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历史军事大唐暮云TXT下载大唐暮云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大唐暮云全文阅读

作者:空谷流韵     大唐暮云txt下载     大唐暮云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七十五章 有事相求

    兴元元年重阳节后,大唐帝国中书省的舍人们,明显感到,高墙那头有视草权的学士,似乎不只陆贽一人了。

    视草,知制诰,也就是文官替帝王起草册书、制书、敕等王命诏令的职责。在玄宗朝以前,知制诰仅由外朝中书省下的中书舍人负责,或部分由其他外朝官员兼任。

    到了开元二十六年,玄宗将“翰林供奉”的头衔改为“学士”,在大明宫翰林院的南边,又设了学士院,专掌内制。

    翰林学士原为内官,却能和中书舍人一样也能知制诰,这实际上是皇帝在通过分割中书舍人的视草权,来削弱外朝宰相的权力。

    本来,草诏出自中书舍人,重大诏敕则由宰相之尊的中书令亲自为帝王拟就。而赋予翰林学士草诏权后,重要政令皆出自学士之手。中书舍人草诏用黄麻纸,翰林学士草诏则用白麻纸,军国大事、拜将授相,统统以白麻的形式出现,区区一纸白麻诏书,彰显了学士们的机要地位。

    一道宫墙,隔断了中书舍人与翰林学士各自供职的场所,却隔不断外臣对内臣的那种憋也憋不住的关注与打探。

    很快,有消息传来,陆贽陆大学士,那样一位在奉天之难中走红御前、被圣上视作心腹的“内相”,回到大明宫没两个月,就给圣上呈了一封请辞知制诰身份的奏疏。

    “翰林学士是私臣,本职只是待诏于皇家内廷,与天子应和诗赋文章而已。起草诏书,应当是外朝中书舍人的职份,无奈近年兵戎频繁,出现了一些无法预料的局面,一切从权,才出现翰林学士可以为圣主写诏书的情形。眼下朝野又安宁了些,王命制诏,还是应还给中书省。”

    舍人院中,几个起居舍人偷偷聚在一起,议论着小道消息中传播的陆贽奏疏的上述内容。

    “陆学士果然是高洁之士,战时与同袍攻克时艰,如今太平了,竟这般淡泊自持。”

    “你懂什么,这朝堂上下,哪有不想着能任清要之职的人?贤弟扪心自问,你难道不想么?否则吾等寒窗苦读以期进士及第,难道就是为了陪着天子做两首诗?”

    “那兄台说说,陆学士缘何要去上那么一封奏疏?”

    “嗬嗬,现下日华门那头的学士院中,有权视草的,除了陆学士,还有韦学士、吴学士、吉学士三人。吴通玄学士乃当今圣上做太子时的近臣,吉中孚学士曾游于升平公主与郭驸马门下,至于韦执谊学士嘛,是普王殿下的人。依在下之见,定是这些也颇有来头的学士们,不把陆学士放在眼里,更说不准,墙那头的学士院里早已斗得鸡飞狗跳。所以陆学士干脆趁着圣上还能听得进他所进之言时,将白麻制诰之职,还给咱们中书省。至于他自己,有圣上的荣宠,有李公泌的举荐,又本就是进士出身,来到外朝做个侍郎,甚至坐到宰相之位,哪里又是难事了?”

    “原来如此,兄台高见。”

    “对对对,高见!高见!”

    舍人院中这般议论纷纷之时,宫墙那头,延英殿以北的学士院内,陆贽正立于院中,看着枫树发呆。

    晚凉越来越浓重,一夜秋霜后,这些几日前还艳红如玛瑙的枫叶,被冻得蜷缩起来。

    即使翌日阳光普照、晒化了寒霜,那些叶子也无法回复到原有的盛美姿容了。

    陆贽已经连续数日不曾回家,而是宿在了学士院中。

    最近并无紧急制诰的情形,但他仍常常于放朝之后,留在大内。

    经历了奉天之难,京城几乎无人不知,圣上离不开陆学士。各种请托之人纷至沓来,僚佐、家奴、甚至官员本人,在陆宅门外苦心孤诣地琢磨着,怎生扣开陆大学士的府门,将礼物送进去,最好能与陆学士再见上一面。

    三十岁的陆贽,珍惜自己的官声,遇上这类情形,统统是以冷冽拒绝的姿态对待,有时候干脆在宫中宿值,有客来、家人便也好打发些。

    小人往往是,近之则不恭,远之则怨。陆贽的清严激起了他们的怨忿。飞语传到德宗耳朵里,德宗反倒觉得自己这位内相太不近人情了些。

    “彼等若送些笔墨砚台、衣帽靴子之类,敬舆你还是可以收收嘛,就算御史弹劾到朕这里,朕也会替你挡回去。水至清则无鱼,京中诸官经历了这好一场大难,那些个做了贰臣的,都叫李晟杀了,留下来的,都是大节不亏之人,小事来与你通融,你也莫冷遇了别个。”

    天子的话,令陆贽有些吃惊。

    在他印象中,朱泚之乱以前,圣上曾经是个极为严厉、厌恶这些宦场伎俩的君主,此番回銮后,越来越表现出对于吏治网开一面的倾向。

    所以,中书省舍人院里那些文官们,实是妄自揣测。至少目前,吴、吉、韦三位学士,对陆贽不说唯马首是瞻,也是恭敬谦逊的。陆贽决定上书交出制诰权,乃因为一种防微杜渐的敏感。

    他担心,倘若内廷制诰势力全侵夺中书省这一外朝的权力,宰相将无法抗衡天子身边的小人奸佞——无论是进士出身的读书人,还是内侍阉奴。

    陆贽正沉思间,韦执谊走入学士院。

    “陆学士,韦某来换值。”韦执谊面色沉静淡然,还带了一份不见生疏的从容感。

    陆贽是上奏之后,才告诉其他三位同僚的。吴通玄和吉中孚的愕然与失望挂在了脸上。伴驾视草,这是帝国多少文人梦寐以求的人生巅峰,所谓“文士之极”,陆学士竟就这样自毁了?

    吴、吉二人敢怒而不敢言,唯独韦执谊,一副悉听尊便的模样。

    陆贽发现,回京再续同僚之缘后,韦执谊无论言行,还是看向自己的目光,都与叛乱之前大相径庭。

    那份觊觎和较量的意味,荡然无存了。他看陆贽,目光中无波无澜,就像在略感无聊地阅读制书那千篇一律的开头——“非尧舜不陈,安社稷为悦”云云。

    可是,在奉天构陷崔宁,帮李晟星夜追上翟文秀、在吐蕃国书上盖帅印,以及将安西军带进中原,这些事不都是韦执谊做的?陆贽不信,韦执谊会是那种内心飘着闲云、住着野鹤的人。

    “他到底是不是普王门下?”

    陆贽向韦执谊告辞,走出学士院。他心中,隐隐觉得,韦执谊就像那枫叶上的秋霜,有些捉摸不定。

    韦执谊看着陆贽的身影消失于院外,陡然间,竟羡慕起这位从前的竞争者来。

    陆学士因贤见嫉,定也常有心力交瘁之时。

    但真正叫人整日如身负重压的,是怀有秘密。

    怀有秘密的韦执谊,起码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兴趣并不在知制诰上。

    他领受圣恩、回到学士院知制诰之际,普王李谊曾遣高振往韦府送礼祝贺。但此后,高振偶有登门饮酒,却再无暗中打听军国大事的意思。

    直到他将延光与太子詹事李升有私的阴闻透露给高振时,普王才终于又将他请到王府密谈。

    韦执谊于是进一步确信,起码目前,李谊这位朝野风评相当不错的王室贵胄,对于政令所出、税赋征收、行大赏罚、授大官爵之类的治国日常,其实根本不予挂怀。

    有的人,心思多窍,能力卓著,但他的本事,仿佛永远只体现在为己谋权上。

    他想着冒险,想着争功,想着设计,想着暗杀,想着结党,想着谋嫡,他永远将这种丛林中阴险凶残的猎食胜利,当作一个男儿的勋章。

    他往往还会为此找一些激荡心气的自我鼓励,比如“我命由我不由天”之类,为自己的终极目标找到精神道义上的支撑。

    倘若他终于杀死了所有的对手,终于登上人极之位,他必定不会因为这种胜利,而变得如诗赋文章赞美的那样胸怀宽广、仁济天下。

    他会更加残暴好斗,直至道路以目、民不聊生。

    韦执谊为那个人作着这样的描画和定论。由于在骨子里已经对那个人充满了无边的鄙夷,所以反而在拜见他时,可以表现得云淡风轻、不露痕迹。

    只是,普王比他和王叔文想象得要能沉住气。

    韦执谊如今整日在延英殿、学士院这一块实为帝国讯息中枢的区域值守,但凡有些捅到圣上御前去的宗室或命官丑闻,他一定能在第一时间知晓。

    然而李升还是风光无限地做着他的太子詹事。由于往来少阳院的东宫臣属,和学士院的学士们一样,进出禁中走的都是翰林门,偶尔一两次,韦执谊还能遇到李升,与这确实相貌堂堂的中年人不咸不淡地寒暄数句。

    就在韦执谊等着王叔文再次约他去慈恩寺深处的禅房暗会时,高振却突然到访,又将他请去了王府。

    “宗仁,本王有一事相求。”

    出乎意料地,李谊的口气竟有些微赧。

    韦执谊虽知面前这人贯会口蜜腹剑,心弦已先绷紧了三两根,但他也好奇,是什么事,需要普王殿下演出这般神情?

第一百七十六章 五品孺人

    “殿下如此,下官不敢当。殿下有何号令,尽管吩咐下官去办便是。”

    韦执谊欠身拱手,语卑意谦,向普王李谊道。

    李谊倒也不再东拉西扯,直言道:“上天赐佳缘,教本王遇到了一个女子,美人婉兮清扬,且腹有诗书气自华,本王想聘她入王府。”

    韦执谊赞美道:“哦?不知京中哪位公卿大夫家的千金,能得殿下如此青眼,成为羡煞众姝的普王妃?”

    普王原本隐含柔情的双眼中平添了一丝难意,轻轻“咳”了一声,缓缓道:“宗仁莫妄语,崔妃香消玉殒,本王再续正妃,自然要由圣上赐婚。我说的这位女子,不能做正妃,但现下教本王犯愁的是,她因为身世有些寒舛,恐怕做孺人都不能。但本王又实在喜欢她,舍不得让她就做个媵妾。”

    大唐帝国,除了天子与太子,从王公贵胄到普通人家,阿郎们可以公开的女性伴侣,大致有妻、妾、姬侍三种。妻受到从帝国律令到公序良俗的相对严格的保护,而妾的地位就远远不如,也不能根据“夫荣妻贵、子荣母贵”的原则,获得各样封号爵位。

    与妾相比,姬侍,主要是一些官员文士家中蓄养的歌姬舞姬,更为低贱些,基本与马匹的地位相当,男主人之间若吟诗作赋、唱酬成了相见恨晚的知己,你赠我一匹良马,我送你四个姬侍,那真是再常见不过的礼尚往来。

    但同样是非正妻,王公府高官中的“妾”,身份又大不相同。那都是些能有品级的“妾”。

    礼律规定,凡亲王,除正妃外,设孺人二,正五品;媵人十,正六品。嗣王、郡王及一品官,无孺人,只设媵人十。二品官只设媵人八……以此类推。

    韦执谊暗暗琢磨普王李谊话里头的意思。

    这小王爷先头的正妃崔氏乃五姓女,听说孺人本就空着,两三个媵妾也是圣上着贵妃做媒、选的省部台寺哪个四品官身的嫡女。

    如此说来,他说的那个女子,莫非家中阿爷只是微末小官?

    坐在上首的李谊,分明能读心一般,越发哂然苦笑:“她连阿爷阿娘都没有了,孤苦可怜。唉,罢了罢了,本王既有求于宗仁你,便和盘托出吧。这女子,是李抱真幕府僚佐宋廷芬的从侄,她父母双亡后,宋廷芬就抚养这个侄女。然而,这宋廷芬不过是个检校御史,又是藩镇节帅的人,本王实在担心,要给她一个孺人的名分,圣上会不悦。所以……”

    李谊停了下来,扶了扶头上的金冠。

    韦执谊心中一凛,他在奉天陪伴这小王爷也时日不短,约略清楚,这是他习惯性的动作,扶完金冠,诡计就该出口了。

    同时,韦执谊深思飞转。宋廷芬的从侄女……那不就是皇甫珩的姨妹?

    只听李谊的声音又响起来:“宗仁,你岳父杜公,堪称汾阳王郭公子仪统帅朔方军时的左膀右臂,与郭公晞堪称莫逆之交。当年汾阳王入朝,杜公主持军务,识破了李怀光手中的矫诏,避免朔方军大将温儒雅等人死于李怀光之手,如今李怀光叛我大唐,圣上定是更记起令岳的大智大勇来。令岳又是京兆杜氏,身出名门。本王今日这般支支吾吾、难以相求,乃因本王想恳请杜公与杜夫人认小宋氏为义女,本王再央求郭夫人去贵妃处讨个恩赏,圣上若听闻小宋氏已正了出身,想来封她为本王的孺人,也就言顺了。”

    韦执乍闻之下,觉得哪里不对,再一想,更是觉得哪里都不对!

    朝官大员,认义子义女,那都是要摆席宴请的,礼成之际,便是整个京城都当真了。那这小宋氏岂不也成了他韦执谊的姨妹?普王纳了小宋氏做孺人,岂不是和他韦执谊又多了一层裙带联袂?

    看起来,普王李谊是给了他韦执谊好大一个面子,实则还真是在抱得美人归的同时,将他韦执谊和岳父杜黄裳,都和普王府绑在了一处。

    “宗仁,宗仁?”普王彬彬有礼地唤道。

    韦执谊忙做了醒悟状:“殿下恕罪,下官一时有些惘然,但这细细思来,殿下的法子,当真妥帖,教那些御史谏官,无处说去。”

    普王作出松了口气的模样,又像个后生小子般搓搓手,开怀道:“宗仁见笑了。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本王虽不敢忝称英雄,但也是个肉胎凡身呐。如今还赋了闲,唔,也好,反倒心平气顺了许多,想过那只羡鸳鸯不羡仙的日子。”

    韦执谊道:“承蒙殿下信任,下官这就回府与内子商量此事,是否明日便去拜访家岳。好在重阳前,家岳正巧送她与犬子回京。”

    普王暗道,我可不就是知道杜黄裳从西北回来了,才将你找来说叨此事。那杜黄裳,回了长安,屁股还没坐热,就一边又去御前罗织些李怀光的罪名,一边也向圣上禀报邠宁、灵盐这些老朔方地盘的动向。杜黄裳名门大家出身,早早地就进士及第,还曾做过朔度使留后,但到底阴差阳错、连个小藩镇的节帅也未捞着,使相之路遥遥无期,只怕还是想调回长安来,毕竟天子脚下好升迁。

    韦执谊自王府告辞出来,也不骑马,只让家仆牵着爱驹在后头跟着,自己心事重重地慢慢往永嘉坊的坊门外走。

    今日确实意外。

    他原以为,普王终于要与他商议如何告发延光与太子詹事李升,未料得李谊却对此事只字不提。

    而是扔了个烫手山芋给他!

    什么佳缘难得,金风雨露,韦执谊虽不知宋若昭那从妹是怎生模样,但就算长得跟天仙一般,还是个文曲星下凡,普王也未必对她有几两真情。

    定是因为她姊夫,做了神策军招募使,且渐渐往手握天子亲军兵权的路子上走。

    韦执谊想起方才与普王对谈的间隙,自己不动声色地瞟过几眼高振。

    那原本有些边关土气的高孔目,表面上看来,就如一个入了高门大府的姬妾,出落得越发有些长安文士的派头了。

    姚令言死后的头七之夜,高振在水声哗哗的渭河边,为自己的老上司烧纸钱。韦执谊见过他将头埋在鹅卵石间,狠力压着嗓子呜呜痛哭的模样。韦执谊惊动了他,也安慰了他。高振的感激溢于言表,却仍是守口如瓶,以为韦执谊不知普王李谊这位主人的另一番面目,反正推说是李晟出的主意便可。

    此后,他与高振共侍普王,再未从高振处听得一句不该由臣奴所说的话。但韦执谊分明能感受到,高振在骨子里,并没有变得越来越意气风发、仗势扬威。

    这个小小孔目官,有些茫然,甚至可以说,郁郁寡欢。

    为人臣属,命途的竹简上没有容易二字。

    韦执谊叹口气,觉得自己比高振强些,好歹心中清楚,明主另有其人,那明主,也愿意收他。

    韦执谊走过东市,走到平康坊附近,见到莺燕往来,络绎不绝。

    声妓晚景从良,则一生烟花无碍。

    所幸他韦执谊未到晚景,便懂得投向嫡长正统。

    普王喜欢养“士”,又罗织郭家、皇甫家等京中人脉,这是要效仿秦王当年吗?

    但无论如何,现在不可表现出对他的不驯服。这小王爷何等诡诈,焉知今日所言,不是在试探他韦执谊到底是不是忠仆?

    至于岳父杜黄裳,蒙在鼓里亦无妨吧。毕竟连太子妃萧氏,不是也并不清楚自己的丈夫正与近臣王叔文,在商议着何事。

    蒙在鼓里,才能演得真实。

第一百七十七章 曲江私会

    和去岁那风波迭起的建中四年一样,兴元元年的初冬,竟还是来得那样早。

    长安城东南的曲江池畔,旬余前还是风吹细柳,波映秋菊,一派游人如织的热闹景象。眼下朔风骤起,别说是观景游玩的官民士庶、才子佳人,便是鸟雀都见不到几只。

    曲江池的开挖修建,大有来头。

    帝国这座庄严华美的大都城,朱雀大街东边的万年县,地形远比西边的长安县复杂。

    大明宫与禁苑位于万年县正北的龙首原上,自大明宫的正大门丹凤门往南望去,整个长安城的东半部分,逐级出现五次明显的增高。因而,如果从空中俯瞰,包括禁苑和大明宫在内,“皇宫贵府”所在的万年县,实际上被分为六道土坡。

    瞧着简直就像为《易》中的乾卦六爻量身定制的一般。

    乾卦六爻,依次说的是“潜、见、惕、跃、飞、亢”六个字,故而长安这东部,从北到南,第一道坡“潜龙勿用”上修建了禁苑。

    第二道坡“见龙在田”上修建了内廷与外朝诸部。

    第三道坡“夕惕若利”中有崇仁等坊,多为各地藩镇驻京的进奏院。

    第四道坡“或跃在渊”中有东市,天下商利,熙来攘往。

    第五道坡“飞龙在天”则修建有许多寺庙和道观,闻名遐迩的大慈恩寺便在此处。

    这第六道坡,便到了“亢龙有悔”。然而此处也是东南方向地势最高的所在,高过了西北皇城方向的地势,有损天门的王气与风水。于是,帝国的统治者们,只得下令开挖曲江池,使得长安城东南方向的地势下沉。人们再引浐水入池,数代以来植花造林、修楼砌阁,便在都城东南营造出一大片锦绣风光。

    油壁车的纱帘内,皇甫珩的母亲王氏,兴致盎然,对宋明宪喋喋不休地讲述着曲江池的来历。

    在她眼中,明宪纵然来自潞州这样的河北大州,并且在幼学之年便随着伯父居于节度使的幕府,但到底是个“外州”、“乡闾”小娘子,最适合做她这样老牌的长安闺秀的听众。

    明宪微微低着头,乖巧地听着。姐姐若昭的这位婆母,连日来暗暗地帮了自己多少忙,莫说是听她唠叨一路,便是为她端茶倒水、伺候更衣起居,宋明宪也是愿意的。

    天寒风冷,今日因要去湖上,王氏还特意偷偷地叮嘱明宪穿得暖和些。此刻,见明宪一张滑嫩得吹弹欲破的鹅蛋脸,被葱绿半臂夹袄上的银鼠毛领子,衬得愈发白里透红、明艳动人,王氏不免生出几分怅然。

    这般娇秀可人又听话的小娘子,若给彦明做个妾,放在府里头,帮衬着她阿姊,多么体面,可惜啊。

    不过,能派上更大的用场,也不错。

    马车到了曲江池边,皇甫府中的小婢女将王氏扶下车,却听王氏道:“你且和车夫在此处,我与三娘自去河畔瞧瞧。”

    小婢女是随着桃叶一同被郭媪买进府中的,只是更小些,才十岁出头,胆怯卑微,闻听老夫人这般安排,低声道:“婢子不敢……”

    此时衣冠户之家,女眷出门游园并无大忌,便是未出阁的小娘子亦可抛头露面。只是无论长幼,女眷们都须有家中奴婢小厮们陪同。

    小婢女惶然之外,实则还有些纳闷。老夫人自从来到府中,虽然与大娘子一样和和气气的,平日里许多持家规矩、洒扫微末之事上,却要求甚严。怎地今日到得外头,忽然要破了这更重要的礼律规矩来。

    王氏脸色一沉,只冷冷道:“有什么不敢的,莫非我还会和大娘子说不成。休在这风中杵着了,进车厢避避去。投了吾家这般不拿你们当牛做马使唤的主家,你已是好大的造化了。”

    说罢,回过身,将风帽为明宪盖到额头上,柔声道:“随我来吧。”

    她们下车的地方,在青龙坊边上,过了坊门,水面宽阔的曲江池便一览无余。

    王、宋二人到得湖边,未几,便见正东方向,两叶小舟自东边芙蓉园方向,疾驰而来。

    芙蓉园乃皇家园林,与曲江池共用一条东边的河堤。每逢春闱放榜,高中进士的帝国才子们便会坐在画舸花船中,游渡曲江,吟诗做赋。而天子则会带着皇室成员,登上位于芙蓉园中的高楼,俯瞰新科进士们这番“曲江宴饮”,很有天下英才进入吾李家彀中的欣然与得意。

    眼下,这暮秋时节,湖上清冷异常,那两叶小舟显得尤为突兀。

    随着船儿靠近,宋明宪的脸越发红了。

    真是取道池畔露绯色,半缘冷风半缘君。

    终于,小舟靠岸了,两艘小船上同时钻出来两位老年妇人,其中一位通过舢板踏到陆地上,不卑不亢地道:“请小宋娘子随仆妇入船。”

    又对王氏道:“夫人请乘另一条小舟。”

    王氏心领神会,与宋明宪分别。

    进得船舱,明宪立时感到一阵暖意。

    莫看这木舟外表不起眼,舱中竟如一间小小书房般,屏风、几案、箱柜、床榻样样俱全。屏风乃鹰鹤图样的四曲屏,栅足书案上,一边摆着双陆局,一边摆着棋局。

    而那铺着红锦缘毡垫的床榻上坐着的,自然,是神姿俊秀、容光满面的普王殿下了。

    宋明宪心知,自己甫一进仓便感到煦暖袭来,一则是因为那书案前头烧得旺旺的瑞炭铜盆,二则,更因为李谊投来的火热的目光。

    然而宋明宪一双眼睛打量舱中,只床榻那一个坐具。

    她微微低头,绞着双手,不知所措地立在那里。

    李谊直直地盯着她,暗道,她在临危的勇气上,不输宋若昭几分,但面对男子,和她那装腔作势的姐姐,可着实不一样,当真质朴纯净,如一道可口甜美的樱桃毕罗。

    李谊面色舒展,仿佛从眉毛到鼻尖都浸润了蜜意,更别提那浓醇的眼中深情和嘴角微笑了。

    “来,坐在我身边。”

    普王伸出手,温柔而坚决地说。

    明宪胸中的那头小鹿欢跳得仿佛要跃出来一般,她挪了步子,却险些被栅足案几拌着,一个趔趄,不免越发窘迫了。

    好在情郎一把拉她入怀,笑出声来:“都怪这书案没长好,我即刻便命人把它的两排腿给锯了。”

    说着又将明宪的一双手握住,疼惜道:“湖畔风大,冻成这样。”

    少女明宪,是第一次与男子依偎。沾着热烘烘的气息,她再是心甘情愿,那身子也如僵了似的,局促的意味从头弥漫到脚。

    但普王李谊却并无进一步的亲昵动作,而是露出诚恳感激的口吻:“为了和你见一面,我向你那姊夫开口好几回。偏生你姊夫是个惧内的,怕你阿姊大发雷霆,总是支支吾吾。若不是老夫人出来作主,我真不知道,这相思之苦,如何解得。”

    “殿下,我阿姊为何,为何不愿我,你……”

    明宪因羞赧,有些语无伦次,但她的意思,李谊明白。

    李谊坦然道:“阴差阳错,我救过你阿姊的命,彼时,也有些倾慕于她,只是她心中早已有你姊夫。这本也无甚打紧,但满朝飞语,说我觊觎太子之位,你阿姊算来是太子的姨妹,又与萧妃交谊甚笃,因而便将我想得不堪。”

    明宪眉头蹙了起来。原来自己的情郎,本是看中阿姊的。

    李谊瞧她面上浮现出有些别扭的神色,忙宽慰道:“我既如此直言相告,必是因为对你阿姊早已了无情愫,视同寻常妇人一般,你可莫胡思乱想,冤屈了我如今对你的真心。”

    明宪闻言,如沐温汤,浑身早已好像软了化了似的。眼前的男子又俊朗又诚挚,又于琴棋书画诗词歌赋上,样样能与自己共鸣,偏偏还是个在平叛大业中杀伐果决、屡立功勋的亲王。

    一时之间,明宪觉得,满长安,满大唐,再也找不出第二个这样好的男子来。

    她将额头抵在李谊的下巴颏上,嗫嚅道:“姊姊的阿家前日偷偷将你的心意告诉我时,我都快晕了过去,想着自己如何会有这般造化。真怕是听错了,或者,或者是做了一场梦,很快就会醒。”

    “休这样说,”李谊揽着明宪的肩头,轻柔道,“怎么会是梦,我必要迎你入府的。我已说动了韦学士和他岳家杜公,杜公和杜夫人会收你做义女,我又去请了汾阳王的三子、郭公,到圣上跟前说媒去,无论如何,你做定了我普王李谊的孺人。咳,只是,要做正妃,实在难于登天。”

    明宪几乎要喜极而泣。

    情郎竟然是要给她孺人的封号!她本以为,连入府做个媵妾都莫想。

    李谊逗她:“这回将心放到肚子里了?”

    说着,他又移开目光,伸出另一只手,稍稍撩开锦帘,望向宽阔的湖面。

    “明宪,我分明是个好人,为何总被诋毁。郭公晞是太子宾客,他都与我有这般君子之交,难道还不够为我辩诬吗?”

    桨声哗哗,天也寒,水也寒。明宪感到,搂着她的这个人,虽然对自己如一席暖衾,实则他心底某个地方,寒凉如冰,当真可怜。

    她忽然想到,他俩,说起来,一样都是孤儿啊。

第一百七十八章 赵翁报信

    皇甫家的管家,赵翁,庆幸自己是通文墨的。

    在潞州时,主公宋庭芬让他每旬识几个字,每月读一页书。经年累积,赵翁这样的奴身家仆,识文断字的水平,代左邻右舍的奴仆们写个家信,不在话下。

    现在,家中出了状况,赵翁写信的本事,派上用场了。

    赵翁已连续三夜,未能睡个囫囵觉。

    皇甫夫妇,大约半个月前就去了咸阳。听说是北边战事吃紧,朝廷恐怕李怀光挥师南下,圣主命皇甫珩囤兵咸阳,把守住通往禁苑的几处要道。

    大娘子能跟着去陪伴阿郎,这本来是教赵翁长出一口气的。

    此前,城中关于大娘子和另一位武将的传闻,曾令皇甫家上下弥漫着一股怪异的小心翼翼的气氛。然而,老夫人与阿郎竟主动提出,大娘子不如就跟着阿郎到咸阳城去住一阵,长兴坊宅子里有老夫人和赵翁、郭媪在,自能得到妥帖的打理。

    赵翁当时还想,宋御史当真可以放心了,大娘子找了一个多么宽厚而明事理的婆家。

    不曾料到,宋若昭前脚刚随着皇甫珩到咸阳,这紧接着,珩母就开始张罗着给三娘子去一门杜姓大官之家,认什么义父义母。

    赵翁五十多岁了,所历世事何其多,心性岂不练达机敏?

    事出蹊跷必有妖。赵翁偷偷地问了明宪,本想着,自己算得明宪的娘家人,她应不会欺瞒,未料得明宪透出不耐烦,三言两语打发了他。

    赵翁是奴籍,奴仆怎好过问主家的安排。但赵翁得了宋庭芬的多年恩惠,此番来长安之前又受宋庭芬谆谆嘱托,对大娘子若昭,对三娘子明宪,他就仿佛那种植繁花秀木的园丁,自诫要悉心照看,绝对马虎不得。

    他正惴惴不安,事情迅速地向前推进了。

    皇甫珩是个在东都附近有实食封的武将,朝廷太府寺发下的米和绢帛,尚够皇甫家的吃用。皇甫珩此前的赏赐和俸禄钱,便被若昭依着太子妃的指点,放入长安的柜坊。

    珩母王氏令赵翁去柜坊提了几次钱,携上明宪从两市采买了些华服首饰。然后,在一个吉日,她们携着婢女,上了分外气派的一辆双马大车,出门一趟,直到日暮时分、闭坊鼓都快敲响时,才回来。

    再过了几日,宫中竟来了个内侍,身后还跟着个专门侍奉宗亲显宦的官媒娘子,内侍宣完了圣上赏赐姻缘的旨意,那媒娘子便开始替普王府行纳采之礼。

    家中一老一小两位女主人,珩母王氏意气洋洋、甚自得也,宋明宪虽还不至于表现出欢呼雀跃的模样,但眼角眉梢那番憧憬之色,也是全然藏不住。

    赵翁这才恍然大悟,原来皇甫家,是替宋家,将三娘子嫁去王府了!

    继而,赵翁越想越不对劲,他相信,大娘子若昭那般在意分寸的人,对于由父亲抚养的这位从妹,不会未经禀报父亲、便为她应承婚事。若说两家长辈间已有商议、宋御史请珩母代为张罗,那么为何明宪一副躲闪的模样。

    大娘子一定被蒙在鼓里,这皇甫母子莫不是要来个先斩后奏。

    倘使一般的奴仆,依着寻常的思量,嫁去亲王府,可是多么光耀门楣的体面婚事。但赵翁跟了宋庭芬几十年,近朱者赤,他看待一件事,并不会只从那攀附权贵的欣喜若狂上去想。

    他记起关于那张赠琴的风波,意识到若昭的一些鲜明态度。

    大娘子是他看着从小长大的闺秀,他尊重她的判断,他也必须对她忠诚。

    赵翁正如热锅上的蚂蚁、盘算着怎生令若昭知道家中这巨变时,恰巧咸阳神策军中来人,让家中准备给皇甫大夫和夫人的冬衣送去。

    赵翁大喜,暗暗写了寥寥数语一页小笺,趁着去检视婢子们是否遗漏了衣物的机会,将那信塞入了若昭的衣物中。

    军士纵马而去的身影渐渐消失之际,赵翁觉得一下子轻松了。他不太确定若昭是否能看到这封信,或者,如果看到了,与阿郎争执起来,自己可能会叫阿郎打骂一番、轰回潞州去。

    但他做了自己认为份内的事。

    赵翁,就好像一位护城的戍卒,当进入值守的角色时,这些渺小如微尘的人,远不像那些朱紫大员关心自己的前程,但他们,又往往比达官显贵更忠于自己的职责。

    ……

    咸阳东郊,渭水之畔,中军大帐内,胡人牙将何文哲,一脸略有些凝重的神情,正向主将皇甫珩禀报营中情况。

    “大夫,寒露节气已过,儿郎们都纷纷打问,朝廷的冬衣和军粮何时发下来?”

    皇甫珩拧着眉头道:“文哲,九月征兵后,习武练阵也有月余,我瞧着,军士们一个个身板都颇为结实,显是家境殷实的,有些出手还很阔气,赌起钱来……”

    “大夫!”何文哲忍不住打断上司,“正因为全军四千四百一十八人,家中有贫有富,一旦军资有亏,才更易出乱子。吾等都是大夫招募来的,虽皆为胡种,但既有如我这样的异邦王子、奏事、使者后裔,亦有长安胡商子弟。商家子弟,自是富裕,可是如末将这般,原本有朝廷给的饷钱,如今鸿胪寺已停发,末将需靠参军换来的衣粮为生。大夫请想,若冬衣冬粮还不送来,军中子弟,富裕的仰仗家中供衣供粮,穷匮的就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别人有、而自己没有,这岂非有扰军心?”

    “文哲兄,言重了!”一旁的另一位牙将,突厥人默沙龙,笑呵呵地将话接了过去,“这才十月初旬,方才我巡营,日头晒在身上,还暖洋洋的,哪至于就冻死人了。莫危言耸听,叫皇甫大夫费神。”

    何文哲看向默沙龙。

    长安胡客贵人身份的圈子,不算小,但也谈不上多大,尤其是昭武九姓王族后裔,和突厥人使者的后裔,算得互闻声名。参军前,何文哲就知道默沙龙,只是并无往来。一同做了皇甫珩的押牙后,何文哲总觉得默沙龙的许多举止,有些媚臣的意味。

    何文哲生于中原、长于中原,又为了应试科举而苦读数年,他纵然从了军,脑子里那些直谏之吏的典故也还满满地装着。他认为,带一支军,就如治一方州府,居安思危尤为重要。

    他并不想与和自己平级的默沙龙争论,那是小气量而浪费时间的。他要说动的是皇甫大夫。

    “大夫,现下是十月,确实离冬至仍远,但这几年关中秋后的天气,冷得比边关还早些。去岁泾师兵变,不就是十月初三日……”

    何文哲猛地意识到什么,煞住了嘴。

    皇甫珩抬起眼皮,盯着他,微笑道:“说啊,怎么不说了?”

    何文哲正惶然无措间,帐外有小卒叩报:“大夫,夫人请大夫回城中一趟。”

    皇甫珩心中噔地一声,问道:“何事?”

    那军卒道:“小的亦不知,今日小的自长安回到咸阳,就将大夫府上送来的衣物交给夫人,夫人留小的用了午食。小的吃完,就往营中来,刚上马,夫人的婢女又出来,让小的务必请大夫现下就回城中,夫人有要事相商。”

    “唔,知道了。”

    皇甫珩一边应着,一边已站了起来,去拿帐中架上的风袍。

    “文哲,你方才所说,也说到了本帅心坎里,沙龙,文哲这般思虑缜密,正是统帅军旅不可或缺之才,你平日里也须多与他学学。但朝廷对神策军素来优饷厚赏,冬衣冬粮缘何杳无音讯,且待我明日回长安去问问。现下家中有事,我先走一步。”

    何文哲看着方才还气定神闲的皇甫大夫,风一般地跑了,兀自还在发愣中,默沙龙已嗬嗬笑道:“这些中原的将军们,果然都惧内。夫人之命,只怕比那圣旨都管用。”

    “休胡言,吾何国人的家中,阿郎待大娘子亦是如此。”

    何文哲那日在皇甫珩喝醉酒犯了坊禁后,虽与巡街使圆融了,仍是不太放心,与默沙龙将上司送进了长兴坊家中。他见过皇甫大夫的夫人,是一位端庄娴雅的娘子。将满嘴胡话的丈夫迎入院子时,夫人仍不忘回身向他致谢,并简短地问了几句情形。

    后来,偶尔军中有一两个小子议论皇甫大夫的家事,提到京中流传的绯闻,何文哲还抽了他们两马鞭,以儆效尤。

    酗酒,闹事,长舌飞语,知情不报,掉以轻心,这是何文哲所认为的军旅诸忌。他不希望发生在这支新生的胡人神策军中,更不希望发生在自己愿意追随的勇将身上。

    眼见着何文哲回去自己的帐下,默沙龙则反而一改方才的漫不经心,盘算了一阵,翻身上马,朝着另一个方向驰去。

第一百七十九章 如堕冰窟

    皇甫珩自郊外回到咸阳城家中时,若昭直截了当地问道:“为什么?”

    皇甫珩斜睨着妻子,这是他第一次真的从心底开始厌恶妻子的发问。

    这实在太像另一个自以为是的女子了。

    她们根本就是同一类人,总是不知道在正确的场合闭嘴。

    他能清晰地记起阿眉骑在马上质问他琼达乞的死因,他更能清晰地记起,更早些的时候,妻子若昭在月光下质问他为什么要去做吐蕃军的首领。

    可是那两次,他尚能忍受,因为就连他自己,也是费了好大气力才艰难地跨过心底“义”字那个槛,女子们激动一些,就激动一些吧。

    所谓妇人之见,宥之有理。

    然而这一回,他是决定与普王做连襟,这显然是好事、喜事。若昭既然懂得为了丈夫的前程在李泌跟前煞费苦心,为何就不能理解丈夫能与宗室裙带相连的重要性?

    “若昭,有何不解?你莫非忘了,你与我当初是怎地一见倾心?三娘与普王,自也是如此。”

    “普王心术不正!”

    “若昭!”皇甫珩呵斥道,“你疯了吗?你身为三品朝官的嫡妻,居然出口妄议天家亲王?”

    若昭针锋相对:“普王在神策军营中挑唆李晟与李怀光的朔方军不相谐,还擅杀你义父、激怒朔方军,他为了私利如此不顾平叛大局,他不是心术不正又是什么?前有韩游環父子,现在又有你,他一个亲王,如此罗织边将与神策军将领,万一,万一不仅仅是要谋嫡,而是......”

    “住口!一个不过是对你妹子动了男女之情的宗亲,你哪来的这些自以为是的念头,你又怎么知道是普王杀我义父的?李公在奉天时告诉你的?那么,李泌他为何不去提醒圣上放逐普王?他不是向来最维护太子吗?朝中明明一片太平,普王明明好端端地在王府编他的诗集,难道你比圣主、比文武百官还英明睿智,还能看出他有不轨之意?”

    皇甫珩觉得妻子不可理喻。

    他毫不掩饰自己的不耐烦,果决地站起来,把刚刚脱下来的风袍又穿了回去。

    自己也是没长脑子,缘何对这个妇人溺爱退让至此,她遣人去营中一喊,自己就像个应声的奴人般,巴巴地跑回城里。

    若昭上前拉住丈夫的袍袖:“那便不说普王,我再问你,如此大事,你和阿家,为何与三妹一同瞒着我?”

    皇甫珩微微一怔。

    这是母亲王氏的主意,若以常理来论,皇甫珩清楚,他们确实对宋氏父女有违礼纲。

    但他不知道为何,因此而越发怒火丛生,他甩开妻子,转身去拿马鞭,再回身时,冷冷地盯着若昭道:“和你商量?你是那般好商量的人吗?”

    皇甫珩说到这里停了片刻,但终于还是决定把话说完:“当初在奉天,你有了身孕,我便主张你趁着朔方军和神策军的联营中尚无异动,赶紧走河中回潞州,你呢?若不是你执意留在奉天,要和你那诗友、知音共处一城,咱们的第一个孩儿,何至于就这么没了!没了!”

    “彦明,你说什么?”

    若昭面上源于争执的急切,陡然转变为一种难以置信的表情。

    “你心中到底是怎么想的,只有你自己清楚!我自问为夫之义从未亏欠于你。这几日军务甚为繁忙,我此刻便回营去了!”

    若昭立在那里,看丈夫“咣”地一声打开院门,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她好像仍未反应过来,有些话,能从自己的丈夫嘴里说出来。

    ……

    皇甫珩回到营中时,已是金乌西坠。

    胡儿们正在草坡上蹴鞠,有那耍在兴头上的小郎,因想着皇甫大夫平日里教习虽严、散了阵型后却常于将士兵卒射猎踢球,便高呼相邀:“大夫,与吾等赛一场?”

    铁青着脸的皇甫大夫,恍若未闻,头也不回,纵马直往自己的大帐而去。

    小郎抱着藤球,颇为尴尬。

    牙将默沙龙则从人堆里钻出来,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也往皇甫珩的帐中走去。

    皇甫珩仰靠在绳床上,见默沙龙叩帐而入,也不理睬他,任其在席毡上坐了。

    但上下级之间,这种浑无礼法的情形,实是彰显了一种亲密的关系。

    默沙龙看到皇甫珩将眼睛闭上,鼻子里粗重地出气又进气,喉头蠕动,好像不停地在咽唾沫。

    待上司终于平静下来,又缓缓睁开眼睛时,默沙龙才开口道:“大夫,白日里文哲所禀报的冬衣之事,末将其实前几日就去打探过。听闻是,是两浙的韩滉和淮南的陈少游,原本要走水路运来米和绢帛,可现在却将东西堆在润州和扬州,并未发运。”

    皇甫珩闻言,倏地坐直了身体,冷冷问道:“你因何而知?普王殿下着人告诉你的?”

    默沙龙倒是毫无迟疑,老实地点头道:“末将一心追随殿下与大夫,军中若有异动,末将实则比大夫还心焦,前日趁大夫允我回长安探望双亲之时,直接去了普王殿下府上,殿下亲口与我所言。殿下还说,据他所知,奉天行营浑瑊浑公那边,也无冬衣冬粮运过去,本来浑公要往河中发兵,配合马郡王拔掉李怀光的几座城池,现下也没动静了。”

    有动静才怪,皇甫珩心道。

    白日里,何文哲提到了去岁的泾师兵变时,立刻意识到好比打了皇甫珩这个泾师旧将的耳光而窘迫惶恐,但皇甫珩其实倒与他想到了一处去。

    都是募来的兵,自家哪里还有田亩,不靠军饷,喝着西北风,谁还会替朝廷去冲锋陷阵、杀敌平叛?不再演一次泾师之变就不错了。

    默沙龙接着说下去:“普王殿下也着急得很,他受圣上器重,素知朝廷对神策军最是优厚,从无拖欠衣粮的先例,若此番连浑公、骆公和尚可孤那边的神策军,也未领到冬衣冬粮,足见不独是轻慢了吾等胡人。今岁蝗灾遍布京畿,草木无遗,东南粮船若再不到,可怎生是好。不过,普王仍叮嘱我回到军中后助大夫稳住军心,他也会在长安替大夫想想办法。”

    皇甫珩紧蹙的眉头稍稍松了些。这个默沙龙,看来实则比那何文哲有心而善谋些。想必方才他对何文哲所言,也不是出于事不关己和稀泥的意思,而是要他稍安勿躁。

    皇甫珩沉吟片刻,又问道:“殿下还对你说了什么?”

    默沙龙这回稍有斟酌,才开口:“殿下托末将转达谢意,说他与宋三娘子,已开始行六礼。待礼成,大夫和殿下就是一家人了,殿下自是更不会让大夫在领军征战上,受了朝廷什么委屈。”

    默沙龙话音未落,却只听“砰”地一声,皇甫珩抓起桌案上的茶盏,扔到了地上。

    默沙龙被吓得一颤,忙伏在地上,瞅着那些碎陶片,心下却窃喜。

    定是咸阳城中那位大娘子,听到风吹草动,得知自家妹子要嫁去普王府中,与大夫起了争执。

    不过,与眼前这位主帅相处了月余,默沙龙认为自己已摸透了他的脾性。越是这样的时候,自己反而越是用不着惶惶退去。

    默沙龙感到,皇甫珩的愤怒也好,仇怨也好,恐惧也好,虽在众人面前似乎能藏住掖住,其实胸膛里早已不知纷杂缭乱成了怎生模样。

    就像懦弱的主人拉不住难驯的马匹,就像没头的苍蝇飞不出半掩的木窗。

    一个男子,若无沉稳的主见和坚韧的意志,若对自己的欲望和野心缺乏清醒的认知,他甚至,比那些军营帐下的风声妇人,更为飘荡不定,更容易从一个粗野蛮横的怀抱,滑向另一个粗野蛮横的怀抱,却还以此为荣。

    而按照默沙龙真正的主人——普王殿下所言,皇甫夫人是一位看似柔弱冷淡、实则警惕如猎手的女子,很不好哄骗。

    面对家中有那样一位大娘子的上司,默沙龙明白,自己根本无须思考那些假仁假义的方式,去套近乎,只要让他直截了当地宣泄,他就会慢慢引你为亲信。

    默沙龙于是对帐外道:“十六郎,进来回话。”

    谁?谁是十六郎?

    皇甫珩抬起头时,一个穿着葛袄、戴着裹头的神策军军士站在他面前。

    再定睛一瞧,哪是什么军士,分明是那日青绮门外隐蔽的酒肆中的胡姬。

    “大夫这几日辛劳奔波,早些休息,末将告退了。”

    默沙龙甚至都不待自己的上司有所反应,就扭头出帐了。

    小胡姬跪了下来,开始收捡皇甫珩方才掷下摔破的陶盏。

    “你叫什么名字?”皇甫珩沉着嗓子问道。

    “塔娜。”

    “没有汉名?”

    “回将军,在长安城时,曾有一位诗人,替奴起了个名字,叫青客。”

    “青客?”皇甫珩鼻子里哼了一声,“客舍青青柳色新?这些吟诗作赋、酸腐不堪的男子,能起出什么好名来。”

    塔娜将陶片归置到帐角,又回到皇甫珩对面,仍然跪了下拉,低头看着自己的膝盖。

    皇甫珩盯着她看了片刻,终于开口道:“塔娜,这身军服,你穿着忒也丑怪。脱了罢,教我看看,上回的鞭伤,好些了不曾……”

第一百八十章 世人皆惨

    这个季节,初升的朝阳,已经不能够让人感到暖意。

    才辰时初,宋若昭就带着桃叶上了马车,往长安方向走。

    她很久没有过整夜难以合眼的经历了。

    即使半个多月前,皇甫珩吞吞吐吐地说起阿眉大闹宣政殿、诬毁她与韦皋有私情时,她的情绪也并未有太大波动。

    对于这种拙劣的伎俩,她的第一判断,与李泌相同:阿眉对中原武将中的厉害角色或者后起之秀知根知底,讨不走安西北庭,便挑唆一下,也算出一场气、撕扯下几分中原君臣的颜面。

    然而昨天,得知丈夫、婆母、妹妹合起伙来将她蒙在鼓里的事,她的心又有了一种熟悉的冰凉的感觉。

    只是这一次,在冰窟里落得更深。

    丈夫在回营前,终于将他潜藏的真心话说出来了。他其实一直有怨恨,也一直并不真正地信任她。

    若昭枯坐到曙色初现,还是打起精神,叫醒桃叶,命她去城中雇一辆马车来,回长安。

    从北往南渡过渭水后,还需行二三十里才到长安城郭。桃叶见夫人如木偶般一动不动、一言不发,便想看看外头的风景,说给夫人听。

    不料,刚掀开马车的毡帘,桃叶就忍不住“哎”地惊呼一声。

    “何事?”

    若昭终于有所反应般,皱了皱眉头,也往窗外看去。

    官道两旁,是成群结队、面黄肌瘦的百姓,低着头,步履缓慢地、如沉默的牲口一般,迎着阳光往东南方向走。

    若昭在去岁从河北来长安时,见过赤地千里的景象,也见过逃荒的人们。但一年之后,再见到这样的景象时,她仍然感到触目惊心。

    一个活生生的人,要经历着怎样绝望的饥馑,才会饿成只仿佛一具蒙着人皮的枯骨。然而求生的本能,令这些人皮枯骨的主人们,仍然挣扎着往前走。或许他们并不知道前方是不是能有生机,但一旦停下,就是真实而迅速袭来的死亡。

    若昭看到,一位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女子,怀抱着幼儿,艰难地挪着步子。那孩子大约因为饿得昏了,伏在母亲肩头,小脑瓜一颠一颠,却是大约连哭闹的气力都没有了。

    若昭摸了摸手边的包袱,那里头还有几个以供路上充饥的馕饼。她刚想令车夫停车,让桃叶将馕饼给那对濒临绝境的母子送去,却听车夫已微微转身道:“夫人坐稳,小的要将马赶得跑起来。碰上饥民,千万不可掉以轻心,若碰上几个青壮的,合伙将小人的马抢去杀了吃,可怎生是好。”

    说完,他不等车厢里的官家娘子答话,已经高叱一声,猛地抽了一鞭在马背上。若昭猝不及防地往后一仰,再扶着窗棂起身往回看时,便是将馕饼扔出去,也已扔不到那对母子跟前了。

    然而她还未来得及将目光移开,只见路上原本走在母子前头的两个男子,突然掉头迎着母子而行,三步两步到得跟前,直接就去抢那孩儿。

    年轻的母亲立时使出全力般与他们厮打起来,叵耐妇道人家本就力弱,又饿成这般,哪里还有能力护住幼崽,须臾间,便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孩子被人夺走。

    那俩人抢到孩子,竟如一下子还了阳气般,不知哪来的抖擞精神,直往坡梁山头跑去。母亲追着他们跑了几步,体力立时便不支,改为了爬,爬了几步,也似乎不行了,伏在地上一动不动。

    很快,周遭又围过去几个饥民,这一回是有男有女,将那母亲往道旁的林子里拖去。

    “他们这是要干什么?!都是饥民,为何抢稚儿?”

    纵使片刻间马车已奔出更远,那些人变得影影绰绰,若昭仍颤抖着声音发问道。

    车夫对若昭道:“夫人可是见到饥民抢人了?那便是人相食,定是那尚存了几分气力的,去将老弱妇孺弄死了,分而食之。”

    “你说什么?”

    “夫人,你是官家娘子,锦衣玉食,自是未见过此等场面。人要是饿极了,比那豺狼虎豹都更狠。从前关中大旱、颗粒无收,朝廷又将粮仓中本可赈灾的粟米都发给那些神策军和藩镇军作打仗的粮饷,吾等百姓就只能往四处去逃荒。百里乡无人,千里树无皮,莫说是将那饿得出气多、进气少的妇孺干脆打死了分食,便是遇到了新坟,也会将坟扒开,拖出那埋了不久的尸首,用火烤了吃,好歹能活命。”

    不知是因风声干扰、怕若昭听不清楚,还是源于讲述同类所遭受的可怕灾难时会升腾起异样微妙的兴奋,车夫自己的嗓门很大,大到桃叶连连呵斥了好几声“住口,莫说了”,他都没听见。

    车夫终于闭嘴后,回头看了一眼车厢中,见那官家夫人不停地呕吐,而桃叶则拍着夫人的背,拿帕子揩了她嘴边的秽物,又焦急地为她抚着胸口。

    “你这田舍汉,都胡说些什么腌臜事,污了夫人的耳朵。”桃叶一叠声地怨道。

    车夫忙连连告罪。这可是堂堂神策军将军的家眷,自己一个蝼蚁草民,如何敢冒犯。

    但他心中实则还未停止咕哝。

    你们这些达官贵人唷,当真不知道乱世之中,百姓过得是怎生朝不保夕的日子?如此听了几句,便呕成这般。其实莫说如今这乱世,便是那些太平盛世,又当真有几分保暖无忧了?听吾大耶耶说过,高宗皇帝时,关中大饥,京兆粮仓空空如也,高宗皇帝只得将太子留在长安监国,自己带着文武百官往东都洛阳去“就食”,路上几处大驿都粮荒,皇帝的侍卫竟然也有饿死的,更别提命如草芥的庶民了。

    马儿疾驰,诸人一路再无话。

    马车终于进了长安城、停在长兴坊皇甫宅门口时,宋若昭从面颊到双唇,都已是惨白一片。

    桃叶气鼓鼓地将车资扔给车夫,小心翼翼地扶若昭迈下车来。

    赵翁听得动静,出门相迎,见到若昭的脸色也是一惊,但他顾不得安慰大娘子,而是直接禀报道:“夫人,三娘住到杜府去了。”

    他话音未落,只听身后珩母王氏的声音响起:“赵翁,吾皇甫家也是朝廷列戟的府第,你怎可在这大门外就开始宣扬起主家的事来!”

    赵翁到底是奴身,况且得了宋庭芬多年提携教化,再是不忿,也懂得分寸,忙卑逊地退到一边。

    王氏的目光甫一投在若昭身上,已带上了顾惜的芒采,柔声道:“先进屋,与你细说。”

    若昭低头行了个晚辈之礼,好像踩在浮云上一般,踏进自家院中。

    她实则也不知道,这座圣上赏赐的簇新的宅子,这座她原本想与丈夫重新开始琴瑟在御、莫不静好的宅子,究竟算不算自己的家。

    婆媳二人在正厅坐下后,王氏沉默少顷,方开口道:“你这般模样地从咸阳回来,想来在那边已不知将彦明怎生数落了一番。可是我儿,此事你当真不能怪彦明。故王良娣是你母族的从姊,三娘呢喊你阿父作大伯,彦明又是太子的襟弟,又要去与普王连襟,他还是个武将,是手中有兵之人,他的顾虑难道会比你少了几分去?但三娘着实是个叫人心疼的孩子,品貌学识样样俱佳,她在我皇甫家客居之际,有宗亲对她一见倾心,恁好的姻缘却如水流去,说起来竟是姊夫有些忌讳结交亲王之故,你叫吾母子二人怎么忍得下心。”

    若昭有些虚弱地斜靠在凭几上,静静地听着。

    王氏瞧了门口一眼,又压低了声音道:“我儿,阿母说句出门不认的昏话,那普王也不知何处得罪于你,怎教你这般瞧不上他做你的妹婿。可是你二人也曾有些过往的情谊?”

    什么叫“也”!

    若昭抬起头,向王氏正色道:“阿家,儿虽非高门子弟五姓女,但自幼阿父阿母亦是严加教养,令儿深知行止端正的要紧之义。儿在变乱莫测之际与彦明相遇,确是发乎真心地要跟从于他。至于旁的那些流言蜚语,说叨的亲王将军的,儿自忖问心无愧,从未有过分毫纠葛。彦明若不信,阿母若不信,儿亦无法。”

    若昭说到急处,一时换差一口气,方才喉间的酸水又翻涌而上,不停地咳嗽起来。

    王氏越发作出心疼的神色,站起来走过去,抚着儿媳的背。

    她心中却暗自得意,莫看这儿媳不算庸脂俗粉,听儿子说还能在李公跟前谈上几句军国大事,可终究还是年轻胆怯,于名节之事上分外在意、忙于分辩。瞧那张方才还煞白的脸,须臾间就急得通红。

    那吐蕃小公主掀起的非议传闻,最能重创的,还是女子,自己和儿子仍是好好地待她如大娘子,她还要怎地?她还敢怎地?

    若改成旁的朝官显宦,客气的已劝和离,心狠些的怕是早已休了去。毕竟她宋家又不是什么在京城有根基的,太子妃那儿有的没的恩情,也不过就是请去宫中赏个月看个花,又有几分份量?

第一百八十一章 再救金枝

    珩母王氏,想着明宪出阁之时,总还须若昭这个郡夫人好声好气地去露面。

    于是,她屈尊给儿媳抚完颈子拍完背,又坐回榻上,继续解释道:“若说普王殿下,对你妹子可真是有心。他不愿拿个媵妾的身份委屈了她,便亲自出马,张罗了那朔方军老将、杜黄裳杜公认明宪作义女。杜公和杜夫人当真仁义,摆了席面,竟连平章事李公勉,也请到了府中。这桩姻缘,又是汾阳王的第三子、郭公晞去圣上和贵妃跟前提起的。如此一来,你这妹子,入王府后,得的可是孺人封号。”

    “故而明宪住去了杜府?”若昭问。

    王氏道:“正是。虽则孺人也不算正妻,但六礼中纳采和亲迎也是紧要的,你妹子既然在京中有了娘家,亲迎之日,自是要从杜府出门的。吉日就在月末,我本也是这几日要让仆人去咸阳告诉你,须回来帮着我,一起替你妹子准备准备。”

    若昭还有什么可说的。

    阿家和丈夫,当真是军旅世家出身,真要办起事来,竟比行军打仗还利索。她紧赶慢赶地回来,连明宪的面也见不着了,莫非自己真的能够去杜府讨人吗?

    如此状况,若昭当然想求助于自己的父亲,就像儿时无论遇到何种险阻,父亲宋庭芬都会拍拍她的肩膀,道声“阿昭莫怕,有阿父在”。但纳采礼都行过了,事已至此,宋庭芬一个藩镇幕府的僚佐小吏,又能有何法子。明宪毕竟已过了及笄之年,同宗的大伯,怎好出面拦下从侄女嫁去帝王家的姻缘。

    若昭知道,河东镇的马燧,眼下正与河中镇的李怀光打成了胶着状态,紧贴着那二镇的泽潞镇,哪里就能隔岸观火,父亲在幕府中,必定也会跟着节帅李抱真异常忙碌。还是先莫去信告诉他了。

    若昭昨日受了丈夫那般刻毒如刀的一番言语,今晨赶路又见到饥民相残的惨景,实在疲累已极,觉得自己连坐都坐不住,便想起身告礼,回房歇息去。

    不料还未开口,却听宅门处又是一阵热闹动静,小厮跳着脚跑来厅前道:“老夫人,大娘子,宫中少阳院来人了。”

    珩母王氏心中凛然一惊。

    太子夫妇的人?是何来意,与明宪的婚事有关?

    只见来人,仍是那日传旨邀请若昭去赴中秋夜宴的内侍,不过今日的面色却颇为凝重。

    他被赵翁引进正厅来,一见两位女主人,当即先拱手致意道:“幸甚幸甚,本侍今日先来碰碰运气,皇甫夫人果然在宅中,本侍不必再去咸阳跑一趟耽搁时辰了。”

    原来,唐安公主薨于梁州行在后,太子与太子妃顾念其女韦莘过于年幼,便在禀过圣上后,将外甥女从驸马韦宥处接到宫中抚养,也住在少阳院内。

    重阳过后天气骤寒,小郡主韦莘总向保姆喊冷,寝殿中点上西凉瑞炭,亦无多大改观。太子妃萧氏于是命膳房做了鹿肉羹送去,韦莘喜食之甚,连吃好几碗,翌日,那面上就起了一层红疙瘩。

    太医署的当值奉御前去看了,只道是小儿向来阳气足,食用鹿肉越发积聚体热,故而开了些清热解毒、消化淤食的汤药。

    不料吃了半个月的汤药,小郡主虽然面上恢复常态,喉中竟开始红肿,频频呼痛,到了最近几日,竟是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唐安公主是德宗皇帝的长女,也是他最为宠爱的公主,奈何命由天定、逝于天家逃亡途中,韦莘便成了天子分外宝贝的外孙女。韦莘住到少阳院后,銮驾已去了五六回。德宗皇帝看着两个孙儿和一个外孙女在庭间玩投壶游戏时,那抹与寻常人家的祖父外祖父浑无区别的慈祥笑容,令太子夫妇甘之如饴。

    此番韦莘的病来得如此凶险,萧妃自是吓得魂飞魄散。李诵这个太子,本就做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万一小郡主有个三长两短,圣上御前如何交待了去?

    然而御医们换了几个,汤药的方子也换了几副,小郡主不但喉中红肿未消,看着还似乎长出了痈疮一般。

    情急之下,萧妃想到了宋若昭。

    “皇甫夫人,您在梁州时,与太子妃说起过一位姓郑的郎中,言其乃王太仆的门人,且医术高明。那日中秋夜宴中,您又说起这位郑郎中已回到了长安。本侍便奉太子妃之命,劳烦皇甫夫人代为引路,吾等去请郑郎中为小郡主诊治。”

    ……

    大明宫南,长安城兴宁坊十六王宅。

    唐安公主的旧府中,太子妃并几位最为亲信的保姆和宫人,一边照看着唐安公主留下的孤女、小郡主韦莘,一边焦急地等待良医到来。

    太子妃萧氏洞明人心,她已看出,几个太医乃临贵怀怖之人,第一位没有良策,后头几位皆不敢放手一治。继续用保守的疗法,反正先头那位也未被治罪,若使了猛烈的法子还不见效,被皇家迁怒用药不慎,收治下狱都是轻的,保不准脑袋也丢了。

    萧妃又是个行事果决而心细如发之人。当初在奉天城时,眼看城破在即,连身为吐蕃人的阿眉,萧妃都敢托付其带走皇孙小李淳,何况现在去求助的,乃宋若昭赞许过医术之人,且是个有出处的名医弟子。只是,既非太医也非内侍,郑注是个男子,怎好出入禁中内廷,莫要为有些人构陷东宫落下口实。

    于是,昨日内侍回来禀报后,萧妃干脆将心一横,带着小郡主出了大明宫,在兴宁坊等候。

    今日,郑注拎着诊具药箱,随宋若昭和宫中内侍进到唐安公主宅内时,已明白,屋里头那位太子妃,如此安排,也是有几分胆略的,作为小病人的舅母,当真是一心要救人。

    此刻正是近午时分,郑注请保姆将小郡主抱到窗口借着明亮的阳光向她嘴中看去,这一看,饶是他独立行医已数年,也是觉得心惊肉跳。

    郡主的舌根尽头,咽喉处,偌大一个痈疮,周边红肿,中心已现黄白色,显是灌了脓毒。

    “先生,郡主身上也烫如火炭,她除了呼痛,还喊冷,昨日夜间神志都迷糊了。”保姆向郑注道。

    郑注心道,不烧得火烫才怪,小郡主这病,生生是教那些明哲保身的太医院奉御们,给耽误了。

    郑注当即毫无踟蹰,向萧妃直言禀道:“请殿下允许草民以砭针刺破郡主喉中痈疮,放出脓血。否则若任其继续化脓,草民恐郡主或因高烧不退,或因无法进食,而有不测。”

    “允,允!”萧妃道。

    不料小郡主韦莘已是三四岁年纪,很懂大人言语的意思,她重病之下,小儿心性仍机警非常,一听郎中要用“针”,登时在保姆怀中闹腾起来,手脚扑腾,两个宫人上前,仍是哄按不住。

    萧妃蹙眉道:“如此怎能施针,毕竟咽喉处,若有个闪失……”

    郑注凝神略略思索,转身对着小郡主道:“郡主莫怕,不用针戳也可,草民那百宝药箱中,有一支神笔,是天神娘娘赐与草民,专为郡主这样乖巧听话的皇室贵女所准备。郡主若能张嘴不乱动,让草民用那神笔在患处轻轻一点,保管郡主到了今日太阳落山时,喉间就已经不会痛了。可好?”

    韦莘闻言,停止了哭闹,一对黑黝黝的眼珠,盯着这位不大好看却言辞和蔼温厚的郎中,瞅了片刻,终于点点头。

    郑注于是背起药箱,向站在一旁、也是满面忧色的宋若昭道:“可否请夫人移步,助我一臂之力。”

    外间厅中,郑注点燃铜灯后,麻利地在桌上摊开一排大小各异的砭石针,比划半天,从中选了一根。

    若昭手执一枝羊毫笔,聚精会神地看着郑注的动作。羊毫笔柔而无锋,落纸无力,时人很少用它来书文写字。

    看着看着,若昭不禁莞尔,心道,这支笔,看来是专为郑郎中对付娇气的妇孺用的。

    二人准备停当,再回到内室时,萧妃见若昭果然小心翼翼地双手擎着一枝笔,郑注则一手端着药碗、一手拿着吹筒。

    他命宫人以银匙挑了一些药粉灌入筒中,递与保姆,向萧妃解释道:“此为甘草与高良姜碾成的粉末,略有神医华佗麻沸散之功,往郡主喉中吹入,可镇痛。”

    萧妃心机如电,轻声道:“终究还是要施砭针?”

    郑注淡淡一笑:“殿下既信草民,旁观便好。”

    小郡主听说药能让自己不痛,乖乖地让保姆将药粉吹入喉中。药粉清凉,张嘴呼气,则凉意更明,很有些舒服,娃娃往往最是精明,小郡主立刻将嘴又张得大了些。

    郑注从若昭手中接过笔,轻柔而稳定地伸入郡主口中。眼看笔锋触到痈疮中央,郑注手腕一抖,令羊毫似在痈上扫过,旋即拔出毛笔道:“快将郡主口面向下。”

    保姆与宫人依言,托着郡主的小胸脯,使她对着青砖地,仿如要呕吐的姿势。郑注抄起一只空碗接着,只见滴滴嗒嗒,顷刻间自郡主口中流淌出脓血,竟盖住了整个碗底。

    “皇甫夫人,帛棍。”郑注唤道。

    宋若昭忙又自郑注药箱中取出一根白帛包裹的木条,郑注接过,伸入郡主喉中,如笔蘸墨般摁了几次,再取出时,只见帛棍上亦是黑紫黄红的一片,显是痈疮中剩余的脓血。

    由于整个医治过程一气呵成,又有毛笔作幌子和麻散粉止痛,小郡主确实不曾挣扎抗拒,反倒有些好奇地瞪着双目。

    萧妃大松一口气,取了案几上的羊毫笔仔细端详。果然内有玄机,一根砭石细针恰是插在毫毛中央,诓过了小郡主。

    郑注命保姆将蒲公英草的粉末再吹入郡主喉间,作清毒止血、收敛伤口之用。

    萧妃见这位其貌不扬的年轻郎中,虽然下手医治的乃金枝玉叶,却始终面色沉静,不急不徐,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不免暗暗赞叹。

    她刚要开口道谢,却听若昭剧烈地干呕起来。

    “想是皇甫夫人见了这不洁之物,快些将碗端出去。”萧妃吩咐道。

    郑注瞧着若昭的模样,却心中一动。他本就是为若昭诊治妇人病症的郎中,这屋中又不是女子就是内侍,并无什么忌讳。

    “皇甫夫人,可否让在下诊诊脉?”

    宋若昭狐疑地伸出手腕,郑注搭了片刻,面露笑颜道:“夫人回府后不必再喝我开的新药了,夫人这是,喜脉。”

第一百八十二章 耿直萧相

    吐蕃使团大闹宣政殿后的一个月间,韦皋,韦金吾又升官了。

    为了鼓舞奉天行营的浑瑊主动北上出击李怀光,德宗皇帝去掉了浑公“朔方行营副元帅”中那个“副”字,使其成为“朔方行营元帅”,若能一举打下李怀光的老巢长春宫,诛杀李怀光,那么,朔方军节度使和河中地盘归了这位赤胆忠心的浑公,也毫无悬念。

    而浑瑊的“金吾卫大将军”头衔,给了确实在京城中兢兢业业履行卫戍禁宫之责的韦皋。

    天子在金銮殿上兴致勃勃地宣布加官,李公泌在下朝后并无避讳地频繁交谈,这些来自上层的举动,无疑消弭了朝臣们探讨韦金吾风流韵事的兴趣。

    毕竟,大部分手执笏板者,除了那些说起来滔滔不绝的复兴大唐、重铸华梦的计划,最为关注的,实则还是身为人臣的升迁之路。

    韦皋怎地就从一个“彼书生耳”的凤翔营田判官兼陇州节度使留后,短短一年中连升数级?这本事,当真比他觊觎朝臣妻室的轶闻,更教那些还穿着青红袍衫的臣子们艳羡不已。

    但依着韦皋的性子,那些从丹凤门进来的文武百官,无论向他报以怎样的目光,他始终都会坦然地回望之。

    韦皋认为,自己做到了这个官阶,眼下是给大明宫守宫门,日后说不定要给大唐守国门,倘若还如迂腐的清士般,将同僚的评价和坊间的议论,看得如女子名节般重要,因而瞻前顾后、被官声二字左右,那还不如归隐山林钓鱼去算了。

    当然,遽然独处的时候,他也会担忧若昭。从偶尔来自己府上拜会的韩愈口中,韦皋得知,若昭随了皇甫珩去到咸阳。但韦金吾并未释然几分,他直觉,皇甫大夫,不是那般胸中拒存疑云的人。

    这日早朝,韦皋如鹰隼一样的双眼正盯着往来官员,忽然,刚刚停稳的车驾上下来的一位紫袍文臣,吸引了他的目光。

    “萧相公!”韦皋大步上前,拱手致礼。

    萧复,字履初,玄宗皇帝的外孙,历任兵部侍郎、吏部尚书,去岁被授予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登临宰相之位。

    萧相国已经故去的堂弟萧升,就曾是那位浑身是戏的延光大长公主的第二任驸马,因而算起来,当今天子,和当今太子妃萧氏,都得喊萧相国一声“伯父”。

    但萧复这位身上流着明皇血液的宗亲子弟,却和十王宅里那些纨绔贵胄截然不同,表现出朴实自持和刚直磊落之气。

    萧家原本在京郊有一栋祖宅别墅,乃玄宗皇帝送给女儿新昌公主的嫁妆之一,极为富丽堂皇。代宗时,中原年年歉收,萧家的封邑田亩里,也打不上来几颗粟子。萧复作为长子,与几位弟弟商议后,决定卖掉京郊别墅,为家中老小换米吃。当时的宰相王缙想白占萧家别墅,便遣人去说服萧复,将别墅献给自己,自己则可以替萧复谋晋升之路。不料,萧复一口回绝,道是人臣晋升,须以政绩谋之,怎可拿全家口粮去换。

    萧复不但敢拒绝权臣的非分要求,还敢私开天子的粮仓。建中二年,同州大旱。面对遍地饿殍的景象,时任同州刺史的萧复,来不及上奏天子,直接打开了京畿观察使设在同州的粮仓,赈济灾民。萧复因而被就地免职,赋闲在家,次年才被重新起用。

    “韦金吾!”萧复见韦皋来打招呼,也立即笑着还礼。

    刚到天命之年的萧复,在京中时就和当时供职御史台的韦皋有过共列朝班的经历。萧复出身帝王家而浑无骄奢气,自然也欣赏韦皋这样虽以门荫入仕但同样勉力拼搏的朝臣,二人便在京中有了些交谊唱酬。后来在同州任刺史时,他听说韦皋去了陇州营田,关中大闹饥荒之际,陇州居然不但能军粮自足、还能满足朝廷的部分籴米,萧复更是对韦皋越发留意起来。

    此番,萧复是自江、淮返京,向德宗皇帝禀告自己核查淮南陈少游劫夺朝廷盐铁使包佶漕运物资之事。

    萧复今日已经铁了心要在德宗跟前弹劾陈少游,力劝天子削去陈少游的淮南节度使之职。此刻,寒暄过后,见到韦皋欲言又止的神色,萧复倒主动问道:“韦金吾,可有事说与老夫听?”

    韦皋道:“相公,下官冒昧一问,不知江淮两浙,今夏和入秋后,可是稻米歉收了?”

    萧复面上笑容一僵。面前这位帝国臣子,虽比自己小上十多岁,但到底是个在京城与地方来回任职、打仗种田都能上的实干者,开口便问出了关键的问题。

    韦皋所问,恰恰是萧复今日要向天子奏对的要情。

    殿前私议,在某些将明哲保身奉为圭臬的人臣看来,是大忌。但萧复坚信自己所言所行,皆为社稷之利,且身为宰相,掌握京中与地方的情形本就是职分所在。因而,他坦坦荡荡地向韦皋道:“未曾歉收,另有隐情。韦金吾,老夫也直言相问,你麾下的金吾卫子弟,冬衣冬粮可领到了。”

    “不曾。”韦皋简短而无奈道。

    略略沉吟一番,又补充了一句:“听说京郊的神策军,奉天行营的神策军,也都未领到。”

    萧复重重地叹了口气。母亲是皇家公主,萧复自幼就知晓琼林、大盈两处皇家私库的底子,他未免暗暗抱怨,自己那做天子的侄儿忒也吝啬,都什么时候了,还不开私库救急。

    京城内外的情形,萧复还要向韦皋问得仔细些,却听身后一个苍老的声音道:“萧相公。”

    转身一看,是李泌。

    萧复对于李泌也是素来敬重的,虽然李泌现下还不是宰相,论职阶比萧复低,但萧复仍向李泌深鞠一躬。

    李泌意味深长地看了韦皋一眼。他能感到韦皋眼底的一种忧虑。

    韦皋是在边关带了好几年兵的人,对于军饷短缺,有着所有将领都会有的惶恐焦躁。

    李泌又看了看萧复,萧相国的面色,和韦皋如出一辙。

    文臣武将懂得操心军国大事,自然不是尸位素餐之辈,乃贤臣良将。李泌很为御前将相是萧复和韦皋这样的人,而欣然。

    但以李泌对萧复的了解,这位风清气正的宗亲子弟,在处理许多问题上,本可以有更好的方法,萧复的应对,却总是稍嫌生硬。

    ……

    果然,到了御前,萧相国一脸怒容地禀道:“陛下,包佶是朝廷委任的盐铁使,陈少游一个节度使,有天大的理由,他也不能去抢朝廷的官船呐!”

    德宗这几日龙心一直不悦。更准确地说,是愁死了。

    拜旱灾蝗灾所赐,秋收的情形,比李晟的女婿、京兆尹张彧估计的还要差,连东渭桥的粮仓,都快见底了。户部报来,长安城内米价已经升至一斛六百钱。要知道,开元年间,长安城的米价才三四个钱一斗(一斛约等于十斗)。

    百姓饿死的饿死,逃荒的逃荒,也就算了,天子忧心忡忡的是,金吾卫还得卫戍京城,神策军还得北上平叛,没有军粮养兵,泾师兵燹重演,可怎生是好。

    德宗铁青着脸,对众人道:“陈少游,去年抢了包佶的船,夺走佶好不容易从南方收来的数百万军饷,说是为了讨伐淮西李希烈的叛军。唔,后来他确实出了兵,朕也就暂时没空和他计较。但今岁没听说江南有个什么旱灾水灾蝗灾的,他还不向朝廷上赋税,是要学河东那些逆藩吗?故此,朕才派萧相国南巡核查去岁夺船之事,诸卿家莫要觉得朕出尔反尔。”

    众臣喏喏。

    萧复继续道:“陛下,臣在扬州,亲眼见到市肆兴盛、商贾云集,税钱当不会少了去。臣又走访了其他几个州县,米价亦平稳。”

    “那陈少游为什么还不将米运过来!”

    萧复道:“陈节度告诉臣,今岁漕运水情有异,且李希烈大患未除,他怕粮食又被淮西军抢了去。但臣另行寻访得知,陈节度有言,同为东南膏腴之地,两浙的韩滉韩节度不运粮,他也不运粮。”

    “放肆!”

    德宗怒喝道。

    紧接着,他忽然转向李泌:“李公,你听听,你听听,你还向朕信誓旦旦地保证,韩滉不会反。是,他现下是还不曾举兵,但他的润州就有粮船过来了吗?他和一江之隔的扬州陈少游,是要合着伙看朕饿死在长安吗!”

    李泌的脑袋“嗡”地一声就炸了。

    这位堂堂天子呐,经历了这多磨难,一点就着的脾性,还是如在东宫做储君时一般,并无长进。

    李泌庆幸,今日不是大朝,御前统共没几个人,除了他自己和萧复外,还有平章事李勉、卢翰、刘从一等人。这些人皆是宰相之位,位高言谨,天子突然之间对于韩滉的发难,只有他们听去,总比文武百官都听到了要好些。

    李泌刚要对德宗的诘问有所回应,却听耿直的萧相国道:“陛下,臣以为,应速派可信之臣往扬州,取代陈少游为淮南节度使,同时震慑镇海军节度使韩滉。”

第一百八十三章 人以群分

    萧复一旦提出这样如利刃剜疮般的激烈方案,德宗又犹豫起来。

    他沉默片刻,道:“李散侍以为如何?”

    李泌朝萧复拱拱手,向德宗道:“陛下,臣先回答方才陛下对臣的质询。说到韩节度,臣着实不信他会与陈少游共谋,加剧中原粮荒之危。去岁泾师长安兵变初起之时,臣还在杭州做刺史,且不说此前详见韩节度镇抚江东十五州的斐然政绩,就凭他日以继夜地垒营石头城,以备陛下有永嘉之行(永嘉之行,典故,来自司马睿南渡建康建立东晋),也可知其并无反心,这与梁州刺史严震在汉中殷殷迎驾是一样的呐,陛下既信严刺史,为何左右都不信韩节度呢?”

    德宗冷笑一声:“怎么能一样,严刺史,朕可没有杀他的红颜知己。”

    李泌闻言,愠意上涌。他身为臣子,在诸位宰相面前提到韩滉时,尚且知道为天子留颜面,天子自己,倒无所谓那副市侩惫赖的腔调。

    既如此,他李泌也没什么再好遮遮掩掩的。他直接就说出了天子意有所指的那人的名字。

    “陛下,臣以为,当初鸩杀女冠李冶,已是不妥,其后陛下又在朝议中屡屡说起,乃以此试探韩节度。韩节度是何等刚严古板的性子,臣在江东见其结交李冶,不过就是诗画相酬,陛下此举,却仿佛将韩节度与贪恋女色之辈并为一谈,岂不让好端端的老臣心寒?请陛下今后在这朝堂之上,毋再提李冶一事。”

    李泌面容冷肃,言语浑无斟酌迟滞,显然是积蓄了许久的一番肺腑之言,实在不惧天子震怒降罪一般。

    一旁的平章事李勉,当初虽为了报恩韩游環,而与普王李谊有所勾连,但他和李泌实则旧交更深,可追溯到唐肃宗灵武继位之时,因而素来对李泌也是敬重有加的。

    此际听李泌一说,李勉也未免心中腹诽。圣上呐,群臣劝你杀卢杞那样的奸臣佞人,你左右舍不得,杀一个或许被谗言构陷的方外女冠,倒痛快得很。

    “陛下,”李勉出列附和道,“臣也以为,韩节度向来自任忠良,自负臣尊,不可一而再再而三地试探之,更不可有震慑之意。当以招抚为佳。”

    德宗扫视一圈座下,这几个宰执之臣,据他所知,彼此之间并无勾心斗角的把戏,但都分外坚持自己的意见,看来今后,有些事,还是得单独诏见。

    不过,德宗也看到,萧复虽言语坚决,但对于两位李公的反对意见,起码面色上仍保持着相国风度,恭敬地听着。德宗于是微微一笑,道:“方才是朕急了些,如何催运江淮之粮,容朕再想想。”

    旋即,天子转到了既然天灾频频、是否要依司天台所奏赦免李怀光的话题上,又让诸人议论了一通。

    这一回意见倒是惊人地一致:不赦。

    德宗盯着李泌问:“公在奉天,曾言之切切,劝朕对李怀光和朔方军好生安抚。据闻后来在渭水河畔放走达奚小俊时,李公还有劝他回去说降李怀光之意,怎地如今又这般坚决地要置李怀光于死地?”

    李泌道:“陛下,时移,则势异。朔方军后来与朱泚叛军有联军之逆行、且斩杀朝廷宣慰使孔巢父,朝廷既然已对朱泚以贼逆定论,如今又遽然赦免李怀光,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况且,马节度已在河中与李怀光开战,倘使陛下旦夕间出诏赦免,难免教外患如吐蕃、内患如淮西李希烈者,以为是勤王的军队力弱才自罢于阵。他们如何会想到是陛下在施恩泽、爱黎元,定会越发竞起觊觎社稷之心。”

    德宗觉得有理,但悲伤的样子还是要做做的,于是长叹一声道:“可惜李怀光,才五十几岁的年纪,麾下又是带的朔方铁军,为何不好好地替大唐镇守邠宁、河中二地,非要学河东那些逆藩。唉,唉,朕早已察知他有异心,无奈对他的长子李琟实在喜欢,总是想着再等等,再等等,望着李怀光能幡然醒悟、继续为王前驱,结果终是养虎遗患。当初李琟在长安,朕曾召他来御前奏对过几次,是个有辅弼之才的储臣的样子,可惜,可惜……”

    又来了,熟悉的金口,吐出熟悉的玉言。

    李泌没有兴致去陪着天子伤春悲秋。既然圣上你恁般大发感怀,臣便为你出个可以寄托哀思的实在法子吧。

    “陛下,古语有云,人主怀旧念功,仁之大也,兴灭继绝,义之弘也。当年侯君集助太子承乾谋反,太宗皇帝尚且念其旧功,存其妻、子性命,流放岭南而已。李怀光罪无可赦,但陛下若心怀仁念、踌躇难安的话,可传诏给马、浑二公,收复河中之际,务必留得李怀光一条子嗣血脉,授个禁军偏职,将来也好给李家承宗祭祖。”

    德宗瞧了瞧李泌那一本正经的模样,总觉得这位老国师,看穿自己心底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的同时,提出的建议也还算懂得给自己这个九五至尊一个台阶下,便依他所言吧。

    七七八八地议了一通,已到近午时分,内侍恭恭敬敬地立于殿外,等着引诸位相公一同去政事堂会食。

    德宗一脸温善道:“李公亦同往。”

    李泌坚决道:“陛下,吏规清约,宰相会食,百官不得入阁扰之,臣在廊下用食即可。”

    还有这般不领圣恩的老古板!

    德宗无法,只得尴尬地笑笑,对侍立一旁的霍仙鸣道:“李公年迈,你亲自引着李公去待制院用膳。”

    “遵旨。”

    “谢陛下。”

    四位宰相刚刚走出殿门,萧复却又被内侍叫了回去,说是要问问那位英勇的李家宗亲——嗣曹王李皋,在怀宁打李希烈的情形。

    萧复来到御前,刚要开口禀报,德宗却道:“萧相国请直言,若朕有意削去陈少游节度使之职,谁可代之?”

    天子终究还是想用速战速决之策。

    萧复微微思量后,直言奏道:“韦金吾,可镇淮南。”

    德宗点头道:“朕本也有此意,只是,他岳父张延赏镇蜀,他若再去镇江淮,大唐的东西二路财赋都叫他翁婿二人把持了,朕着实有些不太放心。”

    萧相国当真是耿直之人,出主意道:“那不如,陛下令其尚公主,让这韦金吾做陛下的女婿。”

    “萧相国,”德宗没好气道,“韦金吾与朝臣妻房有染,换作是你,你愿将女儿许嫁于他?”

    萧复将将从南边回来,哪里知道吐蕃使团大闹朝堂的细节,一时不太明白,愣在那里。

    德宗摆摆手道:“罢了罢了,不知者不为罪。不过韦皋此君,朕还确实觉着,做个金吾卫大将军,可惜了。萧相先去用食,朕再思虑思虑。”

    午时末,萧复自政事堂用完饭食出来,却见平章事刘从一还在外厅等着他。

    “萧相国,方才圣上令侍者知会老夫,教老夫与你商议用韦皋为淮南节度使一事,莫令李平章和卢平章相知。”刘从一彬彬有礼道。

    萧复闻言,眉头皱了起来。

    他想起方才在朝堂之上,李泌和李勉虽然和自己意见相左,但也是光明正大地将理由摆了出来的。

    一朝为官,彼此都是互有敬意的同僚,商议国事就该这般磊落坦荡、对事不对人。而李公泌,更是将行止端方做到了极致,那般高重的身份,只因尚未被封宰相之职,便连入阁会食都坚决不愿,以免带头坏了尊重宰执威仪的规矩。

    兰之猗猗,扬扬其香。

    萧复想到李泌珠玉在前,自己更不可于原则上有苟且之举,于是将脸一沉,向刘从一正色道:“刘相国,老夫想来,圣上若认为李平章和卢平章不堪为宰相,就干干脆脆地罢免他们。而如今两位平章事既然还在相位,朝廷任用将帅的大事,怎么可以避开他们、由吾二人私下讨论?此前卢杞那獠臣还做着门下侍郎时,身为宰相就没少撺掇着圣主用此法来商议国事,如今御前总算清明了些,你我万不可去做第二个卢杞!”

    刘从一家中虽世代为官,曾祖、祖父、父亲也都做到了二三品官职,但毕竟不是皇裔出身,对同为宰相的萧复,还是非常谦逊的。

    然而,他从前在御史台为官时,曾得卢杞器重,超迁为侍御史,算是一份旧恩。此刻听到萧复将已经落了难、在新州做个小司马等死的卢杞又提出来,还说得这般不堪,刘从一的火气也腾地冒了上来。

    你萧复这是什么意思?一口一个獠吏獠吏的。我乃得了卢杞相助才有今日,你对着我编排卢杞的不是,和直接骂我又有何区别!

    但他也不好与萧复争辩,只冷冷道:“萧相公教训得是,本相告辞。”

    出了政事堂,这位刘相国越想越不是滋味。在殿前磨蹭了一会儿,还是转身往日华门走去。

第一百八十四章 许尔团聚

    宰相刘从一,当真深谙在御前奏禀“不要多说一个字”的门道。

    “刘相国,萧相国在朕跟前,急着奏请韦皋去淮南做节度使,为何朕令他与你商议时,他却不肯?”德宗见刘从一又折回来求见,有些纳闷。

    面对天子的发问,刘从一,表现出他祖孙三代,哦不,祖孙四代在朝为官的看家本事,满脸谦逊平静的容色,言简意赅道:“回陛下,萧相说,此事不与臣商量。”

    “什么意思?他要自己作主?”

    “臣不敢妄测。”

    “砰”地一声,德宗将手中正在写诗的紫毫笔扔在案几上。

    侍立一旁的霍仙鸣忙上前,嗫嚅着惋惜道:“陛下息怒息怒,这好的一首七绝,莫被弄糊了。”

    德宗哪还有心情写诗。

    “朕真是好福气,自登基以来,历任宰相,一个比一个倨傲不恭。萧复,是新昌公主的子脉,臣才这般信任他,甚至胜于信任同样出自我李唐宗室的李公勉,他竟如此不知好歹!”

    历来,圣主最忌讳在核心朝臣间红口白牙地直接说出亲疏远近的态度,德宗看来是又一次严肃认真地不高兴了,才在刘从一面前,把萧复和李勉都黑了。

    黑完了,仿佛看着刘从一而想起了往事,德宗又叹气道:“若是卢杞还在朕的跟前,朕何至于如此心力交瘁。”

    刘从一不急不徐道:“臣闻陛下此言,羞愧难当,是臣愚钝颟顸,不能如卢门郎……不能如卢司马当年那般,为陛下分忧。臣请辞平章事之职。”

    “你慌个什么?要辞,也应该是萧复辞去他的相位!”

    天子怒意更炽,刘从一赶忙将身子又矮下去三分。

    德宗瞧着刘从一堪怜的恭顺模样,也觉得他何其无辜,又叫萧复看不上,又来自己御前听了一顿牢骚,于是缓和了口吻道:“罢了,刘相先退下吧,韦皋镇淮南之事,再议。”

    出了日华门,往丹凤门疾步而行之际,刘从一遥遥望了一眼金吾卫杖院方向。

    他当年在御史台为官,韦皋还是个从八品的监察御史,张延赏向他打过招呼,提携照应一下自己这个有些书生气的女婿。

    刘从一与韦皋打了几回交道,反倒觉得张延赏过于谦虚了,他这东床可不是个书呆子,堪为大用。果然,不过数年,他已经接了浑瑊的职。

    只是今日之事,若你韦将军丢了去江淮膏腴之地做节帅的机会,本也因池鱼缘由,老夫针对的并非是你。

    刘从一这般喃喃自语,心中着实毫无愧意。受人之恩当思回报,刘相国甚至还得了意外之喜,他咂摸着方才天子对卢杞的思念,颇有些关于恩公卢杞将要官复原职的大胆展望。

    ……

    两日后,德宗正左思右想,若不依着萧复的建议把韦皋派去淮南,粮船停滞不前的摊子,怎么个收拾法时,李泌主动请了牓子,要与天子奏议润扬二州粮船滞港之事。

    有些出乎李泌意料的是,德宗浑然未提萧复此前另派节度使的建议,而是直接问他:“李公,你倒与朕说说,陈、韩二人,朕先安抚谁?”

    李泌道:“韩滉素负令名,且在江左,臣以为应先安抚韩节度。陛下可知,韩节度次子韩皋韩仲文,在礼部刚刚做了考功员外郎,重阳后本要往南去探望他阿父,就因为朝堂上下毁谤纷纷,非议汹汹,韩皋至今不敢离京,唯恐谤语诬言更为沸腾。”

    “哦?”

    李泌点头,继续道:“韩节度古稀之人,韩仲文也已年过不惑。这韩仲文中年得子,小郎君今年才三岁,韩仲文本也想这个月带去润州给韩节度和韩夫人瞧瞧。”

    德宗原本目光灼灼盯着李泌的双眼,微微低了下来。

    “李公,你说,后世史家,会怎么写朕?若写朕偏躁固执、常与人争辩较量,已算客气的了。说不定还会将朕写得性多猜忌、冤杀臣子,刘晏,杨炎,崔宁,这一个个,一桩桩,都是铁证。”

    李泌听到天子的嗓音明显有些颤抖,好像一根绷紧的弓弦,令空气都紧张起来。

    但这种紧张中,又透着一股悲凉,与此前对李怀光那番造作的感慨很不相同。

    面前这位大唐帝国第九位天子,仿佛一只被蛛网缠住的蝴蝶,一条搁浅在河堤的鲤鱼,一棵山火光焰中的孤树。

    李泌猜想,同样的情景,自己还未从杭州去到奉天时,或许年轻的陆贽陆学士,已经见过好几回。

    大部分时候,天子的那种自大与卑怯的矛盾,那种雄心与狭志的矛盾,那种清傲与鄙俗的矛盾,无须眼力如李泌者,只怕多少御前臣子,都是心知肚明的,无非有的直言进谏,有的迂回婉转,有的阿谀奉承,有的装聋作哑。

    但不知,有几人,心中是真正怀着悲悯的。

    李泌没有厌恶,也没有恐惧,他只是有些怅惘,甚至,还起了一丝鲜明的困惑。

    天覆吾,地载吾,天地生吾有意无?

    人,无法选择他以何种身份降临到世上,王公还是平民,良籍还是贱籍,在省视自己的身份之前,有许多人,确实是如鹰击长空、鱼翔浅底般努力地自我拽扯着前行,想着有所作为,开创一番新天地。

    可是,勤勉奋发的人,孔武有力的人,若欠缺识人之智,也乏有自知之明,却手握皇权或者兵权,真不知道,会带着自己和周遭之人,上天堂,还是下地狱。

    人的心性,和他的命途,究竟何为此岸,何为彼岸?

    御书房内,君臣二人如此相对默然了片刻,德宗才仿佛又回过神来,平静地对李泌道:“李公提到韩仲文,可是要劝朕放他去润州?”

    “正是,事不宜迟。”

    德宗爽快道:“那李公今日便带着朕所赐绯衣一件,去韩府传朕的口谕,令韩仲文速往润州探望其父,并告知关中恐有断粮之危。”

    “遵旨,陛下信臣,臣可复以家小性命担保,不出一月,润州粮帛必至东渭桥。”

    韩皋是韩滉唯一的儿子,其幼子又可算是韩家单传血脉,作出让这祖孙三人在润州团聚的决定后,德宗皇帝似乎反而松了一口气。

    他回忆起那些在奉天看着咸阳的朔方军与神策军迁延不进的日子,内心深处也觉得,身为君王,进入与军帅的拉锯局面,比干脆看到他们举兵反叛,所受的煎熬更甚。

    龙心一悦,他便想起太子和普王来。明日又是旬休,无朝议,德宗于是令霍仙鸣分别去少阳院和永嘉坊,宣太子夫妇与普王,到绫绮殿陪自己用膳。

    绫绮殿就在德宗寝殿蓬莱殿的东边,是一精巧的别殿。大明宫过了宣政殿所在的第三道宫墙后,便是内廷。内廷中,西边延英、含象、金銮、麟德等殿,为君王诏见心腹议事、与诗臣学士唱和、宴饮重要使节而用,东边浴堂、绫绮、宣微等殿则是帝妃日常起居所用。

    设宴绫绮殿,带着轻松和美的小型家宴的意味。

第一百八十五章 替朕分忧

    “大耶耶!”

    绫绮殿中,小郡主韦莘一直乖乖地坐在案席边,看到外祖父终于驾到,她高兴得蹦起来,眉花眼笑、奶声奶气地唤了一声。

    三四岁的小娃娃嗓音本该稚嫩,小郡主因得了那一场喉疾,虽叫郑注郑郎中救了回来,眼下尚未痊愈,声音还是哑哑的,仿佛那出生没多久的小猞猁的低嘶一般。

    但德宗见了宝贝外孙女,不管她还能否声如银铃,都是说不出的欢喜。

    小郡主今日穿了一件五晕罗锦的夹衫,系着青芜色的裙子,外罩胭脂红银泥帔子,皆是俏丽的颜色,越发衬得这位肤如新雪的天家金闺,象画上的小仙童一般娇艳可爱。

    德宗如天下所有平凡而慈祥的外祖那般,满面堆笑,微微俯身,打量着小郡主。

    “阿莘,这帔子,可是你母亲的?”

    韦莘点点头,又回头看向太子妃萧氏。

    萧妃忙恭迎上前,屈身行礼后禀道:“回陛下,这银泥红帔,的确是唐安公主在世时所戴。公主于梁州过身后,最初几日,阿莘须抓着这帔子才能被哄睡着,妾便自作主张,未将帔子送去公主棺椁中。回京后命人裁改了,给阿莘日常戴着。”

    德宗称心满意地“唔”了一声,向太子李诵道:“萧妃贤德心善,对阿莘当真视如己出,你妹妹泉下有知,也当放心了。”

    那日萧妃情急之下,私自带小郡主出宫接受郑注的诊治,回宫后就卸了钗环,去蓬莱殿前跪着向韦贤妃请罪。

    太子李诵的生母王淑妃,一直缠绵病榻,眼下统领六宫的,是韦贤妃。韦贤妃的祖父,乃中宗之女、定安公主的驸马。今上还在东宫时,良娣封号的韦贤妃,性格淑敏。如今看到萧妃身为东宫嫡妻,对故王良娣的两个儿子悉心照料,对唐安公主的女儿也这般上心,韦妃十分欣赏这个儿媳,便以“事应从权”的理由,向天子一边禀报,一边求情。

    唐安是德宗最疼爱的公主,盛年早逝,只留了韦莘这幼女。韦莘无恙,在德宗看来,已是老天终究还有一念之仁,他哪里还会去怪罪儿媳不尊宫禁。

    他甚至还暗自感叹,若那延光公主有她女儿三分的明理性子,外朝何至于总有那些伤损宗室颜面的轶闻。

    今日,看到太子夫妇带着李淳、李绾和韦莘,一派和美安乐的情形,德宗在心平气顺的同时,又不免转向仍是孤零零一人坐着的普王李谊。

    “谟儿,你的府中也要进新人了,朕回头让韦贤妃送些赏赐去杜宅。”

    李谊忙谢恩。

    德宗因又带了揶揄的口吻对太子夫妇道:“宋家的长女,普王一年前就相中过,朕当时还劝他,我天家子弟,何等身份,怎好去夺臣属之爱。你们瞧,如今终是再结佳缘,入府的佳人,不还是姓宋?想来那小宋娘子,也不知怎生欢喜呐。对了,太子,说起普王这桩姻缘,倒是拜你岳母所赐,若非中秋家宴上她挑起论诗之争,普王只怕还注意不到小宋氏。”

    太子李诵讪讪陪笑。

    据王叔文所禀,韦执谊确已将延光与东宫詹事李升秽乱之事,告诉了李谊,但李谊似乎并未表现出有所举措的意思。倒是没过几日,竟传出他要纳宋若昭的从妹为孺人的消息。

    郑注医治小郡主那日,萧妃本想趁着能当面见到宋若昭的机会,问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只是一场忙乱后,郑郎中却又诊出宋若昭的喜脉。萧妃心仁,见她疲惫虚弱,话到嘴边又变成了嘱其好好回府休养。

    此刻,父亲突然提到延光公主,李诵自然也暗暗观察李谊的面色。

    却见李谊双唇微抿,有些欲言又止的模样。

    李诵有些紧张。自己这心机颇深的王弟,不会此时突然告发延光吧?

    李诵又看向萧妃。长子李淳规规矩矩地自己坐着,次子李绾还被乳娘抱在怀里,萧妃坐在小郡主韦莘身侧,正帮她整理衣裙,又拿了帛巾,为她擦拭一双白嫩嫩的小胖手。

    一瞬间,李诵感到几分扎心的愧疚。

    他本以为,自己对妻子,没有什么深挚的男女之情,故而虽然素来对她以礼相待,但真要有大事瞒着她,或者真要有朝一日丢卒保车时,李诵相信自己也未必会有几分遗憾。可是,不知为何,眼前这情景,令李诵有些恍惚。

    说恍惚其实是自欺欺人,分明乃一种清晰的遗憾——你我二人,为何是在深宫之内做夫妻,若本为长安城中平头草民,男主外女主内,夕阳西下时分,便这般与儿女围在一起,用膳,说笑,静待夜幕降临万物眠息,该多太平。

    天子的问话,打断了李诵不切实际的幻想。

    “谟儿,你瞧着心事重重的模样,怎么,要做新郎了,却无几分喜色在面上?朕不是都答应了,小宋氏可封为孺人。”

    李谊抬起头,露了几分怯怯的探寻之意,向德宗道:“陛下圣眷浩荡,臣与宋氏,皆是感激不尽。只是前几日,宋氏遣了杜黄裳府中的奴婢来问臣,王府的彩礼,她若拿去两市售卖,可会获罪。”

    德宗诧异道:“这宋氏要作甚?”

    “换粮。”李谊无奈道。

    德宗放下手中筷箸,盯着李谊。

    李谊从自己的案席后起身,来到御座前,将面容里那股忧国忧民的味道糊抹得更为浓重了。

    “陛下,宋氏听她阿姊说,皇甫大夫领军在咸阳驻扎,新募的那些胡儿虽对主将算得倾慕驯服,操练也勤,但因寒露已过,冬衣冬粮仍杳无音信,军中难免滋生沸怨,令皇甫大夫和几位押牙副将安抚起来有些吃力。宋氏见她阿姊心忧夫君,虽刚坐了喜,却眼看着形销骨立。到底姊妹情深,她便想着,将臣送她的琴,还有王府的彩礼,都拿去换钱买粮,左右能帮衬她姊夫一些。陛下,臣听了,这心中滋味,咳,不知如何说起。”

    德宗闻言,堂堂天子,就好像脑门上被人咚地狠狠敲了一记。但他全然没有勃然大怒的意思,而是双目失神地愣怔片刻,蓦地苦笑几声,看看李谊,又看看太子,喃喃道:“我大唐,已经窘困到要拿一个王府孺人的私房钱来供军饷的地步了。”

    李谊坦荡地望着自己的皇兄,似懂得长幼有序的道理般,等太子应答。

    须臾,见太子李诵仍低着头,一副无计可施的模样,他在心中冷笑几声,脸上却又换了劝慰之色道:“陛下,今岁关中蝗灾旱灾连发,许多乡邑颗粒无收,连臣的食邑中,也未曾听说有几斗出产。京畿几个粮仓中的积粟又在春夏给了京畿平叛的神策军,眼下江淮粮船未到,蜀地的粮贡要顾到整个关中,朝廷捉襟见肘,也是难免。臣方才,只是想着,宋氏那样原本烂漫质朴的少年女子,都能想到法子,臣身为宗室成员,理应替陛下分忧,却于关中粮荒一事上懵懂不觉,当真羞愧难当。”

    “唔,宋氏是个实心眼的老实孩子,谟儿,你的眼光了得,今后也要好生待人家。”

    “陛下放心,臣对宋氏,必情深意长。”

    普王发完誓,紧接着又道:“陛下,臣府中积蓄,能凑出七八千贯,算上送给宋氏的彩礼,满打满算能有万贯。如今京城内外,黑市上米价虽然已涨到了千余钱一斛,但臣的家财,好歹能换得近万斛米,给咸阳的神策军送去,也能令每人分得两斛,至少军士们阖家老小可食月余。待过得一月,江淮粮船也应到了罢?”

    德宗双眉紧蹙地听侄儿算账,听着听着,那眉头似乎没有拧得那般紧了。

    “谟儿,你能如此为朕分忧,真是令朕欣然。如此,你先将米给皇甫大夫送去,待粮船到了,朕令度支加倍还给你。”

    “陛下何出此言!陛下的大唐江山,也是吾等臣子所生所依之地,臣子怎么能在社稷危急之时,还想着与朝廷做买卖!若非陛下圣眷,臣哪里能幼时衣食无忧、出宫开府后又得到恁多历练。臣对倾力劳军,浑无半分不舍,唯独,唯独又恐朝中飞语,说臣有异志。”

    听侄儿嗫嚅着吐出最后一句话,德宗斩钉截铁地打断他道:“郭子仪的女婿吴仲孺,都能出资招募军士,你是朕的亲侄儿,掏自己的家底慰劳朕的神策亲军,你和那皇甫珩又马上就做成连襟了,给他解个燃眉之急何错之有?朕倒要看看,哪个吃饱了饭没事做的刀笔吏,敢到朕的跟前来大放厥词?”

    天子说得一气呵成,李谊听了暗暗得意。

    一万斛米,换来圣上的嘉许,更换来一支四千余人的天子亲军的感激,这买卖,做得当真划算。

第一百八十六章 越陷越深

    在帝国的京城卫戍部队中,从一开始,“禁军”和“亲军”就是不同的所指。

    禁军,顾名思义,主要活动于禁中。亲军,则显示了皇权与军队的亲密关系。

    在大唐帝国初创到繁盛时,南衙、北衙两支卫戍部队,都可称为禁军,但“亲军”这个名号,只能给北衙军士。

    当年,大明宫还是一片烂泥地,帝国的统治者住在朱雀大街正北面的太极宫。南衙禁军驻守于宫城南面,隶属于兵部下面的军府。北衙禁军则屯驻于宫城北边,由天子直接统辖调动。

    北衙禁军来自高祖李渊太原起兵的原从军士,约有三万兵马,他们很快也成为秦王李世民玄武门兵变的基础力量。太宗皇帝时,北衙禁军已增加至七营,每月一营轮番值守(称为“番上”)。不过此时,北衙军士尚未完全独立,其中的左右营飞骑,仍归属于南衙十二卫中的“左右屯卫”。

    到了龙朔二年,左右屯营被改称为“左右羽林军”,同时,原来北衙中的“百骑”被武后和中宗皇帝扩充为万骑,这个“万骑”到了玄宗时成为左右龙武军。

    至此,北衙亲军——左右羽林、左右龙武四支军队完成建制,羽林和龙武各领一万五千人。

    作为天子亲军,北衙将士们平素穿的是穿五色锦袍,出行骑的是皇家六闲厩养出的骏马,每年领粮粟十二石、绢帛二十匹,吃穿用度皆优于普通军士。

    安史之乱后,北衙禁军员额不满、战力骤降,天子亲军的名号,便渐渐给了神策军。

    朝廷给神策军粮粟每年三十六石、绢帛二十一匹,平时战时还有各种赏赐。如此优厚的条件,叫边军们羡红了眼,有些边镇的士卒愿意被神策军“遥领”,这样便有可能获得神策军衣粮的标准。

    不过,当朝廷的粮仓都见底时,禁军不分南衙北衙、金吾神策,都得挨饿,或许还不如那些边军。

    兴元元年的立冬前夕,金吾卫大将军韦皋,还在绞尽脑汁地向朝廷讨要南衙金吾卫们的冬衣冬粮时,离长安一条渭水之隔的咸阳城,神策军制将皇甫珩的日子,稍稍好过了一些。

    秋季新募的四千余名胡儿,每人领到了两斛粮、一匹绢。

    这虽然与朝廷承诺给神策军的衣粮待遇,相去甚远,但伶牙俐齿的默沙龙将军,发挥了他祖辈口生莲花的本事,如一只喜鹊般,喳喳叫着在各营间宣导。

    “朝廷粮船已在漕运路上,但皇甫大夫还是心疼众位儿郎,唯恐尔等回到家中教妻儿老小数落了去,教街坊邻里笑话了去,故而去求了普王殿下,用殿下的积蓄给大家换来这些衣粮。”

    “不是我默沙龙恨人有、笑人无,但同样是在天子脚下从军,你们瞧瞧大明宫里头的那些金吾卫士,家中断粮者不在少数。就算同样是神策军,东边华州和西边奉天的神策军,也还穿着单衣、饿着肚子呢!”

    “小狼崽子们,尔等是不是该感激普王殿下,嗯?”

    “谢殿下!”

    “殿下大善!”

    默沙龙的话换来军士们一阵阵高呼回应。

    各营的青壮儿郎,不过得了一点肩扛手夹就能轻松带走的粮帛,就如此兴奋,实在是因为默沙龙的话,说到了他们心里。这些胡儿,祖上好歹也是有些身份的异邦贵人,他们对于来自中原王室的优抚之意便格外看重些。当听说在这京兆府饿殍遍地的时候,自己竟比大明宫里头那些禁军卫士更早获得粮赐,他们顿时觉得自己的身份,绝不仅仅是一个入伍的新卒那么简单。

    默沙龙做完了报喜鸟,一脸得色地钻进皇甫珩的营帐时,正撞上何文哲那张冷若冰霜的脸。

    “唷,文哲,怎地这般一脸怨气地瞧着愚兄,莫非,我把你那份粮赐给忘了?”

    何文哲无意接住默沙龙的调笑,转身向皇甫珩道:“大夫,末将从来不在背后论人非,要说便须当面说。现下默将军来了,我方可直言。这一军之威严、之士气,皆应聚于主将,而不是外人。默将军在军中这般宣扬普王殿下的名号,着实不妥。”

    “有何不妥?”默沙龙收了笑,颇为不悦道,“何文哲,你莫欺我性子和顺、平时让着你三分,便蹬鼻子上脸起来。普王殿下,再过几日就要迎娶皇甫大夫的姨妹,这堂堂亲王,怎么就成了你口中的外人?神策军本就是天子亲军,吾等的统帅和皇家沾亲带故,难道不值得光明正大地吆喝一番?”

    默沙龙如竹筒导豆子般,说得头头是道,何文哲一时语噎。他看向皇甫珩,却见上司满脸淡漠,只盯着面前的沙盘,显是置身局外的意思。

    但何文哲方才一吐为快,绝非讨好皇甫大夫,纯是出于身为副将的军事警觉,因而得不到来自皇甫珩的公允回应,他也并不会气急败坏。

    他未再与默沙龙争辩,拱手告退,离帐而去。

    皇甫珩这才抬起头来,揉抚了一下面颊,缓缓对默沙龙道:“你莫再疑心何文哲是太子的人,若真是少阳院的眼线,定会韬光养晦,叫我与你都瞧不出锋芒来,哪会像个谏臣言官似的,事事都要好为人师一番。他呐,就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痴愣儿郎罢了。”

    默沙龙笑道:“大夫说得是。可末将就是讨厌他那装腔作势的样子,看起来处处为吾军吾帅肃清风纪,其实有甚鸟用?仆虽是头一回参军,但也省得,这军中有何复杂之处?无非是,将帅威猛,赏赐不亏,军士们便会唯马首是瞻。”

    皇甫珩明白默沙龙的意思,面色和悦下来,甚至带上了些许推心置腹的口吻道:“过几日回长安,你替我谢谢普王殿下。我是亲历过泾师之变的人,最是清楚粮赐简薄的后果。只是,殿下这般大张旗鼓地将衣粮送来,可会教圣主多心?”

    默沙龙道:“大夫毋虑,殿下素来最是谨慎。况且,今日押着民夫送粮送帛的,又是王将军在宫中的几位得力假子,圣主必是应允的。”

    默沙龙所说的“王将军”,就是德宗身边的宦官王希迁。

    德宗登基之初,以肃代二朝的李辅国、鱼朝恩等阉宦构陷良将为前车之鉴,对宫中内侍省管束得极为苛严。但泾师兵变的当夜,禁军竟无一人前来救驾,唯有霍仙鸣等百来名宫中内侍护送天家出逃北门,这给了德宗极大的触动。联想到四方藩镇骄将桀骜不驯,朝中张光晟、董秦、源休等人均附逆伪帝朱泚,天子未免感慨,唯有打小就跟着自己的宦官们,才真正可以信赖。

    今秋,神策军分了左右厢后,德宗便将宦官窦文场、王希迁分别派入两厢,任兵马使。

    普王李谊那日在绫绮殿,拿万贯积蓄劳军的决定,得了德宗点头后,立即又知趣地提到王希迁,道是可由王希迁命人将粮帛送到咸阳。德宗听了自然欢喜异常,很为侄儿懂得送王希迁一个恁大人情而欣慰。

    当年,玄宗皇帝推宠宫闱,身边宦官但凡称了龙心,就可被授予三品武职,譬如赫赫有名的权宦高力士,便曾兼任右监门卫将军,是以宫内宫外,见了高力士,切不可称呼“中贵人”,而要恭恭敬敬称呼一声“高将军”。

    默沙龙数年前就受普王李谊招募为影客,自是也听了不少前朝的规矩和轶闻。因而,粮帛送到时,默沙龙一口一个“王将军”,哄得王希迁的几个假子眉开眼笑,对着皇甫珩连夸他手下副将人才了得。

    此刻,听默沙龙这么一分析,皇甫珩的心彻底放到了肚子里。

    他甚至觉得,宦官来做兵马使,也未见得就会掣肘主帅,还是得看如何与其打交道。这交情要是做足了、做深了,岂不是多了一条上达天听之路?

    妻子若昭当初甫一得知神策军中要派驻宦官做兵马使时的沮丧模样,实在是没有必要。

    她真以为有个做藩镇幕僚的父亲,学了些不深不浅的策论之道,就懂帝王之术、臣子之术?妇人之见而已!

    不过,一想到若昭,皇甫珩的心绪又复杂起来。

    那日对着她说出锥子般的话后,他自问是有悔意的,正不知如何挽回几分,长安家中小厮忽然打马来报,大娘子有喜了。

    一瞬间,皇甫珩大大松了口气。

    当真省事!

    自己不必再绞尽脑汁地去想,如何哄若昭。她都是又要做母亲的人了,哪里还会再为明宪那档子事和夫君闹别扭。好好地安坐家中,为他生个小郎君便是。

    唔,郑郎中真乃神医,回京必登门道谢。

    郑郎中家里的那个什么小韩郎君,自己也可为其引荐贵人,比如普王殿下。能做上王府中的文学之士,岂不比就算中个进士也不过外放去小县做个县丞强?若昭当初为那小韩郎君找了韦皋,嗤,韦皋?此人能有何难耐,他自己手下金吾卫的冬粮冬衣,只怕还没着落呢。

    默沙龙偷眼瞧着皇甫大夫面上一言难尽的神色变幻,试探地轻轻问了一句:“大夫,今日可要让塔娜来帐下?”

    皇甫珩闭目凝思片刻,却未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默沙龙,你所知的街西胡人里,可有奴籍女子做别宅妇的?”

    默沙龙一怔,旋即谄笑道:“大夫说有,就可以有。”

第一百八十七章 彩笺诉情

    “鸟雀夜各归,中原杳茫茫。墨卿爱杜工部的诗?”

    “嗯。”

    窗下少年一面应着,一面搁了手中的笔,仔细审视自己写下的这几个字。

    须臾,他抬起头,对向他发问的少女道:“若论写蜀地的诗章,我觉得无人能出杜工部之右。”

    旋即,他的表情又更认真了些,补充道:“但是,文昌以为,若洪度阿姊在蜀地住得久些,或能赶超杜公。”

    薛涛“扑哧”一声笑了。

    她大大方方地看着这个才刚过十岁的小郎君,于得趣之外,又生出一份感激。

    郑注郑郎中,离开成都府之前,见薛涛铁了心要留在蜀地,便将她引荐给段谔夫妇。

    段谔原本供职于剑南西川军府中,张延赏替代崔宁成为蜀地节度使后,察悉段谔并非崔宁的旧僚势力,却端的是个人才,便运作一番,由朝廷委任段谔为眉州别驾。

    段家祖上原本与太仆王冰有旧交,郑郎中既是王太仆门人,登府造访,也不算唐突。

    而段谔虽赴眉州上任,但因独子段文昌尚在成都跟着私塾先生苦读,段夫人仍与文昌居于成都万里桥附近。郑注于是想着,若薛涛有段夫人稍加照拂,当安妥些。

    得知薛父是因出使南诏而殉身途中,又见薛涛小小年纪,竟斯文美雅,颇有林下风致,登门时还恭恭敬敬地奉上几首诗作,段谔夫妇在对这官家金闺命运坎坷生发怜惜之外,更多了几分赏识之情,当即一口答应郑注,必悉心帮衬薛涛。

    段夫人让儿子段文昌与薛涛以姊弟相称。小段郎君毕竟亦出自书香世家,又正是对诗赋开始有兴趣的年纪,倒对薛涛一见如故似的,只要母亲唤她来家中作客,他便随着她写写字、论论诗,自觉受益匪浅。

    成都府气候宜人,即使过了寒露时节,白日里亦无冷冽之意,此时阳光透轩而入,撒在几页浅艾草色的窄笺上。

    那是今日薛涛拿来府中请段文昌试笔的诗笺。

    “墨卿感觉如何?”薛涛问。

    “笺色清正,承墨有度,大小又果然适合绝句。若文昌为客家,肯定愿买。”

    段文昌有些故作老气却很真诚的回答,令薛涛莞尔。

    “你这般说,我便放心了许多。唔,倘使几年内我富甲一方,你进京应试春闱之际,我出资,请你住到务本坊的大客馆中去。”

    段文昌也笑了。他看着薛涛秀丽面庞上毫无造作的神态,确实越来越喜欢这位长姊般的女郎来——她那份隐隐的真挚远阔之气,是他在身边年长的男子身上,亦鲜少感受到的。

    而薛涛这几日,确实兴致勃勃地准备挣钱。

    父亲薛郧因公殉职,如今这财赋捉襟见肘的朝廷,发下的抚恤钱也不过十贯,薛涛一个独居女郎君,无田无禄,如何维生?

    最初,段夫人曾以和缓的口吻试探过薛涛,是否,要为她寻一门婆家。

    “洪度,你本就是官身家的小娘子,又这般好人才,吾段家虽远远称不上门庭显赫,但在成都府好歹也认识些斯文的衣冠户,若你……”

    薛涛还礼后淡淡道:“多谢段夫人如此为晚辈着想。只是,一年之内,就经历如此丧乱,涛虽已过及笄之年,却实在无心从人。好在郑郎中曾教我一些制笺小技,这几日,涛去市中探访了几家文房店肆,或许可将我的五色彩笺售卖给他们。”

    薛涛这样说的时候,其实有些担心段夫人以为她要结交商家,会生出轻鄙之意。未料段夫人年轻时便跟着夫君客居数地,也着实并非心思僵固狭隘之辈。

    段夫人笑道:“你小小年纪便有如此自食其力之志,当真不易。你若需要帮手,吾家的两个婢子,还算手脚麻利,你尽可使唤她们。”

    薛涛心中的石头落了地,倒也不惺惺作态,以免拂了段夫人的善心美意。她请段家婢女帮了自己几日,果然制得了第一批五色笺。

    此刻,段文昌又挑了另一张淡淡鳝鱼黄的窄笺,写下“江边踏青罢,回首见旌旗。风起春城暮,高楼鼓角悲”四句,仍是杜甫所作。

    薛涛取来看了,赞道:“杜公的诗,当真语势跌宕而语风沉厚,这首绝句,写在这浅泥黄的诗笺上,最为合适。墨卿的书法,虽还看得出笔力的嫩气,但已隐隐有了自家风骨,你这张便送我罢。”

    段文昌一口答应,凝神想了片刻,捡起一张曙红色、掺了细碎花瓣的窄笺,递给薛涛:“洪度阿姊,这个颜色,写谁的诗好呢?”

    薛涛接过来:“自然是写我的诗。”

    段文昌露了孩子心性,噌地站起来,将脑袋朝案几对面凑过去一些,边瞧边念:“露涤清音远,风吹数叶齐。声声似相接,各在一枝栖。”

    段文昌于文藻和诗的意境上,极有天赋,他喃喃又念了一边薛涛这首诗,直率地问道:“阿姊这首咏蝉诗,可是写给友人的?”

    薛涛听了,欣然搁笔道:“墨卿好悟性。”

    段文昌追问道:“这位友人,是郎君,还是娘子?”

    薛涛浅浅一笑,笑容里却有些惘然。

    “其实我写的时候,想起的,是两个人,一男一女。我对那位郎君,曾有怨怼,以为从此各自天涯方能释怀,未料得一旦安顿下来,又渐渐想起他来。而那位娘子,于我亦师亦友,只是我虽真心祝福她、偶尔也有些羡慕她,却分明并不愿过她那样的日子。”

    段文昌怔怔地看着薛涛。他看得懂那句“声声似相接,各在一枝栖”,很有些君子之交、互相唱酬的意味,却终因年纪还小,不太能完全理解薛涛后头说的那段话。

    当然,有一点,段文昌明白了,就是,洪度阿姊曾意属过一位男子。

    十一岁的少年郎段文昌,情丝初起,惜乎尚在懵懂之境,有些事,他相信对男子来讲,甚至比顶着经世济国的帽子求名逐利更令人沉醉,却又说不清是什么。但恰恰是这种难以捉摸的意绪,为他带来新奇的体验。

    他想起万里桥边,浣纱的小娘子们,常常挂在嘴边的歌谣:“春水春池满,春时春草好。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

    他看向窗外院中的梧桐。夏时喧闹一树的鸣蝉,这个季节早已无影无踪。秋风拂过桐叶,发出飒飒之音,似在为深冬的到来唱响前奏之音。

    春时一盏新醅酒。

    夏花映细柳。

    秋来多少离别事?

    冬月不知愁。

    段文昌忽然感到一阵怅意,那是洪度阿姊用再好的句子、再美的彩笺,都写不分明的。

    (这篇很短,却其实是我写得比较满意的。历史小说,也是小说,小说不能没有文学之美,而我个人觉得,文学之美,有时候就像宋画,有时候像昆曲。需要淡远的留白和独特的唱腔。另外,写悲剧历史小说,写得太沉重了,请允许我用这略短的一篇,稍稍缓口气。今日是2019年的中秋节,祝各位月饼节快乐!)

第一百八十八章 所谓亲信

    西川驻京进奏院的主事进奏官,韦平,找了个接洽冬粮的由头,从长安亲自回了一趟成都府。

    韦平是韦皋最为信任的堂兄,无论奉天之难时还是圣驾再幸梁州时,韦平都受韦皋之命,烧玉明寺、运送粮草军资、乃至打听薛涛父亲的音讯,桩桩件件无一不是办得妥妥贴贴。

    但这一回,韦平没有事先将回成都找张延赏的真实原因,告诉韦皋。

    成都军府中,风尘仆仆的韦平,见到了张延赏。

    “郭家要我先弹劾蜀州别驾萧鼎?”

    韦平道:“正是,吴仲孺亲自与我这般说的。吴仲孺是郭家的女婿,虽顶着个端王傅的头衔,但在京城内外将买卖做得那么大,这千头万绪的人事打点,不都还得靠郭家的旧关系?吴仲孺,就是郭晞的喉舌而已,他的意思,必也是郭晞这位如今的郭家主事的意思。”

    张延赏点点头,突然又问道:“兹事体大,你来之前,告诉城武了没有?”

    韦平眼中闪过一丝奇特的笑意,轻声禀道:“节下,韦金吾从将军升了大将军,却遭逢江淮粮船滞留、京中禁军冬衣冬粮无着落的困境,正是心力交瘁之时,况且如今他也并不知判藩镇,因而此事,平未曾与他说,以免再给他添几分烦乱。”

    张延赏心道,东眷韦氏确实是历来仕宦频出的门第,这一个个姓韦的,都是心思细如绵针。

    虽然韦皋当初襄助圣主,除掉了延光公主的“知己”崔宁,但张延赏从方方面面传来的消息知晓,自己这个女婿,如今和素来支持太子嫡位的李泌,关系有些非同一般。

    张延赏此人,出自显赫的河东张氏,其父是开元年间的名相张嘉贞。张延赏还是三岁小儿时,父亲就去世了,但作为世宦子弟,张延赏幼时即受玄宗诏见赐名,以门荫授官后,也是一级一级坐到了如今这镇蜀大员的位子上。

    李泌的立场,老于宦海的张延赏岂会不知。

    李泌,是太子忠实的拥护者,更是坚决的反吐蕃派。

    可惜,至少对于后者,天子未必如李泌所想。德宗一登基,就将西川节度使崔宁调回长安,派了张延赏来镇蜀,一方面固然是忌惮崔宁在蜀地的势力日益坐大,但另一方面,还是因为要用张延赏缓和蜀地边境的唐蕃关系。

    即使五年前吐蕃、南诏联军进犯剑南时,德宗也是命李晟率神策军赴蜀地退敌。也就是在那次,张延赏因军府乐伎高洪被李晟擅自带走一事,和李晟结下了梁子。

    “韦平,满朝上下都道我张延赏只会敛财上贡,一到了打蕃子的时候,就露了文官出身的弱气。甚至都还在背后议论老夫如何好色,一个乐伎,她就算再美过天仙去,老夫也不能为了这么个贱籍去和李晟闹一出‘将相不和’呐。”

    韦平饮了口茶,心中却道,张节度,您果然已经以使相自居了。

    不过他放下茶盏,立刻接上了张延赏的话:“那些庸庸碌碌的小官小吏,所见浅陋,何足挂齿。军中乐伎,吃的也是朝廷的粮、穿的是朝廷的衣,既然不是节下私府中的姬侍,那李晟莫说是偷偷带走,就算是舔着老脸问节下您讨要,那也得奏报朝廷的,怎能说放就放。彼等武夫,仗着圣主平内叛、退外敌须倚重,便如此有恃无恐,身为神策军制将,难道就可以为所欲为?节下当年亲自进京觐见陛下,弹劾李晟,依平所见,哪里是舍不得那高娘子,实则乃帮着圣主,敲打一下李晟。”

    张延赏哈哈大笑,目光中满是半真半假的赞许:“韦平,你的敏捷心思,当真已不输城武。”

    蓦地又故作微微伤感:“只是,城武虽是我真心器重、实意扶助的半子,但他对吐蕃敌意甚炽,总是恨不得带上万军勇卒、荡平河陇之寇似的,想来对我在蜀地的绥靖之举,其实不以为然。只怕倒对那如今俨然要在泾原和吐蕃人拼个你死我活的李晟,更佩服些。老夫有时候在想,这几年蜀地轻徭薄赋,根基打得扎实,既然女婿有如此荡寇之志,要不,老夫去圣主跟前进言,这剑南西川的一镇之主,让城武来做吧,老夫助他成就一代抗蕃名将的好前程。”

    韦平咂摸着张延赏话中的意思。

    与这些文官出身的宦场名宿打交道,真他娘的累。

    云山雾罩中,你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是在感慨,还是在试探,是发宏愿,还是发牢骚。以及,他们到底是在交友,还是在御敌?

    韦平想着当初戍守在奉天城楼上,冷月朔风中,韦皋大约是困得有些糊涂,又不敢安心入眠,只得靠不断说话来驱散睡意时,恍恍惚惚地说漏了嘴,言道圣主眼中,不会有永远的纯臣。

    圣主如此,底下的臣子,又何尝不是如此?

    大难当前之际,张延赏和韦皋这对翁婿,戮力同心,精诚合作,一个出钱,一个出命,在圣主跟前坐实了定难之功。

    但是,多少合作伙伴,可以共患,无法同甘。就算父子,一旦局面太平了,同室操戈的就少了吗?对于一位女儿过身多年的岳丈来讲,女婿就永远值得信赖,永远是自己的“纯仆”?

    韦平曾经感激韦皋“上阵亲兄弟”般的提携,但一年来,圣主对于武人的手腕,令韦平胆颤心寒。

    做武将,禁军也好,边军也好,真是刀口舔血的营生。

    因了韦皋的举荐,收复长安后,韦平进入剑南西川设在长安的进奏院。渐渐地,他意识到,张延赏麾下,比之在韦皋身边,更安全,也更能挣前程。剑南西川,是朝廷的钱袋子。张延赏无军功,但定然比一个金吾卫大将军,更叫圣主所倚重。

    韦平思及此,决定不再去琢磨张延赏先前话中的意思,而是倏地起身,来到张延赏案前,伏身拜道:“节下,平与韦金吾虽是堂兄弟,却自幼一同长大,比同胞手足还亲。但如今,平既然已为剑南西川进奏官,一切事宜,自是听凭节下的吩咐。至于告发萧鼎与延光公主有染一事,虽然有可能波及太子,但节下是堂堂一方节帅,所为皆出于公心,难道因为女婿与李公泌交好,而李公又维护太子,节帅便瞻前顾后了吗?”

    张延赏嘴角微抿。

    他早就想收拾崔宁和延光公主留在蜀地的势力了,何况那附媚眼光公主的蜀州别驾——萧鼎的手,伸向的是盐池。

    他原本,是想等战事平息了,让女婿韦皋趁着圣主赏识,帮自己去告一番御状。但偏偏各种迹象表明,那李泌或许是看中了韦皋能打蕃子,似乎与他走得越来越近。

    张延赏知道自己的女婿是有青云志的人物,也精明得很,如今情形下,断然不肯去得罪支持太子的李泌。

    好在巧了,汾阳王府竟然主动递来消息,要与自己联袂扳倒那老延光。在敛财上颇为熟稔的张延赏,立刻就猜到,想来是延光过于嚣张跋扈,触动了郭家在京中的利益了。

    张延赏站起来,走到韦平跟前,将他扶起来。

    “老夫离开长安五年了,京中与蜀地间诸番事宜,都靠进奏院传递讯息,城武既然将你举荐给我,老夫不信你这个进奏主事,还能信谁?这几日,老夫让幕府中最得力的僚佐,好好与你说说,那萧鼎,都是怎生帮着延光盘剥盐商的。”

    韦平大喜。不辱汾阳王府所托,又得了眼前这镇蜀节帅的信任,自己将来的机会,未必会比韦皋少呐!

    “韦平多谢节下!此番回京,必速速奏告圣主,以期为我蜀地肃清余孽。”

    韦平一激动,未免有些如市巷妇人那般,起了说叨秘辛的念头。

    “节下,有一事,平思虑再三,还是应当报知节下。”

    “讲。”

    “韦金吾,当初在奉天城,救过一位官家小娘子,叫薛涛,其父薛郧因坐事被贬官,成了朝廷派往南诏的使者,不想死在了半路。薛夫人也已不在人世。”

    “薛郧?”张延赏在脑中检索着这个名字,“唔,我记得此人,数月前,益州刺史说过,他女儿来蜀地寻得父亲的埋骨之处,还在成都落了户籍。朝廷的抚恤,刺史应该也已给了那小薛氏。”

    韦平直截了当道:“节下,韦金吾在奉天时,曾有意,收小薛氏入韦门。只是不知为何,薛氏不辞而别了。”

    “哦?”

    张延赏果然露出意味深长的沉吟之色。

    女儿过身多年,张延赏却始终在意女婿的续弦之事。在意的,不是女婿薄情,而是怕他另攀了高枝,对自己来讲,不再是一颗好用的棋子了。

    现在想来,如此念头,着实可笑。男子是否另攀高枝,本就不必以身相许呐,自己这好女婿,凭着敢拒绝圣上说媒和亲吐蕃的胆子,不就得了李泌这般老顽固的青眼了么。

    张延赏温和一笑,眉眼间竟拿捏出几分长辈的慈祥来,对着韦平道:“城武他做了恁多年鳏夫,老夫已经很感念他的情分,想来小女泉下有知,也望着他再有个好娘子。韦平,此事本不必来和老夫说。”

    韦平心中冷笑。瞧瞧,文臣!

    一位老于宦场的文臣,他对于新闻的第一句评判,千万不能从字面意思,去理解。

    果然,张延赏漫不经心道:“可是京中也有轶闻传来,城武似乎,与那位皇甫家的平叛功臣之妻,有染?”

    “咳!”韦平斩钉截铁道,“节下,堂弟岂是那般苟且之人!吾在奉天城,知晓那位皇甫夫人,因献计地隧之策,和城武打了几回交道罢了。倒是那小薛氏,当真叫城武疼惜顾念,城武还为了她和崔宁那老匹夫起过冲突。”

    “哦……那如今,畿内既已承平,不知城武可还念着这位薛氏?”

    韦平笑道:“节下,仆此番回京,一并弄明白。”

第一百八十九章 伪作试心

    长安,崇仁坊。

    坊角一处酒肆,韦皋掀帘而入,直往二楼走。

    韦平见这位如今位高职重的堂弟,拧着双眉进到雅间来,人还没坐下,就一副急急欲开口的模样,不免心中微微有些得意。

    韦平想起从前在陇州跟着韦皋,自己深谙“先主仆、后兄弟”的道理,鞍前马后地,伺候韦判官多么小心谨慎。如今韦判官振翅高飞、一跃而成为金吾卫大将军了,见到自己,面上反倒露了若有若无的仰仗之情。

    钱!

    一文钱逼死英雄汉。这句话当真比多少圣章贤书,都有用。

    “金吾莫忧,平这一趟没白跑。节下听说京中粮荒,南衙卫士家中竟然也要断粮了,自然要为金吾你想办法。这几日,西市永济柜坊里就会有一千贯钱,节下说,金吾先拿去黑市买些米,将衙卫们安抚了再说。”

    “才一千贯?”韦皋掩饰不住自己的失望,“你回蜀地这些时日,长安米价又涨了,一千贯怕是只能弄来几百斛米,南衙卫士们一人一斛都分不到……”

    韦平尴尬地笑笑,摇了摇壶,将茶汤倒在盏中,奉到韦皋面前。

    韦皋双目中的难色忽然褪去,换了他一贯犀利的鹞鹰般的目光,盯着韦平道:“岳父素来对吐蕃人行怀柔之策,他可是对我与李公有交谊,心生疑虑?”

    韦平摆摆手,又探身向扶梯处瞧了一眼,确定店家的伙计不在彼处,方压低了声音向韦皋道:“金吾,令岳乃开元名臣张嘉贞张相国之子,出自何等气度远阔的世家,怎会如此小气?再说了,放眼四方藩镇,还有哪个节度使的子婿,能在禁中做到三品大将军?张节度但凡能帮衬,定会帮衬咱们。只是……只是蜀地这个钱袋子,也架不住朝廷连年要军饷,狠命地掏。”

    韦皋沉着脸,望向窗外。初冬时节,远方的终南山顶已白雪覆盖。近处,街巷冷清,缺衣少粮的人们,尽量呆在家中,就像那些冬眠的畜生般,降低对于食物的需求量。

    目力所及,这片铅灰惨白的景象,当真叫人心酸。

    韦皋平静下来,缓缓道:“好吧,聊胜于无,岳父不容易,兄台你也辛苦了。”

    韦平谦让了几句,忽然从怀中,掏出一封信。

    “此番我在成都府,见到了小薛氏。这女娃虽年纪不大,当真是个情深的,有信给你。”

    韦皋闻言,很有些意外,倏尔又觉得心头砰然一动,但面上仍是肃然的神情。

    他接过韦平的信,刚想往袖袋中放,却见韦平饶有兴致地看着自己,于是冷冷道:“怎么,韦某还要念给你听?”

    韦平哂然,自嘲道:“大将军莫取笑我这个粗人了,小薛娘子何等风雅之人,她写的诗,你便是念与我听,我也听不懂。”

    韦皋斜睨了自己这言语油腻的堂兄一眼,捏着信封,小心地撕了,取出里头的益州黄纸。

    “珠离掌

    皎洁圆明内外通,

    清光似照水晶宫。

    只缘一点玷相秽,

    不得终宵在掌中。”

    这写得什么?!

    韦皋再往下读去,竟还有一首。

    “笔离手

    越管宣毫始称情,

    红笺纸上撒花琼。

    都缘用久锋头尽,

    不得羲之手里擎。”

    韦平隔着桌子,瞧着韦皋凝眉沉思,想着有那一千贯真金白银撑腰,不免得意忘形起来,打趣道:“韦金吾,这小薛娘子当日也不知怎地一口傲气上来,甩了脸就走。此番我既已到了成都府,便想着去瞧瞧她过得如何。不易,当真不易。愚兄早就看出来,那小薛氏一直在你心里头捂着呢。韦大将军,还是收了小薛氏吧?”

    韦皋心思飞转,刹那间,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他还不太确定自己的判断,但他心中,起了一层警惕之情。

    “什么心尖掌尖的,她写几句诗,我韦皋就心软了?奉天围城时,太过艰难,小薛氏模样伶俐又通诗赋,确实能教我舒心。但她骤然之间失怙失恃,心性实则有些古怪,我怎会真的倾心于这样的女子。韦平,莫非你觉得,我韦皋在偌大长安城,就寻不得一个像样的继室?”

    韦平一怔,还想啰嗦,却见韦皋已起身,伸出手道:“柜坊提钱的凭证,给我。”

    韦平感到那种令自己从前就常常紧张而畏惧的气势,仍是扑面而来,忙又掏出一张纸奉上。

    韦皋检视完毕,对韦平道:“我需回左金吾杖院去,无法陪兄再饮几杯。”

    说罢噔噔噔,已下楼而去。

    韦平兀自嘘了几口气,从窗口探出脑袋,望着韦皋的背影,消失在十字街的远处。

    他抿了口茶,细思,难道,韦大将军的软肋,就真的只有一个“钱”字?还是说,自己实在太蠢,叫他看出什么了?

    哪儿看出来了?那两首情诗,自己可是花了小半贯筹资,请张延赏府中最善竹枝词的乐人写的,又去那常买薛涛彩笺的商肆里,让店家诓薛涛誊抄的。真是折腾得要命。

    ……

    过了午时,竟然下起雪来。

    只是,立冬时的初雪,还单薄得很,仿佛带了些羞于见世人的胆怯似的,零零星星飘落下来。

    落在树梢瓦间,落在衣冠户的门环上、小商贩的竹摊上,落在郎君的幞头上、娘子的金钗上。

    宋若昭停住了步伐,愣愣地看着细雪。

    身后的婢女桃叶,小心地问:“大娘子,下雪了,咱们还不回去吗?”

    若昭伸出手,几点雪瓣,落在她的手心,瞬间就化了。

    我的手还是热的。若昭想。

    “雪不大,天也不冷,我们再往胜业坊走走。”

    “大娘子!”桃叶的调门高了起来,这在一个奴婢来讲,是无礼的举止,但桃叶一时顾不得。

    “大娘子,胜业坊靠着狗脊岭,那是长安城的刑场,煞气太重,娘子如今怀着小郎君,老夫人吩咐过,出门须有些忌讳。”

    若昭回过头来:“哦,老夫人说得有理。那我们去寻个食肆坐了歇息吧。”

    桃叶心中嘀咕,家中多暖和,大娘子怎地就不愿意回家,并且出得门来,马车也不坐,便这般慢吞吞地走着。

    半个月前,三娘宋明宪从杜府出阁,去了永嘉坊普王府,成为教人好生羡慕的亲王孺人。

    那天,桃叶陪着若昭,作为娘家人,也出现在杜府。桃叶是个心气玲珑的女娃娃,她能感到,周遭的官眷,似乎看向自己女主人的目光,有些怪异。她隐隐猜得,这些意味深长的打量,源于那一星半点的传闻。但是,珩母王氏,与杜夫人眉飞色舞地寒暄客套后,适时出现,亲亲热热地将若昭引荐给几位更为尊贵的官眷,并饶有兴致地介绍了一番家中要添丁的喜事。

    老夫人和阿郎,对大娘子还是挺有情份的。桃叶暗道。

    正这般想着,街边便出现了一处食肆,屋顶上的烟囱冒着热烟,瞧着都教人心生三分暖意。

    主仆二人进到肆中。

    随着伙计殷勤地一声唱迎,坐在窗下、背对着门的郎君,回过头来,

    片刻的愣怔,若昭先开口道:“韦金吾。”

    自流言四散后,韦皋便未见过若昭。他以为她应是随着皇甫珩在咸阳住着。

    扪心自问,这些时日,他没有太多想到她的近况。

    他已经够焦头烂额了,金吾卫士们抱怨,咸阳神策军的新兵,那些原本连禁军都入不了的胡儿们,霜降前后就拿到了粮帛,竟是和皇甫大夫结了亲的普王赏赐的。

    韦皋几乎日日在禁中,自然知道圣上允了若昭的妹妹成为普王的孺人。只是,韦皋未曾料到,李谊的动作这样快,万贯家财,立即就舍给了皇甫珩笼络军心去。

    和皇甫珩一样,韦皋也是一支军队的新主,一个新主,立威立规矩固然重要,但也不能徒有严厉、不顾手下死活。

    韦皋烦躁不堪。长安粮荒,度支也束手无策。听说自己本可以去江淮膏腴之地做个节度使,不知怎地,就化为泡影。而京中的宦场情形,越来越复杂,就连韦平,好像也瞒着他什么,又在试探什么。

    但此刻,见到若昭平静无波地望着自己,韦皋觉得,糟糕的心境,稍稍清明了几分。

    若昭大大方方走过去,在韦皋对面坐了。

    韦皋赞许地笑笑致意。

    在梁洲城,他看到大难不死的她,曾感到她身上多了些说不清楚的气息,像远山缭绕的云影那般。可是实际上,她仍是有些脾气的,那种偏要和俗言飞语对着干的脾气。

    这般又洒脱又硬韧的性子,若是个男儿身,在军中,倒真可以有几番作为。

    韦皋道:“皇甫夫人,给你看看小薛娘子的新诗。”

    这回若昭才露出鲜明的惊讶之色,旋即喜道:“洪度回长安了?”

    韦皋却带了些嘲讽之意道:“她仍在蜀地,托人带诗给我。”

    若昭接过信笺,认真品读起来,眼中的喜色,却渐渐换作了狐疑。

    “怎么?”韦皋淡淡发问。

    若昭喃喃:“这不会是她写的。”

    “为何?”

    若昭盯着韦皋:“她当初在渭水托我带诗给你,我看得清清楚楚,她没有怨恨,只是想去一个新的天地中,因而断然不会出语讽刺于你,此其一。其二,即便她在蜀地有些艰辛,又念起你在奉天对她的照拂,甚至她情愫更炽,回心转意想做你韦大将军的身边人,那种情谊,也绝不会用这般句子写出来。”

    韦皋佯作懵懂:“这句子,过于俚俗?”

    “何止俚俗,更是残忍。韦金吾难道看不出来?明珠只是一点玷秽,毫笔只是用久锋尽,便再难见天日。这哪里是小娘子寄语相思,这分明是绝望的感慨,低微如玩物者的命运,终会在年深日久中成为悲剧。依我猜,这怕是出自贱籍苦主之笔。”

    韦皋沉默了。

    他在沉默中意识到,自己与眼前这个女子,是多么的不同。

    他发现这诗并非出自薛涛之手,乃因身为军将的警觉。信封未拆,韦平缘何知晓薛氏给自己的是诗?以薛涛那倔强自尊的性子,难道会当着韦平的面写下这些句子?

    而若昭一眼就看出,确是因为,她深深懂得、识得那些悲凉的生命。

    韦皋深深地叹了口气。

    他希望她能够远离那种无助的悲凉。

    可是他什么都做不了。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33764/ 第一时间欣赏大唐暮云最新章节! 作者:空谷流韵所写的《大唐暮云》为转载作品,大唐暮云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大唐暮云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大唐暮云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大唐暮云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大唐暮云介绍:
新书《大宋清欢》已发,请大家移步支持。一场大唐帝国分水岭式的兵变,一位史上有争议的多疑帝王,初见钟情的藩镇鸳侣,两度错过缘分的封疆大吏,三个政权的暗中较量,四方节度使叛乱与勤王的胶着,五年的纷乱时光。精彩终是我大唐。大唐暮云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唐暮云,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唐暮云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