的葛布柘木槊杆上,甚至还隐约可见变成熟褐色的血迹。

    抢回李琟的尸身和这柄马槊的牙卒们,李怀光已经厚赏。此刻,他抚摸着那道血痕之处,低声道:“再者,琟儿在泉下,不知是否怪我,怪我不听他拼尽全力的劝阻,以至着了韩钦绪的道儿。达奚,你跟了我十几年,眼下依然如此忠心耿耿,老夫的心迹,也大可不避于你。这几日,老夫的确后悔,但不是后悔未听琟儿的话,而恰恰是后悔此前过于听从他的出谋划策,而相信唐廷会善待我朔方军。我李怀光,就应该在河东四镇叛乱之际,也在邠宁和河中,自立为王!”

    达奚小俊低着头,一言不发地听着。他毕竟受李怀光之命,烧了乾陵,日后在史家的,叛将之名,左右是逃不掉。虽然李泌的心胸气度令人折服,但若要做第二个李琟,力劝大帅悬崖勒马,他达奚小俊还不至于立场变得如此快。

    悬崖勒马?现下这情形,朔方军明明是,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待李怀光重新坐到案几前,达奚小俊才小心翼翼地探问:“大帅,往后,吾朔方将士,何去何从?”

    李怀光闭上双目,疲惫地叹了口气:“你先回帐歇息。”

    这位新叛节帅的内心,实也没什么计较。

    达奚小俊起身告辞,刚要出帐,李怀光又追加了一句叮咛:“军中执纪之事,皆由你来定度。唯有一点须宽宥待之,营下邠宁子弟,有意回镇一探家小安危者,莫要阻拦。可以告诉他们,但凡能带上子弟回来找我李怀光的,河中自有他们安身之地。”

    “喏!”达奚小俊道。

    礼泉一战中,临阵倒戈的韩钦绪,与父亲韩游環、普王李谊,除了阵斩李琟外,还歼灭了李琟的五千河中精兵,他自己则带走了五千嫡系精兵。

    在数年前唐廷召回郭子仪、逐步拆分朔方军的过程中,李怀光分到了邠宁与河中,因而去岁应诏开赴河东平定魏博藩镇的田悦之乱时,营下有不少邠宁兵。

    留守咸阳的邠宁籍贯士卒,听说邠宁镇留后韩游環与李怀光撕破脸后,怎会不虑及留在邠宁镇内的妻儿,定会起逃营之心。

    果然,正如李怀光估计的,接下来的几日中,达奚小俊几乎天天来报西归人数,竟有四五千之多。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叛乱前还挤得满满当当的咸阳大营,很快就少了几乎一半将士。

    恰在此时,长安城来了一位使者。

    伪帝朱泚的司空——李忠臣。

    李忠臣本名董秦,也是一位在平定安史之乱中为唐廷立下战功的勋臣,既有与郭子仪等九位节度使将安庆绪(安禄山儿子)围困相州之勇,也有过诈降史思明、在史思明营内突然发动袭击之谋。

    大历末年,时任淮西节度使的李忠臣,因在治下肆意施暴,还任命同样贪婪专横的妹夫张惠光为副使,终于引发了手下悍将李希烈的兵变。李希烈等人斩杀张惠光后,到底一念之仁,留了李忠臣的性命,只将他赶出淮西。

    李忠臣灰溜溜地回到长安之际,代宗皇帝尚未大行,唐廷仍是优宠藩镇武将的风气。因而,李忠臣在淮西弄得这般鸡飞狗跳,朝廷也未治其罪,反授其检校司空和平章事之职,还能在朝会中露露脸。

    待到德宗登基,动向迅速变化,朝廷越来越发了狠心要收拾各地不驯之镇,对于赋闲在京城的武将们,也不那么客气了。已经去世的泾原节度使马璘的宅邸被没收也就算了,李忠臣六十多岁但还身体健朗着,天子也露出要将他在樊川的别业充公之意。

    李忠臣这般起于行伍、读书不多的武人,哪懂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道理,本就对新君不甚驯服,何况新君还要从自己身上薅去一大片羊毛,以充削藩军资。

    于是,去岁,长安泾师之变,不消朱泚开口,赋闲在京的李忠臣,主动地投入其伪殿之中,谋到一个去掉了“检校”二字的司空之职。

    就连名字,也从大唐天子御赐的“李忠臣”,改回了本名“董秦”。

    “李节度,本来咸阳这一趟,最适合来做说客的,应该是原休原府尹,可惜去年在魏博,你就将他杀了祭旗。现在看来,原府君真是运气不好,倘若去年那趟换了别人去,今日这趟换作他来,恐怕原府君不但性命仍在,还会被李节度你待若上宾。”

    董秦今年已经六十有八,比李怀光大了十岁,论做武将的资历,又实在李怀光之上,故而他进了李怀光帐下,没有半分谦敬寒暄的意思,直接就上了揶揄的口气。

第一百二十五章 白麻之约

    听到“源休”二字,李怀光并未勃然大怒,反倒在心中自嘲地冷笑了几声。

    他想起半年前在魏县,源休死前对自己说的话:“李怀光,你的李姓不值钱!你以为唐廷真的会善待你和你的朔方军?”

    然后,这位新晋京兆尹就被杀了祭旗,他李怀光率领四万大军长途疾行、在关中罕见的酷寒中往京畿赶来勤王,甚至比那号称天子亲军的神策军早了整整十天,世人皆道:“如果朔方军再晚到三日,大唐就完了!”

    再然后呢?再然后,源休的那番话,便应验了。

    董秦看着李怀光虽一言不发、但满脸波澜起伏,怎会不知他心中所想。

    “李节度,我们这一辈的武将,哪个不是为他李唐江山出生入死过?永泰元年,吐蕃进犯,都打到天子眼皮底下了,先帝慌慌张张地诏令四方节度使出兵勤王、打蕃子。老夫当时是淮西节度使,正在城郊打马球呢,先帝的内侍快马而来,央求老夫北上救驾。老夫的副将们说,大军出征,得选吉日拔营。老夫上前一脚踹倒那个领头来劝的,骂道,哪有父母遇到强盗打劫,儿孙们还要先挑个好日子才去救命的?”

    李怀光听到这段旧事,终于出声叹气,开口道:“何其相似呐!奉天城被你那朱帝围得铁桶一般,我李怀光率军星夜兼程,渡蒲津关的时候,天降大雨,寒冷刺骨,道路又泥泞不堪,老夫我亲自跳下马,站在河岸边,足有两个时辰,嗓子都喊得哑了,勉励朔方儿郎们奋力渡过黄河。结果呢,奉天围城得解,老夫连想见天子一面,都不能。”

    正说到心酸处,达奚小俊来到帐下。

    李怀光示意他坐下:“达奚,你一同来听着。董司空是河朔武将中的老前辈,河朔与朔方,将士们都是铁打的精卒,偏偏那李适和唐廷,猪油蒙心般,要置我们于死地。”

    达奚小俊向董秦俯身行一大礼,董秦颔首,报以平易谦和的笑容。

    接着,董秦又冲李怀光摆摆手,朝前探身道:“因为愚忠而屡屡受辱的往事,吾等就不要再提了。你一个好好的李元帅,因何被逼反,莫说近在咫尺的长安城朱帝,就算吐蕃回纥,恐怕都知晓得一清二楚。令郎之事,太也教人唏嘘,但李节度,你还有四五个儿子,还有河中的大片地盘,还有达奚将军这样的左膀右臂,大可有所作为一番。”

    董秦停下,拍掌示意,从长安跟来的亲随,立刻进到帐中,双手捧着一个锦盒。

    董秦打开盒盖,取出一页白麻纸。

    大唐帝王诏令用的麻纸,有黄、白两色。皇帝的近侍臣子,主要是翰林院学士,起草的诏令、内制和征召的敕书,用白麻纸。而中书省这样的“外省”,起草的诏令制书,用黄麻纸。

    从地位来讲,内书高于外书,所用纸色,也是如不染之丝、不雕之木那般高贵的白色。因此,重要之令,常闻言道“白麻宣下”。

    而此刻,董秦手中的这张一看就是贡品的精致纸笺,白麻的质地仅仅代表它的来历,所载之言,倒并非诏令口气。

    “……泚愿敬李节度为兄,待削平关中,吾二人当割据山河,永为邻国。”

    李怀光只读重点。这最后的几句话,加上落款处的朱印,看起来真叫人舒服。

    董秦在一旁道:“李节度,自去岁十月初三日以来,你我都是很经历了一番风云际会的人,眼下在长安城中的那位天子,何等雄才大略和宽阔胸襟,亦无需赘言。试想,当初李节度在奉天城外的礼泉勤王时,杀了多少幽州军和泾原军?而今日,李节度竟然能读到这样一封结盟之信。老夫此番只带数名亲随,出使朔方军,但带来的金帛也好,这封白麻印信也好,足以表明朱帝与李节度结好之心。”

    李怀光拿着这页白麻纸,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又向达奚小俊问道:“西边方向,韩游環那畜生,还有那奸恶刁坏的李谊,可有什么动向?”

    达奚小俊禀道:“回大帅,据探侯所报,他们一直守在奉天和邠宁,暂时未有东进来犯之相。”

    董秦插嘴道:“李节度,老夫在长安赋闲的几年,朝会没少参加,那李适也没少打交道。和先帝不同,这李适除了苛待咱们藩镇节将,对太子更是防而又防,禁锢在少阳院里,是一步都不让出去。倒是那侄儿兼养子,普王李谊,受宠得很。西京坊间都传,这李谊,莫不是李适的骨肉……”

    李怀光眼中惊异之色闪过,继而恍然大悟道:“怪不得,这小王爷如此心狠手辣又有恃无恐。”

    旋即又挖苦道:“哼,不过也不算奇闻,他李唐一代又一代的,污糟苟且之事还少了么!”

    董秦附和地报以鄙夷之情,但并未过于沉溺这种对眼下已毫无意义的宫闱秘事。

    “李节度,李适此人,最是多疑,老夫倒觉得,那普王李谊出来兴风作浪,实也如刀口舔血般,或许得意不了几天。节度切莫再瞻前顾后、错失良机了。”

    李怀光沉默片刻,向董秦拱手道:“董司空所言,老夫已明白。容老夫稍加思虑,定会尽快定夺。”

    董秦本就做了多年说一不二的淮西节度使,最是明白,身为大镇节帅、老于军旅的武人们,断不是沽酒买肉的黎庶草民那般容易说服。

    现下这局势,朔方军虎踞于京西,好歹也有两万余人,与神策军又已势如水火,天子则远在梁州,长安城外面的各支军队、各方势力定然都在观望中。吾等在长安城中倒是正好喘口气。董秦这般想着,倒也不甚急于逼李怀光表态,起身抱拳行礼,爽快地告辞离去。

    朱泚派董秦来通联李怀光后没几日,德宗的龙武军卫士,从梁州送来了李琟的首级。

    这是李怀光没有想到的。

    他更没有想到的是,那具楠木棺椁的品相也好,死者的装殓方式也好,一看就并非出于草率之举。

    当他鼓起勇气,去看棺木中儿子的面容时,并没有见到令人恐惧和心碎的画面。李琟的遗容显然经过了入殓师的修整,几乎避免了丧命于沙场敌人刀下的战士常见的血肉模糊。同时,棺木中填塞了石灰与来自西域的香料,使得这具头颅在这个已经渐渐炎热起来的季节,即便经历了长途运送,也并未出现明显的腐烂。

    四名年轻的龙武军卫士,面容肃穆地等候在一边。他们本是长安殷实课户人家的子弟,去岁刚刚被召入禁卫六军之一的龙武军,便在那个在玄武门外训练并宿营的黎明,突然遇到了因泾师兵变而逃出长安的德宗皇帝一家,于是阴差阳错地随着龙武军使令狐建,护卫天子去到奉天。

    在短短半年的密集的战事和几乎陷入绝望的围城饥馑中,这些十几二十岁的少年儿郎,被命运之手推着,迅速地成长和老练起来。

    他们明白,眼下是在朔方叛军的大营中,面对的是已经对朝廷宣战的朔方军老将。他们离开梁州时,就做好了李怀光受到刺激、将他们杀了泄愤的心理准备。

    但李怀光终于从李琟的棺椁旁离开后,回过身看到他们,只是面无表情、但口气平静地问道:“唐帝,又播迁梁州城,銮驾可安?”

    龙武军卫士中,一个略略年长些、充为队正角色的儿郎,听出李怀光言辞中,仍存了对天子的一丝臣礼之意,顿时想起在梁州时,李泌交待过他的话。

    “回节下,龙体无恙,行在亦戍卫井然,只是,吾等自梁州启程时,唐安公主,已薨殁了。”

    李怀光面容一动。

    那龙武军士来自富户家庭,很是读过些书,因而说起话来,言辞得体。他见李怀光眼中毫无狠戾之色,便又补充道:“公主在奉天时染疾,幸得救治,本已转危为安,奈何大变又起,随圣驾仓促南幸途中,落入渭水受寒,于是……”

    李怀光闻言,沉默片刻,对身边牙卒道:“给几位壮士准备粮袋,每人赏钱半贯。”

    又对达奚小俊道:“让你手下裨将,送他们即刻出营,送出五十里后,你的人才许回来。”

    “喏。”

    达奚明白,自己的上司,听起来是不让这些唐帝的亲兵在朔方军营中逗留,实则乃要护他们安然,莫在营地附近,叫李琟那仅有的几个活着逃回来的亲信,给杀了。

    接下来的三天里,每日晌午,李怀光都要去李琟的旧帐中,屏退所有随从,在棺椁边,独自度过一炷香的时间。

第一百二十六章 争执不下

    李琟的灵柩发往河中老家的那一天,他的父亲,朔方军节度使李怀光,在董秦留下的白麻盟书上盖了自己的大印,命人送往长安城,递交给伪帝朱泚。

    使者走后,李怀光回想着达奚小俊带回的李泌所言——“朔方军虽举兵叛唐,但尚未夺得朝廷一城,伤得宗室一人,开弓未必没有回头箭……”

    过去的几日里,面对儿子终于完整了的遗体,李怀光的心中,不时掠过一些迟疑、怯步乃至放弃的情绪。达奚小俊每天奏报,邠宁籍贯的士卒几乎跑光了,粮饷也告罄。马匹尚能寻些苜蓿吃,人呢,难道抱着地皮啃吗?

    一支军队到了要肯草皮树根的地步,还有士气打仗吗?

    可是,就这样带兵退回河中自家地盘的话,他李怀光大概是自安史之乱以来,最教天下人耻笑的节度使了吧。

    郭子仪的部下,继承了朔方军节钺的一代名将,在天子的削藩大业中领兵横穿关中去魏博打叛镇,又凄风苦雨地赶回奉天救了天子全家,最后落得老来丧子、败归老巢的结局。

    还不如那被自己儿子算计、又死于派系斗争的姚令言呢!

    无论如何,他一定要痛痛快快地打一仗!

    李怀光拍着李琟的棺木:“琟儿,阿父知道,你终是想做孝子贤臣的人。但事已自此,阿父更不能让你白死。”

    如今仍环聚李怀光身畔的几位副将,除了达奚小俊外,还有徐庭光和牛名俊。徐庭光的长女嫁给了李怀光的次子李旻,而牛名俊则从小与李琟一起长大。虽有赵升鸾恩将仇报、阵斩李琟的教训在前,但李怀光仍然对这几个部下保持着信任。

    “节下,朱泚收了白麻盟书后,要吾等离开咸阳,穿过秦岭,直捣梁州。至于一路的粮饷,凤翔镇如今还在李楚琳手中,李楚琳可遵朱泚之命,在斜谷关附近为吾等补充。”

    达奚小俊向李怀光禀道。

    “你二人以为如何?”李怀光问徐庭光和牛名俊。

    徐庭光冷笑道:“时人都道,朔方憨,河朔刁,东南西南满荷包。这幽州来的朱泚,果然刁钻有心机,打得一手好算盘。听起来,似乎是将擒得李适的功劳叫吾等去挣,可是节下请细想,如今放眼关中,到底是东边难打,还是西边难打?”

    帐中四人都明白答案。

    消息纷纷传来,浑瑊已占了奉天城,盐州刺史戴休颜的边军老卒正在南下,而麾下有两万吐蕃军的皇甫珩,也已进入雍州地界,堵在武功县。奉天与武功,形成一南、一北的钳制之态,正是要令凤翔军不敢东进、朔方军不敢西行,虽说双方总人数差不多,但若硬拼几场恶仗,朔方军还剩几分兵力去穿越秦岭、攻打梁州?

    朱泚分明就是坐镇长安,想利用朔方军先肃清西边的劲敌。

    达奚小俊接着徐庭光的话道:“节下,从咸阳去斜谷关,还没到凤翔地界,就要先和奉天、武功的唐军、吐蕃军接战,那朱泚若真有心助吾等成事,就应该直接从长安往咱们咸阳先运一大批粮草来,而不是诓咱们,眼巴巴地等凤翔的粮草。”

    李怀光点点头。

    达奚说的没错,虽然东渭桥在神策军李晟手中,但渭水之上的中渭桥,能直通长安禁苑,过了中渭桥,渭水北岸就是咸阳,朱泚如果命人从长安送粮来,并不会与东边的李晟遭遇,托辞不了冒险的借口。

    李怀光又站起身,来到兵戈架前,握住了李琟留下的那柄马槊。这已经成了这位大帅的习惯,槊杆摩擦手掌的感觉,似乎更有助于他厘清思路、作出决定。

    这位先为功臣、后为叛将的朔方军统帅,这几日重重思虑下,仍是无法摆脱一种复杂的不忍。

    李适对于叛将之子身后事上表现出的尊重,多多少少触动了李怀光。

    他决定先向东边打真正的仇敌——神策军李晟,而暂且给西边梁州行在的大唐天子几日太平。

    “达奚,你亲自去一趟长安,找董司空。就说我李怀光想办法自备粮草,五日内倾兵而出,从西渭桥渡过渭水,在中渭桥南和灞上之间的空旷处扎营,若朱帝信我,肯拨五千精兵北出长安禁苑,与我会师,吾二军即可挥师向东,以两倍兵力攻袭东渭桥的李晟。先除神策,再谋其余!”

    “喏!”达奚小俊应道。

    ......

    李怀光的这个提议,当然令伪帝朱泚心有不悦。

    长安城,大明宫白华殿内,听董秦禀报后,朱泚的脸阴沉下来。

    泾师之变后,白华殿,已被一个叫桑道茂的道士献言,改名为“潜龙殿”。朱泚自入住大明宫后,时刻告诉自己,要拿出帝王的精神气来,你已经龙袍加身了,已经是坐在长安这座历朝都城的皇宫御殿上的真龙天子了。

    不过,随着局势越来越扑朔迷离,虽然长安城外、京畿之内,半年来发生了各种政治与军事势力的较量,使得长安城内的叛军反倒戏剧性地偷安数月,但朱泚仍然心知肚明,整个关中平原上,怀了潜龙心思的,可不止他朱泚一人。

    董秦在一旁观察着朱泚的脸色。对于这位比自己小上二十余岁的大明宫新主,董秦还是由衷地感激和赞赏的。他扪心自问,若无朱泚设计的泾师之变,在唐帝李适越来越严厉的削藩措施下,自己作为赋闲武将的命运,未必会走向有尊荣的终点。董秦真心希望,朱泚能利用朔方军对神策军的仇恨,坐稳屁股下这把龙椅。

    因而,董秦作为有过多年军事经验的老将,反倒认同李怀光提出的方案。

    “陛下,臣以为,李怀光先打东渭桥,亦有道理。目下神策军三支,骆元光守着潼关,尚可孤占据蓝田,别看他们两军似乎与李晟形成铁三角,但潼关乃西进关中第一关,骆元光断不敢弃守华州而回援李晟,东南的尚可孤更是和李晟不睦。如此看来,只要有李怀光的两万大军加入,吾等不妨放手一搏,主动师出禁苑,共袭李晟。”

    董秦话音未落,站在班列中的另一人,阴测测的声音响起来:“哦?董司空,李晟在东渭桥,未必孤立无援吧,你可莫忘了,东渭桥再往北,就是河东马燧的地界,这位北平郡王,如今还自命唐家忠臣呢。”

    开口之人,正是去岁谋划、掀起泾师长安兵变的“三驾马车”之一:原京兆尹王翃。

    朱泚伪朝中,源休死在李怀光手中,李日月死在皇甫珩手中,姚濬也因箭伤不治、刚刚身亡,眼下御前可助谋断之臣,不过是王仆射、董司空,还有那被普王李谊坑了的张光晟。

    王翃原来做京兆尹时,就与董秦有过节。那时董秦的各处家产叫德宗皇帝收了个七七八八,日子越来越不好过,心中郁闷,常纵马驰骋长安各坊大道,好几次冲撞了宗亲的卤布。苦主告到御前,德宗亦无法,只得怪罪到京兆尹王翃头上,责其治下不严,坊道无序。

    在后来的兵变中,王翃好歹是出人出力,很赌了一把王氏满门身家性命的。可董秦干了啥?这当时还叫李忠臣(唐廷以军功赐其李姓)的过气老武夫,不过仗着也是河朔出身,又和朱泚一样有过军镇节帅的经历,便被吸纳进了御前二品大员班底。

    因而,大敌当前,王翃与董秦,在朱泚跟前,虽不至于斗成乌眼鸡,廷上奏议之时,也常争锋相对。

    让李怀光西行的主意,恰恰是王翃出给朱泚的。避免李怀光过早进入长安是一个原因,另一个考虑,自然是,王翃总觉得,自己那外甥皇甫珩,是根硬刺。吐蕃军,狼师蛮兵,进了中原,以前又不是没打到过长安城下,还真只有朔方军能与之势均力敌。

    董秦对于王翃的讥讽,尚未来得及反诘,却听一旁的平章事张光晟出列奏道:“王仆射有所不知,去岁唐帝李适强令关中藩镇出人,东进平定魏博田悦之叛时,李怀光与马燧并肩作战,交情不错,他二人先后被神策军李晟在李适那里告过刁状。因而臣以为,马燧前阵回守太原,表明看来是观望局势,实则有暗助李怀光之意。”

    朱泚抬起头,盯着张光晟。

    张光晟当初暗通普王李谊,被李谊要求把姚濬妻、子送到渭水边,真的以为是普王心善、要以姚令言两个孙儿的安然来缓和朔方与神策二军统帅的关系。没想到后来听说,弱妇孺子,竟和姚令言一起,被李晟给杀了。张光晟方才意识到,是中了李谊和李晟的毒计。

    张光晟曾经血洗回纥突董使团,有边境屠夫之称,但他自认那是为了国之利益,杀的也是为祸一方、欺辱唐人的外族。对于姚家老小的遇害,张光晟实在是恨透了李谊与李晟这样的阴狠手段。然而朱泚得知此事后,反倒对前来请罪的张光晟,选择了宽宥,仍然信任其为左膀右臂。

    “张相公,依你看来,朕的精兵强将,确应与李怀光合兵灞上,共击李晟?”

    “陛下,姚濬已死,但禁中仍有泾师四千,臣愿领兵出北门,与李怀光联兵。臣虽年纪大了些,但一身本事仍在!”

    张光晟毫无迟疑道。

    从军事的合理性来看,董秦、张光晟的主张,和王翃的主张,实则都没错。

    朱泚在御座上沉吟半天,宣布退朝。

    他决定去问一个人——熟悉太一遁甲之术的桑道茂。

第一百二十七章 术士有为

    桑道茂这个人,简言之,就是个算命的。

    但说得再具体些,和市井里摆个摊头预测姻缘前程的算命先生比,他出名,是因为一卦算准了江山社稷之运。

    德宗皇帝李适,与他祖父肃宗、父亲代宗相比,除了是个激进的削藩派之外,还是个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再世汉武帝。他坚定地认同孔老夫子“不语力乱神怪”之理,登基后,不仅撤了内道场(设于宫中之佛事修行场所),对奇门遁甲阴阳五行之术也颇为不屑。

    大历末年,父亲代宗皇帝大行后,灵柩出宫,往陵墓去时,德宗看到车驾不走在大道正中央的“午线”,便问何故,太常寺答:“陛下本命在午,故避之。”

    德宗大怒:“岂能枉灵驾以牟身利!”遂命灵车回到大道中央,碾压着午线一往无前。

    端的是一位不问鬼神问苍生的贤帝呐。

    不过,初心都是用来遗忘的。

    有些事,见过了、经历过了,就会信,不管是智信还是愚信。比如奉天城被围时,韦皋前脚刚烧了西明寺,唐安公主紧跟着就突发急病,这已然让原本苛待释家的德宗,心中开始埋下敬畏佛寺的种子。还有一事,则教他不再视方外术士为骗子妖人。

    便是桑道茂的谶语。

    建中元年六月,刚刚坐上龙椅才数月的德宗,接到了长安城中一位自称“桑道茂”的方士的“谶学”上书:“国家不出三年有厄会,奉天有王气,宜高垣堞,为王者居,使可容万乘者。”当时厌僧憎道的天子,不以为然。及至去岁泾师兵变,天家仓惶播迁奉天城,从德宗到百官,再到长安城的庶民,才联想到桑道茂的谶语。

    这样带有星辰般浩瀚神秘色彩的布衣国师,旧主惦记,新帝更喜欢。

    朱泚篡据长安后,立即派人找到桑道茂,恭恭敬敬地将他请进大明宫,比正三品的司天台监令,还风光。

    桑道茂一朝食禄,立刻上了一道奏疏,请改大明宫“白华殿”为“潜龙殿”。

    “这白华殿是陛下举行登基仪式之所,但其后又发生了旧臣段秀实以笏板悖袭陛下、血溅御阶之事,此处不可再用旧名。《易*卦》有云,潜龙勿用,龙,乃天地之阳气,可煞白华殿之血光,而眼下关中群雄尚在,陛下宜韬光潜锐,故,臣请改白华殿为潜龙殿。”

    “大善,便依先生所言!”朱泚爽快道。

    潜龙殿的匾额挂上后的小半年中,虽然奉天没有打下来,但勤王的朔方军和神策军勾心内斗、自乱阵脚,唐帝果然被逼得又再度播迁。朱泚夤夜细思,更觉得桑道茂是个人才,这“潜龙”两个字,改得当真吉利!

    乱世有异人,方外多高手。一时之间,长安城的坊头巷尾,都在传“得桑道茂者得天下”。

    眼下,在与朔方军联袂克唐的行军安排上,手下臣子有了分歧,朱泚首先想到的,也是要请教桑道茂。

    “陛下,自李怀光在咸阳兴兵叛唐,神策军移阵东渭桥后,臣每日夜观天象,颇有所得。自古改朝换代,天必有告。星象为表,气象为本。天子气,内赤外黄,臣夜夜所见,长安城上赤色益浓,而西方王气益微,正是李适播迁的梁州方向,因而陛下可放心,唐廷气数已尽。”

    桑道茂来到潜龙殿上,瞧着朱泚的御前班子早已散去,兀自松了口气,继而侃侃而谈,将座上的新天子先好一通安慰。

    朱泚面容松弛下来。

    瞧瞧,国师到底是国师,精神境界比董秦、张光晟这样的戎马武将,以及王翃这样的宦海老油子,还是要高上几层楼。

    果然寥寥数语,便有仰望苍穹、可摘星辰的远阔气度。

    桑道茂见帝君面色祥和,又继续道:“如今月令,本是东南风盛,然而臣晨昏又见,咸阳方向有紫气逆行。此气乃赤黄之辅,若能与王气相会,乃吉上之吉。”

    “哦?”朱泚听入了迷。

    桑道茂却在关键的时刻停了下来,闭上双目,似在脑中复盘一些景象,俄顷方又睁眼,郑重道:“自前日起,渭水之南,森然雾气中,城阙隐现,忽又状如山峦,此为兵戈之象。陛下,臣以为,贤者当顺天应人,天有此象,那李怀光又愿意东行合兵,陛下自当一鼓作气,剿灭神策军中势力最大的李晟所部!”

    这下完全听明白了。

    朱泚细细品咂,李晟刚刚受唐廷之诏、统领诸君,若自己联合李怀光,以电闪雷鸣之势绝杀之,必能震慑李适余军、大涨己方士气。

    忽而,朱泚又想到一节,正要开口,却听桑道茂恭敬道:“臣本布衣,苟活性命于乱世,颠沛流离到西京,因见国有巨变,好意上奏唐帝,却如石沉大海。臣虽一介方士,亦心向明主,幸得陛下知遇之恩,没齿难忘。臣今日请命,愿出禁苑,以观天推演之技,助张公光晟一臂之力。”

    真是一位贴心而有使命感的国师!

    朱泚大喜。桑道茂所请,正是自己欲言之事。行军打仗,有这样的再世诸葛辅佐主将,他这个皇帝坐在大明宫里,可放心了。

    圣意既决,董秦听到后,比正准备奉旨出征的张光晟还兴奋。他在府中大饮一场好酒,醺醺然中,对亲信家奴道:“世人皆道我董秦是个粗蛮武夫,本来好好地做着淮西节度使,因为心眼不够,被李希烈那个混球算计,赶回了长安。但如今尔等瞧瞧,老夫勉力斡旋,将朔方军弄来,帮着陛下收拾神策军,老夫是不是有些萧何之才?呵呵,呵呵呵呵……”

    长安一片月,家家心不同。

    董秦洋洋得意、张光晟摩拳擦掌、王翃忿忿不平之际,桑道茂则坐在月色溶溶的院子里,既未喝酒,也不饮茶,只是抚着石桌上那本《推背图》。

    桑道茂来到大明宫后,终于看到了藏在甘露殿中的《推背图》。这本来自前太宗朝术士李淳风、袁天罡合著的预测国运之书,朱泚准许桑道茂带在身边,参研领悟。

    桑道茂此刻看着这本有着六十张图和六十首诗的谶书,心中嗤笑了一声。

    预测盛唐以后六千年的世间事?在桑道茂看来,算清楚五年内的局势,才是紧要之举,已足够通过改变关键环节,来做一个忠实的李唐子民、尽一分绵薄之力了。

    他将《推背书》往边上一扔,又从怀中掏出一叠黄纸,纸上是禁苑和长安各城门的叛军驻防图。

    他将图纸交给站在一旁的家奴:“明日你出了长安后,务必在日落前赶到东渭桥。”

第一百二十八章 苏武墓前

    武功县,南临渭水,去咸阳一百里,去长安一百七十里。从区划的意义上讲,武功县,与渭南、泾阳、咸阳、奉天这些名字如雷贯耳的地方,等级相同,都是大唐帝国京兆府治下的京畿属县。

    皇甫珩和琼达乞率领吐蕃军,离开奉天城来到武功,刚刚准备在东边的空旷之地准备扎营,武功县令就带着主簿和各曹前来劳军。

    这颇有些出乎吐蕃主将琼达乞的意料。他本以为,中原唐人,对吐蕃兵士,即使明知乃为助朝廷平叛而来,也不会有好脸色。没想到,在奉天时,那个以前与吐蕃猛将论莽罗打过恶仗的武将浑瑊,就态度亲善,眼下到了武功县,人还没下马,当地这些文吏又满脸堆笑地出现了。

    琼达乞离开吐蕃前,母亲还抹着眼泪担忧他一去不回,现今看来,还真如文成公主的时代那样,中原竟像吐蕃人的舅家……

    然而皇甫珩第一眼看到民夫们用骡子驮来的食饷,即知并非来自乡里人家。

    那麦粉做成的圆饼,齐齐整整地以藤绳穿就,显见得是军中备粮的手法。

    皇甫珩正要询问同为唐将的白崇文,只见那武功县令蔡知言,已恭恭敬敬地上得前来,冲着面前这排上官上将唱礼。

    唐将皇甫珩、唐将白崇文,蕃将琼达乞,蕃使论力徐,监军翟文秀……

    蔡县令真是不容易,一个个大揖作过来,那脸都快笑僵了。

    帝国定邦百余年来,人人皆知,“县令治国”,要不怎地当年玄宗大搞吏治,是从在御殿之上考核二百余名新授县令开始的呢。须知如今圣上昼夜离不开的内相,陆贽陆学士,也是从华州郑县县尉做起的。

    京畿诸县,天子脚下,县令们一个个都是人精,蔡县令亦不例外。他笑眼一扫,便知当中骑在河西战马上那相貌堂堂的年轻唐将,皇甫中丞,无心与自己应酬,直盯着自己身后的辎重,锐利的目光中满是警惕。

    蔡县令于是又上前一步,却不是对着皇甫珩,而是面向中使监军翟文秀,半哭半笑、表情生动道:“中贵人,下官前来告罪,去岁京畿有蝗灾,小县方数十里,就没打上几颗粟子儿,入秋时分都给京兆尹派人来收去。数日前,下官得知有勤王大军要驻于武功县,正为县内无劳军之粮而愁得夜不能寐,东边扼守蓝田七盘山的尚可孤将军,竟命人送来这许多粟饼麦饭,真如旱地忽遇甘霖,大解燃眉之急!”

    翟文秀闻言,本就白净和气的脸上,更浮现出一丝欣然,细着一条嗓子道:“多得圣主看重,本使也是个差事繁忙之人,自去岁天子播迁奉天后,没少往各军帐下跑,莫说那明明合军却互相倾轧的,就算是奉天城中守军,因了军号不同,彼此营下的小卒强抢对方冬衣和吃食的,也时有发生。直到见了今日这场面,方算得真正明白了,这偌大京畿,谁才是真正盼着快些收复长安的神策良将!”

    他说得声情并茂,又浑无顾忌地对李晟等人的含沙射影,连素来习惯了逢迎奉承、方才演起戏来也堪称卖力的蔡县令,都甘拜下风。

    皇甫珩方才在马上,不动声色地瞄了一眼白崇文,见他面上微有得色,已隐约猜到,送来粮饷的,乃白崇文的老上司、神策军中另一支重要力量的统帅——尚可孤。

    此刻见蔡县令和翟文秀一唱一和,皇甫珩最是厌憎这般拿情做戏的宦海寒暄,但既然大家都心知肚明,这一窝子唐人已结成盟约,给吐蕃人好吃好喝的,乃是为了日后所用,皇甫珩也就强作笑颜,附和着翟文秀。

    一旁马上的白崇文,轻声而简略地向皇甫珩进一步解释道:“中丞,大历年间,尚将军就领了三千神策军,在扶风、武功一带戍守十余年,是以对此地情形颇为熟悉。武功向来多旱灾、蝗灾,乡里不裕,尚将军提前给咱们把该准备的,都准备妥当,中丞只管想着后头领兵之事,即可。”

    皇甫珩朝他点点头。

    而吐蕃这边,论力徐也比琼达乞更留了个心眼。平凉拔营之际,他们就大致听过唐人监军翟文秀的意思,知道选择武功,是为了与一位叫尚可孤的将军,从西南、东南方向形成夹击之势,进军长安。

    只是,前有浑瑊,后有尚可孤,都觊觎中原土地上唯一的一支异族铁骑。他们二人,一个是直接卫戍天子的金吾卫将军,一个是天子嫡系、用于牵制各地藩镇的神策军将军,都不是皇甫珩的资历能镇得住的。

    论力徐这般熟谙大唐的吐蕃人,怎会不敏感地意识到,在即将到来的收复长安之战中,或许这支两万人的吐蕃军,会遇到比冲锋陷阵、攻城入巷还要复杂的挑战。

    偏偏琼达乞和皇甫珩,实则都不是多么精明之人。论力徐叹道。

    时令已入五月。

    对于习惯了高原稀薄干燥空气的躯体来讲,初夏关中特有的温热湿意,反而成了一种弄巧成拙的献媚。吐蕃军安营扎寨后,虽然前日刚吃了奉天城的烤肥羊,今日又领到了具有中原特色的麦饼,军士们却似乎仍然不像刚进萧关时那般精神气十足。

    到了傍晚,白日里的昏醉烦躁散去些,武功县北郊的旷野上,吐蕃人才纷纷从帐中钻出来,在凉爽的晚风中,和皇甫珩麾下的唐人军士们比赛蹴鞠,消磨掉大战前短暂的平静时光。

    琼达乞在这时候,是个平易的上将。他脱了甲袍,卸了胸章,一身短打,和普通军士们戏成一片,脚法灵活,还常常引来喝彩。

    皇甫珩远远地看着,心中觉得,这个吐蕃贵族,虽然听起来有不少侍妾,孩子也生了一堆,可人品性情着实不错,给阿眉做驸马,倒也不算太委屈了阿眉。

    他看了一会儿,见天光仍亮,便翻身上马,叫上两名亲随,往营北的凤岗驰去。

    那是武功县最出名的一处古迹——苏武墓。

    汉代那位著名的持节不降的臣子典范,十九年后从匈奴归来,虽得到了汉昭帝的授高官、赐钱地,自己的长子却在其后因参与上官桀、燕王刘旦谋反而被处死。直到八十高龄时,汉宣帝问起左右,才知道苏武被扣匈奴时,曾与匈奴妇人生有一子苏通国。汉宣帝命人用钱帛将苏通国赎回长安,苏武才算有子嗣可为其送终、料理后事。

    皇甫珩幼年丧父,经史的教养皆来自他出身长安官家闺秀的母亲。母亲常与他说起前朝忠良贤臣,但凡在京郊有墓冢、可访古凭吊的,也无遗漏。皇甫珩到了武功,忽然就忆起,母亲提过,此处乃苏公埋骨之处。母亲年少为西京闺秀时,曾与友人造访过苏武墓,皇甫珩因而决定来看看。

    皇甫珩驰到凤岗之上,却见那个孤零零的墓冢前,赫然已立着一个熟悉的背影。

    阿眉。

    “苏公的故事,谁人不知。他既是杜陵人,我猜应是葬在京畿诸县中,今日听那蔡县令说起,方知竟就在吾等营地近旁。”

    阿眉抬起头,向皇甫珩道。人的脸庞在斜阳晖光映照下,总是比寻常时候更好看些,何况阿眉这样的美人。

    在皇甫珩看来,这个吐蕃公主的相貌,这些时日又有了些变化,眉眼间的稚气似乎终于散尽,代之以艳夺人魂的凌厉之美。可是,这张面孔上,又总是时时染上一层浅埋在骄傲之下的哀戚之色,心事重重,却又无人能解一般。

    阿眉忽然像被眼前男子的注视惊到似的,迅速移开了目光。

    “中丞,此刻我见到苏公墓冢,倒想起了另一人,李陵。”阿眉的目光又落回墓碑上时,恢复了面无表情的模样,淡淡道。

    “李陵?他本是汉人,战场上被俘。或者自尽明志,或者勉力逃脱,都是武将正道。但他却受匈奴招降,成了右校王。”皇甫珩的语调也不激越,但显然有针砭之意。

    “李陵归降,是因天子听信谣言,杀了他老母亲与妻儿。”

    “既是谣言,可见天子也是受蒙蔽,李陵更因寻机回到汉地,向天子陈情。肩负大任之人,哪里就能一帆风顺,名门之后,食禄之将,却投了敌国,总不是光彩的事。”

    阿眉眉头一皱。她测过脸来,盯着面前这张严肃的面孔。

    张口堂皇大义,往往性子凉薄。

    阿眉蓦然想起,宋若昭与自己相伴奉天的岁月中,闲谈世情时,曾说过这句话。

    在短暂的瞬间,她有一丝清明的失望。

    不知道为何,对皇甫珩,她一直来,有过怦然心动的闪念,有过忽觉疏离的烦恼,有过并肩战斗的信任,也有过望其成功的祝福。

    可是若要谈进一步的喜爱,总是差那么一点。

    这个男子识人断事的智慧与格局,似乎总是欠些火候。

    数月来第一次,阿眉有些庆幸,自己与他,并未真的有所逾矩。一个骄傲的女子,最是不能接受,自己属意之人,实则见识心胸,并非想象中那般远阔。

    阿眉沉默片刻,道:“若如此说来,我本是吐蕃人,却杀了同胞萨罕老爹,还成了中原天子座前的红人……”

    “公主,阿眉,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皇甫珩忙急着澄清。

    阿眉摇头道:“无事。”又展颜浅笑,问道:“中丞怎地不观看军士们蹴鞠?”

    皇甫珩道:“某不爱热闹,也无心一观,只想着快些将长安打下来。”

    阿眉道:“唔,那时一切都太平了。”

第一百二十九章 发兵长安

    如论力徐所料,棘手之事很快就出现了。

    几日后的清晨,营中早食还未开锅,只见两匹快马,驮着不同军号的使者,从武功的东面蓝田,北面的奉天,分别往吐蕃军大营驰来。

    浑瑊和尚可孤都来要兵。

    他们的急迫,非常可以理解。因为一个消息很快传遍京畿——神策军李晟,率领麾下五千精锐,竟然在一夜之间出现在长安东北的光泰门,猛攻禁苑。

    “禁苑不是朱泚叛军的近万重兵驻守之处吗?李晟怎敢突然发动袭击?”皇甫珩诧异道。

    尚可孤派来的使者显然更清楚情形,简略道:“李怀光拔师咸阳,渡过中渭桥,和张光晟带领的朱泚叛军合兵,准备向东袭击李晟元帅的神策军。但李元帅似乎早有准备,命副据守东渭桥的营垒佯作抵抗,自己则带着精兵早已绕道往南,与华州赶来的骆元光所部,直接往禁苑打了过去!”

    皇甫珩心中疾念闪过,立时明白了。想必是李晟得了禁苑空虚的情报,火速联络了镇守潼关的另一支神策军骆元光所部。

    作为大唐帝国的都城,长安城的防御,具有复杂的情形。

    严格来讲,长安从北往南,依次排布为禁苑(宫城)、皇城、坊市,防御能力逐步降低。

    李晟和骆怀光只要能攻入禁苑,就能从艰苦的攻方,变成优势的防守方,可以遏制北边的李怀光、张光晟联军回撤,隔断他们对朱泚伪帝和其他叛将的救援。

    同时,禁苑最南边,就是帝国的核心——以大明宫为中心的宫城建筑群。只要占领了大明宫,捉到朱泚,叛军的意志必定溃退,而再南边的皇城与整个外城郭,就更容易打下来了。

    “故而,尚将军请中丞速速拔营,在长安城的南大门接应尚将军,自南攻入长安城,可与李晟元帅形成南北合围之势,一举剿灭叛军!”

    尚可孤的使者话音刚落,一旁浑瑊的使者,却向皇甫珩斩钉截铁道:“皇甫中丞,浑瑊浑公以为,如今情势下,中丞切不可率军离开武功!”

    这浑瑊的使者本就是牙将身份,在去岁保卫奉天的战役中,与皇甫珩也有过点头之交,此际为了替主帅办成大事,哪里还顾得礼节斯文,转身直斥尚可孤的使者道:“叛军怎会在长安城南各坊间堆积兵力?尚将军若有心襄助李元帅,自应率军沿东边北上,与李、骆二位神策军统领合兵,共谋禁苑之利。如此一来,神策军近两万兵力,为何还要吐蕃兵加入?”

    “这位军爷好大火气,设若李怀光、张光晟又攻回了禁苑,王师兵力难道无须增援?圣上借来的这两万吐蕃兵,莫非是借来作摆设的?”

    “胡说!怎的是摆设?眼下东边的潼关路断,北面的又有河东节度使马燧将军拦着,朱泚叛军若逃出京城,必定往西而来。浑公与中丞的吐蕃军正好堵截他们,南北夹击,一举歼灭之!”

    一时之间,两人吵得不可开交。他俩唐语速度极快,莫说琼达乞,便是论力徐,听起来也颇觉吃力。

    但论力徐态度明确。自去岁到现在,包子已经吃到馅边了,吐蕃军当然应该先打进长安再说,不进长安,日后怎么讨得安西北庭?管它是跟着谁打进去的。

    皇甫珩心中所想,却不是这么简单。

    经历了这半年来密集的战役与谋斗,他已不是那个徒有悍勇的泾州小子。

    皇甫珩此前的确已和白崇文达成盟约,会带兵往东与尚可孤会合,打下长安后,再做那件更惊心的大事。

    但他也没有料到,军情来得这样急,而浑瑊,忽地也来要兵。

    他于是倏地起身,也顾不上琼达乞和论力徐,直接对浑瑊派来的牙卒道:“帐外说话。”

    牙卒心中一喜,以为中丞对自己终究更亲密些,忙跟了出去。

    “浑公虽然麾下兵少,但圣上有令,盐州刺史戴休颜引兵驻守奉天,你莫诓我,戴刺史难道敢抗旨不来?有他的灵盐将士在,浑公为何还要我的兵?”

    皇甫珩声音不大,但口气严厉冰冷,目光如刀子般盯着浑瑊的牙卒。

    “中丞,小的怎敢瞒你!数日前,浑公前脚刚把你们送走,戴刺史大军,的确后脚就到了。但是昨日一听得长安方向的消息,他便率军往咸阳渭水边去了,说是要趁此机会渡过渭水,将李怀光堵在禁苑之北、渭桥以东,全歼李怀光的河中朔方军。”

    “哦?”

    牙卒压低了声音道:“小的说句冒犯中丞的话,您久在泾原,北边诸镇的恩怨,大概不甚清楚。浑公也原以为,戴刺史当初在莫谷遭朱泚叛军伏击,伤亡惨重,此番必会与浑公戮力同心守奉天,若叛军往凤翔镇方向跑,正好截杀报仇。不曾想,这戴刺史背后的杜希全杜节度,和邠宁的韩节度一样,都是老朔方,他们与李怀光,仇怨更大……”

    这一笔乱帐!

    皇甫珩心中喟叹道,正要再问,一声嗓音细软的“中丞为何在帐外私会信使”响起,翟文秀在白崇文的陪伴下,走过来。

    两位信使清晨抵达,皇甫珩即刻便令白崇文去请琼达乞、论力徐和翟文秀。

    翟文秀仍是一副笑眯眯的和气模样,方才那句问话实则带了谐谑的口气,此时努努嘴又道:“怎地,有什么话不能让里头的吐蕃人听去?中丞,你把心放到肚子里,有我这监军在,出了什么岔子,横竖不是你皇甫中丞一人之责。何况,眼下这情形,又有何难。”

    翟文秀一边说,一边掀了帘子入帐。

    翟文秀从梁州到平凉蕃营,给所有人的感觉都是很好相与,竟然不太像从前常听到的仗势压人的监军宦官。

    即使到了这个时候,当着吐蕃人,和浑瑊、尚可孤两位使者的面,翟文秀也仍然捏了不急不躁的商量口气,对皇甫珩道:“中丞,咱家虽是个内侍,到底在御前久了,这各镇将军们来来回回地奏对,听也能听出些行军打仗的门道来。战机如电,最怕贻误,但排兵布局,也不能不留一手。不如这样,辎重粮草,驮马车驾等,留在武功,请中丞与琼达乞将军率上一万五千精锐骑兵,轻装东行,不过一夕之间即可与尚将军会师,直取长安。恁大的功劳,若只教北边夺去了,太也可惜。”

    他将最后一句说得慢悠悠,却咬重了每个字。果然,琼达乞和论力徐听到心里去了,正要合掌称是,却听翟文秀又补充道:“但浑公所言,亦颇有道理。不如,论大使领着剩下的五千吐蕃军,扼守附近的武亭川。”

    皇甫珩闻言,心念一闪间,已明白,翟文秀这种老狐狸,定是看出论力徐比琼达乞精明得多,正好借了浑瑊要兵的机会,将论力徐留在武功,免得影响唐人的计划。

    不过这样一来,对自己倒也更有好处。至少,也不会得罪浑瑊。

    再者,可以将阿眉留在武功。

    虽然皇甫珩扪心自问,留下阿眉,到底是为她安危考虑,还是怕她与论力徐一样,是个过于聪明的吐蕃人,但无论答案是什么,这一次征程的最后,他无须阿眉再陪伴。

    不知是因为翟文秀演得太自然,还是不愿在争执上浪费发兵长安的时间,论力徐竟然主动开口,表示愿听从如此安排,只求蕃军主力快些往长安方向去。

    计议已定,琼达乞当即传令下去,各东本、千总迅速动员起麾下军卒,当日午后,一万五千吐蕃骑兵即带好五日粮袋,速速开拔。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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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书《大宋清欢》已发,请大家移步支持。一场大唐帝国分水岭式的兵变,一位史上有争议的多疑帝王,初见钟情的藩镇鸳侣,两度错过缘分的封疆大吏,三个政权的暗中较量,四方节度使叛乱与勤王的胶着,五年的纷乱时光。精彩终是我大唐。大唐暮云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唐暮云,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唐暮云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