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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空谷流韵     大唐暮云txt下载     大唐暮云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百零五章 稍加挑唆

    中军大帐的后头,有一座牙卒把守的小帐。夕阳的余晖笼罩住了整个帐篷,金灿灿,亮闪闪的。

    但在若昭眼里,大自然再妙绝的圣手描画下,这小帐的外貌,仍然像个坟冢。

    她由妹妹和婢女桃叶搀扶着,进帐歇着。

    桃叶命士卒送来一桶河水,绞了帛巾,为女主人轻轻擦拭。

    一头一脸的尘泥,清冽的河水瞬间就浑浊了。

    明宪小心翼翼地看着姐姐。

    今日演武中出现的惊心动魄的一幕,明宪确实事先不知。但在骑卒如洪流般又退回旷野后,她机警地望向普王,看到了李谊云淡风轻的神情。不知为何,明宪面对若昭时忽然有些窘迫,仿佛她也成了他们的同谋似的。

    “明宪,方才在高坡上,面对那些骑兵时,你害怕吗?”若昭轻声问道。

    明宪老实地摇摇头,但立刻解释道:“想来姊夫是有分寸的。”

    她本以为这添上的恭维能教若昭释怀些,若昭的凄惶之色却更鲜明了。

    “前汉时,漠北是匈奴称王之地。冒顿单于还未夺得王位时,训兵便是以鸣镝为号。号令者的鸣镝之矢射向何处,军士们便紧跟着一同射出利箭,有迟疑者,斩。起先,训练用的活物,只是俘虏。后来,冒顿单于用自己最心爱的马匹为目标,军士中果然有不敢射箭者,立时被阵前斩首,以明军纪。再后来,冒顿的鸣镝射向自己最宠爱的女子,顷刻间,那女子就惨死在如雨飞来的箭矢下。”

    明宪闻言,反倒不如先头那般害怕了,她接过桃叶递给她的另一块帛巾,擦拭着自己的脸,一面宽慰若昭道:“阿姊多虑了,怎地将姊夫和那古早的蛮人比。你我现下不是好好的?”

    若昭轻轻叹口气,忽然盯着明宪道:“普王,可疼你?”

    明宪眼中赧色闪过,笑盈盈道:“殿下对我很好。”

    若昭又问:“明宪,你为何常去九仙门下的冷宫中?可是普王叫你去的?”

    明宪一怔,并未立即回答。

    她微微起了恼意。

    平心而论,姐姐在刻意收敛她原本具有的洞悉人心的本事,如今说出来的话,口气是温和的,甚至有些示弱,带着恳求的意味乞讨真相。但即便如此,明宪仍感到,一种被干涉的压力。

    “阿姊,可是太子妃说什么了?延光公主虽是她的母亲,但她自己忌讳,惦记着太子妃的身份,不去探望,我作为天家的媳妇,去看看这位如今落魄的大长公主,送些王府的胭脂水粉,和延光公主说些长安城的春和景明,那是连韦贤妃都应许了的,莫非还有什么不合礼制之处?”

    若昭虚弱地靠在简陋的桦木榻上,并不再与妹子争执。

    明宪还在芳草地上乐享欢愉,还没看到悬崖的边缘,怎会被唤醒。

    身边不是睡得死死的人,便是装睡的人,她的呼唤,又有何用。

    焉知众人不是觉得,只有她宋若昭,才是那个浑沌中的可怜虫呢?

    正在此时,外头守卒一阵恭敬的唱礼之声,帐帘一掀,皇甫珩走了进来。

    “宋孺人,殿下寻你,王府的卤簿要回长安了。”皇甫珩温和而略带恭敬地对明宪道。

    又转向若昭,眼神中的怜爱关切,当真与寻常的夫君一无二致:“你今日便歇在这客帐中吧,缓一缓,明天我令文哲亲自驾车送你过渭水,其他人送,我也不放心。”

    若昭应了一声。

    明宪瞧着这光景,松了口气,知趣地告辞而去。

    皇甫珩在榻边坐了,执起若昭的手,定定地望着她。

    “我知道,吓到你了。练兵便是如此,胡儿们虽勇猛,却到底是新旅之卒,不来真的,他们记不住,什么叫军令如山。”

    若昭抬起双眸:“彦明,你可有事瞒着我?”

    皇甫柔声道:“我能有何事瞒得过你?我只是开始盘算,此去盐州戍边,若想你想得狠了,如何偷偷驰回长安,看你一眼。”

    一旁的桃叶听了,都忍俊不禁,“扑哧”一声笑了,意识到失礼,忙喏喏道:“阿郎,娘子,桃叶去倒水。”

    若昭看着小婢女捧着水桶出帐的身影,终是勉力直起身子,拉着丈夫的臂膀道:“我在长安,天子脚下,又有全家上下照应着,没有什么可教你担心的。反倒是你,在盐州那边,北有回纥,西有吐蕃,而灵盐夏绥和泾原凤翔,又最是军镇交错的复杂地界,切不可掉以轻心。莫要,莫要……”

    “莫要怎么?”皇甫珩笑道,“莫要再教吐蕃人诓去带兵?”

    他饶有兴致地探寻着妻子眼中真实的情感,继而满意地想,她终究只是个妇人,哪里就料事如神了,说的也不过都是些老声常谈。

    皇甫珩将手掌轻轻搭在妻子的腹部:“我算着,还未到防秋之际,咱们的孩儿就该出生了,莫忘了,去请李公给他起个名字。”

    一抹斜阳探进了帐中,又渐渐隐去。帐外营地里,傍晚时分为炊造饭的喧哗声,慢慢地平息下来。

    “睡吧。”皇甫珩拍拍妻子的肩头。

    他看着若昭顺从地缓缓地合上双眼,也斜靠在榻边,闭目养神。

    但他的胸中,涛浪奔涌。

    ……

    内侍王希迁,回到长安后,没几日,家中仆人果然来报,又有些好礼送上了宅门。

    王希迁心花怒放,普王如此豪爽的结交,早就令这位飘然在权力中的内侍,将在咸阳演武中所受的惊吓,一笔勾销。

    这个贞元元年的春末,皇甫珩所率的四千余神策军开赴盐州后,实际上,京畿内外,尤其是西北的大片土地上,已经由朝廷布置了多支神策军队伍,包括李晟在凤翔泾原的兵力。

    这日,王希迁作为右厢兵马使,刚刚在御前向德宗奏对完度支要发给神策军的粮饷,出得朝堂之门,却见左仆射张延赏,正好自宫门处走进来。

    王希迁灵机一动,迎上去,与张延赏打招呼。

    张延赏虽是个挂名相公,好歹品阶高贵,紫袍在身,若在以往,王希迁这样的内侍省中官,张延赏连正眼都不会瞧上一眼。

    但刚刚丢掉西川节度使的肥差、明升暗降调回西京的张相公,吃一堑长一智,何曾还敢在大明宫里拿架子。况且,回京之后,天子也常召见他,问问帝国西南的财赋转运之事,并未将他当作闲棋冷子。这不免令张延赏又臣心萌动起来,想着,实权宰相之路,或许未必就爱断情殇了嘛。

    王希迁如今都知神策军右厢,张延赏岂会不知,岂会不笑脸相迎?

    “王将军!”

    “张相公!”

    “咦,王将军,你怎地面色不佳?”张延赏关切道。

    王希迁朝张延赏拱手:“相公莫笑话,老奴从前只是在这大明宫里头,给圣上跑腿传话的,虽然这传了几十年,未错过一个字,但现下圣上教老奴都知亲军之事,老奴才省得,那畿外的神策军老将们,当真难伺候。”

    张延赏白眉一扬,起了兴致,压低嗓子道:“可是西平郡王给你使绊子了?”

    王希迁心中暗喜。他提到“老将”和“畿外”,本就盼着张延赏明白自己所指何人,不想这宦海老官,竟直接点出李晟来。

    王希迁,和此前死在李晟手中的宦官翟文秀,本是大明宫内侍省的拜把子兄弟,彼此交情甚厚。在咸阳观武前,普王李谊于酒宴间歇,主动提醒王希迁,莫因翟文秀之死对皇甫大夫有芥蒂,那是李晟做下的恶事,翟监军怕是被冤杀的,李晟又逼迫皇甫大夫三缄其口。王希迁听得怒向胆边生,结结实实地向普王讨教了些机宜。

    此时,王希迁故作讶异:“张相公怎地知道原委?”

    张延赏撇撇嘴,恨恨道:“王将军莫非以为,老夫久在蜀地,就不知神策军这些年的风云跌宕?若论踩着别人向上攀附的,甚至擅杀友军头领吞并队伍的,除了李西平,还有谁?李郡王好能耐呐,这般不择手段,却竟然得了恁大一块丰碑,竖在东渭桥头炫耀,只怕后世史家,写秃了笔,都写不尽他李晟这一代名将的丰功伟绩。”

    张延赏痛痛快快地刻薄了一顿自己的宿敌,稍稍歇口气,又道:“老夫将如今这神策军右厢的大小将官想了一遍,敢对王将军你不敬的,也就只有居功自傲的李郡王了。”

    王希迁长叹一口气:“说来也是怪老奴太耿直了些。上月,圣主派内侍尹元贞巡视同、华二州。那李晟不知听得什么风声,竟在圣主跟前弹劾尹元贞,说他勾连河中李怀光,向其泄露马燧马郡王的进军情报。老奴便向圣主进言,说尹中使断然不会做这悖逆之事,最多就是自作主张地去河中探察一眼,回来和圣主禀报而已。”

    张延赏一副“这有何奇怪”的神情,冷哼一声,道:“李晟在圣主播迁奉天时,与李怀光和朔方军闹到势同水火,如今河中但凡有点风吹草动,李晟定然最是警觉,生怕李怀光得了圣主的赦免,有机会到得御前,将他的卑污行径都告发出来。李晟此人,贯来心胸狭窄,当年因我阻拦他带走西川军府中的官伎,他可没少在圣主跟前告我的刁状。对我这一镇节度使,他都如此,哪里会在乎诬陷了尹中使?”

    王希迁连连点头,面色却越发凝重:“相公,因了尹中使的事,李晟只怕恨上了咱家。这个时节,边镇本无事,李晟却向朝廷讨要赏赐,兴兵西出泾州,打蕃子。咱家好歹如今也都知神策军右厢,说句话的资格总是有的。但就因为咱家反对他们兴兵,这不,李晟派了他的都虞侯邢军牙来到长安,只怕,咱家又要挨圣上的责罚训斥了。”

    张延赏眯着老眼,蹙着眉头,沉吟片刻,劝慰王希迁道:“将军莫忧,圣主何其信任你,哪里就会听那邢虞候的一面之辞。更何况,大伪似忠之人,假以时日,终会教圣主看清真面目。”

    王希迁忙又冲着张延赏深深一揖。

    “得相公开解,老奴何其有幸,何其有幸!”

    张延赏还礼,继而转身,举目望着雄伟耸峙的丹凤门,喃喃道:“冒贪边功,虚生边事,耗费府库,劳伤圣体,国有此将,当真不幸。”

第二百零六章 竹林四贤

    原上望尽长安春,士庶应无不醉人。

    贞元元年三四月间,长安城东南的乐游原,迎来了一年之中最是充满了热闹生机的季节。

    这个长安城的制高点,位于曲江池北、大雁塔东北的晋昌坊。平素,在申时末,登临乐游原,便可俯瞰到被笼罩于落日金辉中的帝国都城,尽赏那庄严中又带着一丝光影迷离的梦境之美。

    而这阳春时节,即便不是金乌西沉之际,满城绿柳繁花的蓬勃景象,也足以令乐游原上的人们心旷神怡、如临仙界。

    乐游原上有座青龙寺,建于前朝隋文帝时,到了大唐时,由皇家几经修缮,既是护国寺,又是佛教密宗的祖庭,因而也是香火极盛。

    青龙寺后,沿着潺潺山溪,遍植翠竹。春风阵阵拂过,枝叶舞动,飒飒有声。

    幽篁掩映下,几处专供素食的酒肆,若隐若现。

    “陆舍人,会席已准备妥了,几位贵客往里请。”

    山溪蜿蜒处的一间食肆门口,掌柜毕恭毕敬地在门口迎接陆贽等人。

    这里,本是陆贽回京后,偶尔邀李泌登高望远时,来用一碗菜蕈汤饼的小肆。

    而今日,掌柜看到除了李泌与陆贽外,还有一位极为年轻的文士,和一位鬓无珠翠、却像是官眷的娘子。

    “游客都在外头看牡丹千丛桃万树,也好,这水竹幽邃之处,依然清净。”

    众人落座后,陆贽首先开口道。

    他是这次聚宴的召集人,言谈自然要主动些。

    宋若昭莞尔:“无人赏高节,徒自抱贞心。多谢陆舍人于绿竹猗猗中,请来李公为吾等论道。退之,你今日何其有幸。”

    她说完,颇有提示意味地看向坐在下首的韩愈。

    宋若昭自咸阳与皇甫珩作别、回到长安后,怀着郁郁的心事过了没几天,陆贽府中的仆人倒是送来了一个教她惊喜的邀请。

    韩愈应试春闱时那篇问策文章,被陆贽看到了。陆舍人略加打听,得知此前若昭曾为这位小韩郎君行卷,便有意请若昭引见这位落榜士子。

    此刻,面对李泌与陆贽这两位名字如雷贯耳的人物,来时路上还满怀憧憬之情的韩愈,却因敬仰至极,反倒陡生怯意,不知如何顺着皇甫夫人的话应酬下去。

    白发苍苍、眉目慈和的李泌,为了开解这年轻人的局促,也为了避免他对这此赴宴有所误会,主动探身向韩愈道:“韩郎君,五十少进士,你还未到弱冠之年,初试落第不必伤怀。若郎君觉得京城过于喧闹,可前往老夫位于南岳衡山的书院中,继续修研诗赋文章,以备来年春闱。

    陆贽也道:“肃宗帝时,权阉李辅国欲诬李公,天子心如明镜,恐李公不堪其扰,遂在南岳烟霞峰下修建房宅,名之端居室,请李公前往归隐清净了数年。彼处如今是李公家的书院,世仆守之,远近闻名,湖湘士子莫不向往。”

    韩愈闻言,从拘谨中蓦地清醒过来,略略有些失望。

    宋若昭带来李、陆二人相邀的好消息时,韩愈曾生发出一丝幻想,或许自己能进入翰林院,成为曾负盛名的“北门学士”中的一员。

    毕竟,翰林待诏,不以进士及第为前提。精于诗赋文章、又有御前文臣引荐,年轻的白衣士子,成为翰林待诏的希望还是很大的。何况,韩愈的兄长韩会,本就做过天子的起居舍人。

    但眼下听来,这果然是他的幻想。

    好在,来之前,心细如发的皇甫夫人,也在言语间隐约提点过他,这样的见面,本就与拜会贵胄、投文行卷不同,莫要存了走捷径的心思,免得再一次神伤。

    韩愈定心思忖李泌的建议,不由探寻地望向一直来帮衬自己的皇甫夫人。

    若昭坦诚直言:“退之,此前韦金吾虽帮你费力牵络,河东马郡王招你为家师的信函也已送到长安,但你若觉得,往南去李公的书院中苦读应试,比往北去节帅府中教书更适宜,大可不必顾虑折了韦金吾的颜面。吾等本心,皆是望着能对你的前程小有助力,莫教大唐失了你这般的栋梁之才。”

    “哦?马燧已有纳贤之举?”李泌笑道,“马河东少时也博览群书,马公府上堪称儒将世家,退之若拜在他府中,亦是个好去处。”

    韩愈望着屋中几位前辈。他们不是御前要臣,便是大夫官眷,却毫无或浅俗不堪、或倨傲自负、或造作虚媚的恶习。

    他们说话,就是真心为了让你明白他们的意思,而不是像观看迷宫中的猎物那般取乐。

    他们做事,也是真心为了让你领悟到对未来的希望,而不是从掌控资源者的优越感中获得满足。

    他们温文尔雅,没有分毫的戾气,但那骨子里的清贞与自爱,仿佛绝不能与乱哄哄的世道妥协一般——至少,也要迂回地去抗争。

    珠玉在前,年轻的韩愈,觉得自己的心气,也一点点从落第的悲悯中复苏过来。

    他还不到二十岁,他何曾真的甘于就此消沉。

    一提到报国志,济世心,这少年郎的热血就又咕噜噜燃烧起来。

    他又认真地斟酌片刻,拱手向李泌道:“李公美意,晚辈感激不尽。只是,此前晚辈也向皇甫夫人说过,若屡试不中,晚辈便投笔从戎,执戈赴边,也不枉一腔报国志。因而,晚辈接下来,还是想去马郡王的军府中。”

    李泌明白了韩愈的意思。同时,他也觉得,这年轻人能如此明智地规划自己的前程,将另一条路也想得分明,不失为一件好事。

    他赞赏地点点头,又向陆贽道:“此前说起退之那篇策论文章,敬舆有何见解?”

    陆贽以平和但肯定的口吻道:“天下人之心,方为心。退之如此年纪便善察世情,洞悉根本,写出那样一篇佳作,我陆九亦是真心佩服。诚者,物之终始,不诚无物。退之,文臣也好,武将也罢,不诚,则无资格侍君。侍奉圣主时,更是莫在君前为了与同僚争宠,而成为诡诈黠滑、一味阿谀奉承之人。”

    韩愈面上大为动容。陆贽,乃方今之世多少读书人眼中的文士之极,来自陆贽的认可,教韩愈绝无自欺地感到,自己的热血又澎湃起来。

    酒肆外的坡下,流水潺潺,清音断续传来。午间明亮的阳光,将层层竹叶照得翠色欲滴。

    李泌望向窗外,赏了几眼竹林美景,又转头向韩愈道:“当年张相公(张九龄)引我为小友,并教导我说,早得美名,必有所折,宜自韬晦,斯尽善矣。退之,年少时多经历些波折,无有神童之类的冠冕加诸于身,未必不是好事。但老夫也愿你,往后无论如何坎坷,都莫向蝇营狗苟之道屈服。”

    韩愈忙恭敬称喏。

    此时,店家侍者叩门而入,端上这个季节最为新鲜的果品——樱桃。

    红如绯霞的樱桃,码放在越窑青瓷莲瓣碗中,再淋上洁白胜雪的酪浆和色如琥珀的蔗浆,煞是好看。

    屋中四人畅谈一番,颇有“吾道不孤”的心悦之情,见了这酪樱桃的时令美味,亦纷纷取来品尝。

    大约是甜食起了效果,若昭感到肚子里的小家伙活跃地蹬起来。这提醒了年轻的母亲。

    “李公,彦明自咸阳拔营前,还叮嘱我,请李公为我们的孩儿,起个名字。”

    李泌听了,不免感慨又起。

    他打心眼里不愿皇甫家的后人误入歧途。但正月里,皇甫珩主动来李宅拜访之际,言语间明显的闪烁与矫作,以及偶尔流露出的一丝没有头绪的勃勃雄心,教李泌那日甚至都未能安然入眠。

    虽然嫁入王府的,是若昭的妹妹,可是自奉天到梁州,再到长安,一路观察,阅人何其老辣的李泌坚信,普王纳小宋氏为孺人的整件事,若昭必有所反对。

    但自始自终,若昭都不曾表现出欲辩解,或者在背后埋怨丈夫的意思。

    李泌知道这妇人不容易。木已成舟,她还能怎么办呢?何况眼下又是要做母亲的人了。

    李泌放下筷箸,仿佛侧耳听了一会儿竹涛声、溪水声,才缓缓道:“夫子有言:仁者,其言也讱。便叫皇甫讱吧。”

    若昭稍加品咂,郑重起身,还礼道:“心怀仁念,惜言如金,多谢李公给了小儿这样一个好名字。”

    她也的确希望,肚中孩儿,出身在武将之家,最重要的,乃是懂得一个“仁”字。

第二百零七章 登临瀛洲

    这个春夏之交,才七岁的皇孙李淳,未来的正妃,也由天子钦定了。

    驸马郭暧与升平公主的次女,郭氏。

    升平公主乃代宗皇帝之女,与当今天子李适是亲兄妹,因而郭氏这位郭子仪的孙女,与当今太子李诵乃表兄妹关系,她要嫁给太子李诵的长子李淳,等于是嫁给了自己的外甥。

    不过这种伦常上的荒唐感,从来都是可以让位给天家与权臣同气连枝的紧迫性的,也要让位给天子嘉赏忠臣后代的政治正确性。

    当今天子最为看中的两位孙辈,皇长孙李淳,以及唐安公主的遗孤韦郡主,前者将要娶郭家的女儿,后者将要嫁给平叛大功臣李晟的儿子。郭家在汾阳王郭子仪死后,基本被夺了所有兵权,李晟则虽然出镇凤翔泾原、也基本被削了一半兵权,于是这两桩姻缘,显得更有宣慰功能和教育意义。

    天子剪了勋臣的脚爪,勋臣若仍报以驯服,就定能从天子这里得到比丹书铁券看起来更靠得住的东西——联姻。

    汾阳王府如今的一家之长,太子宾客郭晞,在延英殿听完天子的承诺,出得殿来,才终于彻底松了一口气。

    看来,告发延光的秽行,不论是郭家结交的几个御史嘴巴紧也好,还是太子本就要收拾这个大长公主,总而言之,郭家的利益,不损反加。

    郭晞瞧着青砖地面上自己的影子,想起普王李谊。

    这个在阴影中出谋划策的小王爷,难道仅仅因为仇视的愤恨之情,才在背后捅延光的刀子?他并未因此去扳倒太子呐。他在此期间,唯一向郭家讨的人情,不过就是请郭晞去圣主前做个迎娶宋孺人的媒。

    郭晞不免嘀咕,这买卖做得,是不是赚头忒少了些?

    郭晞平素里,见着太子李诵,倒还如见晚辈,气定神闲,不知为何,一想到普王那对笑眯眯的狭长凤眼,心中就有些发怵。他思来想去,觉得自己不能揣着明白装糊涂,还是应当主动向普王表示表示。

    恰在这几日,郭晞的长子郭钢,从西北回来省亲。

    郭晞从前跟着父亲郭子仪南征北战,得儿子也晚,郭钢今年还不到三十岁,在灵州大都督杜希全军府中做幕僚,说是熟悉边务,其实整天也就是打打猎喝喝茶,看看务虚的往来邸报,连个孔目官的职责都轮不上。

    杜希全虽本为郭子仪裨将,算得老朔方,但新帝登基后,天子李适对于郭家的态度,每个合格的、脑子没被箭矢射过的节帅都看得分明。杜希全对郭钢很是客气,没事还老放他大假,准备些回纥人进献的好皮货,让他带回长安孝敬郭晞和几位叔叔。只是,要说沾染军务,那是大白天盼月亮——休想。

    郭晞看着儿子,心中微微泛起几丝酸楚。祖父武举出身、功盖四方,孙子正是建功立业的青壮年岁,却和赋闲养老般,在西北蹉跎岁月。

    好在郭钢性子大大咧咧,看不出郁郁不得志的模样,反倒兴冲冲地向郭晞打问:“父亲,听说堂妹得了好姻缘,只待皇孙小殿下哪天封了郡王,她便是王府正妃?”

    郭晞点头。儿子说起叔叔郭暧一家,令郭晞忽然想起,从前升平公主很喜欢侄儿李谊,而郭钢也颇得这位天家婶娘的青眼,十年前,这两位年纪相若的少年贵族,倒是常去汾阳王府一起打马球。

    郭晞想着,郭钢眼下不过是个棋子都算不上的角色,又与普王有旧时之谊,回京拜访王府,也无甚忌讳。

    郭钢一听父亲的意思,正中下怀。

    “父亲,也巧,开春后,商路来了上好的犀皮马球杆,并一些成色极佳的黄金香囊,儿子正好为普王殿下和宋孺人送去。”

    郭晞满意地点点头,又转向坐在身边的夫人长孙氏道:“你也去备些女眷们喜欢的首饰香粉的,让儿子一同送去永嘉坊。备得体面些,莫因人家是个出身寒微的孺人,就送些马虎玩意儿,免得教殿下以为我郭家势利心胸、不懂礼数。”

    郭晞的夫人长孙氏,闺名单一个璀字,是大名鼎鼎的长孙无忌的玄孙女。长孙夫人虽诞自清贵世家,但大半生来看多了郭家刀口舔血的日子,只求子孙太平安乐就好,眼下对儿子郭钢的处境倒颇为知足。她听得丈夫吩咐,忙将始终落在儿子脸上的慈爱目光收了回来,恭敬应喏。

    “我还有些话和儿子交待,夫人先去备礼吧。”

    郭晞淡淡道。

    ……

    永嘉坊普王府邸,郭钢由仆从引入庭院之时,瞧着这宅院,当真和自家如出一辙的简素无华,无非比郭家多了几大片竹林。林下有几间小小的灰瓦屋舍,隐隐听见几阵不太激越的讨论声。

    “郭明府,那是殿下请来论诗的文学之士。”伶俐敏捷的仆从,顺着郭钢的目光一瞧,便主动向其略略介绍一番。

    郭钢轻轻地“哦”了一声。

    又四处打望,故作漫不经心地向仆从道:“殿下府中,倒是不见亭台水榭。”

    “圣上赏了殿下这栋大宅时,原本有好几个池子,往年这个时节,池畔尽是牡丹芍药,再过得月余,又是菡萏初开,好看得很。但是,呃,去岁鸾驾回京后,殿下就下令将池沼都填平了。”

    “为何?”

    “殿下说,长安城中的庭院之水,其实都来自京郊各水道,城中大肆修造水景,难免影响了京畿农田的灌溉。这几年蝗灾凶猛,而蝗虫最是喜旱惧水,蝗灾往往接着旱灾而来,因此,殿下要以亲王之身作表率,摒弃奢靡享乐、不顾社稷之行。”

    仆从恭恭敬敬,却是侃侃而谈,比举子背经还流利。

    郭钢心中冷笑,但这冷笑,绝非不以为然的讥诮,而是伴着饶有兴趣的钻研之情。

    平心而论,郭钢一踏入普王府,觉得整个人好像又活过来了。

    他回想着在灵州杜希全幕府中的那些无聊岁月,不论冬夏,不论烧着上好的炭盆取暖,还是落足于滚烫的黄沙厚土上,都好像仍有一股股阴冷之气,蛇一般沿着自己的双足蜿蜒而上,直至爬上自己的胸口、面颊、头顶,把自己的整颗头颅都紧紧裹住。

    如在坟墓中的人,感受到的便是这种浸沁周身的寒冷。

    碌碌无为,等着僵死。

    郭钢在竹林边缘,深深地吸了口气,好像快要窒息之时,终于露出水面般,舒坦。

    普王李谊,一身青色细团花的圆领常服,如修竹盈盈,立于王府最里头一进院子的书房外,迎接郭钢。

    “郭兄,当年你我常驰骋马球场时,你脸上还黑黝黝的,有几分男儿风霜之色,怎地这几年戍边灵州,倒白净起来。”

    李谊毫无掩饰地揶揄自己这位少时球友。

    郭钢凑上前行礼,言语间也并无见外之意:“殿下在京中吟诗作赋,倒仍不减征伐驱虏的英雄气。”

    二人皆是会心一笑,步入室中。

    “你阿爷,派你来探我口风吧?”李谊开门见山。

    郭钢低着头,稍稍沉默片刻,才应道:“殿下,我阿爷,年纪大了,见得越多,胆气越弱,殿下莫见怪。”

    “怎会,”李谊温和道,“去岁末的两桩大事,我都要多谢你阿爷帮忙,否则我岂能收拾了恶妇,又抱得佳人归。你今日回去,凭你这憨厚孝顺、没人信你会口是心非的模样,定要说得你阿爷将心放到肚子里去,我李谊别无所图,不过就是,贪财二字。再请他做个主,提醒你那财大气粗的姑父吴仲孺,不可忘了与我分利。”

    郭钢抿嘴一笑,从怀中掏出一封糊了口子的纸包:“我阿爷和姑父,都不是小气的人,这不,两万贯,已分成十笺凭证。殿下随时可令下人,去西市柜坊提取。”

    李谊喃喃:“两万贯,也不过就是能撑得小半年。若我再要钱,你阿爷和姑父那般精明,定会打听我用这钱来做何事。”

    郭钢道:“此事我亦想过,一来,延光的柜坊垮了,殿下凭借在宗亲中的尊贵地位,将诸王和公主的钱都带进永济坊,这本就应从姑父那边抽利。二来,殿下左右是以逍遥王爷示人,佛寺道观,书院诗社,那可是不比平康坊花费小的销金库,尤其是佛寺。”

    李谊面露喜色:“郭兄当真头脑活泛。”

    “哪里哪里,在下久居灵盐地界,北有回纥,往西便是蕃子横行的河陇,什么这个教那个教的,诓钱最是便宜。纵然处处皆有饥馁身、冻死骨,也不影响寺啊庙的,成为仅次于皇宫贵府的富庶所在。”

    郭钢言辞的后半段尽是削刻之意。

    李谊也大方地予以褒奖的笑容。

    他能触摸到郭钢心底酪浆一般浓稠的不甘与不屑。

    举事,不仅需要能力与智谋,还需要感情上具备重创当下世界的冲动。李谊将身边慢慢聚拢的人们都想了一遍,似乎只有自己那位新欢爱侣,不具备这种特质。

    那也无妨,她虽是一朵解语花,但大部分花朵的宿命,都是凋谢,而不是摧枯拉朽。

    (当年秦王李世民开府,府中设文学馆,招徕于己有用之才,能入文学馆者,被称为“登瀛洲”。故本章有此题)

第二百零八章 陕虢新乱

    稍顷,李谊继续问郭钢:“杜希全和韩游環的兵,果真往河中去了?”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李怀光不好打,靠一镇之力,怕是胜不得。虽然韩杜也好,马燧也罢,心里头清楚,河中打下来后,地盘是划给浑瑊的,不过马燧一心要立大功、稳住替天子镇守北都的职位,韩杜呢,巴不得李怀光尸骨无存,从此他们麾下的将卒们不会再惦记着这个曾经的老上司。所以,难得他们此番倒是心齐……”

    郭钢侃侃而谈,略有些急着在普王面前,显露不输高祖年间登临秦王府“瀛洲”之士们的谋断能力。

    但李谊打断了他:“说说你的上司杜希全吧,你觉得,他如何看待回纥人?”

    郭钢正处于高速运转、编织着阔论言辞的脑子,愕然一顿。

    事实上,来自李谊的招募,是很微妙的。这位亲王,以部分秘密作为交换,以部分任务作为开端,向他表示出信任的诚意,但也并未将抵达彼岸的路与他和盘托出。

    所以,面对头狼突然提出的一些问题,郭钢无法在第一时间拿捏回答的技巧。

    实话实说最保险。

    “殿下,祖父(郭子仪)当年,与回纥人的交情,何其深厚。杜节度曾为祖父的裨将,唐将仆固怀恩叛乱,带着回纥人和吐蕃人一齐杀向中原时,祖父不带兵马、前往回纥大帐说降,带的就是杜希全。如今,回纥人在灵盐丰夏地界,还是颇给老杜面子的。”

    李谊听了,若有所思:“怪不得,去岁你叔父郭昕的使者,带着安西军和回纥人南下驰援奉天时,虽无王命,在灵盐等地倒也未遇到多大阻碍。”

    郭钢听李谊提到这一节,眼中露出向往之色:“安西军万里勤王,同行的数百回纥骑兵又如当年追随我祖父的叶护太子那样,多谢殿下绝妙而果断的筹谋,教我叔父的名字、教我郭家的声威,终又在中原土地上叱咤了一回。当时我在灵州,恨不得插翅奔向武亭川,也上阵拼杀一番,不枉自己是汾阳王的后人。”

    李谊以平静的语气稍稍稀释一下郭钢猛然升腾起的豪情:“莫怅惘,郭兄虽未赶上武亭川的一场酣战,但飞马去到奉天城,以向裴玄打探叔父境况之名,与本王好好地叙了一次旧,也不算真的错过什么。”

    郭钢胸口一阵热流,拜在茵席上:“殿下直呼钢的名字即可,以兄相称,钢实在受不起。”

    李谊望着郭钢,缓缓地、却满是真挚道:“你我自小,就像同一门亲戚中脾性相投的兄弟。再说,往后路还长着呢,若无兄弟情,可怎生走下去。”

    “郭钢追随殿下之志已坚,绝不移转!”

    “你回京省亲这些时日,可从你阿父那里听得朝中那些宰执之臣有何奏议之事。毕竟,我不常进宫,你阿父,却是少阳院的常客。”

    郭钢道:“阿父说到李公泌,说他和我祖父一样,看起来力主修复唐回盟约。每次面圣,必提与回纥交好之事,说是要陛下联回抗蕃。有一回,太子也在,圣主让太子评议李公的进言,太子似乎颇为惶惶,还悄悄问过阿父,若再遇此情,该如何奏对。”

    “哦。”

    李谊闻言,无心去取笑那并无几两储君之才的皇兄。

    李泌站在回纥人这一边,唔,这文章,值得做做,说不定,能添一把柴。

    ……

    又过了半月,中原刚刚入夏,河中战事进入比炎炎烈日更为灼热的状态时,一个坏消息从帝国的东面传来。

    陕州出事了。

    陕虢都知兵马使达奚抱晖设下鸿门宴,用毒酒鸩杀了陕虢节度使张劝,并向朝廷力陈张劝在陕州军中的“克扣粮饷”之行,要求朝廷将陕虢镇的旌节授给自己。

    德宗勃然大怒。

    他以为,朱泚之乱被平定、李怀光眼看也要伏诛,这已经足以震慑王畿治下的各个藩镇,教那些骄将戾兵们,收敛恭顺一些。

    而发生此事的陕州,具有对于长安来讲至关紧要的作用。它位于黄河漕运的终点,盐、粮过三门砥柱后,在陕州再行中转,才能运到长安及关中其他州府。

    朝堂之上,诸臣中不乏主张自京畿各神策军行营调兵征伐陕州者,甚至还有人隐晦地暗示天子,去岁末,天子往神策军左右厢派遣宦官做兵马使之举,既然引发了外朝不少非议,莫如趁此机会,令左厢兵马使窦文场率军出击,将陕虢之乱压下去,正好树立一下中使们的威风。

    李泌打听了向天子上表如此建议的人,是祠部郎中裴延龄。他是奸相卢杞一手提上来的人,也是个虚浮轻佻、贯会顺着龙鳞大献谀言的文官。因了这身溜须拍马的本事,卢杞倒台了,裴延龄倒仍留在礼部,还常因上表进言,得天子的赞誉。

    好在这一次,德宗也知道事关重大,自己再是信任宦官家奴,也不可轻易地拿神策军去冒险。

    德宗在紫宸殿中单独召见了李泌:“马燧和浑瑊,都在北边和李怀光鏖战,韦皋去了蜀地,皇甫珩将将抵达盐州,朕看,此番,要不让普王带着骆元光、唐朝臣二将,兴兵东进,讨伐达奚抱晖?”

    李泌道:“不可,陕州三面都是绝壁,易守难攻,不必白白折损天子亲军。陛下,不如臣前往宣慰达奚将军。”

    德宗一惊:“李公,朕素知你足智多谋且资历老沉,但这达奚是个粗蛮的胡将,绝不是韩滉那般的奉儒守礼的世家出身,他连朝廷派去的节帅都敢杀,朕绝不能让李公成为第二个颜太师。朕丢一个陕州,就丢了吧,总好过没了李公你的辅佐!”

    大部分时候,天子对臣子的表白,都多多少少带着一丝笼络而已的虚情。但此刻,李泌能从圣主这无甚矫饰的坦言和略有些无助的语气中,真切地感到一种为了传达依赖的着急慌忙。

    回忆袭来。

    天宝元年,还是太子的肃宗皇帝,请李泌去到东宫,亲自抱着小李适给这位挚友看:“长源,这是寡人的孙儿。寡人才过而立之年,竟已做上祖父了。”

    李泌清晰地记得眼前的天子,在襁褓中嘟着小嘴的模样,不免一阵感慨上涌。

    人老了,有两件事无法避免,一是眼花,二是心软。

    对别人心软,便会扛更多的责任在自己肩头。

    李泌平静地向天子道:“陛下放心,臣揣测,因陕州地势险要,既扼住了漕运的咽喉,又与河中仅有一条渭水相隔,达奚抱晖遽然作出如此莽撞之举,应是受了李怀光的说客挑唆。眼下朝廷的军队基本已将河中镇的东、西、北都攻了下来,往南与陕虢军联手,再以漕运相威胁,是朔方军唯一的机会了。”

    德宗未置可否,但凝神专注地听着。

    “陛下,这几年兵祸不断,天下人心思定,陕虢镇不过是发生了高层将领的内部攻杀之事,朝廷也从未对不起陕虢镇,其镇中其他军将士卒,想来未必肯冒然追随达奚抱晖,平民百姓就更不会愿意陷入兵燹。陛下要相信,眼下,陕州的军心、民心,还是在朝廷这一边的。但设若朝廷发兵讨伐,尤其普王殿下向来是好立奇功的性子,臣担忧,反而会激起陕虢军民真的倒向李怀光呐。”

    若在平时,李泌如此夹带私货地提到普王李谊,将这小王爷编排几句,德宗纵然嘴上不明着喝止,心中也定会不悦。

    但此际,李泌的分析,丝丝入扣,在情在理,德宗也觉得,用狠兵、出狠将,过于草率。

    同时,李泌陷入沉默,似乎在冥思中将自己的谋划再设计得周全些。

    俄顷,他又开口道:“陛下可授我为陕虢都防御水路运使,好教陕州从达奚抱晖到其余军将,首先不会抵触我前往,毕竟我没有顶着新任节度使的头衔,也不叫宣尉使。再者,今岁又发春旱,陕州灾情也不小,水路运使,是给他们解决运粮赈灾的,他们又何必一上来就要置我于死地。至于进了陕州之后如何行事,陛下,臣也只能说,进去看了再说。”

    虽然这位白发苍苍、已进入风烛之年的老臣,并不像帝国那些悍勇的武将般,惯于在御前拍胸脯、立军令状,但李泌以开放性的言辞结束君臣对话,似乎反倒教天子渐渐安心下来。

    真正的股肱之臣,未必时时胸有成竹,但他能令你相信,他就是那个到了桥头便会将船撑直、顺利航行下去的人。

第二百零九章 单骑入陕

    德宗应许了李泌的计划,叮嘱他回宅稍作准备,三日后诏授其为陕虢观察使和水陆运使之际,就可启程赴陕州。

    李泌回到宅中,吩咐世仆收拾行囊。几个老仆得知主人要去的地方,皆是又惊又怕。

    “阿郎,可要去畿县将夫人和大郎请回来?”为首的老仆小心翼翼地问,嗓音都似有些发颤。

    李泌知道家奴们因何担心。

    何止圣上,何止朝廷,天下黎民百姓也苦藩镇久矣。

    经历过噩梦的人,十年怕井绳。而颜真卿死于淮西李希烈之手、孔巢父死于河中李怀光之手的消息,京中无人不知,无人不叹,李泌的家仆,自然也忧急如焚。

    李泌静心思量,实在也不能轻言,自己此去定能安然无恙。他叹口气,向众仆道:“我自有把握,你们休去吓着夫人,让她安心在大郎那里含饴弄孙,就是你们做仆人的本份。”

    众仆纷纷唱喏。

    李泌略有沉吟,又道:“去长兴坊皇甫宅送个帖子,就说老夫明日有事拜访。”

    这些日子,长兴坊的皇甫宅中,上上下下地也忙碌起来。

    将要迎来新生儿的喜悦,在任何人家,又往往是掺入了紧张不安的,何况若昭此前有过惨痛的经历。

    儿子戍边在外,京中又没几门女眷亲戚,一直来喜欢喋喋不休好为人师的珩母王氏,似乎也因为神思惴惴,而变得寡言起来。

    好在郡夫人这样的外命妇临盆,宫中可以委派掖庭宫官户婢出身、专事嫔妃接生的女医前来。太子妃萧氏已事先遣了信任的女医上门探望,多少教婆媳二人心定些许。

    李泌到访,以长辈的身份,将一个螭纹黄金刀鞘首帽,和一方凤池砚台,赠给将要呱呱落地的新生儿。

    珩母王氏应酬道:“李公,尚不知是小郎君,还是女娃娃呢。这刀鞘首帽……”

    李公缓缓道:“这是当年,彦明的曾祖皇甫公,出征河西前,赠与我的。陕虢乍生事端,我过得几日便要衔旨东行,去陕州。吾等向道之人,本不愿妄测日后情形,唯安时处顺而已。只是,彦明乃老夫真心惦念的故人后辈,老夫正月里与他长谈甚深,却未记起这件旧物。此番东行前,老夫还是将它送来,以免再往后就寻不得机会了……”

    珩母王氏听了,竟似浑无体会到李泌言辞中的伤感之意,而是心头欢喜:吾儿果真天资秀颖,在泾州时候,姚令言对他就比对亲儿子还好,到了京城后,李泌竟也如此赏识他、关照他,这般恐怕有去无回的出使之前,也要想到来给吾家送贺喜新丁诞辰之礼。

    王氏于是笑道:“既是如此有渊源之物,阿昭,那你还是生个小郎君吧,也教这皇甫家的玄孙,将来用上祖辈的金镶刀鞘!”

    若昭无言以对。

    同时,听闻这位老臣竟是要去叛镇宣慰,若昭的面上,又多了一层忧色。

    她蹙眉凝思,斟酌着探寻口吻,向李泌道:“李公,平时问道固然不错,但非常之时还须问谋。上兵伐谋,攻心为要。达奚抱晖既然仍向朝廷请授旌节,而不是直接兴兵反唐,就表明,李怀光的说客,并未将他真的说动到朔方军一边。愚妇以为,这达奚或许正在焦躁观望朝廷的意思,而李怀光若一心要得陕州重镇,必也加紧笼络,甚至,说不定会派手下裨将率军以合兵之名渡过渭水,要入陕虢。”

    李泌频频点头:“正因为陕州之乱尚有可挽回的余地,老夫才劝圣主,先不出兵讨逆,且为了不激怒达奚抱晖,朝廷授我转运使和暂领观察使而已。”

    若昭“哦”一声,面色缓和了些,复又道:“李公,方今情形,贵在速决。去岁,朝廷对朔方军粮赐不均的诉苦含混处之、拖延不决,终酿大患。如今陕虢之乱,耽搁一日,只怕达奚抱晖就会倾向朔方军三分,愚妇之见,李公既有圣命在身,不妨让陕虢在长安的进奏院,即刻以快马速报陕州,就说李公前往陕虢赈灾,与达奚商议调粮事宜,同时也有黜陟权责,是否授达奚将军节度使之职,且看达奚将军的表现。”

    若昭提到进奏院,倒是让李泌顿受启发。进奏院是各藩镇驻京机构,负责传送朝廷与藩镇间的公务消息。

    大部分进奏院中的吏员,因常居京中,家小却在藩镇,故而绝不希望藩镇与朝廷发生对峙甚至决裂的情形。况且这些吏员多为读书人,在长安颇受京都文士风气的熏染,君君臣臣的念头还算牢固,当年泾原进奏院的进奏官周轶,虽被要挟附逆,最终仍反正朝廷、于白华殿上殉身于臣子之义,便是明证。

    李泌决定今日就去崇仁坊的陕虢进奏院。自己须等诏书下来后才能乘着车驾东行,而陕虢进奏院的快马,今日天黑前就可以出城往陕州去了。

    他起身,向珩母与若昭告辞。

    珩母在一边晾了半天插不上话,此刻忙殷殷道:“吾等祝李公此番旗开得胜,不战而屈其兵,回京后,必荣登宰相之位。”

    ……

    十日后,只带着一个家奴随行的李泌,来到了与陕州城近在咫尺的曲沃县。

    一路上,他想着若昭所说的上兵伐谋、攻心为要八个字,渐渐有了些更为细致的筹划。

    李泌并没有急着往陕州城内去,而是直接持诏叫来了曲沃县令。

    曲沃县令,有着如今帝国八成以上藩镇县令的苦处——要营田,要交租,要抓蝗虫,要防着逃户,要对付饥民,更要受朝廷和藩镇节帅的夹板气。

    不过,有幸得见传说中仙人般的四朝老臣李泌李公,县令一张本来愁哈哈的苦脸,眼见着就像撸顺的绢帛般,舒展开来。

    县令对着圣旨行完臣礼,讨好道:“李公一路辛苦,下官这就命人为李公准备驿馆上房,明日下官亲自送李公进城。”

    “谁说我明日就要进陕州?”李泌没有架子,口吻和气,语意却很明确,“本使在曲沃先住上几日,看看周边灾情。”

    县令一愣。陕虢境内,尤其是华州,确实闹了饥荒,但这老于宦场、对军事风向何其敏感的县令,绝不相信,李泌这般重量级的人物来到陕虢,会只来赈灾?

    “那,请李公示下,下官是否要派人进陕州知会达奚将军,说李公已在小县安置?”

    “也不必。本使察看完了,自然要进城和达奚将军商议如何调集漕粮,安抚饥民。”

    县令心思咕噜噜转了几转,已有了计较。

    当夜,县令便命县丞快马加鞭,往陕州城内,去报知达奚抱晖。

    “李泌自己也说他是来调粮赈灾的?”

    “李泌真的只有一个人入陕?没有神策军跟在他后面?”

    “圣旨委任他为转运使?”

    达奚抱晖一口气问了三个问题,都从县丞口中得到了肯定的回答。

    看来进奏院传来的消息没错。

    但达奚抱晖反倒陷入迷茫。

    就在进奏院信使到达陕州的第二天,李怀光那里也有了进一步的动向。

    李怀光的亲信,达奚小俊,也是达奚抱晖的堂侄,已率两千朔方军渡过渭水,并派使者来催迫达奚抱晖,快些举兵反唐。

第二百一十章 放尔流亡

    陕州城内,睡不着觉的,又何止达奚抱晖一人。

    陕虢藩镇军使府中,重要的文职僚佐也好,副兵马使、都虞侯到都押衙、什将也好,人人紧缩眉头,抿着双唇,脑中思虑滚滚,犹如挣扎徘徊的赌徒。

    不,比赌徒更紧张。

    赌场里,押错了注,最多就是输得倾家荡产。而在藩镇与朝廷决裂的边缘,站错了队,那是要掉脑袋的。

    自古以来,做抉择的时候,也是最心惊肉跳的时候。

    首先清醒过来的,是幕府里头中高层的僚佐。他们能及时接触到镇外传入陕州的邸报和军情,他们又多少熟悉朝廷历来处置危机的明号和暗语。既然朝廷的神策军仍在潼关以西按兵不动,李泌只身前来,那么显然,朝廷尚未简单轻率地将陕虢划入叛镇之列。

    这些僚佐,人人都是检校御史之类的头衔,虽然“检校”二字不值钱,但毕竟好似将他们与中央政权如藕丝般牵连起来。拿着地方的油水,顶着听起来如京官般有面子的荣衔,在这世道里,已够让他们满足。

    既不是河朔诸镇那些脑后天生长反骨的贼坯,又非李怀光、李希烈那样规模的军镇,关中边缘的小藩镇,哪里会愿意说反就反。

    僚佐们私下一合议,决定集体前往曲沃去拜访李公。

    文官就是这样,他们手下无兵无卒,合法性的依据和自认明智的分析,才能给他们胆子。他们是已经被毒死的正牌节度使张劝的僚佐,达奚抱晖只是个兵马使、并非节度使留后,依律说来,在达奚抱晖未获得朝廷授予的一镇旌节时,诸公完全可以不听命于他。

    于是,仅仅两日后,李泌在曲沃县安身的官驿客舍中,就挤满了前来投奔的幕僚们。由于家小还在城内,他们倒也不敢畅所欲言地告状,但第一时间表表对朝廷和天子的忠心,也就够了。

    反过来,他们也将成为李泌的传声筒。

    顶着传说中神一样光环的李公,慈眉善目,仙风道骨,坐于主位,先说了一番天子顾恤藩镇饥荒的可贵仁心,又以御前重臣的权威透露了朝廷在河中平叛的大好形势,却自始自终,并未纠问张劝的死因。

    “诸公都是朝廷和节镇倚重的良材高士,如此非常时期仍能行止端方,足见圣主和张节度,都没有看错你们。老夫在此先多谢各位忠良之士!”

    说着,李泌便颤巍巍地起身,要向厅中诸官吏作揖道谢。

    “哎唷唷,李公使不得,使不得。”

    “吾等未能为朝廷分忧,有愧有愧!”

    “李公有何吩咐,尽管交待下官们去办便是。”

    诸人殷勤请命,李泌却仍神色平静,缓缓道:“老夫此行,是帮圣主来赈灾,莫教陕州重地的饥荒,愈演愈烈。诸公既然来面见老夫,就烦请各位回陕州,禀报达奚将军,老夫过得几日便启程去到陕州城中,与他商量如何运调漕粮赈灾。”

    没了?就这么个事儿?

    诸人心中皆这般默念。

    这是好事呐。不生兵燹,还有漕粮运来,吾等有何理由去跟着达奚做亡命之徒?

    诸人松了口气,陆陆续续回到陕州,还在商量推举个位份高重者去与达奚抱晖进言时,军镇中各级武官,已主动来找他们打探情形。

    对于这些武人来讲,平时再怎么看不上文僚的动辄掉书袋,关键时刻,这些酸人又变成了智囊,文僚的意见,武官又绝不会轻视了。大家都是妻儿老小俱在城中,一条绳上的蚂蚱,能一块儿好好活下去,谁会先内讧呢?

    文吏安身立命,说教劝慰,往往是吃饭的本事。因而,传声筒们非常合格,说得虞侯什将们,也纷纷相信,圣主英明,绝不会不由分说地派出神策军来攻伐陕州城。

    文武下属一旦齐心,头狼再凶狠,也孤掌难鸣。

    达奚抱晖如热锅上的蚂蚁。

    事到如今,达奚抱晖开始后悔自己轻信了李怀光的说客关于河中战况的吹嘘。陕虢自己的探马从渭水北边得来的军情,明明显示,朔方军已经陷入河东马燧、奉天浑瑊、邠宁韩游環和灵盐杜希全的包围中。

    尤其是韩游環出现在河中战场,成为平叛战役的拐点。邠宁军本来就是从朔方军中分出来的,邠宁军攻打河中重镇朝邑时,李怀光命部将阎宴迎战。然而朔方军面对邠宁军时,却因对方军中许多士卒都与自己有血缘关系,不忍白刃相向、亲族残杀。主将阎宴,恐强令出战,反而引发军士哗变,竟立即引兵退走了。

    平叛副元帅马燧,敏锐地嗅到了朔方军军心的动摇和士气的衰竭,开始集中各路兵力,围住李怀光的老巢长春宫,并数次亲自出马,招降李怀光手下最得力的悍将徐庭光。

    立场的动摇,与时机有关。

    眼见朔方军气数将尽,达奚抱晖如何还能将其作为靠山,与朝廷为敌。

    他思虑斟酌一夜,终于咬咬牙,带上数十名信卒,亲自来到曲沃县,恭恭敬敬地请李泌入城。

    “李公是朝廷任命的陕虢观察使,如今陕虢既无节度使,也无留后,李公之职可算得一镇之主,本将为李公安置于节度使府中,公看可妥当?”

    达奚抱晖已无倨傲对峙的杀气,李泌却也并未端出面若冰霜的架子。

    “有劳达奚将军,老夫便听将军安排,在使府中办公。陕虢饥荒,烦请达奚将军下令陕州、华州、虢州奏报灾情,统计州县所需粮米数量,以便老夫上奏朝廷拨粮。”

    达奚一口答应。李泌瞧他心事重重的样子,又转了更为诚恳的语气,提醒道:“达奚将军,老夫在曲沃县小住几日,倒发现,粮荒或许不是天灾,而更因人祸而起。达奚将军莫一错再错。”

    达奚抱晖明白李泌所指。他有心将功赎罪,很快便查明,三州各县,义仓虽无存余,但粮米价高,实则与官商勾结、囤积居奇有关。

    李泌于是令达奚抱晖放出消息,说朝廷已调拨从漕运入官仓的粮米,贱价粜给三州百姓,且减免三州金秋租赋。

    自去岁末江淮漕粮能顺利运输开始,京畿官仓强大的吞吐能力有目共睹,而现下已是夏秋之交,眼看秋收在即,田亩中多多少少会有新的收成。达奚抱晖照着李泌的话去行事,果然,各州各县奸商唯恐自己囤积的粮米会迅速跌价,忙忙地赶在官粮运到陕虢前,就开始抛售囤粮。

    陕虢粮荒,朝夕之间,便迎刃而解。

    几乎与此同时,河中传来消息,马燧成功劝降了徐庭光,李怀光在长春宫众叛亲离,还欲困兽犹斗地召唤附近属下之军前来决战时,竟无人响应。就在徐庭光打开城门,准备迎接马燧的军队入城之际,李怀光自缢于军府内宅中。

    李怀光向来信任的裨将牛名俊,割下了李怀光的脑袋,出府献于马燧,也向唐廷投降了。

    比建中四年的朱泚之乱,更为折磨着所有人的朔方军李怀光之叛,终于尘埃落定。

    然而,捷讯传来,李泌却陷入短暂的沉默中。

    他眼前首先闪过的画面,当然是三十多年前肃宗灵武即位时,朔方军统帅郭子仪匆匆赶到御前,与裴冕等人一同誓死拥奉新帝。

    李泌努力地回忆当时还刚刚二十出头的李怀光的模样,这个郭子仪身边的年轻裨将,面上常常挂着严肃深思的表情,偶尔也露出恭顺和怯意。

    李泌发现,这样说来,自安史之乱被平定后,自己由于受到历任宰相排挤,常在归隐或者外放南方的动荡中,竟再也未见过李怀光。

    一代名将,落得如此凄惨下场。

    真正属于朔方军的时代,结束了。

    一旁的达奚抱晖,却绝无心思唏嘘,他惶然的出语,将李泌从沉思中拉了出来。

    “李公救我!”

    李泌明白,这达奚抱晖已意识到,当朔方军被平定,朝廷不再惧怕达奚抱晖据陕州之险而投向朔方军时,他达奚的死期怕是也到了。

    渭水北边,眼下已由唐军攻占,随便哪支唐军调头南下,陕州再是易守难攻,被拿下也只是时间问题。何况,城中文官武将,分明都倒向了李泌一边。

    李泌看着达奚抱晖:“达奚将军,你老实说与我听,是否有私结朔方军之行?”

    “是,但是,”达奚抱晖辩解道,“张劝确有恶行在先。他是朝廷派来的节帅,却不仅吃空额,还私扣军粮囤积倒卖,某实在忍无可忍。”

    “为何不先报予朝廷知晓,却用兵变的手段后,再要挟朝廷!”李泌斥问道。

    达奚抱晖眼中露出复杂的神色。

    好像春雷之怒和槁木之哀交替杂糅般,闪烁不定。

    但面对的是李泌,这实则谈不上有几两城府的胡人武将,终究苦笑道:“李公,我的堂侄达奚小俊,告诉我朔方军因何而反后,某实在,不敢轻易相信朝廷,会从初始之际,便公允判之。”

    这话,再次令李泌心中升腾起感慨与悲悯。

    李泌重重地叹了口气,道:“明日你带上全家老小,和几个信任的世仆,随我一同出城,在山顶祭奠张节度。”

    达奚抱晖一怔,探寻地望着李泌。

    李泌道:“张劝确是你所杀,老夫不能为你向朝廷说谎。但老夫年迈,你若要逃脱,老夫亦无法力擒。”

    达奚抱晖终于确认了李泌的意思。

    他跪下来,一个响头磕在青砖地面上:“谢李公!”

第二百一十一章 归程遇险(上)

    对朝廷来讲,不该跑的达奚抱晖,跑了。

    对李泌来讲,不该来的人,来了。

    李泌一边处理陕虢军镇的后序事宜,一边斟酌着向长安发出奏报后。

    他没有想到,十余日后,出现在陕州城下的天子使者,竟然是普王李谊。

    陕州军府中,面对这位再怎样处变不惊也终究微现疑云的李公,普王李谊先如学生面对师尊般,向李泌致礼。

    然后,他以既不神秘夸张,也听不出褒贬的口气道:“李公呈报达奚抱晖潜逃,且在奏言中建议,暂时搁置追究此番动荡之事,陕虢军镇文武职官皆不予追究。圣主问了御前众臣,张延赏张仆射和裴延龄裴郎中,都认为,岂有主帅一人即可掀起兵变的,陕州军府中必有同谋甚众,朝廷应予以彻查。”

    李泌闻言,克制着自己的愠怒。

    为什么,为什么这李家的历代帝王,他们自己在做太子的时候,明明经历过惊心动魄的储位之争,一旦登基后,仍然处理不好分寸!

    李亨、李豫、李适、李诵……李泌认为,如果说对于李亨,自己还有当年身为东宫紧臣的天然亲密,所以给予拼力维护,可是,对于后面三位,他完全能坦荡地说一句,自己是没有私心的。

    各代太子具有合格的储君能力,又已经位在东宫,他们的天子父亲,就应该断了少阳院以外的诸王的谋嫡心路。

    最多令其在某一场战役中充当宗室旗帜。但是怎可让他们参与商议军国大事!

    然而李适,这自任能一切尽在掌握的当今天子啊,为何对于李谊的态度总是这样兜兜转转,又升温回来。

    李泌不动声色地望着李谊。他试图从这确实相貌清俊不凡的年轻的亲王脸上,去寻找一些线索。

    大历八年那场蹊跷的内廷悬案发生时,正是宰相元载的权焰如日中天之际,李泌因被元载所忌,外放到江西观察使魏少游的幕府中做僚佐。郑王暴亡的消息传到南方,李泌在震惊之后,怎会不去细思个中原委。后来,元载伏诛,李泌又被代宗皇帝召回长安,他看到了成为孤儿的少年李谊。那一眼,李泌恍然以为自己看到了少年时的李适。

    此刻,再看李谊,李泌觉得,更像了。

    当男子成年后,他从形到神,都在向外传达他真正的父系密码。

    李泌喟叹,也许这就是自己怎样努力都无法将天子的想法扭转过来的原因。

    九五至尊,他终究,也是肉胎凡身。

    李谊却坦然地与李泌对视,眼中甚至还毫无躲闪地拂过一丝郑重之意:“李公,张仆射和裴郎中,主张以雷霆手段立君威,固然不能说出几分错处去,但本王倒站在李公这边。陕虢之乱,不过刚刚冒了头,就靠先生的睿智予以平息。”

    李谊停下来,似乎在等李泌有所表示,没有得到任何具有情绪的回应后,他也并未觉得尴尬,仍然带着饱满的议事之诚,继续侃侃而谈:“试想,连河朔那些逆藩都能在去岁被圣主赦免,那同样谋害了节度使的凤翔镇李楚琳,都能因为后来又倒戈朱泚,而得朝廷授予荣衔。陕虢向来不算虎狼之镇,朝廷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方能不引发恐慌。”

    李泌拱手还礼:“圣主委派殿下前来,有何诏谕?”

    李谊笑道:“看不出来,先生也有性急的时候。唔,不过如今情形,当真有些紧急。先生怕是不知道吧,渭北的朔方军刚刚被平定,这渭南的陕州,就有人,向进奏院发了一封名单,载有数十名参与谋杀张劝、阴通朔方军的陕州文武官员。进奏院自然不敢怠慢,立即呈送圣主。”

    李泌闻言,心中一蓬怒火顿时烧了起来。

    真是哪州哪府都有扶不上墙的烂泥!

    哪个衙门都有这般借机排除异己,或者唯恐一镇不乱的搅屎棍!

    李谊瞧着李泌的两条白眉,瞬间就越拧越紧,不免暗暗得意。

    出京的观察使查案时,本镇却另有举告信飞到京中,而不是递送给观察使,这说明什么,说明观察使处置不力或者有徇私隐匿之举。

    偏偏李泌大约自负深受天子信任,竟将达奚抱晖放走了。李谊暗自砭讽,李公,你以为你真到了功高盖主而主不疑的那一天了?

    做梦!历朝历代,哪里有真正的主不疑!

    李谊打心眼里感谢那些告密者。

    确切地说,是感谢所有心机阴暗的人。在李谊看来,这些小人作出的,是多么肮脏又精彩的行为啊。真正善于抓住战机的智者,一定能利用好他们,在自己的棋盘上突然走出亮眼的一步。

    李泌,放下了他清高的姿态,但仍不改静气地问李谊:“殿下可是带着这份名单,来陕州查办?”

    “不,”李谊仍未抹去自己面上的恭敬之色,甚至带了奇特的谦逊语气道,“张仆射向圣主毛遂自荐,要带着名单来陕州查案,太子与本王劝住了圣主,进言道,既然朝廷已经白纸黑字授予李公为观察使,那自然应该请李公先回京,看一眼这份名单,将个中缘由,当面禀与圣主听。本王知道太子心忧李公,本王又怎忍心看到太子焦急,故而干脆豁出胆子去,向圣主求了信使一职,亲自来陕州跑一趟,总好过别有用心之人,刻意描画,吓到李公。”

    李泌一边听,一边在脑中将这小王爷所言一句一句地思忖,似乎确实未有什么破绽。

    另一方面,李谊话中的另一个信息,倒是令李泌心惊。

    张延赏明明是左仆射的虚衔,为何能在天子跟前这般频繁地露脸议事?

    “殿下,老夫了然,明日便收拾行囊,与殿下启程回长安。”

    “唔,李公先行一步。圣主令本王在陕州多留几日,也查访查访军府内务……”

    ……

    潼关外,风桥驿。

    “阿郎,再行得十里路,便是潼关,入关后有大驿。眼下日头还高,吾等为何驻足这风桥小驿?”

    李泌从车中下来,对家仆道:“关西驿是大驿,来往人多,驿长驿丞们想来忙得脚不着地。我瞧着这风桥驿亭倒还清净,便在此歇下吧。你去将传符递进驿去。”

    “喏。”

    李泌被风桥驿长迎入院内,石凳上坐着的年轻人抬起头来,恰与李泌打个正面。

    “李公!”年轻人忙起身,恭敬中带着惊喜,向李泌行礼。

    李泌也是一怔:“伯苍?”

    这表字“伯苍”的年轻文士,正是武则天的曾侄孙、如今在河东节度使马燧幕府中供职的武元衡。

    武元衡双眸晶芒闪过,剑眉舒展,在夕阳辉光的映照下,当真是个风采卓然的少郎君。

    武元衡未中进士前,偶尔几次听闻李泌自南边回京省亲,便思虑着想登门拜访,却怕自己年少识浅,他这一支武氏和李泌又无甚交情,故而怯步。如今他进士及第,且去了河东马燧幕府,再见到李泌,这位正是踌躇满志的年轻人觉得气壮了不少。

    再一听李泌出言便以字称呼,自然得好像对故人的后辈般,武元衡怎会不越发欣喜。

    “李公,河中大捷,马公率部须坐镇李怀光的老巢长春宫,故而命我先往长安面圣,将朔方军中的各种关节一一向圣主奏报。未曾想,北回途中,竟能遇到李公。”

    李泌点头道:“马公此番立下头功,大唐真是幸得如此忠良的儒将。伯苍,老夫正有一事相问,有位韩愈韩郎君,是否已到了太原?”

    武元衡道:“韩先生六月时进的太原城。马公征战在外,是马夫人命子侄辈将韩先生接入府中的。晚辈也与小韩郎君见了几次。韩郎君如此年轻,著文却颇有古风,能承义载道,无浮丽虚气,教人佩服。”

    李泌道:“伯苍能有此评价,老夫也就放心了。”

    风桥驿是个小驿亭。驿长今日迎到一老一少两位贵客,自然不敢怠慢,早已备下精洁的晚膳,请李、武二人入席。

    李泌在陕虢大半个月,殚精竭虑,难得今日在小小驿站休憩片刻,武元衡又本是他青眼的年轻人,于是兴致上来,也略饮了几杯。

    武元衡是个极有分寸的年轻人,虽和李泌相谈甚欢,到了戌时中,却主动请老人家去歇息。

    八月时节的夜晚,已是清凉如水。武元衡恭送李泌进屋后,自己则仍坐在廊下,望着中天银月,意兴闲适地斟酌推敲一路行来正在写的一首五言歌行体。

    他正想到“暮色秋烟重”一句,却忽听头顶上“哗啦啦”一阵瓦片响动。

第二百一十二章 归程遇险(下)

    武元衡刚要抬头,只听“嗵嗵”几声,已从驿馆房屋的不同方向跳下来五六个人。

    月光虽不算明亮,正对他们的武元衡,却仍能一眼看出,这分明是些回纥人。

    回纥人的祖先原本是居于汉代北海附近的丁零人,黄发碧眼。由于汉代时多年被匈奴人统治,后来又不断与漠北和西域的各部落或小国通婚混血,到了隋唐时,回纥人多数已是黑发黑眼。但这些异族的面孔,仍和中原唐人有着鲜明的不同。

    武元衡去岁进入太原城的马燧军府后,在这帝国的北都看尽了往来回纥人的面孔,就是此刻眼前这些宽额方颌、浓睫卷髯的模样。

    领头的回纥人盯着武元衡,他的目光有些奇怪,是一种不算有歹意的打量,甚至可以说有些轻飘飘的忽视,仿佛这个年轻人完全不可能是他们的目标。

    “唐官?”回纥人用唐语简略地问。

    风桥驿再小,它也是个官驿,没有传符如何能住得。回纥人似乎只是出于谨慎,宁可多此一举地确认一下武元衡的身份。

    武元衡虽还只是个年轻的幕府文僚,但他乃从河中战场南下,此前数月,在马燧身边见过金戈铁马、攻城略地的交战场面,早已不是长安家宅窗下埋头苦读的文弱书生。

    胆未怯,气便未泄,人也不显慌张。冷静的状态指导着武元衡,他几乎毫无迟滞地以蹩脚但清晰的回纥语回答:“我是太原府马郡王手下,几位巴哈图因何进入我大唐官驿?”

    但他这成色还比较足的镇定状态,实在也无甚威慑作用。

    领头的回纥人听到武元衡会说几句回纥话,反倒轻蔑地笑了笑,继而将脸一沉。

    “让开,我们不杀你,我们要杀的是李泌!”

    这下武元衡才真正大骇,他一时语结之际,风桥驿的驿长和几个驿卒已听到动静,钻出屋子。

    驿站的人睡眼惺松,以为是附近盗匪,两个驿卒几乎本能地去拿靠在墙角的铁棍长矛,却被一跃而起的回纥人用弯刀砍在肩头,惨呼着委顿在地。

    驿长登时吓得面无人色,颤抖着嗓子叫道:“莫伤人莫伤人,壮士们要吃的喝的尽管拿去。”

    武元衡不及细思,几乎迎着亮晃晃的刀刃拦住领头的回纥人:“你们杀人总有缘故,李泌一向在中原皇帝跟前说你们回纥人的好话,你们可是弄错人了?”

    回纥头领呼喝着左右将驿站的三五间屋子都堵了,一面却又不嫌武元衡啰嗦碍事似的,一把揪起他的衣襟:“你既是唐人的官,便去告诉你们的皇帝,当年你们的振武将军杀了我们的族人,今天我们回纥人也要杀你们的大臣,以血还血!”

    说着,他手一松,将武元衡扔在廊下,转头间,已见到手下踹开了屋门,拖出了只着中衣的李泌。

    武元衡到底也是武氏子弟,自负出身清贵世家,乍见德高望重的李公教回纥人如此折辱,哪里受得了,当下一股冲天怒火燃烧起来,一骨碌爬起来,抽出腰间的佩剑便扑了过去。

    这些回纥人都是弯刀不知饮了多少人血的高手,又怎会给武元衡机会,“仓啷”一声,武元衡的剑已被踢飞了出去。

    被回纥人再次踩在脚下,武元衡仍高叫道:“你们若非要杀个唐人示威,杀我即可,我也是大唐贵族、马郡王的人。你们杀了李公,便是再无余地,两国若真的交恶,你们会有更多同族死在我唐军手下,你们怎能做如此愚蠢的事!”

    武元衡这已经极为精简高效的劝说,依然是徒劳的。

    回纥头领颇为不耐烦,心中暗骂一声。

    倘若不是雇佣者明确的要求,凭他们这队人马的身手,直接血洗了客栈,又有何难。但雇佣者一定要留个活口,正如当年那个张光晟杀掉数百回纥人后,仍然留了一个人北归报信,最好还是一同住在官驿中的唐人。

    然而,就在回纥头领要做出最终的指令时,他身后本是关着的驿站木门突然被撞开了。

    瞬间,竟然闯进来十余名持着兵刃的军士。

    “尔等作甚!”唐人军士们喝斥道。

    回纥人陡遇变故,齐刷刷地往他们看去。

    踩着武元衡的回纥人这般一走神,他脚下的年轻人已经突然发力,挣脱了困境,在电光火石间抓起地上本属于自己的剑,想都未想,便向抓着李泌的回纥人胸口刺去。

    利剑比果然比任何喋喋不休的口舌劝说都有效果,却也更易引发失控。

    回纥人惨叫倒地,武元衡终于得以仗剑护住李泌时,回纥头领却用回纥语怒吼一声,挥舞着刀向他们砍来。

    他顾不得再留武元衡的性命,更顾不得突然闯进驿站的是何方来头,他只知道,必须立即结果眼前这白发苍苍的大唐重臣的姓名。

    武元衡像发了狂一般,胡乱但迅速地挥舞着佩剑,声嘶力竭地喊道:“救李公,救李泌!”

    几乎同时,他耳边响起一阵兵刃对战和呼喝斥骂之声。他在极度紧张中,听到两种不同的唐语。

    “杀回纥人!”

    “留个活的回纥人!”

    后一句来自李泌。

    李泌年迈,突遭极险,确是站立不稳,但他扶着武元衡的肩膀,神智却仍有大半是清醒的。

    这片刻间,李泌已经觉得十分蹊跷。

    自己何时得罪过回纥人!

    必须留下为首者,问清楚。

    借着月光,李泌看得分明,闯进来的唐人中,那穿着背甲、挥舞钢槊的,竟然是达奚小俊!

    朔方军李怀光的牙将,达奚小俊!

    “达奚将军,留活的,留活的。老夫有话要问。”

    然而这狭小的空间中混战,拿捏分寸谈何容易。

    这些回纥人本就是秘密的杀手,出行人数不多。他们一路跟着李泌,见这老臣确实轻车简从,而风桥驿又无丁点护院的兵力,哪里会料到半夜里竟然杀到一队唐军。

    区区几个回纥人,却拿出了拼命的架势,达奚小俊的唐人军士亦只能奋力还击对战。

    双方下手都顾不到半分余地,很快,回纥人寡不敌众,三四人已倒在血泊中。

    达奚小俊正和回纥头领斗在一处。他的钢槊实在更适合在战场上作为骑士冲击步卒时发挥威力,近身格斗当真在回纥人的弯刀下有些落了下风。

    可达奚小俊委实也正处于不太寻常的亢奋状态。他是个穷途末路的将军,已经无法再承受任何失败带来的屈辱感。

    他的骄傲令他在这一刻孤注一掷。

    刹那间,他扔了钢槊,如猛狮般将身体略一匍匐,躲过回纥头领的弯刀,伸出双臂去抓对手的腰身,继而怒吼一声,压上全身的力量,将回纥人扑倒在地上。

    回纥头领的弯刀被震得脱离了手掌。他还困兽犹斗地试图去摸匕首,双肩已被达奚小俊死死压住。立即上来两个朔方军士,与上官一同制服了他。

    达奚小俊喘着粗气爬起来,转过身,迅速地检视一番周遭,刚想和李泌说话,忽闻“嗖”地啸音,紧接着便听身后“啊”地一声惨叫。

    扭头看时,只见那正要被朔方军士扯起来的回纥头领,面门正中直直地插着一支箭矢。

    院中军士们忙抬头看,瓦片响动间,却寻不到放箭之人。

    不过几个呼吸间,驿站外马蹄声传来,越来越远,再追哪里还能追到。

    李泌推开挡着自己的武元衡,疾步迈到回纥头领跟前,那头领眼珠上翻,已然断了气。

    达奚小俊颓然地说:“李公,这些回纥人想来是暗桩,出来行刺皆留有后手,不会叫人逮着活口。李公可是得罪回纥人了?”

    李泌沉吟之际,武元衡道:“李公,方才这些回纥人刚杀进院子时,头领说是因当年张光晟在边镇屠回一事,而杀大唐重臣,以血还血。”

    李泌道:“张光晟杀回已过去数年,且顿莫贺可汗在唐使源休交还回纥人尸身时,就说过一句以酒还血,并未与我大唐为敌。事过境迁,回纥人忽然来寻仇,实在没有道理。”

    武元衡在太原,虽时间不算长,但太原乃大唐北都,历来与回纥往来密切,他对唐回关系很快便熟稔地掌握了各种细节。

    因而,武元衡又带着推测的口吻向李泌道:“回纥国内也是两派交锋,顿莫贺可汗是杀了他的哥哥牟羽可汗才得的王位,牟羽可汗侧妃的儿子,在西北另有宰相和梅录将军扶持。况且去岁圣主向吐蕃人借兵时,听说唐蕃联军在萧关还重创了那支信摩尼教的回纥人。这些人会不会是……”

    李泌仍是不置可否地陷入思索中。

    达奚小俊和朔方军士将每个回纥人的尸身都翻检了一番,亦无任何特别的发现。

    李泌仿佛回过神来,向达奚小俊道:“多谢将军今日救了老夫一命。”

    达奚淡淡道:“李公,我达奚是个胡将,向来有些粗愚,但记性不差,记得李公曾在渭水畔放我回营之恩,今日不过还情而已。”

    忽地语气中又显出自嘲的苦意来:“我本来带着千余朔方军渡过渭水,想逼着我那在陕州的堂叔达奚抱晖反唐,不想陕州之乱竟被李公平息了。河中朔方军也被朝廷的军队打得一溃千里,李节度自尽,众将皆是降的降,散的散。我的军士们亦纷纷要回邠宁去投他们的族人,我也拦不得他们,只这十余个假子亲信,仍跟着我。说来不怕李公笑话,吾等今日吃光了糗粮,又顾着颜面,不愿白日里进官驿讨要,专挑夜黑人静时进来抢些吃的用的。”

    李泌对朔方军,从力图挽回,到力主击溃,全然出于对局势的判断,公心而已,何曾对某位将领有私怨。此刻听达奚小俊这般说,不免顿起心酸。

    他重重地叹口气,诚言诚语道:“达奚将军,那凤翔镇杀害节帅张镒,叛了又降的李楚琳,如今都能在长安做个金吾卫将军,何况将军未曾谋害过一个朝廷命官。老夫在御前尚能说上几句话,达奚将军不如随老夫进长安罢?”

    达奚小俊拱手致意:“莽夫多谢李公给我恁大的面子。此去路上或再有险情,吾明日便派最得力的假子飞驰入潼关,去请军士来护送李公回京,正好也将这些回纥人的尸身送回长安去,看看京中那些往来的回商可能看出端倪。但李公的其他好意,恕末将辜负了。李怀光李节度,对吾等向来不薄,吾等宁落草为寇,也不愿再效唐主。”

    李泌不再说什么,而一旁的武元衡,则细细地思量着这位朔方军旧将所言。

    这个夜晚惊心动魄的遭遇,令武元衡深受触动。

    与李泌不同,武元衡从达奚小俊的一番话中,感到的不是惋惜和唏嘘,而是更坚定地体会到,帝国削弱藩镇势力、不再令猛将只归附于藩镇节帅,有多么重要。

第二百一十三章 圣意恶回

    李泌回到长安,料想官驿中出了这等大事,就算武元衡守口如瓶,就算达奚小俊亡走天涯,驿长驿卒们也断然不敢隐瞒,消息怕是早已飞进了大明宫。

    果然,德宗在紫宸殿里见到前来奏对的李泌,开口问的不是陕虢之乱,而是回纥人要杀这四朝老臣的事。

    李泌道:“陛下,臣自陕州回来,途中只一个老仆相随,回纥人最善控弦,为何不直接在我出陕时便射杀之,非要挑潼关外的官驿动手。这明摆着是要将事情闹得大一些,以阻止唐回亲盟。朝廷万万不可落入暗中小人设的圈套,不论那设圈套的,是回纥人,还是唐人,还是……吐蕃人。”

    德宗龙颜挂霜,鼻子里微不可闻地哼了一声。

    他知道李泌当年在灵武辅佐自己的祖父肃宗时,像郭子仪一样,与回纥人有很深的交谊。

    只是,天子没想到,这老臣真真切切地去鬼门关走了一遭,竟还仍是如此维护那些北蛮。

    同时,更教德宗觉得颇为膈应的感受是,在朝廷治下的驿站中,救了李泌一命的,竟然是已经反叛的朔方军将领达奚小俊,那个当初在奉天城外烧了乾陵的达奚小俊。

    这般触犯糟蹋我李唐祖先的陵寝,却知道要护卫一个朝臣。

    德宗拧着眉头,左思右想都不是滋味。

    他将目光投向张延赏:“张仆射,依你所见呢?”

    方才李泌进殿的时候,张延赏就已经在紫宸殿里站着。

    仅仅过去大半年,御前的宰相班底,又变了。萧复被罢职,刘从一病死,李勉垂垂老矣、不太发表尖锐的意见,天子新提的宰臣,崔造和齐映,都是从刺史和中书舍人而来,张延赏何曾会将这两位晚辈放在眼里。

    李泌眼看奔七十而去的人,仍未能加平章事、位列相公之席,张延赏四顾而思,更觉得精神振奋起来。

    这位左仆射张公,自从得了神策军右厢兵马使王希迁的点化,渐渐摸到了让圣主多召他议事的门道。

    即,要向圣主明确地传达出这样一种观点:打击任何一个拥兵自重的武将,不论他来自藩镇,还是神策军。

    几次在天子御前试探,尤其是说到李晟、浑瑊、马燧三人,朝廷务必要提防时,张延赏分明感到,天子果然很有听下去的欲望。

    看来,告发延光公主蓄养官员一事,并未让圣主认为这是对于太子的冒犯,而报以闲子的惩戒。至于圣主因何要将自己从蜀地弄回长安,张延赏已经无暇再去思索了。他眼下满脑子盘算的,都是如何从左仆射这个挂名相公,变成具有实权的平章事,最好再判知户部兵部。

    此刻,听到李泌话音落下未久,天子就来问自己的意见,张延赏更有些得意。

    “陛下,此事,臣听了也是吃惊不小。李公素来与回纥为善,去陕州前还在廷议中再提咸安公主出塞和亲之事。不曾想,回纥人竟如此恩将仇报,当真不可理喻!”

    这个老狐狸。

    李泌面上不动声色,心中暗骂一声。

    张延赏这样的文臣,口舌翻飞之间,对于圣心的触动,未必逊于千军万马。不过区区三句话,足见其老于宦场的精明。

    第一句表达虚伪的惊恐,第二句暗指李泌总是对回纥人护短,第三句从回纥人驿站行刺的事实而来,委实说不出几分错处去,却只会让李泌唐回和盟的想法怕是要变为泡影。

    唐回和盟,共击吐蕃,如今边境上最会打蕃子的李晟,就又会立新功,张延赏怎能容忍老对头东山再起。同时,李泌是太子坚定的维护者,张延赏则因延光一案而令东宫蒙羞。故而,李泌清楚,在未来的日子里,张延赏笑眯眯地和自己作对,简直是一定的。

    而李泌最希望清醒的人,此时又是不清醒的。

    “张公,回纥人恩将仇报,你难道是第一次听说?”

    御座之上,德宗冷森森地开口道:“当年安史之乱中,回纥人因为出援了三千骑兵和一个太子,从我大唐要去了多少金银财帛?可是宝应元年在陕州,在我大唐地界上,那牟羽可汗是何等悖逆作恶!”

    张延赏哀色毕现道:“陛下视潜邸时的伴臣如手足,这许多年始终念念不忘,韦学士若泉下有知,也定会感激明主之恩。”

    张延赏说的“韦学士”,便是当年陪伴还是雍王的德宗进入陕州面见回纥可汗的东宫侍臣韦少华。牟羽可汗要雍王李适行跪拜礼,被韦少华等人拒绝,牟羽可汗便在李适面前,鞭打韦少华致死。

    这便是纠缠了李适二十余年的“陕州之辱”。

    然而李泌却不给张延赏继续煽情发挥的机会。

    “陛下,当年牟羽可汗确实狂妄嚣张,但臣以为其中另有缘由。回纥太子叶护全力助唐平叛,教回纥国内亲唐诸臣十分拥护。可惜叶护太子盛年早逝,他弟弟移地健才成了牟羽可汗。牟羽想来是存了立威之意,才有了在陕州的不智之举。可是陛下,当时,牟羽可汗的母亲听闻暴行,就连夜赶到了陕州,痛斥亲子,还捧着貂裘向陛下您请罪。陛下难道忘了吗?”

    德宗一怔,继而越发加重了反诘的口气:“怎么,李公以为,朕的近臣韦少华,一条性命还不如回纥的几张兽皮值钱?”

    圣音圣意,都已明显有了愠色,但李泌仍试图解开天子的心结。

    “陛下,韦学士是死于牟羽可汗之手,然而当今坐在回纥汗帐里的,是顿莫贺可汗。顿莫贺可汗恰恰因为与我大唐亲善,受到国内的新贵族和粟特胡暗算,被逼无奈只得反击,杀了牟羽可汗方得汗位。如此说来,这顿莫贺也算是为韦学士报了仇的。”

    说着,李泌干脆转向张延赏,直视着他:“张仆射,吾等既食官禄,既为人臣,就应凡事为社稷而发声,怎可一味打自己的小算盘。眼下吐蕃兵锋直指从朔方到西川的整条大唐西境,若大唐能与回纥和盟,则可南北联兵,共谋重创吐蕃。反过来,若吐蕃去与回纥和盟,则我大唐西境更危矣。”

    张延赏闻言,勃然大怒。

    “李公此言,当真好笑。老夫已经得了陛下莫大恩典,荣享左仆射之尊,女婿还接了老夫的旌节,老夫还有什么小算盘可打?李公说到和盟之重要,那为何不是我大唐与吐蕃和盟,共击回纥呢?”

    两位老臣针锋相对起来,德宗反倒不如方才那般气急了。

    从如今情势来看,自己那敏思心慧的侄儿李谊,果然说得有道理,张延赏是能在朝中牵制李泌的。

    此人论宰相世家的出身,论镇蜀献财的资历,论在朝堂上下的官声,可都远胜于卢杞,难得又懂圣主的心思,当真好用。

    只是须再看他一阵,是否不仅善于和李泌这样的文臣交手,而且敢替圣主出言压制那些藩镇骄将。

    “两位爱卿毋伤和气,朕知你们皆是忠如河岳的良臣,陪朕渡过奉天之难的难关,朕对你们,还有什么不放心。李公年迈,先回宅安歇几日,平定陕虢之乱的功绩,朕必好好思量如何嘉赏。”

    张延赏一听天子搭台阶,十分体贴地转了和缓的神色,向李泌拱手道:“李公莫怪,老夫方才也是直抒己见。”

    李泌无法,亦知自己虽未死在回纥人手上,此事却更是在圣主对于回纥人的敌意上添了一把柴,暂时不如先搁置和盟回纥之议。

    李泌自大明宫回家宅的一路上,仍在思索,回纥杀手究竟受何人所派。

    如此心事重重地到得家中,世仆上来道:“李公,小的方才出门办事,经过长兴坊皇甫大夫府上,看到府门的左边挂着一支木弓。”

    “哦!”李泌自沉思中醒转,面露喜色。

    子生,男子设弧于门左,女子设帨于门右。

    皇甫夫妇,得了个小郎君。

第二百一十四章 未妨惆怅

    新生命呱呱坠地,带来各种极为细枝末节、教人陷于忙乱的事务,反倒在实际效果上,将若昭带入一片新的净土。

    就像她曾经在潞州的家中,一头扎进父亲的书阁,外面世界中的战乱饥荒、天灾人祸便也被稍加隔离般,阅读这件事,令她安宁平静。

    此刻,躺在她身边的小婴儿,就像一本书。他明净得像那些山水诗句,简单,又不简单,吸引着年轻的母亲沉浸在好奇中。

    而所有的井绳一样缠绕举家上下的担忧,在若昭分娩成功、婴儿愤怒地爆发出第一声啼哭时,也都烟消云散了。

    这个家,从主到仆,皆是松了一口气。只是,他们的轻松,多少带有一些终达使命的刻板,即便珩母王氏这正牌的祖母,也很难讲到底获得了几分来自血缘的真挚动容。王氏更多的是感到紧张后的庆贺,仿佛发髻上的金钗又加了一根。

    周遭的人皆恭敬地唤她老夫人。但实际她并不老,不过才四十出头。她先前的岁月忒也没精打采了些,若不是心气始终蓬勃着,只怕样貌真的也要老了。好在天遂人愿,加上母子都很有本事,这一生走过半程时,王氏终于迎来春和景明。

    她已经忘记了儿子皇甫珩出生时的模样,眼前这个还算饱满健康的孙儿的样貌,也未给她足够的触动。

    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母子平安。

    儿媳和自己不是一个心性的人,王氏早就确定了这一点。然而,这并不意味着,王氏便会对这个晚辈生发出满满的恶意。她清醒地认识到,自己、儿子和儿媳已经成了一个利益共同体,尤其在儿子的姨妹宋明宪一帆风顺地嫁入普王府后。任何来自老天的意外干涉,王氏都会惊恐与抗拒,比如,女子生产是个鬼门关,若昭可千万要跨过去。

    太子妃派来的掖庭宫女医,在皇甫府上住了两日,瞧着皇甫家的大娘子应无产后血崩迹象,便告辞回宫。

    将女医送上马车的,是宋明宪。

    明宪在姐姐临产前,便向普王李谊讨了恩准,许她来皇甫府上陪伴若昭。

    这几日的忙碌中,明宪已将自己当作珩母王氏的半个帮手,迎来送往之事亦能担当起来。她打赏女医时,带了几分敬意道:“请女君向太子妃报个平安,待我阿姊坐褥期满,必携了小儿入宫拜谢太子妃。”

    女医接过赏赐,惶恐地欠身还礼。

    明宪目送宫中车驾远去,站在八月的晴日里,心情着实不错。

    自认为迅速地成长起来,是教人振奋的。

    明宪回想去岁此时,自己还在潞州城,怯怯地向大伯宋廷芬请求来长安探望姐姐,只是过了一年,自己竟成了有五品身阶的王府孺人,俨然已是西京最年轻的名媛贵妇了。

    好像做梦一般。

    除了感激天赐佳缘,明宪也越来越自信。她能吸引到天神般英武又智慧的普王的爱慕,定是因为她本就是个卓越不俗的女子。况且,不仅有来自男子的青眼,她还能赢得女性长辈的喜爱,与姐姐的婆母相处甚欢。甚至那高高在上、就算幽于冷宫仍傲慢严厉的大长公主,渐渐地也好像盼望着她进宫探望似的。

    莫不信少年勇,飞出小林子、在广阔天地里这般旗开得胜的宋孺人,坚信自己还能进一步融入姐姐与太子妃的和睦友谊中。

    当然,偶尔,凭着女子细腻微妙的心思,宋明宪也在犹疑,自己崇拜至极的丈夫,普王李谊,他的航船会驶向何方。

    她在伯父的教导下读过经史,自是知晓史书上写下过多少血淋淋的天家骨肉相残之事。

    不过她很快就找到了一个正面的例子——汉景帝刘启与梁王刘武。丈夫与拥有神策兵权的姐夫走得近些,又如何呢?梁王当年还自己拥兵呐,不也死守封地,在七国之乱中为自己的哥哥拱卫长安。

    明宪想到,梁王还喜爱召集文人雅士,司马相如便曾是他的梁园中的座上宾。瞧瞧,这般文武双全的气派,岂不是和自己的丈夫普王李谊一模一样?

    这般思虑下来,明宪将自己安慰妥当。

    但行好事,莫忧前程。

    ……

    明宪在皇甫府上又住得几日,见姐姐若昭心绪宁和,小外甥得了充足的喂养,像吹气般胖起来,便放心地回了永嘉坊王府。

    明日便是中秋,然而家奴们看到宋孺人回来,忙禀报说,普王仍在陕州,没有得到要回来的音信。

    李谊接替李泌查办陕州兵变的案子,明宪也知道,乃是个好消息,标志着朱泚之乱被平定整整一年后,自己的丈夫又被天子公开地委以重任。

    不过明宪仍有些怅惘。她原本还沉浸在憧憬中,要怎样以美妙的方式渡过她与李谊相遇后的第二个中秋明月夜。

    今岁宫中并无家宴,明宪便想在王府的竹林文学馆中,依偎着丈夫,闲谈前朝名家那些吟诵明月的诗句。她为自己这有些贫瘠的想象力而好笑,又略略无奈地叹了口气。

    人未曾回府,想什么都无用。

    明宪讪讪地踱步到外院的竹林边,却见那位堪称丈夫左膀右臂的高振,正从竹林馆舍内走出来。

    明宪嫁入王府后,知晓高振原为泾原藩镇的孔目官,说起来也算姊夫皇甫珩的下属。高振跟着李谊回到长安,却只得了一个王府文学的官职。

    明宪曾问过丈夫:“殿下,高振这般鞍前马后地效力,为何只给他一个从六品的王府属官之职?”

    李谊笑道:“正因为他跟着我出生入死过,我才不向圣主请求授予他长史、参军那般职位。好比你是我心头所爱,就算你出身五姓女之家,我亦不愿你做正妃。”

    明宪若有所悟,但至少明白了,高振在丈夫属官中的份量。

    “高文学,陕州方向可有殿下的消息传来?”明宪向高振问道。

    这个时代,妻子,或者一个实际是妾的身份的孺人,并无畅快表达思念丈夫的自由。她们被要求在一种安静隐忍的状态中等待丈夫的归来,那才符合高贵的姿态。

    但明宪并非来自长安的世家体制,她就算主动地愿意向上妥协,也会时而流露出纯挚的本性。

    高振与这位宋孺人猛一照面,还不及将目光移开,便看到了对方双眼中的眸光闪动。

    高振微微有些发愣。

    短暂的怔忡后,他又明白过来,宋孺人的目光为何会令自己有熟悉的感觉。

    像星星。

    泾州城外,绵延山峦之上,那灿烂的星空,光芒此起彼伏,有着不屑矫藏的活力。

    高振很快就掩盖住自己的情绪,卑微地低下头禀报:“下官未曾听说有何紧急的邸报传来,殿下在陕州必能掌控大局,不负圣命。”

    “哦。”宋明宪轻喃一声,仍是笑盈盈向高振道,“明日便是中秋,高文学若无大事,可在家中歇息,与家眷共度佳节,不必来王府当值。”

    她想着,这本不过是客套之语,不料高振却正色道:“谢孺人。下官的家眷,建中三年时,在泾州就,就殁了。”

    宋明宪惊诧万分。

    这高文学原来是个鳏夫,怎地平时完全看不出来。他的脸,总是一副静潭无声的神色,但并不阴森或者哀戚。他的衣袍,也总是干干净净的,全然不似家中无女眷照料的样子。

    又或许,是婢子打理的吧。

    宋明宪讶异之后,露出一丝好奇。高振抬眼瞧了,越发被她仍有些少女气息的天真模样触动,不知再如何回话。

    宋明宪醒悟过来,意识到自己的身份,便是在这明亮的白昼里,也不宜与丈夫的属官对立而谈。

    她尴尬地笑笑,捏了老成持重的口吻道:“高文学如此人才,必能再得良缘。”

    高振拱手致意,复将头低了下去。

    尊卑有序,他必须站在原地,等宋孺人先走。

    明宪钗环叮咚、衣裙婆娑之音远去后,高振才直起身子。

    他并未立刻就走,似乎有点不舍。

    他入京后,也见过不少贵族女眷,宋孺人确实与她们不一样。

    她仍是明澈的,带着一点稚拙可爱的。高振知道,明宪与他一样,出身寒微了些,这使高振天然地对这位王府新妇,也产生了关注的兴趣。

    只是,方才自己那阵突如其来的砰然心动,从前远远望着宋孺人时,并未有过。

    高振好像头一次,觉得这王府是有生机的。

    可一想到李谊从陕州回京后将要办的事,高振对这宋孺人,又起了一阵怜惜。

第二百一十五章 同命卑微

    好像在雾障中过着日子,时而清醒时而迷茫的高振,本还可以向宋孺人打问几句皇甫大夫的小郎君的情形。那原是颇有分寸的应酬,能让他再多瞧几眼宋孺人那落着星辰般的眸子。

    但高振将话咽了回去。

    他出了王府,走了一阵,停在一棵冠盖繁茂的榆树下,好像街头最寻常的驻足于树荫中歇息的行人。

    在泾州的时候,泾原兵马使皇甫珩对高振斯文有礼,在这小孔目官的眼中,与那些粗豪凶蛮的军汉当真有天渊之别。如今,高振与皇甫将军,算得都依附了普王殿下。

    但高振没有办法去提皇甫家的小郎君。那个小男娃,必定也与世间所有柔嫩又鲜活的小生命那般,有着圆滚滚的腮帮和胖乎乎的手脚。

    可他只要这般一想,眼前就会出现姚令言的一对横死在渭水之畔的小孙儿。

    高振看着往来于街上的红尘男女。

    他曾以为,孑然一身和困于边鄙的处境,会化作炽烈而起的热焰,催促着他,令他不被掣肘地、决绝地投向乱世中的厉害角色,襄助未来的帝国主人披荆斩棘。他念叨着当年秦王府的十八学士们,是的,他们哪里就天命如此了,还不是富贵险中求。

    然而,渐渐地,他知道,这是太高估自己了。

    他是个心性与能力都太寻常的人,他无法去承受一些超出自己与生俱来的仁念的安排。

    而显然,普王李谊,并不会高估他。高振能探察到,自己在被李谊慢慢地闲置,即使也会被透露一些步骤上的进展,却皆是些谈不上至关重要的秘辛的事。

    比如,普王准备娶正妃了。

    似乎为了表现出闲子不等于弃子,李谊在启程去陕州前,向高振透露了正妃人选,同时特意捏了十分坦率的口气叮嘱高振:“先莫教宋孺人知道了,本王真心喜爱她,她晚一日陷于沮丧,也是好的。”

    高振向主人报以一贯的恭敬姿态,虽然心中一点点泛上鄙夷,对于男儿虚伪之举的鄙夷。

    继而,这种鄙夷更教他痛苦。

    他多么羡慕韦执谊,同为普王的附庸,韦执谊尚有视草学士一职,而不像他高振,并无其他的选择。

    对于一条猎犬来讲,他一旦进入过主人编织的规则之网,品尝过主人赐予的利益诱惑,那么,无论多少黑暗阴沉的场景刺激过它,它似乎,在情绪平复下来后,仍然舍不得离开主人,去做回荒野上的孤狼。

    高振看着往来的人群,他们无非被分为两类——主,和仆。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

    最艰难的,其实是两头都不靠的那个群体——读过一些书,有了几分自己的心脑,会哭会笑,会明白惨剧的真实,却终究没有对于权力的执掌,终究被堵着喉咙不可发声,也就把控不了是非曲直的走向。

    太痛苦了,太痛苦了。为何生而为人。

    没有强大自主的内心,半上不下的启蒙,只会教人活得还不如糊涂的鹰犬。

    高振浑浑噩噩地过了一日,在中秋这天,步出家宅,去街西的崇化坊继续为主人办事。

    默沙龙戍边去了,王增跟着普王去到陕州,皇甫将军的那位别宅妇,自然由他高振这条猎犬来暂时过问。

    塔娜打开宅门,先面无表情地向高振行了礼,目光瞟向马匹上的粮食袋,便毫无迟疑地要走上去搬运。

    高振作势拦了她一下:“我来。“

    塔娜也不坚持,退进门槛里,仍是缩着肩膀低着头。

    高振将粮袋扛至廊下,拍拍手,又从衣襟中掏出一个小小的钱袋,进屋放置于那式样简朴但一尘不染的案几上。

    完成这些动作并不需要太长的时间,但足够高振观察一下这个小小的院落,这也是他主人的不必明说的要求。

    他回过头,一边往门口走,一边漫不经心地说道:“怎地也不买个小奴来。”

    塔娜冷冷道:“一个人,清净。”

    高振步伐略滞,淡淡道:“夜间小心些。”

    塔娜一怔。她的戒备卸去了几分。

    高振确实不像默沙龙或者王增。同为普王手下,有些男子,即便知道她已经属于皇甫大夫,与她照面时的眼神,仍带着不怀好意的撩拨,教人作呕。

    “高先生,”塔娜终于及时地抬起头,“饮碗酥茶再走吧。”

    高振望了望洞开的门,点点头,回身在院中的石墩子上坐下。

    塔娜搬出托盘,盘子上的高足银质器具一看就来自西域,倒真是精致有光彩,与这灰扑扑的院落竟是格格不入。

    塔娜煮了茶,去了沫子,对着阳光仔细检视一遍碗底的酥酪,才向高振奉上。

    在双方再次陷入沉默前,高振听到塔娜小心翼翼的发问:“高先生,那位皇甫夫人,是安然得了小郎君吧。”

    高振放下茶盏,警惕地盯着塔娜。

    塔娜浅浅一笑:“前几日我去长兴坊了,看到皇甫大夫的宅门上,挂出了木弓。”

    高振脸色如霜:“这不是你该过问的事,你日后何去何从,须等皇甫大夫从盐州回来示下。”

    塔娜的笑容并未被高振吓退,神色反倒露出一丝对于眼前男子过于紧张的状态的嘲讽。

    “高先生,若我真的不安于这间小小的院子,皇甫夫人怕是早就见到我了。”

    高振毫不示弱:“见到你又如何?皇甫家多个侍妾,于那位郡夫人有何危害?而你,也不过是住的屋子,比此处大一些。”

    塔娜蔚蓝如湖水般的眼睛,深深地望向高振。须臾,她微微叹口气:“是啊,我想的,也和高先生所言一样。所以,你们,大可放心。”

    说完,不等高振回应,她便起身,去院角水缸中打了一桶水来。

    “高先生慢慢用茶,我替您将马匹梳洗一下。”

    她背对着高振,用猪鬃刷轻柔地梳抚着马匹的耆甲部位,然后是它的脖子与背脊。马多么聪明,很快就确认了这个陌生人的善意,一对耳朵向后松弛地塌下去。

    高振凝神,看着一人一马的图景。这样的画面,他在泾州看过许多。尤其是吐蕃人不来侵扰的时候,城外山林下,党项人会来放牧,淙淙溪涧之畔,人与马便是这般模样,像一对相依为命的伴侣。

    只是,此刻,那个背影,教斜阳勾勒出了金色的轮廓,婀娜的姿态,更为清晰动人。

    高振感到一丝久违的宁谧。他并未贪婪地看着那个或许会燃动许多男子情欲的背影,而是闭上眼睛又微微仰头,让日光照着自己的脸。

    塔娜梳理完毕,拍了拍马的脑袋,喃喃道:“好久未曾骑过马了。”

    高振站起来,平静地却掩饰不住一丝探寻之意道:“此去延平门,不过隔了一个坊,现下仍在申时,今日是中秋,也无坊禁。你若要去城外跑上一阵,我有鱼袋,可带你出延平门。”

    骤然间,塔娜仿佛从一个硬梆梆的冰壳里挣脱而出,整个身躯都舒展昂扬起来。

    她急促地向高振道声“先生稍候”,便三步并作两步地进屋更衣,片刻间已是一身胡人窄袖骑装,又出现在高振眼前。

    高振面上的温和又鲜明了几分,与塔娜一前一后地走出院落去。

    两个时辰后,待他们再从延平门回到城中时,整座长安城,已沉浸在节日的气氛里。

    明月如玉璧高悬,清晖慷慨地洒向人间。崇化坊周遭,本就是胡人聚居之所,一旦没了宵禁,人们欢娱起来也更为无拘无束。

    在廊下或者街角,胡人不论男女老幼,只要稍稍聚了几个人,便将灯笼往地上一放,跳起舞来。

    高振先从马上跳下来,对着还骑在马上的塔娜道:“你可要逛逛街市?“

    塔娜嘴角一抿,也饶有兴致地翻身下马,驻足看了片刻,便也走到人群中央,唱了起来。

    “天山,天山,白雪茫茫绵延。

    杨柳,杨柳,春风阵阵如酒。

    白马,白马,远放焉支山下。

    明月,明月,照我一生愁绝。“

    “小娘子,你唱得如此悲伤,不合今日中秋佳节,换一个唱来。”

    “是呐,娘子,你怎地不会用吾族本音为歌?这汉家的歌辞,将吾等胡人写得太凄惨了些。”

    塔娜收了笑容,愣在原地。是的,若非围观胡人们的提醒,她竟未意识到,自己跳着胡人的舞蹈,唱的却是唐语。

    高振走过去,轻轻说道:“莫管他们,你唱得很好。”

    塔娜低下头,嗫嚅着:“明月,明月,照我一生愁绝。这果然是你们唐人男子爱写的句子。我也不知道,是何时听来记下的。”

    她再抬起头时,高振看到,月光与灯光,将她脸颊边的泪珠照得闪闪发亮。

    “回宅?”高振问。

    “好。”

    进了巷道,喧闹声立时显得远了。

    马蹄踏碎了月光。

    塔娜牵着缰绳,沉默着往前走。

    她不知道,何时应该停下,将缰绳交还给走在后头的,同样默默无语的高先生。

    终于到了那有些破旧的小院门口,塔娜放了缰绳,去推门。

    一双火热的手从身后搂住了她。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猛地转身,将头埋进高振的胸口。

第二百一十六章 要娶正妃

    八月将尽之际,汾阳王郭子仪的第三子,如今郭家的执掌者郭晞,被加为太子詹事。

    宣政殿朝堂之上,乌檀木盒开启,郭晞接过素绫纸的委任状,又前往少阳院接受太子与太子妃的会见。

    储君与臣子的这次会见,带着些尘埃落定的轻松。

    虽然太子李诵,起码表现得仍不知道告发延光的御史,乃由郭晞安排,但从他对于李升被贬的态度,以及对于囚在九仙门下的延光公主的态度来看,李诵乐于见到这桩宗室丑闻的曝光,反正他的储君地位并未受损。

    一位头脑清明的太子,往往惶恐甚至反感自己有一位咄咄逼人的大长公主做岳母。瞧瞧汉武帝刘彻。

    而郭晞做了太子詹事,李诵安心。

    郭晞在朱泚篡据长安时的表现,简直和那位差点一头撞死在国子监门口的礼部尚书李揆一样,堪称忠良典范。而郭家在汾阳王死后,再无任何执掌藩镇军队或者神策军的可能,驸马郭暧和升平公主的女儿则顺利地成为皇孙未来的正妃人选,这无疑使得郭晞成为太子詹事的不二人选。

    一个有过往日功勋和近日忠诚的体面家族,失掉所有兵权后,最适合献出男女老少各种成员,来做大明宫中的摆设。

    李诵因而松了一口气。

    郭晞的到来,说明圣主对于少阳院的看法依然是稳妥的,不予有所动作的。李诵反正亦不会将郭晞当心腹,他是否与李谊有交,李诵并没有那么膈应。

    同样的,熟稔庙堂风云的郭晞,心内石头也落了地。父亲郭子仪的最终归宿,朔方军的最终归宿,已足够让他大彻大悟。功臣周遭,皆是十面埋伏,只有真正断了对于军权的念想,愉快地领走太子詹事这般东宫尚书的总管型文职,才有可能避免武将末路断头颅的命运。

    郭晞从正厅出来时,迎面与王叔文相遇。

    这位东宫第一红人,忙躬身作揖行礼:“仆见过郭詹事。”

    郭晞宽和地笑笑:“老夫何德何能,深沐圣眷如此,奈何老夫力薄,又常有疾,离抱着药罐子也就一步之遥了,比不得王侍读年壮才高。今后这少阳院的事务,到底还须你们多为太子出谋划策。”

    王叔文又与郭晞寒暄了几句,恭送他出了少阳院,方转身去见太子。

    棋室中,王叔文一面执棋落子,一面缓缓对李诵道:“殿下,韦执谊说过,此前普王要纳皇甫珩的姨妹作孺人时,曾央求郭公去圣上跟前做媒。没想到,普王竟与郭公也有往来。”

    李诵道:“这有何奇怪,李谊靠安西军打了武亭川一役,虽是擅领,圣主却也赏赐了安西军。安西军乃郭昕麾下,这如今郭家唯一孤悬海外的武将,去岁得了恁大的风光,郭家,能不感激普王?”

    李诵说着,将伸向棋盘的手又缩了回来,拇指与食指捏着蓝色的琉璃棋子,微蹙双眉,沉吟道:“郭晞是太子宾客,普王便偏要郭晞为他做媒,在圣主面前倒显得与寡人浑无罅隙一般。延光坐事,他又装腔作势去为她求情,还让自己的孺人隔三岔五就去冷宫探望延光。普王素来心机诡诈,最爱故作磊落之气,唉,偏偏圣主吃他这一套。”

    王叔文道:“殿下,普王纳宋氏做孺人,显然是看中她姐夫手中那点神策军,就算圣主春秋正盛、普王是在从长计议,殿下也不可掉以轻心。”

    李诵冷笑一声,压低了声音,口吻却是讥诮的:“你以为我不想结交武将?我敢吗?”

    王叔文仍平心静气道:“故唐安公主的小郡主,如今由殿下抚养,而小郡主已被圣主许给西平郡王李晟的幼子李愬,殿下与李晟做了儿女亲家,又与郭暧做了儿女亲家,足见圣主对殿下是用了心的。殿下素来宽厚谨慎,方才那样的气话,仆一定不会再听到。”

    李诵回过神来,讪讪一笑:“寡人幸得有君相伴左右。”

    又带了商议之色问王叔文:“圣主对寡人固然不吝恩眷,但正如你方才说的,寡人窃不可对普王放松警惕。太子妃萧氏,已没了娘家之势,寡人对她虽有共患难的旧情,至多也就是留着她嫡妻的名份,令她好好抚养淳儿、绾儿和阿莘。少阳院中,还是要再进几个朝中重臣之女。”

    王叔文道:“我倒想到一人。郭子仪婿、端王傅吴仲孺的女儿。”

    ……

    郭晞回到昌明坊宅中,将将更完衣歇下喝了口茶,长子郭钢求见。

    郭晞主动问道:“眼看就是重阳节了,你怎地还不回灵州?杜希全不指望你在边境建功立业,可你这僚佐,也不能白吃他镇上的粮饷呐。”

    郭钢卑顺地回答父亲:“儿原本这几日就当启程,但恰有一桩大事,急着来禀报父亲。普王殿下自陕州回到长安,昨日请儿去王府中,说是,他想求娶表妹映鸾做正妃。”

    郭晞闻言,张着嘴巴,有些发怔。

    李谊相中了吴仲孺的女儿?

    这,是福是祸?

    郭晞一时绞住了神思,眯着眼,看着儿子。

    郭钢仍是一副老实迂直、脑子仿佛不够用的模样,讷讷道:“普王说,满朝文武,他就觉得我们郭家的人,教他放心。”

    郭晞暗暗哼了一声。这普王哪里是看中了你表妹,他是看中了你姑父的豪阔吧。

    但这话毕竟稍显悖逆,不好直接说与儿子听。

    郭钢瞄着父亲的脸色,继续惴惴道:“阿爷,普王道是他已去城南拜访了升平公主,因想着除了圣主,升平公主是最疼他的,他便想请升平公主做媒。但您如今乃郭家尊长,故而先要听听您的意思。”

    郭晞抬起头,问儿子:“那你觉得,你表妹该不该嫁作王妃?”

    郭钢嗫嚅道:“若父亲觉得不合适,就,就谢绝普王?”

    “浑说一气!”郭晞严厉道,“你的脑子真是被灵州的西北风吹傻了?李家要的人,我郭家敢不给他?”

    郭钢忙把头低了下去。

    郭晞瞧着儿子的窝囊样儿,叹口气道:“你赶紧去回禀普王,就说你阿爷我,明日便去吴宅,将此事和吴大夫商量。郭家的女子,能接连得到天家青眼,实在诚惶诚恐,又倍感荣光。”

    郭钢品咂着父亲那“诚惶诚恐、倍感荣光”八个字,听起来当真满是无奈。

    感到无奈、无力,是因为没有一个鲜明的立场,兵勢没了,便因为舍不得家势再损而要骑墙,所以怕两边都得罪,可是又根本不可能逃避。

    郭钢暗道,阿父,你以为,我们郭家只要交出兵权,就真的可以明哲保身、成为这长安城中安享富贵的一门皇亲了吗?

    只要天家不断地重演兄弟阋墙之事,吾等臣子,就根本不可能做那夹缝中求生的太平犬。

    阿父,你老了,儿子在你面前做了那么久的戏,你也看不出几分来。但是儿子还年轻,儿子想跟一个,真正头狼一般的主人。

    郭钢领了父亲的意思,吩咐家仆往永嘉坊送名刺。

    而此时,永嘉坊的王府内,普王李谊正将准备娶正妃之事,缓缓地说与明宪。

    明宪盼到丈夫自陕州回京,刚体味了小别胜新婚的甜蜜,却从丈夫嘴里,听到了这样的消息。

    她起初似乎尚未明白,继而意识到,这是注定要发生的事。

    她神色黯然凄惶,带着自责对李谊道:“妾进王府快一年了,也未曾,未曾……”

    李谊“咳”了一声,坚定地将她搂过来:“你这般年轻,为我诞下孩儿是迟早的事,我何曾因此而怪你。只是你也知晓,我这亲王做得何等不易,少阳院也好,其他亲王府中也好,嫡妻之位都有人坐着。去陕州之前,圣主就问我正妃之事,被我搪塞过去,不曾想陕州回来,禀过军情,圣主又问起。我怎么还能对此置若罔闻?”

    李谊捧着明宪的脸,盯着她哀戚戚的眼睛又哄道:“但你夫君我,心中头一个要盘算的,乃是不能教你受了委屈。若正妃还从五姓女中选,就怕来个仗着娘家门第高达专横跋扈的。那吴仲孺则不同,他不过是郭子仪的女婿,早先出入军府而已,不比寒门子弟显贵到哪里去。他的女儿,我也与郭家打听了,性子老实,定然比不过你,我便不怕你受正妃欺负。”

    明宪默默地听着,心情渐渐和缓下来,却仍是咬着嘴巴不出声。

    李谊笑得越发开了些:“吴氏进了府,你可莫仗着我宠你,不给她好脸色,你姊夫虽授了个御史大夫,但到底年岁不大,声望哪里比得过郭家和吴家,他眼下领着神策军呐,不可受朝中老臣掣肘。听话,算本王求你......”

第二百一十七章 来见公主

    立冬前的某个吉日,清晨,北边皇城的早鼓刚刚响过,普王府孺人宋明宪已经起身,服侍着丈夫李谊更衣。

    中单、外裳、衮衣,最后是亲王冕冠。全套穿戴齐整后,李谊无奈地望着明宪道:“当真比披甲上阵还麻烦,披甲犹能引弓,穿上这些,连想搂一搂你,都不成。”

    明宪道:“所谓礼衣,便是让穿着的人好像戴着枷锁,不得擅动,于是显得风姿端严。”

    她得了眼前男子整整一年的宠爱,言语中早已淡了初时的拘谨,不再注意遣词造句的分寸。

    李谊抿嘴,依然是哄她的口气:“今日亲迎吴妃,你不在府中听得那些虚礼喧嚣,岂不更好?”

    继而又低声央求:“况且,有些事不由你去办,我何曾会放心?”

    明宪替丈夫整理裙裳的手蓦地停住:“殿下,你对延光公主暗中相助,当真,是因为可怜她?”

    李谊眼中爱意略去,稍现怆然之色:“莫道最是无情帝王家,圣主就是个何其顾念亲情的明君。延光公主当年在代宗皇帝面前,力保过圣主的太子之位,故而圣主如今虽幽她于冷宫,迟早还是要放出来的。当今太子视我为敌,我在朝中又何曾能有李泌这样的老臣撑腰,我不为自己张罗一些宗室交情,若真有一日祸事来了,你可怎么办?”

    明宪最怕丈夫这种时而流露出的凄寒之意,忙抬手捂住他的嘴:“你这般谨小慎微识大体,何曾有半分错处,太子就算口蜜腹剑,登临大统那日,拿什么罪名来加在你头上?莫非新主就不怕朝臣非议?况且,我姊夫正当少壮,今日是只捏着四千胡儿,焉知数年后不会变成浑瑊李晟那样的一方节帅?”

    李谊闻言,又爽朗赞道:“你真是我的解忧曲,教你这般一说,我这逍遥王爷心结顿开。明宪,本王定能与你白头到老,儿孙满堂。过得这几日,我每晚,仍是来你屋中歇着。”

    明宪脸一红。

    李谊又道:“对了,你说到你姊夫,他不是正驻守在盐州,所以你今日所办的事,也是为他在盐州,讨个好相与的同袍。”

    明宪细忖,好像确是这般道理。

    一直以来,她自视甚高,并不觉得自己的见识与能力,逊于姐姐宋若昭几分。今日丈夫去吴仲孺府上亲迎其女吴映鸾,明宪心中也就是略泛郁郁。

    但昨夜的缠绵,加上今日被委以重任,她的精气神已经提了起来。

    这个自以为开了眼界、又得了宠幸和器重的年轻孺人,男儿们的世界向她露了一条门缝,给了她一点点施展襄助的机会,她便欣喜若狂,甘之如饴,认为这是别个浅陋的妇人不可能获得的荣耀。

    她甚至已经有些不太在意那位吴妃的到来。就像一位战将,真正爱的必然是手中的钢槊,或者身下的骏马,而不是兜鍪上那簇红缨,对吧?

    明宪送李谊踏出自己的院子,遥遥望见前院那人数众多的迎亲卤簿中,一驾光亮耀目的金辂车。

    李谊轻喟一声“折腾”,目光旋即迅速地寻找家奴王增。

    “殿下,仆都准备妥当了。”王增像机灵的鹰犬,适时出现。

    李谊“唔”地应了声,转头对明宪道:“仔细些,虽然吾等本是好意,教人发现了也是桩大事。”

    明宪一股小小的斗志上来,强作满不在乎的笑容,点点头。

    ……

    这几日的大明宫,格外冷清。

    登基后头几年励精图治、夙兴夜寐地处理政务的德宗皇帝,今岁头一次提出,修缮华清宫和汤泉池,去骊山脚下过冬。

    李怀光伏诛,朝中有几位宰相和李泌、陆贽等人,京畿也遍布神策军,天子似乎终于可以稍稍放松一下自己,去曾祖父时常巡幸的那座安逸的行宫中,好生享受一番温汤带来的惬意。

    长安城的大明宫中,虽然李诵仍在,但这位无事也会忧三分的太子,越是这个时候,越是更不敢拿出深宫主人的威势,唯恐被父亲留下的哪个心腹宦官,联想到什么。

    因而,每日里,辰时刚过,李诵便往大明宫东边弘文馆附近的东少阳院去,就算做做样子,也得老老实实地呆在里头。

    太子妃萧氏,带着皇儿李淳李绾、侄女韦莘,也随天子和贤妃去了华清宫。

    重阳前,他和王叔文还在商议要纳郭晞的外甥女、也就是吴仲孺的女儿进少阳院,一转眼,人就被普王李谊捷足先登,求娶为普王府正妃。

    李诵兀自生闷气时,太子妃萧氏也忧心忡忡道:“普王笼络那家财万贯的吴大夫之心,昭然若揭,圣主却毫不犹豫地答应了,竟似因我们夫妇和郭驸马、升平公主做了亲家,圣主也要许一个郭家的女儿给普王,好安抚他似的。殿下莫发愁,待过了年,自可于京中再物色合适的五姓女。”

    李诵不知怎地,失了心智般,忽然讥讽道:“五姓女?你怎知人家五姓女甘于做个良媛良娣?若人家要做东宫正妃呢?”

    萧氏一时愣住,难以置信地看着丈夫。片刻后,她好像回过神来,红着眼道:“妾告退。”

    李诵虽当即有些后悔,但瞧着萧氏无辜的模样,却进一步烦躁起来,挥挥手让她走了。

    此刻,李诵骑着五花御马,迎着因为升高而有了些暖气的日头,向东少阳院行去。在忽然变得不那么紧张的大明宫中,李诵发现,路上跑腿的内侍们,似乎面容都舒展了些。

    唯独他这个太子,真不知道,何时才能获得破茧成蝶的自由与畅快。

    李诵和侍从们往南进了崇明门的时候,在远远的西边,在大明宫与西内苑夹城的道路上,宋明宪的马车以不急不徐的速度,往大明宫西北角的九仙门驰去。

    九仙门的守门卫士们,已识得那每次都和和气气地等着核验门牒的宋孺人,并那个骑马跟在后头、经常打点他们钱物的家奴。

    卫士们对来自普王府的人颇有好感,听说那位宋孺人出身寒微,但不管怎样,人家到底已是五品外命妇。这般身份的贵人,竟能主动掀起车帘,教他们查验一眼车中的情形,当真和那些眼睛翻到天上去的王公命妇们,不一样。

    王增适时地与卫士们搭讪几句:“宋孺人是个善心的,要不怎地那冷宫里头的大长公主,连自己的女儿都不去瞧她,吾家主人,却春夏秋冬地,不知来了几回。”

    卫士们接过钱袋,轻声附和着。事实上,他们由衷地觉得,即使没有这些铜钱,他们也可以放王府的马车进宫去,好教那善良的孺人,不必在朔风中走去冷宫。

    此刻,延光公主,等候在冷宫深处的,有些寒碜、同时也算得私密的内殿里。

    她得了消息,知晓今天会有令人欣喜的见面。这个冬天,她算来已经四十六岁了。但是,一年来,宋明宪递送进来的数量不多却足以支撑精神的信笺,加之坚硬不服输的心性,延光的面容,并无几分衰老颓败的模样。

    她已被囚禁了一年。最开始,侄儿兼亲家的天子,还用禁军把守着这里,现在连兵卒也撤了,仿佛不必再为一个一蹶不振的宗亲多费公帑和官军似的。在天子眼里,她身边,只有三四个婢女,在这禁宫深处,又能翻出什么花样来呢?

    延光听到了马蹄声,她的心突然砰砰跳起来。

    很快,她听到院子里传来宋明宪柔柔的声音,似在和婢女询问着什么。

    紧接着,门开了,又关上了。

    面庞依然俊美、身形依然矫健的李升,出现在她眼前时,延光完全摒弃了当年那高高在上的姿态,而是倏地站起来,扑到了情郎怀中。

第二百一十八章 循循善诱

    “你竟能从盐州偷偷回长安来,我的仲棠,果然本事了得。”

    延光嗓音甜糯得和她的年纪不相称,眼睛里那杂糅着赞叹、依赖甚至一点点讨好的目光,毫无遮拦地投向李升的面庞,再也舍不得挪开。

    李升对于在这个半老徐娘面前粉饰出违心的深情,早已驾轻就熟。不过,时隔一年,他在自己的唱腔里,又加入了新的花样。

    他知道,控制一个曾经熟悉权力斗争的女人的头脑,未必是那么容易。或可借鉴战争中的那些故事。一支孤军被困数月,虽未献城投降,一口硬气还憋着,但终究是从焦躁滑向茫然的边缘。偏偏在这个时候,逃出去求援的伙伴出现了,狂喜之时,往往也是守军最脆弱的时候。

    这样的时机转瞬即逝,必须在弱者再次清醒前,给她坚决的指令,告诉她,那是唯一的路。

    李升很快便放开了延光,后退几步跪下,行了个大礼。

    “升终于又见到公主,但再是心潮澎湃,亦不会忘了向公主禀报正事。公主命我见的人,不管是唐人还是回纥人,不管是儿郎还是女贵人,升,都见过了。一切安好,公主放心!”

    说着,他拿出了四块光溜溜、黄灿灿的铜牌,皆是走兔模样,却都只有一半。

    因太宗皇帝的曾祖叫李虎,故而唐人避讳“虎”字,对真的老虎也改称“大虫”,前朝惯用的虎形兵符,在本朝更是被一律改成鱼、兔或龟的形状。

    延光见了兵符,喜意更炽:“薛都尉统兵如何?”

    李升道:“五百人一营,比得上玄宗皇帝时一个上镇的兵力了。四营皆在灵盐朔方交界的山中驻扎,毗伽公主带我去的。薛都尉是个万分谨慎之人,起初对我亦有提防。但若升不是受了公主的信任,拿着这半爿兵符又有何用,哪里能调兵。想来薛都尉也是这般思虑,故而他终是将四营兵符都交由升带回长安,好叫公主看到放心些。”

    延光点头道:“薛都尉,在马嵬驿之变时,便护卫过我,也是他,在郑王之事后,劝我养些兵,留条后路。兵饷呢,可有异样?”

    “薛都尉四五月间已去沙州柜坊提了,毕竟现在敦煌城还在唐人手里。他未再派人来盐州找我,应是无恙。不过,公主可曾想过,这几万贯用完了,后头的军饷从哪里来?”

    延光恨恨道:“若不是圣主如此无情,我还在胜业坊好好做着我的大长公主的话,每年所得之财,再多养几千甲士,又有何难!”

    李升叹道:“奈何,公主是当年之事的知情人。”

    延光闻言,盯着一旁炉中如游丝般隐约飘出的细烟,突然面露异色,一把又拉住李升的衣袖道:“圣主无情,但不至于绝情,他若要杀我,一年前就可下旨了,对吗?”

    李升捂住了延光的手,轻轻地拍着。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作出陷入沉思的模样。他要慢慢地,一点点地用听上去模棱两可的语言,在这位大长公主心里,种下疑惧甚至恐慌。

    稍顷,他感到延光的手不再颤抖了,才缓缓道:“去岁事发,终究只关涉风月二字,銮驾又刚刚回京,公主还是元从奉天的宗室表率,圣主怎好下手太狠?然而,公主,实不相瞒,升在盐州多过一月,对公主的担忧便更增一分。升所想的是,只怕圣主在用这一年,试探太子与太子妃的态度,以及,试探公主在朝中,是否还有帮衬的臣子。”

    延光刚刚和缓些的面容,又现出不安来,不安中还带着一丝寒心与恨意。

    “太子,怕是巴不得我这个岳母,莫拖累他。一年来,他夫妇二人,哪怕派个小内侍来看看,都不曾有过。”

    李升趁势感慨:“人心总是这般一言难尽,升实在不明白,太子为何对公主这般凉薄。公主都已经将萧氏嫁与他为妃,这在当年,是明摆着为他在圣主面前撑腰,莫教他被普王比下去。如今倒好,反而是普王,大约也为了树一树宽厚大度、孝敬尊长的风范,公主越是落难之际,他越是未落井下石,也不忌讳让自己的女眷来探望公主。”

    延光心中一动,突然发问:“仲棠,我私养甲士之事,你未曾告诉李谊吧?”

    李升正色道:“升与普王,素无交情,也就是去岁被贬盐州之前,因听闻太子要圣主杀我、却反倒是普王劝圣主息事宁人,升才去向普王道谢攀牵,也是想着,若升要见公主,或可求普王相助。”

    延光细忖,普王就算一心取代太子,应也是想着勾连朝臣罗织针对太子的罪名,去要自己在边关的那点兵又有何用,于是放松了口吻对李升道:“我就是随口一问。我若不放心你,当初便不会让你去找毗伽公主和薛都尉,还将柜坊凭证交与你。”

    李升低下头,轻声道:“正因为公主对升这般用情,又这般信任,升才自愧万分,无法救公主出这冷宫。”

    延光将头靠在李升的肩膀上。

    马嵬驿的那一夜,看着第一任丈夫裴徽(杨玉环姐姐虢国夫人之子)被禁军乱刀斫死的时候,她才二十出头。大唐公主们虽身为妇人,却多有一股悍勇,马嵬驿兵变,眼看着祖父玄宗皇帝已经控制不住愤怒的禁军,她冲上去,也抽出了剑,和身为太子的父亲李亨,以及高力士高将军一同护在祖父左右。

    战乱中累积的体验,以及太上皇和新帝的嘉赏,令延光变得空前自信。这种充满了进入权力核心的欲望的自信,膨胀到大历八年,终于促使她和侄儿李适合作,除去了郑王这块心病。

    走过的路,做过的事,得到的地位,令延光产生一种错觉。她总能被服从,被满足。

    然而,从贞元元年冬末开始的幽禁,一点点蚕食着延光的骄横。须依靠已成盐州司马的情郎李升,私递来的鸿雁传书才能打起精神,这本身已足够说明她可能无法再也独自建立心理防线。更何况,对于普王的孺人,她也转为依赖,这在从前,简直是不可想象的伏低。

    李升敏锐地感到,延光的动作,与其说是亲密,不如说是一种乞求,乞求她信得过、并且已经高看至极的男儿,帮她作个决定。

    李升将延光扶正,低沉地但是坚定地说道:“升也不知,圣主的白绫或者毒酒,何时会送到这九仙门下。但是,太子与太子妃,对公主再是避之不及,至少不会加害公主。”

    他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张纸笺,并不展开,而是直接塞到延光手中:“其上记有数条巫祷之法,是否一观,全在公主。升恨自己不是那些虎狼藩镇的悍帅,手下无一兵一卒,否则,必倾全镇之力,迫李适不与公主为难!”

    他这最后一句,直呼皇帝名讳,着实叫延光大骇。但果断地丢弃臣礼,又怎比得上手中这一页黄纸更决绝。

    “仲棠!”

    延光的手又抖了起来。

    李升却没有言语鼓励的意思,而是直接将帮手告诉延光:“杨五郎仍住在长安,公主若有所需,不妨叫那宋孺人带信给杨五郎,暗语亦在这纸笺中,那宋孺人就算拆了信偷看,想来也未必明白。何况,普王也从升这里,知晓了不少西北边镇的布防、各将之间的亲疏远近,公主使唤使唤他的孺人,就说让亲信家奴送些冷宫中没有的玩意儿,普王也无暇理会得。”

    李升所说的“杨五郎”,是延光府中从小养的家奴,也是极少知道李升与公主关系的人。

    延光似乎平静下来,“哼”了一声,道:“我就说我这侄孙,对你我之事竟在圣主跟前回护,哪里就只是为了在满朝文武前矫作君子之风。”

    李升道:“公主,普王就算另有谋划,眼下也仍是疥癣之患而已。公主如今的安危,才最紧要。升无法营救,才出此下策。但升在灵盐地界,从往来商贾处听得甚多,这些巫祷之法,当真有效,遑论西域那些小国的王位更替,就论回纥与西蕃,王公贵胄暴病而亡,也因这祷祝之故。”

    延光不语,脱离开李升的怀抱,起身从榻下寻出一个盒子,不知在那卯榫结构的外壳上摆弄了些什么,盒子竟无须钥匙,应声而开。延光将李升给的黄纸放了进去。

    同时,她从盒子里拿出了几个小件。

    也是四爿走兔形状的铜块。

    “这兵符,你带在身边。若我有个三长两短,你以兵符告诉薛都尉,去投吐蕃也好,去投回纥也罢,只要与大唐为敌,我在泉下,谢他尽了人仆之忠。”

    李升接过兔符,将它们与方才置于案几上的兔符一一合拢。

第二百一十九章 再收一子

    普王正妃、吴仲孺的宝贝女儿吴映鸾,在亲迎的第二日,才见到孺人宋明宪。

    吴仲孺儿子不少,女儿却只映鸾一个,且最年幼。她母亲是汾阳王郭子仪的第二女,生她时已过三旬,吴夫人自己都笑言是老蚌生珠。可想而知,吴氏夫妇,并吴家几个兄弟,有多么宠爱这位吴氏小女郎。

    亲王正妃亲迎的第二日,夫妇二人须进大明宫朝见圣主。

    出门前,花厅的朝食案席中,明宪立在下首等着李谊和吴妃。

    自从圣主下旨、确定了妃氏人选,一个多月来,李谊加倍的温存,教明宪以为,自己已能坦然地接受正宫娘娘驾到的局面。

    然而,当见到丈夫扶着花容月貌、鬓翠腮红的吴妃进来时,明宪仍是觉得喉头微堵,心跳加快,甚至都不知作出何种神情来行礼。

    她昨日虽也一路惴惴,但终是妥妥贴贴地带李升出入一回延光的幽禁之所后,本还短暂地沉浸在成事的小小得意中。直至回到王府,于自己的院中独处时,明宪才意识到,一种别扭和失落的心情,如夜霜般弥漫开来。

    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左右都不能平静下来,辗转一夜未眠。

    此刻,李谊瞧着宋明宪的样子,先开口问道:“宋孺人可有哪里不舒服?”

    明宪抬起头,迎着丈夫的目光。“宋孺人”三个字替代了平日里亲昵的称呼,若不是李谊眼中不加掩饰的关切,甚至一点点内疚,明宪只怕更为心绪积郁。

    “谢殿下关心,月令入冬,本就不好将息。无甚大碍。”

    明宪到底控制着自己,回答完,又忙向吴妃行礼。

    吴妃倒是一脸和静端庄的笑意,冲明宪点点头。

    坐下后,普王对吴妃道:“宋孺人是去岁这个时候,由我迎入府中的。国事当前,朝廷正是用钱之际,虚官尽数裁撤,我王府中的属官也不多,你若有不明之处,多问问宋孺人便是。”

    李谊说得缓慢低沉,好像每个字都镶了三分温柔、四分体贴似的。但那吴映鸾,却哪里真是个不谙人情的小娘子,她细细一品,颇觉刺耳。

    这桩姻缘定下来的时候,阿父阿母便告诉过她,普王已有个孺人宋氏,姊夫是风头渐起的神策军制将皇甫珩。普王定是颇喜欢她,要不当初也不会央了吴映鸾的三舅郭晞去圣上跟前帮忙说媒。

    吴映鸾虽自幼受宠,但身在汾阳王府,外祖父的处世之道也未少领悟。

    遥想当年,郭子仪刚由天子赏了奢阔院落做汾阳王府的时候,曾下令家奴,白日里必须敞开王府各道大门,任人出入,生怕露了半分恃功而傲的权臣模样,教人因妒忌而生怨,又因怨恨而进谗。

    家风嘛,无论怎么做给外人看,只要尊长严苛些,传个三代不是大问题。

    汾阳王府的大门,虽然后来到底是关上了,郭家的外戚吴仲孺吴大夫,虽然也没少在官场上整人,但汾阳王家出来的孙辈,逢场作一出忍戏,不那么难。

    “宋孺人还要多帮衬我。”吴映鸾婉婉道,一双妙目竟不直视宋明宪,而是微微垂着看向明宪的披帔处。

    不多着一字,不瞪着双眼,口气和举止,当真娴雅又谦和。这花厅上的气氛,好像无须下人来烧炭盆,自然地就暖了起来。

    明宪俯身还礼,气顺了许多。孺人再是顶着五品衔级,说穿了还是个妾,丈夫李谊能一上来就在言语间点出这个妾在他心中的位置,已经殊为难得。

    而普王李谊,一点都不觉得,应付眼前这两个女子,有什么劳神费思之处。明宪算得赤子,又怀有真情,吴映鸾则毕竟是汾阳王的外孙女,能与表妹郭氏一样嫁入帝王家做正妃,已是阖家称庆的好姻缘。她们中任哪一个,都会从骨子里,将这普王府当作安情寄命的所在。

    女子,真正无欲则刚,或者缺乏主见的,毕竟是少数。但凡有所求,便好控制。

    不过,李谊倒也未对这一妻一妾有低看的意思。

    若论争风勾斗,这些内宅女子,和朝堂上的衣冠大夫们比,只怕还算克制了。

    ……

    左仆射张府。

    张延赏坐在堂中主位,正在看夫人苗氏展示礼物。

    来自蜀地的新样锦。

    “夫君,此类染缬,与陵阳公所作的团窠联珠纹锦不同,你瞧,这团花外的四只凤鸟,姿态两两有别,其间又有彩蝶与缠枝葵草,做起来何其费工费料,但凡见过世面的官家小娘子,定知乃是千金也买不来的好锦。”

    张延赏细细端详了,笑道:“夫人办事,老夫有何不放心的。昨日我常朝,宫里说,普王已携吴妃朝见过圣主。你这几日便将吾张家的贺礼,给王府送去。”

    苗夫人淡淡应了一声。

    张延赏啜一口煎茶,抬起眼睛,望着苗氏道:“夫人心里有话?”

    苗氏挥挥手,叫仆人将蜀锦收走,自己则步到丈夫侧面坐下,掂量着探问的口气道:“夫君,吾家这是要与少阳院里头那位,结怨的。”

    夫人是宰相家的千金出身,向来喜欢过问自己的仕途风向,张延赏已习惯了。好在夫人并无跋扈之气,满脸都写着“夫君你和儿子千万不可出事”的挂念,张延赏多数时候,是心软的,是疼惜夫人的,因而也愿意表现出打消夫人疑虑的耐心。

    “夫人,自从我告发了萧鼎私侍延光之事,就已经与太子,与李泌,结怨了。秋初的时候,我向圣主极力主张,将陕州军府中于达奚小俊兵变有关的文吏武将,都杀了立威,李泌那老家伙,不知道在圣主跟前说了我多少不堪之辞。结果呢,圣上派了普王去陕州重新查办,这表明什么?表明无论是你夫君我,还是那李公,都还没到能在朝里一手遮天的地步。”

    张延赏说到这里,起身在厅中徘徊,稍顷感慨道:“普王,厉害角色呐。陕虢飞到圣主御案前的名单上,有五十余人,普王最终解送进长安的,只有七人。对圣主、对李泌、对老夫我,都算有了交待。朝堂上下,不管紫衣绯衣,红袍青衫,皆是赞他行事有度。”

    苗氏若有所思:“普王殿下,如此年轻,便颇具老于宦场的精明,确实手腕能力了得,只怕这往后几年,储君之位再起纷争,也未可知。”

    张延赏道:“夫人所言不错,但也不必过虑。你看看郭家,一个孙女儿许给了少阳院皇孙,一个外孙女嫁入了普王府,这买卖做得,不管旱涝,都有收成呐。圣主不也乐呵呵地点头了?这是帝王之术,太子再敦厚本分,少阳院关得久了,只怕心里头也在盘算,何时能换去蓬莱殿或者浴堂殿住,圣主能不害怕吗?太子,须得普王那般的角色,制着。圣主都这般提携普王,普王大婚,吾等一二品臣子送些女眷喜爱的锦帛首饰的,有何不妥?”

    苗氏无言,沉默半晌后,叹口气道:“那夫君在朝堂上行事建言,小心些。吴妃那里,妾去将礼送了便是。”

    苗氏回房后,张延赏仍是坐在厅中,让仆人又煎了几濮茶,舒舒坦坦地饮了。

    他回想着一月前,圣主召集宰执之臣并普王商议陕州叛乱的处置,散朝后,普王与自己的只言片语。

    “本王今日未遂张公之愿,乃是因为,陕州城内那些小鱼小虾,不值得劳师动众。杀几个领头的,即可压服。”

    “张公,你我都清楚,圣主亲吐蕃而远回纥,奈何二李总是忤逆圣意,李泌要圣主再结回纥,李晟则在泾原屡兴战事。”

    “张公所厌之人,本王猜,九仙门下有一位,泾州城内还有一位。恰好,他二位,也为本王所不喜。”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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