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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空谷流韵     大唐暮云txt下载     大唐暮云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九十章 终南陌客

    “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承平时期可不行,不管有几个儿子,不管他们是人物还是废物,都要看管起来。

    至少玄宗皇帝是这么认为的。

    玄宗一朝,乃大唐帝国王府制度的重要转折时期。原本,自高祖时期直到开元初,圣主的儿子们,年幼的居于宫中,成年了的,都放出宫去。到长安以外各州的,做刺史,在当地开府、配备属官幕僚,治理本州庶政。留在长安的,也是合有曹局,各居王府。

    然而,玄宗自己是以“临淄王”身份发动政变,先后清洗了韦后集团、太平公主集团的,他恐怕比谁都清楚,一个成年的亲王或者郡王,对于在位的天子,有多么大的威胁。开元十三年,薛王的妻弟韦宾与殿中监私议宫中是非,玄宗得知后,杖杀了韦宾。虽然身为亲王的薛王李业逃过了罪罚,但就在这一年,玄宗的诸位皇子被勒令改名、徙封,统一迁入长乐坊安国寺附近的“十王宅”居住,平时由天子信任的宦官把守,形同“看押”。

    “先是十王宅,再是十六王宅和百孙院。平民百姓都道生在帝王家多么幸运,可又有几个人明白,再华丽的笼子,也是笼子。”

    晨光微明中,普王李谊搂着宋明宪,喃喃道。

    方才,明宪在酣睡中,是被普王急促的唤声惊醒的。她懵懂睁眼,扭头看到李谊满额大汗,大骇之际忙使劲地推他。

    自梦呓中清醒过来的普王李谊,瞪着双目辨认了一会儿明宪,眼中才又恢复了那种从容中带着一丝狡黠的神情。

    他坐起来后,虽仍有些疲惫虚弱的模样,却好像唯恐明宪担心似的,返身紧紧搂住她,主动与她解释噩梦的现实源头。

    明宪听了,有些惶恐。

    嫁入普王府已经月余,在明宪眼中,普王就像她读过的圣贤书中完美无瑕的亲王。勇敢,磊落,对于争名夺利无欲无求,却心忧圣主,主动出资抚恤天子的神策军。即便拿出的军饷中,有两千贯是原本给她宋明宪的彩礼,但明宪不仅不在乎,还很欣喜。

    她本就自认绝非贪财的鄙俗女子。她爱的,是一位君子,只是这位君子恰巧是亲王罢了。这位君子是多么理解她呐,连商量都不必,便将给她的彩礼充了军饷,使得孺人宋氏的名字,从此以后便与爱国劳军联系在了一处,说不定还会名留青史。

    这真是他给她的最好的彩礼!好教她那固执刻板的阿姊知晓,自己的妹子,哪里就是蠢笨到所托非人了!

    可是,当明宪带着这份骄傲与荣光,正准备精神抖擞地与夫君携手并肩,做一对忠诚贤良的宗室成员时,李谊在这个黎明突然吐露的心迹,却好像,好像对那至高无上的人主,带着一丝怨恨。

    明宪执起锦衾,围裹住李谊冰凉的脸颊,小心试探着安慰道:“好在当今圣上,对你多么恩眷深浓,许你出阁开府,还出使藩镇,殿下莫再想着前朝往事了。”

    李谊转过头,看着明宪。这秋时相遇还带着闺阁稚气的女子,成为自己的枕边人后,变得越来越温静柔慈。

    无需抵赖,李谊自知相中明宪,当然是因为她姊夫手里有些兵权,虽然谁也不知道皇甫珩那泾州军汉能风光多久,那点兵也不足以立刻独当一面,但李谊相信,自己锦图上的每一朵花,都应是这样盘算来、争取来的。

    然而某些瞬间,李谊也会有新奇喜悦的感受。明宪就像一块璞玉,和先前那出自五姓女的崔妃当真有天渊之别。

    高贵的五姓女儿崔氏,便是连床第之欢,也……不怎么欢,而是好像例行公事,拿腔拿调,声怕折了自家高门的清贵之风一般。明宪则完全没有这样姿态造作的傲慢,她柔顺但不卑微,安静但不乏味。她甚至,也并不为自己确实起自贵族们口中的“乡闾”而烦恼,只发自纯心地,享受着初为人妇的快活。

    李谊这样比较的时候,内心完全没有对那玉碎于叛军之中、为大唐宗室颜面而殉身的崔氏的愧疚。

    他不会同情那些政治交换中的棋子,就像他也决不会同情当年幼弱的自己。

    要么,伺机而起,要么,永沉海底。

    此刻,听到明宪安慰自己莫再挂怀“前朝往事”,李谊面上释然,平静地“唔”了一声。心中却冷笑,多少前朝往事,实际都仍是眼前事。

    ……

    用过朝食,李谊换了窄袍劲装,带上家奴,准备去终南山打猎。

    “已入冬了,还有熊鹿兔雉吗?”明宪好奇问道。

    李谊翻身上马,笑道:“我既搭弓,必箭无虚发。待你骑术再精些,就算雪再大,我也带你去山中。”

    说罢清叱一声,领着属下疾驰南去。

    作为秦岭山脉的一段,终南山对于中原人的意义,不仅仅是分界或者屏障。皓天嗟嗟、深谷逶迤的大山,往往能成就文人审美的高峰。更何况,大唐帝国开端未久之时,太宗皇帝李世民一首《望终南山》,便以帝王霸图的气魄,奠定了终南山被大唐文人们争相吟诵的基调。

    曾几何时,终南山热闹得几乎像是将平康坊搬了进去。

    贵胄避暑的别业,诗人聚友的柴院,生徒苦读的馆舍,修道讲经的寺观。一个长安的文人,若没有在终南山游历过,或者若拿不出几页以终南山为题的诗赋文章,都不好意思在雅士圈跟人打招呼。

    随着帝国的盛世远去,终南山也渐渐萧条了。

    今日虽雪霁初晴,因了惨淡的世情,终南山脚仍是一副人迹罕至的景象。

    李谊纵马入山,踏着雪道,渐渐往密林深处的一间木屋行去。眼看屋宇在望,李谊下得马来,令余等仆从皆原地驻守,自己只带着亲信家奴王增,扣屋门而入。

    “仲棠总是守时。”李谊对屋中人道。

    那表字“仲棠”的中年人忙起身行礼。

    “仆常在禁中,前些时日听闻,金吾卫们莫说喂马的粮草,便是自家的娘子和小郎君,也快饿得嗷嗷直叫了。那韦皋无法,只得问他岳家讨了些钱,去换了米,先将属下安抚几日再说。”

    李谊嘴角泛起讥诮:“平步青云的韦大将军,也有跟着本王屁股后头效仿的一天。不过也难怪,心上的人叫别个抢去,安抚麾下兵勇的本事,总不能再被皇甫大夫比下去。”

    因又微微皱眉,正色道:“今日先不说此人。韦执谊,前日向我禀报,西川进奏院的进奏官韦平,上奏圣主,蜀州别驾萧鼎,霸控盐额为非作歹,西川节度使张延赏要弹劾他。”

    中年人道:“此事少阳院尚未听说。但,下官此前已知会殿下,萧鼎,早与延光有染。”

    李谊盯着他,见他说到延光时,面色和口吻,无波无澜,不由也感慨,难怪他能隐忍多年,伺机待发。

    李谊于是紧接着问了一个关键问题:“她的兵,确实是萧鼎帮她养的?”

    “自然是。不过,世道越来越艰难,私自养兵花费巨大,要不,她的手,怎会往长安东西二市伸。”

    “以你之见,她有反意吗?”

    中年人道:“或许原来没有反意,只是养些影士,但圣主对你青眼,教她骇怕。若太子李诵不再是少阳院的主人了,她还不如,效仿太平公主。”

    李谊眼中戾色闪过,低声道:“她已经做过一回太平公主了。”

    一阵沉默弥漫在二人之间。

    少顷,李谊又开口道:“韦执谊更早些时候所说的秘辛,我曾问他从何处听来,他倒故作老实,说是下棋的时候,王叔文告诉他的。嗬嗬,韦执谊是不是已经投了太子,我不在乎,但太子,显然也要借我的手除掉延光,以免将来这老货有什么悖逆之举,会殃及他。我将此事告诉了郭晞,现在却是萧鼎有了麻烦,定是郭晞这个老狐狸,拉了张延赏作陪。”

    中年人道:“殿下说得有理。如此也好,事情虽然进展得急了些,但这些官场老油子结伙告发,且太子定然不会去救他岳母,若最后竟是殿下出来向圣上求情,延光但凡能留一条命,或可愿意来日与殿下联手。”

    李谊点头:“李晟的神策军未教我谋得,但也好,圣主梁州敕令所出后,也算帮本王割舍了最后一点恻隐之心。只是眼下,萧鼎的命,不能留了,你尽快安排下去便是,否则,待过些时日郭晞找了御史去告状,你只怕会被掣肘。”

    中年人笑道:“莫说掣肘,下官的这条命,就是叫圣主拿去,也无妨,有殿下主持大计,我在泉下,亦喜之甚。”

    李谊忽然一把执住他的衣袖:“仲棠莫虑,河中李怀光尚未平定,时局仍纷乱不堪,本王心中有数,知晓如何说服圣上,不杀你。”

    中年人原本平静的脸上,终于显出一丝动容。

    “下官所说,字字真心。当年若无郑王之恩,下官岂能苟活到今日。”

    李谊闻言,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缓缓道:“若有朝一日大计功成,那人肯告诉我,为何当初留我性命,或许我亦会为他送终。”

    中年人盯着李谊,目光里如有火苗跃动。他一字一顿道:“殿下,事到如今,岂可再有妇人之仁!您是代宗皇帝的嫡孙,若无当年血溅内廷之变,如今的太子之位,将来的天子之位,本就应该是殿下来坐!”

    李谊的身体猛地一颤。

    他站起来,向中年人告辞:“你我今日一别,各自小心。”

    中年人恭敬道:“殿下放心,下官会趁着未被收狱之时,好好伴侍太子,和延光公主。”

第一百九十一章 往事迷离

    “捷讯!捷讯!漕粮到渭桥粮仓了!”

    冬至这日,关中天降大雪,但长安城内却一片喜气洋洋。

    镇海军节度使兼浙东西观察使韩滉,命其到江淮省亲的儿子韩皋,押着近百万斛米,从润州一路北行,历尽艰辛,终于运抵长安东郊。

    市井酒肆之中,因粮价尚未跌下来、还只能喝着稀粥的人们,不顾气力虚弱,已经聚在一处畅谈国是起来,人人都俨然一副宰执之臣的见解。

    “某就晓得,韩节度不会叛唐,他和李怀光不是一路人!”

    “秋天的时候,朝中小人纷纷上奏,说韩节度要在东南自立为王,他儿子韩皋吓得不敢离开京城半步,以免更有瓜田李下之嫌。”

    “好在圣主英明,堪比尧舜,未理睬奸佞谗言,准了韩皋和韩家的独孙南行省亲,这就是我大唐帝君的胸襟气魄呐!”

    “对对对,听说古稀之年的韩公,顶着风雨,亲自到长江边背粮袋,如此大义,当真感天动地,莫说民夫,就是润州城的妇孺老弱,也纷纷聚到江边,助运漕粮。今后若说我关中盛世,是江淮的百姓用小车推出来的,吾等也心服口服。”

    惨淡衰败的日子里,这种明君良臣的佳话,总是能温暖人心,教人又做起盛世重现的美梦来。

    随着坊间歌颂的深入,韩滉的儿子,韩皋,也拥有了属于自己的传说。

    这位本来在京城担任礼部考功员外郎职务的文臣,在市井民众的描述中,摇身一变,成了天神般的人物。据说,他在漕运最为艰险的黄河三门砥柱山附近,身先士卒地跃上悬崖,背起纤绳,拉动漕船,率领纤夫们将漕粮大船拖得逆流而上,赶在黄河封冻之前,到达陕州。

    没有人会扫兴地去考究这些时讯的真假。

    就连大明宫中的帝国天子,对于自己的臣子一夜封神的情形,也予以豁达大度的审视。

    坐在紫宸殿里等到了好消息的德宗皇帝,向匆匆赶来的太子李诵道:“吾父子得救矣!漕粮,漕粮已经陆续收储东渭桥仓中。度支还奏报,扬州的陈少游,一见韩滉有了动静,生怕落了下风去、令淮南有叛镇之嫌,因而也跟着运了二十万斛米。韩滉和韩皋,救国有功,有大功!”

    接着,不等太子回应,他又兴奋地对霍仙鸣道:“去取酒来,我与太子痛饮一番。”

    霍仙鸣尴尬道:“陛下,酿酒也需粮米,宫中自重阳节后,就没有储酒了。”

    “那就到宫外去买。西市,去西市,买西市那些胡人的酒。”

    德宗的兴致丝毫未受影响。

    霍仙鸣正要领旨去办,内侍却报,普王李谊,送酒入宫,向圣主贺喜。

    “谟儿,你哪来的这些西域葡萄美酒?”

    李谊进殿后,德宗红光满面地问他。

    李谊禀道:“回陛下,皇甫大夫麾下的神策军胡儿,月前接了王将军(内侍王希迁、时已任神策军右厢兵马使)运到咸阳的粮草后,其中有些心气热乎的儿郎,陆续令家人献酒于臣的王府中。臣怎敢独用,正巧,这粮船已至的好消息就到了。”

    德宗龙颜大悦,笑道:“西市商胡,最是精明,谟儿竟能不花钱就喝到彼等献上的酒。”

    李谊心中冷哼,怎么没花钱,花了我万贯家财换来黑市粮,才安抚了那些军汉。当初陛下说一旦江淮粮船到了,便加倍还我,果然只字不提了。

    不过,普王李谊,本也没打算赚这一万贯小钱。

    随着内侍们手脚麻利地铺展好酒席,天子与儿、侄二人对饮一杯后,李谊恭敬道:“陛下,臣方才在宣政殿廊下,看到武元衡,臣记得,他如今是在马郡王幕府中?”

    德宗点头道:“唔,这些藩镇节帅,鼻子都比嗅犬还灵,得知漕粮运到关中,马燧自然要派武元衡来跟朕要点粮食,继续打李怀光。”

    李谊道:“马郡王请粮是为了平叛,也算忠勇之将。去岁灵盐二州的援兵在奉天城外遭遇叛军伏击时,臣疾驰往东,去搬神策军李晟的援兵。臣在马背上曾有一念闪过,是否找马郡王的河东军更好些。”

    德宗道:“哦?那怎地还是去了李晟营中。”

    “臣在驿站听闻,马燧因怕幽州等叛朕趁机攻袭太原北都,已回撤太原修筑城池、引渠驻防,臣算了算,若去河东镇,须比去东渭桥找李晟多出三日。陛下当时在奉天城内,臣心忧陛下安危,实在,实在不敢耽搁冒险。”

    德宗眼中露出赞许之色,忍不住要忆往昔峥嵘岁月一番:“朕十四岁遇到安史之乱,八年后以天下兵马大元帅平定叛军,于血肉交迸的战场绝不陌生,当得起‘马上天子’四个字。谟儿虽还年轻,还称不得‘马上亲王’,但这一年来,以朕观之,临阵接战、随机应变的本事,也不可小觑了去。”

    人逢喜事精神爽,精神一爽,这心里,也似乎格外清明仁厚起来。德宗瞧着侄儿面上那关切殷殷又小心翼翼的神情,不免微微自责。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恁好的一个李家儿郎,不过是谋略超乎年纪了些,李泌韦皋这些臣子呐,便对他疑心重重,太子一日不登大统,他们便一日不放心普王。

    德宗抿了一口酒,想到当初在梁州发出的诏书,扪心自问,确实有些伤李谊的心。但又是大半年过去了,自己这侄儿,武亭川的硬仗也打了,回到长安不争不抢的典范也做了,还知道捐资以解国难之危,端的是个贤王的模样。

    “谟儿,你回京后,朕因想着,短短半年中,你就打了礼泉和武亭川两场恶仗,实在需要歇歇。随后你又纳了孺人,新婚燕尔的,应该多陪陪宋氏,朕可还盼着我李家再添孙裔。不过,时局仍纷乱未定,平叛和边防的军国大事,往后,你还是要与太子一起,多帮朕出出主意。”

    李谊忙放了酒杯,来到御阶之下,大揖及地道:“臣叩谢陛下!去岁淮西镇节帅李希烈反,陛下便委臣以扬州大都督、诸军行营兵马都元帅,臣当时血勇澎湃,赴汤蹈火亦无分毫迟疑。奈何未及南行,京师就发生兵变。”

    他说到此处,忽然双眼通红,掩面而泣起来。

    德宗一怔,笑容微收,蹙眉道:“谟儿,朕最不爱看我李家儿郎如妇人般哭哭啼啼,今日殿中不过朕与你兄弟二人,你有何委屈,不必瞻前顾后,尽可道来。”

    李谊神情怆然,忽然面向太子李诵道:“皇兄,谊自出阁开府以来,也听到一些流言,尤其,尤其是皇姑祖母延光公主,一心认定谊心术不良,处处试探臣,为难臣。谊百口莫辩,万般无奈之下,已去昭靖太子牌位前发过誓,谊宁可粉身碎骨,也不会有谋嫡之举!”

    太子李诵闻言,容色大变,纵然心下万般鄙夷,那身形,也如训练有素的金吾卫士般,已然“噌”地起身离案,来到堂弟跟前,一面念道“何出此言、何出此言”,一面与李谊抱头而泣。

    李谊所说的“昭靖太子”,是他的父亲李邈。

    李邈出生于天宝五载,是当时还是广平王的代宗皇帝的第二子。李邈的生母是广平王正妃崔氏(杨贵妃姐姐韩国夫人之女)。而今上李适的母亲沈氏,当时只是以良家子身份入选东宫。因此,虽然李适比李邈年长,但严格说来,正妃崔氏之子李邈,才是嫡子。

    宝应二年,是一个耐人寻味的年份,不仅因为安史之乱被平定,更因为在这一年,天下兵马大元帅李适,与郭子仪、李光弼等功臣一道,图形凌烟阁。当时,李邈刚刚被封郑王不久。

    凌烟阁,乃帝国绘制功臣图像的宫内高阁,有一个微妙的暗示是,图形凌烟阁的,是“臣子”,是世世代代的“臣子”。而就在这一年,后来成为名相的刘宴,屡屡上表代宗,为女婿潘炎辞去李适元帅府属官之职。刘晏的举动,似乎显示了这位极为精明的帝国官僚,也意识到代宗在立李适为太子之事上的犹疑不定。

    一年后,骤历吐蕃攻陷长安之险的代宗,终于还是立长子李适为太子,而非嫡子李邈。

    此后九年,局面变得更为扑朔迷离。太子李适始终居于少阳院,再无亮眼的作为。郑王李邈则被委任为天下兵马大元帅,还遥领过藩镇节度使,甚至在权宦鱼朝恩被诛杀后,李邈成为了北衙禁军的统帅,使得北衙禁军从宦官手中回到了皇族宗亲的掌控下。

    北衙禁军,可是天子的亲军。

    蹊跷的是,仅仅过去三年,年届而立、春秋正盛的李邈,便死在了宫中内侍省。

    此刻,御座之上的德宗皇帝,想到当年自己的弟弟、郑王李邈统领北衙禁军后,就不愿再继续回忆下去。

    “太子和普王,再入席吧,普王忧惧,大可不必,你素来与太子兄弟情深,和衷共济,朕的眼睛没有瞎,岂会看不出来?延光公主有些私心,难免偏狭,也不是甚么大事。过几日,朕封她为郜国长公主时,再与她说说,身为如今大唐最尊贵的公主,怎好苛待为难晚辈。”

    往事如烟流散,德宗本以为,自己听到昭靖太子四个字时,会无动于衷。但偏偏李谊提到的,是昭靖太子的“牌位”。

    德宗一想到那个牌位,就好像恍然觉得,一双怨恨的眼睛在冥冥中盯着自己。

    好在,侄儿的主旨,乃在抱怨延光公主。这令德宗的心悸很快就平缓了些。

    当年,延光之恶,远在朕之上。

    德宗默默地想,可算是自欺欺人般松了口气。

第一百九十二章 枕边暗敌

    入夜时分,太子詹事李升,像以往那样,小心谨慎但也熟门熟路地踏进延光公主府邸。

    大唐帝国的公主,下嫁驸马后,并不与公婆住在一起,而是由天子另赐府邸,驸马入府,府中一应仆从也是由公主带来。

    同时,公主自立府邸之际,朝廷还会为她设立公主邑司,有令、丞、录事、主簿等各级官员,掌管公主食封下的财货收入,料理田园征对之事,而这些事宜,驸马无权过问。即使安史之乱后朝廷穷困了,公主每年仅封赏的锦缎也仍有近千匹,这是她通常只有五品官阶的驸马夫君,所无法匹敌的。

    府邸仅属于公主。倘若公主先亡,驸马就得收拾一下自己的衣物用品,老老实实地搬出府去,回到父母家。但若是驸马撇下公主先走一步,公主仍旧可住在宅中,住到老,住到死。

    皇室之中,像唐安与韦宥那样鹣鲽情深的夫妻,凤毛麟角。自大唐开国起,许多公主的婚姻,都是政治交易。

    她们的夫君,几乎都来自勋贵世家或者天子想笼络的功臣名相之子,比如“房谋杜断”的房玄龄和杜如晦,都分别舍出一个儿子去,做了驸马。“上床夫妻,下床君臣”的滋味,驸马的心中别扭,公主的兴致,也高不到哪里去。

    好在拜疾病、兵乱、以及政治野心所带来的诛杀所赐,不少驸马,尚未人到中年,就“知趣”地一命呜呼,适时地解放了公主。

    这么一来,公主们,就像她们的父亲能随心所欲地选任臣子一样,也终于可以好好挑一挑私侍的男子了,不管是朝官,还是方外之人。

    冬雪之夜,太子詹事李升,在大宅深处华美无双的主屋前,脱了靴子,进到室内。

    和太子少阳院中铺设的宣州红丝地衣不同,延光公主喜欢的,仍是隐隐透出一种游牧气息的羊毛花毡。羊毛来自遥远的西域,将作监的巧匠们,先用本白色的羊毛大略织好一层厚厚的底子,再将经过染色的红、紫、蓝、褐等彩色的羊毛,嵌入相应的位置后,碾压平整,终于得到一领装饰着莲花、宝相花、茱萸草、鸾鸟等精美纹样的毡垫。

    李升的罗袜不厚,羊毛花毡带来的轻软而深陷的感觉,十分清晰。

    这间屋子,在延光公主的第二任驸马去世后,李升就成了常客。虽然他清楚,更深露重的暗夜里,不止他一位朝官的双足,踩上过这张硕大如网的羊毛花毡,但李升自信,延光将最多的秘密,告诉了他。

    李升走过羊毛花毡,靠近那张彩屏前的壶门床时,立刻感到一股暖烘烘的热意。

    延光公主从紫罗帐中探出身来,笑道:“整整一日,这床板和壶门脚之间的炭火,便不曾熄过。我自小就贪凉,寒冬腊月也不喜撤去榻上的犀角席,又怕你畏寒,因而只得求助这西凉瑞炭。”

    李升向延光行完礼,在绿缘锦褥上坐了,却是先说公事:“殿下,我在学士院的线人,递出消息,萧鼎,在蜀地自尽了。”

    “什么?!”

    延光闻言,方才眼中还满溢的春情,登时化作了震惊,面上的挑诱之色,也荡然无存。

    “他重阳时还来过我这里,好好的怎么会自尽?谁逼的他,是不是张延赏那个老獠?”

    延光的嗓音刹那间尖利了起来,就仿佛一位本来时刻端着风仪的文士,突然看到贱仆弄脏了自己心爱的藏画,那种痛心和暴怒,必须以最激烈的方式发泄出来。

    “张延赏是否寻过萧鼎的麻烦,我还未打探得。但西川进奏院的进奏官韦平,最近确实找了御史,要弹劾萧鼎阻塞盐路、私扣盐利。”

    延光静默片刻,“嗵”地倒在枕褥上,转了低喃之声道:“坐赃盐利算什么,各州各道侵吞盘剥租庸的,哪里就少了去。我只是没想到,萧郎这般刚烈仗义。他呀,定是怕,万一牵扯出我与他的关系,以及私养甲士之事,岂非令我蒙受大灾,故而舍了性命要护我。”

    李升看着眼前这大长公主,脸上一副与其年纪不相称的娇痴留恋模样,不由作呕,心中讥讽道,得意当真会忘形,你十年前便开始一路春风得意、贪得无厌,果然到了今日,竟觉得真有朝廷的命官,会愿意为你这般龌龊不堪的老货主动地去死。

    延光侧过头来,见李升似乎陷入沉思,蓦地意识到什么,紧张地向自己这情郎道:“张延赏为官多年,京中也是很有些人脉的。他若要在圣主跟前再立新功,又岂会因萧鼎死了而善罢甘休,他会不会,让那西川进奏院的爪牙韦平,在长安四处打听,就将你给打听了出来?”

    李升抬起双眼,定定地望着延光:“公主,是要升也学萧鼎吗?”

    延光一愣,立刻嗔道:“仲棠莫妄言,你在我心中,岂是他们能比得。”

    李升面上乍现动容之色,上了犀牛席,伸出双臂,将延光搂了过来,语调坚定道:“升不惧死,只是舍不得公主。去岁泾师兵变后,公主随驾播迁奉天,升在京中,牵念挂怀,无一日能安眠。公主毋虑,升侍奉公主,素来谨慎,连太子和太子妃都未察觉,外官又如何能知。”

    听李升提到“太子”,延光哼了一声,道:“我早就觉得,太子,懦弱不堪,不是个有气魄的,枉我当年如此拼力争取,将最心爱的女儿嫁于他。”

    李升抚摸着延光腴润的肩膀,贴着她的耳畔,缓缓道:“公主此言,当真也是我平日所见。我虽刚刚做上太子詹事,但看得分明,太子,和太子妃,对公主,有恨。”

    “恨?”延光愠怒又起,“太子难道不该对我感激涕零?当年若不是我力谏先帝,莫要心慈手软,李适能最终登临帝位?李适要不是皇帝,他李诵能做太子?”

    李升心中的鄙夷,越发深重。

    人与人的格局,是多么不一样啊。

    平心而论,李升对于李诵这个延光公主的女婿,乃至对于太子妃萧氏,都至少还保有一丝敬意。

    他们夫妇身上,没有延光那种骨子里的贪婪欲念和无尽野心。

    但为了自己的主人,李升不会因为对于太子夫妇的那一点认可,而止于今日的煽动之举。

    他继续声如魔音道:“公主在我心中,堪比日月,公主可莫要自贬自弃,堕了当年的志气。倘若,太子不中用,公主为何,不效仿太平公主……”

    延光身子猛地一抖,脱离了李升的怀抱,返身捧住他的脸,轻轻摇晃道:“仲棠,你可真敢想!太平公主当年,天子无用,韦氏弄权,还有临淄王(即后来的唐玄宗)辅佐,政变才得成功。如今,如今怎好和中宗时比,圣上手腕如雷,朝廷虽穷,效忠的武将却未曾少了去,连这场泾师之变也未真正堕了天宪之威。况且,又哪里寻得临淄王那样的人物!”

    李升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叹了一声,道:“可惜,若太子有那李谊的敏捷果决,就好了。”

    不待延光作答,李升又饶有兴致地问道:“公主,普王李谊到底是不是圣主所出?”

    延光捏着李升棱角分明的下巴,揶揄道:“原来你们男子,也这般爱打听宫闱私秘。仲棠,我连蓄养甲士都不会瞒你,那李谊的身世,又何必对你遮遮掩掩。只是,此事除了圣上和当年的郑王妃知道,便是神仙,恐怕也裁断不出个所以然来。”

    李升讪讪一笑,继而终于意识到自己的正经职责一般,开始宽衣解带。

    延光抚上李升的肩胛,摸着那道已经看过多次的疤痕,啧啧怜惜。

    “仲棠,彼时你还是个小郎君,竟能从安史叛军刀下脱身,当真命大。”

    李升却忽地现出一丝不虞之色:“公主,春宵一刻,莫提这些血光之灾。”

第一百九十三章 拒受摆布

    蜀州别驾萧鼎死了!

    张延赏气急败坏。

    这位曾在御史台为官多年的文臣,凭着当年查办多起朝官坐赃案件的经验,用脚趾头想想都知道,什么畏罪自尽,萧鼎,定是被人灭口了。

    军府中,蜀州刺史惶然地低着头,喏喏禀报,心下着实觉得倒霉。

    天爷呀,萧鼎是京中那位大长公主的男宠,是她安插到蜀州来的,一个别驾,平日里倒还骑在本官的头上,他突然死了,我岂能明白个中缘由。

    张延赏狠狠地瞪了座下这老实不中用的刺史一眼,但也未对他真的发作。

    还用问?除了延光,还能是谁动的手?

    张延赏有些后悔。韦平来到成都,他二人决定和郭晞联手整延光时,就该立刻把萧鼎押到成都来看管起来。自己到底还是在元载手里吃过瘪,明明是坐镇一方的堂堂剑南西川节度使,竟有了些兔鼠之辈的畏葸气,生怕在圣主态度尚不明朗之际,做得太狠反而会弄巧成拙。

    张延赏郁郁地打发了蜀州刺史,从衙堂上回到后宅中,正沉思间,夫人苗氏走了进来。

    苗氏的父亲,苗晋卿,是肃宗朝的宰相,宰相班子可在延英殿奏对、稍稍减轻因言获罪的法子,就是这位苗相公所想。

    家父聪慧善教,苗氏亦有识人之明。当初官媒娘子上门,张延赏一听是东眷韦氏,便满口答应,苗夫人却有些不悦,道是毕竟女儿的终身大事,怎能不去打听一下韦皋这年轻郎君的品性,凭着他姓“韦”,便将女儿嫁于他。

    待韦皋与小张氏成婚后,张延赏又常与苗氏嘀咕,这女婿,怎地总有股凌厉嚣张之气,不懂在宦场老将们面前收敛些。苗氏反倒为女婿说话,道是既然女婿肯以文臣之身,远赴陇州营田,戍守边关,就不会是个徒有少年倨傲的蠢悍之辈。

    此际,苗氏见丈夫面色不佳,猜也猜到了何事。她叹口气,道:“那韦平,在长安进奏院为官,自是最急迫地要巴结上京中权贵。郭子仪之子去差遣他,他便受宠若惊,一心为那郭家作前驱之兵,只怕行事不当心,教延光公主的耳目早早发觉了端倪。”

    张延赏的父亲张嘉贞虽是开元年间名噪一时的宰相,但在张延赏三四岁时便已过世。张延赏幼年丧父,所幸后来得玄宗皇帝诏见,看在老臣子嗣的份上,授了个太子率府的兵曹参军一职,算是勉强以门荫入仕。若不是老丈人苗晋卿一眼相中招为女婿,已无家世所仰仗的张延赏,实在也很难在肃宗朝得到青云直上的机会。

    因而,张延赏即使如今坐到了封疆大吏的位子上,在夫人跟前,也从不拿架子、甩脸色,对于夫人的牢骚,便无奈地听着。

    苗氏继续道:“萧鼎在吾蜀地胡作非为,不是不该办他,只是不可为了办他,夫君你反倒给别个作了棋子去。说来也怪,郭晞不是太子宾客吗,他竟要弹劾太子的岳母,定是其后还有更大的利益纠葛,或是另有指使者。此事,若与城武事先商议一番,有他出面先打听清楚了再谋事,必会做得比韦平妥帖些。”

    张延赏闷闷地哼了一声,道:“咱们的好女婿,另投了李泌那样的高枝。李公之心,满朝文武还不知道吗?那是磐石不移的太子一派,六十几岁的人,每朝每代都只维护太子。城武与李泌交好,怎会去告发太子的岳母。”

    苗氏道:“噢,如此。那么,城武身为臣子,尊嫡乃大义,他若觉得此事殃及太子而不为,夫君怎能认为他只是为了附媚李泌?城武如今乃金吾卫,最是在禁中心明眼亮的,夫君还是要胸怀宽远些,凡事也多与城武商量,吾张家待他不薄,他亦不是那知恩不报的品性。”

    张延赏听到“金吾卫”三个字,心中一动,面上却作了听劝的神情道:“夫人所言,总是在理,为夫省得。夫人先去暖阁歇息,我还须好好想想,如何向天家奏禀萧鼎身死之事。”

    苗氏走后,张延赏又细细思量了一番。

    韦平的弹劾奏章肯定已经进了学士院甚至是延英殿了,开弓哪有回头箭。

    此时更不能退缩。

    无论如何,都要在此一役中扳倒延光。

    张延赏于是提起笔来,给长安进奏院的韦平写了一封信。

    近来汉中到关中无战事,张延赏的家奴亲自送信,拿了成都府的公牒一路在大驿站换马,这封信,五日后便送到了长安崇仁坊的西川进奏院中。

    韦平看完,只得又硬着头皮去找韦皋。

    “城武你是金吾卫大将军,依张节度所言去面圣奏议,圣上怎会不信你。”

    街西光宅坊,韦皋宅内,韦平开始对着昔日这位颇为提携自己的堂弟,使劲地磨嘴皮。

    韦平的絮叨声中,韦皋的心头火,却熊熊而起。

    他也是这两日才知,韦平撺掇着岳父,告发了延光蓄养的蜀州别驾萧鼎。此前言之不预,此时倒来想着让女婿加盟助力。延光是太子的岳母,河中战事未熄,朝中便出这样的震动,于时局实在不利。

    韦皋沉着嗓子道:“既然你说郭晞也准备告发延光蓄养朝官之事,那岳父与郭公同进退便好,为何还要我陪着?”

    韦平道:“郭公若要进奏,也不过就是以太子宾客之职,弹劾太子詹事李升私侍延光,有伤风化而已。我大唐立国以来,有几个公主是贞妇,只怕养上十七八个面首,圣主也当不晓得。万一这次也是如此,延光得以全身而退,张节度岂非会有大麻烦。”

    韦皋忍着怒意道:“所以,岳父便要我也去启奏圣主,说延光借着与李升的关系,在京中为太子罗织党羽?”

    韦平诚意满满地点头道:“君是左金吾卫,街东整个万年县,哪个坊哪个宅子,逃得出你属下的眼睛去?长安城西富东贵,万年县坊坊皆权贵,你只消说,何人何时何地跟着李詹事去了胜业坊大长公主府中,接下来的事,自有圣主定夺即可。”

    韦皋面无表情,却已暗暗将韦平骂了好几遍。

    这个蠢货!

    郭晞是何等老辣之人,身为太子宾客却去告发太子詹事与太子岳母秽乱,定是为太子考虑过退路,说不得还是太子辗转授意其为之,意在打压一番这专横跋扈的岳母。

    但是,罗织党羽,和私德秽乱,是多么天差地别的罪行!

    一年来,从泾师兵变到朔方军叛唐,再到关中饥荒、淮南粮船滞运,帝国险些在千疮百孔中崩塌。如今朝野刚刚缓了一口气,内廷又要被搅动风雨,甚至会威胁到太子之位,韦皋自忖,就算未与李泌有交谊,他也实在无法说服自己参与其中。

    “韦平,我韦皋能杀人,但我不是个小人,不管那太子詹事李升如何私德有亏,既然我未曾发现他有罗织党羽之行,便绝不能诬告。”

    韦平脱口而出道:“在奉天城,君又为何诬告崔宁?”

    此言一出,韦平还来不及后悔,一双手掌,已直奔他胸口而来,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襟。

    韦皋鹰目灼灼喷火,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地吐给韦平:“为圣主杀崔宁,我不会问对错。你听明白了吗?”

    韦平乍惊之后,见堂弟眼中只有怒意没有杀意,心稍定了些,作了惶然的模样道:“愚兄说了蠢话,韦金吾莫怒,松手,松手,你我都是自家兄弟。”

    韦皋又盯着韦平看了片刻,终于放开了他。

    韦平还想作最后的努力:“城武,张节度为了你的前程,出了多少气力、花了多少资财……”

    “岳父之恩,韦某定在正途相报,你走吧。”

    韦皋决然道。

    他不希望,后世的史书上,会有机会再记录一条他此生的污点。

第一百九十四章 秽乱事发

    (发错一章,抱歉,这是十几章以后的了,大家可以先不看)

    (因为是VIP章节,无法申请删除。前一发是182章,这是194章,中间十几章有关于李升这个人物的重要交代的。发错章节给大家带来阅读不便,也让全订的读者朋友无谓破费了,真是万分抱歉)

    眼看新年又至,大明宫西少阳院内,太子妃萧氏正在听家令寺食官署的食官令,禀报除夕前后少阳院的饮膳之事。

    突然,内侍来禀,出事了。

    “昨日夜里,九仙门外驻扎的右龙武军中,忽地有百来精锐往南出了兴安门,一队去了胜业坊延光公主府,将府邸围了起来。另一队去了太子詹事李升府上,直接把李詹事押去了御史台的院子里。”

    萧妃闻言,脸色陡变。

    右龙武军,和右羽林军一样,是驻扎在大明宫西北九仙门外的禁军。虽然本朝本代,龙武、羽林二军已经远不如神策军威风,但作为北衙军队,他们与南衙金吾卫的地位区别仍是显而易见的。

    围住母亲府邸的,不是掌管京城安防的金吾卫军,而是天子的北衙亲军,关押李升的也不是大理寺狱,而是御史台的内狱。

    萧妃的心,被巨大的恐惧感攫住了。

    她腾地起身,直往牛奉仪的寝殿快步而去。

    太子李诵,最近十分宠幸牛奉仪。

    这个面貌与故王良娣有五六分相似的新人,不枉她那太常寺少卿父亲的悉心栽培,一手箜篌弹得宛如仙乐。李诵原本做太子做得这般小心自律,如今却一改在西少阳院杜绝笙歌的习惯,于夜间嘱咐宫人拿毡毯将屋子围了隔音,自己则与牛奉仪坐在其中,一个弹奏,一个聆听,与开天年间宫中那对喜欢徜徉梨园的艺术夫妻,也无甚两样了。

    听闻正妃驾到,牛奉仪忙忙地出殿迎接。

    自从中秋夜宴上摆了宋氏姐妹一刀,牛奉仪每次见萧妃,总是惶惶。她心机颇为蜿蜒曲折,明白太子妃尤其喜欢那宋家的长姊,虽然她也纳闷,王良娣在世时明明夺了正妃的风头,导致少阳院这些年中宫无子,怎地萧妃倒对王良娣这族妹宋氏,毫无芥蒂一般。

    想来还是因为,若不是宋氏救了皇孙李淳,萧妃哪里有机会在王良娣死后、将太子的长子争到自己宫中抚养。

    牛奉仪按照市井之徒做小买卖的智慧,来揣摩萧妃的举动,越想就越担忧。有时在李诵面前,她也仿佛受惊小黄鹂儿一般,那柔懦可爱的模样,最是能抚慰常怀忧思的男子,太子李诵于是来得更勤了些。

    此时,见到萧妃,牛奉仪又将伏低卑微的姿态做足,刚要行大礼,萧妃却已冲她敷衍地点头,直往内殿走进去。

    “太子,太子还未起身。”牛奉仪追上去,怯怯道。

    萧妃骤然驻足,回身看了牛奉仪一眼:“现下已是辰时末,往常这个时候,太子应该已在东少阳院的弘文馆了。”

    牛奉仪听着萧妃声音中并无霜寒之气,但那话里责备的意思哪里就少了去,显是怪自己贪恩无度,耽误了太子。

    牛奉仪毫无踟蹰,干干脆脆地噗通一声就跪了下去,正待开口检讨自己的罪责时,太子李诵走了出来。

    “何事?”李诵向妻子问道。见到一贯淡泊的萧妃,今日竟直接到奉仪的院子里来寻人,李诵努力用专注和认真来驱赶着惺忪的状态。

    萧妃三言两语地将突发的急情说了,却见丈夫眼中,闪过一丝古怪的迷离之色。那神色绝非来自大梦刚醒的懵懂,而是在不那么自然的惊惧之下,好像掩盖着兴奋的意味。

    萧妃从未见过丈夫有过这样暧昧的表情,一时也有些发怔。

    李诵却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微微失态,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歉然道:“昨夜饮了几杯圣上赏赐的酒,睡得糊涂了些。今日无常朝,我现下便去浴堂殿求见圣上。”

    旋即露出犹豫之相,带着征询的口吻道:“抑或,还是寻个放心的内官,去御史台打听打听?”

    萧妃脱口而出:“不可,莫令圣上以为,你另有所谋。”

    李诵心中涌上感念之情。妻子在每个艰难的时刻,顾虑的都是自己的东宫之位。

    他们彼此之间没有爱慕,但更没有仇恨怨怼,所以成为一对理智的伙伴,自觉地、小心翼翼地维护着一件他们彼此都认可的权力象征。

    李诵抚慰了萧妃几句,撇了那缩着脖子立在廊下的牛奉仪,携着萧妃往少阳院正殿走回去。

    太子实则也有些惴惴,需要身边这位战友一般的女子始终陪着自己,等待圣主那边的讯息。

    ……

    太子詹事李升,在御史台的内狱中,很快就对自己私侍延光公主供认不讳。

    浴堂殿暖阁里,德宗皇帝看着面前的两张纸,一张是西川进奏院呈递的张延赏弹劾蜀州别驾的奏章,一张是李升的供认状。

    原本,只要没有被赶出去流亡,除夕前后,应该是天子最觉得太平喜乐的一段日子。江淮的粮帛终于运到,京畿的几个粮仓又都填满了。路上虽然有不少饿死的百姓,但大雪埋了他们,眼不见为净。没有饿死的,朝廷的义仓中可以舍出些粥食施给他们,好歹不会激起太大的民变。

    浑瑊和马燧,领了军粮,养精蓄锐,等过冬后再战李怀光。而西陲边防线上,吐蕃人也没有什么动静。

    大家都等着寒冬过去,等着人精神了,马强壮了,把驹子下完了,才会有蠢蠢欲动的可能。

    所有的战争,最终服从的往往不是精兵强将,而是真正无法商量的——大自然。

    然而德宗没舒坦几天,宗室丑闻,就如新鲜出炉的汤饼,热乎乎地端到了他跟前。

    与以往不同,德宗没有知会朝臣。他叫来的,是普王李谊。

    李谊对自己被首先诏见,本就胸有成竹。因了那段无法为史官所记载的前朝秘辛,凡是牵扯到延光公主的事,很明显,当今天子都不太愿意和外朝的宰相或者李泌去商议。而偏偏这次,张延赏也好,郭晞找的御史也好,弹劾察举的,首先都是延光蓄养朝廷命官、秽乱不检,这不免令天子联想到当初死在宋若昭刀下的彭州司马李万。

    果然,德宗开口道:“谟儿,我还记得,在奉天时,彭州司马李万事泄的夜里,你与朕说过,延光若借着她的床榻,结交有兵权之人,就万万不可等闲视之了。”

    李谊道:“陛下,臣当初这样说,乃因为,崔宁尚未伏诛,若蜀地一直有官员在暗中与延光公主过从甚密,帮着她将崔宁的旧兵又罗织起来,自然恐有大患。好在陛下英明,及时办了崔宁。臣倒觉得,眼下李升之事,不必过于张扬。“

    他停了下来,似乎在斟酌措辞。

    德宗温言道:“尽可道来,不必瞻前顾后。”

    李谊仿佛受到鼓舞般,诚恳直言道:“臣想起,玄宗朝的权相李林甫,要陷害太子,便是抓着太子妻兄韦坚在上元夜与皇甫惟明同游之事大做文章。眼下,这李升恰是皇兄的少阳院詹事,臣只怕,万一外朝又有宵小之辈,借此构陷皇兄……”

    德宗但觉胸口一股暖流。

    自己这些年当真没有白疼李谊。这是个多么识大体的正派的皇家子弟,宛然有当年建宁王李倓的君子之风。

    一瞬间,他越发为自己在李怀光叛唐后对于李谊的猜疑和限制,感到歉疚。

    “那依谟儿之见,朕当如何处置此事?”

    “李升流放边疆。延光公主,毕竟辈份颇高,便幽禁于内廷罢。对外,模糊些,就说各自坐事,陛下惩戒不贷,故有此罚。”

    德宗点头。

    李谊瞧了一眼案几上的奏章,又道:“不过,陛下,恕臣直言,此事中,有一个人,反而更值得陛下考虑如何处置。”

    “谁?”

    “张延赏。”

第一百九十五章 延赏量狭

    几日后,当学士院的视草学士已按照圣意完成了敕令的拟定时,德宗才把太子李诵诏去紫宸殿的后殿书房中。

    天子宣布了对于延光蓄养朝官、秽乱无状的恶行的处置。

    整个过程中,李诵的心抖得像要裂开,父亲严厉的声音仿佛一道道闪电,劈上了他的脑门。

    但紧张,和惶恐,终究还是不一样。

    此番,李诵毕竟与王叔文早有心理准备,他就仿佛一员事前已厉兵秣马的战将,临阵时,哪至于真吓得六神无主。

    这位与前朝历任太子都不太一样的东宫主人,很快就揣摩到了父亲的心旨。

    父亲只是狠狠地训斥了李诵任人不良,平时又疏于管理少阳院的属官,以至于出了李升这般看着风姿卓然、实则龌龊无德的“东宫尚书”。

    李升这个太子詹事,是两年前由延光去向天子讨来的。老皇姑言之凿凿,自玄宗朝后,由于帝君对于太子极为严密的防范,太子詹事几乎形同一个虚衔荣职而已,不必过于犹豫人选的资历。天子当即就允了,短短半月,李升便走马上任。

    彼时,李诵哪里有置喙的资格,眼下父亲倒将识人不明的锅扔到了儿子头上。

    李诵明白,在只有父子二人相对的时候,父亲此言,等于用那看起来教人乍舌的一丝抵赖做法,暗示了最终的决定——放太子一马。

    况且,李升只是被贬去灵盐边关,对外就说是坐事,却不说所坐何事,便是那最浅嫩的青衫朝官,只要不是将书读傻了的呆子,也看得出天子的掩饰之意。

    少阳院暂时安然,他的太子之位安然。

    当然,大事虽化小,小事不会化了。

    延光在胜业坊的宅子,通过宗室管理机构交还给了京兆府。

    而吃饱了饭的北衙军,效率果然神速,帝国堂堂的大长公主,很快就被押进了大明宫,于最西北端的凌霄门和玄武门间的夹层宫苑中,幽禁起来。

    “诵儿,延光虽有辱天家门风,但毕竟是太子妃的生母,若萧妃想去探望,你不必惴惴阻拦。”

    李诵忙向父亲叩首:“陛下如此体恤,臣在此也替萧氏谢恩。”

    李诵从紫宸殿走出来,面对已经封冻的太液池时,竟觉得白茫茫冷清肃杀的湖面,看起来分外顺眼。

    延光这老货,也有今日!

    失去了崔宁相佐的延光,并不像她曾经表现得那般强大。

    李诵觉得,自己暂时不必去急着弄清楚,从韦执谊向李谊禀报之时起,到如今父亲决定幽禁延光,其间有多少细节,张延赏又为什么会冒出来一起参了延光一本。

    日光之下总无新事,这个千疮百孔的朝廷中,宗室成员、文武勋臣、以及那些还在山腰拼命往上爬的后起之秀们,互相倾轧又互为棋子,逮着机会就斗个你死我活,斗完了又可以为了新的利益推杯换盏、俨如知己,有什么稀奇。

    一直被困囿于少阳院的太子,就像那些被困囿于大理寺狱、掖庭宫以及州县监牢中的囚徒一样,在失去自由的同时,也看透了牢狱本身的无尽虚无。

    是的,黑暗不是一种智慧,而是虚无。

    李诵认识到自己应当突破虚无,是从被绝望中的父亲派上奉天城头督战开始的。

    那是他二十余年的人生中,第一次站到弥漫着硝烟、飞溅着血肉的战场上。他也是第一次知道,自己仗剑奔走在雉堞间,会收获士卒们好像看到天神降临般的目光。而他开弓射敌的箭矢,也未必比当时站在身边的韦皋失却几分准头。

    真切的警醒,如朔风般,猛烈袭来。

    他李诵,是可以有所作为的,哪怕在看似消极谨慎的等待中,哪怕在多疑严苛的父亲一次次防备冷落中,他也可以一点点地,为自己肃清一些障碍。

    并无多少实权却小胜一场的人,就像娘子并非天仙却小别胜新婚的郎君一般,激动非常。

    激动的李诵,看了会儿太液池畔银装素裹的风景,往南行过崇明门,去东少阳院与王叔文碰头,共同庆祝这个好消息。

    王叔文,已在东少阳院的书房中,摆好了棋局。不过叫人意外的是,王侍读脸上,却并无几分喜色。

    “怎么?韦执谊叫普王看出端倪来了?”李诵首先想到的是这一点。

    “那倒不曾,”王叔文道,“但仆听说了另一个动向。西川进奏院刚刚告了萧鼎的状,萧鼎就死了,而蜀地,先头崔宁的余部势力,张延赏始终压不服。圣上或许有意让张延赏提前做个回翔宰相,进京养老。”

    李诵一听,也觉得是个大消息,喃喃道:“蜀地之富庶,不输江淮,把张延赏弄回长安,圣主准备让谁去镇蜀?”

    “韦金吾。”

    “韦皋?”李诵大为诧异。

    西京贼事方除,天子因为疑惧功臣的性子,打着镇守边关、防御吐蕃的名头,将李晟外放去了凤翔泾原。

    放眼朝堂上下,韦皋是真正经历过奉天之难和梁州护驾的考验的少壮将领,令其掌管京城治安与禁宫南衙的卫戍,本是金吾卫与神策军制衡的好法子,且他刚刚被升了大将军,怎地忽然又要去了帝国棋盘的西南方。

    “谁出的主意?”李诵方才的自得之情渐渐平复,从庆功的快意中清醒过来,就像一位打完这个山头、又发现那个山头更布有疑兵的将帅一般,不敢掉以轻心。

    王叔文伸出手,走了一步棋,若有所思道:“韦执谊在学士院视草,毕竟地位还不如陆贽,他只清楚圣主的诏令内容,不太清楚所出的渊源。但据仆所推测,要弄走韦皋的,或许是普王李谊。”

    “哦?但当初在梁州,韦皋明明在御前坑过普王。你我都清楚,多少御前的秘密,最终都会公开化,我那一肚子鬼主意的好弟弟,会不知道?建中初年李晟狠狠打过蕃子后,蜀地这些年寇患不烈,田事兴盛,粮帛充裕,镇蜀可是个肥差,李谊为何要送韦皋这个大礼?”

    王叔文道:“殿下,这恰恰是仆忧恐之事。韦金吾与李公泌交好,而那原本也算得与李公有世交的皇甫珩,如今却与普王有了裙带之连,韦金吾走而皇甫大夫留,或许就是普王的第一步。”

    李诵冷笑道:“唔,所以呢,他莫非,要带着皇甫珩那几千胡儿兵,直入禁中,将我少阳院围了,砍杀一通?”

    王叔文沉默了。

    他盯着棋盘。

    很多时候,敌手要吃的,哪里仅仅是眼前的几个子儿啊。

    ……

    半个月后,大唐帝国又改年号了。

    大约就像那些命途不顺、便求诸方外术士算卦改名的平头百姓一样,帝国的年号,从兴元改成了贞元,听着果然又玄奥了三分似的。

    贞元元年,正月十五日。

    都说“天下富都,扬一益二”,成都府的上元节,当真不输西京长安。

    九天开出一成都,万户千门入画图。草树云山如锦绣,秦川得及此间无。

    季冬时节,仍是枝繁树苍的锦官城中,张灯结彩,市集兴盛。士子书吏也好,贩夫走卒也好,游弋期间,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然而,西川军府中却一片凝重压抑的气氛。

    几日前,仆人们辛辛苦苦在廊前檐下挂起的灯笼,有几个顶大顶漂亮的,竟叫张延赏张节度几把就扯了下来,扔在地上踩扁踩烂,狠狠出了一通怒气。

    奴仆们从未见过这位一贯以文儒雅臣自居的主人,原来也会暴戾至此。

    夫人苗氏面容淡静,在堂上坐着,见丈夫不再和几个灯笼过不去了,才缓缓站起来,来到廊下,扶住张延赏的臂膀,柔声道:“进屋歇歇。”

    张延赏并不移步,而是侧过头,不甘心地问苗氏:“夫人,我此番有何错处?那延光都已经坐事被幽禁了,圣上为何对我明升暗贬?”

    苗氏道:“郎君莫这般焦躁。偌大宦场之中,本就暗箭多过明枪。弹劾萧鼎、告发大长公主,这是一件大事,夫君既然卷入了大事中,无论对错,都是在明处,都是可以被拿来大做文章的。这也是为何,妾此前埋怨你,怎地不与城武商量后,再出手。”

    张延赏越发恼火:“夫人可知韦平打探来的任免制诰?来接任西川节度使之位的,恰恰是你我的那好女婿,韦皋!”

    苗氏皱眉道:“那又如何?难道还是城武去御前说三道四,向圣主要了这镇蜀的职责?”

    张延赏目中狠戾不减:“咱们这好女婿,向来手段不俗,况且,况且萧鼎死后,我曾让韦平去说服他,让他奏报李升借私侍延光的身份、为太子罗织党羽。他竟不愿,哼,说不得,老夫这剑南福地,还真是叫他看中了。”

    苗氏闻言,简直气结:“夫君!你怎会出此下策!你让城武去说的话、去做的事,历来都是要掀起朝堂巨变的!”

    张延赏却不服:“怎会是下策?萧鼎既死,我就是与大长公主撕破了脸,不将她斗倒,岂非后患无穷?况且郭晞还是太子宾客呐,他也找了御史告发延光,我让韦皋帮衬着添一把柴,有哪里对不起太子的?他帮,就不是下策。这个忘恩负义、狼心狗肺的东西。”

    张延赏一脚又将已经面目全非的灯笼踢得远远的,补充道:“定是延光在外朝的党羽,去给圣上出的主意。什么回翔宰相,圣上若真给我相位,怎地只拜我为左仆射这样的虚衔?仆射,仆射,听着都晦气,叫人想到那枉死的崔仆射。”

    一说到崔宁,张延赏好像更找到了女婿的原罪。

    “崔宁!崔宁死在奉天,韦皋难道没有添一把柴?和我装什么清高君子。老夫一旦进京,就要向圣上建言,彻查此事。”

    苗氏大惊,扳住丈夫的双肩:“夫君可是失心疯了!崔仆射伏诛,以你的眼力,莫非看不懂?那是圣上的意思。妾求你,看在元理刚刚拜了殿中侍御史,此番你就算回京赋闲养老,也心平气和地应承了,做几日逍遥相公再说。吾儿元理,若成大器,他将来登临相位,也是给张家光耀门楣的啊。”

    苗氏口中的“元理”,乃她与张延赏的长子张弘靖,字元理,尚未到而立之年,正是准备宦海杨帆的岁数。张弘靖不如姊夫韦皋文武兼备,但身为纯粹的文臣,官声也还不错,祖父、父亲、姊夫又都是衣紫大员,未来的仕途很可高看。

    苗氏攻心有术,深知面对胸怀稍欠宽达、又在气头上的丈夫,切不可再搬出些说教之辞,直接搬出他们夫妇寄予厚望的儿子来,最管用。

    果然,张延赏看起来怒意略收,一张老脸渐渐由霜色密布,变得平静了些许。

    他随着夫人进了后院的花厅。厅中三副案席,已置备好丰盛的家宴。幼子张谂,见父亲终于进来,忙起身行晚辈之礼。

    苗氏道:“今日佳节之夜,吾等好好吃个团圆饭,夫君莫再思虑公务了,可好?”

    张延赏讪讪地“唔”了一声。

    入席后,忽见案上有一叠独特的饼食,形如松塔,却绕着层层金灿灿的面线,煞是惹人垂涎。

    苗氏见丈夫好奇,笑道:“这是今日段别驾的夫人着仆妇送来的,说是专为元夕准备的美馔,乃其家中世婢的好手艺,叫做金线油塔。”

    “段别驾?眉州别驾段谔?他大娘子,可是照拂着一个叫薛涛的官家遗孤?”

    苗氏道:“正是。段夫人当真宅心仁厚,看那小薛娘子可怜见的,还让自己的小郎君段文昌,认了她做义姊。薛氏,我也见过几回,一看就是书香门第出来的小娘子,不瞒夫君,我还想过,那般人才,要不让谂儿收了,先做个妾氏。”

    一旁的张谂被母亲说得面色一红,只放了筷箸不语。

    张延赏看着小儿子老实羞赧的模样,心中却是冷笑。

    他想起韦平曾透露,那小薛氏在奉天城在奉义军中呆过。韦皋那没良心的东西,沾过的女子,也配进我张家的门?

    继而,张延赏又心念一动。

    此前他曾让韦平去探探韦皋的意思,对这小薛氏是否还有旧情,若有,自己便好好地撮合一番,打消韦皋的顾虑,助他续个弦,毕竟娶个这样没有家事可依的孤女做继室,他不还是得仰仗着自己这位前任岳父?

    但现在看来,女婿的翅膀早就硬了,不听自己的差遣了。

    张延赏无论如何要出这一口气。

    女婿不是马上就要接替自己,成为镇蜀大吏了吗?那就让这小薛氏,干脆入了幕府,迎接他吧。

第一百九十六章 命妇之利

    帝国的“外命妇”,包括王的妻、母,和臣的妻、母。

    “王”指亲王、嗣王、郡王。“臣”指四品以上文武职官及部分勋官。

    每年的元日、冬至、立夏、立秋、立冬,外命妇们都要进宫朝见太后或者皇后。

    今岁伊始,仿佛为了淡化宗室丑闻带来的阴影,本应在元日举行的外命妇礼会,到上元节白天才补上。

    一大早,大明宫昭庆门外,百余位外命妇着青色翟衣、蔽膝革带、青袜舄履,恭恭敬敬地等着进入命妇院,去参拜现下主理六宫的韦贤妃。

    打眼望去,青鸦鸦的一片,命妇们,连翟衣领口露出的纱织中单都是同一个颜色,若不是脑袋上不同根数的钗钿,当真分不清谁是谁。

    “门启,入院。”

    内侍一声唱,伴随着悉悉簌簌的服饰轻响,命妇们神情庄严地鱼贯而入。

    普王李谊没有正妃,孺人宋明宪又有以彩礼慰劳亲军、为国解忧的义举,韦贤妃特地提前交待了,宋孺人今日一并入殿参加礼会。

    明宪在昭庆门外见到珩母王氏和姐姐宋若昭后,就一直陪伴在她们身边,准确地说,是陪伴在若昭身边。

    在明宪看来,姊妹间此前的龃龉,完全可以被接踵而至的喜讯消弭。譬如,自己因献粮有功而得了圣主和韦贤妃的嘉赏,譬如,姐姐又怀孕了。

    而她在如此盛大公开的场合,表现出对姐姐的亲近,除了真实的和解之意外,还带着对于其他外命妇们的微妙的警告。

    天真而清倔的明宪,希望那些鄙夷目光的主人们,能够明白,这位数月前处于流言中心、因而深居简出的皇甫夫人,她不仅是神策军勋臣的大娘子,还是眼下最受天子宠爱的普王的姨姊。不论你们私底下对这位夫人抱有怎样刻薄的评价,但是在大明宫中,在这至高无上的李家门口,请收敛起俗不可耐的兴趣和人云亦云的愚蠢,变得知礼一些。

    而若昭,起初处于神游之中。是婆母王氏那对于明宪有些过于热情而着相的巴结之色,将若昭拉回到现实中来。

    她看着明宪容光焕发的面庞,从内心承认,这是一种幸福的样貌。

    妹妹因为在幸福中,所以变得更加明丽、昂扬、神采奕奕和勇敢无畏。同时,在她的眼底深处,若昭看到了似曾相识的温柔甜蜜,那是奉天围城时,她在连铜镜都没有的日子里,于陶盆水面中见过的自己的眼神。

    在妹妹明宪火热真挚的面貌映照下,若昭对于当下的茫然和对于未来的隐忧,一时忘了几分。

    见儿媳如堕梦境的呆滞面色有所改善,珩母王氏心中轻轻哼了一声。

    入冬以后,王氏处于一种自封的人生巅峰状态。她觉得自己这样一个明明是好出身的京都官家金闺,被无常又无情的命运之手推到边关,将贫困、战乱、守寡等各式各样的苦都吃了一遍,终于苦尽甘来,靠着如此争气的儿子,回到长安,住上了长兴坊的列戟大宅,还与一位亲王攀上了亲戚。

    她越意兴勃勃,就越觉得儿媳不够配合这样喜庆的日子。

    成功是需要围观的,围观是要伴着喝彩的。

    若昭并未勤快地赞美婆母为这个家深谋远虑的智慧之举,多少令王氏有些不悦。

    同时,王氏还敏锐地察觉到,皇甫珩虽然借着战事未开、夫人又有孕的理由,常从咸阳过中渭桥回到长安宅中,但他夫妇二人之间,似乎弥漫着一种别扭的疏离感。

    王氏也是女子,也做过妻子,她明白一位妻子对于夫君的依恋,应该以怎样的细节表现出来,但儿媳身上,起码这一阵子,竟看不到几分对于丈夫的依恋之情。

    今日晨间,王氏听到皇甫珩在送妻子走出宅子时,温言叮嘱了几句,既入宫,毋忘瞧瞧太子妃可还好。

    王氏不由赞叹,儿子越发稳重心细了。曾经风头无两的皇姑延光,刚刚加封郜国大长公主没几日,就传出了坐事被幽禁的消息。儿子今日却主动提到了太子妃萧氏,定是因为这萧氏在奉天和梁州的流亡岁月里,待若昭不薄。

    这样有情有义的男子,哪里找去,偏偏若昭只是微不可闻地“嗯”了一声,仍是面容淡然,连个有些热乎气儿的感激的笑脸,也不知道给丈夫。

    总算此刻见到飞上枝头做凤凰的妹子,儿媳好像将丢了的魂儿又捡回几分一般,王氏自然心生讥诮。

    若无我出主意,使气力,加了好几回鞭子,你这妹子如何能有今日的好造化?只怕未入冬就被你赶回潞州去了。

    众人进了命妇院后,便是冗长的各种礼仪。约有半个时辰,钟磬齐鸣,称觞祷祝,方得礼毕。

    韦贤妃一脸雍容的喜乐之气,说了些国阜民丰、四方安定的吉祥话,便命内侍们向各位外命妇分发束帛和口脂。

    口脂,乃用动物油脂加以色料、香料做成,不独为女子点唇增美,无色的口脂,男子也可涂来防止口唇冻裂。原本,每到腊月初八日,天子都会赏赐口脂,中官们便会依着天子的敕令一阵忙碌,将口脂送到内外朝官员、侍卫将领、嫔妃世妇手中。

    刚刚过去的兴元元年的腊月,京畿粮荒加上宗室丑闻,德宗似乎将赏赐口脂这件原本彰显圣恩的事忘了,韦贤妃便干脆在今日补赐口脂,免得叫朝官们闲议,显得这大唐的气数当真衰微似的。

    领了束帛口脂,再用完会席,礼会终于结束,外命妇人人松了口气,又陆续往宫墙外退走。

    若昭心中惦念明宪,但平日里实在不愿去普王府上探访,今天遇着这般机会,还想拉着妹妹问几句。不料明宪却与王、宋婆媳二人简短地告别,转身向韦贤妃和太子妃萧氏走去。

    “宋孺人,可有事说与本宫听?”

    韦贤妃此前听闻普王李谊在御前说过这位新晋孺人的贤德,今日见她,虽是青春少艾的年纪,却眉目低顺,比那日中秋夜宴上所见,又更多了一份端静之气。韦贤妃还在当良娣时,就是出了名的宽厚好相与,今日更不会因为这宋孺人出身寒微便予以冷慢,口吻中满是和善慈蔼。

    明宪虽恭敬,却也不故作欲言又止的矫造样儿,而是向韦贤妃直言道:“妾蒲柳之姿,幸得普王殿下青眼,说来也是含凉殿中秋宴上,延光公主所牵出的因诗结缘。妾今日领得这般好的御赐口脂,亦想到,天寒地冻的,是否也要为延光公主送去一份。”

    她此言甫出,一旁的太子妃萧氏面色陡地一僵。

    明宪浑无怯懦,反倒转向萧妃,坦然道:“太子妃恕罪,妾并无他意。今日是上元佳节,明月圆缺,恰如人间之起伏,延光公主身在深宫,想必也是望着有宗亲前往探望。妾乃普王的孺人,除了确有报恩之心外,斗胆觉得,身份也还妥当。”

    韦贤妃性子柔淑,但心性何其明敏,她自然听得出这小小孺人的言下之意。

    萧氏和宋氏,虽一个是太子妃,一个只是亲王孺人,但按照伦常来讲,都算是韦贤妃的儿媳。韦贤妃倒觉得,不论太子与普王之间关系如何微妙,今日准了宋孺人去给延光公主送口脂,顺便帮不便出面的萧氏带去一份女儿对母亲的挂念,还真说不出错处去。

    延光只是被幽禁北边的偏殿里,封号还在,重大的日子,不好真的像个弃妇般被怠慢了。韦贤妃一路陪着当今天子从太子之位登临大统,于这后宫礼仪的细微末节也不愿含糊,生怕落了把柄给人。

    计较既定,韦贤妃温言向太子妃萧氏道:“毕竟是你母亲,有宋孺人这般心仁又知礼的弟妇替你去看看,也好。”

    萧氏内心正疑窦丛生,无奈韦贤妃如此安排,自己一个太子妃还有甚可多嘴之处。她只得向宋明宪淡淡道:“有劳孺人了。”

    外命妇院在宣政殿的南面,离大明宫西北角的凌霄门有三四里路。韦贤妃当下命内侍备了肩舆,抬着宋孺人匆匆北去。

    幽禁延光的偏殿,紧贴着凌霄门宫墙下,但瞧着还是个整洁利落的宫院,门口也有禁军甲士值守。

    甲士见明宪一身翟衣,云鬓两边各有五根金钗,身前引路的还是韦贤妃的内侍,自是不敢怠慢,忙为他们放了门禁。

    有些出乎明宪意料的是,遭逢大坎、困如囚鸟的延光公主,今日竟也是盛装打扮,端坐于正厅案几之后,仍是一副凌厉的气派。

    看出宋明宪眼中的诧异,延光冷冷道:“常言道,虎死骨立,我大唐的公主,岂是你这等乡野小娘子能来看笑话的?”

    宋明宪回过神来,向延光请了晚辈之礼,不卑不亢道:“妾自命妇院来,为公主送口脂。”

    说罢,将装着口脂的锦盒递与公主的侍婢。

    延光悻悻地打开盒子,面色却是遽然一变,倏地抬起双眼,盯着明宪。

第一百九十七章 层云密布

    明宪却坦荡地迎着公主的目光道:“妾的婢子,未沾过这口脂锦盒。”

    延光望了一眼宪那两名垂首候在殿外的婢女,心中了然,也吩咐左右出殿去。

    “上前说话罢,李升为何会托你传信?”

    延光从口脂锦盒中拿出密封的信笺,却未急急地拆开,而是满面疑云地盯着明宪问道。

    明宪道:“李司马赴盐州上任前,来永嘉坊求见了普王。李司马走后,殿下将这封信交与妾,嘱咐妾今日务必要送到公主手中。”

    太子詹事李升,因私侍延光之案,已被德宗下令夺职罚边,贬为盐州司马。

    “原来仲棠被贬去了盐州。”延光喃喃自语,带了一丝惊讶的庆幸。

    稍顷,她又醒悟过来,森然问道:“李司马为何去找普王?”

    明宪面上,既无得色,亦无怯意,只轻声回禀道:“李司马说,此番风波中,他身为太子詹事,被那些刀笔吏御史构陷,却是普王殿下在御前建言,时局仍未平稳,朝堂上下莫要为了宗室家事而议论纷纷,圣主才将御史台挡了几分回去,这着实是救命的话。故而,李司马来向普王道谢辞行。”

    延光一怔。东窗事发后,通往胜业坊公主宅传递讯息之路皆被堵塞,没过多久,她便被押来大明宫北边囚禁,她也确实不知,李升的生死及事态的走向。

    延光启信细看,李升寥寥数语,只说自己无恙,虽远放边州,亦惦着公主云云。

    的确是李升的字迹。

    这李升,不到四旬的年纪,身姿矫健却不失儒雅体贴,素来侍奉延光最有分寸,在这老孔雀一般的大长公主心中,地位远在李万、萧鼎这些略嫌骄横的少年郎君之上。

    延光知晓情郎还活着,且去的竟然是盐州,胸口这些时日来的团团戾气,不知怎地,如轻尘般落了下去,一时竟心气沉静了些。

    同时,延光也微微感到几分酸楚。自己生下来就是金枝玉叶,钟鸣鼎食,遍体绫罗,成年后耿耿于怀的,却并非安史之乱中所受的颠沛流离之苦,而是两任驸马,都不过是政治交易。她觉得自己真正姿容盛放,恰恰是在有了李升这样私伴的朝官之后。

    今日本是元夕佳节,若非此番骤临大难,自己和李升,纵使不能如那些布衣男女般徜徉灯市,至少也可在胜业坊的华屋深处,你侬我侬一番。

    现下一切都化为泡影。

    “宋氏,你倒恁大的胆子,第一次参加外命妇的礼会,便来给本宫做了回信使。”

    明宪道:“诚如公主所言,妾出身寒微,寒微之人却爱诗赋,凡事便往往率性而为。普王殿下也知公主素来误解他、防备他,可是,若非公主之故,中秋之夜,殿下与我,也不会……不会互生情愫。便是为了谢媒,妾今日也会走这一趟。况且,妾位份不高,哪如嫡妻那样禁忌忒多。”

    说者有意,听者也不是傻的。

    禁忌重重的嫡妻,可不就是意指太子妃。

    延光自从将女儿萧氏送进少阳院后,一心指望太子夫妇顺顺利利地在将来登临帝后之位,防着以普王为首的亲王们,就像防贼一般。结果如今,不曾听得李诵和萧妃有任何求情营救之举,自己被关进来半个多月,一里地外的少阳院,却连个内侍婢子,都未派来抚慰几句。

    延光望着阶下很有些质朴少年气的宋明宪,终于叹了口气道:“冷宫不祥,宋孺人请回罢。也替本宫,谢谢我那侄孙。”

    明宪亦不多言,只欠身告辞道:“公主保重。”

    她刚转过身,延光突然又发问道:“李司马,就无其他的话,要你们带来?”

    明宪眼中露出惘然之色,摇了摇头。

    “你去吧。”延光道。

    延光公主不只是贪恋情欲的寻常徐娘,萧鼎死了,李升走了,她首先惦记的,仍然是自己的秘密。

    她盯着明宪婀娜的背影,陷入沉思中。

    她当然不太相信明宪今日献殷勤,是出于意气使然。更准确地说,她不信的,是普王李谊,会只是出于怜悯和孝义,令自己的孺人送来李升的消息。

    不过,事已至此,延光也知再心生警惕、旁敲侧击,又有何用。好在回京后的小半年,自己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预感,提前也与李升有所交代。只希望,李升,是真的可堪大用之人。

    日头偏西时,宋明宪的马车才回到永嘉坊普王府。

    李谊正在阅看《拜月集》的清样,好尽快令那些书家圣手誊抄了,去献给自己的天子叔父。

    明宪卸了钗冠,脱去翟衣,扑进李谊怀中,直呼累。

    李谊放下诗集,捧着明宪的脸道:“多谢娘子,娘子辛苦,上元之日还要给夫君我当一回差。”

    明宪倒转了几分认真的感慨道:“听殿下说起那李司马当真是个性情中人,妾想着自己在姻缘上得了好造化,今日冒这个险,也是心甘情愿。哎,那延光和李司马,若非一个是大长公主、一个是太子詹事,只因有男女之情,私下相合,又岂是什么大事。”

    李谊作了赞赏之色道:“你发的这番议论,当真不拘世俗之缚,我就爱你这样的大胆性子。不瞒你说,我那皇姑祖母,从前虽巴不得我在战场上教叛军一箭射死了,但我倒觉得,她也是个有几分胆魄的女子,因而实在谈不上多么恨她。”

    明宪仰起头,瞧着李谊,一双妙目中的柔情,当真如盈盈清泉,要满溢出来一般。

    李升作为曾经的少阳院总管,在踏上流放之路前,竟然来叩谢普王,这无疑又坚定了明宪对于李谊人品气度的认定。

    她见过天子,也见过太子,在她心中,有她自己都不曾意识到的一丝悖逆的想法,即,他们,无论是作为国君,还是作为储君,都比不上自己的夫君。

    ……

    宋若昭跟着王氏回到长兴坊时,皇甫珩不在家中。

    “阿郎去李散侍府上拜访了。”赵翁禀道。

    李泌?

    自从圣上准了普王纳明宪为孺人,若昭首先想到的,是少阳院和李公泌,会失望。太子夫妇也便罢了,但李泌对于普王李谊的戒备,若昭在出逃奉天时就已经察知。

    回到京城后,李泌为了皇甫珩能领神策军,着实煞费苦心地奔走了一回,结果这故人的后辈,手上一旦有了兵,转身就去和普王做了连襟,若昭觉得,丈夫的做法,必定伤了李公的心。

    而今日,丈夫竟去找李公了?

    若昭正诧异间,皇甫珩回来了。

    珩母王氏,在命妇院中,也看到太子妃主动过来问候媳妇的身子,加之先前耳闻李公赏识若昭,王氏心知这儿媳再怎样性子倔、惹风闻、又不好使唤,但在宗室和显宦那里,还是有几分人脉的。

    故而,王氏亦未想过真的与若昭红脸,只要她老老实实地帮衬着儿子,再给皇甫家诞育几个小郎君,平素高傲冷淡些,也不是什么大事。

    王氏于是对儿子假意责怪道:“正月刚起头时,你便应携着若昭去拜会李公,偏要拖到今日。吾等命妇在礼会中,若昭也无法随你去。”

    皇甫珩明白母亲的意思,向若昭道:“我行事,总是这般没有头绪,你莫怪我。今日李公也问起你,知我们终又有添丁之喜,他也高兴得很。他与皇甫家有这般交谊,咱们孩儿将来的名和字,也请李公来取,可好?”

    若昭低着眼,淡淡道:“好。”

    她到底从记事起便未真的怨恨过谁,又哪里是性子苛严之人,应完这一声后,又将眼睛抬了起来,探寻地看着丈夫道:“你,去找李公,有何事?”

    珩母王氏闻言,掂量着儿媳这些时日的气焰已灭,知趣地先开口道:“我去花厅瞧瞧,食案摆得如何。”

    皇甫珩见母亲走了,才摆出“此事我只与你说”的腔调,执起若昭的手道:“尚可孤将军,腊月里过世后,蓝田的神策军暂时教骆元光领着。但旧军遇新主,纵有中官窦文场做兵马使,圣上也不太放心。所以,因我曾在泾州防秋数年,朝廷的意思,是让我领着新募的这些胡人,去盐州。”

    “盐州?吐蕃人这么快就要和大唐开战了?”若昭诧异道。

    皇甫珩笑道:“若昭,你真是个懂边务的,岳父怎地把你教得这般聪明?”

    若昭嗓子一噎。经过了这许多事,她实在,不太习惯丈夫这样突然蹦出口的赞美,总觉得有些虚伪。

    她面对丈夫,第一次有些不合妇道地想起另一位男子,那人对自己,即使是在唯一一次情急失态的表白时,也并没有浮夸的恭维。

    表面上的恭维,和骨子里的尊重,泾渭分明。

    皇甫珩浑无意识到若昭的片刻失神,继续兴致勃勃道:“正因为吐蕃尚未有侵扰边境之举,圣上才想将邠宁和灵盐的老军,调一部分往河中去,助浑瑊和马燧一臂之力,快些将李怀光打下来。毕竟,邠宁和灵盐之师,都曾是朔方铁军,熟知李怀光麾下的战术。但盐州,总不能没有人守着,圣上便想着,让我带着新募的这些胡儿,去驻防。”

    若昭眼中,闪过一丝仿佛本能的惊惶。

    皇甫珩这回捕捉到了,胸口涌起一阵怜意,上前一把搂住她:“莫怕,吐蕃人,何曾是我的对手过。待河中战事平息,朝廷自然会将我调回来,朝廷不调,杜希全也得将我赶回来呐,盐州毕竟是他的地盘。我今日去李公府上,是圣上旨意,令我去讨教讨教驻边屯守之策。”

    丈夫提到一个“怕”字,若昭才意识到,方才自己的感受,真的,是“怕”。

    皇甫珩见她没有明显抗拒自己的意思,越发柔和了口吻,轻声道:“咸阳时说的那番话,是我一时昏了头。我省得,你心里,哪会有旁的人。”

    又道:“待用了晚膳,咱们看灯去,你我,都还不曾看过长安的上元灯会。我护着你,定无差池。”

    若昭沉默地听着。

    她心里想的却是,一个母亲的软肋,实在太多了……

第一百九十八章 春闱放榜

    过了正月十五,大唐帝国贞元元年的进士、明经、明法、明算等科,开考取士。

    到了二月初,放榜了。

    科举放榜,在皇城安上门内的礼部南院。

    天边露出第一抹曙红之色时,宿值在礼部的低级吏员们便起身忙碌,持着黄麻纸榜文来到院中,将榜文贴在礼部南院的东墙上。

    待到辰时初刻,安上门口热闹起来,吏员们雇了民夫,沿着皇城南墙敲锣打鼓,招呼人们去看放榜。

    其实,这是多此一举。放榜这件事,还用张罗才有人看吗?

    数百名生员,不论贫贱还是富贵,说不定比贴黄榜的吏员们还起得早,更有可能一夜未睡,只待黎明时分金吾卫的鼓声一响、坊禁一开,便自长安城的各个方向,或者轻裘肥马,或者麻衣步行,乌泱泱地往安上门聚拢过去。

    这是比上元节的夜晚还热闹的晌午时分。

    多少苦读的白衣士子,期待着在那一纸榜文上——主要是进士科的榜文上,看到自己的名字。

    长兴坊往北,过崇义坊,以及国子监所在地的务本坊,便是安上门。

    因家宅离得这般近,宋若昭几日前,就与婆母和丈夫说过,她要去看放榜。

    这回,皇甫珩倒是主动与母亲解释,郑郎中家寄住的小韩郎君,此前拜托过若昭投卷。

    皇甫珩以此来向若昭表示,自己支持她出于怀念若清而惦记着韩愈的应考结果。同时,他又主动模糊了韦皋在此事中的角色,颇有些自命体贴,想着若昭该感激丈夫的宽宏。

    珩母,实则也无甚阻拦之意,她想的是,那便顶好小韩郎君高中进士,自家在其寒微之时的照拂,将来定能抵上好几筐人情。

    不过,母子二人,竟没有一人提出,要与她同去,仿佛给了她一位当家男主人般的自由。

    若昭是心胸清明坦荡之人,只有诧异,哪里会揣测到旁人某些复杂的卑意。

    珩母自负长安官家出身,当初流落边关时本一心要将儿子教养成读书人,也好有一天赴京赶考、谒拜先贤、金榜题名。帝国再是怎生尚武,这位妇人,也仍将“满朝朱紫贵、尽是读书人”看成金科玉律。奈何儿子少年时就跟了姚令言,挣前程只能靠一刀一箭累积起来的军功。

    别人家的儿郎,高中进士的昂扬模样,珩母又怎会有兴致旁观。

    皇甫珩,则另有安排。过得半月,京西积雪不再塞道之时,他便要带着神策胡儿们自咸阳拔营,往盐州去。今日他须去街西胡人聚居的坊落深处,在那隐秘的“别宅”中,好好放松一番。

    若昭和婢子桃叶的马车出了长兴坊后,皇甫珩也跨上自己的爱驹,往长安城最西边的崇化坊驰去。

    自从向普王李谊讨来了胡姬塔娜,并且由心领神会的默沙龙安排了她的住处后,皇甫珩只要回到长安,便会来塔娜这里。

    除了青绮门外酒肆那次,皇甫珩没有再打过塔娜。

    不是因为动了真情,而是,这位神策军制将皇甫大夫,决定把自己与军汉身份,狠狠地脱离开来。

    所以当他清醒的时候,奉怜香惜玉为圭臬。雅士不打女人,女奴也不行。

    自己好不容易住得长安的华屋、领得天子的亲军,妻子与母亲成了郡夫人,小姨子是王府孺人,这样体面的团体中的阿郎,怎好有边军营帐中或者长安市井中那些粗蛮不开化的行径。

    另一方面,皇甫珩也真心地将这胡坊中的别宅,当作自己认真经营的修养乐土。既然是片乐土,就要有个风调雨顺的样子,气氛宁谧和悦,顶关键。

    莫又变成了那些充盈着兽性和戾气的风声场所。

    塔娜看起来好像算个称职的别宅妇。她远远地躲在长安城西边这个不引人注意的角落中,每天将巴掌大小的小院和两间灰瓦小屋洒扫得干净无尘,以备那位将军随时莅临。

    在一座“别宅”的初创时期,隐秘胜过排场,她没有任何仆婢。

    “塔娜,默沙龙已将坊中里正打点过了,平日里不会有恶少年来滋扰。开了春,驼队又来街西时,你去买个小仆,每日便不用亲自干活。”

    “将军,塔娜本来就是奴身,不必再用仆人。”

    皇甫珩走过去,捏起她的下巴:“你还是有怨气?不乐意住在这里?”

    塔娜缩着肩膀,不语。

    皇甫珩笑道:“慢慢来,现下我家大娘子怀着身子,我阿母人有些古板,若叫她们见我将你带回长兴坊,只怕家中要不太平。待我镇边回军,自会帮你脱了奴籍,届时才好与我大娘子商量。”

    皇甫珩温言细语,甚至还带了些哄人的意味。他想,长安城多少落魄低贱的胡姬,有哪个能像你塔娜这般,在敞亮的民宅中,教一位三品朝臣搂着安抚呢。

    这得是多大的造化哪。想来你也会惜之如命,不敢有什么不智之举。

    皇甫大夫此时定然已忘了,建中四年的深秋,他在长安胡肆中对于逼迫阿眉做别宅妇的延康坊卢坊正,有过怎样的鄙夷。

    曾是斩龙少年,终有一日亦会长出恶龙之角。

    而胡姬塔娜的心中,对于这位确有些风姿的年轻将军的自以为是,已不再嘲讽。她也在想,倘使时光倒退几年,在她刚从西域到长安时,便遇到这样的命运安排,或许真的会受宠若惊。

    但现在,当她看过了一些人,经历过了一些事后,她已经能分辨,伴侣与玩物的区别。

    不过,她倒也并没有对这间院落真的有多少厌恶。哪里都一样,又何必挣脱出去。

    只要这位将军,不再打她,便好。

    武将挥舞着马鞭打起人来,实在,太疼了。

    ……

    礼部南院的东墙下,围篱外头,已经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满了看榜的考生。

    进士榜,每年只取三十人左右,仅为明经科的十分之一。进士科的考试科目多,能从诗赋到策论较为全面地体现考生水平,又如此百里挑一地取士,故而成为春闱中最重要的一科。

    有唐一代,文臣衣朱紫者,若不由进士科出,终不为美。考取进士,成为士子们眼中人臣之路毋庸置疑的最佳.asxs.。进士及第者,尚未许官,便被人们奉为“白衣公卿”。

    皇甫家的婢女桃叶,扶着腰身已经有些显怀的女主人,站在离人群稍远些的地方。

    人头涌动,若昭举目四望,也没找到郑注与韩愈。

    但她今日来,也不单为急着听到小韩郎君的好消息。更多地,是来感受放榜的情景。

    她想起在潞州时,父亲宋庭芬于幕府事务之外,一心训子读书,这里的“子”,并不只是次子宋若清。对于长女若昭,宋庭芬似乎因为她的悟性,倾注了更多的心血。然而若昭清楚地记得,及笄之礼后,阿父带着无奈的口吻叹道,可惜你这辈子,并无机会坐到礼部贡院或者吏部都堂中。

    礼部贡院,是进士科赴考之处,吏部都堂,则取的是明经科。无论哪场春闱之试,都不可能对一个女子敞开大门。

    绝无可能!

    一阵哄闹打断了若昭的思绪。

    只见一名襕袍郎君从榜前挤作一团的人堆里返身出来,向在外头等候自己的书童喜极而呼:“中了,中了,我名字在榜上!”

    书童咧嘴合掌:“贺喜郎君!吾等快回邸舍,等着泥金喜信!”

    所谓“泥金喜信”,乃礼部文员,将及第考生的名字写在泥金红纸上,一一送到长安考生的宅中,或者外乡考生所暂住的邸舍中。

    不料这对笑逐颜开的主仆还未走得几步,便被一伙四五个市井游民模样的人拦住,其中一个挤眉弄眼道:“郎君高中,可要请吾等进士团?”

    原来进士们及第后,除了去当年主持考试的礼部侍郎府上拜见,还有曲江宴饮、雁塔题名、探花打球、引觞高会等各种庆贺,主动贴上来、缠着进士们要为他们张罗这些事宜的长安游民,便是坊间俗称的“进士团”。

    那中了进士的外乡郎君,还未反应过来,一旁忽又挤过来两位红绡罗衫、举止轻佻的妇人,一人执了那考生的一条胳膊,娇俏盈盈道:“郎君莫被他们诓了去,吾等亦可为郎君置办筵席,还能请到能吟诗作赋的陪宴娘子。”

    被抢了买卖的游民闻言,讥讽道:“什么陪宴娘子,不就是平康坊的娼妇!”

    妇人却反唇相讥:“平康坊何等地界,便是寒酸的北曲,随便拉个妓子出来,也能和进士郎君们对上几句诗,你们会么?”

    两边一时骂骂咧咧,间有看热闹的围了过来,越发混乱。

    若昭皱眉,唯恐人越围越多出不去,忙拉了正伸着脖子看戏的桃叶,要离开这是非之地。

    将将返身,却险些与一个人撞个满怀。

    “韦金吾?”

    韦皋未着金吾卫的甲袍,只一身靛蓝卷草纹的圆领常服,打扮浑无惹目之处,但打眼瞧去,仍是有股兵戈之气,与这礼部南院的文士氛围,很是格格不入。

    不及若昭寒暄,韦皋主动道:“皇甫夫人也未见到小韩郎君?”

    若昭摇头。

    韦皋叹口气,面有怅然之色,直言道:“昨日我才知道,他的策论,怕是惹了麻烦。”

第一百九十九章 落第缘由

    此前韦皋已告诉过若昭,为韩愈投卷至礼部李揆处。然而腊月未至时,李尚书终因年迈遇疾,溘然长逝。今岁知贡举的,是礼部侍郎薛播。

    薛播亦是进士出身,任过中书舍人。当初韦皋在御史台供职时,同一道宫门进进出出的,与薛播亦有几分交情。韦皋帮人帮到底,正月初还拜访过薛侍郎府上,再次提到了韩愈。

    韩愈的兄长韩会在世时,任过起居舍人,薛播了解韩愈的身世渊源后,一口答应韦皋,在分寸得当的范围内,为韩愈通榜。

    这些周折,郑注来皇甫府上为若昭开安胎的方子时,陆续说与给她听过。

    因而,若昭想来,只要韩愈在素来不擅长的诗赋那场能顺利过关,问策的场次,应能取得佳绩。毕竟这位才十六七岁的少年,写出的文章,不论辞章的华彩,其载道之力和严深之风,已未必逊得陆学士几分了。

    此刻,若昭见韦皋寥寥数语后,目光已然投向榜前乱哄哄的人里,显是急着要寻到韩愈。

    若昭心慧,觉察到韦皋所表现出的,似乎不仅仅是为小友落第而遗憾,而是流露出一丝紧张。

    但韦皋毕竟是京城的金吾卫大将军,纵然未着甲袍,气势不会堕了几分,于人群中也分外醒目些,不太好挤到榜下寻人。

    恰在此际,眼尖的婢子桃叶拉了拉女主人的衣袖:“夫人,奴婢看到小韩郎君了!”

    韦皋闻言,顺着桃叶的手指方向看去,果然见韩愈低着头从人群里钻出来。

    韦皋松了口气。这小韩郎君,还是自由身。

    ……

    隔着两个坊,依然能听到皇城根下不绝于耳的敲锣声、喧哗声、贺喜恭维的笑声。

    崇仁坊的西北角,酒肆二楼的雅间之中,韦皋和若昭,瞧着垂头丧气的韩愈。

    韦皋首先打破僵冷的气氛,压低了嗓子道:“问策劝课农桑,你去说僧尼之事,已然离题远矣,偏偏你还将京畿的寺院,不分大小,一一针砭,用辞又那般不给天子和朝廷留情面。你以为你是谁?是当年的魏徵魏国公?你夏末即到了长安,莫非不清楚,銮驾回京后,圣主与韦贤妃已经幸过好几座京中大寺。”

    韩愈方才在礼部南院知晓自己落榜,正无比失望间,忽被韦、宋二人寻得,不由分说地就拉出皇城,来到这个清净的酒肆中。

    现下他听韦皋道出原委,恍然大悟之际,一股认死理的少年意气噌地拱了上来。

    “韦金吾,进士一科正因为要试问策文章,才历来教天下读书人颇为看重,视为圣主广开言路之举。放眼如今京畿数道,僧尼及杂人重役等不归农桑者,不可胜数。寺院又侵夺田地,更是雪上加霜。若任此状继续泛滥,那些真真假假的僧尼,待衣而食、待蚕而衣,教黎庶良民们,怎么还能心甘情愿地接受朝廷劝课农桑之策?就算他们接受了,又哪里有足够的土地?就算有土地可耕种,朝廷却在另一头免除僧尼的赋税,那势必在这一头加重了田桑者的赋税,岂非又要逼人做去做逃户?”

    韩愈气势如虹,侃侃而谈,说得韦皋哑口无言,却说得若昭心中暗暗赞许。

    她大致听明白了,也大致猜想到,在问策一试中直言的韩愈,挥洒成就的这篇文章,过于犀利。经历了叛乱与流亡的天子,在礼佛的态度上,与刚刚登基时,已大不一样,何况京城内外的大寺大庙,因各种特权诱人,本就吸引朱紫权贵们与其勾连。每年科举中,登榜进士的诗赋与策论,都会立即流传开来,写下如此文字的小韩郎君,还怎么可能进士及第呢。

    可是,才十七岁的韩愈,说得难道不是振聋发聩之语吗?若昭想到数月前自咸阳回长安的途中,看到饥民逃荒、沿途倒毙甚至自相残杀的修罗地狱般的场景,从心底觉得,韩愈所言,强过太多徒有精丽辞藻、实则空洞无物的应制文章。

    若昭忍不住脱口而出:“写得不错,晋、宋、齐、梁以来,天下民生凋敝,未必也不是因为大兴佛事、僧尼伪滥之故。”

    韦皋微微侧头,捕捉到了若昭眼中的慨然和惊喜之色,也知她欣赏韩愈虽年少却敢仗义执言,但京中官场的险恶,又岂是小小读书郎和纤弱的妇人能真正省得。

    韦皋仍是面无愠意,但口吻中的严厉越发鲜明了些。

    “退之,知贡举的,虽然是礼部,但判卷时,必会有吏部明公以及内学士在场。此前薛礼侍已然有为你通榜之举,算来是你半个座主,恐怕宰相们也已知悉。然而你这样大发一通宏论,有没有想过,会给薛礼侍带来多少麻烦?礼部侍郎知贡举,往往一任三年,薛礼侍本是能慧眼识贤才之人,但倘若此次被人抓了把柄,不再知贡举,有多可惜。少年郎自负持志磊落固然不错,你还不到弱冠之年、初次应考下了第,也不算大事,可是,我韦皋在此仍要说一句,一介文士,若真的要做社稷之栋梁,还是要懂得收敛和迂回。”

    韩愈垂着眼皮,不再作声。

    但他心中实在太沮丧了。

    并非埋怨韦皋,他也知道,韦金吾自己是因门荫入仕,却对一个赴考进士的楞头小子帮衬至此,已是殊为难得。

    韩愈失望的,是他终于亲身经历的科场,更准确地说,是科场背后的朝廷。

    他本以为,帝国好不容易平息了一场大叛乱,天子又表现出励精图治的风范,那么,“嗣贞观之功,宏开元之理”的局面,想必也是可期的吧。而“为君推诚、为臣尽忠”,难道不是这个局面最好的注释吗?

    圣主,怎会纵容考官和考生因言获罪之事发生呢!

    但事实打了小韩郎君的脸。

    日光之下,终无新事。

    畅所欲言,而不是道路以目,原来在哪朝哪代,都是圣主一时兴起的口号而已。当真你就输了。

    韩愈重重地叹了口气,向韦皋和宋若昭拱手道:“愈少年莽撞,辜负了两位的奔走引荐,愈此番落第事小,只愿莫连累了薛礼侍。”

    韦皋见这小郎君面容凝重却言语真诚的模样,感慨他虽性子耿直,心地毕竟善良,遂稍稍缓和了口气,安慰道:“陆学士今岁已转为中书舍人,故而判卷之时,学士院来观瞻的,是韦执谊韦学士。我与韦学士略有交谊,会请他斟酌。”

    言罢,稍加思虑,又向韩愈问道:“接下来,退之有何打算?”

    韩愈面上窘意浮现。他相信郑注不会赶他走,然而堂堂青壮儿郎,继续白吃白住,实在抱羞。

    若昭心领神会,帮他解困,对韦皋道:“韦金吾,你可识得同僚中有小郎君正值幼学之年的?或可聘退之为家师,教他们读经史,退之也可用师资酬劳,继续留在长安,准备明年的春闱。”

    若昭最后那几句,说得实在有些勉强。韩愈这不知深浅地著文,明年、后年,薛礼侍哪还敢取他及第。

    但韦宋二人也知,这小韩郎君是个一心要以进士科进入文宦仕途的,虽初次赴考就险些惹下祸事,又岂会甘心就此蛰伏。

    韦皋更早知晓放榜结果,以及期间的隐患,他也有能力比若昭谋划得更周到些。

    “皇甫夫人所言,恰是韦某所想。但长安的达官贵人,哪家不是盯着每年科举中的风闻甚至秘辛,只怕退之谋职不易。韦某驻守奉天时,与浑公瑊有了几分同袍血战的交情,而浑公又和河东马燧私交不错,如今还一同在打李怀光。浑公家在长安,但马郡王的几个小郎君都住在北都太原,不如,我引荐退之北去太原马郡王府上,教习他的小郎君?毕竟退之的阿兄曾是起居舍人,这般家学,马郡王想来也是看中的。”

    韩愈闻言,仿佛暗夜里迷迷瞪瞪的人,忽然看到一片灯火,立时回过了神、提起了志。

    若昭也觉此议甚佳,一时觉得松了口气,向韦皋露出倾佩的笑容。

    韦皋蓦地一喜,旋即哂然,躲开了若昭的目光,几乎同时,吩咐立在一边的婢子桃叶道:“去唤店家小二上来。”

    又向韩愈道:“退之,科场是科场,宦场是宦场,但文章是文章。韦某也曾自命书生,好歹能识得哪些文章有雄浑仁义之气,哪些不过是吟风颂月的绣花枕头。今日我做东,庆贺你赋得贞元元年长安的第一篇好文章。”

    韩愈得此鼓舞,感动不已,忙起身,向韦皋深深一揖。

    正在下楼的婢女桃叶,听着身后这一番言语往来,心中不免咕哝:这位韦将军,看来确实也是个神采飞扬的大人物,难怪夫人喜欢他,上回在这酒肆中,夫人就与他相谈甚欢。

    桃叶自是将自己看作若昭的亲信,但皇甫家太太平平的,更是她所期待的。毕竟一介奴仆,命运都是系于主家。

    这才不过十三四岁的小丫头,从内心希望,夫人顶好不要再和这位韦将军往来了。

第二百章 韦皋镇蜀(第二卷完)

    婢女桃叶的担心是多余的,这位将军很快就不会再生活在长安了。

    两个月后,朝廷出令,拜韦皋为检校户部尚书,接替他岳父张延赏出任剑南西川节度使、成都尹。

    在去岁末,因宰相萧复触怒龙鳞,韦皋与淮南节度使失之交臂。

    如今,对于自己突然得到更为重要的剑南西川节度使之职,韦皋起初是颇有些讶异的。

    由于此前韦平已经做了张延赏的说客,韦皋自然不会冒然地去西川进奏院找韦平,而是登门请教李泌。

    李泌也处于喜忧参半中。

    喜的是,鲜明的反吐蕃派韦皋,终于被派往蜀地,镇守大唐帝国的西南边境。

    而韦皋要出镇的这片土地,实际上比安史之乱的中原地区,更早经历过惨绝人寰的战争。

    天宝九载,原本臣服于唐王朝的南诏,因大唐云南郡太守课税沉重、处理南诏内政不当等原因,发兵攻占剑南的姚州。当时的大唐剑南节度使鲜于仲通,率军进抵曲靖后,对于南诏派来说明叛乱缘由、请求与大唐和解的使者,态度傲慢、直接扣押,并继续率军直逼洱海。

    鲜于仲通这毫无商量余地的强硬手段,直接令南诏导向了吐蕃。天宝十一年,吐蕃与南诏联军大败八万唐军于洱海畔。其后,接替鲜于仲通领剑南节度使的杨国忠,揣摩万年的唐玄宗极度追求边功的心理,隐瞒前线的战情,又在各州各道征兵十万,于天宝十三年再次攻打南诏。

    南诏国王阁逻凤用计引诱唐军来到太和城外,并在唐军中疫病流行之际,遽然围攻。一时之间,血流成河,尸积塞川,十万唐军几乎全军覆没。

    如此,经历过两次天宝战役后,剑南道不仅埋葬了十八万唐军精锐,姚州、泸州、松州、维州等,也相继限于吐蕃与南诏手中,而成都府,实际上已经直接面对着吐蕃的兵锋。

    德宗登基,因“陕州之辱”的往事,一改肃代两位皇帝亲回纥、御吐蕃的方针,将曾经重创吐蕃的崔宁从剑南调回长安,以文臣张延赏镇蜀。

    虽然朝廷同时与吐蕃缔结的“清水之盟”,似乎暂时令蜀地太平了几年,但州郡边防易攻难守的要地几乎都由吐蕃和南诏占据,而兴元元年大唐拒绝割让安西北庭给吐蕃的行为,具有恶化唐蕃关系的意味,教李泌等主战派的老臣新将,心中早已将蜀地视作灵盐、邠宁、泾原那样的御敌型边镇。

    剑南西川甚至更为重要,因为它同时面对着吐蕃和南诏两个敌对政权。

    李泌心知天子性多疑虑,对于臣子忠诚度的考验,也更为变幻莫测。

    因而,他本打算,待河中李怀光被平定后,再向天子提出,以金吾卫大将军韦皋镇蜀。

    却没料到,圣主这么快,就让韦皋做了封疆大吏。

    这也令李泌在乍喜之后,又生出隐忧。尤其是,当他打听到,以韦皋替换张延赏的建议,是普王李谊提出的。

    “你在梁州时的御前奏对,直接导致普王身负阻击李怀光之功,却远离了神策军。普往为何突然之间要送你这么一个大礼?”

    李泌向韦皋问道,又似在喃喃自问。

    韦皋并未因自己将要出镇大唐最重要的一方土地而得意忘形。他沉吟半晌,道:“韦某与李公你,都支持太子,普王想必还是有谋嫡之念,故而要将我外放去边镇,以削弱禁军中支持太子的力量。“

    李泌道:“那为何,日前天子召我去延英殿议事时,却说,延光被你岳父和几位御史告发与朝官私通,倒是普王劝圣上从轻发落,毋掀波澜?此事,难道不是打击太子的好由头?”

    韦皋亦无头绪,忽又想起一事,正色道:“李公,家岳与李晟有旧怨,此番他回翔长安,虽明升暗贬,只得了左仆射的虚衔,但毕竟能常在御前奏对,韦某只怕家岳会掣肘李晟在西境打击吐蕃的筹划。”

    韦皋这句话,更说到了李泌的心坎里。

    一年前在奉天,李泌曾对李晟牵制、阴斗朔方军的做法极为反感。

    但一年后的现在,面对内有普王、外有吐蕃的局面,李泌恰恰最怕看到,李晟被天子削了兵权。

    “城武,无论如何,你能镇蜀,仍是朝廷有良将可用的大喜事。你我都明白,河中朔方军,根本不足为患,往后数年,最棘手的,仍是吐蕃之患。老夫若还能活得几岁春秋,必时时日日劝圣上修好回纥共御吐蕃。而你到了蜀地后,还是要想着,怎样将南诏,再拉回大唐这一边。”

    “韦某谨记李公之言。”

    ……

    连雨不知春去,一晴方觉夏深。

    韦皋以新任剑南西川节度使之身,策马经过蜀都市桥时,嗅到了桥下江水中熟悉的淡淡香味。

    千年蜀都名城,江畔胭脂铺坊林立,绕城而过的江水也仿佛带了一股脂粉气,遂得名“粉江”。

    当年岳父张延赏镇蜀,妻子张氏还在人世,韦皋来蜀地与妻子小聚后,便因公事须赶回长安。他记得那是水平波柔的季节,每到夕阳西下之时,半江瑟瑟半江红。当时,妻子小张氏已经身怀六甲,人越发孱弱,鼻头也冻得通红,眼中依依不舍之情却清晰如刻。

    长江再无鱼书至。

    很少有人,能在任何方面都叱咤风云、如鱼得水。

    或许在那市井热售的官场秘辛或传奇话本中,总有莫名其妙便得了高人指点、从此所向披靡,公事家事无不欢喜,成了天神般的主角。可是,每每看到这些,韦皋往往哑然失笑,须知真正的宦海、沙场、情事中,哪有如此小儿戏耍般的简单回合。

    不过,一路行来,韦皋也时而惦记起一个人。

    说起来,自己对她,就像对若昭那样,不算多么用力地争取过。这是他韦皋的本性,虽也有情起的能力,但何曾便像那些风流诗郎般为情而活了?对于女子的倾慕和求取,在韦皋看来,使出二三分力气,已是男子的极限。

    看,造化不定,才过了一年,自己又能在成都见到那小薛氏了。

    正自出神间,二马当先,带着几骑甲袍军士,自桥头驰来。

    其中一人是蜀郡(原益州)司马,另一个青衫飘飘的少郎君,则是今岁刚刚擢进士及第的刘辟。

    得知自己要镇蜀时,韦皋首先想到的,竟然是韩愈。倘若韩愈已经考中了今岁的进士,他便可以像肃代之后的那些节度使一般招贤纳士,将韩愈征纳到自己在成都的幕府中。

    不过,刘辟此人,在月余的暗察中,韦皋亦觉得是个可造之才,文章锦绣之外,还很机灵。受韦皋辟为幕僚后,刘辟提前从长安启程,来成都府接洽各种事宜。

    韦皋用人,有自己独特的方法。他深知岳父张延赏应该已因延光一事,恼恨上了自己,如今圣上又做了这么一番一言难尽的委任,张延赏在幕府中还不知气成什么样。

    正好以此来试试新科进士刘辟,看他一介书生起步,是否能应付得了这棘手的局面。

    此刻,迎到上司加恩公的刘辟,面容却比韦皋想象的平静,既没有得意邀功之色,也不像要急着告状的模样,只是口齿流利地向韦皋禀报,剑南西川幕府位于太城,而成都府公衙位于少城,如今圣上让韦皋一人领节度使和成都尹双职,今日刘辟和司马已将二衙所有领官饷的大小人物,集结于太城军府内,等候韦皋训示。

    韦皋点头,又问道:“家岳可在?”

    刘辟瞄了一眼身边的司马,那司马也不是个蠢的,忙上前殷殷道:“因目下季节,秦岭多雨,山道恐怕不好走,张仆射和夫人,已于数日前,启程往汉中去了。”

    韦皋并没有松一口气的感觉,反倒遗憾。他更愿意与岳父和岳母直面,解一解心结。几年来,张延赏毕竟对自己不断地提携照拂,翁婿二人,何至于为了是否诬告太子詹事,真的有水火不容之势。韦皋做了大半年金吾卫将军,对于京城和禁中的情形了如指掌,岳父虽被迫回翔长安,做了个挂名相公左仆射,但总是还想着要做实权宰相的,多知晓些错综复杂的干系,没有坏处。

    可惜,婿有意,而翁无量。

    韦皋一声叹息,不再多言,随着刘辟引路,往幕府行去。

    一波波的大小官员,相继拜谒新主后,刘辟向韦皋道:“节下,成都也是诗阜乐盛之地,西川军府中乐伎伶人众多,今日亦在偏院候着,节下可要一并训示了?”

    “也好。”韦皋道。

    在应酬的短暂间歇,这位中年节帅闭上了双眼。

    片刻后,他听到一阵伴随着细碎步伐的此起彼伏的铃铛声。

    他再睁开眼时,只觉得城外粉江边的胭脂铺子,仿佛搬到了幕府中,一片扎眼的红绡紫罗颜色。

    但幕府中的乐籍伎人,毕竟是侍奉往来官员的,裙服虽然缤纷,风致倒并不显得冶艳俗丽。

    韦皋想起岳父张延赏与神策军李晟的梁子,就是因这蜀都幕府中的乐伎而结下。

    他瞧着站在头里的两排乐伎,淡淡问道:“高洪可在列?“

    一名紫锦襦裙的女子,低着头稍稍往前探了一步,恭敬禀道:“奴婢高洪。”

    韦皋见她,姿容中等,不似舞者,于是问了一句:“你是何部?”

    高洪答:“奴婢唯擅琵琶。”

    韦皋轻轻“唔”了一声,继续道:“你当年私自随李晟出川之事,带来那般风波,张节度仍留你在幕府,足见张公宽仁。蜀都乐籍,粮赐说到底还是来自朝廷,尔等虽非良籍,也当自重身份。”

    听着平淡的言辞,口吻中却颇有警告之意,警告这些风声妇人,今后莫在文武大员前过于卖弄。

    一片压抑卑微的喏喏之声,在姹紫嫣红间滚过。

    韦皋的目光,又从前排扫向后头的那些乐伎,仿佛想看看,有没有因藏在人群之后便心不在焉者。

    然而遽然之间,他的目光在一张脸上僵住了。

    饶是他平素已经掌握了骤临异情面不改色的本事,也顿时拧紧了双眉。

    他没有想到,会在幕府乐伎中,见到薛涛!

    ……

    众人散去。

    终能流露怒容的韦皋,沉着嗓音喝问薛涛:“因何要入乐籍?若无以为生,去岁又为何那般逞能?”

    薛涛低着头,语气反而平静得多,缓缓道:“张节度不见容,以私营货物欲坐事段别驾的夫人,逼涛入幕府为伎。”

    韦皋略一思忖,已大略明白原委。

    韦平这个贼军汉!岳父这个......哎,不说了!

    仿佛突然之间无处撒气般,他转头瞪着刘辟。

    刘辟今岁才被韦皋招纳,岂能明白早先的纠葛。但偏偏这个读书出身的少郎君,天生有股商人的机敏眼色,已瞧出这瘦弱伶仃的小乐伎竟被上司单独留下,又并无暧昧的表示,而是在正厅中仿如要审问般,定是很有些蹊跷渊源。

    现下听薛涛寥寥数语,刘辟背后一阵凉意,忙向韦皋道:“节下,仆再去军府中各处瞧瞧。”

    韦皋挥手,由着刘辟知趣地退下。

    “过几日,我替你脱去乐籍,聘你入室。”

    这一回,韦大节度终于说了句言简意赅的痛快话。

    不料薛涛却笑了。

    “吐蕃使团大闹朝堂之事,已传到蜀地。原来节下已心有所属。”

    韦皋自嘲道:“我与皇甫夫人只是君子之交,何来私情。洪度,那蕃妇坐地撒泼之语,也可信?”

    薛涛道:“故旧自然知是诬毁,众人却未必清醒。节下的官声之中,毕竟有这么一笔,圣主青睐时也就罢了,若真的遇到宦敌意欲构陷,节下难道不怕,纳妓为妻妾,也成了君王掩面不相救的第二个情由吗?”

    韦皋一怔,不错眼珠地盯着薛涛,似乎在仔细品咂她的话,而那专注眼神中清晰可辨的一丝游离,又仿佛证明了,眼睛的主人正在展开有些心悸的联想。

    将将升起的真情,还未有沸腾之象,便戛然而止,韦皋大约为了掩饰这份彷徨,冷冷道:“张节度此举,教人不齿,今日起西川由韦某做主,就算洪度你瞧不上做我的女眷,我也仍会帮你脱去乐籍。”

    薛涛道:“我大唐自立国来,良贱之分,胜于天渊之别。涛本如蝼蚁,如微尘,如今又加上曾入乐籍一条,难道节下还觉得,涛脱籍后,能觅得良人?还请节下,于幕府伎席中,为涛留得片瓦谋生之地。”

    韦皋愕然,旋即又疑心,这小娘子是不是还在试探自己对她的那几两情思,使激将法。

    薛涛却终于掩饰不住嘴角的一丝讥诮:“节下放心,涛对节下绝然再无痴心妄想。张节度虽身居高位而难称君子,但他这次令涛蒙难,倒也教人看明白了命途的无常。福祸本相倚,留在乐籍中未必是坏事,良人雅士不会再与涛有瓜葛,乐籍中人,涛也不会看得上。从此只为诗生,清净行路,说来倒合了涛此前懵懵懂懂的愿望。”

    “只为诗生,清净行路?”韦皋喃喃。

    薛涛点头:“涛不善乐舞,只懂赋诗,写来请府中伶人唱颂,应不会污了节下的耳朵,也对得起朝廷发来的一点钱粮。请节下就将涛,当作一名诗伎。”

    “诗”与“伎”融合在一起,两个本不相干的字,却组成了怪异荒唐的词汇,仿佛这个一言难尽的时代的最好注脚。

    韦皋惘然:“洪度,你真的甘心?”

    薛涛又笑了。

    “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节下若无其他吩咐,涛请告退。”

    韦皋无言以对。

    他看着眼前这比自己小十余岁的少女,第一次觉得,她是值得自己平等相待的。

    (第二卷完)

第二百零一章 盐州司马

    如果非要打个比方,在大唐帝国都城长安北边和西北边不算太广大的土地上,担当军事防守职责的州县,就像胡饼上的芝麻一样多。

    鄜州、坊州、庆州、邠州、泾州、原州、夏州、盐州、灵州……它们里三层外三层、严阵以待的唬人布局,倘若又是城头旌旗高扬、城下守军整肃的威势,那么,从空中俯瞰下去,真真是要叫那些觊觎帝国土地的赭面外族胆颤心惊、不战自去的。

    当然,前提是有旌旗,有守军,有......高大结实的城墙。

    “李司马是自京中来,吾州这般守备不足的狼狈情形,怕是教李司马笑话了。”

    缺砖少墙的盐州城头,盐州刺史杜光彦,皮笑肉不笑地向李升道。

    他话音未落,只听“喀拉”一声,李升扶着的一处城堞,仿佛娇弱到连这轻轻的徒手借力都无法禁住似的,顶端的三五块砖直接落下城头去,教李升也好一阵踉跄。

    杜刺史登时佯作脸色一变,上前扶稳李升,惊道:“司马千万小心。”

    心中却幸灾乐祸:叫你装腔作势地要寻城防,这处破城,有何可探之处。

    司马一职,大唐初年的时候,还是颇有些份量的。在地方上,司马算得刺史这一州长官的高级副手,根据州的上、中、下等级,司马的品级也有五至六品,绝不算低。有些州,未任命刺史、或者刺史由亲王遥领时,该州的司马,甚至成为实际行使刺史之责的实权型人物。

    帝国的车轮前行百年后,土地少了,粮食少了,官却越来越多了,这些官还经常因坐事被贬,于是各州司马这个可盐可甜的职位,就成了大量贬官的去处。

    前任太子詹事、现任盐州司马李升,赴职入城时,杜刺史虽是他的上官,仍然为他设了一次接风宴。

    官场传事,距离从来不是问题。李詹事因何成了李司马,杜刺史打听起来,比探察吐蕃敌情还积极。

    正因为打听明白了,杜刺史才不敢怠慢。

    贬官本来就不能等闲视之。弃子亦有复用时,谁知道天子哪天又回心转意或者急于用人,将诸位司马又召回京中了呢?

    更何况,这位李司马,人才呐,瞧着也不过四旬不到,做官从蜀地做到了京城,从刺史做到太仆寺卿,从台寺执宰做到了东宫尚书,从少阳院做到了大长公主的枕席上……

    杜刺史从不觉得,沉浮于宦场间,古板苛严的卫道士有甚可喜之处,就像他替朝廷守着这破败失修的盐州地界,隔三岔五地就教吐蕃人来劫掠一回、掳些人口走,杜刺史也从不觉得自己没有带着守卒去拼命,有什么丢脸的,至少盐州城还归在大唐名下嘛。

    大丈夫能屈能伸,更厉害的大丈夫能见风使舵。这是杜刺史如今的人生信条。

    李升拍了拍一手的土灰,接着向杜彦光问道:“杜公,盐州地在要冲,东可达夏州、鄜坊,西通灵州、原州,北望回纥,南接京师王畿之地,怎地不见修缮屯田?”

    杜彦光讪讪地“嘿嘿”一声,本想随便糊弄几句过去,但瞧着李升一副刨根问底的口气和那精明的眼神,略略斟酌,还是拿出传道解惑的诚意,低声道:“司马赴京前,是在蜀地做的刺史吧?难怪对西北的情形不熟悉。从前,京西北,那都是朔方军的地盘,后来汾阳王郭公功成身退,朔方军分了好几支,西北各州,归在不同的节度使名下。盐州也是几易其主,但从未做过哪一镇的治所,若无朝廷下令,哪个节度使会出钱出人来筑盐州?”

    他说完,像个老友般挤了挤眼睛,又露出更显自嘲的笑容,仿佛觉得,在这个远离天子和节度使权力枢纽的盐州城头,大发一通感慨,必定很符合眼前这位突遭贬斥的玉面郎君的悲怨心情。

    杜刺史读书不多,乃是从一个朔方军军士,凭着军功累积,又靠着韩游環、杜希全等这些老朔方将领向朝廷举荐,才坐到了盐州刺史的位子上。

    但他已经有些受够了这个职位。

    盐州,和西边的灵州、西边的夏州,就像一条防线上的三座栅门。在这条线的北边,是广阔无垠的草原,在这条线的南边,则是沟深梁高的黄土台原。因而,吐蕃人从草原一次次来袭,虽然常打得盐州城里城外哭爹喊娘,但这些外族骑士,除了破坏和掠夺,从不真正占据这座城池。

    因为,吐蕃人付不起给养。灵、盐、夏三州在唐廷手中时,每年的给养均自南边输送而至。而若是由吐蕃人占领,牲口极易在北方酷寒肆虐的冬季冻死,吐蕃又根本不具备自河陇地区绕到北边输送给养的能力。

    如此,一来就打,打了就跑,无论吐蕃还是大唐,都不管这座盐州城是否千疮百孔。

    这样倒霉的守备长官,当它作甚!

    顶着一张被凄厉北风吹得满是褶子的老脸的杜刺史,屈尊和李升这样一个位在自己之下的贬官套近乎,实在是想到了前朝的故事。

    杜刺史记得,大唐神龙至景龙年间,也有个著名的太子詹事崔湜,此人善哄女人,将韦后、上官婉儿、太平公主依附了个遍,却能数度东山再起。如此想来,眼前这位气宇轩昂的李司马也未必是泛泛之辈,说不定将来被召回京中重新授官后,能将他杜彦光也运作入京,授个台省副职,岂不比苦守着这盐州城强上百倍?

    杜刺史作了这般谋算,不仅对李升面上殷勤周到,实在不太有身为上司的威严架子,就连心中,也是真挚地希望,李司马你可莫存了来干苦力活的想法,好好地在盐州游山玩水,哦此处也无甚山水可游,那就好好地趁着春夏天气照应,骑骑马,打打猎,逛逛回纥人的墟集,有朝一日重新穿回你那身绯衣或紫衣时,莫忘了我老杜就成。

    李升明白杜刺史缘何如此客套。他冲杜彦光拱拱手,谦逊地恭维道:“升在京中久矣,整日不过是打点少阳院内务,如今能来边关历练,亦是男儿报国应尽之责。往后还要多向杜公请教。”

    杜刺史说着“客气,客气”,心中却冷笑,你要真存了报国之志,去爬那老公主的床榻作甚。

    正腹诽间,蓦地吹来一阵猛烈狂风,卷起北边旷野的阵阵黄沙,如蝗虫箭矢般,直往城头扑来。

    杜刺史招呼一句“司马快走”,急慌慌地拿袍袖笼了脑袋,便在守卒的引领下,去寻下城之道。

    李升跟在杜彦光身后,瞧着这原本应该也是刀光剑影中纵马来去的人,眼下却是连几阵风沙都不愿吃受。

    李升以袖遮额,勉力地又将方才仔细眺望的灵州方向看了几眼。

    李升知道,时光倒回三十年,自己所站立的这片帝国西北的土地上,紧跟着那场惊天大叛乱后,便发生了令人血脉贲张的灵武继位故事。

    安史叛军攻克潼关天险,天家仓皇西逃。当时的太子李亨,在渭南与那已经年老昏聩、荒唐至极的天子分别后,带着两个儿子广平王李俶和建宁王李倓,和天子仓促逃命间的一句打发之语“朕待西北诸胡向来不薄、你去必得辅佐”,便由仅剩的千余禁军护卫着往朔方而来。

    一路疾驰,太子还斩了几员临阵脱逃的朝廷命官,终于在衣冠望族裴冕等人的支持下,于灵州登基。

    隔着三十年的时空,李升由衷地羡慕当时追随太子至灵州、拥立李亨称帝的那些年轻人,无论郡王,还是将领,还是军士。

    漫漫黄沙穿城而过,沙砾打在面上生疼生疼的,李升却浑不以为意。

    他反倒觉得,这就仿佛迎接他的粗粝但充满阳刚气的号角声,一洗他蛰伏多年、媚附宗亲徐娘的耻辱。

    他虽然已年届不惑,但相信自己可以如当年那些北上灵武的热血勇士一般,助新主开创基业。

第二百零二章 回纥互市

    春风也度玉门关。

    黄沙拂面的二月时节接近尾声时,漠北的冷锋,在与东方温润气流的角斗中,终于败下阵来,悻悻然退回老巢去。

    大唐的西北边境,再一次熬过了苦寒肆虐、积雪盈尺的凛冬。

    盐州城外,荒漠上开始星星簇簇地铺上绿意。干涸数月的沟壑中,也渐渐现出湿润泥泞之相,继而是一线细流,几处积潭,直到蓄满了大体量的、亮晶晶的维生之水。

    有春草,有春水,就会有人来,有利来。

    这个阳春,杜刺史心情不错。

    根据杜刺史经常挨打的宝贵经验,吐蕃人来攻城劫掠,无一不在秋天。这是草原骑士们近千年来的习惯,春季牛羊要蕃息,马匹也要发情交配,况且经过了老天刻薄寡恩的严冬季节,牲口们就算没冻死,也饿得皮包骨头,得趁着嫩草复苏的时候,好好地将它们放牧一番。边寇们掠夺的贪婪,只能放到夏去秋来、战马们都贴上了膘时,才可实现。

    老天照应,人又不打仗,盐州这样立于往来要道上的重镇大州,就算营田不行,至少可以靠来往商队所交的税钱,好好地丰盈一下州中府库。

    灵、盐、夏三州,自西向东一字排开,乃大唐关中地区北部门户三州,再往北是部分朔方军故地和天德、振武二军驻地,主要用于防御北部的回纥。

    安史之乱后,肃宗皇帝向回纥借兵平叛,回纥太子叶护亲率族内铁骑进入唐境,攻打洛阳的安史叛军,唐回关系一时之间如蜜里调油。其后,回纥国内政变、可汗更替,大唐又忙于防御西边更为强大的敌人吐蕃,帝国北部的唐回边境关系,一直不算太紧张。

    不过,由于当今天子李适,做太子时曾受过回纥前任可汗——牟羽可汗的侮辱,其登基后十分憎恨回纥人。即使回纥国内因政变上台的顿莫贺可汗重新启用亲唐的军勋贵族,唐帝仍然以某种暧昧的态度,放任了振武军节度使张光晟杀回事件的发生。

    事情虽然已经过去了好几年,张光晟也已经在去岁的朱泚之乱中因附逆而被诛,但回纥人仍对振武军驻地心有余悸。他们宁愿绕开河套的东部地区,从丰州附近南下,穿越朔方军故地,来到灵、盐周遭,与唐人进行互市。

    吐蕃人带来血光之灾,回纥人带来银货之利,杜刺史看到后者,就像在瑟瑟朔风中看到南边运来的补给一样心花怒放。

    另一个教杜刺史高兴的是,新来的贬官李司马,果然懂礼数。

    盐州虽然比不得长安洛阳,杜刺史府中的女眷还是按照一个四品官员的派头配备的,嫡妻加四媵,一个不少。李司马拜访杜刺史府中,恭恭敬敬献上绫罗数匹。那可不是市集中常见的布帛绢缣,而是绣工极为精美的绮色织锦,一看就是不俗之物。

    “杜公,下官孤身赴任司马,这些从前御赐之物尽显君恩,下官向来视作珍宝、因而一并带来,献与杜公府上,也算是它们投得明主。”李升微微欠身,恭敬道。

    哎真会说话,怪道大长公主这般青眼于你。

    杜刺史一面感慨,一面客套几句,心满意足地将好物收了,吩咐下人送进内宅交给夫人分派。

    气氛这般融洽,又无甚公事可谈,私事也不方便回顾,便谈谈商事吧。

    “李司马,这城关下的杨柳一冒芽,回纥人就该来卖骡子卖马了。司马若在城中觉得气闷,不妨出城看看驼马市。吾等边鄙小州,这互市的场面,虽比不得西京商胡云集的大阵仗,但也颇可一观。”

    李升作出很感兴趣的模样,附和道:“在长安时,下官便听闻,回纥人善养马、驯马,马便如他们的左膀右臂,要不怎么当年回纥铁骑能踏灭河北诸胡叛军。”

    杜刺史点头道:“回纥人当年襄助朝廷平叛有功,索要的回报,那是国书上写清楚的,我大唐须问其每年买马六千匹,每匹合绢四十匹。因这每年数十万匹绢帛的开支,京中各位上官,不知道和汾阳王打了多少趟笔墨官司。大历八年,回纥人送来一万匹马,先帝在朝中诸臣的撺掇下,以府库耗空为由,只肯买下一千匹。回纥使者,当场就要翻脸。”

    杜彦光说起老上司郭子仪的生前轶事,不免来了精神,咽咽口水,继续眉飞色舞道:“幸好郭公站出来,说大国岂能无信,说好六千匹,怎能赖账,他当即请奏,预支自己的薪奉,来为朝廷出一大半的布帛买马。”

    李升听得津津有味,赞几句“不愧是郭公,气魄如山”,俄尔却也沉吟道:“不过,杜公,一匹马四十匹绢,这回纥人,要价确实狠了些。”

    “咳,李司马,”杜彦光笑道,“你们这些只读过好书、未打过硬仗的京中贵胄,就是不明白时移事异的道理。四十匹绢,如今听着贵,是因为须一百二十贯钱方能买得,可是当年肃宗皇帝平叛的时候,四十匹绢才四十贯钱。只能说,是吾大唐这世道里,钱越来越不值钱了,与回纥人有何相干?人家当年就要的四十匹绢,几十年来可是一匹未涨呐。”

    李升心中深深一动,从这几日打交道来看,这杜刺史,果然对回纥人,很有些好感。普王李谊,当真有善于谋篇布局的大才。

    再细细品咂他的话,莫看此人举手投足一副边将油子作派,但说出的道理,怕是能噎得天子身边那些论起社稷大义来头头是道的文僚们哑口无言。

    李升暗暗冷笑,是啊,连一个边镇四品刺史,都看清的局面,多少自命仁人义士者,还沉浸在上国的大梦中,不愿承认。

    上梁不正,下梁处处歪斜,反过来倒去怪邻国那六千匹马便耗尽了府库。

    “杜刺史这么一说,下官倒真要去瞧瞧这些回纥人怎生做买卖,顺便,也相匹好驹子,再过得些时日,去原上打猎。”

    杜光彦点点头,又补充道:“不过这回纥商贾也不是善茬,彼等的马匹,有些是自丰州、灵州等边镇问我唐军买来的老年或受过伤的军马,在军营周遭卖给百姓驮货,值不到几匹绢,换个大镇就要价二三十匹绢,司马切勿上当。或者,本官指派个机灵的家奴,随司马同往,帮司马张罗张罗?”

    李升嘴角微抿,半开玩笑道:“杜公可是怕下官跑了?”

    “咳唷唷唷,”杜光彦忙摆手道,“司马言重,言重。”

    李升收了戏谑之意,恭敬但正色向上司道:“一日为臣,至死仍忠,下官虽于情事上有些堪不破,教圣主惩戒,教同僚们笑话,但下官自认,绝不会做贰臣。更何况,此地虽是边镇,可下官能跑去何地?回纥?下官可不会养马。吐蕃?下官和杜公一样,视同水火!”

    杜光彦打着哈哈,连连称是。

    又过得几日,盐州城外果然热闹起来,回纥人的马匹、骆驼、骡子,唐人的丝织品、茶叶、瓷器纸笺,粟特人的酥酪、金银珠宝。甚至偶有西域商胡,也未被陷入吐蕃手中的河陇屏障所阻挡,而是不辞劳苦地绕道回纥之地,再进入唐境,带来珍贵的草药和香料,以及女奴舞姬。

    李升青衫便服,闲闲地跟着赶集的盐州百姓、军卒和本就驻于城中的商贾,游逛于绵延铺展一二里的互市上。

    为了防止杜光彦暗中派人盯梢起疑,李升先看了几处贩马的商队,佯作未有满意的。

    接着,他的目光转到了那些驼峰间搭着的毡毯上。

    很快,李升意识到,一位戴着淡黄色头巾的中年回纥女子,也在盯着自己。

    他微微转过头去。

    那女子站在几匹骆驼中间,右手抚着毡毯,却并不像商队的其他成员那般,卖力地吆喝。

    但她显然更不是作为女奴出现在此地。女奴都是些十几岁的少女,更重要的是,女奴们眼中,绝不可能出现那种淡淡漠然下的机警。

    一种娴熟的犀利察人的目光。

    李升大致有了些把握,缓缓地走过去。

    他径直向那回纥女子问道:“毡毯上,可能织入黄鹄?”

第二百零三章 密林贵人

    山谷的茸茸绿意,好像在几日间,就繁茂葱茏起来,成为合格的屏障。

    李升背着角弓,引马入林。

    马的蹀躞带上,挂着一只比灰鼠大不了多少的兔子,中箭伤口的血液凝固了,那倒垂的晃晃悠悠的长耳朵,似乎暗喻着马上骑士对于打猎的漫不经心。

    经过一小片桦林,钻进更为茂密的云杉林后,几顶帐篷赫然眼前。

    李升跳下马来,还未站稳,已被几名卫士模样的回纥男子四面围住。

    但他们眉目间稍显松弛的神色,表明他们并无真正的敌意,而当大帐里钻出一位中年女子、用回纥语吩咐了一句之后,众卫士更是纷纷退开了。

    那中年女子,正是前几日在互市上以“黄鹄”暗语和李升接洽的回纥人。

    一入帐门,李升立即感到一种熟悉的感觉。

    他很快明白,这是因为,他脚踏的厚厚的毡毯,几乎与延光公主宅中的毡毯别无二致。

    此刻,偌大帐中,正流淌着一段琵琶歌。

    “吾家嫁我兮天一方,远托异国兮乌王廷。穹庐为室兮旃为墙,以肉为食兮酪为浆。居常土思兮心内伤,愿为黄鹄兮归汉乡。”

    弦住声停后,歌女抱着琵琶小心翼翼地碎步退下。

    一个并不苍老却似乎透出疲惫的声音响起:“李司马,请入座。”

    “谢毗伽公主。”李升恭敬上前,行礼道。

    主座之上那位珠翠满鬓、年逾四旬的妇人,恰是中原千百年来,唯一一位入塞和亲的外族公主——回纥立国后第二任可汗英武可汗的女儿,药罗葛氏。

    三十年前,也就是大唐至德元年,刚刚于灵武继位的肃宗皇帝李亨,将雍王李守礼的儿子李承寀封为敦煌王,与名将仆固怀恩一同出使回纥,谋求借兵平定安史之乱。

    当时的回纥国内,亲唐势力占据上风,英武可汗本就抱有与中原王朝交好联姻之念,于是提出将自己的女儿药罗葛氏嫁给敦煌王李承寀。

    仆固怀恩与小郡王商议后,急派快骑驰回灵州,请新帝李亨示下。李亨也是求之不得。

    朕的一个宗室堂弟,能换来成千上万的回纥铁骑出战襄助,这买卖还有甚可犹豫。

    于是,敦煌王李承寀为国娶妻,北上来到回纥牙帐,在冰天雪地的深冬时节,与药罗葛氏完婚。唐廷这边,当即出诏,封药罗葛氏为“毗伽公主”,并授以“敦煌王妃”之册。

    英武可汗遵循承诺,甚至派出自己的长子(也是当时的回纥太子)叶护,率六千回纥铁骑,护送敦煌王夫妇进入唐境。同时,这数千回纥骑兵也并入郭子仪的朔方军,南下平叛。

    这次唐回修好只是一个开端,其后,肃宗皇帝将自己的女儿宁国公主送到回纥、嫁与英武可汗,又命悍将仆固怀恩将女儿嫁给英武可汗的第二子移地健。

    “李司马,黄鹄歌,是你们前朝一个大汉公主所写,哭诉她去到远离故土的草原蛮国和亲,孤独悲伤以极。当年,我随着敦煌王来到中原,偶尔听到伶人哼起这首歌,就再也离不开它了。”

    毗伽公主略略前倾身体,盯着李升:“李司马,不管是汉人公主,还是你们口中的胡人公主,原来出塞和入塞,本无太大区别,都不过是循着一条苦路,如行尸走肉般活着罢了。”

    李升不知如何搭腔,只低头听着。

    他明白,眼前这位毗伽公主,完全有理由自怨自怜。

    近千年前,那位和亲乌孙国、写下黄鹄歌的汉家公主刘细君,在第一任丈夫去世后,还能按照游牧民族的习俗,再嫁第二任国王,并且生下一个女儿。

    而毗伽公主,成婚入塞后的第三年,敦煌王李承寀就去世了。在中原王朝,夫君死后,天家血脉的正牌公主可以改嫁驸马,王妃却只能守贞。毗伽公主想回到回纥故土,一心与唐廷修好的父亲哪里会允许。

    还不到双十年华的毗伽公主,就这样住在敦煌王的封地里,无夫无子,枯度春秋。

    “李司马,我原本以为,两年前圣主许嫁他的爱女咸安公主去回纥时,我作为迎亲使者,终可得了机会,将大唐公主送到汗帐城,去看看想了多年的鄂浑河河水,再趁着这桩喜事,向顿莫贺可汗提出,让我离开这教人厌恶的中原,回到故乡度过我命中剩下的日子。谁曾想到,回纥使团刚到长安,你们自己的武将,居然就在西京,就在皇城脚下,发动了兵变。我和使者一觉醒来才发现,你们的天子,竟带着全家老小,跑了。”

    毗伽公主说到这一节,哀伤无奈的神色中,忽然带上了一丝讥讽:“不过,这也不是我婆家的王室,第一次出现天子逃出都城的事了。”

    李升捕捉到了轻蔑之外的恨意。

    这种恨意,似曾相识,他在延光公主和普王李谊那里,也时有所感。

    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恨。

    恨,也许出于献身的不甘,出于分权的不匀,出于家世的不幸。但无论出于何因,经年累月积淀下来的恨,都不可小觑。

    恨意的凝聚力往往是强大的,李升知道,自己要做的,是将延光和毗伽两位妇人的仇恨,从报复和破坏,引向改变和重构。

    李升这般想的时候,毗伽公主也在断断续续唠叨的同时,观察着这个唐人贬官。

    延光公主,算来是敦煌王的侄女。毗伽公主记得,自己当年刚到灵州城,开始陌生局促的塞内生活时,性子泼辣豪放的延光却似乎和自己一见如故,常来陪伴自己这位婶母辈份的同龄人。

    后来,吐蕃人横行河西,占领了大唐的沙州一带,守寡中的毗伽公主向东逃入朔方地界。延光向自己的哥哥、代宗皇帝请奏,动用皇家私库,为毗伽公主修建了一座回纥汗帐城风貌的毗伽城,并且赏赐了许多工匠、卫士、侍婢,又陆续迁入灵盐、夏绥的一些边民,几乎就像赠给了毗伽公主一座微缩的王国。

    现在,毗伽公主看到李升,联想到自己的老友曾经吐露过的一星半点的前尘往事,似乎隐约明白了些玄机。

    不过,毗伽对于李升绝无恶感。这个唐人男子的侍臣身份,恰恰教毗伽几乎为自己那位老友喝彩。

    原来大唐的公主,也须挑战礼教甚至法度的极限,才能过上自己渴求的生活。而这种不顾一切的挑战,仿佛也为毗伽长久以来的怨气找到了出口。

    延光虽然为此跌落云端,被幽禁在深宫中,但她的情郎,在流放中刚刚安顿下来,不就又这般精神抖擞地为她奔走了么。

    毗伽不免对李升产生了一丝倾佩之意。

    “李司马,延光公主与我有数十年的交情,我们回纥人其实比你们唐人更讲义气。岁初,公主府那位忠诚的家奴来到毗伽城报信时,我就做好了见你的准备。今日,你有何要说的,尽管道来。”

    李升倒也直言相陈:“下官如今,算得延光公主身边,唯一仍追随她的信臣了,请毗伽公主告诉下官,两千甲士,每月所费几许?”

    毗伽听他连数字都准确地报了出来,更是不再怀疑,却同时又露出坦诚的为难之意道:“她养兵,也不是一天两天,此前粮赐优厚,每月每人给两石米、一匹绢,比那些边军所得强上三分,故而募到不少兵士。”

    李升在长安私侍延光时,就已经听延光炫耀过蓄兵的秘密,现下闻得毗伽所言,仍是小小地吃了一惊。

    延光当真有几两胆子,而这回纥公主,还真敢为她隐匿、甚至辅助此事。

    毗伽仿佛看懂了李升的心语,浅淡地笑道:“你们中原人有句话,叫士为知己者死。我的心早就死了,这没有死去的身躯,反倒更懂得为老朋友,保守她的秘密。只是,今后若要我帮她养军,却是教我发愁了。”

    李升忙起身,来到毗伽面前,长长地作揖道:“公主毋虑,下官自会想办法。”

    天色将晚之际,李升带着他那看起来有些寒碜的猎物,回到盐州城内。

    他将兔子扔给宅中唯一的老仆,径直走进屋中,闭目养神。

    今天,他还要见第二位胡人,也是普王李谊的老朋友。

第二百零四章 咸阳演武

    德宗的内侍王希迁,几日前就北出大明宫禁苑,自中渭桥渡过渭水,来到咸阳城。

    王内侍和他的随从们,骑的都是御马。由于京城的粮荒在岁末已缓解,天子闲厩的马匹很快就吃到了不减量的草料,到如今这阳春时节,早已又恢复了膘肥体壮、精神抖擞的御马气派。

    而王内侍,一路行来,瞧着比他的坐骑更神采飞扬。

    他怎能不激动!

    当今圣上还在少阳院做储君的时候,他和几个内侍,跟着霍仙鸣,虽也颇得主人信赖,但那不过是内务上的使唤而已。即便主人如愿登临帝位,鉴于肃代之际的权阉教训,圣上也有意限制内侍省的势力,便是霍仙鸣这样的亲信,也不过就是穿梭于外朝和内朝的各殿各院之间,传些重要的口谕。

    是建中四年的泾师兵变和朱泚之乱,令内侍们有了翻身的机会。

    千钧一发之际,只有大明宫中百余名阉人,护卫着天子逃出禁宫。虽然后来冒出了中使翟文秀勾连神策军将领白崇文拥立韩王的悖逆之事,但那桩案子着实蹊跷,只怕天子也是心中有数的。

    要不然,为何鸾驾回京后,圣上在大明宫屁股还没坐热,就将内侍窦文场和王希迁分别派为左右厢神策军兵马使呢。

    一入深宫三十年,阉奴也能做将军。

    据说,王希迁在宫外的妻室和两个养子,都能直起腰板自称是将门家眷了。

    灯烛通明的神策军大帐中,觥筹交错间,李谊指着皇甫珩,向王希迁笑道:“王将军,兵马使一职,本是藩镇衙前位高权重的头衔,多少藩镇的兵马使,那可都是作为储帅身份统军的,皇甫大夫彼时在泾原镇时,就是兵马使,未来节帅之位可期,无奈那姚令言父子辜负了圣恩。”

    “哎唷唷唷,殿下说笑,殿下说笑了,咱家一个宫中内官,哪里敢与皇甫大夫比肩。”

    王希迁夸张谦辞的表情之下,一对眼珠子又瞄向皇甫珩,见他面色松弛、浅笑着斟酒来饮,好像浑不在意普王所言似的。

    在把酒言欢之际,翻出那些照理来讲很煞风景的旧账,说者和听者却都如此云淡风轻,王希迁想,普王和皇甫大夫这对连襟,当真交情挺深呐。

    却听普王又道:“圣主还是英明,神策军是天子亲军,亲军的兵马使,自然应由天子的亲随来都知,左右厢兵马使,舍王将军和窦将军其谁?”

    良言一句三冬暖,王希迁如猧子被撸顺了毛,心中那个舒坦!

    开春后,他也衔旨去奉天行营巡视过,浑瑊那老家伙,架子就大得很,何曾将他放在眼里。

    当然,浑瑊,人家现在是神策军右厢的统帅,兼朔方行营元帅,不像皇甫珩只是神策军胡人分支的制将。浑公又是郭子仪时期就打出名声的宿将,对王希迁这样的阉人,连面子上的客套都懒得给,王希迁也只能忍下了。

    “王将军,”普王继续道,“本王今日能坐在此处,陪着皇甫大夫和王将军一道喝酒,也是圣主特意委派,明日看儿郎们演武。但看完,本王就还是永嘉坊的一个逍遥王爷,神策军,归根到底,还须皇甫大夫,和王将军共同作主。”

    说到此处,李谊象征性地压低了嗓音,显出更为交心的模样,带了拜托的口吻向王希迁道:“皇甫大夫在马上勇冠三军,就是不大会说漂亮话,王将军务必替我这襟兄,去圣主跟前美言几句,盐州那地界无甚油水,他这四千来人的神策军又是实实在在的员额对应到人,没有半分借空饷的余地,接下来的日子,恳请圣上多想着他们,逢年过节,也赏赐些。”

    “那是自然!自然!”王希迁一脸打包票的表情,呵呵笑着应下。他知道,这王爷出手阔气。从前自己去永嘉坊传个话宣个口谕的,李谊以赏鸣谢,每次没有低于一两贯钱的。神策军粮饷的确比边军强些,但平素还须赏赐维系,自己若在御前帮衬皇甫珩一把,普王殿下,那也是明白他王希迁的家宅在哪个坊的,谢礼自然不会少了去。

    翌日,巳时中,阳光穿透碧空中的朵朵白云,如千百缕金线般撒向大地。

    咸阳郊外的百亩草坡上,甲士、马匹、车辆,列阵齐整。

    这支神策军虽只有四千余人,但毕竟招募来的都是青壮胡人。胡人身坯本就比唐人高大些,又有祖上给的悍勇杀伐气概,加之战甲、马具无一不新,打眼望去,着实很有些精锐的气势,令人热血澎湃。

    在旷野东边的高坡上,除了扎下的帅旗外,绳床一字排开,供观礼的上将贵人们落座。

    紫色大花锦袍的普王李谊,和兵马使王希迁并排而坐。教王希迁略有些惊讶的是,没多久,他便看到两个年轻的妇人,也由婢女们左右拥着,上得高台来。

    “殿下,这……”

    普王斜睨了两位妇人一眼后,微微侧头,对王希迁道:“演武嘛,又不是真的打仗,皇甫大夫的夫人要来看看,也无甚打紧。只是我这位姨姊,怀着身孕,宋孺人不太放心,故而跟着我一道来了咸阳,好照应着她阿姊。”

    “失礼失礼,本将不识宋孺人和皇甫夫人。”王希迁道。

    宋若昭是从坡后走上高台的。当宋明宪一脸兴奋地与她说着这巍巍壮观的场面时,她也表现得毫无谈兴。

    她根本不想来。

    她似乎开始厌恶所有带有表演性的活动,命妇院的外命妇礼会,随同六宫之主的出游踏青,以及这咸阳演武。

    但对于有些仪式的躲避,她可以推说身体的不适,而对于夫君热情地邀请她来观看他出征前的演练,她不能拒绝。

    不拒绝,是太平的,至少能带来不必费言解释的安静。

    宋若昭坐定后,也举目望着坡下的军阵,并且陷入思索。

    她记得,从前,父亲宋廷芬为她讲解军制、阵型、将卒的铠甲兵器时,她都听得津津有味,脑海中便如展开了一幅幅惊心动魄又令人痴迷相望的画卷。

    与王叔文和阿眉护送李淳入奉天城的路上,她在山谷的清晨,也曾经目不转睛地盯着韦皋的陇州军看。后来,随着局势越来越动荡,围城,饥馑,送征,逃亡,若昭意识到,原来一个人的心理转变,可以那般鲜明清晰。

    她对这些兵戈森森的场景,只想远离。

    向往金戈铁马的雄迈场景,颂扬军功立身的儿郎大志,只因不曾见过穷兵黩武带来的灾难,和一将功成万骨枯的凄凉。

    但若昭仍努力说服自己,尽可能地将冷漠藏起来。毕竟,丈夫是去戍边,这是食禄之将的本份,而猎猎旗帜下的年轻儿郎们,他们的昂扬之气,又是多么真实。

    坡下阵前,皇甫珩身披明光甲,一手持擎钢槊,一手按住缰绳,对不同阵营的队头训示。他左右二骑,分别是默沙龙与何文哲,同样身披明光甲,胸前的护心镜反射着强烈的日光。而他们面前的神策儿郎们,骑兵穿着前朝自西域传入的柔和便捷的锁子甲,步兵则穿着错扎咬合的山文甲,均是箭矢无法轻易射穿的精良甲袍。

    神策到底是如日中天的天子亲军,武备绝不寒碜,一支四千余人的队伍,几乎人人披甲,几位将帅的坐骑,还穿上了具装。

    在旷野的西边,事先已铺展了大片延绵的草垛,充作假想敌。

    随着鼓声响起,旗语相接,演武开始。

    随着钲鼓之音的独特的信号意味的变化,军中阵型不断变化,从高台望下去,大略可以看出,这数千人的大军,骑步配合,阵型从锥到圆,从长蛇到伏虎,无论阵型怎么变化,始终防守严密,教敌人似乎很难找到撕开阵型的口子。

    “这是旷野接敌时的阵仗。”普王李谊语气和蔼,向王希迁解释。

    “多谢殿下指教,咱家还真是看得一头雾水。”

    忽而,钲鼓声消失了,胡儿们也立刻步兵止步、骑兵收缰,立住停稳,人马只是在经历了方才那激烈的演练后,狠狠喘气的同时,目光投向同一处——令旗所在的地方。

    须臾,旗手根据主帅之令打出旗语,鼓声又响起来。军阵立刻变成方阵,大刀长矛的步兵在前,骑兵迅速地分抄于两翼,他们之后,则是弓弩手。

    这是常见的准备攻击的阵型,令旗再挥、鼓声更密集时,只见最先的步兵忽然让出一条宽阔的通道,仿如河床,弓弩手则是奔涌的河流,迅速流过河床,前突到阵型头里,果断地向百步外的茫茫草垛放出箭矢,随后又疾步回撤阵中,将短兵相接的舞台让给步卒。

    “哦,咱家看明白了,这一战,没有骑兵什么事儿。”王希迁和李谊笑谈道。

    不料他话音刚落,钲声似乎又变了一种语言,在这种语言的感染下,原本处于两翼的骑兵,纷纷扭转头,望向令旗。继而,在令旗的指引下,他们中最为精锐的几百人,突然发力,猛夹马腹,直往东边奔来。

    “咦,骑兵不是应该冲阵或者追击穷寇的么,怎地倒跑回阵尾来?”王希迁纳闷,转头看向李谊,却见李谊眯着眼睛,好像没有听见自己的疑问。

    马匹的速度何其快,高台上的观看者们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当先的骑兵几乎已冲到了坡下。

    王希迁以为这是个演武之间的什么花样,不曾想这些骑士完全没有停住的意思,分了几路,直往坡上驰来。

    此时已是正午,阳光照在近处飞扬起的烟尘上,只留了白茫茫耀眼的一片虚幻之景。

    待高台中央的人醒悟过来时,才震惊地发现,这些骑兵已穿越烟尘,将他们团团围住,并且朝他们搭起了弓箭。

    王希迁只觉得天灵感“嗡”地一声,下意识地抓住身边普王的袍袖:“殿下,殿下,这是作甚。反了么!反了么!”

    另一侧,若昭也遽然陷入惊惧,她本能地站了起来,但又定在那里,不知所措,更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双手,就像那日在渭水畔遇险时一般,已经抱住了肚子。

    “殿下!”明宪叫的是丈夫,却并没有跑过去,而是挡在了姐姐跟前。

    普王的家奴们,和王希迁在宫中收的几个内侍义子,纷纷抽出横刀,面对骑卒呼喝警告。

    骑士们却不为所动,他们的队头,也并无任何交流的意愿,冰冷的目光从兜鍪的遮面后射过来。

    就是冰冷,一种没有情绪的冰冷。

    这突如其来却怪异的险情,没有持续多久。变幻的钲音和鼓声竟又令他们再次调转马头,冲下坡去。

    高坡上的人们正从惊恐转为莫名其妙时,只听普王李谊已拍起手来:“妙极妙极,皇甫大夫当真将这支胡儿新军,训练得如此听从号令。”

    王希迁惊魂未定,稍稍带了抱怨的语气道:“那也不能这般冒进,咱家的命不值钱,殿下可是千金之躯呐。方才倘若哪个浑小子手一抖,将箭矢放了出来,其他军士不明就里也跟着放箭,吾等不被射成刺猬了!”

    普王笑道:“王将军多虑了,本王瞧着这些胡儿,个个好身手,若真有王将军所说的蠢笨之徒,皇甫大夫当初就不会招入神策军。这攻伐敌军,阵型不乱,唯旗语和钲鼓是从,勇往拼杀,最是要紧,本王倒觉得,今日演武,值得本王回到长安向圣主贺喜,祝贺神策军又添一支精锐。”

    王希迁暗道,你还真维护他,莫非你早就知道今日这路数?

    又望向女眷那边,见宋氏姐妹都是吓得面容惨白的模样,那年长的捂着肚子似乎还在发抖,当真也不容易。

    连自己的妻儿一并拿来练兵,皇甫大夫真够狠的。

    王希迁这么一想,气似乎也消了些。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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