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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空谷流韵     大唐暮云txt下载     大唐暮云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百二十章 故人音讯

    西北的秋寒,当然比京师来得更早些。

    九月时节,清晨,日头未高之际,土地都是硬梆梆的,一层白霜,算是昨夜朔风留下的纪念。

    五原旷野,神策军行营,皇甫珩钻出大帐,盯着远处被朝阳镶镀上一层金色的盐州城阙。

    数月前,他领兵自咸阳拔营,北上灵盐方向前,会先经过邠宁这个长安西北的第二道门户(第一道是奉天城)。

    邠宁镇的韩游環和韩钦绪父子热情地款待了朝廷这支神策新军。

    “皇甫大夫,旧历四年,你我在奉天城外首战退敌,狠狠地煞了朱泚叛军的锐气,得了圣主嘉许,那场尽兴之役,好似就在眼前。钦绪,皇甫大夫虽比你还年轻上一两岁,但沙场的本事,能做你的前辈。”

    父亲的寒暄中确有几分真挚的欣赏,韩钦绪忙低头称是,起身时,手中已举了满满一爵酒,来敬皇甫珩。

    “听闻皇甫大夫的妻妹是普王殿下的孺人,鄙夫我好生羡慕。当初我自李怀光营下反正,随着殿下的神策军在礼泉阻截朔方军进攻奉天,亲见殿下飒爽英姿,竟还在刀光血影中存了痴念,若我的幼妹能嫁得普王殿下这样的男儿,当真不枉此生。咳,不过,殿下何等人物,怎会看得上吾等武夫之家的女郎。”

    锣鼓听音,说话听义,韩钦绪虽一脸恭顺谦虚,那意思,却分明在告诉皇甫珩,自己与普王的交情,也不浅。

    皇甫珩对于当初普王李谊在神策、朔方二军联营时,如何与韩钦绪暗中勾连、帮他父子二人算计李怀光以夺得邠宁大权的事,几无所知。

    但就算他听出韩钦绪的弦外之音,似乎也不以为忤。

    虎父无犬子,韩游環本是郭子仪时代就在军中颇有骁勇名声的朔方老将,难得他儿子也不是个甘于守成的二代,将来携手成事,或未可知。

    皇甫珩于是也报以温和的客套之意,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后,转向韩游環道:“同袍之谊固然弥足珍贵,但某更感激不尽的,乃是节下当初对家母的悉心庇护。家母如今总算苦尽甘来,安居长安,并且要抱孙儿了。”

    “唷,恭喜大夫!”

    韩游環笑道,片刻后笑意却淡了些,换作诚恳的歉疚道:“唉,令堂的安危,我老韩敢当一句不负彦明你的嘱托。但党项人那支兵,莫谷之围后,跟着老夫躲到邠宁来,老夫本想一人不少地还给你,毕竟那是你泾州出来的城傍子弟。不料韦皋也不知给那头领灌了什么迷魂汤,千余人都跑去了韦皋的奉义军中,老夫也不好拦,是不是?”

    皇甫珩心头一沉。

    他知道,在这个世道里,文士与武将,各自都有一些互相高看或鄙视的路数。

    比如在文士中,进士当然是功名的巅峰,完全可以从门缝里看待明经等科登榜者。在进士集团的内部,先中进士者,后来者尊为“前进士”、“先辈”;同场登榜者,亲密地互称为“同年”,不管是否口是心非,也好像作出同在一个阵营的样子,宦场上约定俗成地要彼此抱团。

    而武将,也并不单单看明面上的军功。不论神策军还是边军,那些稳定地带着同一支军号队伍的将帅,总仿佛更像一位不慌不乱、气定神闲打下江山的领袖,教人赞服。可是皇甫珩这般,出自一支叛唐作孽的边军,带过一支一言难尽的吐蕃军,最终又得了一支朝廷运作出来的胡人神策军。

    长安宦场的飞语中,赠皇甫珩以雅号“三姓将军”,也已是公开的调笑。

    石崇义当初带来的党项子弟,战力了得,皇甫珩本想作为自己重建牙兵体系的生力军,无奈得领吐蕃军是个更好的立军功的机会,其时其境,哪里还顾得上去安抚本与吐蕃人有血海深仇的石崇义。

    皇甫珩想不通,圣主难违也好,先祖故人的提携也好,自己不过是顺势而为,有何错处?倒是那韦皋,哪里就是装得那般君子了,极少数人在场的御前,他如何面不改色地构陷崔宁这样的元从功臣,来换取圣主赏赐的功名,那些推敬其为文武双全、坚定抗蕃的帅才的人们,怕是想不到吧。

    此时站在一旁的韩钦绪,其志何止继承一镇节帅之位,因而比父亲韩游環,更热衷于打探京城的讯息。他当然知晓眼前这位皇甫大夫,与已是西川节度使的韦皋交恶的缘由,可远不止丢了党项蕃兵这一件事。

    韩钦绪因而满不在乎地打圆场道:“阿父,提那韦皋作甚。人家靠着祖宗给的姓氏,便可以轻轻松松从一介书生,做上节度使留后,再有的没的积攒零星几寸军功,便可以接替了老丈人去蜀地坐享膏腴。如皇甫大夫与阿父这般都是凭着真本事教圣主刮目相看的边军出身者,何曾会在意韦节度赚几个党项蛮子走?”

    韩钦绪对儿子这般张口就来漂亮话的功夫,很是满意,却佯作不悦道:“莫浑说,大夫如今是神策军制将,岂是吾等边军莽夫可比的。”

    皇甫珩被韩氏父子言语上恭维了几分,不忿之意稍散,倒是诚心请教道:“某在泾原镇长大,泾原和灵盐等州,隔着韩使君的邠宁镇,某对盐州不甚熟悉,不知那边情形如何?”

    韩游環道:“说来,泾原和我邠宁虽也是大唐边镇,但灵、盐二州,更靠近河西,又各有产盐大池,历来就是那吐蕃人觊觎之地。否则,当年汾阳王镇守朔方时,也不会联络着北边的回纥人,一同防蕃子。”

    韩钦绪虽是头一回和皇甫珩打交道,但知其与父亲交情不错,如今又和普王李谊关系不一般,实则也存了攀牵结交的心思,于是接着父亲的话头道:“吐蕃人趁着安史之乱占领河西陇右后,于河州、凉州、瓜州等地设置了冲,如我大唐的军镇,冲内设有通颊,好比节度使或观察使一职。同时,吐蕃还设有东道巡边都元帅,吐蕃话称作德论的,不过,这个德论,作的重大决策,还需上报吐蕃的赞普或者大相。”

    皇甫珩点头道:“韩兄所言这些蕃情,某在泾州时也有耳闻。旧历四年岁初,唐蕃虽有清水之盟,但那说来与大唐意欲交好的吐蕃大相尚结赞,倒是亲自领了东道德论一职,常在河西巡查。只是,自从圣主不予吐蕃安西北庭后,只怕这尚结赞,肚子里打的也不会是好主意。对了,敢问韩兄,如今离灵盐二镇最近的吐蕃冲,是哪个?”

    “是凉州冲。”

    韩钦绪答道,继而,眼中一丝微妙之意闪过,却是故作随口提起的语气道:“对了,前些时日,听丝路来的商队说,凉州冲的通颊,竟是换了个吐蕃公主,凉州城的吐蕃官吏都称她五殿下。”

    这下韩游環也似乎乍闻而惊,看看儿子,又看看皇甫珩,犹如意识到一件很有趣的事,向皇甫珩道:“彦明,莫不是你去岁带着去借兵的那个杂胡小公主?你们去平凉的路上经过邠宁,老夫还见过她呐。”

    阿眉?!

    皇甫珩心中确实一凛。

    不过,与方才一样,皇甫珩仍是成功地克制着自己的情绪。拿起酒杯,抿了一口。

    他淡淡笑道:“怎么哪里都能看到她。真没想到,收复长安之际,我杀了她那通敌的驸马,她竟如阴魂般缠上了我。也好,她若结兵来攻盐州,正好教她见识一番,蛮胡中能拼杀的,可不是只有吐蕃人。”

第二百二十一章 谁无往事

    日头越升越高,神策军各营各帐中的兵将好像出穴的蚂蚁,陆陆续续钻出来,往双拳上呵着气,暖了暖手后,以队为组,围在木柴堆前开始吃朝食。

    氤氲蒸腾的白气,火热而秩序井然的军营景象,将皇甫珩从怀想中拉到现实中,并且令这位主帅的周身,也渐渐被得意骄傲和踌躇满志所浸染。

    他接过牙卒端上的馕饼和粟粥,一边吃一边眯着眼睛望向西方。

    迷离中,他甚至希望,此刻,就在此刻,莽莽青山的边缘,突然出现一支吐蕃军,好教他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能通过一场酣战来宣泄个痛快。

    皇甫珩刚吃完一张馕饼,军卒自营栅处骑马跑来,禀报:“大夫,盐州城司马求见。”

    李升?

    离开咸阳前,普王李谊夤夜与皇甫珩长谈,告诉他,自己与李升实有些往日旧交,故而在延光私蓄朝官事发后,去圣主前为李升略略进言,保得这东宫詹事一命。

    “此人既为盐州司马,倒也真是巧,可与你驻守盐州的神策军彼此有个照应。灵盐是杜希全的地盘,而神策军行营是天子亲军,粮赐颇丰,素来教边镇边军眼红,若再如李怀光和李晟之间那样闹到水火不容的地步,圣主毕竟还仰仗着杜希全牵制东、南、北的邻镇军将,可未必站到你这边。风起青萍之末、浪兴微澜之时,李升就通报于本王,由本王出面在圣主跟前替你予以转圜,岂不便宜些?”

    李谊言之切切,皇甫珩也听进了心中去。他对李谊最初那种不知该迎还是当拒的辗转犹疑,已渐渐变为日趋坚定的追随。

    皇甫珩认为自己是大智若愚的,自己每次作出新的抉择,起码都懂得从前车之鉴中汲取教训。他在这一次次的转向中,越来越确信,妻子若昭毕竟称不上什么得力帮手,一个妇人,莫因为偶尔一次略尽绵薄之力且获得了事半功倍的效果,便小看了自己的丈夫去。

    崔宁缺心眼,李泌心眼太多,太子懦弱无力,李晟锋芒过露,圣主不改多疑。只有普王李谊,对他有着恰到好处的吸引。他们之间,似乎像那种势均力敌的鸳侣,各自所掌控的,都正是对方所需要的,不交颈携手共奔前程,当真可惜了。

    瞧,如此分析的本事,多么在理,多么高明。

    神策军刚到五原,盐州刺史杜光彦带着羊酒来劳军时,李升就一同跟来过,与皇甫珩算是打了个照面。

    当然,真的见到这位样貌俊雅的中年男子,联想到他与延光公主那些龌龊之举,皇甫珩很难从一开始就对李升作出一见如故的样子。毕竟,老延光当初在奉天城,差点杀了若昭,起因不就因为若昭撞破了延光的丑事。

    李升,则带着一位贬官明面上的些许落魄又卑微的容色,随着杜刺史与诸位上将寒暄一阵,方对杜光彦道:“杜公,有皇甫大夫的神策军在,盐州的破城墙,可以不予修缮了。”

    他的调侃引来杜光彦一阵心领神会的大笑,反过来佐证了李司马很有些能耐,在小半年里就和自己的上官混得颇熟。

    今日,这才辰时初,李司马就亲自跑来营中。

    皇甫珩准开营栅后,自己也放下碗盏,立于帐前相迎。

    李升披着朝阳的金光、勒缰驻足,下马匆匆行了个礼,便凑近几步道:“皇甫大夫,长安家中来信,走的官驿,昨夜闭城前才进的盐州刺史府中,今晨李某便为你送来。”

    皇甫珩自从进入八月头上,算着若昭临产在即,确也常常分心挂念,此刻一听,顾不得旁的,一把接过李升递上的信笺,剥了封皮上的白蜡,展开来看。

    李升瞧着这一营之主,须臾间,那脸上的紧张表情就为欣喜所替代。

    皇甫珩读完信,抬头见李升正望着自己,倒是一副大大方方想问原委的意思。人家大清早亲自走这么一趟,诚意不浅,既是喜事,说出来也无妨。

    皇甫珩于是向李升拱手道:“家母报喜,内子诞下一个小儿郎,母子平安。某多谢李司马送信。晓寒恁浓,请司马来帐中饮杯热酪浆!”

    李升爽朗应邀,随皇甫珩进入帐中坐下。

    他端起军士送进来的热酪浆,一边喝,一边捕捉着皇甫珩脸上细微的神色变化。

    年近四十的李升,并没有子嗣。但他曾经也有父亲,幼年的记忆刀削斧刻般难以抹去,他能辨识出,一个父亲脸上特有的交织着懵懂和期许的复杂模样。

    在李升眼里,皇甫珩这位比自己年轻十来岁的神策军制将,无论是从普王李谊的盖棺论定般的小结中,还是从盐州接风时的尚带着虚情寒暄的照面中,都似乎是个性情起伏不定的男儿。对于前程的渴望,和对于细节的犹疑,令他确实教周遭某些识人犀利的方家,既不能忽视他的能量,又总是在心底埋着一丝厌烦与不屑。

    但这个清晨,一种天然的深种于骨血中的反应,不必通过太戏剧化的手舞足蹈来表达,也不必通过太絮叨的言辞歌咏来说明。

    即便皇甫珩依然是紧蹙剑眉、偏于沉默的,旁观的李升,仍能迅速抓住这位新晋父亲心中掩饰不住的念头。

    不甘碌碌一生、终为棋子的念头,也意味着,这位父亲,更容易坚定地去效力新主。

    皇甫大夫不会再扫兴地去辨析,新主是否仍将自己当作棋子。他在生命的这个阶段,在喜提那失而复得的新父之名之际,便进一步暗示自己,人生的段位又拔高了一层,瞻前顾后的恼人做派,定会被身份的膨胀和对未来的雄心大大稀释了去似的。

    而李升,也在默默地想,谁的人生不都只有一世?自己因何为了已经死去的郑王和蹒跚起步的李谊如此披肝沥胆,对于身披伪装的艰难与羞耻浑不在意。

    是那个场景。

    肯定是那个场景。

    渔阳鼙鼓动地来,那天的长安就好像一个被响箭彻底惊扰的巨大鸟窝,无数曾经羽衣华丽、姿态高贵的鸟雀狼狈西逃。

    李升身为禁军的父亲李通领兵护卫,广平王李俶的正妃崔氏跪地恳求李通,回到城中去乱军中寻得独子李邈。其时李升作为刚刚被召为王子伴侍的幼童,和李邈一同躲在楼倒屋塌的十六王宅中,靠廊下不知谁丢弃的两个发霉的馕饼,过了三日,终于被李通寻见。无奈,长安已教安禄山的先锋所据,出金光门时,叛军城卒对两个少年起了疑,李通把心一横,突然纵马闯关,而后跃下马来,孤身迎战蜂拥而至的守卒。当时李邈虽也只十余岁,却临危不惧,大叫身后的李升抓紧自己,竟真的在策马疾奔中过了渭水。

    父亲诀别时连头都来不及回,李升只能看到父亲的背影。

    两位少年一路坎坷,虽甩了叛军,却在模棱两可的消息中,不知该往蜀地还是灵武。最终,李邈往灵武,李升往蜀地,彼此约定光复长安时再见。少年李升自任禁军子弟,立志为父报仇,在蜀地加入了左羽林军护驾的队伍,逐渐随军征战剑南甚至陇右,却又遭遇蜀地各系军队的混战。及至他在崔宁麾下因履立战功,被崔宁请奏为蜀地小州刺史,大历八年李升入朝受职时,才惊闻,已被封为郑王的李邈,正是三旬不到的青壮年纪,竟然暴亡于禁中。

    李升其时已是崔宁的亲信,只要肯花些功夫,便能大致探知天子李俶、太子李适、延光公主在这蹊跷变故中所扮演的角色。李升胸中大恸,他第一次深刻地意识到,天家的父子、兄弟关系竟会是如此不堪。他秘密地找到了李邈留在世间的独子李谊,就像当年自己的父亲找到了李邈。

    李升和李谊,在不同的时空里没了父亲,又在相同的时空里见面。大历年间,他们都还是帝国滚滚洪流中的一簇浪花而已,可是,古来多少兴亡事,最初不都是一簇浪花?

    此刻,同吃朝食的时光,虽然短暂,却能令李升利用起来,与皇甫大夫拉近些距离。

    李升放下已经空了的碗,踌躇斟酌片刻,方开口道:“皇甫大夫,当初令夫人在奉天城时,彭州司马李万之事,所幸普王进言,圣主已有公断。大夫,在京中宦场的臣吏看来,下官大约与那李万是一样的附媚宗亲,太失男儿体面。但大夫是这般年轻便屡历风浪之人,想必与那些见识浅陋的蝇芥之辈不同。”

    皇甫珩盯着李升:“司马曾为东宫尚书,对莽夫我如今自称下官,教我当真有些不适应。”

    李升笑道:“品阶衔级,当花儿看的,开着开着就谢了,明明谢了,哪天又开出新的,如浮云般变幻莫定,大夫难道那么在意?”

    皇甫珩道:“那李司马觉得,吾等该在意什么?”

    李升的笑眼仍眯着:“下官想来,在意的,自是志同道合之人。”

第二百二十二章 凉州女主

    假使有一只不畏艰险的雄鹰,自盐州城头振翅起飞,一路翱翔西行,它在经过五原和灵州后,会看到南北走向、坡脊奇峻的陇山,以及水阔波壮、支流丰富的黄河。然后,河西的苍茫大地上,出现了一条夹在祁连山、龙首山之间的狭长孔道。

    这条孔道,早在八九百年前的汉代,就已经被一个只有十九岁的叫霍去病的中原少年征服了。

    曾经令中原人闻风丧胆的匈奴人,被驱逐出河西的广大地区,留给中原帝国这片水草丰美的牧马饲羊之地。大汉帝国在这里设立了河西四郡,驻军屯田,连通西域。

    文治与武功,农牧与贸易,陇右、河西,成为中原帝国不可能再放弃的土地,它意味着威严、安全和滚滚财富,也意味着东方君臣与万民长望西方的眼界胸襟。

    与汉帝国相比,唐帝国看重陇右之地的缘由,似乎应该更多一个——毕竟天子这门“李”家自称出自陇西李氏。

    在唐帝国从呱呱坠地到壮大盛年的时期,河西陇右,确实被经营得更为蓬勃而细致。

    唐睿宗景云二年,朝廷设河西节度使,兵力七万余人,战马两万匹,管辖着凉、甘、伊、瓜、沙、肃、西七大州。在这样的军事配置中,有两万名是精锐骑兵,他们好像那些严肃冷漠但组织严密的狼群,东西穿梭,巡逻于各州和守捉城之间。

    点多,线长,兵强,马壮。在大唐帝国的国力渐渐攀上巅峰的时候,这条孔道北防突厥、南御吐蕃,很是威风了一阵,教四方来贺的使臣相信,天可汗不只一代,他的儿子、儿媳、孙子、曾孙,都仍是天可汗……

    鹰继续往西飞,它看到的地面上第一座繁华大城,叫凉州。

    这座被诗人略为夸张成拥有十万人家的城池,曾是功勋赫赫的河西节度使的治所。

    但现在,它的统治者,是吐蕃人。

    二十几年前,凉州就脱离了大唐长安政权的控制,吐蕃人趁着唐廷忙于平定安史之乱,长驱直入河陇地区,首要的,便是占据凉州。

    凉州沦陷,成为一个惊恐的起始乐音,接着,是甘州、肃州……从汉代时就由中原朝廷费尽全力从游牧民族手中夺来的各个军事要冲,又被这个时代的游牧民族抢了回去。

    凉州落入吐蕃人的控制中,意味着雪山铁骑,自凉州城出发,若困守陇山以东的大唐边军抵抗不力,那么,只需两日,天神赞普的武士们,便可奔袭到长安城下。

    如今,凉州城内,没有从吐蕃人那里得到官衔的普通汉民,被称作“嗢末”(嗢,wa,第三声)。

    晌午时分,一个嗢末正以奴隶的姿态,含胸低头地走在街边,忽然听到身后一阵疾如骤雨的马蹄声。

    他还来不及躲避,突然感到自己被揪着衣领提起来,又往前扔在黄土飞尘的大道中间。

    汉人嗢末重重地摔在地上,痛得懵了。

    几匹高头大马围着他停了下来,他听到骂骂咧咧的吐蕃语。

    接着,詈骂声忽然停住,代之以一个听着沉缓、却仿佛有巨大压迫感的声音。

    “你,为何不着我大蕃衣?”

    嗢末本能地抬头,想看清问话之人,但他这个动作,立刻又挨了问话者的仆从狠狠一鞭子。

    “凉州,哦,不仅是凉州,而是整个河西,现在都是天神赞普的治下。你们这些旧时的唐人,必须明白,在大蕃的土地上,必须用大蕃历,遵大蕃律,着大蕃衣,听、说、读、写大蕃文字。违者……”

    马上的吐蕃贵人说到此处,习惯性地抚摸了一下左前臂。那里有一块三寸大的氆氇(氆氇,羊毛和牦牛毛混纺的织物),缝制着一块瑟瑟珠拼镶的勋章。这是吐蕃王朝最高等级臣僚的象征,而它的主人的这个动作,传达给随从们的讯息,几乎已经为地上的汉人嗢末判了死刑。

    “大论!”

    正在此时,一阵女音清脆的呼唤响起。

    裘衣锦袍、带着侍从步行而来的女子,疾走几步,停在汉人嗢末的身边。

    她仰起头,一双和吐蕃人略有不同的蓝眼睛,原本蓝褐色的同仁,得了明亮阳光的照射,变成了浅一些的、也更为纯净些的蔚蓝色。

    她谦逊地向仍端坐于马上的同胞贵人道:“大论,这个唐人,刚从陇山东面来到凉州。不知者不为罪,过得几日,他自会知晓,不着大蕃衣,要受的惩罚。”

    吐蕃大论,相当于赞普的宰相。

    大论尚结赞,听了女子的话,扬眉一笑:“丹布珠殿下果然对凉州城用了心,听起来竟对城中每个嗢末都认识。”

    阿眉望着这位如今父亲最为仰仗的大臣,口吻越发柔和淡然:“鲲鹏巡疆,何必费神多瞧地上的蝼蚁。大论是父王委以重任的东道巡边使,我正等着聆听大论带来的父王的教诲与指令。天气又这般寒冷,大论快去我的府衙中,烤烤火吧。”

    尚结赞瞧了一眼委顿在地、抖成筛子般的汉人嗢末,到底自高身份,决定不予行刑。

    “殿下,老臣我听你的。凉州冲现下是你在统管,冲内的奴隶该怎样处置,确实应由你说了算。不过,我也要提醒你,优秀的猎手从来不对狐狸心软。你对唐人,也莫太心软。”

    阿眉微微欠身应礼,继而面无表情地揣了唐人嗢末一脚:“回去把我大蕃袍子,穿上!”

    尚结赞等人随着阿眉,进入凉州冲的府衙中。

    冲眼一瞧正堂陈设,尚结赞的眉头又拧了拧,不过很快解开了。

    “殿下到底在长安住了多年,俨然已是大半个中原人。本论一到你这厅堂之中,恍然就如武周年间出使长安、住进四方客馆时的观感。”

    阿眉面色仍是平静无澜,浅笑道:“哦,武周年间,我阿母都未曾出生呢,大论就已是我大蕃赞普倚重的使臣。既如此,大论应也看到,彼时的唐境之内,尤其长安洛阳那般的京都,从天子到臣民,都甚好胡风,街市中唐人着胡衣,屋舍内唐人用胡具,比比皆是。饶是如此,也未见胡人就真的在两京,翻出几许浪花来。”

    尚结赞讥诮道:“唐人有句话,叫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他们的天子当年倒是骄傲得很,自命为天可汗,不仅不在意胡人渗透他们的饮食起居,还由胡人带兵统将。结果呢?安史之乱难道不是一个胡人掀起的吗?这难道不叫滔天巨浪?”

    尚结赞的年纪,能做阿眉的祖父,何况位高权重,说的又确有几分道理。阿眉于是俯首应道:“大论说得是,吾大蕃当引以为戒。”

    她说完,招了招手,一个年长些的唐人侍女忙退到厅外,似去张罗。

    那是去岁初,太子妃萧氏送给阿眉的宫人,叫筝娘的,陪伴着阿眉经历萧关收军、攻打长安、又与唐军反目的岁月,最终被阿眉留在了身边。筝娘如今也已左衽蕃服,看起来在凉州冲的衙府中,竟比赞普赏赐给阿眉的吐蕃侍女地位还高些。

    很快,在筝娘的率领下,丝路上但凡能见到的各种新奇吃食,都由仆人们恭恭敬敬地摆到了尊贵的大论尚结赞和他的随从们面前。

    另有一小队女乐伎随着筝娘进来,跪在下首的毡毯上,开始弹奏与吟唱。

    “国使翩翩随旆旌,

    陇西歧路足荒城。

    毡裘牧马胡雏小,

    日暮蕃歌三两声。”

    琵琶声幽,曲笛声咽,歌伎和来的唱腔,则因人声低回婉转的复杂,更显苍凉。

    挺着胸膛坐在上首的尚结赞,多年奔走于唐蕃之间,再未受过中原诗赋的教化,也听得懂歌词里的悲怨之义。

    他顿时面有不悦,口气犹如结了霜:“殿下是天神赞普的骨血,此前无论奉天促盟还是领军东进,亦或出使长安讨要安西北庭,都颇有我大蕃公主的勇武风范。怎地眼下被授凉州大冲的通颊,威风抵过茹本,听的却是如此哀哀戚戚的歌子。”

    阿眉抿了口酪浆,不紧不慢地对乐部奴伎道:“换王翰的词。”

    歌伎忙俯身称是。

    琵琶和笛子重新奏响,曲调和先头一无二致,歌伎开口唱的却大不相同。

    “葡萄美酒夜光杯,

    欲饮琵琶马上催。

    醉卧沙场君莫笑,

    古来征战几人回。”

    尚结赞拍手道:“这个写得好,有几分我大蕃勇士的豪气。”

    阿眉道:“大论,歌伎唱的,都是凉州曲,故而调子听起来一样。开元年间,唐人的陇右节度使郭知运,搜罗了西域的乐谱献给唐天子。唐人喜爱这些曲子,你也填词,我也填词,便一概叫做凉州词。”

    尚结赞“唔”了一声,正色道:“殿下,这凉州的曲子歌子,确实好听,但赞普可不是让殿下将凉州冲变成逻些城的戏台子呐。”

    (PS,河西走廊,当年汉唐帝国军事行动波澜壮阔的舞台,如今的甘肃,是作者最喜欢的省份没有之一)

第二百二十三章 盐池之诱

    歌乐撤下。

    尚结赞盯着手中茶碗里的伴着芝麻、酥油甚至还有一点点胡椒的茶汤,感慨道:“殿下款待老臣的这碗酥茶,里头尽是好东西。它们的金贵,配得上老臣臂上这枚瑟瑟章。不过,殿下可知,对于我大蕃,还有一样甚为值钱的东西是什么?”

    阿眉若有所思后,轻叹一声道:“盐。是盐。我们吐蕃人,缺盐。”

    “看来殿下倒也并非只痴迷于唐人的服具音律,”尚结赞嘉许地颔首,继而又冷笑道,“在我大蕃,多少上官贵人,以为唐语说得流利些、精研了几首唐人的诗赋,便可以在天神赞普跟前卖弄自己是中原通。呵呵,他们根本就没有好好去弄明白,陇山那头的邻居,我大蕃应该怎样一步步去打垮。”

    尚结赞站起来,看着厅堂东头窗下的沙图。阿眉也放下茶具,上前站定,诚心实意地准备聆听。

    她不会在面对真正的强者时心不在焉甚至不耐烦。

    这是她与生俱来的本性,学习捕猎的小狼般的本性。

    阿眉知道,面前这位发辫花白的前辈,曾经也是坚定地请求赞普勒令南诏向吐蕃输送王室与重臣质子的进言者。这对于阿眉来讲,是一种复杂的心理触动,难免教她想起如今已与自己天人永隔的情郎蒙寻。但吐蕃对于南诏的征服和继之而来的利用与压迫,又岂会归因于某位吐蕃大臣。

    她对尚结赞没有出于私心的排斥。

    而另一方面,从当初遥控论力徐和阿眉促成奉天之盟开始,尚结赞便成了赞普跟前为阿眉说尽好话的角色。

    这位二十余岁就活跃于唐蕃外交关系舞台上的那囊氏贵族,眼界与心胸,都不是那些从未踏出过逻些城的废物王族能比。

    在尚结赞看来,大蕃的可造之材,没有长幼、嫡庶、男女之分。连大蕃东北部那些兔子窝般的党项人部落中,女子都可以控弦上战场,大蕃的公主,又怎会只能成为华丽帐殿里的娇花。

    虽然琼将军和论力徐蹊跷地死在大唐疆域内,但是回到吐蕃的阿眉,令尚结赞欣喜。

    尚结赞明白,这是一个见识、思虑、精神斗志与军事素养能敌过几十个东本的年轻领袖。想想中原人从前那个冠军侯霍去病,成名的年纪不也只有十七八岁吗?

    东西两个王朝,彼此的骑兵步卒、书吏农人,到了这个时候,或许差距已经不大,真正能形成较量的,是高层决策集团中的成员,将领与大臣。

    倘使抛开各为其主的立场因素,凉州城这位站在沙图前的老人,其实和长安城中那位叫李泌的老人,不分伯仲。

    他们终其一生,都生活在一个神祗般不可冒犯和僭越的权威下,但由于极为出色的个体天赋,和丰富到令人叹为观止的经历,只要他们未因自我欣赏而变得刚愎自用、狂妄昏聩,他们的智慧就会熠熠闪光于芸芸大众之上!

    无论当世,还是后世,史家都是某一国的臣民,他们的笔尖,也许饱蘸了文采,却终究很难去赞美敌国的风流人物。读史者,也定是某一国的臣民,狭隘的读史者,便只问立场,只立偶像,只喷唾沫,无意、无暇、无力平静下来,去追问和探寻青史深处的东西。

    而对真正厉害的对手,只有首先尊敬他,才能战胜他。

    唐历贞元元年,吐蕃王国的大相尚结赞,骄横狠辣的外表下,拥有缜密而追求连环计谋和统筹效率的头脑。

    他伸出手,指着沙图道:“中原汉人,不论是如今的唐,还是前头的那些皇朝,天神对他们当真不错。他们不仅有山林和农田,还有产盐的地方。他们的东边有海盐,西南有井盐,而在西北,离凉州冲最近的地方,有池盐。武周时候,我自长安城出使归来,虽无法找出理由去他们西南的盐井一探究竟,但关内道的盐池,我看到了盐州的乌、白两池,接着又看到了灵州的温泉池、两井池、长尾池、五原池、红桃池等。后来,东边那个叫安禄山的胡将叛乱了,唐廷需要钱,大量的钱来打仗平叛。于是,他们的天子在盐池设立了监院,由朝廷的盐铁使负责监督开采、专卖。但是很快,他们的朔方节度使获得了天子认可,掌控了灵州、盐州一带的盐池,用于换钱养军。”

    阿眉道:“但如今的唐天子李适登基后,拆分了朔方军,西北军镇四分五裂,灵盐的总管杜希全,已经不能独占盐利,须如蜀地节度使那样,向长安进奉了。”

    尚结赞道:“这也是为什么,去岁秋,你带着区颊赞去长安讨要安西北庭时,天神赞普和我告诉你们,若唐廷不许安西北庭,就讨要盐州!”

    “灵盐之地的重要,远胜眼下的安西北庭,唐廷怎么会给。”阿眉嗫嚅道。

    “不给,就去抢!”

    尚结赞突然提高了声音。

    这语气与方才准备惩戒不听话的普通唐民,全然不同。同样是凶狠,微观的执法有时却是可以放弃的;而重大的决策,才值得尚结赞这样的人物,作为巡边大吏,来助推凉州冲的女主。

    尚结赞盯着阿眉:“灵州城和盐州城,我大蕃勇士又不是没有打过。我们不需要真的占领、经营他们唐人的城池,我们只需将守军们驱赶到其他地方,然后在灵盐抢人、抢牲口,最重要的是,抢我们大蕃最为稀缺的盐,这一年的最重要的收成,就有了。”

    他又指着沙图上河中镇的区域道:“灵盐的总管杜希全,刚刚去河中参与平叛李怀光。我知道这些越来越不可一世的唐人边军,他们帮着天子打了胜仗,首先要在当地劫掠一番,然后要聚集在长安附近,向天子讨要赏赐。所以我们的游奕最近一次奏报,是不是说杜希全的军队,还未撤回灵盐?”

    阿眉点头。

    继而又突然显出一些微妙的神色,略有踟蹰道:“不过,探侯禀报,夏时,盐州附近便驻扎了一支四五千人的神策军,领军的是制将皇甫珩。”

    尚结赞眉头一挑,眯着眼睛道:“皇甫将军,不是我们大蕃人的老相识吗?他靠我们大蕃的军队,才攻入长安,在唐天子跟前立了大功,却与那个叫李晟的唐将,诬杀了我们大蕃的勇士琼达乞。他不是个有心肝的唐人,殿下就算曾与他一同带领过大军,如今也定然不会对他手下留情,对吗?”

    阿眉郑重道:“但是,大论,皇甫珩是泾州边军出身,曾与我大蕃有过多次对阵。神策军又素来武备精良,这支新军,未必战力疲弱。况且,灵盐下面就是邠宁和泾原,纵然邠宁军也在河中,可李晟驻扎在泾原的军队也不是好惹的,李晟以前在蜀地也很给了我大蕃一些亏吃。若赞普要我凉州冲出兵,请大论召集大料集。”

    阿眉所说的“大料集”,原是吐蕃王国的赋役名目,依统治地区内的户数和人头,征发户丁和粮草,一般为了大规模地作战。

    吐蕃趁着大唐安史之乱之际,占领河西陇右后,在这片土地上设立了多个“冲”,每个冲都包括了桂(吐蕃武士)、庸(吐蕃奴隶阶层)和当地的原住民。

    本来,一个冲战斗力最强的桂,可有五千余人,而凉州冲的桂又有相当一部分是当时跟随琼达乞和阿眉攻打长安的军将,越过陇山去劫掠,真的与盐州附近的神策军对峙,人数和战斗力上不输气势。

    但密切关注唐廷和边镇关系的尚结赞,心中清楚,朱泚之乱直到李怀光叛变被平定的这两年,大唐天子虽然两度逃亡,却反倒在复杂而细密的各种因素作用下,重新分配了几支重要边军的统帅的利益。

    同时,那位说起来收复长安功劳最大、却最终又被天子派往泾原边镇驻守的李晟,只怕正心中忿忿不平,仍想着用边功重新获得天子的赏识。

    有些冒险地让凉州冲的吐蕃军孤军翻越陇山,尚结赞也确实不大放心。

    “大料集轻易不好征发,况且开春之后,东道的大蕃勇士还要去攻打沙州(敦煌),那是如今唯一一个还有唐人将领阎朝控制的河西大州。这样吧,我让甘州冲的桂和庸,也受你统领,十日内聚集到凉州城外,你便领军出征,去灵盐!”

第二百二十四章 用兵一时

    盐州城外。

    在五原驻扎了数月后,皇甫珩发现,自己军中弩手们的技艺和阵型变化更精湛了。

    皇甫珩少时拜姚令言为义父,由其教养于军中,自是被他视作牙将集团,因而很早就被编入姚令言麾下最为精锐的骑卒营。他的骑射本事与持刀槊冲阵的本事都堪称精湛,但不善掌控弩机,对于弩兵在阵中的应用也比较陌生。

    可是,他的副将,那个带有一点点严肃的学究气的何文哲,刚助他带领全军在盐州城外扎下大营,就来到帐中讨论注重训练军中的弩手。

    “大夫,吾祖上,是昭武九姓的胡人,吾何国的族人颇为熟悉大唐征伐边疆的革进之法。从前,西疆北疆的外敌,最厉害的是骑兵,中原人要战胜突厥、契丹的铁骑,在长途行军接近他们后,也必须采取速战速决的方式。譬如贞观四年,李卫公(李靖)率精骑三千夜袭定襄,平定突厥颉利可汗。又如贞观十八年,西州道行军总管郭孝恪同样以三千精骑夜袭焉耆,擒获了叛归突厥的焉耆王。但到了开元天宝年间,情形便不同了,弩手在守城战中至关重要。”

    皇甫珩幼年时曾读过曾祖传给祖父、再传给父亲的薄薄一册兵书,里头记载了不少开元天宝年间河西战场的防蕃战例。

    他听到何文哲说到开天年间,立刻接着话头道:“文哲所言,教某想起曾祖的前任河西节度使萧嵩,命副将杜宾客死守祁连城,以四千弩手据城接战来犯的吐蕃兵,一场恶战从黎明打到日暮,弩手在城头时而集中攻敌精锐,时而散开各个击破,打得蕃子终于哭喊震天,逃窜山谷。那般场景,吾等后人想来,当真痛快!”

    何文哲恭敬地笑笑。

    平心而论,他自被皇甫珩招入神策军后,对于这位上司很吃默沙龙的溜须拍马是颇有些反感的,但是这不足以令他真的对皇甫大夫失望。

    何文哲觉得,瑕不掩瑜,大行可不顾细谨。他何文哲既然已投笔从戎,立志执戈立功,就一心追随、敬重皇甫珩这样边将出身、绝非市井花架子的武人。

    何文哲与皇甫珩讨论的,实际上关涉的是弩兵这个兵种,在帝国军事力量中的流变。

    唐初时,军中并没有“弩兵”这一专门建制的兵种。当时,会使用弩机的士卒,同时还要使用其他兵器。

    大唐战神李靖在《卫公兵法》中对弩手的布阵阐述是:诸军弩手,随多少布列。五十人为一队,人持弩一具,箭五十只(支),人各络膊,将陌刀棒一具,各于本军战队前雁行分立,调弩上牙,去贼一百五十步内战,齐发弩箭;贼若来逼,相去二十步即停弩,持刀棒,从战锋等队过前奋击,违者斩。如其共贼相持守捉城邑,其弩手等,即依弩式,看旗发用。

    由此可见,这时候,弩手是弩、刀并用,更准确地说,不过是会开弩、主要还是靠陌刀长矛上阵的步兵。

    正如何文哲所言,最初,唐军需要在运动战中击垮游牧民族的骑兵,弩战浑无用武之地。

    但到了高宗咸亨年间,大非川之役的惨败,已经使上至天子、下至诸多大唐武将,都意识到,突然调集大量兵力、长途奔袭作战,风险太高,且或许无法有效打击吐蕃、契丹等外族的边患。

    于是,唐廷开始实施依托边疆各个军事据点尽兴协作防御的战略,以替代临时进攻型的战略。军镇和节度使制度,相继出现,并且迅速地发展起来。

    这种发展,虽然为天宝末年那场将大唐从巅峰盛世拖入衰败凋敝的叛乱埋下了隐患,但在军事战术上,却促使弩兵战术和弩手的专门化有了质的飞跃。

    因为,弩手可以依托于军镇这样固定的设施和掩体,进攻或者防御。

    曾协助李隆基诛杀太平公主的王琚,就著有《射经》,讲说了弩阵的运用要义:弩张迟,临敌不过三发,不可杂于短兵,当别为队。攒箭注射,则前无立兵,对无横阵,复以阵中张,阵外射,番次轮回,张而复出,射而复入。置弩必处其高,争山夺水,守隘塞口。

    王琚所述,进一步扩大了弩战的范围,使得弩战,可以依靠阵型变化,以及对于高地等有利军事地形的占据,变得在野外接战亦有用武之地。

    “大夫,末将研习了赵国公王据的《射经》,王公论之至精的,乃是弩手分次、轮番发矢的阵法。末将于是想到,当年李光弼率军东出井陉关,在常山郡抗击史思明所部时,李光弼手下有一万朔方步骑和三千太原弩手。但在常山城防守战中,李公先以弩手制敌骑兵,用的便是千余弩手分为四队、轮番射击之法。敌溃之际,才令枪兵打开城门涌出、辅以弓箭手,以河流为掩护,一举击退史思明。”

    皇甫珩颔首:“陇山那头的蕃子,就和当年史思明所部差不多,骑兵了得。从前在泾州城,我们边军本就军资匮乏些,弩机和弩箭都不够用,幸亏泾州的城墙,倒是由我义父修得高大坚实。可如今看看这盐州城的墙,破得怕是连吐蕃人的石丸都能轻易砸塌咯,倘若吐蕃人来犯,切不可教其接近城阙。好在圣主对我神策军出手阔绰,咱们带到盐州来的弩机弩箭,不是俗物。只是,文哲,咸阳演武时,骑兵弓箭手气势如虹,但弩手,本将瞧着弱了些。”

    何文哲道:“大夫,安史之乱后,中原十室九空,粮粟物资给养有赖于江淮。江淮不出骑兵,但自肃宗朝起,宣润二州多出弩手。据闻,韩滉韩节度,领浙东西道后,极为重视弩手,就连作为官健后备的当地义兵,也是强者习弓弩,弱者习排枪。大夫何不请奏朝廷,调些江淮弩手来此地教习?哪怕只调来十人,每人教习我军中十位儿郎一月,再由这十位儿郎复教十人一月,然后列阵练习,则吾军千名弩手善射、善变阵之功力,数月可成。”

    何文哲所提的建议,皇甫珩觉得切实可行。

    正月里,他去拜会李泌,李泌和气归和气,言语间却多有所指,望他吸取先祖的教训,只全心带兵戍边便是,莫要再分得几分心思暗结宗室亲王。

    皇甫珩心道,你李公不知怎地担心我为人处世总是首鼠两端吧?那我便不时地请奏圣主,讨几个宣润的教习弩手倒在其次,主要还是让圣主和诸臣知晓,我这个泾师旧人、神策新帅,不论怎样招闲臣物议,既在边关,定是如此能将作派。

    德宗皇帝和韩滉经历了去岁末闹了又和的风波,正是君慈臣孝的甜蜜期,天子看到皇甫珩的奏章,令韩节度遴选麾下最精良的弩手二十人,速速奔往盐州,听由神策军制将皇甫珩调遣。韩滉也是一刻未耽搁,依圣命为之。

    如此从夏到秋,神策军中千余胡儿弩手的射技精进迅速,与一千骑兵、两千步卒的阵型配合,亦越来越精妙。

    这日,皇甫珩请了盐州刺史杜光彦、司马李升观看完神策军旷野接战的演练后,于帐中设席,宴请杜、李二人。

    杜光彦守着盐州这破城,虽在军事上有些狼狈,但日常享乐上倒也不含糊。他府中蓄养的两名乐伎,歌喉了得,在盐州城内颇有雅名,坊间传为许合子再世(许合子,玄宗朝著名歌者,入内教坊)。

    今日为了助兴,杜光彦将自己这两名乐伎也召入帐下。

    “回乐峰前沙似雪,

    受降城外月如霜。

    不知何处吹芦管,

    一夜征人尽望乡。”

    这是诗人李益数年前在灵武写的边塞诗,从灵州传到盐州,又传入长安,乐伎伶人争相唱和。

    歌词虽悲怨了些,但皇甫珩的神策军将士们都是些正在摩拳擦掌的少年郎,哪会在意诗中那“白发将军呆坐马上,征夫老兵泪洒城头”的思乡之情。

    满帐的人正面颊通红、笑语盈盈地听歌喝酒,刺史杜光彦忽然向皇甫珩问道:“咦,皇甫大夫,你那颇会练兵的何副将呢?怎地方才打了个照面,便不见了?”

    皇甫珩摆手道:“何将军性子有些迂执,绝不喝酒,那日我得了家中的添丁喜报、邀他喝一杯,他都不理睬我。杜公莫怪,莫怪呵。想来此刻,他正躲在外头巡营。”

    不料,他话音刚落,只见帐帘一掀,何文哲带着一身夜晚的寒意冲了进来。

    “灵州,吐蕃军寇灵州!”

第二百二十五章 开拔灵州

    灵州,在盐州的西面。

    水源,总是古老的人们首先追逐的目标。尤其是黄河这样的汤汤大水,往往在自然的推力下,冲击出大片土地。灵州便位于黄河岸边,它的东北,恰是黄河的西河套平原。

    大唐帝国关内的这片西河套平原,成为吐蕃觊觎的土地。趁着安史之乱占据河西陇右后,自大历初年起,吐蕃人的兵锋开始偏向东北。沿着中原人在前朝修建的长城一线,吐蕃人将进攻路线锁定在大唐关内道的朔方、夏绥两个节度使军镇。

    彼时,吐蕃人还不晓得,西河套平原的气候特性,与他们此前已占领的河西绿洲不同,是需要东方帝国强大的国力来支撑恶劣时节的给养的。他们只是坚定地认为,自己这样由天神赞普统治的高原国度,既然北上已经攫取了河西走廊,那么就要继续往东,不断蚕食那个曾把自己打得只能喊舅舅的中原邻居。

    但就算大唐帝国已经由盛转衰,灵武也绝不是砧板上的鱼肉,可以随随便便斫而取之的。

    灵州很早就是大唐最为精锐的边军——朔方军的治所,辖三州(灵州、会州、盐州)、十县(灵武、五原、温池、白池等)。

    开天年间,有赖于多年经营,灵武一带兵食完富,即使两京的庶子草民,都知道“天下劲兵聚于朔方”。

    安史之乱中,太子李亨与父亲玄宗皇帝在渭水边分手,北上进入灵武城后,见到城内屋宇恢宏,宫室帐帷,皆如长安禁中的殿堂一般。

    那样的场景中,太子李亨再兴唐室的精神,未免更提起了几分,甚至,可以猜想,他很快就决定于城中称帝、拜玄宗为太上皇,那底气,与见到灵武军政、经济的壮大有着密切的关系。

    灵武一带,既然成为当时大唐的新帝即位之处,由帝国的陪都进一步变成新任天子号令四方、讨伐安史的大本营,威势自然日益鼎盛。即便在肃宗去世、李豫登基后的大历年间,由于朔方军尚未被后来的德宗皇帝李适拆分,郭子仪虎威赫赫、麾下能将云集之势尚在,吐蕃人若非像永泰年间那样由被逼叛变的唐将仆固怀恩引导,哪里能够在关内道真的长驱直入。

    因而,在大历年间,吐蕃人越过陇山进攻灵州,往往需要首先占据附近的一座跳板城池。

    代宗大历二年(公元767年),吐蕃军首先占领了原州,以此处作为辎重粮草及储兵基地,一举北上攻打灵州。饶是如此,战力惊人的大唐朔方军,依然在灵州城下痛击蕃军,仅斩敌首统计便有两千余人。

    代宗大历三年(公元768年),吐蕃军再以十万大军北上寇灵州时,又首先占领了位于京畿道的邠州,迫使长安戒严的同时,也妄图令京畿北面邠宁、鄜坊的守军不敢弃长安而援应灵州。

    然而吐蕃人的算盘又一次打空了。他们低估了当时关内的唐将,那些如星辰闪耀的唐将。

    邠宁节度使马璘首先击溃了侵犯邠州的吐蕃大将尚赞摩,打击了吐蕃军的气焰。继而,白元光又在灵武击败了两万吐蕃军。白元光本就是郭子仪的骑将,擅以朔方骑兵作战。白元光重创吐蕃军,就好比对着打上门来的匪徒重重地踹一脚后又唾了口唾沫:“莫欺我大唐无铁骑!”

    大历三年这次战役中,给予吐蕃军最后一击的,是当时刚过不惑之年的李晟。这一年,后来的泽潞节度使李抱玉,还是凤翔节度使,他的右军都将李晟,率军闪电西进,奔出陇山脚下的大震关后,到达临洮,突袭了吐蕃军镇定秦堡,一把火将吐蕃军囤积在此处的所有粮草冬衣和武备辎重,烧个精光。定秦堡被毁的消息传到关内道战场的第二天,吐蕃军便落荒而退,放弃了对灵州的进攻。

    此刻,皇甫珩的军帐中,方才还酒酣歌醉的气氛荡然无存。

    盐州刺史杜光彦以过来人的身份,绘声绘色地为诸将回忆了一番吐蕃近二十年来寇灵州的情形,就好像那每一次大捷,他杜光彦都出了大力似的。

    不过,末了,他终还是叹口气道:“这几年,江淮的粮食供应洛阳和长安,而我们原来朔方军故地的粮秣,则从大唐北都太原所在的河东运来,西渡黄河,经过绥州和夏州,再渡过无定河,才能运到我们盐州和西面的灵州。那些西蕃蛮子,也学精了,既然灵州打不过,他们往往就从大唐边军防守薄弱的原州、庆州穿过来,抢劫河东过来的粮秣,然后再兜到老夫这盐州地界,将城里的男女老幼、城外的牛羊牲口也一道顺走,哎,真是苦煞老夫了!”

    皇甫珩压下心中的轻蔑,抬抬眼皮,道:“杜刺史,现在军情所报,蕃子此番来袭,倒是放过了你的盐州。”

    “唔,定是因为,蕃子的游奕,探得朝廷的神策军驻扎在五原,不敢来犯。”

    杜刺史作为一个不以勇立边功为志、但求明哲保身的老将油子,拥有一副与心态匹配的好脾气,就是——从不托大拿架子。比自己官衔低的李司马也好,比自己年轻的皇甫大夫也罢,但凡用得着人家,恭维之辞那是张口就来,对方的顺毛那是伸手就撸。

    同时,虽然竭力掩饰,杜光彦的口吻中,却也仍听得出一丝庆幸。今岁这秋冬之交,盐州城总该太平一回了吧。

    坐在杜光彦下首的司马李升,却敏锐地察觉到进来报信的何文哲,正很有些期待地看着自己的上官皇甫珩。

    但皇甫珩,似乎借着杜光彦的喋喋不休,反而将自己藏进了若有所思中,陷入了颇有些不合时宜的沉默。

    李升于是开口,谦敬地向何文哲问道:“何将军,灵州那边,可有报来,贼首为何人?”

    何文哲心细如发,进来禀报之前,已揪着灵州来报信的军士,将能问的都问清楚了。他之所以没有立刻提到贼首,自是为皇甫珩考虑。

    但李升既问,何文哲也不好支吾迟疑,只得如实道:“近万大军乃凉州冲的通颊所领,凉州冲的通颊,是西蕃赞普的五公主。”

    他话音刚落,此前已有些喝多了的默沙龙便作势夸张道:“那不是,那不是在长安朝堂上逼皇甫大夫娶她的杂胡蕃妇?”

    “住口!与军情无关之事,莫论!”皇甫珩喝止了自己的副将。

    默沙龙忙躬身告罪。

    李升则暗道,果然是她。

    “杜公,皇甫大夫,”李升欠身道,“灵、盐二州不过相隔百余里,可谓唇亡齿寒。现下兼领灵州刺史的杜节度还在河中,灵州城内只有一个留后判官,以及一个如下官这样的小小司马,领着千余守军……”

    杜光彦何等精明油滑,他实则正等着李升把话头挑到此处。

    “皇甫大夫,老杜我并非被蕃子打怕了,不敢去救,实则因为,我盐州周遭原来的三千边军,夏天的时候也编入了杜节度的队伍,去了河中打李怀光。剩下的几百号军士,在乌、白两座盐池守着。老杜我实在,实在没人可用呐。”

    杜光彦说完,瞄了瞄皇甫珩,见这就算喝得颧骨都染上绯红色的青年将军,仍是一副冷漠的面色。

    他正想把意思再说得明白些,皇甫珩终于开口道:“杜公,圣主派吾等是来戍边,某既为戍将,自是不会只晓得与杜公你喝酒听曲。”

    他略有些摇晃地站起来,虽带着微醺之态,讲话倒简明清楚:“烦请杜公和李司马,明日就往西京发快马邸报,吐蕃寇灵州,皇甫珩领四千神策军将是,西出五原,赴灵州迎敌。”

    缩在酒案后头的默沙龙忙也站了起来,冲着帐中其他营将道:“长安招募,咸阳演武,总算到了吾等首建功勋之际,尔等速速回营,传令下去,明日开拔灵州!”

    何文哲瞟了他一眼,又将目光收回来,望着皇甫珩道:“大夫,灵州报蕃敌近万,尚不知是否还有增兵,末将之见,大夫可要派出我军信使,往邠宁韩游環韩公,和泾原李晟李郡王处,通报敌情。”

    皇甫珩刚要点头,蓦地心中一动。韩游環也就罢了,李晟这个名字,无论何时听到,总是教自己说不出的不快。

    这心机深沉却被驱离长安庙堂中心的西平郡王,偏偏又对打蕃子有着二三十年的经验,灵州告急,真的要让他那么快知道吗?

    “先去灵州看看再说。”皇甫珩板着脸道。

    接下来,帐中一阵纷乱,杜刺史由李升和仆从们陪着,急匆匆地要回盐州城,神策军诸将则纷纷回营传令。

    李升出帐上马,紧随杜光彦跑出神策军大营。

    他回头稍稍打望,见到原本已隐没在夜色中的各顶军帐,黄色的灯烛又次第亮起来,整个营地显然被亢奋的情绪点燃了,人声喧沸,战马嘶鸣,间或传来搬运辎重的呼喝声。

    李升将头又转了回来,遥望着前方盐州城那不甚高大、两边似乎还不怎么对称的城阙。

    他需要回城先睡一觉,然后好好想想,怎样把握住机会。

第二百二十六章 守陇望蜀

    旷野上,朔风如刀。西天的太阳除了看上去又大又红外,在提供热量上,毫无建树。

    所幸大地上这支西行的神策军,人,吃了几个月饱饭,马,啃了几个月豆秣,算得一支兵强马壮的队伍。数千阳气十足的儿郎和膘马口中呼出的热气,都好像能吓退劲敌似的。

    灵、盐二州之间的驿道,尚未迎接到贞元元年的第一场雪,路不难走。但短短一日中,带着前锋急行军的皇甫珩和何文哲、默沙龙等将,已经看到了好几次沿途烽燧上燃起的狼烟。

    有一次,从一个矗立在高岭上的烽燧中,还跑下了一人一马。那是灵盐边军的游奕。

    游奕策马扬鞭,嘚嘚嘚地直迎着神策军而来。他显然是在山坡头上望到了这支队伍,辨别出乃盐州方向来的援军。

    “蕃子,蕃子今日攻城!”这年轻的游奕大声喊道。

    神策军骑士自动地让出一条路,让这个信使继续畅通无阻地疾奔,来到皇甫珩面前。

    “将军,小的刚去马铺里换了马,先头已跑了一百来里。小的和几个兄弟巡了一整天,从前方得到的消息都是,蕃子越过黄河,灵州城今日已接战。但四面城门皆未失。”

    游奕焦急的口气中,又带着一丝兴奋,仿佛为自己能靠充沛的体力和机敏的心思承担行军打仗中的侦察任务,而骄傲。

    皇甫珩瞧着小游奕满脸的灰尘,心中有一股熟悉的热流涌过。三年前,他也曾是边军,也曾忙于防秋御蕃。泾州城外一直到陇山边境的烽燧,荒原上或山谷里出没的唐军轻骑侦察兵,与灵盐地界并无多大区别。

    “灵州城守军几何?何人领兵?”皇甫珩继续问道。

    “是杜节度离开前留下的判官李起,还有灵州司马赵斯年。守军,守军大概千人,但是小的听说,蕃子先到的骑兵,就有五六千人,后头还有援兵从凉州方向来。”

    皇甫珩道:“慌什么,灵州城修得坚固,骑兵是旷野冲阵厉害,攻城未必占几分便宜。何况,蕃子的箭矢之利,能比得过我神策军?小郎,你既然换了马,就做我军向导、引吾等往灵州方向去吧。”

    小游奕一口答应,忽又在马上躬身行礼道:“大帅,可否,可否赏小的一袋军粮?烽燧里头的烽子,连着几天喝粟子稀汤了。这沿途的烽燧靠灵州给粮,一打仗,烽子们不忘燃烟报警,但灵州的粮怕是一时半会运不到此处。”

    饶是皇甫珩始终把淡漠寒凉之色挂在脸上,闻言也不禁现出一丝动容。但他存了谨慎之意,只吩咐何文哲去取了糗粮,教两个胡人小子策马送上坡岭间的烽燧去。

    不一会儿,下山来的神策军小卒追上了大军,禀报说烽燧里头确是唐人把守,只是饿得有些面色发青。

    皇甫珩放了心,命大军继续赶路,一路向小游奕询问灵州附近的地形险要之处。

    ……

    几日后,灵州城头。

    “你的手抖什么?莫不是害怕?”

    “怎地,这天气,你瞧远处那黄河都冻住了,我的手又不是木疙瘩的摆设,还不兴觉得冷?”

    “唔,你的手没穿皮裤,你的腿可是裹在皮裤里,咋也抖得这般厉害?”

    “哈哈,老三,你是不是吓得要尿裤子了。”

    “放屁,娘的,我是心急,急着打蕃子,你才要尿裤子呢!”

    彼此通过取笑来缓解紧张的情绪,是新兵的自然表现。

    在长安城中是身手矫捷的青壮年,在咸阳和盐州城外是多次演练的军卒,不代表到了真正面对吐蕃铁骑的时候,他们会胸有成竹、镇定自若。

    第一次上战场,对手就是父辈口中曾经直接攻入过长安城的异族狼兵虎将,皇甫珩手下这些年轻的胡人儿郎们,不可能不感到紧张和恐惧。

    但同时,激动和好奇,也变成一剂灵药,教他们迅速地亢奋起来,进入可以大杀一场的状态。

    一个陌刀兵压着嗓子向周遭道:“我阿兄,比我壮,结实得铁塔一般,结果前几年在乐游原下打马球,摔死了。你们说,这条命送得,多憋屈。还不如像咱们这般,拿一把力气搠死几个蕃子,就算折在灵州城下,好歹不吃亏是不?”

    “对,对着咧!大丈夫就该死得壮烈些。”

    雪亮修长的陌刀向外,立盾则是屏障,与城堞一起,将刀兵、弩手、弓箭手掩护好。

    皇甫珩问朝廷从宣润调来的弩手教习们,也一同来到灵州。他们是每逢大战前已经习惯沉默寡言的老兵,他们的舌头这时候就像被割了一样,目光则分外警惕犀利,他们在城上巡视一圈,心中对于聒噪的新兵蛋子再不屑,眼睛却不会闲着。哪个小子的弩牙和承弓器有异,他们会无声地上前,直接调教好。

    皇甫珩策马在城堞上跑了一圈,最后停在几架纹车弩旁边。

    那是灵州城本来就储备有的大弩机。和单个弩手使用的角弓弩或者木单弩不同,这种纹车奴属于大型床弩,需由十人配合转动轮轴张弦、瞄准,一次可以发射一捆七八支长箭,射程能有七八百步,是唐人大面积杀伤攻城军队的远程利器。

    “那日蕃子来攻,吾城守军,靠这纹车弩,挡住了敌军第一潮,不过,送命的都是些蕃子驱赶在前头送死的庸。可惜了,这纹车弩的力道,几百步外穿透两三匹马,都不成问题,却未杀得多少桂,更别提豹皮将了。”

    灵州留后、杜希全的裨将李起,拍了拍纹车弩的一边轮轴,与皇甫珩说着灵州首战的情形。

    两年前的这个时节,正是朱泚叛军围困奉天城之际。李起曾随杜希全率灵盐之师南下勤王,听说过云车大战的翌日、唐军在城外七骑冲阵的事迹,尤其是眼前这位岁数不大的皇甫珩,竟能在万军中阵斩李日月那般悍将。

    解围奉天和收复长安的赫赫战功,固然是传闻中最令武人们钦佩的内容,但李起此刻还有由衷的感激。

    都是大唐西境防秋一线的老狐狸,各城间的守将,彼此清楚对方的作派。

    以李起对现任盐州刺史杜光彦的了解,吐蕃人若打盐州,杜刺史就缩着,吐蕃人若打其他州,杜刺史就看着。

    “皇甫大夫,若非大夫所领的神策军驰援及时,数日前一役,就算灵州城未失,我灵州的这点守卒,也不敢结队出城,去收捡打出去的箭矢啊!”

    李起声音不大,口气却诚恳得紧。

    虽然盛极而衰,但大唐帝国不管怎么说,都是个有年份的军武大国,百来年强弓硬弩的发展,箭矢的锻造比回纥、吐蕃优越不少。单兵弩手的箭矢是制作精良的三棱箭,而长弓射手的近战箭矢则是更令异族骑士和步卒心惊胆战的倒齿四方棱箭。方头箭,即使擦面而过,也会撕掉一大片口子,犹如被猛兽带着倒钩的舌头舔掉一层皮肉。更别提纹车大弩那一捆捆射出去的长矢,几乎与矛枪不分伯仲了。

    但箭矢越是精良,越意味着不能一次性消耗,发射后要尽可能在敌军势颓时,抢拾回来,继续备用。

    弓箭手和单兵弩手的箭矢,射程从一百步到三百步不等,纹车弩的长矢射程则超过一里路,倘若那日不是皇甫珩急行军到灵州城下,并派精锐的骑兵弓箭手在左右翼护卫,李起的灵州兵,如何敢出城拾箭。

    皇甫珩耳闻李起的谦敬之辞,却只是微微颔首承礼,似乎略有些心不在焉。

    他想的是更深远的事。

    在他的眼皮底下,是灵州城外重又设起的据马枪,如贲张的巨型鹿角,直指西面。再远一些的地方,是秋冬逐渐露出河床的西套黄河,以及苍茫天地间若隐若现的汉长城旧址。

    这前朝的夯土屏障,在骑兵力量强大的本朝,几乎已被废弃不用。不过,据游奕所报,吐蕃大军暂退后,应是贴着汉长城扎营,伺机再行进攻。

    皇甫珩知道,长城与陇山那头的凉州城,距离灵州的距离,比韩游環的邠州离灵州要近得多,然而如今却在该死的吐蕃人手中。

    他想起自己的曾祖父、河西节度使皇甫惟明,而凉州,当年恰是河西节度使的治所。

    皇甫珩故作不经意地问李起:“凉州离北边的回纥人那么近,蕃子打凉州的时候,回纥人就没个动静?如今甘州也已经在吐蕃人手里,有凉州和甘州做大本营,吐蕃要北上蚕食回纥地界,也不是难事。”

    李起冷笑道:“大夫请想,那回纥人,做起买卖来,是不是比吾等唐人,和那只会披着犀牛皮四处劫掠的蕃子精明?这出兵之事,也是如此。灵盐再往北,从前是老朔方军的地盘,汾阳王郭公和回纥人的交情,好得可以拜把子兄弟。若是汾阳王还在世,天子又肯出资犒赏,回纥人看在交情和钱的份上,或许还能与我唐军联手保凉州。可现在,汾阳王不在了,当今圣人又厌恶回纥人,那些北蛮,凭啥帮我们夺回凉州?至于说到吐蕃人对他们的威胁,咳,但凡唐蕃还这般打了好、好了又打的世道里,回纥人也清楚,自己挨揍的那天,还早着呢。”

    皇甫珩“唔”了一声,不再多言,重又死死地盯着远处的动静。

    根据游奕所报,今晨吐蕃大营埋锅造饭特别早,而且大清早地就闻到浓烈的肉香。

    一支大军以肉为朝食,意味着,他们又要发动攻击了。

第二百二十七章 灵州开战(上)

    年轻的神策军胡人军卒,正是冻得鼻涕直流之际,灵州城内的望楼上,守卒又是喊话又是打旗语。

    “来了!来了!蕃子从黄河那边过来了!”

    皇甫珩见状,指着左右两排望楼对李起道:“李将军,灵州城这两座岗哨如有接天之势啊。”

    李起口气坚定:“河西失陷后,灵州直面吐蕃人的兵锋,侦察敌情甚是要紧。历任灵州刺史,都会定期修缮望楼。这望楼底部扎在土基上下的,有数尺,乃城中铁匠用锻刀之法浇筑的立柱。离地而起的楼架,则以邛崃运来的大竹穿榫搭建而成,莫看楼在朔风中好像还会摇晃,却不会坍塌。就算吐蕃人的乌朵砸裂了竹子,再用城中的竹子补上便是。”

    皇甫珩带过吐蕃兵,知道“乌朵”犹如小型抛石器,威力不小。当年收复长安时,吐蕃兵的乌朵在长安南郭战役中,很快就打得朱泚叛军毫无还手之力。

    不过灵州城这两座望楼确实巧妙,瞧着如灯楼般,攀爬也容易,却因为不是大面积的城墙或者烽堡,反而教箭矢石块等,未必一时之间能射坏打塌。竹子怕火,但烧了后,搭起来也快。

    皇甫珩因此想到盐州城那略有些尸位素餐的杜刺史,再看看灵州城历任长官下的功夫……而从李升在盐州时与他说叨的点滴也好,此刻灵州留后李起亲口证实也好,这帝国西北角上的唐人们,与北境那头的回纥人,历来关系很不错呐。

    他心中那个守陇望蜀的谋算,于是冒得又越发出头了些。

    皇甫大夫的想法,总是这般,具有自认的犀利眼光与合作意愿,好像站在一副万里江山图前运筹帷幄的主人。说起来,当下帝国之中,与他最相似的,倒或许是长安城中那位圣主。

    他正一边思量、一边命何文哲与默沙龙严阵以待时,望楼上却如耗子般溜下来一个灵州兵,跨上楼下拴着的战马,风驰电掣地跑回主楼城门前。

    他穿过城门内此时列阵的刀车与陌刀将,一边大喊“蕃子有抛楼”,一边噔噔噔往城上疾奔。

    这小卒不愧是长于望风报警的,来到城上几位主将面前,言简意赅地向李起与皇甫珩禀道:“小的不仅望到蕃子在渡河,人数肯定比数日前首攻灵州时多,多了能有一倍。而且,小的和楼上的同伴,还看到西南那边的旷野上,也有蕃子军,人堆里还有十余具抛楼。”

    “抛楼?是什么东西?”

    皇甫珩有些懵。他在短暂的瞬间努力回想从前和琼达乞、阿眉带吐蕃军时看到的工匠营场景,哪有这听起来像云车似的军械?

    李起身边的灵州司马赵斯年,向皇甫珩禀道:“大夫,这抛楼,也是今岁吾等才发现的蕃子造出的新玩意儿。戎狄之族,向来善于在旷野上厮杀,攻伐大州城池,或者坚固的堡垒,甚有不足。但河西陇右从前乃我大唐故地,多少能工巧匠生息其间,蕃子得了唐人工匠,命他们打造出一些攻城车械,亦不是难事。”

    皇甫珩面上微有讪讪:“本将说来也是泾原边军出身,防了多少年蕃子,竟未听说过这抛楼,想来是建中四年就离镇勤王之故。”

    李起心思明敏,平素与上官们打交道,就最懂得维持他们的面子。他于是立时岔开话去,与皇甫珩道:“凉州至灵州之间的黄河,眼下虽是枯水期,但要运恁大的抛楼,仍是不易。故而下官猜测,那日蕃子首攻灵州却好似未使出几分气力,一来,是后军尚未翻过陇山,二来,恐怕是因这些抛楼得从鄯州方向过来,彼处黄河河床地势平坦,好运些。”

    皇甫珩就坡下驴,哼了一声:“运输抛楼,动静不小,李将军的游奕怎地未曾探得?某当初在奉天,曾以地隧之计陷朱泚叛军的云车于巨坑中,若吾等早有准备,挖好地道,这小小抛楼何足为患。”

    李起一哂,也不好辩解,只得恭敬道:“大夫说得是。好在蕃子的抛楼,射程虽远过投石机,却不如我唐军的纹车弩……”

    皇甫珩明白他的意思,点点头,肃然道:“那就让纹车弩先给蕃子一点厉害瞧瞧。”

    ……

    黄河岸边,凉州冲吐蕃大军的主将达诺逻,与那从鄯州运抛楼来的吐蕃军将领乞藏甲惹,顺利合军。

    达诺逻祖上是苏毗人。苏毗国原本是母系传统,即便被吐蕃征服多年,有些观念仍未藏化。达诺逻的母亲,在家中极有权威,因而这个不算太年轻的苏毗将领,在去岁作为吐蕃偏师跟随阿眉进入中原、帮唐帝平定叛乱时,对听命于一个年轻的女贵族的情形,非常适应。

    乞藏甲惹,则是尚结赞特别派给阿眉的大将。与看上去甚至有些女性慈秀面容的达诺逻不同,甲惹将军凶狠暴躁,尤其对河西陇右一带已经驯服的唐人极为残忍,倘使他的治下出了唐人不堪压迫、伤及吐蕃武士的事,甲惹会带上随从,血洗整个唐人村庄,将数月大的婴儿拿吐蕃人特有的长矛挑了,置于火上活活烤死。

    但到了战场上,甲惹将军也不是徒有莽勇之人。

    他面对苏毗人达诺逻,虽然带着一丝傲慢,对赞普的五公主,却知晓分寸。

    “殿下,”甲惹严肃而恭敬地向阿眉道,“本将所造的抛楼,每次弹射的石块虽可有一只羊那么大,但射程不过三四百步,而据殿下所言,首攻灵州时,城上有大弩床?唐人的大弩床,射程能有六七百步,也就是说,抛楼进入攻城的范围前,就有可能迎来弩箭。”

    阿眉坐在马上,静静地听着。

    她戴着吐蕃贵族将领才能戴的五尖球形凤盔,头盔上遍布瑟瑟和红珊瑚装饰。这是她的赞普父亲,按照自己当年出征时所戴头盔的样子,吩咐逻些城的宫廷匠人按照女子的头型制作的,再由尚结赞东巡时带到凉州。

    阿眉将遮面掀了起来,对甲惹道:“乞藏将军毋虑,唐人的纹车弩能用的大箭,虽然厉害,数目却不多,吾军抛楼能用的石头,则遍地都是。至于乞藏将军说的中间三四百步,我自有法子吸引唐军。”

    说罢,她冲自己的下属达诺逻摆摆手,达诺逻立刻朝身后道:“庸,上来。”

    乞藏甲惹抬着下巴颏望去,只见上来的十余匹战马上,骑士们明明身穿锁子甲。

    “殿下的庸,也和桂一样穿锁子甲?”

    阿眉的蓝眼睛瞥了乞藏甲惹一眼,没有直接回答他那明显带着不认同的问话,而是摘下自己的宝石头盔,递给达诺逻。

    达诺逻接过,指着一个骑士喝道:“过来。”

    骑士执缰前驱,取下自己的皮帽,以卑微的姿态双手捧起头盔,小心地戴上。

    竟然是个女庸。

    阿眉的声音,像深秋旷野的寒气一样冰冷刺骨:“你和你的同伴,必须紧紧地跟在没有马骑的庸的后面。走错了,回头一样是被桂们砍死,凉州冲的家人们也活不下来,明白吗?”

    女庸仍是不敢抬头,只一叠声地应喏。

    阿眉回头对乞藏甲惹道:“乞藏将军可明白了?让你那些推抛楼的军士们,跑得快一些吧。我的庸也不像这遍地的石子儿那么多,承不了多少唐军的大弩。”

    乞藏甲惹眼中的恭敬终于被恶狠狠的凶光替代,他提高了嗓子,对麾下的鄯州吐蕃兵道:“前方的灵州城,很快就会挂上天神赞普的金靴。所有在城下操纵抛楼的勇士,都能得到赞普的赏赐,登城斩首唐军者,还能得到豹皮和虎皮的荣誉。为天神赞普战死者,来生能永享吉祥安乐!在战场上因怯惧而被贵人执以军法者,必堕地狱,卑懦之身遭受万年酷刑!”

    “愿为天神赞普誓死前行!”

    “杀唐军,占灵州!”

    吐蕃军的号角呜噜噜地响起来,粗犷而低沉,频率却比旷野上群狼的嗥叫还要紧密,仿佛宣告着一场比狼群狩猎更为血腥的杀戮即将开幕。

第二百二十八章 灵州开战(中)

    吐蕃人震天的号角声和冲天的杀气,伴随着黄河岸边绵长黑线的迅速推进,营造出的真实恐怖的恶战气氛,如巨浪向灵州城头袭来。

    皇甫珩明显感到,自己手下的神策军,虽然装备精良,但毕竟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场面,有一些弩手,由于必然被安排最先发射箭矢,而紧张得似乎发起抖来。

    甚至一向沉稳大胆的何文哲,兜鍪下、高鼻梁后的那双胡人的眼睛,也在快速地眨着。皇甫珩以前从未发现何文哲有这种习惯,他于是推测,那也表明了一丝掩盖不住的畏惧之情。

    皇甫珩大步走到主城城堞边缘,狠狠踢了一脚正在打颤的神策弩手的屁股。

    “儿郎们,现在发怂也来不及了,不拼了命多杀几个蕃子,你们死得更快!你们吃了大唐一年的军粮,领了一年的绫罗绸缎,这时候谁要是贪生怕死,我皇甫珩第一个割开他的喉咙,然后扔到城下,教吐蕃人砍了脑袋讨赏去!你们长安的阿爷阿娘,连你们的全尸都看不到!听明白了吗!”

    平日里惯会嬉皮笑脸,口齿比何文哲灵光得多的默沙龙,此时也扯开嗓子吼道:“吾等的大父阿祖们叱咤河西的时候,吐蕃人还在雪山草窝子里吃奶呢!儿郎们不要为先人丢脸!”

    “杀蕃子!”

    “杀蕃子!”

    “不做懦夫!”

    “不做阉驴!”

    “大唐儿郎勇不可挡!”

    灵州留后李起和司马赵斯年,心领神会地示意城上城下的灵州老兵,也迅速地嘶吼起来以壮军威。

    朝廷调来的具有丰富作战经验的润州弩手教习们,得皇甫珩的示下后,也立即分队,穿梭于阵中,大声喝斥神策弩手们要即时看清城上棋手的语言,绝不可无谓地浪费弩箭。

    “吐蕃人最前排只着皮袍或牛皮甲、无锁子甲者,不论步卒还是骑兵,尔等都不许用弩箭。待其靠近拒马枪时,弓手射之!”

    “身披锁子甲者出现时,弩手出矢,三发换轮,算准马的速度!记住了,每浪费一次弩箭,蕃子攻下城的可能性就多三分,都把你们的眼睛睁圆了!”

    将领们声嘶力竭而紧锣密鼓的布置将将完毕,只听何文哲突然对几位上官道:“吐蕃人变阵了!”

    果然,麻麻如蚁群的吐蕃人,在行进到离灵州城千步左右的距离时,突然改变了吐蕃人惯用的“轻兵庸突前、精甲桂在后”的阵型,而是数人一堆,如一片片突然四散交迸的鱼鳞,继而又迅速地彼此交融,成为桂、庸混杂的一个个小阵。

    结阵完毕后,远望过去,万余吐蕃人就像一只巨大无比的鹏鸟,贴着褐黄色的微有起伏的旷野,向灵州城袭来。而在这只鹏鸟的后翼,则是分列一排的、由木轮驱动的抛楼。

    “吐蕃人一贯等级森严,就算打仗,也是驱赶庸们突前扔乌朵或砍杀,锁甲骑士都是在后头作机动冲击。此前灵州首战便是如此,今日怎会这样!”

    李起向皇甫珩道。

    然而皇甫珩此时已无心应答李起。

    吐蕃人很快就推进到了六七百步的地方,皇甫珩瞪着眼睛,清楚地看到,只有在鹏鸟的脖颈处,集中了约五百人左右的披甲骑兵,高高竖起的旗帜,是红色吉祥旗!

    皇甫大夫的心剧烈地跳起来。

    他耳畔响起那个熟悉的声音:“中丞请看,我们吐蕃军中路,是红色吉祥旗。其实吐蕃五茹,王庭的卫茹用的就是花边红旗或者红色吉祥旗,我本为赞普之女,若领兵,用的也是红色吉祥旗。”

    那不过是去岁春初,在萧关时的场景。

    “阿眉。”

    “蕃子贱妇!”

    皇甫大夫的口中,几乎同时划过这两个截然相反的称呼。

    他在须臾间,转身来到守着纹车弩的灵州司马赵斯年面前:“开弩机,往蕃子红色旗处发射。”

    赵斯年原本全神贯注地盯着吐蕃人的抛楼,估算着大约距离,准备随时命令纹车弩射击抛楼,这时却得了皇甫珩如此命令,他一时未反应过来,不由望向自己真正的上官——灵州留后李起。

    李起疾步而来,拱手向皇甫珩道:“大夫,这纹车弩所用之矢,城内仅不到三百支,其余皆由杜希全杜公带往河中。这一发出去就是七支,五架弩床用下来,仅能发射不到十次。还是用来打蕃子的抛楼吧。”

    “李将军!”皇甫珩愠怒道,“擒贼先擒王,抛楼既是从西南运来,定非那凉州杂胡小公主所部,倘使凉州蕃军主帅先丢了性命,鄯州或其他州的吐蕃兵,还会为凉州蕃兵卖命?”

    “大夫,大夫!”

    “住口!吾乃圣主钦定的神策军制将,阵前如此情急,李将军莫非还心疼自己的弩箭?若贻误战机,某定向朝廷和杜节度尽陈今日情形。李将军,灵州首战的战报,你已经发往长安,里头也写清楚了有我率神策军援应,圣主眼下,最爱听神策军与边军精诚合作的消息,你我还是莫在阵前反目!”

    李起一怔。他似乎有些不相信,眼前这位说起来也打过不少硬仗的皇甫大夫,怎会性子突然暴躁不稳起来。

    但他只用了极短的时间,就决定不再反诘。

    这是两军交锋的阵前,灵州守将此前表现出的所有言行,都是对于神策军统帅的尊敬与服从。现下已到了千钧一发之际,灵州的城墙上,只能有一个人说了算。

    “绞索,开弩!”

    李起咬着牙命令灵州司马赵斯年。

    “咻……”

    随着轮轴的吱呀声,第一发七支纹车弩箭,腾空而起,映着瓦蓝瓦蓝的天空,划出震撼人心的弧线,接着如俯冲的嗜血战鹰,直直地扎入吐蕃人的阵营中。

    即使还相隔甚远,吐蕃军中刺耳的惨叫声,也清晰地传过来。

    灵州城头的神策军新兵,看到吐蕃人阵营中真实的人仰马翻情形,又听到凄厉的哀嚎,顿时激动地欢呼起来。

    只有在他们身后的润州弩手教习们,与颇有经验的灵州老兵一样,在心底深处叹了口气。

    “再发!”

    “咻……咻……”

    长矛一般的弩箭,又纷纷飞了出去,炫耀着唐军的威风。

    暂时的威风。

    皇甫珩的心情,也越来越激荡。看着红色吉祥旗下的惨象,尤其是随着阵型接近,他分明看到了那绝非普通将领能戴的球型尖角凤盔,也湮没在混乱中。

    “大夫,留十发弩箭,抛楼已到射程内了。”

    李起几乎以哀求的口吻道。

    “打抛楼!”

    皇甫珩终于点头。

    赵斯年立即命令纹车奴负责瞄准的士卒,改变方向。

    同时,堪称勇捷的吐蕃军前锋,也已进入木单弩的射程。被表面上占了先机的假象激发了豪情的神策军新兵,兴高采烈地开始扣动扳机。

    弩这种远程利器的气势,弩矢强大的穿透力和前方敌人中箭后迸发的血浆,刺激了神策军。他们甚至忘了片刻前润州教习们的叮嘱,对于明明已经可以与精甲桂区分开的皮袍庸,也使用了弩箭。

    “让开,让开!让弓箭手上!”

    润州教习们大声呼喝着,又痛心疾首地看着已经奔到据马枪和战壕附近的吐蕃皮袍兵,明明由唐军的弓箭手就可以取下性命的,却被弩箭大材小用地穿胸而过。

    欢腾激昂的气氛未在灵州城头弥漫多久,随着一声声“嗵”、“嗵”的巨响,无数大小石头砸在城堞上。

    那是比普通的攻城抛石机所用的石块大得多的“弹药”,仿如一块又一块磨盘,但自然不是磨盘那么圆的,而是边缘不规则的,就算空砸在城墙上,迸溅开来的碎片,也如锋利的箭簇般,对于血肉之躯的守军产生致命的打击。

    这就是吐蕃人的抛楼,它的远距离发射威力,使它反过来可以安全地躲在守军除了纹车弩之外的任何箭矢的射程之外。

    李起眼看自己争取来的最后十发长弩,由灵州的五驾弩机发射了两次,只摧毁了三具抛楼。吐蕃人剩下的七八具抛楼,好像心怀嘲讽、出手狠辣的魔鬼般,远远地站在冲锋的吐蕃人后面,不断地抛出巨石,使得城堞上的守军纷纷躲闪,显著地放慢了打击城下吐蕃人的频率。

    雪上加霜。

    就在狼狈的情形扭到唐军这一边时,在吐蕃军中,突然又竖起了一面红色吉祥旗。

    旗下,冲出一支百余人的锁子甲骑兵。他们通身在近午阳光的照耀下,闪着白光,如划破天际的流星般,直往城下而来。

    在离据马枪尚有百步之处,当先的骑士明显放慢了速度,但却从马上站了起来。

    骑士拉弓引箭,“嗖”地一声,一支利箭穿过石雨,正中灵州城头的军旗。

    一阵吐蕃语的欢呼。

    “蕃子喊的啥?”有和灵州兵站在一起的神策军,小声地问着。

    这些在长安生活既久的胡儿,哪里听得懂吐蕃话。

    灵州兵没好气道:“他们在叫他们的公主。看来那射箭示威的,就是凉州冲的吐蕃公主。”

    “方才吐蕃人的主帅没被弩箭射死?”

    “蠢蛋,还看不出来,蕃子使诈。不过这公主也是身手了得。哎,快看,快看你们皇甫将军!”

    灵州兵拍拍神策军士卒,只见皇甫珩已经抢过一个小卒手里的弓,又不知抽了谁的胡禄中的箭,跃上了城头,振臂拉弓,往那已经折返迂回的吐蕃骑士射去。

    一箭未中,他疯了般扯着嗓子喊“箭!给箭!”

    他话音未落,何文哲却如灵活的松鼠般,已出现在他身后,连抱带拽地将他拖下雉堞来。

    他二人刚在地上滚了个骨碌,皇甫珩先头所站立之处,就被一块来自抛楼的石头砸了个窟窿。

第二百二十九章 灵州开战(下)

    “大夫,大夫!莫急,吐蕃人攻城的时候,彼等害怕石块误伤前阵冲锋的庸和桂,自会停了抛楼,届时箭射蕃贼们也不迟。”

    何文哲一边扶起皇甫珩,一边劝慰道。

    此时,这位实也是第一次上阵打硬仗的年轻胡儿副将,方才有些压不住的紧张怯惧已当然无存,口吻镇定了许多。

    反倒是皇甫珩,起身时虽不再多言,但面上的不甘之色,映在了身边诸位上将的眼中。

    灵州留后李起,似乎有些琢磨出来。这位大约是如今神策军中年纪最轻的制将,或许确有八九分马上骁勇,冲阵拼杀的本事了得。但指挥大战,无论心智还是能力,皇甫大夫有没有三四分,还真不好说。

    当初是怎么率军收复长安的?

    想到这一茬,李起颇有些后悔,蕃子打过来的时候,真应该同时派人去泾原报信,或许李晟来了,情形要稳妥不少。

    谁让盐州的神策军比李晟的神策军近那么多呢!

    而吐蕃人的攻城,在由抛楼巨石压制了唐军的弓矢频率和守城士气后,也进入到第二阶段。

    密集如雨的抛石暂停了,已经冲过拒马枪的吐蕃庸们,最为强壮、速度也最快的一波,冲到了灵州城下。他们纷纷靠牙齿咬住弯刀的粗藤刀柄,空出双手来,或者往城上抛出鹰抓铁钩长绳,准备攀爬,或者数人合作,将两半木梯迅速并拢,用于登城。

    灵州留后李起的双眼几乎要喷出火来,他亲自来到城堞边,指挥本就富有经验的灵州守卒,将涂了松脂的横木点燃后,直挺挺地从城头往下砸去。

    同时,润州调来的那些弩手教习,本也是控弦近射的技能了得。他们灵活地找到了掩体,不用弩机,而是用最普通的木长弓和箭,箭无虚发,专挑处于中间阵营的皮袍庸射。

    在进入近距离攻城战后,吐蕃人的桂到底还是要先让低贱的庸冲在头排。桂们都是身穿锁子甲,唐人的弩箭能穿入吐蕃人的锁子甲,弓箭却不能。但是,桂们不仅是身份高等的勇士,关键是全身披甲,作为骑兵在旷野冲击步兵军阵具有摧枯拉朽之势,若要去爬城墙,身负几十斤的甲衣,谈何容易。因而,穿着轻袍的庸,便成为登城的前锋。

    第二波、第三波庸,被城上的唐军射死不少,第一波已经登城的庸少了后援,未免攻势见缓。

    终有强壮勇猛的吐蕃庸翻爬上城墙时,神策军统帅皇甫大夫一肚子恶气正无处发泄,自是如怒火中烧的狮虎般,扑将上去,手起槊落,狠狠地将钢槊插入那些意欲抢登城头功、摆脱自己庸的身份的吐蕃军士。

    主将发狂般的表现,也刺激了周遭的神策军胡儿们。神策弩手们放下弩机,抽出唐刀挥舞砍杀。

    配备给这支神策新军的唐刀,皆由朝廷军器监的老匠所锻造,再由卫尉寺分发,其锋利卓绝不输皇甫珩等上将所使用的槊。胡儿们再是新军,到底也在咸阳和盐州城外操练多日,如此你死我活之际,手上也是使了十二分的狠劲。城上于是处处寒光闪耀,不断有抢上城头的皮袍庸,被唐刀削去脑袋甚至半个身子,跌落下去。

    渐渐地,有些大胆的神策军士,甚至大喝一声,从豁了口的城堞处将吐蕃人直接拖上来斩首,因为由自己亲手割下的敌军将士首级,都是可以明明白白计作军功的。

    这般此起彼伏、互有优劣的回合持续到午后,吐蕃军留下城墙前不少尸体,前锋回撤到抛楼附近。

    城上的唐军刚刚喘了口气,吐蕃军由于不必忌惮伤到混战中的自己人,又启动了四架抛楼。顷刻间,噩梦般的空中石阵再次倾泻而下。

    城头唐军狼奔躲避之际,只听不同方向的“喀啦啦”数声,众人循声望去,城头的数面旗帜和城阙两边的望楼,几乎同时被石雨打折、击塌。

    远处的吐蕃军阵中,爆发出震天动地的兽群般的呼嚎,宣泄着入侵者又胜一场的狂喜。

    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灵州城头的守军们,在断瓦残垣的掩体后的躲避中,捂着脑袋,不出声。整个城上,比上半日激战中的人声鼎沸,竟似安静了不少。偶尔听到被石块砸中的士卒们的惨叫,和上官们急切地招呼抬下城去救治的吩咐。

    皇甫珩的胸膛,此时好像变成了一口井,也堵满了各种石块。这种石块同样有着棱角锋锐的边缘,一点点堆积的时候,尖刀般切割着他的骨肉,不堪忍受之痛一直弥漫到他的喉头。

    他从未像今日这般,对吐蕃军的侵袭有如此异样的认知。当年在泾原镇跟着姚令言防秋,城下和荒原上的吐蕃人,在皇甫珩看来和野狼没什么区别。

    泾原军当然也有打不过吐蕃人的时候,但那也未曾真的令唐军一方有不忍之痛,就像人群败在与狼群的交锋中,逃便是了,下次再设陷阱教训畜生们。

    但眼下,皇甫珩死死地盯着吐蕃人的抛楼,以及抛楼下来回指挥的锁子甲上将们,尤其是那戴着凤盔的骑士。

    “何文哲,帮我换甲、备马!默沙龙,李将军,教城下的刀车和陌刀将让开,我要出城!”

    皇甫珩突然在一瞬间又爆发了,一边喝令副将,一边要往城下走。

    “大夫……”

    “我要出城,烧了那抛楼!”皇甫珩咬牙切齿。

    “大夫,灵州城墙坚固,教蕃子砸得再凶,也还能顶些时候,大夫切勿冲动,白白折损了我军精骑啊!”何文哲拦在皇甫珩面前恳求道。

    默沙龙平时再是对皇甫珩拍马奉承,这时也知不能一味顺着自己的上官。默沙龙谄媚,却不是个傻的,今日灵州守卫战,城未破,下官和兵卒八九成还活着,若统帅却有个三长两短,神策军余下诸将,都要教朝廷治罪的。

    一旁的灵州留后李起和司马赵斯年,也知兹事体大,与神策军的人一同拦住皇甫珩。

    李起心中已不知骂了多少次,暗道,娘的,熬过今日,老子一定要偷偷遣牙卒往南边泾原去,找李晟李郡王求援。

    恰在这拉拉扯扯的档口,有灵州兵高声叫道:“唐军,有唐军!几位将军快看,南边烟尘里的,好像是唐军的骑兵!”

    众人忙回身眺望,果然,灵州的正南方向,烟尘滚滚,由一线到一片,在西天斜阳的映照下,如团团金色的、明暗交叠的云雾,裹卷而来。

    灵州素富经验的哨兵,眼力何其了得。千步之外,他们从来军的模糊旗帜轮廓、结阵之法和那浮现于烟尘之上的半身铠甲,就确定了,那多半是唐军。

    吐蕃人的惊荒和异动,也旋即表现出来。

    可以望到,几具抛楼迅速地调整了角度,从对着正东方向的灵州,变成偏向东南。吐蕃人大鹏鸟一般的阵型中,也很快分化出左右两翼数支骑兵桂。

    这进一步印证了灵州哨兵的判断,从天而降的,确实是一支唐军。

    唐军骑兵的速度太快了,抛楼打出新一发的石弹的时候,已经只能勉强接触到唐军骑兵的后翼。这是抛楼这种武器的劣势,它只能远距离攻城,在一个时辰里甚至能啃掉那些小城或者堡垒的整面城墙,但在无垠的旷野战场上,抛楼完全无法灵活地接战那些距离瞬息变幻的骑兵。

    石雨对于灵州城头的威胁既解,灵州与神策军的众将皆趴到城上细观。

    那是一支约三千人左右的唐军队伍,率先以弓矢向措手不及的吐蕃军发难。吐蕃人还来不及结成藤甲阵,那些只穿了皮袍的庸们便成片地中箭倒下。

    吐蕃人所带的数量可观的步兵庸,此时就和抛楼一样,不仅发挥不了作用,而且在唐人骑兵的冲击力下,如砧板上的鱼肉。

    于是,吐蕃的锁子甲桂们,也不得不立刻上去对垒。

    “李将军,末将看清楚了!”

    灵州司马赵斯年,惊喜地对李起叫道:“军旗上是一个‘邢’字,一定是邢君牙邢将军所部!”

    邢君牙,是李晟手下最得力的骑将。

第二百三十章 遗民献计(上)

    黄昏前后的激战没有持续太久,吐蕃军便吹响了撤兵的号音。

    凤翔、泾原二镇都虞侯邢君牙,并未在越来越浓的夜色里追过黄河,而是命令所部趁着最后小半个时辰的暮光,捡拾了不少被砍杀的吐蕃军的兵刃,以及灵州城射出的近三百支纹车弩箭。

    灵州城大门开启,明亮的火把映照下,皇甫珩、李起等将出城百步,迎接邢君牙。

    永泰元年,吐蕃入侵长安时,邢君牙就是扈从代宗皇帝出逃陕州的护驾功臣,后来被编入神策军,如今算来,已是年近花甲之人。

    去岁,李晟收复长安后,在尚可孤的鸿门宴上以计中计斩杀白崇文和翟文秀,并冤杀琼达乞时,身边的亲从是儿子李愿、女婿张彧和裨将赵光铣。邢君牙作为李晟的另一个颇为倚重的副将,则领军镇守在禁苑东侧。他虽未参与那日李晟反制尚可孤和皇甫珩的行动,却也深知其中端倪。

    “有劳皇甫大夫相迎。”满脸皱纹却面容红润、一开口便中气十足的邢老将军,丝毫不见刚刚结束了一场骑兵突袭战的疲惫。

    皇甫珩的脸上,则还挂着杀戮登城吐蕃军士时被溅到的血迹,加之他素来总是绷着眉眼,倒也“显得”具有超越实际年龄的沉稳威严。

    而实际上,他内心当然不如面上那么假作平静。他自己也知道,白日里在城上指挥失了准头,有友军驰援相助,实是大善,好歹保住灵州的同时便是保住了他手下的几千神策军。

    只是,为何来的是李晟所部,这令皇甫珩感到说不出的滋味。

    一旁马上的灵州留后李起,更惴惴不安。方才,甫一看清来驰援的是邢君牙,李起在最初的惊喜后,又立刻感到一丝棘手的感觉。两支神策军撞一块儿了,主将的表现也是明摆着的……

    邢君牙是何等老于军旅之人,瞥了李起一眼,淡然道:“李公自受圣主委任,出镇凤翔、泾原后,一入八月,几乎身不解甲,率兵巡边。果然,前几日吾军游奕发现鄯州蕃军渡黄河北上,且阵中有抛楼,李公恐灵盐二州有兵情,故而命邢某率三千精骑奔驰而来。”

    李起感念邢君牙话中的意思,等于令他这个灵州留后不至于得罪皇甫珩,忙恭敬道:“李公素与杜节度(杜希全)有交,待杜公回到灵盐,末将必将今日皇甫大夫与邢虞侯对灵州之恩,禀报杜公。”

    邢君牙摆摆手,作了不见外的表情:“莫在城外叙旧了,李将军,你灵州城也是个大码头,又刚打了秋粮,快些引老夫的兵马进去,皇甫将军的儿郎们打了这一整天,想必也饿了。把你灵州城好吃的,都拿出来犒劳犒劳,啊?呵呵,呵呵……”

    这夜,皇甫珩无心在灵州的军府中喝酒。他以巡营为由,早早告退,回到帐中静静地坐着。

    他努力让自己尽快从今日的挫败感中,挣脱出来。

    他怎么可以差点就败在黄河对面那个比自己还小上几岁的蕃子贱妇手里。

    去岁朝堂上被她撕了脸皮,到底不过是扯些风月家事而已,今日之战,她是真的要让他陪了一个武将好不容易攒的一点底子。

    皇甫珩眯起双眼,盯着摇曳不定的兽脂灯火。

    李晟的手,伸得倒是足够长,想来也是急着不停地立新功吧。

    抢盐夺城的蕃子被打退几次,又怎样呢?明年还不是卷土重来?

    皇甫珩想着这几日在灵州城头眺望远方已峰有白雪的陇山,想着陇山那头的繁华大城——凉州。那是他曾祖出任河西节度使时的治所。

    在盐州城外和李升长谈时,这落魄的司马曾提起过,普王不仅与汾阳王府交情不浅,去岁领安西军截杀朱泚的队伍,更是教仍与回纥人联系密切的武威郡王、安西大都护郭昕感激不已。

    既如此,灵州一役的成败算什么,若能反击出陇山,取下平凉,北借回纥、西连郭郡王,收复河西,才是对付蕃子釜底抽薪的长远之计啊!

    李泌李公不是坚定的反蕃派么,他那样喜欢韦皋,不就因为韦皋总是一副恨不得荡平河西陇右的蕃寇的模样?

    皇甫珩在心底深处冷笑了一声。他傍晚时分的沮丧终于被一种新的激动替代了。虽然刚才帐中宴饮时,邢君牙一句“皇甫大夫比邢某小上三十岁,官阶却还比邢某还大上两级”的调笑,听起来讽刺大于恭维,可是皇甫珩静心一思,气又壮起来。对啊,自己这般年轻,却在两年时间内做到了圣主亲军的统帅,难道不是有勇有谋的最好证明?

    原本来守灵盐,他还在掂量着天子对吐蕃的态度。这下好了,尚结赞都巡到了唐蕃边境,蕃子趁着杜希全还没回镇,如此猛攻灵州,两国明摆着已经撕破脸了吧。

    皇甫珩越想越热血澎湃。

    翌日辰时已过,城外还是一派太平景象。

    蓝色的天空和黄色的大地之间,活跃的生命,只有少数几只秃鹫和成群的乌鸦。旷野上,昨日一场大战留下的满地吐蕃兵的死尸,今天成了这些食腐鸟类的盛宴。

    午后,灵州探骑放出去二十余人,先回来的几骑,报说吐蕃人的营帐仍在汉长城后头,但无发兵再攻的迹象。

    李起略略松了口气,刚走到望楼跟前,琢磨快些将这岗哨再拿竹子扎起来,忽见皇甫珩策马来到跟前。

    “李将军,听说郭晞郭公之子,郭钢,亦在杜节度幕府中,怎地未在灵州看到他?”

    皇甫大夫神情轻松坦然,好像已经放下了昨日那有些一言难尽的守城战。

    李起也只得作礼道:“小郭郎君夏末回长安省亲,本是重阳后就要回灵州,但听闻其表妹刚刚成了普王殿下的正妃,末将想来,他大概在长安张罗家中婚仪大事,故而耽搁了些时日。”

    皇甫珩一怔。

    与普通人的反应不同,他倒未先担心自己的姨妹不再得专宠。看来李升给的信息进一步得到了印证,普王殿下,与郭家走得更近了。

    他还想再向李起几句郭钢的情形,却见城门又启,一骑飞入。

    正是几日前他从烽燧带来的那个小游奕。

    小游奕大约想着灵州城有军粮,好歹有口饱饭吃,于是,他做了皇甫珩神策军的向导、将他们带到灵州后,便留在城内,今日也和其他灵州探骑一同出去侦察敌情。

    “皇甫大夫,李将军,”一脸黄土、鼻头冻得有些红的小游奕,翻身下马,“小的一直跑到黄河边,未曾探得蕃子有援军。”

    “知道了。对了,你叫什么?”皇甫珩问道。

    “回大夫,小的叫马贵,家中行六,大夫唤小的马六即可。”

    “唔,六郎,你前头的兄弟姐妹也在灵盐?”

    “回大夫,三位阿兄,两位战死了,一位饿死了。小的还有两位阿姊,姊夫也都战死了,阿姊和外甥教吐蕃人虏去河西了。”

    马六郎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很清楚,也听不出什么悲愤的情绪,甚至还带着些老实巴交的天真。

    他家的这般情形,实在,也是边关普通人家的常态。

    倒是一旁的李起,瞅着这年轻小游奕竟能平静地说起家中惨事,不由一阵心酸上涌。

    李起叹了口气,对皇甫珩道:“不知大夫当初在泾原所见如何,反正下官在灵州这十几年,眼见吐蕃人越来越嚣张东进,便是清水会盟后的一年,虽无大的阵仗,到了秋日里,小股蕃军的劫掠骚扰,实也未曾断过。”

    皇甫珩面色复杂道:“某少时在泾原,常听军中长辈讲起唐蕃石堡城一战,陇右唐人,几乎家家缟素。不曾想如今,情形也未曾好去几分。”

    他挥挥手让马六郎去歇息着,因又对李起道:“这是个机灵的儿郎,若李将军舍得,某倒想向将军讨来,编入神策军藉。”

    李起陪笑道:“神策军军饷是吾边军的三倍,这是大夫给了马六郎一个好前程,下官怎会不舍得。”

    又过了一日,仍是风平浪静,日西之际,小游奕马六郎却来到皇甫珩帐下求见。

    和昨天的模样不同,马六郎的神情交错着明显的带着一丝紧张的兴奋。

    “大夫,有个吐蕃人,不,是唐人,哦不,还是吐蕃人,要见您。”

第二百三十一章 遗民献计(下)

    “大夫,日头快落山了,您还出城?”

    “怎么,我出去看看怎么挖地隧,还得通报你们李将军?”

    “不不,小的不是这个意思,小的这就为您启门。”

    灵州城卒恭恭敬敬地打开城门。

    熔金般的夕阳光辉迎面扑来。

    大唐这一线边境的城池与要塞,主门基本朝西开,人们对于暮云如血的场景并不陌生。然而每次看到,天地壮阔之色对于人心的冲击,依然是强烈的。

    纵然瀚海阑干百丈冰,那天边一去千里的火焰,却仿佛能驱散人们心头凝聚的愁云惨雾。

    不过,倘使将目光放低些,那满地的尸身,甚至在旦夕间已被秃鹫和乌鸦啄掉皮肉的白骨,也是历历真实的。

    皇甫珩浑然不以为意,他昂起头,在暮云中随着马六郎往前走。

    “长江岂无鱼书至,为遣相思梦入秦……呵,这写得什么酸辞。岂能与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这般句子相比。”

    皇甫珩未曾腹诽多久,前头小心探路般的马六郎突然勒了缰绳,停在一处略有些起伏的坡道尽头。

    马六郎喊了几句吐蕃语,树丛一片轻微的哗哗声。

    一个浑身血迹、穿着肮脏皮袍的男子,钻了出来。他似乎虚弱得无法站稳,仍是跪在地上,面对马六郎,先伸出了双手。

    马六郎忙翻身下马,从怀里掏出一块糗粮,递给他,又去马颈上扯下水袋。

    男子狼吞虎咽地吃喝了一阵,仿佛终于有些还了阳气。

    他的眼睛,透过乱蓬蓬的发辫望着皇甫珩,辨认片刻,忽然冲皇甫珩磕了个头,呜噜呜噜地说了一阵吐蕃语。

    皇甫珩坐在马上先警惕地四下张望了一番,也跨下马背,走到这男子面前。

    凑近细看,吐蕃人的衣装和发式,却的确是唐人的面孔。

    仅仅一年多的时间,当然不会令记忆多么模糊。

    皇甫珩认出了他。

    当初琼达乞带来的吐蕃偏师中的“庸”。

    唐人庸又说了几句吐蕃话,期待地看着马六郎。马六郎翻译道:“大夫,他说,你给过他一只大雁,那是头一次,有贵人赏他东西。”

    皇甫珩虽不像马贵这样是侦察小卒出身,却因在泾原长大,吐蕃、党项话都懂不少。

    他上前一步,直接用吐蕃话问那唐人庸:“你连汉话都不会说了,怎地又来投唐军?”

    唐人庸眼中哀色闪动,哽咽道:“公主,拿我的妇人假扮她的模样,我的妇人前日死在战场上。我们军中,桂都是吐蕃人和苏毗人,庸很多祖辈是唐人,我们唐人庸,被赶在前头送死。我阿兄中箭后一把扯住我,让我躲在他身下装死。”

    他边哭边说,末了爬上几步,伏在地上向皇甫珩道:“贵人,今岁吐蕃人要在陇山东面过冬,大相正在召集兵马,要和公主在鸣沙(今宁夏中宁附近)合军后,待明年,打不下灵州,就打盐州、夏州。”

    皇甫珩听出这情报中的关键,打断他,直接问道:“吐蕃人的军粮辎重,在鸣沙?”

    唐人庸点头:“是党项羌庸在大雪封了陇山前运来的。”

    “现下鸣沙有多少吐蕃军守着?”

    唐人庸侧头凝思,喃喃道:“公主来打灵州前,率军经过鸣沙取粮草时,那边有三百党项羌庸守着。大相正在河西征发大料集,应该还没这么快翻过陇山。”

    “多少人?”皇甫珩追问了一句,他唯恐听错吐蕃语。

    “大夫,他说的是三百人。”马贵操着唐语道。

    “贵人,烧!烧!”伏在地上的唐人庸,突然之间也用生硬的汉腔道。

    同时,他还抬起双臂,“轰,轰”地打着手势,表示大火。

    皇甫珩大笑道:“对,烧了蕃子的粮草,当年李晟不就是这么干的!眼下马上就要进入冰天雪地的季节,灵州守军和两支神策军加起来也有快一万人,杜希全又马上赶回来了。蕃子没了粮草,逃都没力气逃过陇山去!”

    忽而,皇甫珩又转过头,轻声问马贵:“你怎地发现这个庸的?”

    马贵叹气:“今日探察时,他从死人堆里钻出来,也是命大,竟没冻死。大夫,小的看他,是心里有恨,才挺过来了。”

    ……

    鸣沙,在黄河东,灵州西南,距离灵州不到两百里。以唐军轻装精骑兵的速度急行,但也不能把马跑得太狠,大约需要四五个时辰。

    冷彻骨头的夜寒中,默沙龙扬鞭疾驰,心里却怨气沸腾。

    胡儿神策军中精骑一共才千把人,皇甫珩突然之间点齐了五百最年轻强壮的,连夜出城,也不说去哪儿。默沙龙从帐中温暖的狼裘褥子里钻出来,到了军前一看,何文哲呢?

    “文哲留在灵州城,你随我去。”皇甫珩正眼都没瞧一下默沙龙。

    “喏。”默沙龙嘴上应得干脆,上马后暗暗骂了二里地。虽然离开长安前,李谊自然叮嘱他要伺候好皇甫珩,但默沙龙骨子里刁滑,帮皇甫大夫在京城安排别宅妇这种安全又香艳的事,巴结得很,真到了边疆战场,他口号喊得再想,其实在箭矢打来时最善躲躲藏藏,这半夜三更看起来像去偷袭的营生,他自然也不太愿意跟着。

    皇甫大夫,则再次进入了锯嘴葫芦的寡言状态。

    方才何文哲在灵州城下想劝阻他,他就冷着脸报以沉默。那短暂的片刻中,他有种错觉,这何文哲,怎么说起话来,教自己想起妻子若昭。

    皇甫珩自认有识人之明。默沙龙,既然是新主安插过来的,就当个家奴或者猎犬使唤吧。但何文哲,皇甫珩放心他,那儿郎,是可以托付些事情的。

    留何文哲带着三千多神策军留在灵州城,皇甫珩认为,这本身就足以让文哲明白,他在主帅心中的留后份量。

    还有什么好多说的。皇甫珩最厌烦举事前,讨论什么谋定而后动。

    战机如电,唯快而已。

    他自信,自己带着这支五百人的骑兵,如无声的狼群夜奔一宿后,明日的鸣沙,就会是一片火海。

    灵州守城战中,胡儿神策军的骑兵并未用上,人马皆是体力充沛,一夜疾驰,竟无疲态。

    旭日东升之际,众人恰行军至一处梁垣前。

    皇甫珩下令全军先在避风处暂歇,吃些糗粮做朝食。

    默沙龙还在打着哈欠,那灵州的小游奕马贵却已带着唐人庸来到皇甫珩跟前。

    “大夫,这个庸说,此前吐蕃军来鸣沙取军粮时,他望到过这片梁原。不如小的骑马翻过山梁去,探一探?”

    皇甫珩点头:“六郎小心些。若有异情,燃烟报信。”

    “喏!”

    马贵和唐人庸,狼吞虎咽的吃完一快糗粮,换了匹前夜空驶的马,二人同乘一骑,披着朝阳之光,往西南方向跃上梁原。

    皇甫珩则策马巡视,令兵士们再检查一遍松脂兽油等燃料。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马贵和唐人庸才回来。

    “怎地去得有点久。”皇甫珩皱眉道。

    马贵上前,轻声禀道:“大夫,鸣沙地势低,确有粮仓、草堆和零星守卫的动静,小的远望即可。但鸣沙周围,有些绿洲草荡似的所在,小的不放心,也去巡了一遍。”

    皇甫珩满意地点点头。又亲自上马,跃上梁原眺望一番,四面并无烟尘。此刻去将鸣沙的吐蕃粮仓点了,蕃子就算赶来救火,也来不及了。

    “全军上马,全速冲击!见了党项蛮子不要恋战,务必立刻点燃火把,往蕃子的粮料草料和皮货堆里扔!”

    “喏!”

    七八百步外,鸣沙的吐蕃人粮仓,如何能像中原京城附近的粮仓那般营垒重重。沙尘飞扬中,皇甫珩所领的五百骑兵,片刻间已接近了那排临时搭起的木栅。

    一眼望去,栅后果然有人影跑动,大约是党项羌发现了突然到来的入侵者。

    旋即,第一股黑色的狼烟燃起。

    “大夫,羌蛮在烧马粪报警!”

    驰在皇甫珩右侧的马贵,高声叫道。

    “有甚用,等长城下的蕃子赶来,咱们早就把鸣沙烧了个精光!”

    马贵闻言,也是一股豪情上涌:“大夫,这次回程后,求大夫收小的为假子吧!小的全家都叫蕃子害了,大夫此番痛击敌虏,就是替小的报了大仇!”

    皇甫珩却根本无暇理会马贵。

    “嗖”……他在飞驰中搭起角弓,射出了第一支响箭。

    不论这支箭是否射中了不远处的粮仓守卫,都意味着有力的号音。顷刻间,神策军骑士的箭矢,如群蝗般飞入鸣沙仓。

    身穿破旧皮袍、四处奔逃的党项羌,根本无法躲避如此密集的箭阵,纷纷惨叫着、哀嚎着倒在尘土中。

第二百三十二章 心平气和

    神策军骑士们欢呼雀跃,长驱直入粮仓门栅。

    面前是大片的简陋的毡帐,透过不同的帐门,隐约看得到堆积的粮袋、兽皮和马的草料。

    按照皇甫珩的命令,骑士们放慢了马速,将角弓挂在马匹的躞蹀带上,空出手来,准备往随身携带的木炬上涂抹松脂兽油。

    然而,就在这时,唐军听到了一阵似曾相识的号角声。

    “呜呜”的低回之音,却好像来自四面八方。

    皇甫珩还来不及反应过来,只见鸣沙仓的帐篷内,突然冲出许多带着球型帽、穿着犀牛皮背甲的吐蕃军,手执长矛,向唐军骑士冲来。

    骑兵不在高速冲击中,对于步兵就丧失了最重要的杀伤力。反过来,吐蕃人的长矛,挑刺马匹和马上的骑士,则具有显著的优势。

    骑士们是一支新军,又何曾料到会中了埋伏。措手不及间,还未抽出钢槊,已有马上的神策军士卒被冲在最前面的吐蕃人以长矛挑落马上。

    人的惨叫,马的嘶鸣,令这支新军瞬间陷入混乱。

    皇甫珩怒喝一声,拍马突前,躲开几支长矛,在马上返过身来,手起槊落,接连从后背刺穿了好几个吐蕃勇士的胸膛。

    “众儿郎莫慌,结阵,两翼包抄,将蕃子围在中间射死!”

    皇甫珩扯着嗓子发出号令。

    但他的号令还未喊到第三遍,就听到默沙龙惊恐地叫道:“大夫,外头,粮仓外头全是吐蕃军!”

    皇甫珩遽然回身,果然,离鸣沙不远,高而密的大片蒿草后,自四五个方向,冲来数倍于粮仓内守军的吐蕃人。

    吐蕃人刚刚跑入唐军的角弓射程,唐军准备放出箭矢时,突然迎面而来一颗又一颗石丸,准确地击中唐军的胸、臂、甚至面门。

    马上的唐军骑士们阵阵哀嚎。

    吐蕃人这种叫作“乌朵”的武器,当年连长安南城郭的金吾卫士都莫奈之何,眼下这些胡儿新兵一时也被打得血肉飞溅、惨呼阵阵。

    皇甫珩身处混战中,只觉得胸中一股甜腥的血气迅速上涌,直冲喉头。

    “马六郎,你不是说……”

    他的喝问还未完全出口,却听马贵高呼道:“大蕃公主有令,唐军下马弃战者,饶不死。”

    “马贵你个贼子!”皇甫珩骇然间明白了,提起钢槊便要冲过去击杀马贵,但更多的吐蕃长矛勇士将马贵围了起来,让他能继续于激烈的战役中喊出劝降之辞。

    “大蕃只要擒得皇甫珩,你们也都是胡人,何必为个唐人卖命。”

    马贵声嘶力竭,可是马上的神策军儿郎,无人响应他。

    不断的有被长矛刺中或石丸击中的骑士跌下马来,却但凡还有口气,仍试图与吐蕃军士肉搏。

    吐蕃军越围越多,看起来足足埋伏了三四千人。他们就像蚕食一片桑叶般,不断缩小包围圈,将人数急剧减员的神策骑士们逼到粮仓最大的一座毡帐附近。

    皇甫珩看到一个戴着五尖球型凤盔的吐蕃骑士,在矛兵们让开的一条路中,朝他驰来。

    他听到那个暌违一年的声音。

    “皇甫大夫,给你这些够仁义的兵卒留条活路吧,他们在长安可还有阿爷阿娘。你下马受缚,我就可放他们回灵州城去。”

    ……

    巨大的毡帐中,空空荡荡的。帐顶有个破洞,一束阳光直落下来,在沙土上形成一个圆形的明亮区域。

    阿眉看着眼前这张就算映着阳光,也还是有着说不出的阴郁之气的脸。

    “皇甫大夫爱兵如子,我也须向你学学。”

    “你莫妄自菲薄。马贵那样的唐人,全家都被吐蕃人害了,他竟然还能成为你们的暗桩。你们吐蕃人的本事,才真是教人想学,都不知从何学起。”

    阿眉抿了抿嘴,温和道:“他骗你的,他哪有什么阿兄阿姐,他是家中长子,父亲是凉州冲的一个唐人书吏,早就成为我们吐蕃的衣冠户了。”

    “胡说!”皇甫珩厉声道,“入边军也是要核实户籍的,他能骗得了灵州军府的人?”

    阿眉笑道:“皇甫大夫,你以为,你们唐人素来办事,就有多稳妥?你今日不就栽了个大跟头?”

    “贱……”皇甫珩刚要怒骂,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他也不是第一次与面前这个漂亮的胡女相对,他自认知道她的心性。她过去太苦,如今太骄傲,她的面孔有多好看,心灵就有多扭曲,这样的人,猎物越是发狂,她越是欢喜。

    她不具备妻子若昭那样的君子品性。

    成为彀中兽、阶下囚的皇甫大夫,在刀光剑影的战场上吃了对手的亏,便自然而然地又退回到另一个道德的战场上,通过在脑海中贬低一位公主毫无端方之格,来获得暗暗詈骂的快感,和一种居高临下的优越感,方能克制住自己如山洪般难以遏制的失态冲动。

    皇甫大夫这般思考的时候,大约已经故意忘了,自己明明曾经对妻子若昭有着同样的因卑微而更为自大的评判。

    阿眉盯着他,补充道:“那个唐人庸,不像马贵那般,他是真的贱籍,他不想再做庸,所以卖力地去骗你。可是当初,你送他的那只大雁,对于庸来讲,确实是一份巨大的善心。所以,我今日也放了你那些神策胡儿们走,算还你一个对我们吐蕃人的情。”

    她走得离自己的俘虏稍稍近了些,跪坐下来,心平气和地问:“听说你和夫人,得了个小郎君?”

    “干你何事?”

    “大夫,你可记得,去岁在武功苏武墓前,你与我说起前汉武将李陵?”

    皇甫珩依旧盯着地面,不予理睬。

    “大夫是否觉得,眼下,你的情形与那位李将军,如出一辙?也是妻儿老小俱在京中,你却身陷虏营。只不知你们大唐的天子,会不会像武帝一样多疑。”

    她此言一出,皇甫珩再也忍不住,忽然一跃而起,抬脚朝阿眉踢了过去。

    他双手被缚,两腿却是自由的。但他这全然出于撒气的举动,到底比阿眉的机灵躲闪晚了几分。

    皇甫珩“嗵”地一声摔在地上。他喘着粗气,盯着帐篷顶上那个大破洞。

    阿眉道:“皇甫珩,实不相瞒,我对你动过一点心,但很快就觉得前路渺茫,你我皆是浮萍,就算聚,也聚不了多久。何况,何况长安一战,你也教我真的看清了你。苏武墓前,你的慨然之辞言犹在耳,现下轮到你自己,你会如何做?”

    皇甫珩的目光从帐顶拉回来。他斜睨着阿眉,似乎仔细检视着什么。

    忽然露出讥诮的神情:“公主喜欢忆旧,某却发现,公主头上那个簪子呢?是打仗的时候落了,还是教公主自己拔了?”

    阿眉眼中寒光闪过,倏尔即逝。

    “吾等女子的深情,不像汝等男儿的勋职荣衔,时时挂在面上给人看。”

    但她这句话没有说出来,没有必要,终究不是彼此相惜的知己,徒费口舌也无共鸣。

    外头进来一个吐蕃桂,俯身问道:“公主,死了的那些唐军,有两百来人,尸体如何处置?”

    阿眉叹口气道:“拉到原下背风的地方埋了吧。唐军的背甲上都系有木牌,刻着他们的名字,以免打仗收尸骸分不清谁是谁。你们埋的时候,把木牌也压在坟冢上的石头下。”

    她又转过头,望着地上的皇甫大夫。

    从方才见他被反剪双手带到阵前,再到帐中的对话,阿眉发觉,自己并无胜者的得意之情。

    不得不承认,这种说不上是糟糕还是庆幸的感觉,其实与去岁在长安大闹朝堂后,是一样的。

    压抑后的释放,再换来更深的压抑,和无尽的空虚。

    阿眉自问,自己其实也并未比面前这个手下败将真的好到哪里去。

    他将追求功勋和荣耀视为男儿志,她将斩获地位和重用当作解忧曲。

    不论活得明白还是糊涂,在这乱世中,都是可怜人。

    (今天10月31日,生日,还好,跳出书中人物,我觉得我活得还算明白,也不可怜,应该越来越符合本章标题。)

第二百三十三章 各有各路

    默沙龙带着神策军残兵失魂落魄地回到灵州城时,莫说何文哲与李起,便是邢君牙,也深感棘手。

    那夜匆匆间,皇甫大夫就点齐了兵马奔出城去,只说去夜袭,两天后,众人得了这样一个结果。

    凤翔、泾原镇都虞侯邢君牙资历深重,想得也格外多些。灵州军和神策军本来就不是一个体系,眼下灵盐又兵力空虚,灵州留后李起无所动作,也谈不上有错。

    但邢君牙则不同,他的麾下也是神策军,且已经身在灵州,怎好推说不知道皇甫珩身陷虏营之事。

    最关键的是,邢君牙深知,如今自己的上官,西平郡王李晟,正处在见疑于圣主的时期。这皇甫大夫和天子最宠爱的侄儿是连襟,领的也是一支代表了神策军新鲜热乎血液的胡儿兵马,自己若不去救,天子会不会更有怪罪李晟的理由?

    即使天子不这般想,朝臣呢?

    凤翔镇和长安离得不远,过去的半年中,李晟的女婿张彧不断从长安递出消息,张延赏在御前越来越受宠。跟随李晟多年的邢君牙清楚,张延赏和李晟交恶已久,人在京中坐,那一双老辣的眼睛,不知怎么盯着边关的是非、以图构陷李晟呢!

    邢君牙左思右想,几乎已做好要向李晟多讨些人马、主动出击吐蕃大营的准备时,灵州城却来了个人。

    盐州司马,李升。

    据说他在神策军开拔灵州后,就因公回了趟长安,不过半月,又赶回灵盐。当真比游奕还勤快。

    “诸位将军,下官在长安时,与秘书少监崔公汉衡有些交谊,倒也知晓三分唐蕃历年往来的渊源。崔公因与那吐蕃大相尚结赞共同促成唐蕃清水之盟,在尚结赞那里很有几分面子,只怕不输当年汾阳王和回纥人的交情。急务从权,眼下皇甫大夫刚入虏营,下官不妨冒一冒险,去见见吐蕃人。”

    邢君牙随李晟戍边前,也是在京城混的上将,约略知道李升。

    李升的这个建议,邢君牙求之不得。

    “李司马好胆气!”邢君牙白眉一挑,有些夸张地赞道。

    旋即又转向何文哲与默沙龙:“两位将军,不是老夫我坐视不救,而是这吐蕃人的习性,老夫到底略知一二的。老夫只怕,若带了神策儿郎打上门去,蕃子狗急跳墙,吾等反倒害了皇甫大夫的性命。不如先请李司马出使,看看蕃子可是要向朝廷提什么价码。”

    何文哲虽已算得具有超越年龄的持重作派,却到底以一介长安书生入伍,面对眼下的情形,自是只能听这些军旅或者宦海浮沉多年的上将上官所计。

    他向李升道:“李司马,末将愿领一队精壮儿郎,一同前往虏营,护卫司马。”

    李升却道:“何将军,蕃子若要杀唐将立威,阵斩统帅最有效。既然不杀唐将,也必不会杀唐使,下官单骑前往,亦无可忧惧。恕下官直言,何将军还是与默将军一道,领着神策儿郎先驻守灵州为好,切勿再白白折损这支天子亲军的战力。”

    李升说得一气呵成,只是听起来浑无倨傲固执之意,而是透着坦率与恳切。

    在场诸人,当然或多或少都省得李升因何被贬边关,此时却不免由衷感慨,这李升还真是与寻常人想象中的公主面首天差地别,且不论那文雅外貌下一股皎然的男儿豪气,所虑所言亦堪称沉稳有谋。

    时令已到立冬节气,严寒降临大地,一二日间,雪落旷野,呵气成冰。

    唐军游奕接连禀报,吐蕃军果然自汉长城拔营而去,但未退回陇山那头的凉州冲,而是沿着西套黄河岸挥师南下,聚集在设伏擒得皇甫珩的鸣沙粮仓。

    李升穿过茫茫雪原,在鸣沙军屯外的梁垣下,他收住了缰绳。

    一片新坟。

    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

    李升跨下马来,有些惊讶地望着眼前一个个被白雪覆盖、却看得出不算敷衍的坟包。

    帝国多少年的内战外伐,许多时候,自己人都无法去顾念白骨露于野的凄凉啊。

    李升对那异族的女贵人,生发出一星半点的敬意。

    不过,这点敬意,并不至于令他在第一次见到阿眉时,便将她当成真正的合作者。

    “殿下,本使请见尚结赞大相。”李升淡淡地向阿眉提出要求。

    阿眉看起来不动声色,实则怀着一丝警惕打量眼前这位自称的唐使。

    她知晓一个庞大帝国的官僚体系,在酝酿对策时的效率。吐蕃人擒得皇甫珩还不到十天,就算唐人的急报已传到长安,朝廷也断然不会这么快地就任命使者来要人。

    阿眉向李升道:“皇甫大夫活着,但不必见到大论,我就可以答复你,我们大蕃的价码是,以城换人。这样一想,似乎皇甫大夫一人还不够,待开春后,吾军还须多擒些唐将。”

    这番话,倘使一个威风凛凛的吐蕃大将说来,听着定然是炫耀、讥诮或者威胁,但由这年轻的女贵人口中而出,竟是平淡无波,好像牧人在与邻居谈论着开春后的放牧计划,带着一种对于流年往复的冷漠。

    李升宽容地笑笑:“此番进犯灵州一役,是殿下去岁到长安讨要安西北庭铩羽而归后,唔,也是自建中四年元月的唐蕃清水之盟后,吐蕃军第一次发动大军侵入盟界东面。尚大论既然身负东道巡边要职,怎会不来督战?”

    “你见大论究竟何事?”

    “我只与大论说,但公主放心,定是对唐蕃两国都有益之事。”

    李升顿了顿,又意味深长道:“而且,也和皇甫大夫无关。”

    阿眉沉默片刻,起身道:“你随我来。”

    ……

    冬至前后,长安城内,细雪纷飞。

    但是,繁华的大城中,总是汇聚了人体和牲口产生的浑浊热气,不断焐化落在道上的雪花,令它们很快就与尘土和在一道,变成污泥。

    小心翼翼地走在这些污泥上,优雅精致的长安人很有些受不了,仿佛清贵之身竟沦为田舍汉一般。

    普王府的文学高振,却分外喜欢这样的日子。

    行色匆匆,使得人们爱管闲事的毛病不治而愈。于是,怀有秘密的人,披着天经地义的防寒风袍来掩盖自己的模样,又随心所欲地穿梭于城市坊间,多么自由!

    长安西街的崇化坊,小院木门轻响,塔娜笑盈盈地将高振迎了进来。

    冬寒刺骨,高振心中却好像立时燃起一盆炭火。

    他欢喜,并且骄傲。

    这小小囚笼里的胡女,在短短三个月的隐秘关系中,那双原本忧愁深种的眸子,眼见着就越来越焕发出神采。

    他高振,从前边鄙之地的微末小吏,如今王府之中日渐赋闲的落寞鹰犬,终究也能感到自己具有救人渡人的能力。

    塔娜拖着高振的袖子,犹如一只粘人的小猞猁,与情郎双双进到屋中。

    “我给你烫了酒。还有鹿肉古楼子。对了,你瞧,今天我梳了个新的发式,插上你上回送的金钗,是不是更好看些?”

    塔娜像只叽叽喳喳的雀鸟。

    高振由着她说个不停,爱怜的注视便是最好的喝彩。

    直到她终于停下歇口气,端了酒盅与情郎对饮一杯后,高振才缓缓开口道:“有一事,说与你听。皇甫大夫,在边疆,教吐蕃人擒住了。”

    塔娜热情洋溢的笑容陡然一僵。

    她盯着高振,似乎想从心爱男子的目光中,去揣摩自己该如何斟酌词句来回应。

    高振的目光却落下去,微微有些涣散。

    他的头脑,实在也不知如何处理这个消息。

    二人在无声中,感到彼此心里有同样的念头在冉冉升起。

    但他们实则在各自对外示人的身份中,沉沦太久,以至于为这念头感到一种悖逆的愧疚。

    最终,妇人塔娜,主动问起另一位妇人的情形。

    “那位皇甫夫人,应也是知道了罢?”

    高振点头,道:“宋孺人得了普王殿下的准许,今日已赶去皇甫府上了。”

    塔娜“哦”了一声。

    她又喝了几口热酒,似乎得了几分勇气。

    她一把抓住高振的衣袖。

    “我们逃出长安吧,你带我走,我们可以去西域,再也不要回大唐。”

第二百三十四章 静水流深

    宋明宪踏进皇甫宅院时,只看到姐姐宋若昭一个人在厅中坐着。

    与此匹配的氛围是,周遭总体来讲是安静的。

    管家赵翁和明宪打了个照面又出去了,听他吩咐小厮的话,似乎是让他们去太仆寺核对、领取朝廷分发给三品官身人家的米粮和布帛。

    曾经有着深厚情感的主仆,若他们实则都是心软而本分之人,彼此之间爆发过的龃龉,也比较容易随着白驹过隙的时间流淌,而烟消云散。

    赵翁当初因明宪那有些冒进的婚姻大事,向若昭报警,而引来明宪的不悦。然而后来,随着若昭的顺利生产,以及王府孺人波澜不惊的后续命运,赵翁这位宋家颇有资历的世仆,很快就表现出了与小主人和解的姿态。

    今日,赵翁的眼神,在明宪出现后,又多了一丝镇定。

    郭媪则抱来了四个多月大的讱儿,给明宪看看这位小外甥。

    妇人之间关于婴儿的讨论,几乎是万试万灵的缓解紧张惶恐情绪的好办法。

    宋若昭既不虚弱也不亢奋地看着她们。

    她这平和的神情,并非一种骤闻噩耗的失常呆滞。

    事实上,只有她自己知道,在从秋初到冬至的这段时光里,她常常做些丈夫战死疆场的噩梦。

    清醒的时候,人可以控制自己的思绪,但睡眠,却是上天耍弄凡人的一个广大舞台。

    四更天的惊醒中,若昭终于无法遏制地思念起丈夫来。她确信,自己的心,至少还有一大半在丈夫那里。

    征将与思妇这样诗歌中常常出现的主题,如此深入人心,必也因为那本身便来自人性的淋漓表达。若昭在黎明的微曦中,忘了那些对于丈夫的疑虑、失望、无奈乃至一点点鄙夷的情绪。她一遍遍回忆起的,是那些有限的令自己情动的画面。这种方式,足以让一位孤独的但仍怀有希望与相思的年轻母亲,去对抗刚刚侵犯过她的那些噩梦。

    由于已经在梦境中直接面对过最为极端的音讯,所以,当丈夫只是成为吐蕃人的俘将的消息传来时,若昭,的确没有表现出慌乱崩溃的姿态。

    第一时间来到皇甫家的信使,太子妃萧氏的宫人也好,李泌的世仆也罢,都透露过,从灵州的邸报所言来看,设伏的吐蕃首领,是丹布珠公主。

    若昭沉心静忖,更觉得,丈夫未必就遭大难。倒不是因为阿眉那曾经有三分没半两的暧昧,而是,若昭思量,吐蕃如今到底不是鼠目寸光的小聚落,俘获一个并非岌岌无名的唐军大将,保不准是为割地约盟做筹码。

    但皇甫宅中,肯定有一位慌乱崩溃的妇人——珩母王氏。

    若昭心里,眼下的局面好过噩梦中的画面,而王氏的感受则完全相反,天哪,怎地好端端的美梦又要成为镜花水月,自己怎地又要面对凶险的命运。

    如此勇武优秀的独子,帝国最年轻的栋梁,令门楣光环显耀的名将之后,朝廷一定不会坐视其身陷虏营。帝国边疆,这些年来挤着恁多能打蕃子的将军们,圣主随便点出哪一个,定能将儿子救回来。

    珩母王氏虽未痛哭流涕到气窒,但她揪着儿媳若昭,不断地重复同样的问题。

    “邠宁的韩游環会去救彦明吗?”

    “凤翔的李晟会去救彦明吗?”

    “灵盐的杜希全快回本镇了吧?他一定会去救彦明。”

    “若昭,不如你现下就去见见李公泌,看他可有救彦明的法子?”

    宋若昭并未报以同样成色十足的慌乱来回应王氏,很快就令王氏勃然大怒。

    她悲叹,自己的儿子,怎地娶了这样一个性子凉薄、整日里不知在想什么的妇人。

    王氏绝不能接受,一位神策军制将、朝廷三品大员的府邸中,在男主人出了这样大的事后,听到的哭声,居然仍只来自一个刚出生不久的婴儿。

    连自己的嫡室都不表现出悲痛欲绝、四处奔走的模样,这门官宦人家,成何体统!

    今日总算王府孺人宋明宪上门,王氏无论如何也要打破这份在她看来不正常的平静。

    珩母王氏由婢女扶了出来,摇摇晃晃地步入正厅,坐下。明宪忙与她见礼,珩母客气地回应,却是正眼都不向儿媳瞧。

    “明宪,我没有女儿,自你来了长安,我便将你当作自己的小女郎。你姊夫此番遭了大难,吾家在京城每根没基的,连个出面为彦明呼号的人都没有,老身我现下可以求的,只有普王殿下了。”

    王氏说着,瞬时又泪流满面起来,瞧着真是个哀戚堪怜的绝望老母亲。

    明宪困于这尴尬的场景中,未免觉得,自己的阿姊,实在刚直刻板了些,想来未曾好好地与长辈说够体己话儿,才让这位本来与她休戚与共的婆母,说出显然有些夹枪带棒的言辞。

    “夫人莫急,我姊夫只是一时失手,暂陷敌营。普王殿下昨日被圣主召入紫宸殿,回来还安慰于我,说是灵盐有军吏已出使蕃营,带回的口风是,蕃子多半只是扳回几分打不下灵武城的颜面,况且蕃子仍想与我大唐续盟,怎敢加害于我姊夫这样的神策军制将。”

    明宪上前,执着珩母王氏的手,柔声抚慰,分析得又句句在理,王氏的气顺了些,停止了抽噎。

    明宪偷偷瞄了一眼仍是低头坐着、不急不恼也不出声的姐姐,又哄那王氏道:“我方才还说起,亏得我阿姊素来性子沉毅,每临大事不慌神。否则,讱儿还这般小,若阿姊急得伤了身子,我这还在吃奶的外甥,您的孙儿,不也跟着受难。”

    王氏闻言,吃了一噎,却稳住了神色。放眼四顾,明宪是唯一能沾上点交情的皇亲国戚了,那普王,听说又再度教圣主倚重,风头只怕盖过太子去。这门亲戚,得攀紧呐。

    王氏于是软绵绵地叹了口气:“那就有劳你多帮着吾家打探些消息。”

    顿了顿,又作了不忘关切的姿态,挤了几丝和悦笑意轻声道:“我儿,你入王府也有一年了罢,怎的还没什么动静?”

    明宪知晓王氏话里头的意思,却大大方方道:“我只是个孺人,若正妃吴氏先诞下嫡长子,自是最合规矩,我也为殿下欢喜。”

    这话非常摆得上台面,王氏不免暗暗感慨,都是宋家的女子,瞧瞧这个明宪,年龄还比儿媳小上几岁,如此人情练达。

    而一旁的若昭,对于王氏的喋喋不休,平心而论也谈不上多么厌烦。她自然知晓王氏越来越不满意自己,但她对婆母,更多的是同情。

    婆母的心思和作派,若昭一年来已熟稔。

    她即使最生气的时候,也未曾有想去顶撞的念头。

    父亲宋廷芬从前以《论语》教导女儿时,提到“有德者必有言,有言者不必有德”,又提到“性相近也,习相远也”。

    若昭在离开潞州,经历诸多纷杂人间事后,开始更深地理解了儒经中的学问之义。她以更为宽厚辩证的眼光来看待这个世道,她仍有喜怒哀乐,却懂得设身处地。

    她默默考量了婆母的身世命途,怒意似乎偃旗息鼓。

    学理问道只是沾了些皮毛的官家闺秀,又在少女时代便遭遇家道颓败、远放边鄙之地,如王氏这般表现,原也不足为怪。

    若昭更为担忧的,是丈夫这样手握神策军的朝廷武将,恐有迷失。与此相比,婆母那点势利虚荣,谈不上有多危险。

    不过此时,听到婆母有些冒犯地去问王府中的闺闱秘事,若昭倒也心头一动。

    明宪无父无母,她既然已身在王府,看上去又确实对普王李谊一往情深,若昭还是希望,这个妹子能有自己血脉的延续。

    王氏回房歇息后,若昭令郭媪也将讱儿抱走,才温言开口道:“明宪,郑注郑郎中,是个良医……”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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