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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空谷流韵     大唐暮云txt下载     大唐暮云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四十五章 帝王之术(上)

    含元殿。

    重新坐回御座的李适,透过冕旒下的珠帘,将举着象牙笏板的众位文臣武将都扫视了一遍。

    朱泚、董秦、张光晟……这些原本是藩镇猛将、后来在长安一“赋闲”就闲出大乱子的人,都不可能再出现在含元殿御阶之下了。

    王翃、源休这样狼子野心的榻畔贰臣,也伏诛了。

    就连明明元从圣驾奔赴奉天的崔宁,崔仆射,都被出其不意地缢杀了。

    德宗望着武将那一排,老成的有李晟、浑瑊、骆元光、尚可孤,青壮的有韦皋、皇甫珩。他们如今,不是统领神策军,就是进了十二卫。

    如此说来,好像,削藩这件事,虽然做得劳民伤财、如履薄冰,还差点把自己做成了亡国之君,但最后的结局,竟还是朝廷这边更胜一筹嘛。

    德宗又将目光投向文臣那一列。有些唏嘘的是,门下侍郎卢杞和户部侍郎赵赞,用起来多么趁手的两个人呐,折损在朝廷与朔方军李怀光的试探忠叛之心的拉锯战中。好在,李泌填补了进来,况且卢、赵二人又不是掉了脑袋,只是贬去南方而已,待过得一年半载,下诏宣回来便是。

    李泌位列文臣之首,察觉到圣上这很有些得意的模样,心中暗暗叹了口气。

    大明宫在李晟的军事化管理下,因叛军撤走而留下的一片狼藉,早已清理干净。霍仙鸣又依着德宗的意思,派窦文场、俱文珍两名也是亲信的宦官,提前从梁州回到大明宫恢复宫禁与洒扫的管理。因而,天子回銮后,这含元殿的第一次君臣朝会,就连众人跽坐的茵席,本都是簇新妥帖的。

    只是武将们都是一身重甲面圣,连腰都弯不下来,更别提跪坐。于是一众文臣也只得站着。

    德宗心情大好,自然也多了几分身为君王的体恤挂怀。他眼见李泌李公,到底是文士出身,又比李晟等武将年长近十岁,身形微晃,怕是要站不稳。德宗于是简短地说上几句天佑大唐、众卿家忠义善战、朕自会论功封赏之类的话,便要宣布退朝。

    李晟却连忙出列,谨慎但坚定地向天子奏道:“陛下,如今贼泚之乱的余孽虽已肃清,河朔三镇也复听王命,但李怀光带朔方军屯据河中,实乃京畿大患。臣自请与骆将军、尚将军联兵,由皇甫中丞为先锋兵马使,再于京畿招募勇毅儿郎,趁秋凉刚至、神策精骑兵强马壮之际,发兵河中,征讨李怀光!”

    朝堂之上一片肃静。

    李泌迅速地瞟了浑瑊一眼,见这位同样早就戴上“定难功臣”封号的浑副元帅,面色沉静,一副事不关己的淡然表情。

    他又看向武将阵营里,与尚可孤站在一起的皇甫珩。

    方才在龙尾道上,李泌就远远注意到了皇甫珩与韦皋短暂交谈的场景。

    他并不知他二人曾在私事上有那般龃龉,只是无论从陆贽之口,还是韦皋自认,李泌渐渐知晓,皇甫珩与韦皋本在奉天城第一场防御战中精诚协作过,后来因为崔宁被诛杀之事,以及吐蕃借兵的缘由,彼此不谐。

    今日是李泌第一次见到故人皇甫惟明这位曾孙,他眼光再犀利,阅人再老辣,也无法立时看出什么,毕竟这个世道中,对一个来自叛镇却屡立大功的武将的判断,比对宋若昭那样的妇人的判断,要难得多。

    不过,皇甫珩主动与韦皋的攀谈,仍是教李泌稍稍宽心了些。这位皇甫家的晚辈,起码并不像众人悄传的那般,愣头愣脑,耿直不懂处事。

    只是,与韦皋一样,李泌虽也是站在唐蕃亲盟的对立面,关于皇甫珩竟协助李晟、把吐蕃大将琼达乞诛杀于禁苑的消息,却很是觉得蹊跷。

    此刻听到李晟果然分毫不耽误地提出要进发河中、平叛李怀光,还举荐了皇甫珩做先锋,李泌的神思不免又急速地运转起来。

    只听德宗在御座上“唔”了一声,道:“李公此言,却是道出了朕这几日的筹划。”

    继而突然向浑瑊发问道:“朕在咸阳,不是见到了戴刺史吗?过了渭水以后,怎地,他不见了?”

    浑瑊作出恰到好处的诧异道:“陛下,戴刺史此番以灵盐铁骑逼走了李怀光,保得禁苑北面无法驰援贼泚叛军。但未得陛下之令,戴刺史亦不敢直往河中去。陛下在咸阳嘉许了戴刺史用兵张弛有度,已令他率军回到奉天城外驻守。毕竟,奉天城是京西要塞,不能空虚啊。”

    “哦?”德宗有些讪讪,“朕自己都忘了,想来是这几日诸事繁杂。”

    旋即又对着李晟道:“李公,你上奏之事,甚为重要,但朕觉得,重要之事前,尚有紧要之事。戴休颜的兵是杜希全杜节度给的。盐州紧邻吐蕃,你此番将那琼达乞杀了,朕只怕赤松赞普再理亏,也有怒意,何况论力徐这般人物,竟还死于军中瘟疫。虽然丹布珠公主把吐蕃军带回了陇山以西,朕只怕赤松赞普管不住手下那些边境骄将,盐州局势会吃紧。”

    李晟一听,心中咯噔一声。

    果然,德宗缓缓道:“戴休颜的兵,还是速速领回盐州去,免得杜希全怨朕总是教他吃亏。奉天城,本就是神策军行营,李公,你分五千人去奉天把守,莫教那京西门户又成摆设。浑公呢,本就是金吾卫大将军,朕又刚令韦城武领了金吾卫将军一职,浑公,你虽是奉天行营副元帅,也要多回长安来,指教你这个下属,城武他,着实是个人才!”

    李晟如闻雷霆。

    什么意思?!老夫的神策军,就这么分了几千给浑瑊?

    德宗的面上,则挂着这两三年来都未出现过几次的笑意,看起来真是龙心大悦。

    他站了起来,对阶下道:“众卿家放心,尔等都是定难功臣,朕都叫陆学士记着。待朕缓一缓,爵衔、宅院、舞乐、食邑,都会一一赐下,这几日尔等好好休沐,无大事不必常奏。退朝吧。”

    一片甲袍裙裾的响声中,众人恭敬回应:“谢陛下,陛下保重龙体……”

    ……

    大明宫,延英殿。

    七夕过后,不待日落,凉意便降临了。秋虫仍在鸣叫,虽不甚响亮,却也清晰,毕竟天地万物皆有灵,纵然虫豸,也明白,月令再往后,自己连叫两声的机会,恐怕都没有了。

    德宗听着廊下的阵阵蝉鸣,在延英殿内用完简单的晡食,对霍仙鸣道:“李公泌和陆学士,吃完了吗?宣他二人进来。”

    “是,老奴这就去。”

    李泌和陆贽,一老一少,一前一后地进了延英殿。

    今日含元殿上的君臣对话进入尾声时,李泌便知道,圣上很有可能在散朝后,还要找自己来商议。果然,当晚,延英殿就开了。

    看来今上真是个急性子。

    延英殿在含元殿西北、宣政殿正西。与帝王日常听政的宣政殿比,延英殿虽然是一间偏殿,却有着特殊的地位——往往只有天子在小范围中格外信任的宰执或内臣,才会召入延英殿议事。又因为议事时,没有行察举之责的御史在场,臣子们所言,会比在宣政殿中更为畅达一些。

    同样的,在延英殿中,天子出语,也似乎更为直奔主题。

    “李公,朕以为,李晟不可去河中。除了他,浑瑊也好,骆元光也好,尚可孤也好,他们谁去,都行。李公若觉得朕的想法有失,自可道来。朕在东宫之际,公就是帝师,朕是真心实意地请教。”

    李泌面色祥和,语气平静道:“吐蕃历来寇我中原,往往自西北而入,盐州是第一关,奉天行营是第二关。今日陛下所言,乃在平定藩镇内乱后,首先虑及盐州与奉天抵御外敌之责,真是大善。”

    德宗略带得色地浅浅一笑,心道,朕十四岁遇到安史之乱,弱冠之年受封天下兵马大元帅、平定安史之乱,青壮之岁登临人极,朕这样的马上天子,岂会不懂帝国的防务?

    因而面色松弛地向李、陆二人道:“朝野都以为朕为了大唐与吐蕃亲好,连安西北庭都送了出去,其实朕这内心,怎么会真的将那雪山蛮国,当作大唐的甥家。此番竟出了吐蕃大将因要拥立新王而败露之事,叛将韩旻所部被全歼,也不是吐蕃人出的力,真是意外之喜呐。”

    李泌心下一沉。

    普王李谊带着安西军在吐蕃军闹疫病的时候从天而降,就和李晟杀了琼达乞一样诡异,而德宗的反应,竟好似顺着这二人的心思所往一般。

    李泌纵然坚决反对割让安西北庭,但若帝王心术带了阴谋耍赖的意思,却着实教他这位四朝贤臣,心中有些不是滋味。

    更可怕的是,圣上明明是又一次对李晟擅杀韩王李迥、监军翟文秀、蕃将琼达乞的行径予以赞许,却在一个时辰前的朝议中,驳回了李晟前往河中攻打李怀光的请命,还分了他的神策军兵马——就好似建中元年登基之日,拆分朔方军一般。

    李泌这般格外看中帝王正浩之气的老臣,心底深处,多多少少是开始积蓄失望之情的。

第一百四十六章 帝王之术(下)

    但李泌克制着自己的真实心绪,不叫它浮上来。毕竟,这天下,远未到承平之时。

    “陛下,臣斗胆一问,河东节度使马燧,可有奏折前来?”

    德宗脸上的笑意蓦地凝滞,似乎有些吃惊。李泌的头脑异于泛泛之臣,这是从曾祖父到父亲,都论定的,但德宗仍未料到,李泌已经六十余岁了,此前外放杭州做刺史,远离御前核心很有一阵,怎地反应与思谋,仍如此机敏。

    德宗有些微微的沮丧,倒也不再瞒着这位帝师老臣,直言道:“公真是料事如神,北平郡王马燧,奏折没来,但是直接派来了他的幕府之人,武元衡。李公可听说过这位年轻人?”

    李泌闻言,稍稍放心了些。他在京城居住时,在一些贵族名士的宴饮中,见过武元衡几次,记得他是个虽然出身显赫、但举止颇为方正谦逊的少年郎。

    德宗继续道:“卤簿过了秦岭,在奉天城内,浑公将武元衡带到朕的跟前,这位小武郎君,替他主公请奏出太原、袭河中,平定李怀光的朔方军。”

    李泌略一品咂,心道,怪不得浑瑊今日在殿上一副看李晟笑话的表情。

    马燧和浑瑊,都是很早成名的武将,在平定仆固怀恩之乱中,一个在北面,一个在西北面,都出力建功,这许多年来又未有地盘之争,似乎交情不错。此番收复长安的功劳教李晟几乎独吞,浑瑊自然不愿李晟再去争攻打河中朔方军老巢的大功。圣驾回长安,出梁州后,先到奉天、再到咸阳,等在奉天的浑瑊先发制人地将武元衡引到圣上御前,也是不难想到。

    “李公,太原向来是我大唐的北都,紧邻回纥,马郡王自镇守北都以来,回纥人不敢轻易南下劫掠,他也堪称朝廷的股肱老臣。况且,河东镇与李怀光的老巢河中镇南北毗邻,自古由北往南攻,总是有如破竹之势,马燧的兵卒又休整了小半年,不像神策军那般刚刚经历过大战。朕看,出兵李怀光的重任,就交给马燧吧。

    平心而论,天子这番话,在用兵战术上,没有太大破绽。

    不过,莫说李泌,就是一旁侍立的陆贽,虽然他作为翰林学士这样的内臣,今日没有含元殿朝会的一席之地,此刻听了德宗绕来绕去的几番话,也明白了个大概。

    与李泌一样,陆学士再是丹心拳拳付于帝王家,仍不免骤然有些喟叹。

    他想起,李怀光叛唐之前,派使者来御前讨要粮饷赏赐、李泌也竭力劝圣上点头时,韦皋明明立刻站了出来,奏禀愿以陇州营田所获,加上岳父张延赏的川蜀积粟丝帛,发往朔方军,却被圣上最终回绝了。

    彼时,圣上清楚地告诉过陆贽:“韦皋窜得太快,莫教其再立新功。”

    后来,亲历了咸阳调停朔方军与神策军矛盾的陆贽,坚定地认为,韦皋的建言,或许是挽回李怀光的最后一次机会,却被天子断然放弃了。

    在天子心中,大概,防功臣,比避叛乱,更为重要吧?

    陆贽纵然感慨万千,也仍深深低着头,一副沉默聆听的姿态。

    李泌来到天子的身边后,陆贽明显感到,自己的压力小了许多。外人看来,这位年轻的红人学士,风头似乎被四朝老臣给抢了,但灵慧与心胸如陆贽者,则能明白,李公此举,何尝不是对更为年轻的帝国文士的一种保护。

    目睹了崔宁在奉天被缢杀的全过程的陆贽,方才走进延英殿时,背后漫上一种莫名其妙的寒意。在泾师叛乱、天家逃亡之前,已受德宗青眼的陆学士,经常出入延英殿。但今时今日,他却感到异样的阴森之感,以及一种对于中书舍人这样的枢密地位的惶惑与迷茫。

    而李泌此时,无心虑及其他。

    他对于德宗那么快地就开始思考以其他武将牵制李晟势力的举动,纵有微微心寒,但也谈不上多么反对。

    相反,既然提到河东马燧,李泌意识到,自己想要谈及的问题,倒是找到了突破口。

    “陛下的安排,老臣以为英明。只是老臣又想到,若马燧擒杀了李怀光、平定了朔方军、收复了河中,岂非又趁势坐大了?李晟元帅好歹是神策军统帅,神策军是陛下的亲军,而这马燧,仍是藩镇节帅呐。”

    德宗一怔。

    李泌所言,倒是自己还来不及考虑的。确实,如此一来,朝廷和藩镇的拉锯,自己这个天子和那些虎狼节帅的较量,怎么好像没有穷尽似的。

    他只得含糊道:“那,就令浑公带上一部分神策军,去与马燧联兵。浑公的金吾卫大将军之职,就让左金吾卫将军韦皋来领,朕连升他两级,也算是昭告天下青壮武人,学成文武艺、献于帝王家,才是正道。”

    李泌淡淡一笑,道:“这也是一个法子,只是老臣以为,作不得长久之计。不错,老臣刚自杭州去到奉天时,力劝陛下厚待李怀光,但那并非因为老臣对他和朔方军有信任之情,只因当时当境,立刻收复长安乃第一要务。事实上,臣心深处,最为盼望的,恰恰也是陛下所想,就是——削藩。”

    “好!”德宗兴奋地合掌赞道。

    倏地又无奈道:“但就连陆学士,都觉得朕自登基以来,错就错在一心削藩。敬舆,朕没冤枉你罢,你不如将你那番天下人心、汹汹靡定的高论,再说一遍给李公听听。”

    陆贽愕然,不知如何应对。

    李泌立即解围道:“陛下,削藩不错,但难在手段。陛下以立名加税之计,筹集所谓‘移镇之资’,发动一个藩镇去打另一个藩镇。此举莫说陆学士,便是老臣,也觉得不妥。去岁泾师兵变,便是例证。”

    德宗闻言,“哦”了一声,倒是没有动怒,而是好奇地追问:“那,依公所见,何为治本之计?”

    “恢复府兵制。”

    李泌斩钉截铁道。

    恰在此时,延英殿外突然传来几声穿云裂帛的女子长啸,在这已经入夜掌灯的刻下,听来叫人毛骨悚然。

    李泌、陆贽,以及始终侍立德宗左右的内侍霍仙鸣,均是有如本能反应般,上前挡在德宗跟前。

    紧接着,门外一阵仓啷啷的横刀出鞘声,伴随着禁军卫士短促有力的号令“护驾”、“护驾”。

    但那瘆人之音再未响起。

    延英殿离少阳院不远,很快,太子李诵也带着自己身边几个有些身手的内侍,纵马赶到延英殿外。

    霍仙鸣听着外头的动静并无险意,探寻地问了声:“陛下?”

    “唔,出去看看。”德宗道。

    屋外,太子、侍卫与霍仙鸣隐约轻微的交谈持续一阵后,霍仙鸣在门口道:“陛下,太子方才赶来时,已探明情形,可否请太子进殿奏禀?”

    “准。”

    太子李诵跟在霍仙鸣身后,踏进延英殿来。

    “陛下,是蓬莱殿侧内教坊的一名歌姬,因此前曾为贼泚频频献歌,李元帅收复大内后,命人将其看管起来,听候陛下发落。今夜此女不知怎地,忽然癫狂起来,呼号数声,一头撞死了。”

    太子李诵低着头,言简意赅道。

    德宗听罢,双眉微拧,继而冷笑一声,向霍仙鸣道:“霍内侍,看来你大可不必急着跟朕回大明宫,李晟的神策军,连你们内侍省的活儿,都给包了。”

    忽又神情一变,正色道:“都是些命不由己的伶人,又不是五品以上的伪官,朕哪里就指望她们三贞九烈、不侍贰主。霍仙鸣,你叫人去内教坊传旨,贼泚篡据大明宫期间,无论她们做过什么,朕都不予追究。

    “遵旨。”

    德宗又对着李诵,慈蔼温言道:“太子毋太紧张,这一路车马劳顿,今夜好好去睡一觉,不必再牵挂着朕。”

    李诵忙谢恩,抬起身时,略略迟疑,终是鼓起勇气补充道:“陛下容臣再禀,今日臣往少阳院时,路过学士院,听说里头也关着两个人。是……是陛下去岁召入京城论诗的严巨川和李冶。陛下是否,也给个示下?”

    德宗双目中锐利的光芒闪过:“他们又因何被关?”

    “据闻,贼泚令李冶献诗,李冶赋得不少篇章,尽是悖逆大唐的句子,贼泚却令人传颂于东西二县。那严巨川,倒未听得有此不义之举。但李晟要放严巨川出宫,他却拒绝,说是,说是自己与李冶皆被贼泚从长安城中的客舍强行押进宫中,他愿为李炼师作证,二人都是心念旧主之人,李炼师从无令诗家蒙尘之举。”

    “哦,如此。”

    德宗正沉吟间,李泌却已意识到什么。

    “陛下,臣斗胆进言,臣在杭州作刺史时,约略知晓,韩滉与这女冠诗人李冶,很有些交谊。现下听来,这位李炼师不知恪守臣民之节,恐怕也是贼泚故意诬陷。陛下还是尽快放这李炼师回东南去罢。”

    去岁泾师兵变前几天,李冶到了京城,德宗召她入宫论诗,很是欣赏这位女冠的潇洒之气。本来,若没有李泌进言,德宗也就像放过伶人那样,把李冶放了,无意过问逆诗的真相。

    但李泌出自息事宁人之意的几句话,却反倒叫德宗心中一动。

    “韩滉……韩节度这个钱袋子,很教朕羡慕。关中这些年又是打仗又是天灾,要不是东南运来的漕粮钱帛,朕只怕要带着文武百官,出宫乞钱去。”

    “陛下,陛下,请慎言!陛下是九五至尊,切莫如此出语。”

    李泌宦海浮沉数十年,又本就灵府通达,极少会怒意上涌。但眼前这位天子经常流露的阴阳怪气的腔调,实在教他有些厌烦,又无奈。

    德宗盯着李泌,又瞧瞧太子和陆贽,施然开口道:“方才一闹,朕也倦了。今晚议事到此,李公,你所言恢复府兵制的举措,于朕甚有启发。只是朕少年时,大唐已由多位节度使各自拥兵,太宗皇帝时的府兵制,如何施行,朕是一片茫然。你且歇息两日,再为朕好好讲讲。”

    “老臣遵旨。”

    李陆二臣和太子李诵离开延英殿后,霍仙鸣低头良久,也未见到圣上的龙靴有移动的迹象。

    他正惴惴间,德宗却和风细雨地缓缓道:“长安刚刚收复,宫人内官就一再血溅大明宫,总不是什么吉利事。”

    德宗的声音低了下来,将自己的决定简短地说给霍仙鸣。

    饶是霍仙鸣侍驾多年,听完圣训,也蓦地身形一抖。不过这样的失态在极短的时间内,就被他掩饰过去了。

    “老奴定为陛下办妥。”

    “唔,”德宗似在自语道,“李泌刚从杭州到奉天,朕就问过他,四方藩镇都有自立之心,韩滉守着两浙膏腴地界,会不会也有异志,李泌回得倒快,跟朕说,他以阖家老小的性命担保,韩滉绝不会叛唐。”

    天子起身,说了今夜在延英殿的最后一句话:“那朕,就拿他的红颜知己,试他一试吧。”

第一百四十七章 琴瑟复鸣

    圣驾回銮大明宫的首日,德宗从含元殿退朝后,韦皋随着武将的队伍,有意地落在后面。

    方才在大殿之上,德宗毫无保留地夸赏他,反教他这样虽然野心勃勃却不爱领教口头赞誉的人,如觉芒刺在背。

    今日列于御前的都是何等样人物?!

    谁都看得出来,圣上借抬举浑瑊和韦皋,轻飘飘地将李晟再建功勋的请求,挡了回去。

    韦皋那双眸光锐利如岩下之电的眼睛,盯着前头的那些文臣武将。

    霍仙鸣从他身边匆匆而过,小跑上去请李泌留步。韦皋明白,这是圣上留人的意思,大约今夜要开延英殿。

    他看到李晟立刻回过身来,脸上却是毫无破绽的谦和客套的笑容,与李泌拱手告辞。

    他又以为,李泌会利用这短暂的时光,去与尚不认得他的皇甫珩打个照面,甚至和这个故人的后辈骁将,简略地交谈几句。

    但李泌并没有这么做。

    这位老者,只是呆呆地站在龙尾道下。

    七月的向晚微风,吹拂着他的绛纱紫色朝服,宽大的袍袖随风摆动。已经偏西的日头,则将他头戴金蝉弁冠的略略有些佝偻的身形,在青砖道上拉出长长的影子。

    直到宫里派出的肩舆,从大殿左边栖凤阁下的昭庆门出现,李泌才似乎回过神,大踏步地走过去,由内侍们扶上肩舆。

    昭庆门往北,就是延英门,“圣上果然要在延英殿与李泌议事”,韦皋思量道。

    他的目光,从李泌那有些难言的落寞孤寂的背影上拉回来,又向南投去。

    他现在是金吾卫将军,滞留在龙尾道上,眺望一番丹凤门内的金吾卫杖院情形,也无可厚非。

    但韦皋静静注目的,是远处下马桥外的一辆油壁车。

    皇甫珩刚和李晟等人分别,一个眼色机敏的小内侍,就上前冲他躬身行礼,说了几句话。

    虽然今日在御前,圣上并未给皇甫珩论上半句功,但皇甫珩似乎浑不以为意,面上始终沉静如水。唯独到了这时,他依着小内侍的手指处看去,眉眼间一种急迫的神情立刻鲜明起来。

    皇甫珩穿着沉重的明光甲,却仍然身姿轻快矫健地,往车驾快步而去。甲裙哗啦啦的响声,仿佛是黄昏下的殿前广场上,略带诙谐的生机之音。

    油壁车朱红色的华盖,被斜阳的光辉涂成了更为耀眼的金色,甚至幻化出一团雾芒,将车舆和前头的白色骏马,都晕染出美轮美奂的轮廓。

    车上下来一位年长的妇人,正是韦皋原来陇州奉义军中打理膳棚炊事的老仆郭媪。

    皇甫珩匆匆地向郭媪问了几句,便径直来到马车的窗棂侧畔。

    韦皋知道,那茜色轻纱后,坐在车里的,是宋若昭。

    想来是太子妃萧氏,打听着朝会已散,便遣了宫里的车驾,护送若昭出来,与丈夫团聚。

    身为官眷大娘子,此处又是禁宫,若昭自是不好下车站在含元殿前。可是,当她日思夜想、忧其安危的丈夫,出现在眼前时,她如何还能自持。

    韦皋看到,茜纱中,伸出一双手,捧着皇甫珩的脸。相隔如此远,他夫妇二人久别重逢、互诉衷肠之语,韦皋自是听不到。但分明映入眼帘的是,皇甫珩扶着妻子的手,在马车边一动不动地站了许久,好像俩人都痴傻了一般。直至小内侍踮着碎步走过去,大约是提醒了皇甫珩,他才放开妻子的手,翻身上马,冲车夫吩咐着什么。

    韦皋低了头,轻喟一声。

    这场景,大半年前,在奉天城初战告捷的夜晚,他便见过。

    如今大乱既定,吐蕃人、包括那别有所图的杂胡小公主已撤走,你的功劳也明明白白地上了捷报露布,今后出镇做节将也好,留在神策军里独领一支也罢,这人臣之路,已算开局不错。只愿你对她亦疼惜有加,让她这皇甫大娘子,做得舒心些。

    韦皋一边思量,一边慢慢下了龙尾道,绕过翔銮阁前的钟楼,往大明宫的左金吾仗院走去。他外放陇州前,供职御史台,出入禁中也是日常。当初的八品御史,成为如今三品官阶的金吾卫将军,韦皋摩拳擦掌的兴奋之情稍稍平息后,又未免有些惴惴。

    他想起自己的岳父张延赏,四十岁便官拜三品御史大夫,成为台院、殿院、察院的首宰,却因不肯配合当时的权相元载陷害无罪之臣,而被外放外州,直到元载倒台,仕途才出现转机。

    眼下,文臣集团,有李泌领衔,御前或许能清明一些。但长安城内外的武将,可不止他韦皋统帅的金吾卫那么简单。

    ……

    马蹄哒哒。

    出了大明宫丹凤门,过了皇城与朱雀大街,他们沿着金光门大街一路向西,终于赶在坊禁前,进入了怀德坊。

    这是宋若清在长安苦读、准备春闱赴考时租住的宅子,也是泾原兵变后,王叔文和阿眉带着小皇孙李淳藏身的所在。

    今日在含元殿前,皇甫夫妇二人刚一相见,皇甫珩就告诉宋若昭,自己在长安准备迎接銮驾的时日里,也前来怀德坊,将屋子收拾过。

    “若清的遗物,我已规整在一处,屋子如今也可住人。但你要是不愿,今夜我们自可找一间城内的客邸安置。”

    自梁州一路行来,若昭想象过无数次和丈夫重复的场面。她首先当然是期待,其次却是惶恐,离大明宫越近,就越胆怯似的。在她身上,发生过的伤恸经历,在慢慢平息后,又要因见到丈夫必须诉说,而再次浮涌上来。

    况且,早在皇甫珩离开奉天城去萧关接收吐蕃军时,她就能感觉到他们夫妻之间有些意见相左。倘若不是得知她身怀有孕,丈夫的态度或许还会冷上三分。

    她纵然坚强,到底有些不安,不知见到皇甫珩时,是否会有令人失望的气氛。

    好在上天还是垂怜她的。

    丈夫探身在马车窗外,握着她的双手,那掌心传来的暖热温度,以及断续却体贴的话语,所营造的并无疏离感的体贴气氛,令她一下子惊喜得难以置信。

    “不去客栈,我们回家多好。”若昭轻声道。

    怀德坊的宅门前,皇甫珩先将马牵进去拴了,又出来,与那仆妇郭媪一同搬运行李。

    若昭驻足在门槛处,抚摸着那扇木门。那日黄昏,皇甫珩来护送皇孙李淳逃离长安时,隔着木门唤的那一声“若昭”,那种后来无数次在孤独时回忆起的砰然心动的感觉,若昭视若珍宝。

    若昭和仆妇郭媪,都无甚么繁复的随身家当,倒是萧妃赏了些丝帛织物、衣袍被褥。萧妃甚至细心到,还让若昭带出了一屉宫中御馔的食盒。

    忙碌了约两柱香的功夫,主仆三人便在院中石桌上,将晚膳用了,准备歇息。

    郭媪是个勤快又熟练的仆妇,很快生了火灶、烧了热水,等着主人示下。

    若昭走过去,执了她的手道:“我来伺候阿郎就好,你且先休息去。过得几日,若朝廷定了阿郎的去处,确是留在长安,咱们去人口市买两个女娃子来。”

    忽又觉得自己有些想当然,忙越发和缓了口吻道:“若你要回陇州,我们也自会为你去办过所文书,盘缠之事,更无须担心。”

    郭媪忙放下水盆,低头禀道:“大娘子,老奴得了好大的造化,才被韦节下送来服侍您。老奴在陇州哪里还有什么亲人家口,大娘子便让老奴,从此以后跟了您吧。”

    这正和若昭的心意。郭媪在她最危险而哀戚的日子里,陪伴照料过她,虽然一个是官妻,一个是奴籍,但若昭实已从这慈蔼的老妇身上,感受到了仿如来自母亲般的疼爱。

    若昭回过头,以询问的目光看着丈夫。

    皇甫珩也神色温和地点点头,只补充了一句:“既入了我家,奴籍文书仍不可少了去。待我去问问韦金吾,可否着人将你的文书从陇州送来。其实今日在殿前,我便与他寒暄了几句,想来郭媪要留在吾家,他也不会有什么计较之意。”

    他最后那句,显然是对着妻子说的。若昭闻言,心中又另有一颗石头落了地。听起来,丈夫也好像放下了此前与韦皋的罅隙。韦皋如今已是禁卫军的统领,而丈夫很大可能也会被圣上留在京城,韦皋无论资历还是官阶,都更胜一筹,若昭不希望丈夫继续得罪于他。

    若昭虽然对于夫婿觅封侯这件事,本无怂恿促成之心,可半年来亦在反省,作为妻子,是否也要理解丈夫那份建功立业的志向。至少,不能对此表现出一种可有可无的清高孤傲态度吧。

    她端起水盆,进了屋子,想绞了面巾递给丈夫,却被皇甫珩扶住肩头,继而揽入怀中。

    “如此一场大难,总算又能团聚,若昭,你不是来伺候我的。让我看看你,方才含元殿前,哪里就能看够。”

    若昭一怔,旋即心中又是一阵蜜意柔情涌上来。她初见他时,这青年骁将,惜言如金,此刻的情话,虽仍寥寥数语,却每个字都那般动听。

    但丈夫从大内到此地,毫无问起那件事的意思,总还是教若昭觉得,有道坎没有迈过去。

    她于是将头在皇甫珩胸前埋了一会儿,稍稍离开,仰起脸小心地提起:“咱们孩儿的事……”

    皇甫珩越发将她搂得紧了些,低声道:“莫非我还会怪你不成?我只怪我自己,无法分身,保得你们母子都平安。”

    若昭听懂了他的口气和意思,也便不再多言。她能感到丈夫自重逢的那一刻起,流露出的欣然和怜惜,没有任何矫饰的意味。

    而皇甫珩,也有如释重负的感觉。

    若昭到底是若昭,心里什么都明白,表现出的却是宁静与温和。这样的妻子,不正是他这般刀口舔血的武将,所需要的吗?

    这一刻,他有些庆幸,阿眉,不过是一颗还来不及投入湖水荡起涟漪的石子。

第一百四十八章 李公来帖

    这一夜,若昭蜷缩在丈夫的怀里,睡得很沉。

    在漫长的昏睡中,隐约也有些不详的人和事,如柳絮入窗般,飘入她的梦境。好在这些影像并不分明,看不清是谁,辨不明是何事。并且,迷迷糊糊间,她似乎能从身畔男子温热的气息中,坚定地知晓,那不过是些零碎的乱梦罢了,不足为惧。

    这几日,有了这样的心理支撑,她仿佛沉在温汤中,通过长时间的睡眠,渐渐恢复她这样的年轻女子本该充沛的精力。

    而在白日里,她在院中坐着缝补丈夫的衣袍,看着皇甫珩亲自做着劈柴、修补家什等杂事时,更感到真实的安宁。

    当然,如果皇甫珩主动提起,她也乐于和丈夫一同猜测,往后他们夫妇会何去何从。但关于某些人的话题,比如阿眉,比如姚令言,他们都心照不宣地未加讨论。

    一些人或许暂时从他们的生活中消失了,另一些人则成为重点。

    若昭说到了李泌。

    “哦?李公原来与曾祖是故交?怎地母亲说及阿父的家世,从未提及?”皇甫珩分明表现出讶异。

    若昭心道,这有何奇怪。皇甫家是罪臣之后,婆母所在的王家也是贬斥外放到边镇,两家或许都避免再提祖上当年在京城中的风云往事。久居泾州多年,恐怕皇甫家与王家对于李泌这样数度浮沉的贤臣的音讯了解,还不如供职于泽潞这样的中原藩镇幕府的宋庭芬,知道得更详细。

    只是,她已学会了话到嘴边又咽下。

    丈夫纵然再耿直勇莽,但与神策军一同打下了长安,是事实。并且,她身在梁州,亲耳听太子妃萧氏安慰她,从御前传来的消息是,韩王事件虽牵扯进了吐蕃大将,却与皇甫珩无关,他反而还是协助李晟肃清新逆的助手。

    若昭开始告诫自己,要相信丈夫是有本事的,于沙场、于宦场,都能或者屡建奇功、或者全身进退,在平素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上,不爱费些心神,也实属寻常,哪里就需要她这个只会纸上谈兵的娘子来好为人师。

    她于是附和道:“是啊,母亲本就是官家闺秀,想来并不觉着夫家结交名士重臣,是值得拿出来夸耀之事。”

    这话说得,着实悦耳动听。

    皇甫珩心头一软,放下手中正在翻检的马鞍,走过来坐在石凳上,温言道:“若昭,我想将母亲从邠州接来。”

    若昭展眉一笑:“那自是越早越好。虽说现下看来,未知圣上是留你在京城,还是派你去京畿的神策军行营,但左右都不会让你去邠宁镇吧,母亲留在那韩节度处,不是办法。”

    皇甫颔首道:“母亲生于西京,长于西京,边鄙卫戍之地,实在有些委屈了她。长安虽说米贵不易居,可好歹我从去岁到今年,很是挣了些军功,圣上给的食实封,若年景过得去,太府寺分发下来的粮帛,应能维持家中生计。”

    若昭心中一动,觉得小半年不见,丈夫身上越发退却了青涩之味,竟是连这吃穿用度之计,都已想到,很有些一家之主的模样。

    二人正这般商议间,忽听宅门被扣动。郭媪开门一看,来人是个裹巾青衣、书童模样的小郎君。

    这小郎君眉清目秀,进门作揖行礼,一开口便是地道的京城口音:“皇甫中丞,中丞娘子,小的是散骑常侍李公门中,来送帖子。我家主公于明日来中丞府上拜访,不知可便宜?”

    皇甫夫妇二人,站在那里,一时都愣住了。

    李泌有五个儿子,均在京畿各县做着县尉或者文学之类的小官,他此前又在杭州外放,因而京中虽有宅子,却人丁无几,只几名世仆看守。来送帖子的小郎君,也是个老仆的儿子,但自小帮着主公在书房中洒扫整理,很是沾染了些斯文气。

    只听这小仆,继续作了不紧不慢的语气道:“我家主公道,他与陛下说起,自己原是只喜茹素,又道因与中丞先祖有些交谊,算得中丞家的长辈,恰好听说中丞娘子长于烹饪素膳,故而要来走动一番。”

    果然是个机灵善察的。

    皇甫珩曾祖皇甫惟明,当年就是因不忌边将身份,与东宫太子及太子的妻舅交游,才给了李林甫构陷的机会。如今,皇甫珩也算是这次在京畿平叛中出了名的后起之秀,李泌主动上门,辈份长幼、官职上下,都不是大问题,怕的就是圣上又起疑朝中文臣结交武将。

    但李泌的家奴这般大大方方地一说,言外之意自然是教皇甫夫妇放心,李泌要来访,是去圣上那边提前禀报过的。

    皇甫珩从吃惊到顾虑,再到听了此话后,内心松弛了些,继而升腾起一丝兴奋。

    方才,从妻子若昭的只言片语中,皇甫珩已坚定了这阵子的盘算。他正暗暗琢磨如何进一步去拜会这位宦海耆老,以期在往后更为波诡云谲的局势中,不受李晟挟制,没想到机会竟从天而降。

    客客气气地接了帖子,送走李泌的家仆后,皇甫珩的目光中颇有些赞许神色,向宋若昭道:“你与我说起在奉天与梁州,多得太子妃和李公关照,我还以为你只是怕我心疼你孤身漂泊受苦,不想确是与他们结了些交谊,我的娘子,当真不可小觑。”

    若昭莞尔道:“我何德何能,得些眷顾,不过因为太子妃与李公,他们都是位尊但心善之人。”

    依宋若昭的本性,她实在不爱攀附权贵,但李泌却不是寻常权贵。他深谋远虑的目光和兼济天下的胸怀,令若昭觉得,倘若丈夫能得如此长辈提携,无论身心,溺于险境泥潭的可能,或可小上许多。

    因而,若昭对丈夫能得李泌青眼,也动了诚然的心思。

    她不过迟疑片刻,便抬起头,望着丈夫:“彦明,有一事,我若说了,你莫生气。”

    皇甫珩嘴角一抿:“你能有何事能气到我?”

    若昭却神色肃然:“在奉天城,我曾有幸听李公与陆学士略议时局。我记起来,李公对于圣上以安西北庭为酬,向吐蕃借兵,颇为反对。”

    “哦?”

    皇甫珩假意地面露异色,但实则对此并不奇怪。李泌是少年时经历过开元盛世的人,天宝初年想来在京城也没少听到边关传来大胜吐蕃的捷报,这样老一代的大唐臣子,怎能接受,那象征着唐帝国荣耀的西域各州治权,就这么轻易地落到吐蕃人手里。

    皇甫珩流露出沉吟之容,暗自酝酿了一番情绪,才向妻子开口道:“若昭,实不相瞒,那吐蕃大将琼达乞,虽确实与我并肩攻入长安,可是当李元帅在帐中酒宴上擒杀他后,我反倒,反倒有些庆幸。吐蕃军的统帅,竟有拥立新王之心,赞普所派非人,差点酿成大祸,我便想到,圣上可否以此为由,不再割让安西北庭。”

    若昭喃喃道:“所以,你原也是和李公泌一样的想法?”

    “那是自然!你夫君,亦是唐人啊。”

    皇甫珩说完这句话,忽又深重地叹了口气:“不过,将琼达乞的尸身送回吐蕃军营帐下时,几炷香的功夫,我都好似度之如年。我不敢面对阿眉,琼达乞,本是赞普许给她的驸马。”

    到底说到了这个胡女。

    可是丈夫此时提起阿眉的语调和意思,只是在坦然地议论一个已相隔万里的可怜朋友般,这令若昭,也放下了此前对于阿眉与丈夫的暧昧关系的担忧。

    她又拿起手中的针线,一边缝衣,一边轻柔地对丈夫道:“阿眉安然地带兵回了吐蕃就好,在梁州听闻武亭川一带有吐蕃军发了瘟疫时,你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不说这些了,李公茹素的口味,我约略清楚,三日后的家宴,我和郭媪,定能准备妥帖。”

    皇甫珩笑道:“我早说过,我的娘子不可小觑,善诗赋,懂兵法,会煎茶,还是厨中圣手。这小半年来行军打仗,我在梦里,都想吃你做的饭食。且不说军中糗粮难以下咽,偶尔有些送来劳军的羊肉,那吐蕃人,也不懂做出好味道。”

第一百四十九章 巧馔素宴

    李泌轻车简从地来到怀德坊时,见到皇甫珩夫妇已在门口等候。

    那日在含元殿,皇甫珩一身戎装,又相隔甚远,李泌并无机会将他看得分明。

    现在瞧来,这皇甫家的后辈,虽卸去了盔甲兜鍪,只戴了纱罗幞头,穿了一件寻常的竹青色圆领襕袍,但通身上下,仍很有几分当年一代名将、河西节度使皇甫惟明的勇毅风采。

    当日在梁州,接到报捷露布的德宗,将李泌传至御前商议。当李泌听到皇甫珩竟协助李晟诛杀吐蕃大将琼达乞时,内心远比御座之上喜形于色的天子要复杂。

    但凡突发非常之事,个中真相往往不是表露出的那般简单。

    李晟的深不可测,李泌心知肚明。

    白崇文是尚可孤的人,琼达乞则与皇甫珩并肩攻入长安,翟文秀更是圣上派出去的正牌监军,这三个人,同时死在尚可孤的中军帅帐里,还是被那本与尚可孤和皇甫珩都有仇怨的李晟擒杀的。这般蹊跷的举动,就算与拥立韩王之事联系在一起,也并不是很说得通。

    李泌比初到奉天、听说皇甫珩去带吐蕃兵时,更为担心这个后辈。他以自己一生宦海沉浮的经验,以及难以说清道明的直觉,感到皇甫珩的行事之风,透着一股危险的气息。

    然而,此时此刻,李泌感慨,岁月明确地提醒他,他老了。

    一位老者,纵然入世为官的心境要较年轻时更为平和,却在感念旧事上,也更易触景伤怀。

    当皇甫珩真的站在眼前向自己拱手行礼时,面对这后生微微紧张局促的眼神,想到几十年前与皇甫惟明在东宫把酒畅谈的场面,李泌心软了。

    李泌承认,自己再怎样受到历任宰相的排挤,终究不过是,要么隐居终南山,要么外放杭州这样的南方富庶之城,自己的儿子们,虽被他刻意收敛锋芒,到底也在京畿各州县谋职,从未离开过中原。

    可是这皇甫珩,一代勋臣河西节度使的子弟,从小就在边关风霜中长大,二十出头便不得不数次在大战中拼杀,刀枪箭矢中来去,妻子也在逃亡中痛失第一个孩儿,而陛下,还未必真的对他有几分君臣之恩。

    因而,对皇甫珩,李泌带了长辈对晚辈的慈蔼与怜惜。对宋若昭,李泌则带了先生对弟子的认可与共鸣。他的内心,默默地决定,对这对夫妇,要竭尽全力地照拂与提携。

    皇甫夫妇恭恭敬敬地将李泌引入简朴整洁的正厅。

    李泌在上首落座后,目光落在案席间。只见盘钵托盏,为数不多的食具却是一片类银类雪的皓白之色,殊为雅洁。

    邢白瓷。

    当世之际,瓷业有“南青北白”之语。最负盛名的白瓷烧铸地,便是邢州窑。若昭虽于脂粉穿戴未如寻常的年轻女郎那般花心思,对食具茶具,却因父亲宋庭芬的影响而素来讲究。她去岁雇了车马来长安探望弟弟宋若清,在京郊虽遇流匪劫财。要说那些匪徒也是精明,钱帛掳了去,箱箧中又重又换不得几个钱的白瓷杯盏,倒也弃之不取。

    此番宴请李泌,若昭便将这些邢瓷摆了出来,觉着配上素食最为得宜。

    时令已是中秋在望,黄昏寒意竞起,若昭令郭媪先温了两壶酎酒摆上。

    浅盆中佐酒的菜,仍是两样冷食:醋酢波棱菜,瓜姜竹荪。

    酢菜被切得如发丝般细,与波棱菜一道,拿醋拌了,再撒上香喷喷的芝麻。瓜姜也是卷在一处,酿入竹荪中,蒸制调味后,方盛于食皿之中。

    这两道菜,不沾半点荤腥,入口却鲜爽脆嫩,颇为开胃。又因色泽在琥珀、碧绿、鹅黄、浅青之间,菜蔬分布于莹润的白瓷盏碟中,不但吃来适口,那颜色落在眼睛里,也是令人如赏山水卷轴般。

    李泌举箸一一尝了,由衷赞道:“老夫只道,素中佳馔,乃温拌香椿芽,和冰镇新莲子。但那二物只在初春和盛夏能食得,不想如今已算入秋时分了,皇甫夫人安排的这两道冷素,清雅之味,尤胜椿芽与莲子。”

    正说着,郭媪端着食案进得厅来。

    煮茄子,红豆粥,萝卜馅的古楼子,还有一道绿、白、红相间的汤羹。

    李泌对那道汤羹似乎尤其感兴趣,细细端详。

    若昭向李泌道:“李公,素羹之中,时人爱饮百岁羹。但荠菜也是春令之蔬,目下的时节并无出产。愚妇便用了荻芹的根,过水去除烈辛气味,与豆腐和枸杞一同入馔。”

    李泌微笑,执勺饮了一口,只觉荻根软糯、豆腐爽滑、枸杞清甜,果然比百岁羹鲜美得多。并且由于他已年过花甲,难免齿松,此羹中的芹菜和豆腐,不必细嚼便可吞咽,胜过荠菜的茎叶塞牙之感。

    “这般佳品,若如丹青部乐,也得了名字,就更好了。”李泌由衷道。

    若昭微微欠身道:“愚妇浅薄,虽想了个名字,不知可好。”

    “哦?说来听听。”

    “水英白云羹,”若昭婉婉道来,“这荻芹,生于河边溪畔,水英二字,轻简好听。白云嘛,自是说的豆腐。”

    不待李泌回应,一旁半天插不上话的皇甫珩,总算逮到了这个机会,恭敬道:“李公,内子起的这个名字,教晚辈想起王右丞的诗句: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李泌听了,忍俊不禁,略略带了揶揄的神色道:“彦明,果然近朱者赤,夫人善属诗赋,尤爱右丞诗,将你也带得于武将杀气外,另染了一丝文气雅意。不过……”

    李泌转向若昭道:“水英白云羹,教老夫想到的,倒是王右丞的另两句诗,我心素已闲,清川澹如此。”

    字会不如意会,若昭当然明白,后头那两句诗,更妙。她附和地笑笑,却听丈夫又兴致勃勃地借题发挥起来:“说起这茹素习俗,家母曾与我说过,她闺阁年岁时居于长安,最爱东市青松楼中以荤托素的会席。那素席之内,瓜脯拿油煎了,吃来像炙豚肩肉,蒟蒻以菌汁煨后,吃起来又像熊掌,不但模样可以假乱真,入口滋味,也和荤腥无甚区别。”

    “哦?这般有趣?老夫得空,定要去尝尝。”李泌温言蔼色道。

    若昭心下却有些微窘。李泌茹素,应是道心使然,其行纯粹明净。而那所谓青松楼的仿荤素宴,不过是猎奇的花样,讨得境界尔尔的凡夫俗子的欢心罢了。须知真心向素之人,怎会喜欢好端端的蔬果麦粟,被捏成肥腻荤腥的模样。

    她正这般思量,忽然惊觉自己很有些削刻,更有些不敬。如此说来,竟好像觉得婆母便是那境界尔尔的凡俗之人一般。或许那只是一位母亲与相依为命的幼子说起故乡风物而已。

    李泌在上座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夫妇二人,不免感慨。不过,李泌也看得出来,宋若昭这个妇人,对于丈夫的爱,并不以他是否拥有与妻子旗鼓相当的风雅旨趣为前提。反过来,皇甫珩,起码在这次的相见中,举手投足,以及看着妻子时的目光,也教李泌相信,这算得积攒了些人生阅历的年轻人,对妻子的依恋和赞叹,是真实的,甚至,可算得强烈。

    这便足够了。李泌回望这一生见过的人,上至王公贵胄,下至市井走卒,有几人,在眷侣之事上,能真正称心如意、琴瑟和鸣。

    因为发自肺腑地盼望眼前这对年轻人,能和美顺意地携手相伴,李泌终于决定言归正传。

    他稍稍收了客套的笑容,沉吟片刻,正色道:“彦明,你于今后之路,可有什么打算?”

第一百五十章 畅谈兵制(上)

    皇甫珩此前得了妻子若昭的提醒,心中早有准备,自是要投李泌所好。

    “李公,晚辈是大唐食禄之臣,随神策军李元帅、尚将军等迎接圣上回銮后,何去何从,当听圣上安置。”

    皇甫珩并未直接回应李泌的问题,而是将话锋一转:“此番率领吐蕃军,彼等虽是偏师出战,战力却与我大唐神策军不相上下。收复长安后,其大将又有私通唐人叛将、拥立韩王之举。晚辈恐怕,往后数年内,吐蕃寇边,恐为我朝大患。”

    李泌啜饮一口水英白云羹,轻轻地“唔“了一声。

    默然片刻后,李泌似向着皇甫夫妇,又似喃喃自语道:“况且出了琼达乞之事,武亭川与叛军韩旻的硬仗,又是普王殿下带着安西军打的,老夫与李元帅,都已向圣上进言,正好以此为由,暂缓唐蕃国书所载的安西北庭之许。但也怕此举,会令赤松赞普与尚结赞大相,敌意更炽。”

    皇甫珩心头一股凌乱思绪上涌。

    密集经历了人情世故的险恶,他对有些行为,开始去尝试揣摩其作出的缘由。

    他于事发当日固然已知晓,李晟毫不犹豫地将拥立韩王的帐,嫁祸了几分到已经无法开口的死人琼达乞头上,其目的是削去吐蕃大军的功劳。但此时听李泌这么一说,这一文一武两位李姓重臣,对吐蕃都是强硬的主战派,李晟又才只五十来岁,那么,李晟当日在帐中,不仅留他皇甫珩一命,还为他在露布上坐实了大功,是否是因为顾及李泌与皇甫家的交情?

    但皇甫珩实在不愿多回忆当日场景。

    事情已经过去了两个多月,他在外头,在李晟、尚可孤人面前,寡言而温顺,甚至还懂得演绎出一点感恩的味道。他与若昭重逢后,更出于微妙的盘算,避免多谈此事。可向隅独坐时,他眼前常出现由琼达乞引领着去巡视吐蕃工匠营的画面,他也记得这个棕红面庞、五官英气的异族将军,看到自己案几上那双小娃的虎头鞋,那番真挚的劝慰。

    当然还有阿眉。她掣缰转身,引领万军踏着禁苑烟尘远去的身影,怎么可能不触动他皇甫珩那颗看似懵懂、实则在男女之情上的澎湃未必逊于诗家骚客的心。后来武亭川的吐蕃驻军爆发瘟疫,虽据报精锐仍安然地回撤至陇山以西,可是那位为唐蕃结盟出谋奔走的使者论力徐,却也不幸身故。

    皇甫珩想到阿眉孤身一人率军远行,回到逻些城后,这莫名其妙折损两位吐蕃贵人的消息,教赞普听了,还不知是否会迁怒于她,会不会疑心她与唐人有什么勾连。

    皇甫珩不想成为李晟的棋子,也并非全然地出于防备圣上又渐渐疑上李晟。

    去河中打李怀光也便罢了,将来若要去打吐蕃,他自问已不能如当初在泾州防秋时那般指挥若定。同样,若不是为了迎合李泌,他甚至连方才计议唐蕃未来的话,都不想说。

    太多人在太多问题上端着大义凛然的非此即彼,只是因为,他们所历有限。

    而一个有着身不由己的激越、亢奋、错乱、迷离和无奈经历的人,那份彷徨的孤独感,以及时而鄙夷自己,时而又为自己辩护的心绪,太容易弥漫起来了。

    皇甫珩面上顺着李泌、胸中正这般自我唏嘘之际,妻子宋若昭则无暇去发现丈夫的口是心非。

    李泌屈尊来访,又直截了当地流露出对皇甫珩前程的挂怀之意,纵然教若昭感激,可她本是心地明澈高纯之人,即使有心助丈夫一臂之力,也不愿、更不会如庸脂俗粉那般急不可耐。

    对于李泌的话头,丈夫倒亦未着相,而是引到了国防军务之事上,若昭稍稍放心。

    她知李泌心襟宽广,在奉天城携陆贽来拜访,杏树下一席谈,并无丝毫轻视她这样的妇道人家的意思。

    因而今日这亲近温暖的家宴上,若昭也浑无拘谨讷言之态,就仿佛见到了自己的父亲宋庭芬一般,难得有了谈兴。

    李泌与皇甫珩沉默的间隙,若昭主动开口,向李泌道:“李公,愚妇少年时,家父教以经史,于大唐边患亦屡屡涉及。我朝疆域辽阔,北接回纥,西邻吐蕃,这般虎狼之国,骚扰边境、掳掠人口财帛,乃是常事。但广德元年,吐蕃人札达路恭竟能带着吐蕃骑兵直接攻入长安,看起来是因大唐泾州刺史变节降敌、为吐蕃人引路,其实究其根源,还是因为安史之乱后,京畿内防空虚。”

    李泌点头:“皇甫夫人所言不错,所以朝廷后来自北往南,布置了朔方、邠宁、泾原、凤翔、山南西道、东川、西川数个边镇,就是为了将吐蕃铁骑阻隔于陇山那头。彦明,你自小就在泾州,最是清楚。”

    皇甫珩淡淡一笑,却并不去抢若昭的话头。他也发现,李泌对若昭并未以寻常官眷视之。他们一老一小,说来都是文士作派,方才起个菜名都如舞文弄墨一般,皇甫珩乐得自己的夫人因书香诗意的才华,受到李泌这样重量级人物的赏识,若能拜为师长就更佳,自己将来若有什么请求,也好让若昭去开口。

    若昭谨慎地望了丈夫一眼,接收到他眼神中赞许的目光,不由放心了些,继续道:“李公,西北诸路节将,镇边固然功不可没,但经了这几年的平叛削藩之乱,朝廷未必敢放任边镇坐大,若平凡调动边将,防御吐蕃之力,只怕无从谈起。故而,愚妇以为,应统编和壮大天子的亲军——神策军。”

    “哦?”李泌白眉一挑,对眼前这位年轻的皇甫夫人的建议,确实有些出乎意料。

    宋若昭所说充盈关中的天子嫡系军队的原则,他李泌从梁州回长安的路上,早就开始考虑。只是,他首先想到的计策,已在那日德宗开延英殿议事时,向天子提出过,即:恢复府兵制。

    府兵制最早源于西魏。

    西魏在邙山大战中败于东魏后,大将军宇文泰反思失败的缘由,致力于革新军制。数年间,他模仿此前北魏的八部落制度,从上到下建立了八柱国、十二将军、二十四开府的府兵制核心层级,根本目的在于从务农的汉人中长期地、稳定地吸纳兵源,令这个最广大的群体,闲时种田,战时参军。

    如果说宇文泰时期的汉人府兵,还多多少少带有鲜卑将士职业军人的特点,那么到了隋朝,隋文帝则进行了更为根本的改变——将府兵制与均田制结合,军队的垦田籍帐,皆与民同。

    大唐贞观时,帝国府兵制的荣兴达到了顶点,隋朝的军府,被改名为“折冲府”,大唐疆域之内共有六百三十四个折冲府,每个折冲府长官为折冲都尉,无论是卫戍京城和禁宫安全的十六卫,还是行军打仗的边军,都来自由各个折冲府征来的富裕的农民。

    一旦战事结束,兵散于府,继续回到田间地头种庄稼,将归于朝,等待下一次的出征。

    因而,府兵制最大的特点是,“兵无常兵、将无常将”的局面,有效避免了武将们拥兵自重、在某一天会威胁李唐天子的统治。

    然而自武后临朝开始,一直到开元天宝年间,关内承平既久,土地兼并也就变得非常厉害,均田制下授给普通农民的田地本来就亩数不足,这些田地又渐渐地被殷富之家和地方官吏吞并,农户失去了立身之本,根本无法缴纳租调、徭役,更无力服兵役,于是大量“逃户”出现了。

    府兵制本就以束缚于田亩的农民为依托,农民都成了逃户,折冲府哪里还征得到兵员。天宝八年,折冲府上奏无兵可交,朝廷不得不改行募兵制。

    募兵制下,参军的儿郎皆是职业军人,先是从朝廷、后来从一镇的节帅处领取粮饷,节帅长期统帅同一支军队、同一批士卒,甚至还将其中特别优秀者收为假子亲信。这种紧密的人身依附关系,令节帅骄将拥兵自重,成为必然。

    玄宗朝开始兴盛的募兵制,是天宝年间安史之乱爆发的重要原因之一。

    李泌是西魏八柱国李弼的六世孙,而李弼可算得府兵制初创时期的领军者。作为关陇贵族集团的后裔,以及帝国文士集团的代表,李泌坚定地认为,方今天下,只有恢复初唐时的府兵制,才能将对内削弱藩镇和对外打击吐蕃这两件关系到帝国生死命运的事,做好。

    在他看来,甚至那仍以雇佣兵为主的神策军,都是应予提防的。

第一百五十一章 畅谈兵制(下)

    听李泌谈到府兵制,若昭并不觉得诧异。

    她轻轻“哦”了一声,缓缓道:“府兵制诚然大善。家父也与我说过,从前每个折冲府征发来的府兵,都是当地富户甚至世家的年轻子弟,身强力壮,自带入伍的武备用度。若管事将军发现兵不精、器不全,可上奏朝廷降罪折冲府都尉,责其失职,甚至可以降罪于当地的刺史、县令等地方长官。而行军打仗的时期,近则不误农时,远则不经一岁。凯旋后,对有功者加勋赐赏,减免徭役,再解散还乡。故此,这些兵卒不仅战力了得,服役期间,也绝无外叛内辱之事发生,因为这些从军之人,在故乡皆有田产宗族,并非亡命之徒。”

    李泌赞道:“令尊果为良师。夫人这番话,尽陈我大唐府兵制缘由,无须润色,便可入得奏疏,恐怕陆学士手中那支紫豪笔,也要甘拜下风。”

    不过,李泌也注意到了宋若昭面色中的踟蹰之意。

    显然,关于充盈关中的策论方向,宋若昭与李泌想的并不一致。她既知府兵制的来龙去脉,却并未涉及,自有道理,李泌这般谦和大度又有识人之明的长者,很愿意听听后辈们的见解。

    他于是放下筷箸,更为和善道:“彦明,再让仆婢给老夫煎一壶茶吧,今日老夫便坐得久一些,与你夫妇二人相谈也尽兴些。对了,夫人可有表字?”

    “李公,家父为愚妇取字君灼。”若昭欠身回禀。

    李泌点头道:“君灼,你莫怕与老夫意见相左,老夫倒想听听,你对再建折冲府与壮大神策军,有何看法?”

    宋若昭闻言,并未急于再说什么,而是亲自起身,将李泌案前的邢瓷茶具收了,交由郭媪去换新汤,复又回到自己的位置坐下。

    当今情形,虽在私宅之中,也不得不出言谨慎,若昭对于李泌越是崇敬有加,越是自诫,不可为这位老臣惹来麻烦。

    她默然斟酌后,忽地灵光一现,向李泌道:“愚妇想起,开元年间名相,张嘉贞张相公,曾有一则轶闻。张相公虽贵为服紫重臣,却不立田园。有人劝他,怎地不去买些田产。张相公却道,我身居相位,朝廷给的俸禄宅院,难道还会让我与一家老小遭受冻馁之困?倘若我因事坐谴,田地会被没收,买再多的田地又有何用?张相公又道,现世那些朝臣名流,广占田地,百年之后若子孙纨绔,这些田地还不都被他们用作酒色之资。”

    她特地放慢了语速,一字一顿地总结道:“若朱紫加身者,有张相公这般不失纪律、镇以清静的德行,真是上不负天子圣眷、下不负黎民百姓。”

    皇甫珩有些纳闷地看着妻子。

    好好地说着怎生给大唐招兵买马,说这前朝的迂直宰相作甚。

    李泌却是心中雪亮。

    宋若昭这番话,便是放在酒楼食肆中公开说去,亦无可纠之破绽。但放在席间讨论府兵制的语境中,她的言下之意很明白,为官者,几人能如张嘉贞?如果土地被大量兼并,集中于权贵者手中,百姓就算不做逃户流民,赖以为生的土地也只有可怜的几亩,日夜耕种尚且不能果腹,还怎么出兵役。

    隋朝和初唐的府兵,因都来自富裕的农户。这些人家的营田所得,除了上缴租赋外,还能自备箭矢马匹,自办随军衣粮。并且这些富户子弟,自小的吃穿都较为丰足,体格强健,可为生力军。而如今,盛世不再,关中乡邑,十室九空,建再多的折冲府,征不到人,或者征来的都是老弱病残,又有何用。

    李泌叹了口气,脑中似乎也清明了些。

    的确,他在圣上开足了火力削藩前,就被调往杭州任刺史。两浙素来是天下膏腴之地,老天爷格外眷顾,又不像中原这般足足经历了二十余年的战乱,农户们总算能勉力维持生计。饶是如此,拜安禄山开节度使镇霸一方的先河所赐,镇海军节度使韩滉,也是将东南之地当作自己麾下军镇一般。

    现下若用朝廷出面,着地方官员仿照府兵制去征兵,就算百姓中有响应者,这些个一方节帅,又怎会容忍兵权旁落?

    他李泌在圣上跟前,敢拿阖家老小的性命担保,韩滉绝无反心,那是因为他任杭州刺史这些年,明白韩滉是一个有出身渊源和为官理智的节帅。

    韩滉本就以门荫入仕,大历年间就担任户部侍郎判度支,与名相刘宴分领天下财赋,为朝廷削藩的军资供给殚精竭虑。韩滉并非出自具有反叛传统的河北军人阵营,在享有足够的权势的前提下,他与蜀地张延赏一样,乐于恭顺地向唐廷称臣,向长安输送足够的漕粮,而不是如安史降将所控制的藩镇那样,动辄与李唐为敌。

    但若是夺了他的募兵权,便是动摇了他的权势的根基,难保他在南方不会成为第二个李希烈。

    所以,恢复从前的府兵制,谈何容易。一来,无地无兵,二来,节帅们如何肯放权?

    李泌喃喃道:“王畿者,本为四方之本,四方藩镇节帅皆是身为王臣者,若皆恪守臣道,畿内安定,吐蕃外患何至于如此凶炽!”

    他语调迟缓,面色苦闷,那真挚的凄惶,出现在这位原本风度翩然的贤者脸上,未免教观者心酸。

    直到看见李泌慢慢平复,又低头饮了两口茶,若昭才继续直言道:“李公所计议之策,无非是希望大唐再回到‘举天下不敌关中’的王势浩荡中,但愚妇确实以为,求诸恢复太宗皇帝时的府兵制,恰如求诸镜花水月。”

    李泌点头:“那么,君灼方才提到神策军,那么依你之见,神策军如何统编壮大?”

    若昭道:“神策军本就源于陇右节度使麾下,乃一支边军,后驻军陕州,由中使鱼朝恩统领。广德元年吐蕃寇长安之时,禁军逃散,代宗出幸陕州时,只有神策军前来护驾。吐蕃人自长安撤走后,随天子回銮的神策军方才因护驾有功,成为一支天子亲军。其后,鱼朝恩因弄权而伏诛,神策军分化为数支。神策军本在京畿戍守,护卫圣驾安然。去岁泾师兵变,圣上不得不播迁奉天,乃因李公晟、尚公可孤等诸将所率的神策军不在长安附近,而京城内所新募的神策军士皆为徒占军额、毫无战力的纨绔子弟,故而召之不来,遑论护驾。而愚妇,想到偌大京城,还有一支力量,或可招募为神策新军。”

    “何人?”李泌登时发生了兴趣。

    “胡人。”若昭道。

第一百五十二章 刀下留人

    旬假这天,李泌仍在辰时就等候在大明宫紫宸殿外。

    昨日宫里内侍来传旨,圣上正好趁着百官休沐、朝议不开的机会,请李泌到紫宸殿来,给自己讲讲重建府兵制的事。

    大明宫从南往北,丹凤门到太液池的那段中轴线上,依次是含元殿、宣政殿、紫宸殿、含凉殿。

    含元殿和宣政殿,固然一个宏伟壮阔,一个乃朱紫朝臣常奏之所,但紫宸殿的地位更为特殊一些。

    紫宸殿处于外朝与内苑的交接处,其实更像天子日常起居的厅堂。它分为两进,前厅可以会见外臣、商议国事,也可以观看内教坊的部乐歌舞,或者与当世的文坛名宿谈诗论赋。后厅则是天子的休憩布置,算得书房和寝殿。大历十四年,代宗皇帝就是驾崩于紫宸殿,而他的继任者德宗皇帝,登基后被削藩局势搅得焦头烂额、心神不宁时,偶尔也会请太子少师颜真卿来到紫宸殿,陪着自己写上一两个时辰的字帖,稍稍令意绪平复一些。

    这座已然属于内宫的殿堂,不像“正衙”宣政殿那般设有仪仗,因而更显得轻松随意,被满朝文武称为“内阁”。能够被召入紫宸殿奏对,叫作“入阁”,对于人臣来讲,是一种显而易见的荣耀,就好像贵胄们的宅院里,能进到主人榻前回话的奴仆,必然也不一般。

    但已能常常出入延英殿的李泌,对于紫宸殿并无多少感触。

    过几日便是中秋了。这个时节,日出之后,正午之前,最是令人神清气爽。

    天空湛蓝一片,偶尔金风送来一丝半缕的纤云,有锦上添花之妙。若稍稍翕动鼻翼,便能感受到一阵一阵的桂花香味。

    李泌静静地站在紫宸殿前。

    似淡还浓的桂香,令他忆起在杭州做刺史时,虽对外自称黄老门中人,却也爱在难得闲暇时往灵隐寺去,与那佛门方丈在飞来峰下,饮茶弈棋。杭州乃东南形胜之府,在吴越时期就遍植桂树,灵隐佛寺附近,一旦入秋,更是桂子如雨落。

    有一次,二人闻桂香如饮甘醴之际,灵隐寺方丈兴致勃勃地与李泌说起一则轶事:“李公可知前朝诗家宋之问,曾为小寺题过一首诗。传说他起句‘鹫岭郁岩蛲,龙宫锁寂寥’后,竟吟不出下句。就在此时,只听寺中竹林后一位打坐的高僧接了一句:楼观沧海日,门对钱江潮。宋施主方能继续吟出第三句: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

    李泌道:“哦?不瞒方丈,难怪我少时品评宋学士这首诗,竟觉得全诗七句,唯有这‘楼观沧海日,门对钱江潮’上佳,原来是另有高人所献。细细品来,这位高僧,似不像释家中人,倒像儒家子弟。”

    方丈温和一笑,道:“李公果然能凭诗识人。这位高僧,若说他遁入空门之前的文作,李公定听过。”

    “愿闻何文?”

    “《讨武曌檄》。”

    关于宋之问与骆宾王这个故事的回忆,此刻又教李泌想起前日在皇甫夫妇宅中所谈。

    不论先祖宋之问怎样因附媚武则天的男宠张氏兄弟而饱受诟病,李泌仍然从若昭这个宋之问后裔身上,感受到异于常姝的才华眼界。同时,由于身为女子而素来领受不平所致,若昭比陆贽这样的帝国男性贤才,更懂谦逊地表达自己。

    李泌对待贤德而富学识的晚辈女性,远比庸常的文吏宽厚敬重,但他也不反对若昭这种懂得俯身和怯于激进的做法。

    未如牡丹争奇斗艳,善学菡萏香远溢清,不失为一种藏拙豁达的人生态度。

    况且,若昭的聪慧也有爽朗的色彩,当面对愿意倾听的前辈,她不吝于侃侃而谈,也勇于抒发己见。

    她对于恢复府兵制的那番议论,已教李泌回到家中后细细品咂,深思熟虑间修正了不少自己原本准备面圣时进献的对策。同时,她提出以胡人入神策军,以及将神策军统编后分左右厢的建议,更堪一试。果然来自河北军镇,又有其幕僚父亲的言传指导,即使身为女子,若昭在策论能力上,未见得逊于帝国进士出身的文臣。

    李泌正自思量,忽见三四名内侍押着一位身穿缃色道袍、双手被缚的女冠,急匆匆地从学士院方向走来。

    李泌心中骇异,再细看,那女冠正是名扬江南、也常与韩滉以诗唱酬的李冶。

    李泌大惊之下,也顾不得自己是在紫宸殿前候旨待诏,提起袍服,大步上前拦住了他们。

    领队的绯衣内侍,正是霍仙鸣的另一名高徒窦文场。他见斜刺里奔来一位紫衣老臣,定睛一瞧是圣上拜为国师的散骑常侍李泌,倒也不敢造次,忙恭恭敬敬地唱了个喏:“拜见李公。”

    李冶在东南,与诸多名士皆有交游,因了韩滉的缘故,自然也见过李泌。此刻她不但手臂被反剪捆绑,口中还塞着帛巾,她纵然毫没有因惊恐而挣扎,双眼中却投射出悲愤的目光。

    李泌的出现,加剧了李冶目光中的含冤色彩。她直直地盯着李泌,终于流露出无声的求救之意。

    “窦内侍,尔等要往何处?缘何这般对待李炼师?李炼师,是圣上自东南请来的客卿!”

    窦文场尴尬地陪着笑脸,斟酌了一下分寸,仍是躬着身子,只是向李泌趋近了几步,压低声音道:“李公,这李炼师,从前是客卿,现在是叛逆啦,圣上刚刚查明,这位炼师附逆贼泚,大献阿谀伪朝的诗章。奴儿们今日奉了御旨,将李炼师带往狗脊岭仗杀。”

    李泌闻言又气又急,一句“糊涂”刚想出口,到底生生咽了下去。

    目下不是痛斥天子昏聩的时候,先将人救下了再说。

    李泌于是眯了眯眼睛,不乏客气地向窦文场道:“窦内侍,老夫知你一直随着霍内侍在御前办差,是内侍省数一数二的能人,况且此番还有扈从圣上播迁奉天的大功,在禁中前途不可限量。今日窦内侍虽是奉了御旨,但兹事体大,个中有些干系,窦内侍恐怕不知。老夫正要去紫宸殿面圣,可否请窦内侍于此处稍稍宽限几炷香的时间。待老夫向圣上陈情后,事情或有变化,亦未可知。”

    窦文场在大明宫,从洒扫的小监,一路做到了绯衣内侍,还不是人精一样,知道眼下御前不能得罪的红人,都有哪些。他不过奉旨办差,且不是粗莽奸恶的性子,今早去学士院提人时,见到李冶倒还平静、那同被关押的严巨川却泪水潸然大喊炼师冤屈,心里也着实有些可怜这眉目清慈的女冠。

    李泌目光如炬,即刻捕捉到了窦文场的犹豫之色,忙又补充道:“为免中贵人为难,老夫立时高喊几声,教这禁中都听得分明,是老夫强留窦内侍。若圣意不改,窦内侍自是因为老夫才略有迁延迟发,罪责皆在老夫。但若圣意改了呢?当然,中贵人你如果不卖老夫这个面子,老夫也只好将这便道让开。可是万一将来圣上后悔,又知道原本今日老夫出面阻拦过,事情曾有回转的余地……”

    窦文场闻言,犹豫之色转成了惊惧,继而恭顺地点了点头。

    “窦内侍留人,老夫要见圣上!”

    “圣上,臣李泌有要事禀报!”

    须臾间,李泌苍老的声音响了起来。

    无论是李冶还是窦文场,都被李泌的声音震惊了。他们从来不知道,这位已过花甲的老人,总是不紧不慢、出语和缓的老人,亮开嗓门,那番气势,竟如鹤鸣九皋,声闻于天。

第一百五十三章 冰铁帝心

    由于朱泚伪帝曾经使用过,紫宸殿中的一应陈设,已全都换掉,如今放眼望去,整个议事厅簇新得好像出阁那天的娘子。

    李泌被宣进来,见殿中只有天子和太子二人,而没有那贯会兴风作浪的普王李谊,心中先稍稍松了一口气。普王李谊在奉天迎到翻越秦岭谷道回到关中的圣驾后,就获准跟着卤簿一同回到了长安。但包括今日在内,李泌始终未在奏对时见到普王的身影。

    “陛下,朝廷此前已出令,出任朱泚伪朝五品官阶以上者,才问罪。这李炼师无官无品,还是个方外人士,献诗而辞多悖逆之说,也没什么人证,反倒有那严巨川为其喊冤,陛下实在不可草率为之。”

    李泌不及坐到茵席之上,便开门见山奏禀道。

    德宗的目光跃过李泌,投向殿外,隐约能看到窦文场带着人,肃然而立。

    他又看了一眼身边侍候着的霍仙鸣,见自己这素来办事牢靠的家奴,脑门上豆大的汗珠分明冒了出来。

    传诏李泌和押李冶出宫,都是霍仙鸣领衔的内侍省的活儿。霍仙鸣到此刻才蓦然想起,那日在延英殿,这位李公,分明劝过圣上,看在两浙节度使韩滉的面上赶紧放李冶回南方。

    霍仙鸣暗道,自己真是犯了个天大的疏忽,怎么能教李泌撞见李冶被带出宫去行刑呢。

    德宗瞧霍仙鸣这惴惴惶惶的模样,果然多少外朝臣子,都是动辄把江山社稷挂在嘴上,实际往往还不如这大明宫里的几个阉人家奴,懂得心疼天子。若是什么差事没办好,给天子添了额外的麻烦,这些内侍们,一个个那紧张羞愧的模样,唉,真不愧是打小就在东宫服侍的自家人。

    不过,德宗倒也并不觉得,李泌进谏,是令自己烦心的事。他乐于和这大约是目前资历最高、也深富谋略的文臣对垒。在他想来,倘若帝王竟怯于和艺高人胆大的能臣进行争论,那还谈什么攘外安内的魄力。

    “李公,开元元年,玄宗皇帝领兵二十万,于骊山脚下演武。二十万大军啊,戈矛金甲烁天耀地,旌旗绵连数十里。这是何其声威浩大的壮举。然而玄宗正击鼓时,兵部尚书、代国公郭元振却突然出班奏事,导致军容骤乱。郭国公此前曾在军国大业中屡立奇功,尚且要因此事被玄宗下令阵前斩首,经文武百官跪下苦苦相求,才保得一命,流放三千里。”

    德宗此言,李泌自然知道用意为何。

    杀人立威,自古多少帝王最爱做的事。

    但杀李冶,有何威可立?!

    “陛下,郭国公身为兵部尚书,贸然出班,以致军纪不肃,若以守土有责而论,罪之有据。而那李炼师,不过一介女流……”

    “诗家文士,就不是朕的臣子了吗?!”

    德宗的语气明显严厉起来。

    “太子,”德宗转向自己的长子李诵,“听说你宫里的奉仪(太子妾氏名号,九品)窦氏,泾师兵变后、贼泚在白华殿僭位之日,她就饮毒酒自尽了,可有此事?”

    李诵俯身应道:“确有此事,臣妻萧妃,已着人扶棺送回窦氏的家乡厚葬,并赐以金帛。”

    德宗点头,又转回投来,对着李泌道:“李公是我李唐几代的耆老贤士,莫非未听过主辱臣死的道理?但那李冶倒真是气定神闲,她是朕请来的客卿,朕因叛乱不得不仓促播迁,她却在朕这大明宫学士院一住就是大半年,若真是清贞之士,怎地不学学太子的宫人?”

    李泌心中于愤懑之外,升腾起一丝寒凉与无奈。

    这九五至尊所言,哪句不是强词夺理、破绽百出!

    李泌觉得自己方才拦下窦文场、踏进紫宸殿来之前,抱定决心要救下李冶,莫教天下小看了当今圣上的胸怀,此刻却不知如何再辩。

    还用得着苍生来评判?今上的心胸,分明就是狭窄的哪。

    只怕他还自认为,可以此试探韩滉。

    正如当初不到黄河心不死般地试探李怀光。

    李泌因对天子自任圣智的刚愎习性而忧虑,一时无言以对的模样,在德宗看来,恰是被自己说得张口结舌。

    他又作出宽和的能容异见的口吻,主动打破沉默,道:“不过,李公今日这么一拦,也教朕有些犹豫对此事的处置,狗脊岭杖杀,贩夫走卒皆可围观,行刑不雅。不如这样吧,霍仙鸣……”

    正惴惴不安的内侍霍仙鸣忙趋步上来,应道:“老奴在!”

    “你出殿去吩咐窦文场,令他将李冶带去太液池畔,找个僻静的角落,赐毒酒一杯。然后命宫外的凶肆来几个人,殓了尸身送回乌程县(今浙江湖州)去。”

    “老奴遵旨!”霍仙鸣一边说,一边碎步急退出紫宸殿去宣旨。

    李泌仍是默然。他想到今日除了尽陈府兵制渊源外,自己实则还有另一桩建言须圣上点头,只能忍看眼前惨事。

    德宗不由越发畅快,还想说一句“李公既在浙江与韩节度共事过,可要去问问那李炼师有何遗言带给韩滉”,但终究忍住了。他毕竟顾忌李诵亦在殿中,自己到底是天子,莫太跌了风仪,尤其在天家素来看重的皇长子面前。

    李泌僵直地站着,没有回头去看殿外。

    不多时,霍仙鸣回来,禀道:“李冶谢陛下赐她一个体面。”

    “唔,朕看到了,李冶向着这紫宸殿叩拜行礼。”

    ……

    太子李诵回到少阳院时,萧妃迎了上来。

    大明宫的少阳院其实有两处,一处在东边的弘文馆附近,为太子日常办公所用。另一处则在西边,毗邻翰林学士院,是太子寝居之处。

    今日适逢休沐,因而李诵从紫宸殿出来后,回的是西少阳院。

    萧妃立刻捕捉到了丈夫脸上那一丝有些欣然的神色。她猜想,今日在紫宸殿,虽然听说只有李泌一人前往奏对,但太子应是得了圣上的器重,才会心情不错。

    “圣上有意令李晟出镇凤翔,派浑瑊和马燧南北夹击河中,去平定李怀光。”李诵直截了当道。

    果然,器重的表现,就是在第一时间,在极小的范围内,准许太子参与讨论军国大事。

    “哦?”萧妃正在翻检府库送来的墨丸,看似漫不经心,实则也直奔主题,“不知李元帅该多么沮丧,听闻銮驾回到含元殿的第一次朝议,李晟就提出,要让皇甫珩作先锋,北上河中,直取李怀光老巢。”

    萧妃带了淡淡的讥诮。

    她不是刻薄之人,但想到李晟与普王李谊曾发展出的关系、做过的事,深知普王觊觎东宫之位的萧妃,对李晟的敌意是毋庸置疑的。

    “李公泌有何见解?”萧妃又问。

    太子李诵眯着双目,定定地看着青砖地面道:“大约因为李晟出面,诛杀了有拥立韩王之心的吐蕃大将琼达乞,李公泌倒似乎有意成全于他,你知道,李公一直对唐蕃会盟不以为然,眼下朝中多了个麾下有万余神策精兵的李晟,也不喜欢吐蕃人,李公与李晟站到一处,也无甚稀奇。不过,李公泌以府兵制式微、募兵制兴盛而带来藩镇之乱为例,劝圣上用天子亲军去平叛,莫用河东节度使马燧,圣上却听不进去。”

    萧妃冷冷一笑:“李晟的手段和心机,都教人乍舌,可惜此次却聪明反被聪明误了。此前明明挽社稷于将倾的朔方军,一夕反唐,朝野都道是我李家苛待所致,且与神策军脱不了干系。现下若还要以神策军去攻伐,一来,挟有前怨的兵卒士气恐怕胜于哀兵、更不好打。二来,以天子亲军如此对藩镇军将苦苦相逼,教河东那些刚刚归顺的成德军、魏博军如何作想?三来,李晟已夺长安之功,浑瑊若再领不到这个机会,圣上御阶之下这两员红得旗鼓相当的老将,岂非更生罅隙?”

    萧妃如此分析一番,李诵越听越觉得有道理。

    他自被封太子之际,就带领全家住进了大明宫少阳院。这是玄宗朝以来的规矩,禁止东宫储君在宫外另行开府居住、仿中央三省六部建制而学习治国之术。李诵与萧妃,在少阳院困了三四年,直至去岁在兵变中出逃奉天,天沛流离了大半年,固然吃进苦头,却也获得了见识沙场对垒与宦场风云的机会。

    李诵对自己的正妻萧妃,并无几分男女之情,但向来是知道这位同样出身宗室的郡主,眼界见识,不输于王叔文那样的谋臣幕僚。

    只听萧妃又道:“太子,以臣妾观之,圣上登基后,亲近吐蕃,朝臣都道因陕州之辱中圣上与回纥结怨。臣妾倒觉得,圣上一再定立唐蕃会盟,也实属无奈之举。河东、淮西接二连三地叛乱,南诏又归顺了吐蕃,若不把西边这头雪山猛虎稳住了,又要削藩又要防秋,左支右绌,教圣上如何应付?眼下总算内乱初定,李晟本就有大历年间重创吐蕃之举,此番又杀了吐蕃大将,圣上令他出镇凤翔,甚至跑得再西一些,驻防到泾原也未可知。李晟这一年来声名大振。行军打仗之事,匹夫武卒本来就有赖将帅之威,朝廷令他去镇边,原也是很说得过去。只怕李公泌细细想去,也不会再反对。”

    李诵也笑道:“你真是料事如神,就仿如与我同在紫宸殿一般。不错,李公本来还劝圣上,莫因这番变动,伤了李晟这样勋臣的心意,但圣上以防御外患兹事体大论之,又言及凤翔镇的紧要地位,还说到那李楚琳虽见朱泚大势已去、又归顺了朝廷,到底已做过贰臣,万一又摇身一变投靠了吐蕃,大唐岂非又腹背受敌。因而李公泌也无后话了。”

    继而又叹一声道:“不过今日,李公刚到紫宸殿,就目睹那李冶李炼师被圣上下令处死,想救而不得,瞧着也有些惘然无奈,奏对起来,确实少了往日面对圣上问难往复时的那番从容。”

    萧妃面色一沉,不禁脱口而出:“李公已是年迈之人,确实心意仁慈。”

    李诵大惊:“休得胡说!”

    萧妃才猛悟自己失言。这岂不是说圣上……

    李诵见妻子惶然如惊雁,又略有自责,压低了声音道:“你我居此不易,你也知我不是有意怪你。”

    萧妃微不可闻地“嗯”了一声,仍是歉然不语。

    李诵有意岔开话题,想到一事,缓缓道:“对了,我那救过淳儿一命的襟弟,皇甫中丞,怕是又要升官了。”

第一百五十四章 新局开启

    帝国的官阶爵位,花样多得很。

    官、爵、勋、文武职官、文武散官,各有各的用处。

    为了表彰平叛元帅李晟克复长安的功绩,德宗皇帝加李晟为司徒、中书令,从合川郡王改封西平郡王,实食封一千户。司徒是正一品官,属于荣衔。中书令是正二品职官,位列宰相,从此以后,文武百官便可恭恭敬敬地唤李晟一声“李相公”。

    不过,毕竟从大历到建中年间,战事遍地开花,一品荣衔、二品职官,天子也是许到手软,似乎不那么叫人稀罕了。须知那搅得中原天翻地覆、还差点将当今天子饿死在奉天城的朱泚,不也曾得了太尉的荣衔?

    朝堂之上,百官纷纷上奏。

    “陛下,臣以为,光复西京之日,坊市未受到滋扰,宗庙更完好无损,真乃大善。”

    “陛下,臣听说,长安城的百姓,都未见旌旗招摇,这一觉醒来,竟就迎来了大明宫又回到我大唐手中的好消息。”

    “陛下,依臣之见,李公用兵,堪称大勇大奇,虽三代未闻之也。”

    德宗等此起彼伏的赞扬声终于停息下来后,龙颜大悦地定了调子:“天赐李公,乞独我李家之福,实乃万民之幸。朕特此李公宣阳坊宅府一座。李公入府之日,京兆尹须于沿途清道、设帷幔,正三品以上文武职官须到贺,朕也会令内教坊乐部前往奏乐。”

    御阶之下,位列武将之首的李晟忙作了惶恐难言的神色,出列下跪,呼道:“陛下,贼泚祸乱西京之际,臣身为神策统帅,却无法旦夕赶到勤王,不能指日破贼,令陛下乘舆再狩。陛下恕臣死罪,已是臣圣眷深沐,臣如何还敢愧领宅田礼乐!”

    德宗打断他:“李公,朕登基以来,一向赏罚分明,怎能教功臣受了屈。李公莫要推辞了,朕还想起一件事,你光复长安,既然是自东渭桥拔师,朕要在东渭桥立碑,教神策军的功勋,百世流传,上天毋忘!”

    未及李晟再跪辞,他周围众臣,早已知趣地呼成一片。

    “陛下英明!”

    于是,这年初秋,在写匾额赠臣子这件事中止了近一年后,大唐太子李诵的书法,终于又有了用武之地——抄写《西平王李晟东渭桥纪功碑》。

    这是一篇由德宗皇帝亲自拟就、完全没有翰林学士参与的碑文。这篇煌煌千余字的雄文,不仅被镌刻在东渭桥头的高大石碑上,还经天子下诏,由太子李诵将其中的铭文部分,亲笔手书在白麻纸上,一一送到朝中四品以上官员府上。

    虽然,其中的铭文只有二百余字,奈何朝官众多,李诵又哪敢请少阳院中各位东宫属官代笔,因而也是足足写了十日。

    最后一篇铭文写完的时候,李诵只觉得眼花手颤,神志泫然,竟比在奉天城头亲自督战的时候,还感到精疲力竭。

    萧妃走进来,从宫人手中接过一盏长生羹,递给太子,一面说道:“碑还刻着,字还写着,李相公就已经离开长安城了。昨日启程的,任凤翔泾原二镇节度使,军府在泾州。家小都仍在宣阳坊,女婿张彧也暂时还领着京兆尹之职。听说金光门下,平章事李勉奉旨践行,还传了圣上‘功超卫、霍’的期许。”

    李诵半碗汤羹下肚,人也舒坦了些,闭目养神,喃喃低语:“嗯,李西平比我还年轻的时候,就在边关打得吐蕃人闻风丧胆,如今再镇大唐西境,功超卫、霍?可期,可期!”

    萧妃如何听不出丈夫话中的揶揄之意,但她嘴角讪讪一抿,继续说着紧要事:“圣上只准李相公带了三千神策军出镇泾州,说泾州如今自命的节度使留后,田希鉴,本就是李晟不出五服的族甥,外甥的兵卒,舅父还不是想用就用。因而李晟麾下另外五千精卒,确实去了奉天行营,由行营节度使浑瑊统领。河中李怀光,果然让北平郡王、河东节度使马燧去讨伐。”

    李诵睁开双眼。他的眼前,仿佛出现了一幅关中舆图。

    长安东边,潼关和东南的蓝田关,现在仍是骆元光和尚可孤领军把守着,而西边的奉天由浑瑊领五千神策军诸防。

    再往西边的唐蕃边境走,自北往南,灵盐节度使杜希全、邠宁节度使韩游環、泾原凤翔陇右节度使李晟、山南西道节度使严震、剑南(西川)节度使张延赏。这条边防线上,如今全都部署着老于军旅且麾下士卒堪称精锐的帝国武将。

    再看南北。李怀光的手下胡将,刚刚杀了朝廷派去宣慰他的特使孔巢父,这位朔方军悍将,失去了最后一次与天子、与唐廷讲和的机会。休养既久、兵多粮广的河东节度使马燧,正准备自大唐帝国的北都太原,径直南下,听闻李怀光麾下一些驻守于绛州附近的大将,竟然未战已降,投了马燧。

    南边,依然与朝廷对峙、伪称楚帝的淮宁军节度使李希烈,在蔡州杀了去年就奉旨到淮西宣慰的颜真卿。太子太师颜鲁公,何等服劳社稷、端正方直的一代名臣,古稀之年出使叛镇,数次凛然拒绝李希烈的劝诱,忠烈而至身死于敌营。老臣颜真卿的慷慨赴死,使得附近一直忠于大唐的江南西道节度使李皋的军队,更为义愤。已在南方坚持抗敌了一年的李皋,鼓舞麾下士卒,夺去州县、修治驿站,疏通数条自南方北上的通道,勉力将南方诸州的财帛税赋运往关中。

    太子李诵这么一回顾,着实觉得,朱泚之乱,固然教李唐几乎覆灭,但烟尘落定后,自己的天子父亲,竟是个赢家。

    用朔方军打击朱泚、挽大厦于将倾,又立刻用神策军牵制、分化了朔方军,逼反了李怀光,使得四方节度使群起攻击李怀光这位朔方军最后的统帅,有了堂皇的理由。眼下,河东叛镇暂时归附朝廷,西北边镇防线重又铸固,南方的李希烈瞧着也蹦跶不了几日,朝中则文有李泌、武有韦皋,素来名声不好的卢杞和赵赞已被驱逐。就连大唐武人精神象征的安西铁军,也在这场战事中亮了相。

    太子李诵心中不由云翳翻滚。大唐有恢复元气之象,固然可喜可贺,但以他这些年来的明里观察和暗中揣摩,只怕这悲极转乐的情形,会给他的天子父亲带来更加刚愎自用的理由。

    同时,想到安西军,李诵从疲累中醒转得更彻底了。

    “普王那边,有何消息?”

    萧妃道:“普王在奉天城迎到圣上、随吾等卤簿回到长安后,就一直闭门于永嘉坊府邸中。据闻正在招罗城中文学之士,编纂什么《拜月集》,说是要将大历十才子所作的五言诗,择文辞清瞻者,集结成册,献于圣上。”

    大历十才子,是前朝代宗大历年间成名的李端、卢纶、钱起等十位诗家,诗作多为五言,以赞颂升平之世、吟咏名山秀水、抒怀隐逸旨趣为主,最是讨得帝王将相的喜欢。德宗一边削藩平叛,一边也是自诩徜徉诗家之人,普王李谊若是献了这本《拜月集》,只怕又是一段孝顺的佳话了。

    李诵冷笑一声,用了怪异的调子念起十才子之首李端的诗《拜新月》:“开帘见新月,即便下阶拜。细语人不闻,北风吹裙带。”

    想必普王给集子起的这个莺莺燕燕的名,便来自李端这首诗吧。

    明明胸中盘算着千军万马,眼中盯着东宫之位,现在倒装起附庸风雅的闲散王爷来。

    这难免教李诵想起前朝旧事。

    太宗皇帝时,太宗第四子、魏王李泰,身负盛宠,心谋储位,表面上也是这般以编纂书籍(《括地志》)作掩饰。好在太宗皇帝的嫡子中,除了太子李承乾、魏王李泰外,尚有晋王李治,最终坐上储位的,是仁厚的晋王。

    而当今之情势,能力与恩宠旗鼓相当的,惟太子与普王。这二人或许会争个你死我活,只怕满朝文武都心中有数。

    李诵站起身,在屋中来回踱步,又向萧妃问道:“圣上听了李公泌的奏议,将白志贞贬去南方,诏令那皇甫珩替代他,做了京城神策军招募使,而且专门招募滞留京畿的胡人使者的后裔,还有那些富裕商胡的子弟。区区几日,已有四千青壮儿郎应征?”

    萧妃点头道:“上回太子与臣妾说了皇甫中丞会留任长安,臣妾就打听着此事。入神策军是何等荣耀之事?那些胡人,或者在长安已有数代商肆产业,或者在京郊诸县都置办了田地,家中子嗣又多,可不是都盼着再出个军中将官、光耀门楣?从军如此踊跃,圣上一高兴,改授皇甫珩为御史大夫,这是从原来的四品升作了三品,而且还诏为神策军制将。河中平定李怀光的战事想来会越来越激烈,圣上因而要皇甫将军领兵屯驻咸阳。”

    李诵眉间,泛起一丝淡淡的若有所思。

    “皇甫夫妇于淳儿的救命之恩,你我切勿忘却。他二人说来都是淳儿和绾儿的姨丈与姨母,皇甫珩官至三品,宋氏也是命妇身份了,中秋重阳的,你也请她来宫中多走动走动,可好?”

    “臣妾理会得。”

    夫妇二人再次陷入沉默之前,萧妃又及时开口道:“太子手书旬余,想来乏累了,此际时候尚早,臣妾去请牛奉仪来,与太子小酌解乏?”

    李诵闻言,欣然应允。

    牛氏是太常寺牛少卿的幼女,年方及笄。李唐宗室随着銮驾从梁州回到长安后,萧妃也不知寻了什么法子,发现这牛氏长得与故王良娣有些相像,便奏过圣上,将她诏入少阳院作了奉仪。

第一百五十五章 乔迁官宅

    同样是被圣上赏赐了宅子,皇甫珩得的长兴坊府邸,连隔壁安仁坊李晟豪宅的一半都不到。

    不过,李晟看着风光,在新宅里没睡几日,就赴泾州出任数镇节度使,或许在防御吐蕃人之前,还面临着一个更大的难题——怎样压服当初趁长安兵变、自立为泾原节度使留后的田希鉴。

    而他阖家老小,包括他颇为倚重的大女婿张彧,都留在了京城。

    李大元帅的新宅在安仁坊,说起来就贴着朱雀大街,打眼一望便是皇城的朱雀门和含光门,可是这安仁坊北边的开化坊,又是如今御前另一位武将红人,浑瑊的宅子。

    满朝文武不免将这当作私下的谈资。

    天子好手法,不但如此迅速地就分了兵,还把此番叛乱中的大功臣,不管年长年幼,宅府家眷都集中在皇城眼皮底下的几个大坊里,这和用华丽的十王宅囚困宗室成员的情形,也没什么两样嘛。

    皇甫珩,却越想越欢喜。

    宅子小,不是关键。圣上竟然让他做了京城神策军招募使,才坐实了对他的信任。

    李晟去了边关,尚可孤仍窝在蓝田,就连浑瑊也戍守奉天行营、准备从西南援应讨伐李怀光的马燧而已。只有他皇甫珩,被允许征兵,且练兵所放在咸阳。

    咸阳是什么地界?是快马一个时辰就能从中渭桥渡过渭水、进入长安北边禁苑的军事重地。

    天子这般安排,就像让韦皋做了金吾卫将军一样,是把他们两位少帅当作护卫枕榻的人来信任。

    皇甫珩于是彻底从刚接到銮驾时的惶惶中复苏过来。彼时的几日,他过得可着实不易,面上是夫妻团员的喜难自禁,心下却总是担心白崇文翟文秀的事,会被明升实贬的李晟去捅给圣上。

    直到李泌主动来访、圣上又委以重任,他才心定些。皇甫珩寻思着那桩帐下鸿门的案子,尚可孤因屁股也不干净、定然不会翻出来,李晟则是心府深沉之臣,此时再搅动时局,岂非教圣上更不信他。

    皇甫中丞,哦不,现在是皇甫大夫了,心头一松,望着忙碌搬家的若昭,更觉怜爱无限起来。

    他体会到,若昭与阿眉,行事风格果然很不一样。阿眉是铁,单刀直入,雷厉风行。而妻子若昭,是蜿蜒山溪,深思熟虑,谋定而动。家宴之前,若昭就与他提醒过,李公询问将来打算,莫要直愣愣地求李公提携,只说听凭圣主调遣即可。他照做了,果然妻子将话题岔开去,相谈甚欢地与李泌说了一通兵制。然后没几日,他皇甫珩就成了神策军的招募使,并且依照圣旨,只募长安的胡人子弟。

    他知道妻子有那样一个做幕府僚佐的父亲,不会呆笨。只是重逢后,妻子竟比刚成亲时,少了几分散淡性情,更像一个理解他抱负的知己,且将身上的本事使了一些出来,真真妙极。

    皇甫珩不免感慨,不曾想,自己论出身、论文才,离那韦皋都差得远,但现下看来,若昭就算从奉天到梁州,说起来离韦皋不过咫尺之遥,都未曾有何异样。看来他二人之间,若昭似乎对那韦金吾确实并无属意之情,不过是韦金吾到底有几分文士出身的酸气,念着什么因诗结缘的痴傻故事罢了。

    皇甫珩心中讥诮,却又自语,往后同在京中供职,莫要像在奉天城那般,毫不掩饰对韦皋的敌意。这说来也不难,那日在含元殿龙尾道上,自己不已经试过了吗?

    依唐律规定,官至高品。宅门前,列戟,施行马。玄宗后,宫殿、庙社门口列二十戟,东宫少阳院门口列十八戟,各官阶依次递减。像皇甫珩这样的官品,门列十戟,戟由朝廷赐给,每年更换。

    除了列戟,宅门口还要施行马,乃以三根盘口粗的横木,穿定成四角长架,摆放在门前,作为禁约。

    长兴坊新宅外,宋若昭下了车,见已先行策马而至的丈夫,将列戟一支支地摸过来,再试了试行马木架的牢固与否,回头与两名亲随小卒评述时,亦是一脸难掩的得色。

    她没有立刻走上前去。

    她想起自己与皇甫珩的第二次相遇,是在京兆尹府门口,正值京城考生们簇拥着那礼部尚书李揆要行卷之时。她抱着弟弟若清的文章卷轴,跨下车来,一抬眼,正是撞上了一身戎装的皇甫珩投来的惊喜得难以置信的目光。

    那清澈而英气勃勃的目光,和有些不知所措又急于打招呼的有趣神情,若昭记得分明,每每思来,亦会莞尔。

    如今这样的目光和神情不必再去求得重现,这一点若昭清楚,甚至还告诫自己,流露伤感是一种矫揉造作。环顾这朝堂上下,放眼京中与边疆,若宦场男儿只懂吟诗作赋、精研音律、想着人面桃花,只怕内辱外患只会更盛。

    她已不算这帝国最为底层的蚁民,但她自己从少年时代到为人妇后,不也因战乱而经历过足够嗜骨蚀心的痛苦吗?

    丈夫在这极短的时日中,竟能安然无恙地建得大功,若昭忐忑之外,忆起李泌的儒家之志与郑注的道家之思,心头渐渐平复而明朗了些。

    好在将丈夫引领到这个相对教人放心的职位上的,是李公泌。

    若昭盼着,有李泌这位长辈的大贤之风与远阔气度垂范,丈夫能如入兰室,真正地成为武臣,而不仅仅是武将。

    那边厢,皇甫珩终于看够了三品官宅门前的好东西,才意识到妻子也到了。

    他走过来执起她的手,想着她走入这宅门,便也算得外命妇,今后逢年过节都是要进大明宫命妇院去给皇后贵妃请安的。

    皇甫珩胸中一股身为夫婿终觅侯的豪气,嘴上却又温柔了三分,向若昭道:“我们何曾住过这么大的宅院,我又须时常去咸阳,家中三两个帮手怎么够。圣上不曾赏仆婢,就让郭媪再去买些吧,没钱定要与我说。再者,家中总要有个管家,不如,问问岳父,潞州老家可有贴心之人?”

    丈夫这商量谨慎的口吻,教若昭如沐春风。更重要的是,丈夫说过,要将在邠州避难的婆母接来,此刻却明明白白地将选择管家之事,交由若昭做主,还要从她娘家人里头选,显见得是多么尊重并且放心于她。

    “今日先将就些,明日我便让郭媪去人口市上,买几个粗通文墨的小厮和婢子。阿家(唐时对婆母的称呼)原就是官家闺秀,下人怎好斗大的字也识不得半个。”

    “嗯,都依你。”

    ……

    新宅纵然不大,也是个五进三跨的规整院落。中堂、正寝、东西两厢廊屋,以及后院的小亭子与花石小景,收拾整饬起来,着实不是一两日能完成。

    根据丈夫的品衔,若昭已受封郡夫人,自是不好再为了买奴婢去商肆之间抛头露面。大清早,皇甫珩去兵部后,若昭也打发了郭媪出门往西市去,自己则开始收拾那顶要紧的正寝,准备迎接将要到来的婆母。

    这般忙碌到午后,若昭正坐着饮茶,却听门外一阵人声响动,郭媪办事果然麻利,已然带回几个仆婢。

    若昭瞧了,皆是十二三岁年纪的少年男女,难得竟都不是胡人。

    像他夫妇二人这般在京城毫无根基的新官人家,不靠朝廷赏拨,老家又没带人来,只能去西市的马口行买仆婢。但西市是商胡林立之地,人牙子手里的,几乎都是从丝绸之路运来的胡儿胡女,莫说书文,能听懂唐语的,也未见得有几个。

    若昭开口问了几句,孩子们果然是来自敦煌等地的中原人,其中一个大些的叫桃叶,竟还是敦煌城中一个破落衣冠户家发卖出来的家生婢,小时便伺候家中少主人写字念书,因而也颇识得几个字。答起话来也大方得体。

    若昭笑道:“郭媪真是得力,买来的娃娃,个个都好。”

    郭媪忙禀道:“夫人,老奴哪有这本事,全赖有人帮着引领挑选。夫人,你猜,老奴在西市遇到了谁?”

第一百五十六章 故人新友(韩愈登场了)

    “夫人,到了。”

    婢子桃叶掀开车窗的帘子,这般说的时候,若昭已闻到了一股煎药的清苦味道。

    桃叶虽然沉稳谦静,但身量尚未长足,她跳下车,还趔趄了一下。她刚想转身去扶主人,若昭已经自己下了车。

    桃叶看着夫人和气的笑容,忙忙地闷声跟上,心中却欢喜。

    老天长眼,教她离家万里,却寻到了善言善语的新主人。

    说来更要感谢这茅屋中的先生。

    郑注,郑郎中,听得动静,已出门迎候。

    那日他在西市巧遇郭媪,才知自己曾经的病人,终是苦尽甘来,与夫君团聚不说,还成了外命妇。

    那郭媪,虽在韦皋的陇州军中办过差事,但到了长安这等大码头,也是战战兢兢。此前随着若昭出来采买也就罢了,这回单枪匹马地来马口市挑人,只觉茫然一片。所幸撞上了郑郎中,问明缘由,当即领了她,找到自河西而来、专卖唐人仆婢的人牙子,果然就寻得了能粗浅识文的桃叶等娃娃。

    “皇甫夫人,郑某越俎代庖,为府上选的小厮婢女,可还称心?”

    若昭点头致礼:“多谢郑先生相助,都是些机灵勤快的孩子,本妇必好生待他们。”

    她随着郑注往院中走,只见这宅子虽简朴,却极为干净整洁。庭中,两个童子正在分拣草药,

    动作麻利熟练。而左右两间厢房,一间的桌上摆着诊具,另一间似乎是书房。

    若昭心道,郑注到底是王太仆的门人,莫看年纪尚轻,行事却总是透着一股章法有度。这间屋宅井然有序,仆人抓了草药包上后,又用毛笔一一写上名氏,想来郑先生这位坐堂医,远近也颇有些名声。

    若昭进得正厅坐下,问道:“蚕月渭水一别,如今已是桂月,郑先生可是从蜀地回的京城?不知洪度她……”

    郑注明白宋若昭与薛涛交情不浅,自是直言相告:“夫人,郑某将薛小娘子送到益州,因她本就是官眷之身,其父又是因公亡故,益州刺史倒也客气,令人带她去寻了薛公的埋骨之处,还为她向朝廷补了文书,落了户籍。”

    “她留在了蜀地?”

    “郑某也探问过,她是否在京城或中原别处还有亲故,郑某可继续护送她去。奈何薛小娘子打定了主意般,要留在父亲安葬之所,说是,说是可以制笺卖诗为生。郑某无法,只得告辞。”

    “哦,如此。”

    若昭虽知薛涛刚强坚韧,且小小年纪很有些求生之法,但想到她孤身一人就这么漂泊在遥远的南方,仍觉得微微心酸。

    若昭今日特意登门拜访,一则是向郑注道谢,二则,乃有一桩关乎体恙之事,要向郎中请教。

    有道是百忌不避医,若昭正要开口相问,却听庭中小童子唤了一声“郎君回来了”。

    若昭扭头向外望去,不由一怔。

    只见一位身穿缁色交领直裾深衣的少年人,怀抱布囊,站在正厅门口,似乎在等郑注招呼他进来见客。

    近午的秋日阳光照在他脸上,那眉目清朗的模样,乍看之下,竟恍然有几分若清的影子。

    若昭再细看一眼,又觉得并不像。此人面上,有一股严肃凝重的神情,和若清的风流倜傥比起来,好比铁石与秀木。而他身上那件与时下男子的襕袍不尽相同的汉制深衣,更是无声地配合了他那与年纪不太相称的古板味道。

    “退之,来见过皇甫夫人。”

    郑注一面请那少年进屋,一面起身向宋若昭道:“皇甫夫人,这是郑某在宣州时结识的小友,姓韩名愈,字退之。”

    韩愈抱着那布囊俯身行礼,一不当心,布囊中的卷轴扑碌碌都滚在了地上。

    郑注忙上前,帮他一同捡拾,轻声说着:“仍是未送出去?”

    韩愈低着头应了一声,再站直了身体向着若昭时,面容因别扭和尴尬而更为僵硬。

    若昭见到那些卷轴,又听郑注如此询问,瞬时也明白了。这位韩郎君,想来也是应考来年正月春闱的生徒,今日乃“行卷”回来(唐朝时,科举考试的卷子不采取糊名措施,因而考生参加科举考试之前,将自己的诗赋文章奉给达官贵人,以求闻名于礼部主考官,应考时更利于中得进士,是为“行卷”),只是,他大概并无家世背景或贤达引荐,故而这些文章都没有送出去。

    想起也曾为考生、如今与自己天人永隔的弟弟若清,若昭兀自一声喟叹。

    郑注却坦然道:“皇甫夫人,郑某云游到宣州时,有一日深夜出诊救险,归家时已是二更,仍见茅屋中有人秉烛夜读,后来一打听,就是眼前这位韩退之。退之,皇甫夫人亦来自诗赋世家,你的文章,赶紧请夫人指教一二。”

    若昭明白郑郎中的言下之意,也不曲意迎合,而是直言道:“惭愧惭愧,本妇不过略爱读诗,于文章策论却是一窍不通。可惜我乃武将之妻,若夫君是文臣,倒也能为韩郎君牵引行卷之事。”

    韩愈本来不卑不亢地立着,听到眼前这位官眷模样的妇人,开口就承认只懂诗,心下更是并无几分在意。

    然而紧接着,韩愈听她说自己是武将之妻,而郑注称呼她皇甫夫人,顿时明白了这位妇人的身份,赶紧将包袱放在一边案几上,恭恭敬敬地又向若昭行礼。

    “原来是皇甫将军的大娘子,仆失礼了。若不是皇甫将军与李晟元帅收复长安,吾等考生恐怕仍是无法参加明年的春闱。”

    郑注原还担心这迂执刻板的小子,神情冷傲而冒犯了宋若昭,听他自己先实实在在地捧出一份敬意出来,和缓了场面,不免松了口气,揶揄韩愈道:“不中进士便不中进士,不做官便不做官,跟着我学习医术,以退之你的勤奋与悟性,必成华佗再世。”

    不想韩愈却又将脸一沉,正色道:“巫、医、乐师、百工之人,非愈所往!郑兄,愈虽感激你收留我在宅中苦读备考,但郑兄不可因此堕愈之志。”

    郑注是心底明镜一样、面上更常带温言笑语之人,他见韩愈当真是不可随便开玩笑的,忙作了个告歉的表情:“愚兄言辞失当,退之莫介意,莫介意。”

    若昭不免为郑郎中抱屈。

    长安米贵,郑注为坊里百姓诊脉煎药,怕也发不了大财,对这小韩郎君又是供吃供喝,又逮着机会就想为他引荐贵人,如此热心相助,便是亲兄弟也未必有几人能做到,而韩愈的言谈中,却颇为瞧不上行医之人。

    不过,似乎又不是那么简单。因为这十六岁的少年身上,有一股仿如山巅层云、月下青竹的持志之气。

    只见韩愈转身,端静地向若昭道:“皇甫夫人是否觉得仆轻慢了郑先生?非也!愈三岁时,父亲病逝,九岁时,唯一的兄长也逝于任上。寡嫂一人,将愈和愈的侄儿抚养长大,何其不易。如今又得郑先生如父如兄的照应,愈甚为感念。但方今天下风气,去古甚远,畿内与边境又皆不太平,令到圣主不得怡然。愈的志向,或者光复孔孟圣贤之道、希求上卿大夫之位,或者披甲执杖、万里赴戎机,其余道途,皆为愈所不取。”

    他目光熠熠,侃侃而谈,浑无强词夺理或再作粉饰圆转之态,只教人感受到那一片蓬蓬勃勃的少年志、赤子心。

    短暂的沉寂后,若昭莞尔一笑,指着韩愈搁在一边的包袱,温言道:“韩郎君,行卷的生徒举子,多用诗赋悦人,想来你献出去的,只有文章策论吧?”

    韩愈道:“不瞒夫人,愈苦读经年,却是连一首五律都未赋得过。”

    他不知怎地,只觉得眼前这位皇甫夫人,瞧来虽比自己的长嫂年轻几岁,一种将聪慧蕴于沉稳蔼静之中的气度,却着实与他视为母亲般的长嫂,很有几分相像。

    他一时谈兴更盛,朗朗道:“愈观如今庙堂之上也好,江湖之远也罢,急需有识之士潜究得失,建言以为时用。然而放眼望去,公卿百官,多少锦绣人家,只知寻章摘句沉溺赋诗。若学了参高之风也便罢了,偏偏学的尽是沈宋的靡丽病吟之态。”

    岑高,是岑参与高适,两位均有在军中任职报国的经历,诗句又多描写雄浑又苍凉的边塞景象,自会得韩愈的认可。而沈宋,乃沈佺期和宋之问,韩愈哪里知道,宋若昭,正是他出言抨击的宋之问的后裔。

    饶是郑注素来宽厚,那面色也是不大自然起来,讪讪咳嗽两声,道:“退之,皇甫夫人,闺在宋氏。”

    仿佛一匹奔马被猛地掣了一记缰绳。

    韩愈微张着嘴,愣愣地看看郑注,又看看宋若昭。

    他的脸即刻就涨得通红。

    就算为了行卷而逐肥马尘、扣权贵门的时候,他也未曾如此刻这般窘过。

第一百五十七章 韦君启信

    修德坊是长安城北边的一个里坊,位于宫城的西墙之下。

    坊内最大的一座宅子的主人,乃当今泽潞节度使李抱真。

    李抱真的家族姓氏,本为“安”。这是一个胡人家族,世居河西,善养骏马。安抱玉因而擅长骑射,在平定安史之乱中,追随名将李光弼屡立奇功,被李唐天子赐姓“李”,遂改名为李抱玉。

    李抱玉官拜泽路节度使、凤翔节度使,他死后,从弟李抱真便继任了泽潞节度使。

    胡人极为重视大家族的紧密联系,李抱真既然接替了阿兄,成了家族中最位高权重的尊长,长安城那座由朝廷赏赐给李抱玉的大宅院,也由李抱真着人管理起来。

    这位泽潞节度使,好歹是向德宗白纸黑字地奏报过,因宋若昭救护皇孙李淳有功,而认她做义女的。

    此番也是消息灵通,一听说皇甫珩出任京城神策军招募使,李抱真便从数百里之外的潞州传讯位于京城的泽路进奏院(藩镇驻京机构,负责传递朝廷与藩镇间的消息),表示愿意将修德坊的几十亩的大宅献出来,作为兵部招募神策军士的所在。

    德宗于是当着李泌的面,打趣皇甫珩:“彦明,你也有个财大气粗的岳家嘛。”

    继而又问道:“已经招来多少人了?”

    皇甫珩答:“启禀陛下,应征者近万,臣依照陛下的旨意,家中独男者不招,非良籍课户子弟者不招,年五十以上者不招。如此这般,与兵部几经筛选,留用入尺籍伍符(指军籍)者,约四千五百人,皆依次录入兵部簿册,每季核对。”

    德宗挥挥手道:“彦明辛苦了。神策军乃朕的亲军,不必与藩镇核籍的频次相同,每年正月核对一次即刻。”

    李泌闻言,心道,那些藩镇,哪里就老老实实地按时跑来长安,与兵部交待本镇军队的员额情形了?吃空饷已成边将敛财之道,只是眼下着实顾不得,先将京畿乃至关中地区卫戍妥当吧。

    李泌于是补充道:“陛下,臣约略一算,此番皇甫大夫招募胡人,为朝廷省了每年百万缗的军饷。”

    德宗讶然:“哦?为何?难道这些胡人都家财万贯,自备粮饷入伍?”

    李泌笑道:“长安的胡商虽巨富者不少,但此次招募,仍以自太宗皇帝起就滞留、客居长安的各国使者、王子、质子们的后代为主。他们既久居长安而不肯回乡,定是深慕我大唐礼教世风,又因阖家老小皆在长安城,对朱泚之乱深恶痛绝,转而愿为卫戍京城效力。当然,街西聚居的普通胡人中,有些已是良籍课户,亦可入神策军,毕竟神策这个军号,意味着圣上的亲军,多少胡人子弟,做不到进士及第,谋求以军功光耀门楣,也是正道。故而应征者众。”

    “那李公所说的省下军资是指……”

    “陛下,鸿胪寺停发了那些胡使、质子后代的月给,促使其本人或子弟参军、领军饷来维生,鸿胪寺每月省下度支四万缗,一年便是四十八万缗。又,此前白志贞任招募使时,徇私渎职,不但虚填额员,就算招来的也是些京城纨绔、无用废物,白白吃去朝廷每年五十万缗的神策军粮饷。如此一算,减少了五十万缗的度支,又让另五十万缗不曾白花,这一来一去,可不就是为朝廷挽回了百万缗的耗费。”

    德宗这回听明白了,赞道:“李公真是天降英才,朕何等福气,有李公辅弼。”

    招募长安胡人入神策军之事,本是宋若昭在家宴上向李泌提出的建言。李泌也想趁龙心大悦的机会,将功劳记在这位皇甫夫人身上。

    但李泌略略犹豫后,还是忍住了。座上那位天子,比他的曾祖父、祖父、父亲都要性格多疑。稍有言辞不慎,天子便会疑心李泌作为皇甫家的故交,在帮助年轻的皇甫珩罗织京中势力,偏偏宋若昭算来又是皇孙李淳的姨母。

    皇甫珩心中,原也并未指望李泌帮着妻子去讨得九五至尊的夸赞。

    不过他想的却是,妻子见识不输男儿,此番令李泌上奏如此良策,自己又兢兢业业地将招募之事办得这般漂亮,可算是在圣上和老臣心中都又立一功。

    皇甫大夫心花怒放,在修德里募兵处,对兵部派来的下级文官也格外亲和友善。

    募兵进入尾声,录事们开始收拾洒扫。这日近午,一个录事向皇甫珩请示道:“大夫,仆今日可否早些下值,去西市采买一些物品。”

    这个录事向来勤快,皇甫珩自是应允,同时看似闲闲地问了一句:“这西市的开市和闭市鼓,都是什么时辰?”

    “回大夫,开市是辰时中,闭市是申时末。”

    “知道了,快去罢。”

    ……

    长安人常说的街西、街东,“街”自然指的是朱雀大街,而街西的胡人远远多于街东,也是连外省人都知道的。

    街西的许多里坊,名字来自前朝大隋时。譬如与西市正南面的“怀远坊”,乃是“怀柔远夷”的缩写。而再远一些的“崇化坊”,更是“遵从王化”的意思。崇化坊本名“弘化坊”,高宗的第二位太子李弘死后被尊为“孝敬皇帝”,死后上的尊号,那也是要避讳的,因而“弘化坊”被改成了“崇化坊”。

    坊名再谦顺恭敬,西街的胡人,却是越聚越多,西市繁荣于东市,连土生土长的唐人,搬来西街各坊居住的,也是一年多过一年。

    皇甫珩在修德坊特意换了身半新不旧的圆领缺胯袍子,趁着午食的间歇,急匆匆往南走。因想着这些时日募兵频繁,自己这张脸恐怕西街不少胡人都识得,他便连马都不曾骑,免得更为显眼,只急匆匆地穿坊而过。

    他要为若昭买一件白玉钏,须比琼达乞送给阿眉的那件还好。阿眉说过,西市的铺子,天下什么珍玩没有。

    本来,过了布政坊,就是西市的北门。可皇甫珩心中蓦地一动,想去再南边一些的延康坊看看——看看去年他进得京城时,那个清晨光顾的安远酒肆。

    谁知还未行到延康坊,迎面就看见家中的婢女,桃叶。

    桃叶蓦地在十字街上看到男主人,微微一愣。

    “夫人遣你来西市?可是家中又缺了什么?”皇甫珩问。

    桃叶仰起还留有一丝稚气的脸蛋,老老实实禀道:“回阿郎,是大娘子让我给崇化坊郑郎中送文书。”

    在长安又遇到郑注的事,若昭早已和皇甫珩说过。郑注救过自己妻子的命,妻子去他医馆中,又是关涉子嗣问诊,皇甫珩自是欣然支持的,甚至还想着,寻个时机请那郑注来府中做客,说不得,自己手中的四五千神策新军若要出征,可请奏这神通广大的郑先生为军中医正。

    但此刻,家中婢子说的是“文书”二字,皇甫珩未免要问个分明。

    “什么文书?拿来我看。”

    皇甫珩接过桃叶奉上的信封,那有些男儿骨峻之气的楷书,一看就是妻子若昭的笔迹。

    而更教他面上陡然变色的,是妻子致信之人——韦皋。

    “韦金吾启,”他念了一遍这四个字,盯着桃叶道:“吾家给韦金吾的信,为何要通过郑郎中递送?”

    他这样问的时候,心中已想到,与自己和李晟不同,圣上赏韦皋的宅子,在街西光德坊京兆尹府附近。自家这婢子莫不是诓人,实则要去的所在,不是郑宅,而是韦府。

    皇甫珩口气尚算温和,但桃叶毕竟在敦煌时也为衣冠户做过小奴,最会察言观色,瞧着男主人怎地瞬息之间便阴沉了脸,那原本好看的五官就如挂了霜似的。她到底年幼,不免有些害怕。

    讲话也结巴起来:“大,大娘子请,请韦金吾帮忙,郑郎中家的,小,小郎君。”

    皇甫珩狐疑而犀利的目光中多了一份不耐烦,右手已伸进信封,抽出纸笺。

    桃叶低着头,瞧着自己鞋履,一声不敢吭。

    好像过了挺久,又似乎并不太长,她感到额头碰到纸笺,继而听到头顶传来男主人听不出喜怒的声音:“收好罢,快些送去。”

    桃叶赶紧接过,恭恭敬敬地应了声“是”。

    桃叶垂着眼睛,看到主人的袍裾远去,她才敢挪身。但走了几步,又陷入更大的惶然。

    在街西遇到男主人、信还被他拆了的事,回去要与大娘子禀告吗?

    若说了,皇甫大夫会责罚她吗?若不说,万一皇甫大夫主动和夫人说了,夫人会反过来怪她吗?

    桃叶自进了新府,觉得男女主人待下人都很和气,总是无可无不可的模样,今日是她第一次见到皇甫大夫原来也会面露凶光。

    十三岁的女娃娃,已在些朦胧之事上略有开窍,桃叶意识到,那个韦金吾,似乎不教男主人待见。

    她今日原本高高兴兴的,虽然从长兴坊到崇化坊要走很远,但一路经过最热闹的西市,那光景可比敦煌最大的市集更有趣,一双眼睛都瞧不过来。

    现下倒好,她心头担忧,哪里还有兴致观景,便如一头赶路的骡子般,急匆匆往郑先生那里去把差事办了,好快些回家。

第一百五十八章 宋家三娘

    桃叶诚惶诚恐地回到长兴坊的皇甫宅中,却见男主人已经坐在厅堂上,正将一只圆滚滚的玉镯往夫人腕上戴去。

    她跑得气喘吁吁,猛地再次瞧见男主人,吓得腿一软,跪下告罪:“婢子办事拖沓,回来晚了,求阿郎和大娘子莫责罚。”

    皇甫珩的目光甩过来,和蔼道:“慌什么,我是骑马归家,四条腿自然快过你两条腿。你下去吧。”

    桃叶不敢即刻退下,而是眼珠骨碌碌,瞄了一眼宋若昭,见她也正好看着自己。

    “阿郎与我说了,在西市外头碰见了你。郑先生家,那小韩郎君可在?”宋若昭面色平常地问道。

    “回大娘子,郑先生和小韩郎君都在,小韩郎君……”桃叶迟疑了一下,仍是如实道,“小韩郎君请奴婢转达他对大娘子的感激之情,他说有了大娘子您的书信,他明日便去韦......韦府行卷。”

    不待若昭答话,皇甫珩已带了客套的口气道:“还不知能不能帮得上忙呢,待中了榜,再感激也不迟。”

    就好像韩愈坐在他对面似的。

    若昭起身道:“今晚做熊肉馅儿的古楼子,我去灶间看看。”

    皇甫珩一把拉住她的衣袖:“让桃叶去帮着郭媪就成,她也不能只会跑腿送信。桃叶,你跟郭媪说,肉须多放一些,我是武人,不爱吃没油水的。”

    桃叶如蒙大赦,转身一溜烟地跑了。

    若昭复又坐下,盯着地上的青砖发愣。

    “我就知道,你生气了。”皇甫珩道,这回的温言细语,听着总算不像装腔做势,而是有几分恳切了。

    半晌见妻子仍是闷声不响,更凑近了些,压低了声音道:“真生气了?若昭,你可往细里想去,若你是我,过往被那韦金吾追到家中寻我娘子说些不着斤两的话,今日陡然见着一封那样的信,难道能忍住,不去拆了瞧瞧?”

    “况且,我回了家中,就一五一十地与你说了,我可曾像那些心机深重的文吏般,试探于你?”

    “行卷之事,母亲从前与我说起过,我去岁也帮……也帮若清做过,自是省得,行卷于那些寒窗苦读、一心登榜的白衣士子有多重要。正因如此,我才诧异,你若真觉得那小韩郎君可怜,想助他一臂之力,怎地不将他引荐给李公?”

    听到此处,若昭终于抬头,打断丈夫道:“李公如今犹是宰相与国师,何等高重的身份,我怎好直接去求他。”

    皇甫珩嗬嗬一笑,添了些得色道:“我就知道,娘子只有为了你夫君我的前程,才肯兜兜转转地向李公开口。”

    若昭皱眉道:“李公本就与你祖辈有交谊,他亦是惜才之人,你又是领过大军的武将,你做了这招募使,与我有何关系。”

    皇甫珩听来,妻子竟仿佛,满嘴都说的是丈夫的好出身、好能耐。他心里一舒坦,此前在西市外头凛然而起的疑怒,渐渐烟消云散。

    他叹了口气:“也是,你在这京城,能识得几个有品阶的官人。李公不好求,我呢,是个武将,若说能与礼部和翰林院打上交道的,恐怕还真是只有那从前做过文官的韦皋。哎,不对呐,你为何不去求陆学士?他不是翰林院的头号大文士吗?吾二人成亲之时,他还做过主礼。”

    若昭又厌烦又无奈,只得道:“彦明,你说完了不曾?郑郎中家的小韩郎君,叫韩愈,他长兄,因受元载之案牵连而远放湘楚之地,未及而立便逝于任上。我瞧着他有几分像若清,打定主意要帮他。当初在渭水遇险,郑郎中医治过的马夫,正是韦金吾帐下的陇州军士,我因想着,再添上我的书信,郑郎中领着韩愈去拜访韦金吾,能更顺畅些。”

    皇甫珩听若昭的语气中,竟有了些冷冷的凉意,亦不敢再造作,稍有沉默后,将话岔了开去。

    “驿站送来韩游環的消息,母亲正准备离开邠州,想是中秋前后便到了,正好与吾等团圆。母亲最是慈蔼宽厚,她见了你,定是不知怎生欢喜。”

    听丈夫说到婆母大人,若昭毕竟不能再冷若冰霜,只得将面色缓和下来,缓缓道:“你兵部事多而杂,甚或还要去咸阳练兵,家中事可放心。”

    “岳父已遣了潞州的老仆来做管家?”

    “嗯。”

    “甚好。若昭,这白玉钏,你戴着真好看……”

    ……

    又过了几日,若昭娘家的赵姓老仆,所乘的马车在皇甫宅门口停下时,这年过五旬的老翁总算是松了一大口气。

    “大娘,阿郎令老奴带来的这五箱陪嫁,老奴安妥地送来了。”

    “阿姊,赵翁一路宁可将我丢了,也丢不得大伯这些宝贝呢。”

    应着这句笑语,车厢中钻出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大大咧咧地冲若昭说道。

    赵翁是宋家世仆,对小主人倒更有些像长辈对晚辈,嗔道:“三娘莫埋汰我这半截入土之人了,这世道乱哄哄的,若不是阿郎向李节度讨了两名昭义军军士赶车护卫,老朽哪敢领着你这花朵一样的小娘子出这趟远门。”

    少女叫宋明宪,是宋庭芬从弟的女儿。宋家因战乱而颠簸数年、渐渐于潞州安定下来时,家族中只剩了宋庭芬与从弟二人,偏偏那从弟与弟媳又得了伤寒去世,宋庭芬自然将侄女接到自己家中抚养。宋明宪比宋若清还小,因而赵翁称呼她三娘。

    宋若昭赏了护送的昭义军军士,又命家中小厮领他们去客栈歇息。打点妥当后,方执了宋明宪的手道:“阿父去岁在奉天城外跌入雪窟,现在身体如何?”

    提到长辈,明宪的俏皮之态隐去了些,向长姐恭敬道:“大伯无恙,仍是常被李节度召入军府议事。只是,朔方军叛唐、圣上再度播迁之时,大伯担忧你的安危,整夜整夜地睡不着,头发越发白了。”

    若昭的眼圈立时红了。但她又微微庆幸,自己遭难之事父亲想来也不知。

    明宪转身,指着仆人们搬运的木箱道:“那里头,有李节度赏的钱帛,节度使夫人赏的两身衣裳,其余都是大伯的书,还有拓片。”

    若昭心中越发升腾起凄怆之情。父亲对这些书籍拓片极为珍视,万金不换,他却都作为陪嫁给了自己。

    若昭眼前,仿佛出现了父亲益发孤独寂寥的身影。

    待得婆母来到京城安顿下来后,自己必要在冬至前,回一趟潞州,去陪伴父亲几日。若昭暗想。

    若昭请赵翁在正厅坐了,唤来郭媪、桃叶等人,告知他们从今以后,赵翁便是皇甫家的管事。

    这一院的仆婢,不是小厮就是妇人,哪里当得起一个三品官宅的迎来送往之务,现下见到赵翁一派老成干练的模样,自是心甘情愿地唯其马首是瞻。

    晚间,皇甫珩自兵部回来,瞧过赵翁,也颇为满意,且还微微惊叹,岳父果然是大儒之家出身,连这家中世仆,应答出语斯文有礼,都不输兵部那些有官身的录事们。

    宋明宪过来拜见皇甫珩,面上礼数周到,心中却嘀咕。她原以为,若昭阿姊在潞州,多少次拒绝官媒上门,定是要寻个天神般的人物。后来听说阿姊被圣上赐婚了,她还缠着宋庭芬问这问那,伯父一概笑着说,你阿姊看中的男子,自是翻遍全潞州也找不出来。

    及至看到姊夫这个活人,不过尔尔嘛。

    眉目倒是俊朗,也确有几分画上勇将的气概,但神态之中似乎总有那么一股粗疏轻狂。

    皇甫珩则无心应酬眼前这位妻妹。在他看来,若无阿眉的艳丽姿容和勇毅气势,也无妻子若昭的娴雅如兰,那不过就是常人之姿,瞧来都差不多。

    更主要的是,朝中新讯一个个传来,教他将将松泛几日的神经,又绷紧了。

    头一个惊人的消息是,李晟刚到泾州,就将暗通吐蕃的田希鉴杀了。据闻李晟还关闭了泾原的几个茶马互市,有个吐蕃大商团的首领率众闹事,直接被李晟带去泾州的亲信赵光铣一刀斩首。

    这与当年张光晟对回纥人的所为,也不过是一步之遥罢了。

    就在德宗还未有所表示时,另一个消息紧随而至。

    吐蕃赤松赞普的五公主,丹布珠殿下,亲率使团往长安而来,请议安西北庭之事。

第一百五十九章 中秋夜宴(上)

    十六岁的少女宋明宪,执意要从潞州来长安探望阿姊,她现在感到,这个决定太正确了。

    她不仅领略到西京风物,而且还赶上了一次连多少朝臣都无法参加的宫廷宴饮。

    这日,太子妃萧氏遣内侍来到皇甫府上,传旨诏宋若昭以郡夫人这个外命妇的身份,于中秋夜,入大明宫,参加内廷宴饮。

    若昭领旨谢恩,瞧着宣旨的内侍,也在奉天城时见过,于是一边命桃叶奉上煎茶果子,一边小心翼翼地问道:“中贵人见笑,本妇此前虽得太子妃仁心照拂,但于这宫宴礼仪一窍不通,恐怕御前失仪,请中贵人不吝赐教。”

    那内侍宽厚一笑:“皇甫夫人哪里话,老奴怎敢指教您。夫人也莫太担忧,这家宴嘛,毕竟不同于圣上赐酺,既无外臣又无蕃使,不过是圣上与贵妃,领着太子、公主们饮馔赏月,共享天伦之乐。既是如此,宫里宫外原都差不多,并无什么繁文缛节,夫人又本就是小殿下的姨母,更无须拘束。对了,夫人也不必备礼,只是此刻便须将伴侍的女眷婢子之名,一一告知,宫禁戍卫们也好核对名牒。”

    若昭瞥了一眼陪坐在下首的明宪,见她一对杏眼也正望着自己,充满渴盼意味。

    若昭心中了然,但须向内侍直言:“中贵人,本妇携婢子桃叶一人跟从,另外再由闺中小妹随伴,会否不合礼制?”

    内侍是个在少阳院颇有些资历的管事宦官,通传事务也做得几分主。他转头,见宋明宪端庄娉婷,眉目果然与皇甫夫人有几分相像,神态气度又显然也是个书香人家的小娘子,当即道:“既是令妹同往,应无不妥。老奴回宫,便将令妹闺名一并呈上。”

    送走内侍,宋明宪放下矜持之态,一把拖住阿姊的袍袖,左谢右赞。

    若昭抚顺她的额发,淡淡道:“我知你虽爱看热闹,但能在人前举止有度,只老老实实地拿眼睛瞧,故而才带你入宫。届时你更要谨言慎语。”

    明宪莞尔:“阿姊放心,我只管细究严察那些御馔佳酿,待回到潞州,定要编一本《西京风物杂记》,将阿姊擅长的素食佳肴,和宫中宴饮的菜式,一并写入,说不定小妹也能来个潞州纸贵。”

    若昭不悦道:“方才还要你管住自己的嘴,一回头,这宫门还没进,你便盘算着说叨宫中之事。你可知本朝的中书舍人,有文士之极任之称,头一个要仔细的,便是守口如瓶。再如那做了知制诰的学士,家中有人探问宫中山石花树是何模样,都不可说。前朝的李太白,那般诗章锦绣的文士,天家缘何只让他做翰林待诏,而不用为中书舍人?依我看来,许是他日日离酒不得,天子怕他酒后失言。”

    明宪闻言,脸上的撒娇之态荡然无存。她眨了眨眼睛,望着若昭,轻声道:“阿姊,你怎地忽然之间如临大敌,仿佛须臾便要被问罪一般。”

    若昭面露疲惫,微叹一声道:“你姊夫那般年轻便领了上将之职,他又曾是泾原兵马使,祖辈还是因罪被赐死,我实在是怕……”

    明宪见阿姊一脸凝重,也不敢再多语。

    她只在心中暗暗咕哝:吾定要与从前的阿姊一般恪守誓言,绝不从人,快快活活、无牵无挂地过一生,多好。

    ……

    入夏之际还是卫戍梁州行在的奉义军节度使,金秋时分已成为金吾卫将军,韦皋在中秋这天,分外忙碌一些。

    和上元节一样,中秋节的长安城,不设宵禁。而偌大京城,巡街治安的相当一部分职责,都归于金吾卫下属的武侯。在一些街市摩肩接踵的中秋之夜,倘若出个踩踏或起火的祸事,金吾卫长官难辞其咎。

    韦皋是左金吾卫将军,管着街东万年县。他白日里纵马踏遍街东的紧要街坊,巡视完数十个武侯铺,于晴日偏西之际,回到了大明宫。

    与城中相比,今日宫内的卫戍,倒并未比平时更为森严。

    玄宗朝时,那是四海向往的盛世。每到上元、中秋、重阳,以及自玄宗肇始的千秋节(皇帝生日),兴庆宫那边的勤政楼前都会有浩大的赐酺。由于此类赐酺必要召集群臣与番邦使节,还伴随着恢弘的舞乐表演,来员纷杂,因而往往要出动人数众多的金吾卫队等禁军,严加把守。

    而到了当下,德宗皇帝登基后致力于打造自己勤俭去奢的形象,莫说千秋节已经四年未曾过得一次,便是上元与中秋,也不再赐酺。

    今岁的八月十五,因刚刚过去的朱泚之乱,长安十王宅的宗亲,大大小小死了百余口,这帝王家宴,更是冷清。内侍省的长官霍仙鸣,着人报到韦皋处的名牒上,进宫赴宴的,只区区二十余人。

    早在前几日内侍省送上进宫赴宴者的名册时,韦皋的目光,便立刻落在“皇甫郡夫人宋氏”几个字上。

    德宗的銮驾回到长安那日,他在含元殿龙尾道上,远远地望到过若昭的油壁车。后来,李晟离京,皇甫珩倒成了京城神策军招募使,逢五奏事的朝堂上,韦皋作为武臣,与皇甫珩同列一班,不咸不淡地应酬过几句兵事防务。

    郑注领着韩愈登门拜访,以若昭的信为引荐文书,令韦皋颇为惊喜。他觉得,就好像有了一条不违人之常情的路径,又出现在他与若昭之间。

    他拿着她的信,看她的字。这竟是他第一次见到她的字。

    他不由回忆多年前他们第一次相遇、而她浑然不知的那个午后,他在食肆外,透过木窗,看到她的背影。他回忆着那一幕,对,若昭有一个想提笔注诗的动作,但终究还是缓缓地吟出“云间水上到层城”,而不是落字于他的那张“长江岂无鱼书至”。

    见字如面。

    韦皋很为得了这封信而欣然,再与那名叫韩愈的小郎君聊得几句,果然是个有几分栋梁骨相的少年英才,当下接了韩愈的文章,一口答应为其转交礼部尚书李揆。

    今日,韦金吾再是公务繁忙,也定要赶在宗亲进入宫门之前,出现在大明宫。如果运气好,他还能与她说上几句话,便说说那小韩郎君之事罢,想来也不会有何局促感。

    已是申时,斜阳映照红柱宫墙、琉璃碧瓦之际,赴宴的宗亲陆陆续续出现在日华门外,由禁军卫士并几名内侍省宦官,核对名牒后,请入内宫,前往太液池畔的含凉殿。

    他一眼看到了她。

    她穿着双胜纹的青绿色半臂袄,配以赭褐色的四幅曳地襦裙,搭着浅浅的缃色披帛。这恨不得比宫人穿得还素的打扮,一看就是她的风格。

    但韦皋却觉得,在一片姹紫嫣红的贵妇中,若昭就像清晨大地的一阵春烟,轻盈淡远,带着忧伤又带着希望。

    “韦金吾,这是郡夫人皇甫氏,并女眷宋氏、婢女桃叶二人。”

    一旁的小内侍不明渊源,公事公办、也是多此一举地向韦皋呈报道。

    韦皋感到有趣,不禁嘴角一咧,正看到若昭望着他,也带了几分忍俊不禁的笑意。

    “皇甫夫人,从韩郎君的策论文章看,他虽年未弱冠,着实很有些通晓时局之才,韦某必尽力举荐。”

    考生行卷,在今世是光明正大的活动,因而韦皋毫无避讳地与若昭谈论起来。毕竟,这是很好地令她留步稍顷的话题。

    若昭欠身致礼:“有劳韦金吾。”

    从日华门去到太液池畔的含凉殿,还有二三里路,宫中陆续有青壮的内侍抬着檐子来接女眷。

    若昭示意明宪先过去候着,支开了她与郭媪后,转头又轻声向韦皋道:“小薛娘子已在益州安身。”

    薛涛对韦皋的心意由远及近、又由近变远,此事除了若昭,再无第四个人探知,因而若昭猜测郑郎中必不会主动与韦皋说起薛涛的近况。

    韦皋果然眉峰一动。

    事到如今,他每每抬头望月,耳畔好像仍会响起那个轻悦婉转的声音:“细影将圆质,人间几处看。”

    他在想,自己对眼前这位皇甫夫人,七尺男儿难得的情丝百转千回,也终究只是发乎诗话之缘,止于故友之礼。不论如何放不下,这般当面谈得几句,已是界限所指。

    而薛涛,他是可以去争取的,天地良心,他在奉天城确实也动过聘她入门的念头。

    韦皋正出神间,只听身旁内侍们唱道:“普王殿下到。”

    只见若昭倏地一抖,道声“告辞”,便低头转身,往等候在不远处的肩舆走去。

    身穿紫色大科绫衣、腰系玉带的普王李谊,骑在马上,神态悠然地等待金吾卫放行。

    他自然看到了若昭。唔,听说这女子在逃离奉天城后很吃了些苦头,险些死在渭水之滨。

    普王略略拨转马头,不动声色地拿目光追着若昭的身影。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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