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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空谷流韵     大唐暮云txt下载     大唐暮云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六十章 中秋夜宴(中)

    大明宫含凉殿,比蓬莱殿更靠近太液池。

    这是一座精巧的上阁下厅的楼台,琉璃碧瓦的殿顶舒展平远,朱红色的梁柱虽然柱身简洁,柱端却雕着精美的云龙与牡丹。

    站在含凉殿的二楼,可以自南往北俯瞰整个太液池,并与池北的含冰殿遥遥相望。

    若是炎炎夏日,含凉、含冰二殿,大约是整个大明宫最远离暑热的所在,因为滚动的木车会将太液池的池水源源不断地送上屋顶,再如飞瀑般倾泻而下。帘幕胜雨,蒸发的水汽带走了整个宫殿的热量,令殿内好像秋意降临。

    而到了中秋,含凉殿更是赏月胜地。试想,入夜时分,皎月当空,银辉照水,十亩浩瀚的太液池中,也犹如一方白璧微沉,天上月与水中月彼此呼应,加之夜岚四起,笼盖周遭,那是怎样一番令人如临幻境、迷离心醉的景色。

    此刻,含凉殿阶下,灯烛已升,内侍宫女们忙得如蜂蝶穿花般,一一将宗亲们引上筵席就座。

    宋若昭思忖自己的身份,定是于最下首设座,因而领着明宪与桃叶,静静地在阶下角落候着。

    恰在此时,一声“姨母”,皇孙李淳由保姆领着,三步并作两步朝她跑来。

    若昭心头一热,屈膝行礼后,俯下身,在渐渐晦暗的将暮之色中,细细打看自己的这位小外甥。

    远离奉天被围时的饥荒后,他的小脸蛋也重新饱满起来,而眉目的俊俏和弥散其间的端凝之气,越发像他生母王良娣了。

    若昭正要与李淳问几句近况,却听不远处一阵纷乱。

    “普王到底是平叛功臣,竟是连长幼尊卑都不放在眼中了?”

    一位妇人响亮爽利的声音响起来。

    原来是那到哪里都不让人太平的老延光。

    圣上的姑母兼太子的岳母(伦常好乱),延光公主,本就比普王晚一步来到含凉殿,却因内侍先为普王引路登殿,而出语不逊。

    紫袍翩翩的年轻王爷,转过身来,又走回阶下,谦和地向姑祖母欠身致意:“是谊疏忽了,公主先请。”

    延光鼻子里“哼”了一声,觉得自己抖了抖威风,很是适意,对已吓得面色苍白的小内侍森然道:“引本宫进殿。”

    延光抬着下巴颏儿,双目直直地望着高台上灯火通明的含凉殿,莫说角落里的宋若昭等人,便是立于身侧的普王李谊,她也自始至终未拿正眼去瞧。

    若昭正庆幸这位煞神般的大唐第一公主没发现自己,普王却毫无迟疑地走过来。

    “淳儿,听说今日有舞马表演。”李谊笑盈盈地告诉侄儿这个好消息。

    李淳还是孩子,自是不知眼前这位叔父,乃父亲最为防备之人。相反,普王脸上挂着的轻松笑容,叫见惯了父亲李诵严肃沉思模样的李淳,甚是喜欢。

    “皇叔,我去岁在山中看到圣上放归的舞象了。”李淳以忽然升腾的谈兴,向叔父表达来自一个孩子的亲善之意。

    “哦?皇叔不信。”

    “真的,不信可以问姨母,姨母也见到了。”

    李淳天真地拉拉若昭的衣袖。

    李谊抬起头来,目光若有深意地盯着宋若昭,寒暄道:“皇甫夫人。”

    “妾见过普王殿下。”

    若昭无奈,恭敬中带着冷漠地行了个中规中矩的礼节。

    李谊神色坦然,又将目光投向站在宋若昭身后的宋明宪。

    明宪忙也跟着行礼。

    普王眼色犀利,见这少女显然不是皇甫家的婢子,眉眼与宋若昭又有几分形似,于是温言问道:“这位娘子想来也是宋御史的子侄辈?”

    明宪方才见那打扮得犹如凤凰现身般华贵、出语却比石头还硬的延光,将面前这长身玉立的紫袍王爷抢白了一番,王爷却似浑不介意般,当即退让不争,也免了内侍们被问罪。明宪心中,对普王很是抱了几分好感。

    她暗想:帝王之家,分明也有这般宽厚的谦谦君子嘛。

    于是,不待若昭开口,明宪已自陈身份:“民女潞州宋氏,是皇甫夫人的堂妹,自幼蒙伯父抚养。”

    “哦。”普王低沉的嗓音伴着彬彬有礼的口吻,听起来越发教人有如饮醇酒之感,“本王早就听闻,宋御史不但襄助李节度治镇有功,还是河北有名的大儒,且长于辞藻之力,亦不在内院翰林之下。”

    明宪答道:“谢普王殿下,民女若能习得伯父学问的十一,已是此生所愿。”

    李谊眼锋扫回来,见宋若昭仍是低着头,半分来搭腔献媚的意思也无,心中不免着恼。方才在日华门,他明明见到这妇人与韦皋似在客客气气地谈论什么。

    普王李谊不知韦宋之间的往事,但他听说韦皋与皇甫珩曾因吐蕃借兵而在御前争得面红耳赤过,今日所见,却叫他疑心,莫非这两位少壮将领,又尽释前嫌了?

    在北衙禁军式微的当下,位在南衙的金吾卫,与这几年崛起的神策军,是天子脚下最重要的两支亲军。而这宋若昭又是太子李诵的小姨子,韦皋对他普王李谊则显然很不以为然,倘使他们拧到一处,自己未来还有几分盼头?

    想到这些关节,普王暗暗地咬了咬牙。

    莫急,事在人为。圣上正当盛年,快棋,下不得。

    李谊于是按捺住胸口的愠怒,和蔼地对候在一旁的内侍道:“引小殿下和皇甫郡夫人登楼吧。”

    有李淳同行,宋若昭也并不推辞,淡淡向李谊道谢,便携了明宪和桃叶往含凉殿走去。

    ……

    西边最后一丝绯红也隐去了。天空变成了神秘的靛蓝色。但秋夜总是明朗无翳,很快,东南方向,一轮明月映入人们的眼帘。

    皓如霜雪,清辉无限。

    身披戎甲、右手按在横刀刀柄之上的金吾卫将军韦皋,也不由仰头,将这轮圆月看了片刻。

    一炷香之前,他与卫士们,刚刚迎到了圣上与贵妃的肩舆。

    德宗似乎心情很好,看到他,还特意在肩舆上直起身子,冲着韦皋笑言:“城武辛苦了,稍后朕传你,也进殿来饮一杯酒。”

    韦皋忙道:“臣不敢。这是陛下的家宴,臣能带儿郎们践行戍守之责,已是深沐陛下的恩赏。”

    德宗满意地点点头。

    张延赏这个女婿真是教人喜欢,此前沙场拼杀也好,御前献计也罢,多么有本事的一个人,但回京之后浑无半分骄横之气,这才是臣子该有的样子!

    韦皋恭恭敬敬地目送帝妃进入含凉殿。

    然后,他听到,楼台上,渐渐传来太乐署的乐工们奏起的筝瑟箫笛之音,伴随着伶人歌姬清亮如春莺啼啭的歌唱。

    再过了一会儿,又传来一阵激越的鼓点,继而似乎是天子带头喝彩,其余人等也纷纷击掌笑语。想来是舞马出场了。

    早在中宗一朝,宫中已有舞马衔杯的表演。这些来自西域各邦进献的骏马,仪表堂堂,对鼓点也有极好的悟性,能随着乐曲进退踏转,犹如姿态曼妙的舞伎一般。曲终之时,舞马会衔起酒杯,献到宾客案前,请君将美酒一饮而尽。据说吐蕃使者来访时,中宗命人安排的舞马衔杯,大大震慑了吐蕃人。

    到了开元年间,大唐的国力达到鼎盛,玄宗尤为重视宫廷宴饮中的助兴之举。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宫中舞马,甚至能连上三层床榻,在乐终的节拍上,正好于最顶端的榻上,衔起酒杯,昂首抬腿,赳赳而立。

    德宗是个标榜勤俭的皇帝。他登基的建中元年,就裁减宫中用度,不仅放走不少宫人,连舞马舞象也赶去京畿山中放归了。

    但这次大难不死、重回金銮殿后,德宗对于番邦献来的珍奇异兽、舞乐伶人,似乎又开始欣然接纳。就连空置许久的宫中五坊,也被德宗命人兴复起来,雕、鹘、鹞、鹰、狗,飞禽走兽,再次纷纷涌入大明宫。

    一曲终了,殿中舞马垂首收蹄,又恢复了连响鼻也不会打一个的安静模样。

    德宗带头叫了声好,又吩咐霍仙鸣:“赏,赏,人也赏,马也赏。”

    天子满脸喜气地看座下儿孙宗亲们饮馔望月,正心满意足间,忽然瞅见普王李谊孤身一人坐着,胸中顿时骤然漫上一股怜意。

    泾师长安叛乱,普王的正妻崔氏和几个妾氏都没来得及逃亡奉天,直到銮驾回京,德宗才知道,她们被叛军寻到后送入泾师和幽州军的营中……崔氏是高门贵女,如何肯忍辱偷生,当即自尽了。

    “谟儿,听说你在编纂大历十才子的诗集?”德宗向普王道。

第一百六十一章 中秋夜宴(下)

    李谊忙起身:“回陛下,去岁初,臣便与府中几位学士研习李端、卢纶等诗家之作,以期集成之后献于陛下。此事因贼泚之乱而搁置,如今臣自要重拾起来。”

    德宗欣然,刚要夸几句,却听坐于宗亲上首的延光公主,插嘴道:“说来本宫也自诩爱诗之人,这大历十才子在本宫看来,写的却都是些气骨衰败之作,鲜有豪迈雄浑之势,普王若自珍赏玩也就罢了,献给陛下怕是不妥。”

    她此言一出,远处案席中,坐在宋若昭身侧的宋明宪,很是不以为然,忍不住低声自语道:“哪里气骨衰败了,寄情山水便是气骨衰败么?”

    “慎言!”若昭双眉一蹙,低声呵斥妹妹。

    只听御座上的德宗,先打了个手势让普王李谊坐下,然后转向延光公主道:“我李家的中秋宴饮上,只有靡靡之音和舞马杂技,确嫌俗冶了些。公主方才论及李端等士的诗,朕忽然想起来,太常寺牛少卿之女,刚刚成为太子的奉仪。牛少卿可是以善属诗赋,闻于台省院寺,其女想必也颇有造诣。太子,牛奉仪今夜可在殿中?让她来论论这大历十才子的诗,如何?”

    德宗本就分外厌弃自己这老皇姑,尤其听她当面挑衅普王李谊,知她必是因视李谊为东宫的威胁,而出语讥讽。

    德宗对李谊的情感,复杂到他自己也理不分明,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除了自己,旁的任何人,就算太子,也不可如此当众针对李谊、令李谊难堪。

    四方的藩镇虎狼之将,自己都收拾了,还应付不得眼前这蠢悍的老皇姑么。德宗心中冷笑道。

    太子宫中每进一个人,德宗都盯着。这正当豆蔻年华的牛奉仪,他自然也令霍仙鸣去查访过,确是萧妃着人安排,说是此女很有些故王良娣的神采风姿,应能缓解太子的相思伤情。

    于是,德宗便要以太子宫里的人,来面对此刻的局面,也好叫老延光知道,总是这般不知深浅,遭殃的,还是你那身为大唐太子的女婿。

    不料,那牛奉仪虽才十六岁,毕竟入宫前是官家金闺,很学了她那老于官场的父亲的敏捷心思。也是天不绝她,她今夜入殿后,因在宫内品阶低微,正是与若昭和明宪比邻而座,且和若昭寒暄了几句,知晓对方身份。

    牛奉仪听到宋明宪对延光之语颇有不屑,又乍闻圣上唤她,情急之中决定将包袱甩出去再说,

    因而当即盈盈起身,向御座拜道:“恳请陛下恕罪,妾自幼主研音律,每日习谱抚琴,已需三四个时辰。而家父忙于寺务,诗赋之论,无暇训于家中子侄。妾方才听闻皇甫郡夫人倒是对大历才子的诗有些见解……”

    她说到此处知趣地停了下来,一旁的宋若昭却是大惊失色,只觉得陡然之间额头发涨,一颗心跳到了嗓子眼。

    这真是人在席中坐,祸从天上来。

    不,祸从口中来,自己明明千叮咛万嘱咐明宪管住嘴巴……

    德宗是第一次看清楚牛奉仪,见她果然有几分像故王良娣,再侧头看看太子李诵,自己这总是谨小慎微模样的儿子,一张瘦削的长方脸庞此刻越发布满骇意。

    李谊是不是亲生的,还是个谜,太子是自己是亲生的,却是一定的。德宗想到因奉天之难,太子痛失所爱,这一路上对自己也算得恪尽恭孝,忽然之间,心便软了下来。

    “唔,牛奉仪此言有理。皇甫夫人,朕记得,令尊宋御史,乃前朝学士宋之问的裔孙。这可巧了,当初宋之问便是因诗采精丽而受我天家青睐,由你这个宋学士的后辈来评诗,想来今夜殿中诸人,不会有不服气的。延光,普王,你们说是不是?”

    延光素来骄横,仗着自己元从天子吃了大半年的苦头,一颗忠心熠熠生辉,因而回到京城越发有恃无恐,由着性子喜恶出语行事。但她好歹也知闻锣识音,德宗唤牛奉仪时,她已心中一沉,略略后悔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又见情势陡转,牛奉仪也并非省油的灯,简简单单几句话,就脱了身,延光不由松了口气。至于那宋氏,虽然奉天之难中献计在地道中燃脂,令正在城上督战的太子也得了逼退叛军的大功劳,但延光毕竟还是记恨这璐州小妇人杀了自己畜养的宠官李司马,今日叫她来解难题,也可出些旧怨。

    思及此,延光一张稍有徐娘老态却仍算得丰肌光洁的脸上,露出几分做作的笑容:“陛下点的人,自是最合适的。”

    而另一边,宋明宪见整个辉煌明秀的含凉殿中,从天子到宗亲,几十双眼睛都往这边看过来。她心中又悔又急,生怕就此给阿姊一家带来麻烦。忽然,她冒出一股豁将出去的少年意气,事端既是自己引来的,也应由自己出头。

    于是,她不待若昭有所反应,已站了起来,向上座方向朗朗道:“陛下,民女潞州宋氏,皇甫夫人的从妹,牛奉仪方才许是听音有误,品评大历才子诗作的,并非皇甫夫人,而是民女。”

    “这小娘子文文弱弱,倒和她阿姊一样,也是个有几分担当的。有趣。”

    普王李谊瞧着宋明宪身姿亭亭却面色稳毅的模样,心念萌动,蓦地想到一事,思绪飞转间,已决定不妨一试。

    “陛下,臣在殿外阶下候宴时,与这位小宋氏亦说到我大唐诗赋文章。”

    李谊禀告完,大大方方地转向宋若昭姊妹的食案处,目光坦荡明澈,还带了一些鼓舞的笑意般,望住了宋明宪。

    在这个月朗风清的中秋夜,第一次来到京城,第一次进入皇家宴饮的少女宋明宪,好像一只羽翼初成的黄莺,带着因大胆不拘而更显得质朴可爱的情态,开始了她人生的探险。

    她面前,龙颜和悦的天子也好,眼神中分明满溢着欣赏之意的年轻亲王也罢,都给了她侃侃而谈的勇气与兴致。

    “魏文帝曾著文,说到天下诗赋文章,以气为主。而气,有激愤昂扬者,亦有婉约清切者,民女以为,不可以气之起形不同,而立判诗之高下优劣。”

    自幼徜徉诗海的少女宋明宪,讲到曹丕乐府诗的清越,讲到嵇康诗的清峻,讲到李太白诗的清真,最后讲到大历年间诸才子的清雅。

    她牢牢锁住了一个“清”字,这个字能教人想起天上云、水中莲、草间的露珠、山里的鸟鸣,因而是安全的,是让在场的似贵实危的宗室成员们,能感到一丝久违的松弛与宁谧的。

    “碧水映丹霞,溅溅度浅沙。暗通山下草,流出洞中花。净色和云落,喧声绕石斜。明朝更寻去,应到阮郎家。陛下,李端这首诗,读来分明如清泉过齿,口有余香。民女甚爱大历才子的这些山水田园诗,纵然这些诗句不及谢公灵运的玄理精妙,不及王右丞的禅意画意,与我大唐肇始时开阔雄健之风更是大相径庭,但这份空明平静,不也是一种诗家真性情的出尘骨气吗?”

    宋明宪越说越动情,她带着沉浸于诗中山水的痴醉笑容,如出水青莲般站在殿中。她的真挚忘我的畅论,令德宗在惊叹之外,听着听着不免认同起来。

    你死我活的沙场与朝堂争斗,刚刚过去的几陷绝境的逃亡,仍然有些渺茫的帝国未来,一想到这些,因回銮长安而稍有些得意的德宗,又觉得烦恼起来。他自负雄才大略,誓要做中兴之君,但他终究也是凡胎肉身,也在郁郁到极限时,短暂地想过逃离与放弃。

    而宋明宪提到的这些诗意的境界,正是合了天子心中某一丝若有若无的渴盼。

    “好!说得精彩至极!”德宗情不自禁地高声赞道。

    伴着这声定论,宋若昭的心终于略略放下。但很快,她便陷入另一份警惕,她看到普王李谊,望向明宪的眼神中,分明露出一种熟悉的志在必得的意味。

    “陛下,小宋氏如此学识丰沛,可惜是女儿身,否则应试春闱,必也能进士登榜。”普王李谊不紧不慢道。

    德宗颔首附和:“可惜宫中女官,不过是司衣、司籍之类,宋氏这番才华,便是做个校书郎,也不在话下。韦贵妃,你须替朕想想,如何赏赐皇甫夫人这位从妹。”

    宋明宪似从梦中醒来,忙叩首谢恩。

    当然,在她心中,天子的赏赐,与普王投来的灼灼目光相比,实在不算甚么。

第一百六十二章 新忧复起

    戏码终了之际,明月已在中天,这场夜宴也该散了。

    德宗、贵妃与延光公主,在内侍宫女们的簇拥下离开含凉殿后,小李淳虽然哈欠连天,仍是不忘跑来与姨母宋若昭告别。

    若昭面上怜意毕现,心中实则惴惴。妹妹明宪看着是为宋氏长了颜面,但一番话岂不是打了延光的脸,况且还招惹了普王那意味深长的关注。

    但若昭也明白,明宪除了嘴快些,又有几分大错呢,她何尝知晓天子家中事的纠葛,以及,她何尝知晓那普王李谊是个怎样厉害的角色。

    李淳身后,钗环摇曳、披着泥金珊瑚红帛带的萧妃,也缓缓走来。

    牛奉仪赶忙屈膝行礼。萧妃似未瞧见一般,径直向若昭笑道:“今日月明人团圆,圣上兴致也好,一番论诗,太子与我才知道,令妹才学,竟不在你之下。对了,自从回到少阳院,淳儿总是念叨你这个姨母,平素若得些闲暇,你多来宫中看看他。”

    萧妃搭着小李淳的肩头,说到此处,又侧头对着宋明宪,和婉道:“小宋娘子说来也是淳儿的小姨母,自可随郡夫人一同进宫。这宫中还有秘藏府,其中珍籍原也不少,不乏前朝的诗论佳作,若小宋娘子有兴致,本宫可嘱咐司籍女史引你一观。”

    宋明宪爱诗,到底不是个书呆子,延光公主跋扈傲慢,女儿萧氏却这般温文有礼,加之此前姐姐若昭也常提起萧氏的好,明宪不由心中石头落了地,神色开怀,向萧妃俯身谢恩。

    萧妃点点头,又与若昭说了些话,都是些太府寺分发食邑粮赐、长安外命妇日常礼数的体己之言,正是若昭这样的新贵大娘子最需要明白的讯息。

    若昭明白,萧妃是以此来宽慰自己,今夜之事不足为虑。

    若昭携了明宪和婢子桃叶,出得含凉殿,坐上肩舆到了日华门。

    却见身披全甲的韦皋站在亮堂堂的月光里,正与端坐于马上之人交涉。

    “普王殿下,宫禁有宫禁的律例,本将恳请殿下即刻出宫,莫教我南衙卫士为难。”

    “韦金吾,本王要等的人来了。说上几句话,便走。”

    李谊说着,跳下马来,迎着宋若昭一行,向宋明宪道:“今夜殿上,宋娘子谈及大历十才子的诗意之清,此论着实教本王很有些启发。”

    拜圆月所赐,宋明宪不仅听清楚了李谊彬彬有礼的嗓音,还将他脸上那番醇柔神态看了个分明。她一颗将将平静些的闺中女儿心,又砰砰地越跳越快起来。

    她还不知怎么回应,李谊又开口,这回是对着宋若昭,语气冷淡了三分,透着一点点权尊身份的端严:“皇甫夫人,方才圣上也对令妹赞许有加。《拜月集》成书在即,有诗却无诗评,未免单薄,不知可否请令妹赐稿一二。”

    宋若昭抬起双眸,从容道:“普王既然这般爱诗如痴,府中文学之士,定然颇多造诣深厚的前辈大家,舍妹怎敢忝列其间。殿下,此刻已是亥时中,吾等应尽快出丹凤门,以免犯了宫禁。韦金吾……”

    若昭一把拽上还兀自痴愣的明宪,往韦皋走去,一面稍稍提高了声音道:“劳烦韦金吾,可否派两名南衙卫士,相送本妇车驾一程。”

    韦皋拱手:“郡夫人吩咐,本将自当安排。”

    普王嘴角一丝难以察觉的讥诮之意滑过,也不再多言,又看了一眼明宪,回到马前一跃而上,叱了随行的家奴,一记快鞭,往大明宫的南门驰去。

    他此时的腹语,实则与他那不知是叔伯还是父亲的天子长辈,很有些不谋而合。那些老于军旅、精于宦海之辈,本王都对付了,还怕拿不住一个女子的心?

    普王驰出丹凤门,又是狠狠一鞭,加速往兴庆宫北边的永嘉坊奔去。

    如今的普王府,一副还未从叛军的洗劫蹂躏中完全恢复的模样,没有莺歌燕舞,瞧着冷寂如禅院。但在李谊看来,却甚是清静,正好能令他好好计议往后的棋,怎么下。

    他李谊,当然不是清心寡欲的性子,可他自幼见惯了十王宅那些废物,早就知道,过早沉溺声色犬马,会怎样毁掉一个大好男儿——甚至会令其还不如圣上身边的阉奴。

    进了府门,亲信家奴王增立刻迎了上来。

    “人找来了?”普王将马鞭往地下一扔,急匆匆边走边问。

    王增快步跟随,一边简略地禀报:“如殿下所料,翟家几乎灭门,说是天干物燥,忽然着了火。翟文秀谋逆伏诛,家人本也要斩的斩、流的流,这一把火烧了,县令乐得省事,报了州府,也就没了后文。而尚将军营中,那日确也死了不少牙卒,尚将军说都是与白崇文密谋拥立韩王的叛逆。”

    “死几个不重要,重要的是,还有没死的。”

    李谊望了一眼院落深处:“这女子的阿兄,本王要亲自问问他。”

    ……

    长兴坊皇甫宅邸。

    宋若昭让迎候在门口的管家赵翁,赏了护送而来的两名金吾卫士后,转过身进了宅门,一张脸已顷刻间如布满寒霜。

    皇甫珩正坐在庭中饮茶赏月。妻子与明宪能进宫赴宴,在他看来是成色十足的喜事。

    从边镇到沙场,再从沙场到朝堂,步步高升的皇甫大夫,能感受到京官们眼神中那种能酿出醋来的意味。

    高门五姓又如何?京兆出身又如何?放眼朝堂上下,还有哪位三品以上文臣武将的家眷,今夜有资格坐在含凉殿看月亮?

    然而,此刻一看到若昭的脸色,他大吃一惊。

    他首先想到的是,莫不是那老延光,又令若昭吃了些苦头?

    当日在奉天,彭州司马李万在若昭的反抗中丧命,延光因而险些要杀了若昭,皇甫珩本就颇为恼恨太子这位不可一世的岳母。

    “若昭,何事?”皇甫珩问道。

    见到第二进院子的宅门也关了,若昭不及应对丈夫的发问,而是回头对明宪道:“过几日,你便回潞州去罢。”

    明宪记忆中,从未见姐姐这般冷硬的神色,心中委屈,却不敢多言,轻声答一个“是”,便进了自己在西厢的寝屋。

    皇甫珩一头雾水,上前揽住妻子。

    若昭稍稍平复下来,叹了一口气。她听到西厢房中,明宪轻微的抽泣声。

    皇甫珩见妻子与妻妹这副情形,料想是明宪在殿中有失仪之举,但若昭面上只有愠怒而没有凝重之色,应无大碍。

    他柔声道:“本来今日望着你若早些回来,我还有事告诉你。此刻瞧着你倦成这般,快些歇息了罢。”

    若昭似有些回过神来,既因丈夫的体贴气顺了些,又很快将心思回到了对丈夫的关切上。

    进了屋,她警觉地问道:“可是募兵出了岔子?”

    “圣上,似乎要往神策军中委任内侍。”

    “如翟文秀那般做监军?”

    “若只是出兵打仗时的监军也倒罢了,前朝已有例可循。可现下看来,内侍阉人要做的是兵马使。中官王希迁要与我一同领兵常驻咸阳,得的便是兵马使头衔。而骆元光与尚可孤的神策军,并为左厢后,听说是派霍仙鸣的徒弟窦文场去做兵马使。”

    听闻此言,若昭很有些愕然。

    肃宗、代宗二朝,宦官得势已很有些例子。李辅国也好,鱼朝恩也罢,都曾是天子身边红极一时的权阉。但就算鱼朝恩,也不过是通过笼络尚可孤、郝廷玉等武将,而将自己的势力渗透到神策军这样的天子亲军中而已。

    彼时,宦官典军,完全只是因为天子的宠信为他们加持的个人权力。当天子的宠信消失,甚至转为猜忌和厌弃时,权阉之权也就迅速衰败了。这也是为何元载这个外朝宰相,在代宗的授意下,可以接连铲除李辅国、鱼朝恩两任看上去势力通天的宦官。

    “兵马使”与“监军”是全然不同的。后者并非军中常职,而前者若有中人担任,则意味着,中使变成了中官,宦官已经直接成为军中职官,并且还是在神策军这样的亲军中。

    只听皇甫珩又兀自喃喃:“不知那中官王希迁性子如何,若他与窦文场,左右厢互换,我倒觉得好些,毕竟霍仙鸣也是河北人,在奉天对我夫妇二人也还客气,窦文场既是霍仙鸣提上来的人,更好打交道些。”

    若昭暗道,这哪里是好不好打交道的考虑,这其中令人担心的关节,乃在于,若连神策军都可以由宦官与将军分权治之,那么这个集团在禁中,掌枢密甚至草诏之职,是否也将指日可待?

    就像今日的宴饮上,重又出现舞马一般,朱泚之乱所带来的最大的后患,或许是圣心那不可逆转的变化。

    若昭不由自主地向丈夫靠过去。可是她对未来的忧惧,又岂是丈夫有力的怀抱可以消弭的。

第一百六十三章 珩母来京

    明宪抽抽噎噎哭了一会儿,吹了灯,坐在屋中发愣。

    若昭素来温和谦静,身为长姐,在潞州时,对她这个隔了几层的从妹,也和对胞弟若清无甚分别。因而,今日归家后,若昭的眼神面色,与那句逐客令,已经是相当严厉的表现了。

    阿姊为何如此生气?今夜殿上,除了那颐指气使的老延光和损人利己的牛奉仪外,天子家的其他成员,分明都是宅心仁厚的君子淑媛呐。

    尤其是普王李谊。

    明宪看着明亮的月光透窗而入,给乌木案几涂上了一层如瓷塞雪的银色。

    她觉得,那位年轻的亲王,典雅皓朗的气度,还有些微清寒无奈的神色,就像中天之月,又像疏阔雪原。

    瞧瞧这乱世之中,不算伯父宋庭芬那样的儒雅长辈,年轻男子何曾能有普王殿下的丰神秀貌呢?

    唔,纵然她宋明宪才豆蔻年华,也不曾见过多少男子,但是,但是,就瞧瞧姊夫皇甫珩吧,也算有些模样的英武贵人了,比那普王殿下实在差得远。

    宋明宪想着想着,感慨道,难怪阿姊宋若昭在潞州老家,这也看不中,那也瞧不上,出来一趟,竟就把自己嫁了。原来对一个男子动心属意的感觉,这般美妙。

    什么不忘初心,誓不从人。初心如铁,还不是因为见识不够。

    宋明宪嘲笑着自己,倏尔又转为一丝浅淡但真实的憧憬。她本也辨不太分明,但此刻透过窗棂,看到姊夫与阿姊屋中映出的一双人影,未免不忿若昭的决定。

    她不愿这么快就离开长安。

    她甚至想到,长兴坊也在街东,长安城西富东贵,若白日里唤了桃叶陪自己在街东各坊附近走走看看,说不定又能碰到普王殿下?

    少女宋明宪一夜辗转难眠,翌日起身,竟迎来了转机。

    皇甫珩的母亲,王氏,自邠州一路东来,终于进了长安城。

    因丈夫在兵部,得了驿站传报的便利,宋若昭这几日对婆母王氏的道来也早有准备。但她领着宋明宪和管家赵翁,以及一众仆婢,站在皇甫珩身后时,仍有些紧张。

    车驾停稳,一个小婢子先钻了出来,又回身去扶主人下了车。

    皇甫珩大步上前,颤着嗓音唤了一声“母亲”。

    王氏四旬出头,身着深绿色方棋纹的交领襦裙,外罩一件泥褐色缠枝花样的半臂,并无披帛或风袍加身,发髻上也未见珠翠琳琅的簪饰。

    大概是久在边关,风霜无情,王氏皮肤黝黑,额头眼角,更难掩丝丝皱纹。然而她端方的长圆脸上,一对杏眼中的眸光如深潭静水,无须顾盼,便自有一份沉雅隽永,举止间又带着谨慎,好像唯恐麻烦或惊扰到别人。

    阿家真是个美人,美人在骨不在皮。

    若昭暗自赞叹,而王氏目光落在她身上时,透露出的又有些惊喜又有些局促的细小变化,更令若昭在瞬间放下了几分关于婆母是一位严厉长辈的担忧。

    “若昭见过阿家。”

    王氏沉默须臾,终是轻声说道:“你跟了彦明,受苦了。”

    若昭一怔,旋即眼眶竟有些酸。明明如今已身在长安的华屋之下,奴婢的人数,好歹也没少过府门前的那排列戟去,但头回相见的婆母这般措辞,显然想到媳妇去岁到今年在战乱流离中的遭遇,真真仿如亲生父母般的体己。

    一旁候着的宋明宪,也有些出乎意料,心道,莫看姐夫人才尔尔,他母亲倒还真是一星半点的倨傲粗鄙之气都看不出来。

    若昭轻拭眼角后,将众人一一引见给王氏。

    明宪婉婉行礼,王氏嘴角怜爱之意更鲜明:“宋御史府上的子弟,果然都是俊俏的好人物。”

    王氏的到来,使得明宪回河北的日程顺理成章地推后了。

    皇甫珩劝妻子:“母亲刚到,明宪就走,似不太合礼数,重阳前的长安城,最为风清日丽,气候爽宜,不如让明宪陪着母亲出游。母亲是长辈,不便开口,但我知她多年漂泊终得还乡,定是想在长安城中四处看看。”

    若昭也觉得昨夜对明宪稍嫌苛刻了些,正想着找个台阶下来,可不眼前一个现成的台阶砌好了。

    十五的月儿十六圆,晚间一家人在庭中赏了一番明月皎皎的景象后,若昭送王氏回到房中,便说起让明宪陪同王氏往曲江池去,因自己须候在宅中等郑郎中。

    “你小产之后,一直未有月事?”王氏问道。

    若昭赧色顿现,却深知这是为人妇者绕不过去的一道坎,只得如实相告:“儿在梁州,便觉惶恐,但太子妃随圣驾仓促播迁之际,身边亦无宫中奉御相随,梁州城里的官医更不好去问诊。现下在京城安定下来,郑郎中诊了几次脉,说要每旬复脉,依了脉象来换方子。”

    王氏心道,当初刚一坐胎,还不如趁着新乱未起,教彦明送你来邠州避难,这头一个孩儿也不至于就这般冤冤枉枉地没了。

    但她全然未让这一丝失望和抱怨表现出来,而是越发沉缓了语调,安慰道:“你还这般年轻,身子调养一番必会好转。你将心放到肚中,子嗣之事,但看缘分。彦明能疼惜你,才是顶要紧的。”

    若昭低头道:“儿感念阿家所言。”虽再说不出别的话来,胸中却是热乎乎的。

    夜深人静之后,王氏又将这间内院主屋的陈设布置、一应物品细细察究,看得出来,桩桩件件,都是用了心的。

    王氏靠在床榻上,陷入沉思。儿行千里母担忧,泾师在长安叛乱的消息传到泾州时,王氏虽在节度使留后冯河清的安排下迅速逃到邻镇避难,其后却有不知多少个夜晚无法安眠。

    担惊受怕了快一年,总算母子团聚了。

    宋若昭这个儿媳,目下瞧着,哪里都好,只是出身庸常了些。虽说那高门大户崔、卢、李、郑、王的五姓女,便是公卿宰相都未必娶得,但儿子接二连三地立下军功,一年之间已官至三品,要不是在奉天心急火燎地娶了这宋氏,入京之后定能得到门第相当的岳家青睐,毕竟皇甫这门姓也不是起于乡闾,而是来自当年一代名将河西节度使啊。

    王氏默默地叹了口气,儿子还是因久在边镇,性子耿直厚道了些,也不懂既然要走臣子之路,京中人脉多么重要。

    ……

    这日秋阳灿烂,碧空如洗。未时初,皇甫家雇来的马车嘚儿嘚儿地离开长兴坊。

    车夫得了管家赵翁的吩咐,原本要往南,去到曲江池边。但王氏上车后又改了主意,对明宪道,我记得池畔和各寺里头的菊花,须再过得十天半月才盛放,今日吾等不如去东市逛逛。

    明宪因王氏而能多留些许时日,又见这位长辈温和好相与,自是悉听她拿主意。于是马车掉头上了春明门大街,往东市驶去。

    开市鼓刚响过,市中各种店铺陆续开门待客。明宪到长安后,因陪着姐姐去过一次郑郎中处,顺便将西市好好逛了一遍,于这东市,还是第一次来。

    朱雀街东各坊多显贵,东市虽不如西市热闹,二百二十家货行的店铺却极为整洁体面,多是售卖文房字画古籍珍玩,或者精绣细染的绢帛衣帽,间有一些设有雅座的酒楼,供达官贵人或士人才子聚会宴饮。

    王氏下了马车,由桃叶搀着进到东市,扭头与明宪说话间,双眼已湿润。

    “明宪,我记得,向前二三十步,应有一间笔行。”

    “明宪,那菩提寺边,应是青松楼,里头以素托荤的宴席,当年在长安城名声最大,不知如今可还在。”

    “你瞧,这间商行,果然还在售卖碑文拓片,我少时,阿父每每旬假时,必会带我来此,将那前朝书法圣手的拓片好好认它一番。”

    王氏这般走走停停,说个不休,明宪将这位长辈的絮叨一一听来,反倒觉得又有趣又伤怀。

    明宪爱诗,那颗心本就分外玲珑善感些。她理解王氏的感怀。

    三十余年如一梦,身回幼时徜徉处,物是人非,回忆茫茫,怎不教眼前这位已五旬在望的妇人不意气格外激荡些呢?

    明宪道:“都说琴师出彭城,但四方名琴则云集长安,我此前在西市,想寻个琴坊瞧瞧,却不是琵琶便是鼓,不知这东市可有上佳之琴一观。”

    她话音刚落,眼尖的桃叶便叫道:“老夫人,三娘,彼处就有一间琴肆。”

第一百六十四章 琴坊风波

    东市的店铺,常有名流仕宦光顾,掌柜们的目光自是犀利非常。

    琴肆的掌柜,见王氏等人姗姗入店,瞧着不仅斯文秀雅,而且那年长的妇人眉眼间隐隐一股贵气。他忙迎上前来,施然见了个揖礼。

    宋明宪还礼之际,一双眼睛已盯住了堂中案几上的数张琴,再也挪不开一般。

    掌柜笑道:“娘子请试琴。”

    宋明宪闻言,正中下怀,于是提了袖子,皓腕微落,玉指轻抚。

    只听“钲”地一声弦响,明宪道:“此为雷琴,声温劲而雄健。”

    又莲步轻移,去试另一架:“此为张琴,声清亮而激越。”

    掌柜赞道:“娘子果然是懂琴之人。”

    宋明宪所说的雷、张二人,皆是当世的斫琴大师。雷氏在蜀地,家中世代制琴,其中又以雷威最有名。据时人传说,雷威常在狂风骤雨的天气,去到山林之中,聆听狂风震拂大树时树木发出的声响,以此来选择斫琴的上佳木料。“张”则是指的吴地斫琴师张越,亦为一代名家。

    泽潞节度使李抱真,虽是胡人武将出身,却无论是在治镇方略,还是于那珍物玩赏上,都希求与纯血的中原唐人官宦贵族一致。数年前,他来京中奏对,听闻出自大唐宗室的重臣、平章事李勉说到收藏雷氏琴与张氏琴,回到潞州,便令宋庭芬寻找雷琴与张琴,送入军府中,以充风雅。

    李抱真并非真正爱琴之人,难得幕府的乐籍中,却有一位来自彭城的年轻琴师。那琴师谋生在人境,心远地自偏,平素从不参与同僚间的勾心斗角争宠献媚,只独自抚琴研谱,并时常在禀过节帅后,抱琴出府,去到宋庭芬家中,二人烹茶饮酒,共赏琴音。

    近朱者赤,久而久之,宋明宪亦对雷琴与张琴的音色区别相当熟悉。

    大唐西京,何等人物风流的所在,琴坊掌柜每日里也并未少见懂琴的达官贵人。然而眼前这明秀温柔的少女,如此年轻却善辨音,目光中那番真纯的喜爱也不言而喻,掌柜纵然是在商言商的买卖人,亦升起了几分结交知音的心思。

    “不知娘子爱雷琴多些,还是张琴多些?”掌柜彬彬有礼地相问。

    “偏爱雷琴多些。”

    掌柜于是命坊中小厮烹茶看座,自己则进了里间,返身时已又抱出一张琴。

    “此琴名为疾雨,亦是敝坊花了不少气力自蜀地请来的雷氏琴,请娘子一观。”

    明宪大喜过望,正要上前试琴,却听琴坊门口蓦地一阵呼喝声,刹那间闯进来两名黄衫恶少年。

    “宫中来人办差!”

    “管事的何在?你可是这铺子中的掌柜?”

    闻得这几声凶蛮之音,掌柜与伙计都是脸色一变,好在商人天然的逢迎本能,仍让掌柜不至于呆傻,而是即刻俯身鞠躬道:“原来是五坊小使光临蔽铺。”

    大唐所设的“五坊”,即雕坊、鹘坊、鹞坊、鹰坊、狗坊,最初是为天子管理猛禽嗅犬、以供田猎玩乐的机构。肃宗以前,五坊隶属于殿中省闲厩使,五坊使由外朝武将兼任。后来,五坊使改隶内宫苑使,由宦官主领,管理那些从四方进贡或由宫廷征索的禽鸟犬只。

    德宗登基之初,大改奢靡之风,道是四方逆藩尚未平定,还打个什么猎,玩个什么鸟,于是将宫中的鹰犬卖的卖、放的放,五坊一时空空如也。

    然而,俗语说的一朝天子一朝臣,未必言尽于此,就算同一朝天子,对阶下之人,勃然大怒弃之不用也好,回心转意重新起复也好,都有可能是旦夕之间而为之。德宗自从回銮长安,大约也是在某些事上想穿了、看透了,又令霍仙鸣将五坊兴建起来,由宫中的黄衣小监们充任小使。

    琴坊掌柜,虽认得五坊中人,内心惶惶的同时,却也颇为诧异。

    五坊小使,就算出宫为天子征买鹰犬,也多去西市,来自己这东市琴坊,是要作甚?

    只听其中一个小宦官捏着嗓子道:“前几日吾等的阿兄仇二郎到你这琴坊,原本看中了一架琴,你因何不守信用,又卖给了李平章家去?”

    他们口中的仇二郎,亦是大明宫中的内侍,负责为宫中采办物资。这仇内侍因受德宗一位善琴的昭仪器重,便常出来寻琴,那日见到掌柜新进了一架雷氏琴,口喊“宫市”,便要以极低的价钱买回宫去,正巧平章事李勉的家奴也来看琴。宰相家奴赛过五品官,何况李勉哪里是一般的相公。李勉的家奴二话不说,正眼都未瞧那仇内侍,直接便下了定,告知掌柜将琴收好,府中琴师择日来请琴。

    仇内侍吃了瘪,当时还有些懵,回到宫中越想越怒。宰相的家奴算什么,自己可是天子的家奴呐!纵然那雷琴是抢不过来了,也需教训一下琴坊的掌柜。他下了宫值,便找到自己在五坊的结拜兄弟,如此如此商量一番。

    此刻,琴坊掌柜心思飞转,大约明白了原委,他面上越发挂足了伏低做奴的神情,求饶道:“两位中贵人恕罪,那张琴,确实已是李相公定走了。”

    说着向伙计使个眼色,伙计心领神会,忙启开柜子,取出两吊铜钱,哈着腰给两个五坊小使奉上。

    哪知黄衣小监根本没有善罢甘休的意思,而是直接指着宋明宪刚刚要去试的那架极品雷氏琴道:“既然先头那张琴已有了主人,吾等便买这新琴吧。宫市!五百钱!”

    五百钱就是半贯,莫说赫赫有名、价值何止百贯的雷氏琴,便是西市那给酒肆胡姬唱曲时弹奏的寻常琵琶,也买不了半具。

    掌柜还想辩解,却见其中一个黄衫小儿转身,从门槛处提进来一个竹篓,伸手一摸,竟掏出一条蛇来。

    “啊!”宋明宪和桃叶吓得惊叫起来。

    五坊小使得意地看了这一对如花似玉的主仆一眼,对掌柜道:“你虽看不上宫里的买卖,吾等却很青眼于你这琴坊。此为五坊中的御蛇,平素常给妃嫔世妇们跳舞解闷,今日便留在你处,让它也多听听雅乐,于音律上有些长进。”

    说完便要将蛇往那雷氏名琴“疾雨”上放去。

    珩母王氏,见骤然间遭遇如此祸事,哪里还敢逗留,忙拉上明宪,又轻唤桃叶,欲往门口走。

    孰料两名五坊黄衣虽是阉人,心中猥琐之念仍与普通恶少年无甚区别,其中一人竟伸手拦住宋明宪,用了不三不四的口气道:“小娘子方才还有兴致弹琴,此际怎地如此着急赶路?不如再坐得片刻,最好是抚琴一曲,给这御蛇伴奏,让吾等……”

    他话未说完,忽觉衣领被人从后面揪住,双脚离了青砖地,身子如陀螺般转了一圈,晕眩间只听“砰”地一声,已面朝下重重地摔在琴坊门口的尘土里。

    这狗啃泥的摔法,教他顿时感到整张面孔痛到麻木了一般,勉力伸手摸了摸嘴巴,果然满掌鲜血,若动手之人气力再大些,只怕他的门牙也要被磕掉。

    他一时起不得身,但见一双皂色的软革舄履,从眼前走过,舄履上是绣着金龙的紫袍边缘。

    “本王今日才知道,原来五坊小儿,还能行琴瑟采买的宫市之职?过几日入宫奏对时,本王须问问霍仙鸣,他的内侍省宫苑使,到底还有没有个正经规矩。”

    普王李谊一面说,一面踱进琴坊,对已立于厅堂中央的家奴道:“将另一个,也扔出去,莫脏了这好端端的品琴雅号。”

    他面无戾色,声也不大,但不怒自威教人凛然畏惧。

    室内那另一个五坊小儿自是认出来人身份,不待王府家奴动手,早已跪了下来,卑媚道:“殿下饶命,吾贱奴二人,回宫立即去霍内侍跟前领罚,求殿下放吾二人一条生路。”

    一叠声说罢,听到头上传来王爷一声低沉的“唔”,这小儿不敢耽搁,一骨碌爬起来,将手中大蛇塞入竹篓中,拔腿迈过门槛,扶起瘫软在土堆里的同伴,一瘸一拐地走了。

    李谊回过身来,见到厅中女眷,向珩母王氏淡淡一笑:“这位夫人,可是皇甫大夫家中长辈?”

    长安城中能有几人穿绣龙紫袍、簪金冠?又听五坊小儿尊称他“殿下”,王氏当然即刻明白,福以大礼:“妾身是皇甫珩的阿母,见过殿下。”

    普王神色中敬意毕现:“夫人免礼,圣上播迁奉天时,本王曾与皇甫大夫共守危城,颇有同袍之谊。果然将门多英才,夫人定也教导有方,故而令郎既是骁将,又是智将。”

    他这般夸赞了几句,终于目光脉脉地望向宋明宪。

    “不曾想,除了大历十才子的诗,本王还有一件爱好,竟也与小宋娘子相同,便是品琴。奈何此前又是扈从圣驾,又是领军平叛,于这寻访名琴之事,无暇亦无兴。要说到京城好琴者,无人能出李平章李公之右,这些时日,本王也是得了他的指引,方知东市有这样一个好地方。”

    年轻王爷的这番话,当真是将从主到客的心,都焐得热乎乎的。明宪自不必说,王氏也暗自惊叹这位殿下行事端方正直,言谈又如春风拂过。便是那将将从胆战心惊里还过阳气来的掌柜,亦是喜不自禁。

    然而李谊却深谙欲擒故纵之计。

    面对明宪那张渐渐荡漾起桃色绯云的面庞,李谊又道:“本王今日不过是来认认门,尚有事在身,须回府中。两位官眷现下还要去何处?本王可令家奴护送车驾一程,以免途中又生枝节。”

    明宪本想着还能与李谊谈琴辨音,一听这就要分别,颇有些失望,只得看向王氏。

    王氏道:“怎好劳烦王府的将军们。想来这光天化日,天子脚下,总是清明太平的,吾等随意在东市走走便好。”

    李谊仍是一脸宁和的笑容,点点头,带着家奴告辞而去。

    王氏由着明宪又品赏了一阵琴音,瞧她忽然心事重重的模样,岂会不知原因。

    与宋若昭比,宋明宪于聪慧中又尚还有几分稚拙的模样,更教王氏喜欢。

    王氏昨夜细思,原还作了一层盘算,假使儿媳真的因那场祸事毁了身子根基,难再繁育,或可与她商量,将她这才貌亦佳的妹子纳入门来做个妾氏,岂不比那些外姓女子强些。

    但方才听普王说起,竟与明宪已有交谊,二人眉目之态,离郎情妾意,也不过就是差几口气罢了。

    这一日余下的时光,少小离家老大回的王氏,面上是一层寻访故里的感怀,心下实已开始琢磨起儿子能否挣下更大的前程来。

    王、宋二人,一老一少,各怀心思地游玩到申时,方坐上马车回到长兴坊。

    踏进府门,来到正厅,却见若昭坐于堂上,一脸阴云。

    若昭起身,向王氏见礼后,盯着明宪道;“半个时辰前,普王着人送来这架琴,说是叫作‘疾雨’,赠与你。”

    明宪惊讶得瞪大了双眼,不知如何回答。

    若昭又道:“这是蜀地雷琴,雷氏落了款的,少说也须百贯方能请得,普王为何为你花费如此之巨?”

    姐姐的话很有些咄咄逼人,明宪胆怯,更好像哑了一般。

    但她内心,又实在是浸润了莫大的欢喜。

第一百六十五章 寺议秘辛

    离重阳日尚有十来天,大慈恩寺中的秋菊已次第盛放。

    东宫侍读王叔文,今晨坊禁一开,便出了宅子往南走,于赏花的人群蜂拥而至之前,进了大慈恩寺。

    在小沙弥的引领下,王叔文踏着朝阳初芒映在沙地上的细碎光影,绕过主殿和藏经楼,来到后院禅房深处的一间寥屋前。

    木门轻响,出来一位法师,眉目祥和,向王叔文合掌致意:“王檀越。”

    王叔文深鞠一躬:“某多谢法师那日拨冗往曹家去,做了一场超度法事。某回京后,遍求各寺,唯有法师您,助某了却此愿。”

    法师淡淡道:“王檀越那几位故人,原是心有仁念而意志坚贞者,慨然赴死,教人敬重。经云,众生平等,无有高下,我辈既为佛门弟子,对众生皆应慈悲为怀,怎可因其所居之处、所操之业而另眼相待。

    王叔文随太子一家回到长安后,次日便去了平康坊北里。

    平康坊的都知,当年亦算得坊中不亚于花魁的人物,恩客盈门,年老色驰后因很有些人脉与威信,故而做了都知。只是,这都知终究是倡门之身、卑贱如蚁,当时如何能够将曹家母女和李淳的保姆顺娘从叛军的刀口救下。但事后,她仍是请来城中凶肆伙计,将三位女子好好地安葬了去。

    此番见王叔文回来,这善心的都知出面,告诉他墓冢之地,见他在人去楼空的曹家小屋前黯然落泪,还提醒他或可请城中寺院中的法师来超度一场。

    帝国自武氏起,大弘佛法,便是眼下国力衰败之际,长安城中的寺院,依然鳞次栉比。然而王叔文跑遍东西南北的佛寺禅院,法师们均以只讲经译法、不作超度为由,婉拒了王叔文。最后竟是大慈恩寺的法师,才答应了他的请求,前往平康坊做了一场法事。

    王叔文因而留了心,觉得这位法师,乃可交可信之人。

    王叔文在门口与法师、小沙弥告辞后,推门而入,向坐在茵席上之人道:“贤弟等候多时了?”

    韦执谊转过头来,拱手道:“王兄早,愚弟是踏着第一声坊鼓而来。”

    李怀光叛唐、德宗再度南幸梁州后,李晟风头正劲之际,韦执谊却离开神策军,去到奉天城,继续追随当时很有些怏怏失势的普王李谊。后来,浑瑊留不住皇甫珩所率的吐蕃精兵,李谊当机立断地令韦执谊北上知会安西军的特使裴玄,引三千安西军穿过无人防守阻拦的帝国西北疆域,挥师直发武亭川,终于将西逃的朱泚和韩旻等人,逮个正着。

    回到京城后,普王又在表面上恢复了逍遥王爷的模样,韦执谊也被免去了中书省右拾遗的职务,重回学士院待诏。

    但没过几日,韦翰林就被授予知制诰之职。

    学士院中那么多翰林,大部分只是内廷顾问、甚至陪着天子吟诗作赋的角色。可是,若封了知制诰,便是大不同。知制诰者,乃由天子直接授意、起草白麻宣下的重要诏书诰令,离陆贽那般的“内相”地位,亦是不远了。

    王叔文将青衫袍角一提,也在茵席上坐了下来。

    “这几日,我去打听清楚了,你忽然之间被擢升为知制诰,与普王运筹无关。普王何等心机谨慎之人,你在奉天唯其马首是瞻,朝堂上下谁不知道,他自是懂不可轻举妄动,不可恁快进奏圣上,将你安插进学士院行知制诰一职。你的擢升,乃因御前有些文臣议论,说圣上太过倚重南人,堂堂学士院知制诰的才俊,还是应当多用出身李、武、韦、杨的京兆旧族。”

    韦执谊轻轻地“哦”了一声。

    原本,大唐帝国的显要政宦,鲜少起自南方。在武则天打击门阀贵族之前,朝堂上的朱紫贵人,不是来自关陇集团,就是来自山东士族。

    武氏掌权后,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专尚进士科,利用科举取士这一途径,选拔出一大批寒门子弟。

    然而,纵然玄宗朝的一代名相张九龄乃岭南籍,纵然当今圣上所器重的内相陆贽乃苏州籍,南派文官,仍被京兆高门出身者在私下蔑称为“南蛮”、“寒人”。

    奉天之难后,圣上御前有陆贽,太子宫中有王叔文,天子与储君在内廷,皆倚重这两位南派文士,教文臣们越发酸刻起来。

    “补任知制诰的人选,有两人,一个是你,一个是武元衡。但河东马燧马节度,刚刚领了圣命,讨伐李怀光,那武伯苍仍需留在他幕府中辅佐之。故而,圣上选中了你。”

    韦执谊凝神听着,又见王叔文平静道来,似乎浑不以身为南人、见厄于宦场为意。

    “什么高门寒门,愚弟看来,棋局上也好,庙堂中也罢,贤、智、仁者,便是大唐所倚之英才。”韦执谊由衷道。

    王叔文宽厚一笑,带了几分谐谑的口气道:“贤弟放心,论出身、论是否因进士及第而入禁中,愚兄都与你不能比得。但愚兄亦不会妄自菲薄,我王叔文,不是寒人,而是敢称一声寒俊。”

    韦执谊抬起头,看着王叔文。

    他能感到,王叔文的目光中,较之从前对弈论棋时,有了不少变化。那是一种不再总是甘作闲云野鹤式的目光,而是带上了寻求抱负与斟酌谋断的主动性。

    果然,王叔文今日将韦执谊约在禅院深处,并非只是议论他缘何升职之事。

    “太子詹事李升,贤弟对此人,可曾听得风评如何?”王叔文问道。

    “李升?”韦执谊喃喃道,“愚弟仅知,此人原为蜀州刺史,后进京做了太仆寺卿,又迁为东宫詹事。”

    太子詹事,乃“统东宫三寺、十率府之政令,举其纲纪”。大唐东宫的三寺,指太子率更寺、太子家令寺、太子仆寺,分别执掌东宫的礼乐、饮膳和车马事宜。十率府指的是左右卫率府等警卫军卒。如此庞大的文、武诸官诸将群体,皆由一名正三品的太子詹事统领,因此人们视太子詹事“犹朝廷之尚书也”。前朝,名气最响的太子詹事,大概要数以宰相之身代理太子詹事一职的房玄龄了。

    自玄宗朝太子被迁入大明宫少阳院居住后,太子的行动能力被大大限制,东宫成员表面上风光,实则无日不在战战兢兢中渡过,但太子詹事仍堪称炙手可热的清要职位。

    太仆寺卿李升是去岁初成为太子詹事的。

    这位同样从剑南蜀地进京的官员,又与崔宁素有交谊,朝中皆猜测,他能进入少阳院,与延光公主的举荐有关系。

    泾师长安兵变的当夜,李升因病休与家中,不及逃出长安。好在朱泚似乎对这位入京不久、无甚威名的李詹事不感兴趣,并未遣人至府中逼其出任伪职。李詹事养了大半年的病,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等来了銮驾回京,又精神抖擞地回到少阳院做他的“东宫尚书”去了。

    “李詹事倒是好运气。”韦执谊眯起眼睛,望着从窗栅缝隙间透进来的一小方庭院秋色。

    他回想自己,在去年十月潜出长安后一连串跌宕起伏的经历,短暂的瞬间中很有些感慨。不过,自己好歹为兄嫂报了仇,并且出头构陷崔宁的举动,圣上显然是记上一功的,封了知制诰便是明证。

    王叔文亦顺着韦执谊的目光,看向禅院一角的那树绯云般的秋枫。他的嘴角显出一丝讥讽。

    “李詹事何止官运好,这命中的桃花,也是红茂胜于那树火枫。”王叔文道。

    韦执谊眼中惊异毕现。

    王叔文进一步压低了声音道:“太子在率府中的亲信,发现李詹事偷偷出入延光公主的府邸,其行不检。”

    这个奸乱不堪、秽紊常伦的皇姑啊!

    因延光公主与崔宁早有结交,还认了崔宁的幼女做干女儿,韦执谊对这个宗室贵妇自然也不会有什么好感。但他出自家规清严的韦氏高门,平日也不爱打探朝中显宦的秘闻轶事,因而并不太清楚延光一贯以来喜欢蓄养朝官的丑事。

    韦执谊并未立刻追问。他对王叔文的感激与信任,不仅可以超越高门与寒门的隔阂,而且能够令他以罕有的低姿态,等待王叔文的一些安排。

    如此有点费周章地在禅院相会,王叔文肯定不会只为了简单地谈论当朝长公主的帷帐艳闻。

    “贤弟,你说此事,如果普王知道了,会如何?”

    韦执谊一怔,旋即有些明白了。但他感到不安:“兄台,此举会否连累太子?”

    王叔文道:“今日不用普王除延光,明日延光更会累及太子。况且,普王若真的在向圣上举告之时牵扯上太子,想来御前老臣如李公泌,亦会提醒圣上,莫教太宗朝魏王谋嫡的故事重演吧。”

    韦执谊闻言,细细斟酌,似乎确有道理。

    他沉吟稍顷,又道:“我若去与普王言此秘辛,他亦会对我更不设防?”

    王叔文点头:“太子的意思,正是如此。”

第一百六十六章 使者阿眉

    长安皇城。

    承天门大街以西的鸿胪寺附近,兵灾之后修缮复整的鸿胪客馆,在重阳节前夕,迎来了两位贵客。

    吐蕃赤松赞普的五公主丹布珠,以及吐蕃请议安西北庭使——区颊赞。

    刚刚恢复了公主身份的阿眉,并不熟悉那位先行前往京西迎接他们的“大唐和蕃使”崔汉衡。

    但对于外交经验不逊于论力徐的区颊赞来讲,崔使,可算得吐蕃人的老朋友了。

    崔汉衡出自博陵崔氏。

    博陵崔氏源自姜姓,因封地位于崔邑,而全族受姓崔氏。这个渊源古老的大氏族,早在春秋时便跻身齐国公卿世家,到了前汉时更是已成为关东的望族。南朝史家范晔曾赞誉:“崔氏世有美才,兼以沉沦典籍,遂为儒家文林。”

    博陵崔氏,与陇西李氏、赵郡李氏、清河崔氏、范阳卢氏、荥阳郑氏、太原王氏,并称为“五姓七宗”,是当今帝国朝堂上下公认的真正传统望族,与它们相比,裴氏、韦氏、武氏,都不算高门,遑论其他姓氏。因而,五姓七宗,基本都在内部联姻,耻于和外姓通婚。就算堂堂天子家,虽自称出于陇西李氏,奈何胡风鲜明,五姓望族亦怀疑其血统,在婚姻之事上颇有些敬而远之的意味。

    于是,有唐一代,能娶到“五姓女”,几乎成了衡量男子是否得了大体面的、不逊色于进士及第的标准。

    当然,五姓七宗,不独出产傲慢的态度,毕竟屈为人臣,也还是为帝国贡献了不少高级职官。

    崔汉衡,就是自大历年间起,唐蕃往来中最著名的外交使者。建中四年初,崔汉衡代表大唐一方,与吐蕃宰相尚结赞于清水县会盟,签订了《唐蕃清水盟约》,重新厘定了大唐与吐蕃的疆域边界,承认了吐蕃对于陇右大片宜牧之地的占领。

    清水盟约后仅仅一年,陷入火烧火燎的藩镇内乱的大唐,以割让安西北庭为条件,再次与吐蕃盟誓借兵。这真是令吐蕃举国上下狂喜的举动,令他们益发肯定,自己这位曾经不可一世的中原邻居,终于,终于从内政到军事,彻底衰落了。

    然而勇士们出征半年后,那位已经被赤松赞普宣扬为传奇的公主殿下带回了喜忧参半的消息——吐蕃军虽助唐廷收复了长安,却在中原遇到了瘟疫,赞普与尚杰赞大相视为股肱之臣的论力徐,死于瘟疫。更令人震惊的是,领军的吐蕃贵族琼将军,竟因参与部分唐将的谋叛,而被诛杀于长安。

    吐蕃人区颊赞,亦是当初清水会盟中随同尚结赞入唐的使团成员。其后关于借兵与割让安西北庭的盟誓,崔汉衡因兵祸、区颊赞因养病,皆未参与。

    不过今日于长安重逢,两位外交使者基于各自职业生涯积累的深厚经验,都明白,此次交锋,只怕哪一方都不会是真正的赢家。

    “崔兄,河陇之地,曾是贵国的养马场,贵国设置有八监,存牧马三十万匹以充御用、军用。如此水草丰美的好地方,清水盟约后归了吾国,赞普甚为欣喜。”

    区颊赞语气平静地与崔汉衡寒暄,话中的耀扬意思却是连傻子都听得出来。

    平心而论,当初清水会盟中,区颊赞是倾慕于崔汉衡这样来自中原门阀世家的儒雅子弟的,甚至还带有一丝浅浅的卑怯之意。

    然而,一个合格的外交使者,最明白每一次不同的出使,自己所要表现的姿态和所要诉求的本国利益,或许有天壤之别。

    区颊赞此番作为请讨使者,而不是进献、和亲或吊唁使者,自然,即使面对崔汉衡这样的异国故人,他的态度也仍然不能避免地露出锋芒。

    崔汉衡一面引领阿眉和区颊赞进入鸿胪客馆,一面也以同样的温厚口吻回敬道:“一岁之内,岂有常红之花?一国之地,亦有吐故纳新。我大唐新主登基后,励精图治,河东的逆藩骄将难免因惶恐而孤注一掷,有些侵扰我关中王地之举。如此情形下,朝廷务息边人,外其故地,乃弃利蹈义的良策。贵国以河陇之利,成全吾国大义,也算得交善边邻了。”

    一旁的阿眉,虽知崔汉衡这勉力粉饰的找补,也不过出于臣子的各为其主之职,但这番虚伪造作的言辞,着实令她再次想起城中那个同样虚伪懦弱的男子。

    阿眉冷冷道:“既然如崔使君所言,弃利蹈义是良策,贵国为何不爽快地将国书所载之安西北庭,交与吾大蕃,再大义弃利一回呢?”

    崔汉衡回过身来,不避不忌地望着这位有些传奇色彩的吐蕃小公主。

    在他的印象中,前朝到本朝,吐蕃大大小小的使者赴唐百余次,没有哪次是像今日这般,由一位宗室蕃妇领衔,何况还这般年轻。

    更何况,虽然年轻,出语却如刀锋箭矢!

    崔汉衡虽不清楚收复长安的细节,但他毕竟也是年已四旬、很经历过一些风浪的帝国显宦,亦不缺识人的犀利目力。他感到,和区颊赞相比,或许这位面貌如花却咄咄逼人的小公主,才是个棘手的人物。

    “公主殿下毋恼,安西北庭是何等辽阔之地,岂是陇右能比得?仅安西都护府,就羁靡西域三十六国,军、镇、监、务多达三百余城,就算交割,也无法旦夕事毕。后日便是逢五朝会,区大使自可于朝堂之上,向圣主和百官,尽陈此行之请。殿下可先在鸿胪客馆歇息,这几日长安城也正是秋菊怒放的好光景,殿下亦可往曲江池赏花。”

    “不必了,”阿眉打断了崔汉衡看似彬彬有礼的建议,“崔少监,这长安城哪里风光宜人,只怕我比你更熟悉。你难道没有听说过我的过往?在这城中看了五六年的春桃秋菊,我已厌烦得很。此番来西京,我最想去的地方,便是大明宫宣政殿。”

    崔汉衡面色仍和气,言语却终究带上了一丝凛然之意:“殿下乃王室贵胄,这鸿胪客馆与四方会馆不同,已是我朝接待外邦王子公主的最高客舍,因而我朝并未以寻常使者之身接待公主。我朝惯例,外邦王子公主,可赐宴于麟德殿,不可议事于宣政殿。公主既有区颊赞大使同来,进宣政殿议事的,自然是区大使。”

    阿眉毫不示弱地盯着崔汉衡:“崔君所言不假,我算不得使者,但我更非寻常的外邦公主。试看贵唐立国一百六十年,有哪一位外邦公主先是护得皇长孙不落叛军之手,又在危城粮绝之际献食于天子阖家,更率领本族精锐万里赴戎机、助唐廷光复长安。有唐一代稍立边功的胡将都能进得朝堂进奏,我为何不能?”

    崔汉衡一时语噎,眯着双目,眉间闪现的将要鲜明起来的怒意,终于还是被他竭力遏制住了。

    区颊赞在近旁听到此际,适时地出来唱白脸:“崔兄,不瞒你说,丹布珠殿下回到逻些城,赞普何止仅以公主之位待之。赞普已许公主‘茹本’之名,与贵国的节度使类同。公主殿下请入宣政殿进奏,实乃因有要事直陈于贵国圣主,便是连敝使我,她也不愿告知。”

    “不如这样,”区颊赞作了退一步的姿态道,“崔兄请鸿胪寺卿,将此事先禀过圣上?”

    崔汉衡皱眉凝思。也是,自己方才,确实还是深负老成宿宦的骄傲,对于这番邦小公主的无礼有些过于针锋相对。

    自己现下只是个秘书监,连鸿胪寺卿都不是,无非因为此前有多次与吐蕃谈判的经验,才被圣上又封为和蕃使。

    这吐蕃公主,虽然听说原来是个暗桩,但此番非要上殿,众目睽睽、卫士森列的情形下,莫非还能行刺圣驾不成?

    必有其他蹊跷,我却何必如两军对峙般去做那先锋阻拦,往上报去便是。

    崔汉衡想到这里,面色恢复了平和,拱手笑道:“本官这就往鸿胪寺。”

    阿眉目送崔汉衡出了鸿胪客馆的大门后,又将目光投在那高树枝桠掩映的馆墙上。

    她上一次来鸿胪寺,还是与萨罕执行刺杀回纥毗伽公主的任务。那一日,她知道了蒙寻死在战场上的消息。

    阳光炫目,阿眉仍然找到了那片她曾经伺机翻越的馆墙。

    她想起当时与她同行、后来却被她以利刃结果了性命的萨罕老爹。

    即使今日,她也并没有后悔救下王叔文。

    王侍读是个好人。

    其他唐人却并不是。

第一百六十七章 大闹朝堂

    出乎崔汉衡的意料,德宗答应了阿眉于常朝之日入宣政殿请奏的要求。

    耐人寻味的是,德宗还遣鸿胪寺卿告诉崔汉衡,他难道忘了,数年前,刚刚继承大统的新任天子,就在宣政殿接见过一位回纥公主和使臣。以如今唐蕃关系胜于唐回关系的情形,吐蕃小公主进一回宣政殿,本也不是值得费神犹豫的大事。

    “朝臣们都对朕此前国书割地之举颇有微辞,正好,明日朝议,朕就让他们瞧瞧,对回纥人,朕最多就是许个公主,对吐蕃人,朕虽大方一些,但能再交涉一番的时候,朕也不会就让彼等牵着鼻子走。莫以为朕就是个昏君!”

    崔汉衡得了旨意,心道,看来,圣上亲吐蕃远回纥的方针,仍未大改,几年内我亦仍有施展的机会。

    不过,吐蕃使者毫无悬念地来要账讨地,在面见他们之前,德宗自然又要开一次延英殿,问一回李泌的最终立场。

    如果时光倒回,李泌仍会坚持自己的意见,与李怀光和解,用朔方军收复长安,而不是向吐蕃借兵。

    试想,倘若事端及时得到控制,又哪里会有如今关于安西北庭要不要交割的后话。

    然而一己之力如何回天?况且当初那般剑拔弩张的情势下,要说服眼前这位自诩圣君的天子,只怕比回天还难。

    李泌虽然从内心认定,李晟对琼达乞的诛杀,别有隐情。但事到如今,国家大利上,他不得不顺着李晟留下的伏笔,去编织一些或许连史家都记不清楚的借口。

    李泌斩钉截铁道:“陛下,我大唐,宁倾府库,不得割地。吐蕃虽出兵助伐,但主将琼达乞亦有暗通韩王谋逆之举,此行有违国书盟约。况且,朱泚叛军夺路西逃,是我大唐的亲王率领我大唐的安西铁军,在武亭川尽歼韩旻所部,才算彻底剿灭叛军,这一战中,吐蕃军因瘟疫并未出力。因而臣以为,交割安西北庭不可为,陛下赏以金帛即可。”

    德宗面色凝重地点点头。李晟前往泾原赴任之前,也曾请求在这间延英殿面圣。在那次同样只有君臣二人的对话中,李晟泪盈于睫,一口咬定琼达乞通谋韩王,并声称吐蕃铁骑劫掠了府库、带走数车丝帛。

    那一刻,天子终于有些感慨。

    他阶下的臣子,文也好,武也罢,彼此勾心斗角起来,堪称不择手段又惊天动地。但在某些时刻,他们又表现出一种为国利而预谋的机智。

    起码是帝王眼中的“机智”。

    德宗并不知李晟设计陷害琼达乞,也有讨好对吐蕃主战的李泌的谋算。或者就算知道了,这位帝王也不以为意。在他看来,为人臣者,为天子准备好了所有的路径,以备天子朝三暮四甚至临时起意的选择,便是纯臣、良臣、大忠臣!

    管他手段是否仁义呢。

    大国关系,谈仁道义,迂腐至极。

    于是,翌日,宣政殿上,面对肃然立于庭中的阿眉,德宗施施然地说出了李泌在延英殿的那几句理由。

    阿眉听完,大声道:“陛下,吾等吐蕃勇士,自城南攻入长安,过朱雀大街直入禁宫,未曾扰得一坊一民。入禁宫后更是驻于飞龙厩北,无犯宫人。至于劫掠府库、带走丝帛之控,乃当日神策军李元帅催促吾等速速离京,以丝帛相赠。依唐廷所诺,每位攻入长安的军士可得赏钱五贯,李元帅所赠丝帛,折成钱资,每位吐蕃勇士连一贯都分不到。吾大蕃勇士,虽不如神策军那样素来锦衣玉食,但怎会为了一缗都不到的钱资,劫夺陛下的宫廷?况且当日禁苑亦有唐军严加把守。请陛下明察。”

    阿眉忍着怒血上涌的感受,勉力将这番话说完。关于琼达乞的蒙冤,她已明白无力辩驳。但她没有想到,连那区区几车丝帛,都会成为泼给自己族人的脏水。

    她不等德宗有所回应,倏地转向武臣那列。

    “皇甫大夫,那日是你替李元帅送来劳军的丝帛,你可为吾等作证。你倒说说,那些丝帛,是你们唐人送给我们的,还是我们从宫中内库抢的!”

    阿眉知道今日的宣政殿朝会,三品以上的外朝文武官员都会在列。

    她一到京城,就听说皇甫珩升了御史大夫,还成为神策军制将,强压下内心的复杂心绪的同时,早已打定主意今日朝堂之上,定要贯彻论力徐死前的面授机宜。

    果然,进到殿内,她便看到了他,还是那副好像沉稳如铁又心事重重的模样。

    同时,她还看到了韦皋。与皇甫珩不同,韦金吾倒是没有躲闪她的目光,而是报以一如当初的轻蔑而冷厌注视,就仿佛在看一个军中部下捉来的敌方细作,又仿佛在看一个勾栏酒肆中卖力吆喝的胡姬。

    听到阿眉的突然发难,皇甫珩身形未动,头也未抬,心中却着实一惊。

    今日德宗殿议吐蕃讨要安西北庭一事,他也是到了殿前、看到吐蕃使团才知道。

    连称病不上朝,都来不及了。

    “皇甫大夫,当日情形,究竟如何?”德宗威严的声音从御座上传来。

    “陛下,当日情形,皆如李元帅所奏。”

    皇甫珩强作镇定,一字一顿地说。

    阿眉心中冷笑一声,却未再反诘对质的意思。

    站在她身侧的吐蕃使者区颊赞,此时又开口道:“陛下,不予安西北庭亦可,请予盐州城。”

    “盐州?”德宗一怔。

    这一要求,无须天子反应过来,李泌已出列反对:“陛下,万万不可。盐州五原,有乌池、瓦池、白池、细项池,皆是产盐大池,盐铁乃国之财赋根本,盐州怎可予外邦。”

    他又转向阿眉道:“丹布珠殿下,我大唐亦并非无信之邦,贵国虽有大将举止悖逆,但殿下所率蕃军确实于收复长安有所襄助,我国已愿出万金,合赏钱十万贯,运往陇山边境交与你们,请殿下携诸使西行接收为妥。”

    李泌的气度,如高山耸峙,不怒自威,阿眉甚至觉得,这位第一次直面的老人,竟比座上天子更能震慑人心。

    不过,她今日上殿,本也并非对讨得安西北庭或盐州城志在必得。

    眼前这些君臣,都是何等人物,怎会真的拿她当作一回事?什么救护皇孙、领兵平叛,这些哪里就能教他们真正心存感激、成为她这个杂胡小公主的谈判资本?

    她想着论力徐在武亭川临死前的那番话。浑瑊,李晟,马燧,韦皋,皇甫珩……唐之能与吐蕃抗衡者,彼等武人矣。

    京城不能白来一趟,除了带走那一万金,她阿眉还得留下些轶闻,散播于朝。

    想到这里,她向身边的区颊赞递了个眼神。

    区颊赞心领神会,面向御座奏道:“陛下,据闻,至德元年,唐使李承寀出使回纥借兵,回纥可汗看中了李承寀,要将自己的女儿嫁给他。肃宗皇帝同意了,还封李承寀为敦煌王,封回纥女为毗伽公主,当真不失为一段佳话。今日,既然城地之约无法践守,赞普便要向陛下讨个姻缘,以证唐蕃亲好。”

    “哦?不知赞普膝下哪位王子,要与我朝公主结亲?”德宗有些诧异地问道。

    “陛下,敝使提到敦煌王,自是因为要和亲的,乃我国公主,就是丹布珠殿下!”区颊赞带着意味深长的笑容道。

    阿眉毫无赧色地接上了区颊赞的话:“陛下,今岁自萧关东行,直到长安分别,我与皇甫将军早已互生情愫。此番前来,请陛下封皇甫大夫郡王之号,娶我为妻!赞普愿搁置安西北庭之议。”

    她此言一出,如雷鸣于庭,整个宣政殿,莫说皇甫珩,便是从天子到众臣,也一时都如懵了般。

    殿中针落可闻。

    最早醒悟过来的,仍然是李泌。

    “殿下,皇甫大夫已有妻室。本官知他夫妇二人琴瑟和鸣、情意甚笃,公主殿下方才互生情愫之语,也请自重慎言。”

    这位老臣,素来于朝议中慢条斯理,难得露出这极为严厉的口吻。

    阿眉因了入骨的怨恨,却并无怵意,向李泌微微躬身道:“这位可是李公,想来应对玄宗朝之事也颇为熟悉。当年玄宗皇帝对助其清除太平公主势力的家奴王毛仲,极为赏识,在王毛仲已有正妻的情形下,又另赐一妻。既然前朝已有先例,本朝为何不能因之?”

    当今之世,高品阶的官可一妻多妾,而如王毛仲那样的奴身断不可妻妾成群,遑论二妻共室。

    阿眉说到这段旧事,实则便是说天子带头破了律例,简直就将大唐礼教的衣裳都给扒了下来一般。

    “放肆!”李泌怒火中烧,“皇甫大夫是朝臣,公主殿下是吐蕃王族,殿下怎可在圣主和百官面前,以奴人辱我大唐朝臣,又不惜自辱如官奴之妇。陛下,吐蕃公主神志有恙,请即刻命人送回鸿胪会馆,并派太医前往诊治。”

    德宗仿佛回过神来,指着韦皋道:“韦金吾,你的人呢?”

    宣政殿是常朝殿堂,依律设有仪仗,大殿内外本就有数十名金吾卫士。韦皋见此情形,忙下令殿上的金吾卫士卒来押人出去。

    但很快,韦皋便看到了阿眉投向自己的带着兴奋的讥诮目光,听到她垂死挣扎、困兽犹斗的话:“陛下,陛下,皇甫大夫的妻室宋氏,与韦金吾有私,此事皇甫大夫亦知情。请陛下令皇甫大夫与宋氏和离,李公所说的二妻之困,岂非迎刃而解!”

    她此话一出,举座再次哗然。

    “押下去!”韦金吾厉声道。

    而李泌,也终于明白,这个吐蕃公主,今日上殿,或许根本已不在乎是否能讨到安西北庭。

第一百六十八章 何止疥癣

    “真是没想到,原来韦城武和宋氏还有那么一段轶事,难怪朕出面给他做媒,让他娶了吐蕃小公主,他左右不愿意,还推说是顾念亡妻。这个韦城武,心有一百个窟窿,连朕都敢诓。嗬,嗬嗬嗬……”

    延英殿中,德宗好像那些一旦喝多了酒就喋喋不休的市井竖子一般,与李泌念叨。但他虽然口中说着韦皋的不是,语气却无斥责之意,甚至,还带了一丝嗔笑。

    李泌心气郁结,又无奈,眼前这位天子,对今日朝堂上的意外,难道只如旁观了一幕香艳梨园戏?

    “陛下,臣记得,数年前,李晟领诏,率神策军前往蜀地抗击吐蕃与南诏的侵扰,当时崔宁已调任回京,西川节度使是张延赏。张延赏原本对李晟的接洽与劳军,都还不错。但唐军凯旋庆功的宴饮上,李晟看中了军府中的一名营伎,私自买通了府中奴仆,将那风声妇人带上车驾准备出川,半路又教张延赏追了回去。张延赏很是恼火,还闹到了朝中,要御史来弹劾李晟。”

    德宗闻言,笑道:“唔,李公一说,朕也记起来了。确有此事,哎你瞧,这张延赏和韦皋,翁婿两人,怎地倒像父子,一样的风流多情。”

    忽又揶揄李泌:“此等朝臣之间为个女子捻酸吃醋的陈年旧事,李公远在杭州都打听得这般清楚?”

    李泌简直一口老血都要喷了出来。

    果然死里逃生之人,心性容易大变,自从回到长安,每议大事,圣上怎么都是一副不得要领的模样。

    “陛下,臣只是以旧事为例,可见针芒小怨,亦可成燎原之火。今日那吐蕃公主上朝闹了这么一番,哪里是对皇甫大夫心有所属情难自禁,明明就是挑拨离间。所谓若能结亲便搁置求地之言,亦是无稽之谈。陛下,臣斗胆说一句,虽然陛下拒绝交割安西北庭乃明君的决断,但给再多的金帛,唐蕃两国的盟书也已形同撕毁,从吐蕃公主如泼妇般大闹朝堂的举止,当可料想,彼等不再忌讳与我大唐化友为敌。”

    德宗的笑容收敛起来。

    李泌的话,大部分时候,他还是能听进去的。

    阿眉这个小胡女,在奉天城时,就没少往御前跑。德宗还记得,在自己第二个孙子的洗儿家宴前夕,阿眉请求单独面圣,向自己尽陈吐蕃愿出兵助唐的计划,还举荐了皇甫珩。这是一头惯会谋算的吐蕃小狼,狡黠而懂得深思熟虑,若真的想与皇甫大夫结为连理,怎会使出这般拙劣的两败俱伤的法子。

    德宗沉吟着点头道:“满朝飞语都道是艳闻一桩,独李公所虑长远。朕登基后,对吐蕃以和为主,免得既要安内还要攘外,着实顾不过来。但现下看来,只怕唐蕃互称舅甥之谊的日子,过不得几年了。那依李公所见,往后有何计议?”

    李泌道:“不瞒陛下,在臣眼中,吐蕃实乃恶邻!割地赠金,都灭不了恶邻的贪心。唯有加强边备,边疆不但要有良将、骁将,还要有绵绵不绝的兵源。此举又应分为两步实施,第一,趁着眼下边境尚无大战事的时候,尽快发给边军种子、耕牛、铁器,鼓励他们开荒种地,朝廷高价收籴,彼等得了粮钱,来年必然越发努力耕种。第二,除去那些已成为藩镇节度使常卒的兵士外,朝廷发往边关的戍卒,虽有三年而代的旧制度,但若他们愿意留在边关屯田,甚至连妻儿老小、乡里乡亲都吸纳过去,朝廷可将他们耕种的田亩定为永业田,为他们落籍并赏赐房宅。如此,意在令当年关中的府兵制于边疆复兴,平时为农,防秋时(即反击吐蕃)为兵,则我大唐西境或可长治久安。”

    李泌这番话,德宗细细一品,竟比此前招募胡人入神策的主意还要精妙。这是借鉴了当年府兵制的精髓,在边疆以屯田和财产激励的方式,令戍边的军人真正成为当地的土著(土著二字乃史料原文),以巩固大唐自西北到西南的边防,一方面是充实安史之乱以后的边军空虚局面,另一方面也是不必再从河中、河东诸镇调军西进防秋。

    “只是,去岁至今,京畿战事频仍,又常有瘟疫,各州县皆报牲畜大片病死的灾情,朝廷哪里还有多余的耕牛发去边疆。”

    李泌道:“此事不难,只要陛下肯开琼林、大盈二库。”

    琼林、大盈是皇家私库。李泌告诉德宗,可将库中的丝帛取出一部分,由官军押送到边关的党项人互市中,由党项人出面与吐蕃人交换他们的耕牛,吐蕃人应不会起疑。集腋成裘,渐渐地,边境耕牛的数量也应可观起来。

    未料德宗听了,却是不愿:“李公,琼林大盈是朕最后的一点家底了,目下削藩大业仍需军资,朕总得留着些钱帛以备不时之需吧。”

    李泌心道,此前平定河东叛镇,多么需要用钱的时候,也不曾见陛下您从皇家私库中舍些财帛出来呐。倒是这个税那个税的不停征收,搞得整个京城人心惶惶。

    但江山既然未改,本性就更难移了,何况是九五至尊的本性。

    李泌无奈,想了想,只得又道:“那便请户部从府库中找些陈年的缯麻,在京城中的作坊里染得好看些,发往互市,或许也能卖上价钱。”

    这回,天子倒是爽快了。

    “李公所议极是,眼下马燧还未将李怀光的朔方军打下来,朕这头顶上悬着河中逆藩朔方军,总是心神不宁。待马郡王凯旋,朕定要好好施行李公的定边之计。此刻已日薄西山,李公回府歇息吧。”

    李泌俯首谢恩。

    从延英殿出来,路过含元殿下的左金吾杖院时,李泌看到韦皋仍未下值。

    李泌令肩舆停住,缓缓地走下檐子。

    不出所料,韦皋一脸阴云密布,见到李泌,才勉力将眉头松开了些,拱手行礼。

    李泌并不信韦宋之间如那吐蕃公主所言,但他也回忆起当初奉天城中某些细节,彼时他何曾会费神深究,如今暗忖,果然微妙,只怕那宋氏未必有意,这韦城武倒确是有些痴心。

    “李公,今日倘若在两军对垒的战阵上,韦某必一箭射死那蕃妇。”

    韦皋切齿道。

    李泌摆摆手:“事出巧合而已。你为金吾卫,皇甫大夫为神策军制将,一个领着南衙禁军,一个领着天子亲军,不选你两个来挑唆,令你们成为朝臣同僚中的笑谈,还能选何人?这就好比强盗上门,未能满载而归,搅合一番也是好的。”

    韦皋虽满腹怒火无处发,神志却还清明。眼前这位长辈对此事的品评,实是给了他韦城武一个台阶下,亦有几分点拨和开解的意味。

    韦皋对李泌由衷敬谢,有些想法自然也开诚布公地说出来:“李公,韦某虽已领金吾卫一职,此前毕竟也在陇州防了几年吐蕃来犯。韦某担心,此番断了彼等交割安西北庭的念想,只怕清水之盟所定的唐蕃陇山界限,亦拦不住吐蕃人了。”

    李泌暗暗喝彩,自己果然没有看错人,这韦城武,心思如电,眼光也看得远,用作未来数年甚至数十年的镇边将帅,或可保得大唐西北或西南的平安。

    李泌抬起头,望着天空中大片金光灿烂的暮云。

    在这位四朝老臣眼中,那些翻滚的、交缠的、流散的云朵,就好像广阔舆图上的一个又一个州道、军镇、府县,以及整个大唐与周边的那些各怀心思的邻居——回纥、大食、吐蕃、南诏。

    它们是多么复杂难料啊。但往往,社稷稳固、江山得保,就是得靠运筹帷幄的智慧,从这些流云翻滚中寻找制衡的契机。

    在方才的延英殿中,李泌其实,有更重要的想法,并未和天子说出来。

    那位对回纥陕州之辱耿耿于怀的天子,现下与他讨论一些大方针的扭转,还不是时候。但好歹,天子也渐渐意识到,可期之年中,吐蕃对于大唐社稷的威胁,未见得轻于那些骄将领衔的藩镇。

    一步步来吧,惟愿大唐,能再多几个韦皋这样的储将。

    李泌苍老的脸上浮现出温和的笑容。他映着夕阳辉芒的目光,仿如熠熠明灯。

    “仕宦当作执金吾,城武,莫要小瞧了这南衙禁军头领之职。”

    “李公,无论圣上委以何职,皋皆会倾尽全力不敢辞。”

第一百六十九章 你我情深

    皇甫珩在大明宫最东面的建福门下找到自己的马,飞身跃上直往长兴坊奔去的瞬间,瞟了一眼右手不远处的兴安门方向。

    那是帝国除了太极宫门前外,另一个举行受降或者献俘仪式的地方。

    此刻,皇甫大夫多么希望,老天能给自己一个幻觉,看到吐蕃公主跪在兴安门下,听鸿胪寺,还是大理寺,管他什么寺的长官,来宣布帝国对她的审判与诛杀。

    杀琼达乞,不义。

    杀阿眉,绝不冤!

    “贱妇。贱妇!”

    皇甫大夫下朝离开宣政殿时,这个词已经在他唇边滚过无数次。他面上还得勉力维持着无所动容的淡静,却分明感到背后那些朝官的目光如无声的箭矢飞来。

    他们不会去深究阿眉所言有几多真实几多诬毁。他们也不会去取笑那陪绑的韦金吾。他们只会取笑这个平步青云、竟然在不到三十岁的年纪就与他们同列朝班的泾州军汉。

    一个明证就是,即便他不去赴朝官的廊下食,御史看来也并没有什么表示。

    同情一个人的最深刻表现,就是连律令,连朝堂礼仪,都似乎可以对他网开一面了。譬如再阴狠的狱吏,也懂得悲悯地看死囚破例与挚友痛饮一场。

    皇甫大夫,从佳话变成笑话的滋味,可好?他们一定是这样幸灾乐祸的。

    过了长兴坊的坊门,皇甫珩略略放慢了马匹的速度。他常朝时不爱像那些文臣一样带上家奴,这在今日,令他可以独自在短暂的时空内,告诫自己,接下来,务必维持住体面的冷静。

    他在已经浸润了明显秋凉的晴日之风中,复盘方才朝堂上的意外,细细地去回顾圣上的话、李泌的话、自己的话,以及那个贱妇阿眉的话。所幸,琼达乞之死这件事,并未被拿出来进行惊心动魄的对质。

    皇甫大夫挽着马缰,他的思绪也随着马匹放缓的步伐,一点点平复下来。

    被那吐蕃贱人赚了别有用心的便宜,被文武百官取笑家事不宁,又怎样呢?只要在圣上心中,在李公泌心中,自己还是那个忠勇善战的帝国骁将,还是天子毫不犹豫放在神策亲军中的统领,就可以了。

    家中小厮正在午时的阳光中,兢兢业业地擦拭门前的列戟,一抬头忽见主人铁青着脸回来了,忙上前牵马,一面殷勤道:“大夫,今日下朝怎地这般早?”

    皇甫珩根本无心搭理他,只将马交给他,便往院中走去。

    却先听到了争执的声音,似乎是若昭与明宪。

    只见若昭从后院匆匆走来,怀中抱着那张雷氏“疾雨”琴。

    皇甫珩明白了,妻子终究是要将这琴送回普王府去。为了这件事,这些时日,家中上下,莫说自己与母亲王氏,便是下人们,都看出来,若昭与妹妹在闹别扭。

    前天,趁着儿子来房中请安,王氏婉转地提过,皇甫珩是否应该留个心,那普王分明是看上了明宪。宋家虽不是高门,明宪这样无父无母的孤女,若进了王府,最多也不过就是个妾,但这是多么难得的天上掉下来的好机会呐。

    大明宫中,除了皇后,谁不是个妾?同样,历来多少亲王府中,妾都比正妃得宠。

    “自古以来,天子都要和高门士族结亲呢,何况你这般只凭军功得了赏识、在京城却无根无基的新帅。若昭虽着实贤惠知礼,她娘家到底是没个指望的。倘使你与普王成了连襟,往后的路,总是好走些。”

    王氏言之凿凿,听来处处为儿子的前程计之深远。

    但最初,皇甫珩对母亲这番话是很不以为然的。且不说义父姚令言横死神策军中时,普王也在场,皇甫珩心理上,有些过不去那一道坎。更重要的是,普王乃圣上的宠侄,朝野上下都盯着太子与普王,李泌又是出了名的历来一心拥护太子的正统文臣,自己的姨妹若成了普王府中人,不知是否会影响李泌对自己的照拂。

    然而今日,皇甫珩打眼一见妻子满面肃然的模样,而明宪似乎只在西厢低声哭泣,心中刚刚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怒火又腾地窜了上来。

    他分明记得,在奉天城,小皇孙李绾的洗儿家宴上,圣上亲口说过,普王李谊也属意过若昭。

    短暂的瞬间,皇甫珩无法抑制地疑云上涌,若昭为何如此阻挠,是否因为,妒忌自己的妹妹能得普王青眼?

    甚至,他面对迎头撞见自己、目光由冷肃蓦地转为诧异的妻子时,有一种冲动,去说出那句极为狠戾的话——

    “你这个不安于室的妇人!”

    他与妻子重逢后,那种庆幸良配仍在、彼此仍能相依的喜悦是真实的,但此时此情中,他的怨念也是真实的。

    怎地就这么巧,韦皋也好,普王也罢,都能与你扯上关系?眼下你倒还义正词严地训斥你那懵懂的从妹,莫去招惹帝王家?

    年轻,却也不算年轻的皇甫大夫,激愤和惘然交替袭来。妻子的面庞骤然间又变成了阿眉的面庞。

    他忍不住地自我暗示,她们,其实是否,一直在俯视着自己。而自己无非是借了这具男儿身,无非是借了帝国如今分外提防又分外依赖武人的情势,才可以朱紫加身,倚仗着不会收到任何反击的优势地位,对她们咒骂一句“贱妇”、“不安于室”?

    “彦明?”

    若昭止住了脚步,探寻地唤了一声丈夫。

    她当然立刻发现,丈夫的眼神不对。即使在奉天,为了是否去率领吐蕃军而争执时,丈夫也没有过这样阴狠如冰、又锋利似刀的眼神。

    “彦明!”母亲王氏也走来院中。

    此前宋氏姊妹争执,王氏作为一家长辈,自高身份,并未介入阻止。听得儿子进门,她才露面。

    见到母亲担忧的眼神,皇甫珩终于从灼心之火中再次醒悟过来。

    皇甫珩此刻觉得,真正顾惜自己的,还是母亲。母亲的想法,才是对的。若昭与太子夫妇,若昭与李公泌,自己与李公泌,不论如何彼此善处礼待,终是不够亲密。王良娣毕竟已经死了,曾祖皇甫惟明毕竟已经死了,若昭一介女流之辈、清谈几句而得了李公的喜爱,又能长久几日。

    李泌,也是奔着古稀去的老人了。

    皇甫珩盯着若昭手中的琴,有些念头冉冉而起。

    “母亲,无事。今日圣上有军务与诸位相公详谈,故而儿子下朝早了些。”

    他生生地挤出几分笑容,向母亲请礼。

    因又转向若昭道:“此琴先送回三娘房中吧。你且去吩咐灶下端些吃的来,我未在殿中用食。”

    丈夫那教人心惊的目光转瞬即逝,但口吻之下的异样,令若昭不敢再多问,只得应声照做。

    这日余下的时光,长兴坊皇甫宅中,看起来仍然是安宁的。

    老夫人王氏,在翻阅儿媳若昭送到房中的一些书籍和碑文拓片。那是若昭的陪嫁,而对于热爱经史子集的上一代官家闺秀王氏来说,亲家收藏的这些好东西,确实印证了宋氏的书香气,更是她作为官宦家眷所应当赞美的。起码日后,逢年过节,京城中外命妇们聚于大明宫命妇院时,她这三品官的母亲,可以提到圣主对于诗赋文章的弘扬,而媳妇恰是出自世儒文士之家。

    宋三娘子明宪的房中,则断断续续地传来抚琴之音。明宪破涕为笑的同时也很诧异,姊夫怎地忽然与姊姊意见相左起来。不过她侧耳倾听,皇甫珩用完午食后,将若昭也唤进了书房,二人的语音隐隐传来,却并无激越之象。她于是以为,姊夫归家时面色凝重,大概只是因为河中战事有变,新募的神策军士莫非要开拔北伐?

    明宪的猜测,也是宋若昭首先想到的。

    书房中,若昭小心翼翼地向皇甫珩问起,可是即刻便要去咸阳?

    已经换上居家常服的皇甫大夫,强压下胸膛里的一丛怨火,作出疲累而带了几分落寞的神色,向妻子道:“并非军中事。若昭,你我情深,自可视流言蜚语于无物,对不对?”

    他走过去,执起若昭的手:“我始终是信你的,若有风言风语传来,我也自会与母亲澄清。”

第一百七十章 一入青绮

    神策军分了左右厢。

    因帝国素来西境边患炽烈,右厢的神策军也比左厢额员多些。况且左厢还有潼关的骆元光、蓝田的尚可孤,故而,皇甫珩招募来的四千余胡人,便入了神策军右厢。

    正是秋高气爽无风无雨的时节,胡儿们在长安城东郊受训。

    能够又回到马背上、箭垛前,能够又握上刚槊长矛,教习一番并且领受军籍儿郎们的喝彩与倾羡,而不是去朝堂或者兵部面对那些意味深长的目光,令皇甫珩的心情好了许多。

    胡人本就善于骑射,固然已经世代居于京都,祖先传给他们的深入骨血的悍勇,仍在。平原辽阔,马儿又恰是贴上秋膘之际,这些胡人,一上马背,一控弓弦,真真如鱼得水,英姿飒爽。

    此番入军的长安胡人,有不少祖上是西域小国的王公贵族,以出使或者入质的身份来到长安。

    根据李泌向德宗的提议,有王室血统的胡人后代,在神策军中应给予比商胡后代更高的职级,譬如,委以散兵马使或者押牙。

    皇甫珩在兵部招募时,便相中了两个人。一个是昭武九姓中何国王子的后代,何文哲。另一个,则是突厥一支中入京使者的后代,本姓阿史那,如今改了汉姓,叫默沙龙。

    这二人不仅身手敏捷,还能书善写,尤其是何文哲,因先祖身份不低,朝廷授有五品官职,他作为仕宦子弟,三年前开始,就已在太学苦读、备试科举。二试不中后,恰逢朱泚篡据长安,有了亲眼目睹兵灾汹汹的经历,尚在弱冠之年的何文哲,干脆弃笔从戎,投了神策军。

    与何文哲相比,突厥人默沙龙,则看着更机灵些,言谈活泛,果然祖上是做使者的。

    几日后,经皇甫珩上奏,朝廷给这二人的告身发了下来,算是正式确认了他们在神策军中的头衔。

    二人趁操练的间隙,向皇甫珩叩谢,誓尽牙将之责。

    默沙龙道:“大夫,明日儿郎们回城中休沐探亲,今日若收阵早些,仆请大夫去附近喝杯酒如何?巡营收尾的活,就交给文哲。”

    皇甫珩道:“哦?眼下并非行军打仗,文哲为何不同往?”

    “大夫,仆历来滴酒不沾。沙龙兄陪大夫即可。”

    何文哲虽也是一脸恭敬,却直言拒绝了。

    皇甫珩心道,哪有成年的胡人不喝酒的。不过他瞧着眼前这个儿郎,虽然具有胡种典型的高鼻深目的面容,但那憨朴中又带了些严肃的神情,很像自己当年在泾州时的模样。

    他温和地笑笑:“滴酒不沾也好。从前本将在边境戍守时就听过一个教训,有位武将因小胜一场而以酒庆功,喝醉后闹起来,下令全营撤去拒马抢,结果当夜就被敌军偷袭。对了,据闻,我大唐的太宗皇帝,亦是不喜饮酒。”

    何文哲只是性子自严自律,又不是个傻子,他一听上司这话,忙告罪道:“大夫,仆怎敢卑效太宗皇帝,仆不喝酒,只因……”

    “好了文哲兄,大夫亲善吾等,与你说笑而已。你留下便是。”

    默沙龙将话头接了过去,心中却道,我巴不得你不去。

    未时过后,军士们相继出营西行,往长安城的东大门春明门走去。

    默沙龙则兴致勃勃地跨上马,引皇甫珩往南奔驰。

    长安城东南,延兴门外,有一大片柳荫茂密之地,附近的霸城门,乃汉代长安城的东门。如今,霸城门虽已不是大唐帝国都城的真正城关,但因了绿柳成行、酒肆林立之故,反倒热闹起来,成了人们一叙友情或送别践行之地。

    李太白曾有诗云:“何处可为别,长安青绮门。胡姬招素手,延客醉金樽。”

    汉时霸城门为青色,故有“青绮门”这一柔曼的别称。

    九月重阳,毕竟已秋意漫漫,成行的柳树也与原上野草一般,渐渐泛黄。然而这深深浅浅的秋色,离凛冬的肃杀之气还远,倒让皇甫珩看得入迷。

    默沙龙轻车熟路,引着皇甫珩在柳林深处的一家胡肆门口停住。

    木栅门口立刻出现一位头戴裹巾、身穿月白长袍的胡翁,殷勤地招呼门前小厮为两位贵客将马牵走。

    门内,一个窄袄阔裤的胡姬,已跪了下来。

    “奴为两位将军脱靴。”她婉婉道。

    皇甫珩一怔,立时问道:“你叫我们什么?”

    他二人已换了唐人男子的常服,圆领缺胯袍衫,并无铠甲军服在身,皇甫珩自然登时起了疑,这胡姬缘何开口便称呼将军。

    胡姬吓得手一抖,仰起脸禀道:“奴见两位贵客所驭之马,马尾边有花印,应是军马。”

    她这一抬头,两个蓝如晴空下湖水的眼睛望着皇甫珩,目光惶惶如受惊的小兽,当真堪怜。

    那深幽幽的蓝眼睛……似是故人非故人,最是故人心易变。

    皇甫珩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绪翻涌上来,板着脸“唔”了一声。

    默沙龙打圆场道:“大夫,这些胡姬,谋生不易,眼力向来了得,何况大夫这般气派英武。”

    那胡姬也很快恢复了娇柔如花的容色,莲步轻移,将皇甫珩和默沙龙领入里间雅座。

    皇甫珩只道胡人的酒肆,都是相仿,酒客推杯换盏,胡姬舞蹈调笑,入眼皆是热闹而粗鄙的景象。却不想这默沙龙虽是个突厥种,选的地方幽静清洁,倒当真不是那些个耳铛叮咚、红巾掣电的俗家。

    胡姬端上来一叠精致的五福饼,又摆好琉璃杯,手执单柄鼓腹的鸟嘴银壶,轻灵袅娜地为两位男客斟上葡萄酒。

    日影满屋,更映得琉璃杯中那琥珀色的液体,波光迷离,教人心驰神醉。

    中原人无论如何都仿制不出的葡萄酒,那种独特的芬芳馥郁如香雾袭来,那种不烈不躁的滋味刚一浸润舌尖,尚未入喉,却好像已凭无以言表的醇美占据饮酒者的心田。

    皇甫珩饮了几口,漫不经心对那胡姬道:“你既不唱曲,也不跳舞,可有旁的什么能耐?”

    胡姬伏身拜道:“奴为两位将军焚香。”

    她从室内一个雕着葡萄藤曼的胡风柜子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帛包,打开,露出黑紫色的一块木疙瘩。

    “这是苏合香,乃吾族所擅。炎炎夏日,我们将苏合树割几道很深的口子,树脂就会渗出来,包裹着树皮。入秋后,剥下树皮,煎出香脂,融入酒中,再蒸烹去酒味,便是这长安达官贵人都爱用的苏合香。”

    胡姬说完,将苏合香放入熏炉点燃,盖上铜盖。片刻后,一阵辛烈之味冉冉升腾起来。

    唐人素爱熏香,皇甫珩虽长年与母亲生活在边塞,泾州到底也是西境大镇,姚令言以往于幕府宴饮时,亦有熏香飨客。

    但皇甫珩今日却觉得,这胡姬燃起的香,怎地这般刺鼻。莫非因为若昭不爱在家中熏香,以至于自己不甚习惯这些味道?

    皇甫珩有些感到不适,只是当着默沙龙这样的下属的面,不好意思说,唯恐被下属以为没见过世面。

    他一杯杯地喝着酒,却觉得酒意混合着那苏合香不同寻常的辛辣,教人昏昏噩噩间更加烦躁起来。

    恍惚中,他看到默沙龙站起来,手中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根马鞭。

    “大夫,你瞧这胡姬,可像那吐蕃公主?”

    默沙龙笑吟吟的,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

    “你胡说什么!”皇甫珩呵斥道。

    默沙龙却毫无怵意:“大夫,吐蕃使团嚣闹朝堂的事,长安贩夫走卒亦知。你瞧,这胡姬,是个粟特种,和那吐蕃赞普的杂胡小公主,会不会有七分相像?”

    默沙龙声如魔音的同时,已将马鞭递上:“大夫,大夫教习新军,何等疲累。你便将这胡姬当作那奸恶的小公主,狠狠地抽她一顿,岂不解气?”

    皇甫珩恍惚中,一双因酒气而蒙着雾翳的眼睛,直愣愣地盯着默沙龙手中的马鞭,片刻后,目光又投向胡姬。

    那胡姬满脸惊恐,却不知为何,弃唐语而不用,以胡语开口求饶。

    在酒与香的双重作用下,皇甫珩抖地一股盛怒急窜上来,他踉跄起身,唰地夺过马鞭,狠狠地往那胡姬身上抽去。

    “贱妇,你这个贱妇!”

    胡姬抱住脑袋,缩起双肩,呜呜地哭着。

    她越哭,皇甫珩越能感到一种发泄的愉悦。他是第一次知道,原来抽打一个无法反抗的贱奴,比在战场上阵斩大将还要痛快。

    皇甫珩抽了快十鞭,雅座的门却被人从外面打开了。

    他刚要发怒,只听一个懒洋洋的沙软声音道:“皇甫大夫收手,留些气力,与本王再饮几杯,如何?”

第一百七十一章 君本类我

    受了一些鞭伤,但也并不因此有性命之虞的小胡姬,矮着身体爬走了。

    方才的场面,实则已经为她所渐渐习惯。

    胡姬幼年时的记忆中,故乡的风景很美,绿茵如毡,溪水流过花田,远方的山谷中传来时断时歇的鸟鸣。然而美妙的山川河谷,并不会为一个奴隶带来多少福祉。拜出身所赐,就像她的兄弟姐妹一样,在故土,她活得还不如牛羊。

    这是一个真正的胡姬,而不是阿眉那样身披伪装、背后仍有强国可倚的女子。

    有些女子觉得自己命运多舛,乃因为,她们并不知道真正的奴隶是何命运。

    渐渐地,后世记载中那条伟大而光明的丝绸之路上,走来一群又一群商贩。胡姬毫无选择地被带离了家乡。遥远的中原国度,商队头领们交口称赞的长安,似乎为她提供了命运的另一种可能。

    长安真的繁华如天上的宫阙与街市,小胡姬最初的生活,表面看来也并不艰辛。那些与自己的族人不一样的黄皮肤男子,无论自称官员、诗人还是商贾的中原人,他们看向她的眼神,教她第一次意识到,一个奴隶也是会被人喜欢的。

    他们为了逗她开心,甚至还会脱下那些红褐色或者青灰色的圆领襕袍,特意换上翻领窄身的胡服,真是些性情中人。有几个诗人,还会为她们书写诗句并且传唱,这令唐语渐渐流利起来的胡姬芳心澎湃。在她的故乡,只有国王与贵族,才配拥有文字的赞美。

    这是一个多么自由奔放的帝国都城啊。小胡姬由衷地想。

    但很快,她随着酒肆的主人,从城中来到了郊外。他们的房子看上去更为华丽优雅了,因为真正的主人,据说是一位中原王室的贵胄。

    当来自低级官僚、诗人和商人的供养,变成来自王府的豢养时,情形大不相同起来。

    小胡姬的生活中,不再有惊喜与诗篇,城中的轶闻趣事也远离她而去。她仍然拥有温饱无虞的生活,定然不会如她家乡的奴隶伙伴们那样死于饥馑,她的容颜身姿亦出落得越发妍丽。

    然而她堕入了真正的黑暗。她扮演着在阴谋开始或达成之前、用于取悦缔约成员的角色,不会丧命,却毫无尊严。

    今日见到那个年轻的将军,他略有胡茬、五官刚毅、神情冷漠的模样,一度令她以为,这位唐人将军,与许多在这间屋子里出现过的唐人男子,或许会不一样。

    随着鞭子抽在她的背上,命运也再次抽了一次她的耳光。这个世道里,并没有几个人,会弃浊而自清。

    小胡姬在默沙龙的示意下,知趣地爬走时,她的心间滚过一句唐语:

    上梁不正下梁歪。

    “皇甫大夫,本朝五品以上官员不得进入平康坊。但本王敢自夸一句,这个郊外雅轩,可比平康坊诸曲,更有意思。”

    普王李谊一边慢条斯理地说着,一边在茵席上坐下来,气定神闲地望着对面这位三品武臣略显狰狞的面孔。

    普王身后,跪在默沙龙旁边的,是原来的泾原镇孔目官,高振。

    和家奴王增不同,高振本就是衣冠户,随普王回京后,高振被普王辟为王府僚佐。家奴王增,去做一些寻人的事,而见人的事,就要高振出面了。

    在进入这间屋子之前,高振很惶恐。他的脑中大部分是空白的,只有两个场景交织而现,一个,是在泾州时皇甫珩随着姚令言巡防,另一个,自然是渭水畔姚家老小丧命的夜晚。

    及至看到门启处,出来一个脸上带着血痕的小胡姬,进到屋中又与那一脸酒气的皇甫珩对上眼时,高振的胆怯变成了诧异。

    不过才一年,这位旧主,就好像变了一个人。

    高振正神思惘然间,只听李谊已直奔主题:“皇甫大夫,泾州一别数年,今日你我终于再度相见,姚节度之事,本王正好与你一解迷团。”

    皇甫珩刚刚发泄了一通,出了一身透汗,酒意迷离的晕眩被带走了些。他抬起头,盯着普王,等他说下去。

    普王侧头,示意高振开口。

    “皇甫大夫,当日渭水畔姚节度暗送两位小郎君出逃事泄,普王殿下领着仆等,快马赶到,想救下姚节度,毕竟当年殿下领受圣眷、前往泾原镇历练时,多得姚节度照顾。奈何李晟有言,正好借此由头试探李怀光是否居功自傲、逼迫朝廷打压神策军。”

    高振嗫嚅道。

    皇甫珩哼了一声,仍是直直地望向普王:“殿下,举朝上下,谁不知圣上对你的恩宠与器重,李晟当时不过是个神策行营节度使,他怎敢对你的劝阻视若罔闻?”

    李谊受到反诘,心底倒更坚定了些自己的想法。眼前这交了狗屎运的泾州军汉,看起来脑子也长出了不少,不那么容易哄。这是好事,他普王李谊,何曾愿意招募一个蠢货。

    “皇甫大夫,”李谊道,“不瞒你说,你方才鞭打出气的那个胡姬,默沙龙默将军平时最疼她,然则你手里的鞭子,是不是默将军亲自递给你的?为何?因为我要他这般做,他就得做。同样,本王苦苦哀求于李晟,他却道,莫忘了,崔仆射伏诛,乃吾等臣子为圣上分忧的本分,而对姚节度与李怀光的所为,亦是为圣上分忧。”

    李谊这样说着,却毫无得意洋洋的意味。他脸上的笑容如近火之冰,融化了,消失了。他命高振为自己斟了一杯葡萄酒,举到嘴边,却又放下,测过头去望着窗外的秋日碧空。

    他如此沉吟少顷,复对皇甫珩道:“皇甫大夫,本王实在倾佩你,你不像那韦金吾以门荫入仕,也不像那陆学士,将文章诏令写得花团锦簇些、便得了圣上的喜欢。你是凭了一身万军之中直取上将的智勇本事,靠了官民皆知的军功,才坐到这三品大夫的位子上。本王还有些嫉妒你,本王的骑射之功,就算与你比试比试,也未必落了下风。可是你瞧瞧我,就因为生在帝王家,就算舍了性命在礼泉拦截朔方军、在武亭川痛击叛军,现下不还是成了西京头号闲人?”

    皇甫珩闻言,面上一半烦躁、一半讥诮之色,亦渐渐褪去。不知是因为默沙龙已撤去了那莫名其妙的苏合香,还是这头次打交道的普王,言谈中有一股直指真相的无奈,皇甫大夫的心绪安宁了几分。

    但紧接着,普王说出的话,令皇甫大夫彻底从酒意中醒了过来。

    “本王听说,尚可孤尚将军,这几日怕是情形不好了。”

    皇甫珩心中一震,觉得头皮上,登时起了发麻的感觉。

    普王淡淡道:“尚将军驻于京南多年,府中怎会没有一两个绝色的乐户。真是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偏偏白崇文与其中一名歌姬有私。”

    皇甫珩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不动声色,他学乖了些,在谈话中,莫被对方套出些秘密。

    然而皇甫大夫低估了此刻的对手,普王殿下何等手段,还需要套话?

    “尚将军收复长安后,不知为何也不计较封赏,老老实实地又回去守蓝田关。不过倒是将那歌姬脱了乐籍,收为侍妾。皇甫大夫,你莫看本王如今闲着,闲人其实最善打听。”

    李谊凑近了皇甫珩,低声道:“皇甫大夫莫怕,李晟不是本王的父兄,更不是本王的恩公,你若此前真的参与取他性命,也是替本王出了一口受制于他的恶气。”

    皇甫珩的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但他立刻稳住了自己。

    李谊抬眼道:“这歌姬说,白崇文出发往奉天去之前,就与她密语,会向李晟检举尚可孤拥立韩王之事,由李晟先发制人杀了韩王和尚可孤,他白崇文便可收了尚可孤在蓝田的神策军,还能与她同衾枕、效于飞。但不知为何,后来白崇文竟身死军中,尚可孤倒活了下来。”

    皇甫珩仍是不语。

    李谊又道:“皇甫大夫,李晟书写的露布之上,你与尚可孤皆为功臣,白崇文倒成了叛逆。那歌姬更为奇怪,因为她明明听白崇文潜回蓝田的亲信说过,你亦同意参与诛杀李晟。”

    纸到底包不住火!

    “殿下,我从未有拥立韩王之心,自始至终,我亦被尚可孤和白崇文所欺!”

    皇甫珩的心理防线在崩塌,但他出语仍在坚持一种模棱两可的谨慎。

    李谊不置可否地笑笑:“皇甫大夫,本王也不是神明,此事虽然蹊跷,本王所知也不过这么多。只是本王有心结交大夫,想送君一个见面礼。那歌姬叫本王寻着了,她的阿兄被本王请到府中赠以金帛,来回说叨了一番,也教那歌姬醒悟,如今尘埃落定,该死的死了,不该死的也死了,尚将军的功劳由李晟坐实于天子御前,她凭一己之言上奏,如何能为她的情郎报仇。还不如,趁着近身伺候尚将军的机会,将有些事办了。”

    “什么意思?”皇甫珩问道。

    李谊道:“尚将军若不能开口了,就算李晟出尔反尔去与圣上说些什么,那也是一面之辞,一段无头案,大夫不必挂怀。除了李晟,唔,或许这世间仍有知情之人,但彼等都贱如草芥,所言微于秋虫,更翻不出什么浪花来。本王今日言尽于此,默沙龙,趁着尚未宵禁,快些将皇甫大夫护送回长兴坊去。”

    “殿下!”皇甫珩见普王起身,也忙站起来,想追问什么,一时却不知如何开口。

    李谊回过身,眉毛一扬,不紧不慢道:“本王也不是对谁都肯花力气帮这样的忙。你不是池中之物,英雄自然惜英雄。皇甫大夫若要谢本王,不如回去说服夫人,将小宋娘子许与我。令夫人才高八斗,本王从前徒生倾慕之意,奈何入不了她的眼,还是彦明你有福气。但这世上事,果然难料,那日中秋夜宴见了你的姨妹小宋娘子,本王才知,何为真正的一见倾心。”

    李谊和高振走后,默沙龙伏在茵席上,一声不吭。

    皇甫珩瞄了他一眼,道:“你不是一般的胡客,普王与你早有交谊罢?”

    默沙龙道:“仆只敬英雄,普王与大夫,都是仆眼中了不起的人物。”

    皇甫珩不再理他,兀自又斟酒而饮。

    不知为何,说来今日自己明明像那入彀的雀鸟,却怎地听着听着,对于普王也好,默沙龙也罢,只有出乎意料的惊讶,和越来越虚弱的提防,并无真正勃然而怒的恨意。

    大概是因为,他们比李晟、比李泌更令他意识到,自己的价值,绝不仅仅是个沙场先锋或者故人后辈那么简单。

第一百七十二章 郭府送画

    翌日,普王起身后,问起家奴王增,后来皇甫大夫的情形。

    “大夫在酒肆又喝了好一阵酒,到了酉时,硬是被默沙龙拉走了,听说,过升平坊时,宵禁已起,皇甫大夫还与武侯起了冲突。”

    “哦?他是御史大夫,神策军制将,身上就没个金鱼袋?可是喝多了故意闹事?”

    王增促狭道:“若说存心,怕也不屈了大夫。据默沙龙禀报,皇甫大夫虽一身酒气,口齿却清楚得很,言道,若是街西的武侯,他自会亮出鱼袋以证身份,但升平坊在街东,是左金吾所辖,哪里还用得着鱼袋,干脆让韦皋出来,看看左金吾卫韦大将军,可认得他这张脸。”

    普王轻笑:“果然世间杀父之仇、夺妻之恨最难将息。那宋氏装腔作势充个什么清高自重,原来竟是那般品行。皇甫珩这军汉也不是什么人中龙凤,几杯酒一下肚,还是藏不住的草莽气。这二人当真是良配。不过,默沙龙今日才来说这事,想是也并不曾闹得怎生不堪。”

    王增点头道:“此番和默沙龙一同应征入伍的何国王子后裔,何文哲,突然出现,与默沙龙二人将皇甫大夫拉住,翻出他的鱼袋给武侯瞧了。可巧正碰上左巡街使,何文哲去圆转了几句,都是天子的卫戍,莫叫大水冲了龙王庙,那巡街使也就放他们走了。”

    “何文哲?”普王收了笑,念着这个名字,“难道他一直跟着皇甫珩?默沙龙这厮,忒也不小心了些,到底是个胡蛮!你去查查这个何文哲的底细,会不会是少阳院那边的人。”

    “喏。”

    普王此时已用完早膳,更了衣,便准备出府。

    今日,他要从永嘉坊王府,一路往南,穿越大半个长安城,去到昌明坊拜会一个人。

    汾阳王郭子仪的第三子——郭晞。

    去岁泾师长安兵变时,郭晞正在京城家中居父丧。伪帝朱泚派人前往郭晞宅中,要“请”他领军。郭晞装聋作哑,即便叛军拿刀剑对着他,他也始终不发一言。当时还未出征奉天的姚濬,当即上奏朱泚,是否干脆将郭晞杀了,张光晟等人皆大呼不可。汾阳王虽然已不在了,八子七婿却早已与朝廷上下各方势力结成了盘根错节的关系,兵变本就师出不义,倘使再冒杀郭晞、血洗汾阳王府,只怕令长安城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德宗銮驾回京后,不仅封赏了当时在玄武门外护驾出逃奉天的司农卿郭曙(郭子仪第七子),还任命临危守节的郭晞为太子宾客。

    昌明坊郭府,乌头门下,郭晞亲迎普王李谊的车驾。

    这位刚刚过了五十岁的国公,从举止到心思,都承袭了父亲的谨慎缜密。父亲郭子仪、长兄郭曜、二兄郭旰都已不在了,郭晞成了一家之长。

    郭晞明白,“功高震主而主不疑”这句话,无论何朝何代,都不是最终结论。郭家满门老小,主主仆仆三千余口人,切不可因自己的一步不慎而堕入深渊。

    普王府的帖子送来时,郭晞很有些诧异。父亲郭子仪病笃之际,圣上曾派遣这位宠侄,手持诏书,乘坐辂车,带了三百名飞龙卫士去到汾阳王府,看望这位于帝国有再造之功的老臣。排场之盛,可算是给足了郭家面子。

    “然而除却那般冠冕堂皇的场面,我与普王李谊素无交往。如今我又是太子宾客,普王与太子之间的微妙风向,京中但凡有点宦场本事的朝官,谁不清楚。普王来找我,做什么?”

    郭晞于是干脆光明正大地亲迎于府门外,仿佛唯恐这样的会晤,染上哪怕一丁点的暧昧私密色彩。

    郭晞似乎多虑了,普王殿下露面时的模样,更是一副不欺暗室的堂堂君子之姿。

    晴日中,普王李谊踏下车来,朗声道:“郭公,快些领本王去见苏老夫人,武亭川大捷后,安西都护府使者裴玄,请本王带一件重要之物给苏老夫人。”

    李谊口中的“苏老夫人”,乃郭子仪同母弟郭幼明的正妻,也就是安西大都护、武威郡王郭昕的母亲。

    郭幼明在大历年间便逝于长安,临死前都未曾见到日思夜想的儿子郭昕一面。三年前,安西、北庭都护府的两位驻守唐将,郭昕与李元忠,终于派遣使者避开吐蕃人封锁的河陇地区、借回纥道来到长安时,苏老夫人听说后,让郭家的仆人把自己扶到大明宫外,向觐见天颜后出宫来的使者,细细探问儿子的近况。

    郭府正堂之上,苏老夫人由两个婢子搀着,颤颤巍巍地走出来。

    苏老夫人是郭晞的婶娘,也是如今郭家上下辈分最高的人。她年过古稀,已视物有碍,眯着双眼仿佛在努力辨别,继而对着那团紫色的人影便要行礼。

    李谊忙站起来,急唤道:“老夫人免礼,本王,本王,咳……”

    他一时语噎,侧过头去,使劲地眨着双眼,竟落下几滴泪来。

    但他旋即便以袍袖拭目,向随自己而来的王府仆从道:“赶紧拿出来,请老夫人一观。”

    仆从躬身上前,双手捧上一幅画轴。普王接过打开,展示于苏老夫人与郭晞面前。

    “郭都护戍守的西域诸镇,位于丝路要道上,商队总是络绎不绝。随那商队而来的,亦有大秦的画师。本王此前有幸率领远道而来的安西军平叛,健儿们都道那些大秦画师本事了得,所作丹青,山川胜景教人想走入徜徉,缤纷花朵则叫人想去摘,人物兽虫更是好像要从画中跃出来一般。这幅画,便是大秦画师所作的郭都护像。”

    郭晞闻言,往那画像瞧去。

    永泰二年,堂弟郭昕奉王命前往安西时,只二十出头。在郭晞印象中,郭昕虽相貌堂堂,却仍有些少年郎君的青涩气。如今的画上人,眉目样貌仍一看就是堂弟,但容颜已老、鬓发微白,唯有目光如炬、神态坚毅的风采,真真是郭家骁勇儿郎的气派。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手足一别二十年,相见只能自画中。

    郭晞一时感慨万千,悲从中来,眼眶发涩,只愣愣地望着那幅画卷。

    苏老夫人也伸出一双枯瘦如槁木的手,缓缓地往画像上摸去。她目翳实已浑浊,好在画轴不小,画上人物挺拔伟岸,苏老夫人勉强能分辨出人形的大概轮廓。

    母亲的手停留在儿子的面颊部位,来回轻抚。

    “腾奴我儿……”苏老夫人叫着郭昕的乳名,泣涕如雨,佝偻的背脊止不住地颤抖。

    “阿母若有一双翅膀多好,便能飞过河陇关山,去到龟兹城见你一面。”

    老夫人苍凉凄怆的自语,令众人皆感分外辛酸。

    普王今日来郭府走这么一遭,原本就是另有所图,献画不过是个安全登门的由头。但此刻真的见到白发亲娘思儿苦的场景,李谊亦有些呆怔,倏尔之间,在脑海中翻拣起那遥远如山海那头的画面,忆起母亲在自己还是总角小儿的年纪,便随着父亲往天上仙界去了。

    郭晞则渐渐回过神来。他约略听过关于这位圣上宠侄的轶闻飞语,方才见普王李谊初见苏老夫人便惺惺作态,郭晞甚至还在内心冷笑了几声。但现下瞧着李谊脸上情形大不相同,原本过于丰富矫造的神色忽然不见了,如堕迷境般痴痴的,郭晞不免也将警惕和提防卸去了些。

    郭晞扶住了苏老夫人,稍稍靠近她的耳朵道:“婶母,您年事已高,也须平静些才好。您先回房歇息,普王殿下,侄儿替您道谢还礼便是。”

    苏老夫人毕竟久居高门望族,今日再是心绪激动,亦知这外堂之上,女眷须听由一家之主的安排行事。

    她轻轻地点头,颤抖着手要去抱住那幅画卷,一旁早有婢子恭恭敬敬地从普王手中接过来,小心翼翼地卷好,向主人道:“老夫人,仆等这就扶您回房,郭郡王的画像也收去房中。”

    “甚好,甚好。”苏老夫人喃喃应道,又摇摇晃晃地向普王微微俯身,这才由婢女们搀着退下了。

    普王千金之躯,却为郭家专门跑了这么一趟腿,郭晞暗忖,必不是那么简单。

    否则,这画虽于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来讲颇有意义,毕竟不是密要之物,王府遣个机灵的家奴送来亦可。

    而普王李谊,果然没有即刻告辞的意思,踱回案边坐下,饮了口茶,口吻和煦道:“郭公,贵府的茶汤堪称上乘,本王饮后,果然是忽如飞雨洒轻尘,何须苦心破烦恼。郭府的茶,真是留人。”

    郭晞心中明白弦外之音,于是笑道:“殿下谬赞,教老夫惶恐。不过,除了这茶,府中另有一样佳品正当时令,不知殿下可愿屈尊一尝。”

    李谊道:“正当时令?郭公说的可是菊花酿?”

第一百七十三章 柜坊争利

    朝廷赏赐给郭子仪的汾阳王府,在长安城南,并不在城内的坊市中。郭子仪去世后,他的第六子、驸马郭暧,与升平公主一直住在汾阳王府。

    他们的三兄,也就是如今郭家的家长郭晞,则住在朱雀大街西边的昌明坊。

    当年,普王李谊持诏书前往汾阳王府慰问郭子仪时,对于那恢弘华美的府邸很有些吃惊和艳羡。

    李谊还记得,自己那次的行程接近尾声时,出于礼节,去姑姑升平公主院中拜访。性子素来娇蛮直率的升平公主,面对这个王室晚辈,也忍不住揶揄道:“谟儿,你瞧着这汾阳王府是不是不输我李家的皇宫?难怪我与驸马起口角时,驸马竟道,若无他阿爷,我李家哪还有江山可坐得,王府气派过大明宫,又有何稀奇。”

    然而今日,郭晞亲自引路,请普王来到院落深处的书房时,李谊发现,郭晞这宅院,和汾阳王府比起来,当真简朴至极。虽然是个占了昌明坊近一半亩数的大院落,目力所及却浑无雕梁画栋的旖旎感,竟连粉墙碧瓦的颜色都见不到几分。

    和自小锦衣玉食、以门荫也能得到四品官身的幼弟郭暧比,与父亲一同经历过戎马倥偬的岁月、又深谙朝堂险恶的郭晞,才明白全身之道啊。

    “皇甫珩只道他身为罪臣之后,过得多么艰辛不易,他又哪里省得,功臣的后辈,难道就不是担惊受怕地过日子了么?”李谊心道。

    进到书房内,仆从早已摆好两处精雅的会席,不过是两样菜蔬、一碗汤饼,并一壶菊花酒。

    李谊入座后,也无须郭晞请饮,自己先斟了一杯菊花酒。

    他细品几口,兴致盎然道:“郭公,秋来之日,本王府中的家奴巴巴地禀报,说是自坊间酒肆得了秘方,以新菊腌渍入酒,月余即可饮之。本王好奇一试,当真口感燥涩、韵味全无。今日喝了郭府这杯菊酒,一入口便知乃陈酿,果然酿酒如行事,欲速则不达。”

    郭晞谦逊地笑笑,也不凑趣,只静静地等李谊说下去。

    这小王爷如此有本事,登门一趟哪里会只为了来喝杯酒?

    果然,李谊微叹一口气,欲言又止地蹙蹙眉头,终究还是一副止也止不住的神态,无奈道:“郭公,实不相瞒,今日本王来府上,正好趁送画之机,将有一桩事说与郭公听。”

    郭晞向李谊拱手:“愿闻其详。”

    李谊直言道:“郭公,本王自成年后,除了实食封外,亦从圣上处得些赏赐,几年来虽不多,但开府后幸得王妃崔氏勤俭持家,算来也积了千贯钱。这笔小财,因被我的几个亲信甲士,于泾师之变时埋于隐秘处,倒未被叛军搜去。本王回京后,这些忠仆又将钱挖了出来。现下京师太平了,本王便想将这钱放去柜坊。”

    李谊口中所说的“柜坊”,起源于玄宗一朝。

    帝国用的“开元通宝”钱,一贯约8市斤。长安这样云集了天下商贾的大都市,因贸易的频繁,钱币流通的数量也非常惊人。大宗交易中,随身携带百余甚至上千贯钱币,又沉重又不安全,于是,代为保管大量钱币的“柜坊”应运而生。钱入库后,柜坊会出具特定外观的凭证,持有这凭证之人,方可提钱。

    最初,柜坊只收取保管费。随着钱财体量增大,有些柜坊尝试放贷、收取利息,所获远比单纯的保管费更为丰裕。

    “郭公,”李谊言辞恳切地继续说下去,“本王在扈从圣驾、上阵冲杀上,敢说一句不输我军中将士。但于这理财之道,实在是门外汉。如今崔氏又过身了,本王也不知去问谁,幸好得知皇叔端王的师傅吴大夫,远亲在西市开有柜坊名为“永济”。吴大夫又是郭公您的妹婿,这柜坊定是稳妥。本王便想将钱放去永济柜坊。咳,不曾料想,钱还未出府,延光公主便遣家奴来告,说是,她也在西市开了柜坊,想让我领个头,将钱存到她的坊中去,好教余等宗室成员也效仿。”

    郭晞一面听,一面心思转得飞快。

    方才,李谊突然提到“柜坊”二字,郭晞心中便“咯噔”一声。此刻听李谊把故事说全乎了,他仍恐这小王爷是圣上暗暗遣来试探于郭家。

    郭晞立刻起身离席,在屋子中间对着普王大揖及地,惶惶道:“殿下,自太宗朝起便有令,食禄者不可与民争利,有官身之人不可经商。但这柜坊,原本只是代客保管资财,近岁才偶有放贷,老夫的妹婿吴仲孺,定是因不知这柜坊之流变,才未加制止。殿下今日屈尊登门告知,老夫感激不尽,明日便去吴仲孺府上,勒令其关了永济坊。”

    李谊瞧着郭晞的脑袋杵在地上,那已见花白的发髻微颤,淋漓尽致地演绎着主人的骇意,李谊着实觉得好笑。

    不愧是汾阳王教出的儿子呐,这般小心提防、如履薄冰。

    可是,他妹夫、郭子仪的好女婿吴仲孺,难道会不知柜坊的巨大获利?

    朱泚篡据长安后,在府中家奴的护卫下逃入终南山的吴仲孺,性命无虞后,曾豪阔地一掷数万贯,要在京畿招募精壮男丁,组成勤王之军,往奉天去护驾。虽然兵荒马乱之际,百姓更惜命,给钱也没招来几个能扛得动刀枪的壮汉,但吴仲孺这番义举,还是得到流亡中的天子的赞赏,专门让陆贽起诏嘉许之。

    吴仲孺一个光禄卿、端王傅,靠着朝廷那点禄米、俸料钱和职份田的出产,能一跃成为西京首富、掏出几万贯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谁信呐!

    什么远亲近亲的,京城中这些柜坊商号,数得上名头的,哪家不是达官贵人所开?获利除了上点税,也都是源源不断地送入主人府中。

    但李谊心中再冷笑连连,人却早已来到郭晞跟前,热热络络地将他扶起,反客为主般送他回到案席后头坐下。

    “郭公,本王接下来的话若有冒犯之处,请郭公见谅。公好歹是我王兄的谏臣,对时局本是再通晓不过,怎地揣着明白装起糊涂来。所谓官不可与民争利之言,也不可刻板视之。长安的柜坊,能纳天下之财,危急之时还能由京兆府征为军费,怎可与那东西二市的杂肆小铺相提并论。”

    郭晞听到“危急之时还能征为军费”一句,心知普王说的显然不是吴仲孺出钱募兵之事。

    建中三年,河北山东诸藩镇叛乱蜂起时,圣上为筹集军饷急红了眼,索遍城中商户,得了八十万贯,却还不够。当时的京兆少尹韦禛命人直接去柜坊和质库中砸门提钱,又得了一百二十万贯,才终于凑够两百万贯,充为亲藩和神策军的军资赏赐。

    此时,郭晞第一反应虽然还是要一叠声地告罪,其实脑中也估摸着,圣上让李谊来责问吴仲孺柜坊的可能性,不大。

    毕竟,食禄之人与民争利,必胜无疑,攫取的大利再拿出一部分支持朝廷军费,总比朝廷一斗一箕地去问那些刁民奸商收粟收税,要迅捷爽快吧。

    李谊仿佛看出了郭晞的心思,压低了声音,进一步道:“郭公不必试探于本王,本王今日登门,无人授意。实不相瞒,延光公主给出的利息,还略高于永济坊。但一则,本王的孝悌之情,献于圣上、奉于太子,却绝不可再给那一贯欺压羞辱本王的皇姑祖母;二则,延光既然连本王都要操纵,连堂堂汾阳王之婿吴大夫的面子都不给,往后还不知在京中怎生骄横跋扈,岂不是会给东宫惹来更大的祸事?郭公既然是太子宾客,此讯此忧,我不说与郭公听,难道直接去圣上跟前挑唆吗?”

    郭晞端起菊花酿,饮了一口,陷入沉吟。

    历来,天子膝下受宠之王,与太子的关系都是毋庸赘言的微妙,怕就怕亲王有谋嫡的企图。但这普王的一番话,似乎也有些道理。他若要借机诬毁太子,何不直接去奏禀圣上。

    前几日,郭晞刚从幼弟郭暧处得知,圣上有意将郭暧与升平公主的女儿,许给皇孙李淳。如果这样的话,郭家的利益实则与太子李诵捆在了一处。

    郭晞虽然是在德宗銮驾回京后才被授予太子宾客,但他也早就意识到,太子那位不可一世的岳母——延光公主,为所欲为的架势,实则会置太子于危境。

    见郭晞神色变幻、犹疑不定的模样,普王终于说出了一个更为惊人的讯息。

    “郭公,无论帝王还是庶民之家,长幼尊卑向来是家规要义。但是,但是……咳,我李谊为何对延光看似有晚辈非议长辈之嫌,不仅缘于她因妄自揣测我有谋嫡之心,更因为,她蓄养朝官、不知检点已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她与东宫詹事李升,私下有秽乱之举!”

第一百七十四章 拉人陪告

    两日后,郭晞寻了个去府中赏菊的由头,去到吴宅,与妹夫吴仲孺知会了柜坊之事。

    “阿兄,那普王所说并无虚言,延光公主回京后,仗着自己伴着圣主渡过奉天之难,在长安欺行霸市的手段,越来越无所顾忌。”吴仲孺道。

    郭子仪的这个女婿,吴仲孺,从前也绝不是个好相与、肯吃亏的角色。

    大约十年前,大唐诗坛享有“五言长城”之誉的刘长卿,好不容易在天命之年才做上了鄂岳转运使,却因为言辞刚直得罪了时任鄂岳观察使的吴仲孺,被吴仲孺诬告坐赃二十万贯。此案上到京中,代宗皇帝心中也清楚,刘转运使十有八九是清白的。可当时郭家是何等声威,代宗只得授意监察御史苗伾,以活罪推案,将刘长卿贬为睦州司马。试想,二十万贯不是个小数目,朝廷财政正是捉襟见肘之际,倘若真的坐实此事,刘长卿的脑袋还能留在脖子上?

    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

    可怜刘长卿,诗文也好,吏治也罢,在当时都颇有口碑,却终是郁郁难再起。

    汾阳王寿终正寝后,郭家的女婿就不能随心所欲地整人了。朔方军早已被拆分、另归各主。唐字号军队中还姓着“郭”的,只有遥在万里之外的郭昕统率的安西军了。京城之中,郭家活着的子婿,稍有些名号的,赵国公郭晞是太子宾客,第六子郭暧是驸马,第七子郭曙也不过是个检校左庶子。

    一代武臣,后辈基本成了文官,吴仲孺作为郭家本事最大的一个女婿,也深知回船转舵、少露锋芒多献财的道理。

    “阿兄,眼下情势,愚弟哪里还敢去得罪宗亲朝官,这东南西北的哑巴亏,也不知吃了多少回。此番若不是阿兄主动来问,我也不敢拿柜坊的烦心事,来叨扰阿兄。”

    吴仲孺的口吻很是谦卑,真真将郭晞这位大舅爷当作一家之主来诉苦。

    但郭晞心里明白,郭暧是否能与太子李诵做上眷兄弟(古时姻亲中的男长辈互称眷兄弟,公公是眷兄、丈人是眷弟),八字还没一撇呢,郭家上下如今实则是靠着妹夫吴仲孺善于敛财、时不时地给朝廷捐上万贯军费,为天子解了燃眉之急,才仍然在表面上享有荣光。

    正因为这样,不必吴仲孺赘言,郭晞也会竭尽全力地,凭着自身掌握的最后一些人脉,保护妹夫执掌的京中商号的利益。

    郭晞脸上的皱纹挤在一处,他沉沉地叹口气,往榻背靠去,手掌放在那精美的蜀锦坐垫上。

    妹夫吴仲孺,反正是以豪阔示人,府邸中不必像郭晞那般伪作简素质朴,因而抬眼望去也好,触手所及也罢,没一件不是能与御品媲美的好物什。

    然而,蜀锦光滑的手感,反而激发了郭晞的愠怒。

    郭晞忍不住“哼”了一声,带上恶狠狠的语气道;“这个老延光,真当满朝文武眼睛都是瞎的、耳朵都是聋的?前几年,她和那蜀地回翔宰相崔宁过从甚密,崔宁不知给她的公主府送了多少奇珍异宝。现下崔宁虽然死了,那蜀州别驾萧鼎还做着她暗地里的男宠,仗着她的威势遥遥把持着蜀地的几个盐池。盐呐,那是多值钱的东西,延光如此在蜀地聚敛还不知足,那双老手还要往长安东西二市中伸。”

    吴仲孺白皙肥胖的脸上,一双肉里三角眼骨碌碌转,见大舅兄虽压着嗓音,那口气中的怒意着实鲜明。

    吴仲孺想了想,终于鼓足勇气道:“阿兄,延光公主就算热衷于蓄养朝官面首,哪里花得了那么多钱,圣上对藩镇用兵,也没见这老皇姑出过一个子儿。阿兄你说,她积蓄这多资财,莫非要自己养兵?”

    对于吴仲孺这句已经暗指严重的谋反之嫌的重话,向来最忌讳出言不慎的郭晞,这回倒并未立即出言喝止。

    郭晞领太子宾客之职不过两个月,去少阳院的次数也屈指可数。在普王登门拜访之前,郭晞对于自己身份的定位,仍然是一个例行去太子面前点个卯、说几句不痛不痒的谏言的东宫闲臣,风头都让太子詹事李升或者侍读王叔文那样的少壮近臣去出便好。

    但这乱世风云中,权力中心附近实在过于变幻莫测,许多时候,情势逼得人像山林野兽般警惕、相机而动。

    圣上多疑,例行的捐资纳钱,不可少了去。同时,万一那又蠢又贪的老延光,真的做出什么谋逆之举,圣上会不会怀疑与太子有关系?一旦太子也被卷入,自己身为“太子宾客”,平日里再是对东宫事务漫不经心,又哪里能逃得了郭家政敌的攻讦?

    为了留钱也好,为了保命也罢,延光这老货的行径,得想办法让圣上知道。

    “仲孺,普王心思诡诈,想假我郭家之手除延光。以我视太子之言行,他对延光似乎亦早有不满。咳,不论普王是否想借机打击太子,也不论太子是否真有怨怼岳母之意,我思来想去,早些告发延光,于我郭家,实在是益处大于风险。只是,吾等不可做那唯一出手之人,须拉个作伴的。”

    吴仲孺点点头,沉吟片刻道:“阿兄,愚弟倒有一计,或可一试。”

    “说来。”

    “宝应年间,刘宴改革盐政,将原来‘民制、官收、官运、官销’的榷盐制,改成了‘民制、官收、官运、官销’后,自此,商贾介入盐政。愚弟平日里,与西北西南的盐商亦有些往来,那蜀地的盐商,隐约说起过,萧鼎把持的几个盐池,最是不好打交道,控着盐额,每回不知要剐去商人们多少层皮去。并且,似乎崔宁的旧吏,与如今的西川节度使张延赏,因这运盐的纠纷,很有些龃龉。”

    郭晞听后,凝眉细思后,渐渐有些豁然开朗的意味。

    张延赏,唔,此人打仗不行,为圣上转运财赋盐利,当真是一把好手。此乃他的看家本事,岂容他人损之。

    吴仲孺又道:“阿兄,目下,街东崇仁坊的西川进奏院中,进奏官乃韦皋的堂兄韦平。圣上播迁奉天之际,韦平乃张延赏和韦皋这对翁婿的得力助手,应是他们的心腹无疑。愚弟还记起,七弟郭曙自奉天还,说起从韦平处听得的秘闻,道是延光所蓄养的另一个男宠,彭州司马李万,莫名其妙地死在皇甫珩的大娘子宋氏之手。彭州司马,蜀州别驾,我大唐长公主好生风流多情呐。试想,有这李万的龌龊事败露在前,若蜀地张节度又去告发蜀州萧鼎,阿兄紧接着找个京中御史告发李升,那李家的脸还往哪里搁去?圣上怎会无动于衷。阿兄即刻觐见圣上,再提盐利之事,触及国税国利的根本,收拾延光,必然水到渠成。”

    妹夫这个想法,郭晞盘算了一下,觉得很堪一试。

    但他心中终究还有一道坎。

    “仲孺,吾等都是大丈夫,今日密室议计,也是逼不得已。肃代两位先帝,待我郭家着实不薄。同样是安史之乱中的功臣,你瞧那仆固怀恩家,最后落得个怎生凄凉之景。既如此,愚兄实在不愿他李家如今的太子,因吾郭家的明哲保身之举而受到戕害,否则,愚兄去了泉下,怎么有脸见阿父呐。”

    郭晞此言确是发乎几分真心,连眼眶都红了起来。

    吴仲孺忙安慰道:“阿兄的忠仁之心,愚弟怎会不省得。不过,阿兄莫忘了,前朝有旧例可循。方才吾不是说到皇甫珩的大娘子么,哎,那皇甫珩也是个有来历的,乃玄宗朝皇甫惟明的曾孙。当年皇甫惟明与太子舅兄韦坚交往过密,李林甫以边将私结东宫之罪告发之,皇甫惟明和韦坚都坐罪,但太子即刻请奏玄宗皇帝,与太子妃韦氏离婚,最终不也安然自保?”

    郭晞明白妹夫的意思。看来他这个太子宾客往后的时日里,要办的事还真不少。

    他眼前,出现了太子妃萧氏总是娴雅谦和的模样,与她的母亲当真有天渊之别。

    郭晞虽去少阳院不多,但凭多年的识人本事,觉得萧氏是个贤良的女子。

    只是,和太子李诵不同,萧妃在郭晞心中,是一个不会激起恻隐之心的对象。

    正如当年那同样无辜的太子妃韦氏。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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