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历史军事大唐暮云TXT下载大唐暮云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大唐暮云全文阅读

作者:空谷流韵     大唐暮云txt下载     大唐暮云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百三十五章 水蛭蛊虫

    冬至节气,人们大多缩在家中,郎中郑注,却迎来了冒雪而来的新病人。

    宋明宪是在吴妃有孕的消息传出后,才决定将姐姐若昭的建议付诸行动的。

    普王李谊践行诺言,即使迎娶吴仲孺的女儿进门后,不少夜晚,也仍是在明宪的孺人院子里度过。这样的恩爱,却并未结出属于明宪的果实。

    看上去比吴妃更为年轻体健的宋明宪,终于有些不那么自信起来。

    她疑心老天会捉弄于她,不让她这乡野小娘子情路顺遂、婚姻圆满。

    这般越想越烦恼,只能寄希望于杏林医家。

    但她来看郑郎中,实则须瞒着自己的丈夫李谊。

    一来,宗室女眷请脉调养之事,自应由御医主理,郑注虽是前太仆王冰的弟子,到底无官无职,乃民间坐堂的道医,亲王孺人怎好前往寻诊。

    二来,深受圣主宠爱的外孙女——小郡主韦莘,当初得了喉疾,太子妃萧氏冒险违制请了郑注急诊,虽因化险为夷反倒得了圣主的嘉许,但郑注为东宫少阳院立下一功,俨然已是太子夫妇的医僚,甚至今岁之初还为李晟留在京中的幼子李愬(也就是天子指给韦莘的驸马)诊治过,救了那少年郎君一命。

    明宪对丈夫李谊,情深以极,崇拜他,又分外在意他的敏感心思,因而唯恐她去找郑注,教李谊不悦。

    好在郑郎中因萧妃和李家的感念,得了赏赐,于朱雀大街的东边选了宅子坐堂,离永嘉坊并不远。明宪托辞去探望姐姐若昭,在长兴坊皇甫府前换了马车,倒也顺利地去到郑郎中的新宅。

    郑注为明宪诊完脉,凝神思量片刻后,提笔开始写药方。

    这个时代,便是长安这样的繁华京都,普通百姓认字的也不多。但明宪出身书香之家,自然识得方子上所载。

    “郑先生,这水蛭……也是一味药?”明宪带着惊讶和怯意问道。

    郑注搁下毛笔,和颜悦色道:“孺人莫怕,常人皆畏惧水蛭吸食人血,但我等医家恰恰看中这点。孺人可听过‘惠王吞蛭’的典故?”

    明宪茫然地摇摇头。

    惠王,即春秋战国时期的楚国国君芈章。有一次,楚惠王用膳时发现菜中有一条水蛭。发生这样的事,御厨和试菜者都要被处以极刑,但若赦免他们、又显得法无权威,于是,楚惠王就吞下了水蛭。不料,随着水蛭经由粪便排出后,困扰楚惠王多年的心腹胀痛之病,竟也痊愈。王室的医官得知后,也去捉来一些水蛭,晒干研粉后给淤血积于体内的病患们服下,果然得到了化血破淤的良效。

    听郑注如此解释,明宪仍是踟蹰道:“郑先生,惠王楚国去今已过千年,这水蛭能入药一说,万一乃传讹……”

    郑注倒也丝毫未有不耐之色:“孺人当真谨慎。”

    说罢,他起身,于架上抽取医书《神农本草经》,熟练地翻开一页,指给明宪看。

    “水蛭,味咸,平。逐恶血、瘀血、月闭……”

    这下明宪放心了,歉然地笑笑,双手奉还医书。

    郑注继续写方子,一边闲谈道:“当初在下研习医术时,除了这汉代的《神农本草经》外,本朝孙真人(孙思邈)的《千金方》自然也是翻来覆去不知道读了多少遍。同样是水中虫,水蛭可入药救人,另一种水虫可就是害人不浅了。”

    明宪好奇心骤起:“敢问先生,那又是何毒虫?”

    “在那边,孺人自可去一观。”郑注指着屋角的一个被小小渔网围起来的莲花盆子,淡淡道。

    明宪上前探看,但见盆中片叶也无,只浅浅半盆污水,隐约一层尖溜溜的细长小螺,并未见有何虫蛭。

    郑注将药方交给童子去抓配后,也踱了过来。

    “孙真人在《千金方》中曾言,人患水肿,腹大四肢细,腹坚如石,小劳苦足胫肿,小饮食便气急,此终身疾不可强治。”

    郑注一边说,一边又步出门外,似去院角看了一下兔笼,回来后接着向明宪道:“在下当年游历南方,发现孙真人所言的病患,在水体污浊且这些细螺密布处,最为常见。我便猜测,莫不是螺中有什么祸害?在下于是取水养螺,又养了几只兔子,发现有螺之水,兔子沾了,亦有腹鼓腹硬、精神委顿之象。有生万物皆要繁衍,因而在下认为,或是螺中有害虫繁衍,有赖于螺壳,其幼虫虽肉眼难见,却恰是害命之物,能经由疫水进入人畜体内。农人因见不到如水蛭那样钻在人肤上吸血之物,便惶惶然以为是无影无形的蛊毒。“

    明宪吓得一抖,后退几步,好像唯恐无数幼虫从水缸中爬出来。

    郑注蹙着眉头,严肃道:“此种所谓蛊毒,秦时典籍已有所载,但彼时病患,多见于湘楚水泽之地。本朝孙真人和吾师王太仆,发现如今京师附近,亦有此疾,甚至西北军中,亦报有此疾。想来螺也好,虫也好,皆随万条河流,遍布大地。吾医家最有经验,不独此病,譬如瘟疫之类,病患的呕物和粪便,若污染水源,则疫情更甚。行军打仗,苦不堪言,士卒们自不那么讲究,因而军中报此疫情,亦不奇怪。”

    明宪道:“既如此,先生当禀报圣主,令京畿农人,如灭蝗般灭螺。”

    郑注点头:“医者仁心,我当然应有孺人所言之举。只是这一两年京畿战乱频仍,颇不太平,进言有虫灾,须谨慎,莫教圣主以为我在妄言社稷有危。不过,在下养了这些螺,也是正在试药医治,但求祖师爷能体恤弟子的苦心,教我终有一日试得良方。”

    ……

    转眼已近除夕,冷宫中的延光公主,毕竟虎倒威存,家财也还不少。她在长安城里的忠仆,准备了些公主喜欢的脂粉沉香之类,送到普王府上,自是要拜托宋孺人送进九仙门下的冷宫中去。

    冷宫中,一股扑鼻肉香。

    眼见着又要老去一岁的延光公主,倒是兴致盎然。

    “宋孺人,你确是个心善的好孩子,本宫如今也没什么法子谢你,今日不如在我殿中用一碗鹿肉羹,驱驱寒意再走。”

    延光眼中,从前的跋扈戾色,又褪去不少,瞧着越发慈蔼了些。

    明宪不好推辞,便陪着延光入席。

    侍女端上食案,明宪尝了一口肉羹,由衷赞道:“如此美味!”

    延光笑道:“本宫新得了个好厨子。是圣主浴堂殿那边的一个厨娘,因犯了小错,被罚去做粗活,大冷天的连个皮袄子都没有,我瞧着可怜,便去内侍省讨了来。说来,不论是宗室贵胄,还是下等的宫人,都是戴罪之身,便相依为命罢,在这冷宫中老死吧。”

    明宪一惊,忙道:“公主莫出此言,圣主仁厚,想来春暖花开之际,公主便可出冷宫了。”

    旋即又似品咂出什么,带了些讨好之意道:“这厨娘能来公主殿中,可见内侍省对公主亦是言听计从。”

    延光面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口气仍是谦和的:“圣主还是对的,罚我来这清净之地静思,我的心也越来越软了,见不得宫里的奴婢们那般受苦,遣了我的侍女去少阳院那边与太子妃说了,她倒也遂了我的愿。”

    明宪欠身恭喜:“太子妃到底是公主的独女,妾从前就说了,舐犊情深,不会因些微变故而淡了去。”

    延光闻言,心道,你可真会说漂亮话,不过,本宫接下来将要做的事,更漂亮。

    明宪走后,延光吩咐自己最为贴身的婢子,关上内屋的门,拿出明宪代为送来的东西。

    两个封得严实的陶罐,几只塞了软木的瓷瓶,而里头,自然既不是胭脂,也不是沉香。

    “主人,这法子,管用吗?”婢子压着嗓子道。

    延光翻了翻眼皮,淡然道:“管不管用,先拿个不相干的人试试,就知道了。”

    (华夏在秦汉时,便有关于症状为“腹部鼓胀、丧失劳动与战斗力”的蛊毒之症的记载,原本只见于南方水田之地,后来在秦岭淮海以北亦有见,常被与射工、沙虱、水毒候等混淆,以为是巫蛊之患。实际上应该就是现代的血吸虫病。钉螺是血吸虫的唯一中间宿主,人牛马等哺乳动物是血吸虫的终宿主)

第二百三十六章 另有隐忧(上)

    大唐贞元元年接近尾声的时候,在平定李怀光叛乱中的几位武将,结束了论功行赏。

    功劳最大的北平郡王马燧,受封光禄大夫、侍中,一子得了正五品官。和当初给李晟的荣光一样,德宗皇帝还亲赐两篇铭文,只是没有做成大碑竖在京城外,而是教马燧带回了帝国的北都太原,刻在他自己的军府中。

    刚过天命之年的浑瑊,如朝堂上下猜测的那样,由于接连在朱泚之乱和李怀光之叛中表现出对圣主赤胆忠心,加上老朔方的资历,直接接管了李怀光在河中的所有朔方军余部。

    冬末,这位检校司空浑瑊大将军,陪同天子在京郊祭天后,北上出镇河中。

    自此,当年雄踞帝国西北部的朔方铁军,被分为邠宁、河中两支,各自屯驻,由韩游環、韩钦绪父子领邠宁军,由浑瑊领河中军。

    灵盐节度使杜希全,也顶着一脑袋诸如太子少师、检校尚书左仆射之类辉光四溢的头衔,回到了灵武城。

    同时,他为那支群龙无首的胡儿神策军带来了圣主的诏令:回长安,领赏,过年。

    默沙龙和何文哲两位副将接了旨意后,喜忧判然。

    灵州留后李起在此前的守城战中,对勇敢而不失沉稳的何文哲,颇有好感,此刻见何文哲紧锁眉头的愁容,不由更敬佩他对主将的忠诚。

    众人散去后,李起主动向杜希全问道:“杜公,皇甫珩到底是神策军制将,不知圣主……”

    杜希全瞥了部下一眼,轻哼一声道:“他自己蠢,怨谁?难道老夫我的边军刚经历了河中恶战,连个年都不好好过,就扑到鸣沙去和蕃子拼命,只为了把他皇甫大夫捞出来?”

    李起低头喏喏。

    杜希全眼珠一转,又道:“那个和大长公主有染的贬官,盐州司马李升,出使吐蕃后,传报回长安,圣主也已知晓。蕃子既然仍存了讨要安西北庭的念想,手里扣着大唐的将军,哪里舍得一时就弄死了。蕃子趁我不在,打灵武城时,你守得辛苦,想来和那神策军的几个副将也存下了几成过命的交情。方才我瞧着那个姓何的,又急,又不敢问,是个老实的胡将,听说他祖上还曾在我灵州地界住过,你去与他喝顿酒,透三成圣主的意思给他,宽宽他的心。”

    李起忙道:“下官领命。”

    几日后,神策军拔师离开灵盐。

    将卒们在朔风中疾行南下,回到京城,朱雀大街西边的胡人聚居区中,也是几家欢喜几家愁。这些家庭,不论是当年西域诸国的王公使者后代,还是在西市将买卖做得风生水起的商胡后代,仿佛第一次感受到,大唐边患的起起落落,与自身的命运联系得那样紧密。

    何文哲向兵部报了死难士卒的名册,又一一将朝廷的讣告和抚恤送到各家各户后,方来到街东的长兴坊,硬着头皮敲开皇甫宅的大门。

    珩母王氏免不了又痛哭一场,又絮叨些儿子本是万军中取敌酋首级的骁将、奈何却带了支新军的话。

    何文哲坐在下首听着,那张脸憋得通红,并且都快低到膝盖上去了。

    他是真的觉得愧疚难当。若不是不信任默沙龙,唯恐默沙龙回京后非议皇甫珩,或者怠于与兵部接洽阵亡士卒的相关事宜,何文哲甚至就想留在灵武城或者盐州。那样的话,他说不定可以从那些消息灵通的往来商队中,不时打听到皇甫大夫的音讯。

    何文哲方才骑着马一路从街西走到街东,看到长安城内不管高门还是小户,不管达官还是寒庶,皆是团员过年喜意盈盈,而入得皇甫宅来,瞧着这一门老幼妇孺、唯独失了男主人的哀戚情形,何文哲如坐针毡。

    若昭去岁与丈夫这位副将打过几次交道,直觉他是个可靠之人。

    哄走了哭哭啼啼的王氏,若昭和缓了口吻,向何文哲问起皇甫珩身陷虏营前前后后的一些细节。

    “李升?可是以太子詹事坐事被贬盐州司马的?”

    “正是。大夫春末夏初领军驻守五原后,李司马常来看神策军练兵,有时候还陪着盐州刺史杜光彦来大夫帐下喝酒。”

    若昭沉吟片刻,向何文哲道:“何将军,我家阿郎是自灵武城南下偷袭鸣沙,这位盐州李司马却这般着急地去出使探问究竟,何将军觉得奇怪否?”

    何文哲一愣,喃喃道:“想来,是李司马敬佩大夫骁勇,因而等不得朝廷派使要人,便去蕃营理论,对了,李司马说他在长安时与崔公(崔汉衡)曾有交,熟悉唐蕃出使之事……”

    “哦,原来如此。”

    若昭嘴上淡淡应了一句,心中已明白,何文哲必也未看出什么异样来,多问无用。

    送走何文哲,若昭独自坐在堂上,看着盆中轻微作响的炭火。

    妹妹明宪虽在与普王有关的大部分事上,不与姐姐多言,但仿佛为了打消若昭对于普王李谊的成见,明宪曾告诉过若昭,普王是多么有君子之风,对太子之位亦是并无觊觎之心。一个明证便是,延光蓄养一众朝官的秽行东窗事发后,普王在御前,苦劝天子从轻发落延光公主与李升。

    若昭起身,移步到炭盆边,伸出双手烤着火。

    她翻过手掌,看着渐渐显出血暖之色的掌中,那些错综复杂的纹路。

    许久之后,她轻唤道:“桃叶。”

    “夫人,奴婢在。”

    “你明日,去李公泌府上瞧瞧,李夫人可从畿县回京了。若是,便拜个帖子,正月里,我带了讱儿,去拜访李公与李夫人。”

    ……

    贞元二年新春到来之际,四朝老臣李泌已经六十五岁了。

    去岁夏秋,陕虢达奚抱晖叛乱被平定后,德宗皇帝虽派了侄儿李谊查拿从犯,但尘埃落定后,李泌仍被委任以陕州观察使兼水路运使,陕虢节度使则暂时空着。

    人们未免有些可怜这位一生都在为帝王社稷之固出谋划策的老臣。已是风烛残年了,却依然坐不上宰相的位子。

    李泌当然知晓宦场中的这些纷纷议论。他也忧虑,忧虑的不是自己没有位极人臣,而是不该做宰相的人却有了相权。

    张延赏。

    在凉州冲的吐蕃军越过陇山袭击灵州时,帝国的西南边境,刚刚成为剑南西川节度使的韦皋,已经在松州附近展开了几场小规模的夺取吐蕃军堡的战役。

    李泌清楚,这是韦皋在试探,试探吐蕃、南诏在黄河与雅砻江之间的军事实力,也是在试探朝廷,主要是圣主的态度。

    可惜,圣主的态度,被张延赏左右了。

    张、韦这对翁婿,曾经在奉天之难中有过那样良好的合作,张延赏对于女婿主动在唐蕃西南边境挑起事端的抨击,便仿佛显得尤其客观公正、一心为大唐着想似的,甚至还为这位张相公赢得了不为亲隐的好官声。

    所幸韦皋的政治嗅觉极为敏锐,尚未得到李泌设法传去的风声时,韦皋便息战,同时将藩镇向朝廷的“进奉”,从“月进”改为“日进”。德宗皇帝正是觉得朝廷度支又有些匮乏、唯恐没钱收拾淮西李希烈那最后一支叛军的时候,见到韦皋自蜀地源源不断运来的进奉,气自然顺了许多。

    其后,吐蕃寇灵州,李泌原以为天子好歹能听自己几分劝,认真考虑联回(回纥)抗蕃之策。不料张延赏一听说李晟的骑将邢君牙也出现在灵武城,登时又有了说辞。

    “陛下,皇甫大夫已亲临神策军自盐州驰援灵州,李晟倒好像连皇甫大夫的功劳都要抢了去似的。臣说句事后诸葛亮的话,那皇甫珩是个年轻气盛的新帅,倘若李郡王不是这般要与后辈争夺边功,只怕这皇甫大夫未必会被逼得意气用事、夜袭吐蕃粮仓,以至于中了埋伏。”

    德宗皇帝虽得了河中大捷,彻底去除了李怀光这块心病,但放在神策军中慢慢培养以牵制神策老将们的皇甫珩却折在边关,天子本就有些郁郁,张延赏这样强掰硬扯的一席话,在天子听来竟很有些道理。

    饶是李泌提醒天子,张延赏与李晟曾有旧怨,也被李适一句“张相公对冒贪边功的女婿,不也一样弹劾”给呛回去了。

    李泌忧心忡忡地过了除夕,直到若昭拜了帖子来见,他才惊觉,自己竟有些疏忽了对这位女弟子的关切。

    幼子出生未久,丈夫便陷于虏营,珩母王氏,瞧来也不是个懂得分忧的长辈,真不知她这个寒冬,是怎么熬过来的。

    李府堂上,李泌见妻子抱着那不到半岁的小讱儿,与若昭逗得婴儿咯咯直笑,越发有些心酸。说来,皇甫珩连他儿子的面,都还没见过呐。

    小儿瞌睡多,过得半晌,娃娃似有些累,婢女桃叶将他抱去厢房歇着。

    李泌见若昭定心坐下,微微叹口气道:“彦明之事,圣主实是挂念着,待开春,崔汉衡崔公,或许亲自去一趟鸣沙,见见吐蕃大相尚结赞。你莫太担心。”

    若昭点头道:“彦明出事的消息刚传到京城,我几夜未睡,渐渐想明白了些,也便没有那般惶恐。但彦明的副将何文哲回到长安后,来与我说起一些旁的事,倒令我担心。”

    “因何担心?”

    “我总觉得,那个盐州司马李升,有些古怪。”

第二百三十七章 另有隐忧(下)

    “李公,李升此人,不知家世如何?”若昭问道。

    李泌微闭着双目,缓缓道:“老夫数年前被常衮常相公排挤,圣主将我外放杭州做刺史时,太子少阳院的詹事还不是李升。老夫这几年不在京中,大事未生疏,但太子身边人来历怎样,确实无法顾及。只听说这李升的父亲原是羽林军士,安史之乱中一家人除了这李升,都已亡故。他在西川由一个什将收为养子,后来大约于军帅夺权中为崔宁立过功,延光公主又和崔宁往来密切,他便一步步爬到了太子詹事这东宫尚书的位子上。”

    若昭饮了一口热酪浆,凝眉细忖:“事出蹊跷必有妖,何况是普王所为。李公,普王为了染指神策军兵权,那般不择手段地激反李怀光,也确实上阵拼杀阻击,事后却仍在京中做个逍遥王爷,他会甘心吗?如今圣主御前,唯太子和普王二人可试大任,普王得不到兵权,便会觊觎太子之位,太子詹事李升私侍延光,李升又本来自蜀地军中、乃崔宁旧僚,这样现成摆着的构陷太子欲养私兵的机会,普王非但不用,还劝圣主息事宁人,难道仅为了在圣主跟前粉饰一番孝悌之心?”

    李泌当初与宋若昭同乘韦皋的马车逃出奉天时,彼此便谈起过普王的阴诡作派,因而今日在李泌面前,若昭也直言不讳。

    “李公,那李升,会不会,其实乃效力于普王?但他去盐州,彼等又是作何谋划呢?”

    李泌望着若昭似乎触探到什么,却又似乎没有完整头绪的模样,心中何尝不是同样的无力感。

    他是人,不是神,面对的又是总自认神明般的主上,在许多分明疑点重重的问题上,八匹马也拉不回来。他李泌又有什么办法。

    李泌道:“你我都觉得,普王不是善罢甘休之人,也都隐隐感到他在网罗党羽,似有所图,但图未穷,匕未见,吾等也是懵懂惘然。如今御前,普王在暗里且不说,明里的张延赏亦是多有误圣之言。然而,韩滉韩公能回来做宰相前,老夫我不可太过有逆鳞之举,否则,老夫不过再有三五年便西去,敬舆(陆贽)、城武(韦皋)那般尚可大有作为的文臣武将,若因与老夫素有交谊而见疑于圣主,以致于良木凋敝、恶草横行,大唐内忧外患岂非更难消弭?”

    若昭闻言,叹了口气:“李公,实不相瞒,那吐蕃公主虽说起来是异族贼寇,此番也是设计擒了彦明去,但不知为何,彦明在蕃营作阶下囚,我的心中,竟反倒不像发现他与普王过从甚密时,那般担忧恐惧。”

    李泌道:“你的话中意思,老夫明白。上元节后,老夫便要回到陕虢,自集津至三门,于两岸砸石开山,凿出车道,运送漕粮,以免过往粮船屡遭三门浪底顽石之苦。倘若遇到紧急之事,你可让吾家奴往陕州来寻老夫,长安到陕州,快马也不过两日便到。”

    若昭还礼道谢,便要去寻了讱儿和桃叶,告辞还家。

    李泌瞧着她面有落寞之色,还想以长辈之身劝得几句,终也不知何从说起。

    对这位女弟子,李泌明白她自她父亲那里习染的儒家入世本能,只是大约随着年岁与历练的增长,反倒往道家去。

    她虽妻以夫贵,得了个郡夫人的名号,又经纶事务缠身,但实际上比长安城内内外外那些羽衣招摇的女冠们,更具有霓为衣兮风为马的精神本质。

    李泌当然依旧望着老友皇甫家的后人是姻缘美满的,可他以旁观者的清醒视角,不得不承认,他夫妇二人,说不上灵犀共鸣的理想状态。便是韦皋陆贽那样的人物,或许沙场宦场足够成熟机敏,也未必拥有与她相匹配的心境。

    李泌想,其实何止若昭,多少人,于这紫陌红尘里,所为所得,都不是所愿所想。女子对情事的希冀,臣子对明君的期盼,或许最终都不过是镜花水月,绮梦转头空。

    李泌临窗苦笑,彷徨乎尘垢之外,逍遥乎无为之业,曾是自己多么喜欢挂在嘴边的句子。而眼下,他要倾注心血的,就如前几年在杭州治水一样,是顺利地于壁立千仞上开凿出运粮的车道。

    少死一些船工,多运几车粮食。他李泌一代谋臣,奈何圣主无谋,诸臣有私,他能做的,也就只有于微末但踏实处改善些许民生了。

    ……

    若昭的马车快进长兴坊时,高振在坊门旁的廊下远远望着。

    他徘徊犹豫,眼见着马车从自己面前匆匆而过,终究没有勇气去见自己旧主的家眷。

    或者,与其说是没有勇气,不如说是他还未曾真的下定决心。

    他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走,也不知道走之前,是否去向宋孺人的长姐,透露些什么。

    半个时辰后,高振来到街西崇化坊那扇熟悉的木门前。

    塔娜虽然立即打开了门,但面色忧戚。

    “怎么?”高振盯着她,发现她长长的睫毛上,似乎还挂着未干的泪珠。

    “普王的家奴王增今日来过了,说了些不三不四的话。”

    高振眉有怒意,一句“你是皇甫大夫的人,他一个家奴也敢冒犯”刚要出口,猛然想到,自己这做的又算是什么行径,不由暗叹一声。

    塔娜抱着高振的衣袖:“高先生,又过了两个月,先生斟酌得如何了?先生每次来,脸上的欢喜,我瞧着,心里的郁郁,我也省得。王公贵戚家,实则与虎穴狼窝没半分区别,高先生莫非还想追随普王?”

    高振靠在胡榻上,陷入了沉默。

    在这个本属于别人的胡姬身边,高振获得了久违的松弛。同为天涯沦落人,塔娜能给他的安慰,可比渭水河畔的鹅卵石强得多。压抑了快两年的高振,将自己跟着普王见到的、做过的事,通通倾倒给塔娜。

    “高先生,我们走吧。普王是魔鬼,整个长安城,就是个魔窟。我在西域时,看到很多唐人逃户,他们放牧,或者做买卖,自由自在,儿女成群。高先生,你难道不想过那样的生活?”

    高振抬起头,望着塔娜湖水般蓝盈盈的眼眸。

    他很想纵身投入那湖水,永沐其中。

    “高先生,塔娜愿意和你共尝艰险,直到穿过河西。但你,你如此犹豫,是不是,心里还有别的女子?”

    “莫瞎猜!”高振打断她。

    他避开了她的注视,同时也合上了双眼,仿佛这样,就可以将自己那暧昧微妙的秘密也安全地关起来一般。

    塔娜也乖乖地闭上嘴,依偎着情郎。

    她真希望,此刻,二人已在万里之外绿洲旁的木屋中,正在享受破茧成蝶的重生之幸。

    良久,高振睁开眼,掰过塔娜的肩膀,热切地对她道:“中秋之夜,你唱过,明月,明月,照我一生孤绝。天上的月亮,自然是孤单的,但你不会,你有我。待我再攒些盘缠,我一定带你离开长安。”

    他抱住她,又补充道:“不会需要多久,今年中秋,我们一定已是自由身。”

第二百三十八章 舍不得你(上)

    普王正妃吴氏自有孕后,到了这早春二月,正是害喜最甚之时。吴妃向李谊提出归宁半月,好好将养,李谊一口答应。

    吴妃的父亲——郭子仪的女婿吴仲孺,不仅做女婿时做得风生水起,如今做上老丈人了,依然有心又有钱,当真是古往今来皇室外戚的典范。

    刚刚过去的冬天,吴仲孺爽快地以柜坊之名给李谊记了几万贯的资财,现下吴妃提出回娘家住得久些,李谊又怎会不允。

    晌午时分,王府竹林的文学馆中,普王李谊正在临褚遂良的贴子。

    春日暖阳渐渐鲜明,阳光活泼泼地跃入室内,裹住宋明宪,令她无论是面庞还是身姿,都更显妍丽迷人。

    李谊抬头看着她:“明宪,纵然文采如曹子建《洛神赋》者,也难道尽你的美。”

    明宪一怔。普王素来从不吝啬直陈喜爱之辞,她本也已经习惯了,只是今日,她为他研墨之际,正在想着一桩心事,突然听到丈夫的赞美,难免表现出一种思绪被打断的错愕。

    李谊方才已发现明宪的一丝游离,此时瞧她又欲言又止的模样,干脆放下了手中的紫毫笔,和颜悦色道:“你若觉得倦了,不必在此陪我,回房歇息吧。”

    明宪来到丈夫身边,跪坐下来,低着头道:“殿下,妾有一事相求,又怕殿下生气。”

    李谊笑道:“你除非心中已没有了我,否则能有何事令我生气?来,说与我听。”

    明宪道:“妾不想再去九仙门内的冷宫中,见延光公主了。妾觉得,公主宫中,有些古怪。”

    李谊心头一震,面上仍密布温存而又关切的神情。

    他拉着明宪的手,将她揽到身边坐了,微微蹙着眉头问道:“莫怕,你可是看到什么了?”

    “正月里,殿下命妾去拜见公主时,冷宫中正要打发禁军拉出去一个厨娘,瞧着已经不行了。妾见她,面黄饥瘦,呻吟喊叫腹痛,当时只觉得她可怜。但乱哄哄间经过时,却见到院角,几处莲缸皆是存着污水。”

    李谊假作疑色:“我那姑祖母何等讲究又严厉,虽在冷宫,也不至由着婢女偷懒。”

    明宪仰头望着丈夫,越发放低了声音道:“那污水中,妾看到了许多小螺……”

    接着,明宪顾不得丈夫知晓她去民间寻医而不悦,将自己去郑注郑郎中处诊脉抓药后听到、看到的故事,原原本本地说与李谊听。

    李谊大惊:“如此说来,我姑祖母若不知此乃疫水,岂非也会染病?你可有警示于她?”

    明宪哭笑不得,丈夫怎地未意识到蹊跷。她口气中的惊恐倒散去一些,换了略带嗔怪的意味道:“郑先生说过,此螺无论南方湘楚之地,还是京畿乡邑,都多见于田野污水中,大明宫里的清洁活水里,怎会有。”

    李谊点头:“唔,我幼时便蒙圣主垂怜,养于宫中,倒真未见过你所说此物。”

    明宪道:“公主乃何等锦衣玉食的显贵之身,从前妾每回去探望,她皆是裙帔端雅之态,正如你所言,定不会容得宫中好好的莲缸如此肮脏不堪。故而,妾疑心,这是公主有意所为。”

    李谊噌地坐直了身体,一双熠熠如星的眼眸盯着明宪,:“你是觉得,公主在养蛊?”

    明宪喃喃:“对呀,郑先生曾说过,此螺中定有虫豸,只是肉眼难辨,湘楚原本又多巫术,民间以为乃蛊毒。殿下,不管公主是从何处得了此方,求殿下毋再让妾进宫探望于她了,妾害怕,若公主真有不智之举,妾因去得勤了些,岂非瓜田李下百口莫辩?”

    李谊垂下双目,沉默不语。

    明宪急道:“殿下,妾不是担忧自己,而是怕连累殿下。妾知殿下当初在公主私结朝臣事发时,以德报怨,不独为了洗清百官对殿下有谋嫡之心的非议,更是因为殿下本就是宽厚君子。但巫蛊压胜,自古便是宫中大忌,公主那般是非之人,着实不可再沾了。”

    明宪所说的每个字,李谊都听得分明,但他又觉得,这个女子的声音,仿佛越来越远。

    有一个比他原来所图更为刺激、但也更具有事半功倍之效的计划,突然地、也是猛烈地冲击着他的头脑。

    然而,这临时起意的想法,令他兴奋的同时,却又令他心揪。

    他本是个决绝的人,如鲨嗜血般,对于任何狠辣之计,都有本能般的兴趣盎然,都会大胆亢奋地去尝试。

    尤其这段时日,他估摸着差不多应该收网了,自己的仇人,那不可一世的却到底在情事上犯了蠢的老延光,终会教圣主法办吧。不知到了泉下,那老货可有脸面对郑王。

    只是,李谊没想到,明宪因意外获得的认知,发现了延光所为,而为她提供认知的,竟然是郑注郑郎中。

    这就好像战场上,忽然又出现一支奇兵,能令绞尽脑汁而胜券在握的一方,再下一城。

    太子。

    可是明宪呢?能作为死士那般牺牲掉吗?

    人非草木,也非恶鬼,哪里就全然地无情、彻底地狠厉。李谊越来越感到,不论自己当初纳明宪为孺人时,关乎几分男女之爱,一年多来,他竟真的会在长夜梦醒时,侧头看着明宪沉静的睡态,生发出与她同老的心思。

    李谊无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作出决定,他努力地将自己杂糅着激动、彷徨、不舍、烦乱的情绪压制下去。

    “明宪,你所言有几分道理,但我想的,一则乃是延光从何得到的为蛊之物,二则乃是她养蛊要害何人?这两点,比你所担忧的所谓牵连之祸,实是要紧得多。”

    明宪有些懵懂地望着丈夫。

    李谊叹口气道:“延光在冷宫已被幽禁一年有余,或许她暗中亦有禁军卫士替她办事,但明里,进出她宫中的,只有你。就算你再也不去了,巫蛊事发,你能脱得了干系?而说到事发二字,自然不可等延光得逞,她在宫中养蛊,想来针对的,不是圣主,便是太子啊!如此疯狂恶行,明宪,你,你怎可当作不知?吾夫妇二人,怎可坐视圣主和太子受到戕害?你,你莫非已知晓,延光因怨恨太子不对她施以援手,而要还以诅咒,你又想着如此一来,我或可渔翁得利,便不愿告发此事?”

    明宪闻言,脸色骤变,又惶恐,又委屈,急得眼眶都红了,眸子里瞬间就浮上一层泪水。

    她全然没有了方才头头是道的语势,而是磕磕巴巴道:“殿下,妾,妾何曾会有那般不堪的想法。妾不过是,真的,真的没有殿下想得那么深远,而且……”

    明宪噎住了,也不知如何再费力解释。扪心自问,关于丈夫讲到的圣主和太子的安危,自己确实并未多么牵挂。

    这令明宪一时之间又骇又愧,犹如已经做下悖逆之举。她拭去眼泪,小心翼翼地细瞧丈夫,见李谊的目光依然温润,好像舍不得说重话吓到她似的,她不免越发自责,又对丈夫的端方之格越发敬佩。

    李谊将明宪揽了过来,轻声哄道:“你且让我想想。仅凭她莲缸中养了那些螺,宫中又病死了一个婢子,就说她行巫蛊之事,只怕牵强了些。对了,上回我听你提起,延光仍有家奴在长安城中,往冷宫给她送些精良的吃穿用度?会不会这其中,有不良之物?”

    明宪倏地来了精神:“公主说她,离不开沉香、龙涎香等物,她的家奴杨五郎,冬至前托我送去过一次,那回他给我看了,确是龙涎香。后来腊日里,我因左右是要替韦贤妃给公主送口脂,杨五郎便又托我送去一次。殿下,莫非那已不是香?”

    李谊正作沉吟之色,明宪又道:“我上回从冷宫出来,公主说过,三月三前后,杨五郎应是又要准备一些香敬奉上。这杨五郎,每回倒是做出谨慎之态,不将东西送来王府,说是怕人说殿下闲话。他都是在兴安门附近候着,递上东西。”

    “下回,你还是去,我仍是令王增跟着你,王增会检视一番,若真是巫蛊所用之物,你们便立刻回府来见我。若不是,你且送进去,再瞧瞧延光殿中,又有些什么变化,那些螺,可还在。”

第二百三十九章 (感谢熿裘盟主)舍不得你(下)

    (感谢书友“熿裘”打赏本书第一个十万点,也感谢所有书友一直来的投票、评论、批评建议和打赏订阅支持)

    接下来的两日内,李谊仍是在文学馆内静静地临帖。

    明宪将关于延光养蛊的猜测,告诉了她心目中文武双全又品格如兰的丈夫后,便因甩掉了独藏秘密的压力,而变得放松了许多。

    李谊是她的主心骨,一切按照这位伴侣的吩咐行动,于大事当前的女子来讲,多么幸福。她只需如往常一样,扮演好他请他出面的角色,莫因瞻前顾后而辜负丈夫对她能力与胆气的信任,就可以了。

    心境既然松弛了些,明宪未免有了不甘困坐于室、去到春光里的游兴。

    然而,明宪相邀,李谊却只温存地哄她:“你坐了车子出去逛逛便好,我正是笔意浓稠之际,实在想将褚公的字畅快地写几日。”

    明宪也不勉力央求。她自认是爽朗明快的性子,不爱故作娇媚之态缠着丈夫多分些宠爱给自己。她最多只是略有遗憾,想那吴妃在府中之时,正妃和她这个孺人之间虽可算相安无事、做足了面上的妻妾和睦之态,但她又岂能如这些时日般,得了日夜专伴李谊的机会。

    都说诗家清景在新春,丈夫文雅倜傥,那般喜爱山水田园诗,刚开年之际,朝廷又无甚澎湃的内政外伐,若趁着东风送暖的大好天气,二人执手,在曲池东畔的芙蓉园中赏春踏青,吟诗论赋,岂非如织鸳梦般美好?

    但丈夫看起来,似乎没有心情。

    明宪眼中怅意划过,终究仍是嫣然一笑,欢欢喜喜地走了。

    李谊在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后,脸上的淡然温和之色顷刻褪去。

    他几步跨到窗边,怔怔地望着举步轻盈仍如闺中少女的明宪,见她带了小莺般活泼俏丽的姿态,由两个王府婢子跟着,向外院走去。

    李谊颓然地将紫毫笔一丢,盯着案几上那全无呆板之弊的褚体楷书。

    李谊觉得,明宪,就像这些刚柔并济又灵活潇洒的字。

    他舍不得啊,真是舍不得。

    这几日夜深人静时,他在黑暗中睁开眼睛,听着明宪极为轻柔而平稳的气息声,若说心如刀绞,也是实情。

    李谊不是没有想过,要不干脆推醒宋明宪,将自己的谋划对她和盘托出。

    可是他左右思虑,真的没有把握,明宪能成为自己的同伙。

    是的,“同伙”这个词,本身就意味着阴谋诡计与不可告人的欲望。

    他在明宪面前,本是堪称王公贵戚典范的君子形象,若顷刻间摇身变作狡黠的野心家,宋明宪是会因为惊见画皮下毒辣的灵魂而不知所措,还是会因为自己炽烈的爱意仍对丈夫言听计从?

    而这,还不是关键,真正令李谊不敢尝试的原因,在于,明宪是宋若昭的妹妹。

    不能冒险,不能前功尽弃!

    李谊回想,自己最后一次与宋若昭的交锋,还是在两年前的中秋夜宴上,那女子与韦皋交谈时的平和有礼,和针对他普王殿下时的冷淡削刻,令他如鲠在喉、暗怒烧心。不过很快,他就获得了报复的快感,她在长安有限的亲人,丈夫、妹妹、婆母,几乎都教他收服了。

    他对宋若昭产生于奉天城偶遇时的风月之意、占有之图,早就当然无存。他越来越厌恶这个女子身上那种自命清贞刚严、疏离名利的假作之气,那作派,简直就和李泌的大伪似忠如出一辙。

    但李谊又不敢小看他们。他们和他一样,是精明而警惕的。

    中秋之后,虽然已经讽刺般地联上了姻亲干系,李谊到底再未与宋若昭直面相对过。然而他不得不承认,宋氏姐妹的感情,竟未因明宪的婚姻之事而受到根本的动摇。

    生于宫闱的李谊,天然地以为,帝王家的所谓亲情,薄于案上纸,弱过风中烛。

    抱着这样的认知的李谊,眼睛却不是瞎的。

    咸阳演武中突然出现的骑兵以箭相指时,明宪对丈夫呼救、却挡在了若昭面前,去岁寒冬皇甫珩身陷虏营的消息传来时,明宪关心则乱地求丈夫想办法说服天子以城换人。

    妹妹对于姐姐危急或者困厄的种种反应,李谊看得分明。

    原来真正的手足情,是一种不逊于夫妻情分的强烈的相濡以沫。

    李谊感到难言的沮丧。他想要而没有得到的东西,他厌憎的女子,天然地就能有。

    宋若昭在明宪心中的位置,不会平白无故地就动摇了。明宪是宋廷芬的从侄女,她与故王良娣和皇孙李淳没有任何关系,可宋若昭与故王良娣是母族同根,皇孙姨母的身份,又在屡次逃难中和太子一家结成的情谊,使得宋若昭和李泌一样,乃坚定的太子党。万一明宪嘴上顺着丈夫,暗中却向姐姐报警,怎么办?

    或者,这一回就先放过太子?

    但这个念头,比向明宪坦白、拉她作为自己真正的阵营中人,更为迅速地被李谊否定了。

    对太子致命一击,绝好的机会呵,不试一试太可惜。

    本来不过是除掉延光又得到她私养的甲士,不想如今竟能攀扯上太子的少阳院。

    前朝故事,白纸黑字地写在史书上——武帝晚年的巫蛊之祸。武帝二十九岁时,才有了第一个儿子,这位一代成就非凡的一代霸主,曾经多么珍惜、疼爱自己的嫡长子。然而,宗室出了巫蛊案,太子刘据,立刻成为帝王狂躁多疑的牺牲品。

    这样父子相残的惨剧,如午夜月光照着灰白的坟茔,教当时多少士人心惶神碎。可是,这样的例子,同时又刺激着后世一代又一代的阴谋家孜孜不倦地效仿。

    倘使竟能逼得太子李诵如当年刘据般乱了方寸,那就太精彩了。

    李谊想到这里,目光依然落在了面前的生宣纸上。

    那精丽多姿的褚体字,在李谊眼中渐渐从清晰到模糊,又从模糊到清晰。

    罢了!

    终究不过区区一年又半载而已,再喜欢她,若为大计所虑,她也可以只是他人生长卷中的一个字。

    那么多字,抹去一个又有何可惜的呢?其他的字,依然美妙难言,显示着主人的成就。

    他李谊是要做帝王的,不是只求美人相伴的废物!

    李谊倏地起身,来到文学馆外。

    家奴王增一直候立于门旁。

    “你去张延赏府上拜个帖子,就说本王好不容易寻得了一帧钟繇的墨迹,想携书拜访,请张相公一同品评真伪。”

    “喏!”

第二百四十章 五雷轰顶

    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

    宋明宪坐在亲王府的双马油壁车里,掀开帘子,看到十字街边往南边乐游原和曲江池去的女郎们,在阳春暖风的善意里,皆是妆容精致、游兴盎然的模样。

    她希望今天快些过去,自己便可以按照此前与丈夫李谊所商量的,不再担任恐怕会惹来是非的信使。

    尚未到皇城兴安门的一处房舍拐角处,马车停了下来。

    片刻后,李谊家奴王增的声音,在车窗外响起。

    “孺人,东西拿到了,仍是杨五郎送来的。那厮还求我告于孺人,请孺人在公主跟前美言几句,说这回的龙涎香换了个商胡带来的,与上回的不同,必教公主满意。”

    明宪心中感慨,这延光当真气势绵长,在冷宫里头幽禁了一年多,从前的裙下之臣也好,家奴仆婢也好,都仍为她鞍前马后地侍奉着。

    明宪于是淡淡道:“你拿上车来我瞧。”

    “喏。”

    王增钻进宽敞的车厢,跪在离明宪尚有一段距离的车门处,打开手里的包袱,将里头的几个瓶罐盒子,一一检视。

    “孺人,这是龙涎香,这是胭脂,这是……”

    王增拔出一个瓷罐的布塞,朝里瞄了瞄,狐疑地看着明宪。

    “是什么?”明宪板着脸问。

    “奴才不知,瞧着也像妇人用的脂粉。”

    “不是小螺?”明宪咕哝了一句,似乎略略松了口气,又对身边的婢子道:“去接过来。”

    明宪知道延光公主无论何时都是个极为讲究、勉力维持大长公主奢华习惯的人,纵然一边下蛊为害,一边也离不开龙涎香和上好的胭脂水粉,这恰恰是她的作派。

    但若不是小螺,而是搽粉,为何这瓷罐如此粗陋?

    她凑近罐口探看,里头果然是满满一罐素白的底妆粉。

    王增这时在车门处低声提醒道:“孺人,殿下吩咐小的,若东西无甚古怪,还是陪着您先将它们送进九仙门去,莫教冷宫里头那位,起了疑。吾等尽快回永嘉坊便好。”

    明宪点头:“发轫吧,去九仙门。”

    春风沉醉中,马蹄哒哒。

    兴安门周遭虽可寻到不引人瞩目的交接之处,但这宫门本身,不是冷僻的小门。当年,最得武氏宠爱的太平公主,大婚之日,婚车卤簿便是自兴安门出发,往长安朱雀大街东南的万年县馆去。由于婚礼皆于傍晚昏晦之时举行,自北往南,一路点燃的灼灼火炬,甚至还烧掉了十字街边好几棵大槐树。民间议论此为不吉之兆,万年县令急忙惶恐上奏,道是亲迎之日,有火乃预示着夫妇之间必能长久地情旺如初。

    明宪经过兴安门,想着那万年县令的谄媚之语,俨然是太平公主在姻缘之事上的多舛的讽刺,不由微微生出几分唏嘘。

    但她很快,便发现有些不对。

    兴安门往九仙门,相当于大明宫与西内苑之间的夹墙车道,三四里地的长街,就算不如丹凤门大街那般热闹,平时也常有官车往来,跑腿的黄衣小监或者巡逻的北门禁军,亦不罕见。

    怎地今日正是巳时中的白昼光景,这条管道上却只有自己这一辆车。

    明宪的心,渐生惴惴,旋即又觉得,自己去冷宫探望延光公主,是韦贤妃也点了头的,今日也不过送些熏香脂粉之物,有何违禁犯律之处。

    这般左思右想间,九仙门已在百步之外。

    突然,明宪听到车窗外,本是骑马随行的王增高叫一声:“拿人!拿孺人宋氏!”

    接着是急促而远去的马蹄声。

    明宪大惊,扭头问身边的婢子:“什么?王增说什么?”

    婢子倏地扑到前面,打开车门,问车夫:“何事?”

    车夫已经勒住了缰绳,回头也是一脸疑惧:“王增突然往九仙门跑去。”

    他再转过头去时,与明宪的婢子一同看到了令人吃惊的场景。

    城门突然大开,二十余骑北衙禁军飞驰而出,直往明宪的马车奔来。

    禁军卫士将马车团团围住后,前方只见王增策马折返,身后数匹高头大马上,凛然端坐的,恍惚是几位服紫服绯的大员。

    明宪提起裙摆,也来到车门处,定睛辨认趋近的马匹上,那几位朝臣。

    待看清当中一位戴黑纱金蝉冠的老者时,明宪惊讶更甚。

    左仆射张延赏!

    张延赏的夫人苗氏,曾在普王迎娶正妃后,以外命妇身份来王府送过贺礼。元日前后,明宪亦陪吴氏前往张府有过女眷之间的会席应酬,与张延赏打过照面。

    张延赏端坐于马上,冷冷道:“车中可是普王殿下府中孺人宋氏?”

    明宪心中疑惧慌乱,勉作镇静地俯身微微致意:“妾身宋氏,仆射相问何事?”

    张延赏提高了嗓门:“普王殿下府中家奴王增,举告孺人宋氏,伙同延光公主,信妖医之妄言,求蛊毒厌胜之非福,此为十恶之‘无道’,不予议亲,即刻羁押于大理寺狱,以待圣裁。”

    明宪到底是未到双十年岁的女子,乍听如此来势汹汹的指控,骇然如遭雷霆骤击。

    她的第一反应,自然是怒叱王增这个向来为丈夫所信任的奴仆。

    “王增,青天白日,你,怎可如此诬言!”

    明宪觉得自己的声音都在发抖。

    家奴王增,似乎对女主人的愤怒浑无回应的意思,而是向张延赏口气卑微、但语义肯定道:“张公,今日宋孺人进宫所送之物,乃延光公主厌胜所用,与冷宫中已有的蛊虫一样,亦是妖医郑注所授之计。”

    张延赏听了,对身后马上的另一位绯衣官员道:“独孤少卿,劳烦你带来的人,去查验。”

    那绯衣官员乃大理寺少卿独孤晋,年过四旬,一张瘦长的脸紧绷着,虽然带着大理寺官员特有的森然之气,但他毕竟官阶不过四品,对于张延赏的吩咐,立刻应了声“喏”。

    独孤晋一挥手,边上着圆领皂袍的青年汉子翻身下马,来到明宪的马车前。

    明宪只得低头退到角落,由自己同样脸色惨白、吓得发抖的婢子稍稍挡着,任那皂袍汉子将马车中的物品提出车去。

    他将明宪本要送去冷宫给延光公主的包袱抖开,在仔细察看过龙涎香和胭脂后,拿起了那个釉色暗淡、质地粗陋的瓷罐。

    他掏出一块绢帕握在手中,倒了些罐中的白色粉末,于阳光下仔细查看。

    复又倒了些在地上,掏出火引点燃焚烧后,又趴下去闻了闻。

    最终,这皂袍汉子抬起头,肯定地向诸位上官禀道:“这是尸灰。”

    张延赏闻言,心头喜甚。

    这个答案,虽然他在今日采取行动前,他的合作者已经告诉过他,但此际听到大理寺的人准确地说出来时,张延赏还是觉得一块石头落了地。

    他面上却仍要装腔作势一番。

    “独孤少卿,老夫所闻的厌胜之举,不过是制作木偶后,以针钉入其眼、心等处,这尸灰,却是所为何用?”

    独孤晋道:“张仆射,造蛊厌胜,乃十恶第五,所谓‘不道’也,故而大理寺以往审案,闻得不少厌魅手段。下官猜测,这尸灰应是瘵(zhai第四声)者的尸体被焚而得。瘵病症候急重,为巫蛊厌胜之人相信死者的尸灰亦有病邪痢气,若悄悄撒在活人的宫室寝殿内,自会,自会……”

    独孤晋说到这里,戛然而止。

    很显然,延光公主的身份,令他直接提到了“宫室寝殿”,而那大家心知肚明的受害者,因为过于神圣尊贵,独孤晋若直言推测,实在有怯于悖逆之嫌。

    恰在此时,九仙门内又驰出一队人马,亦是禁军模样。

    领队的军侯向张延赏禀道:“张仆射,末将已搜得延光公主殿中所养蛊虫,现下公主的宫室已由末将右龙武军的人围了起来,公主的四个婢女皆被分别看管。”

    张延赏回过头来,向独孤晋道:“有劳独孤少卿引这王府的车架去大理寺狱吧。”

    “张仆射!张公!”明宪闻言,赶忙从车中爬出来,抓着车轼,哀求道,“延光公主有养蛊之象,妾在上月已告于普王殿下。而今日这尸灰,妾全然不知原委,定是我王府的家奴王增,不知因何对殿下和我有怨,以此罪相诬。张公,还有这位,这位少卿,想来是大理寺的上官,兹事体大,岂可轻信一个奴人的妄言。”

    明宪说到最后几句,已经哭了出来。

    三月的日头暖洋洋地照在她身上,她却觉得如堕冰窟,难以置信自己会突遭此大难。

    她多么希望这时候,丈夫李谊突然出现,一剑挑了王增这个背主的佞仆,再喝斥走眼前这些欺负她的人。

    张延赏瞄了瞄神色端严的独孤晋,轻轻叹了口气。

    这位花甲之年的帝国相爷,下了马,屈尊来到车前,看着车轼上哀哀哭泣的女子。

    宋明宪此前去张府拜访苗氏时,张延赏在匆匆一面中并未看得多么分明。但今日,此刻,张延赏才发现,这个王府的年轻孺人的眉眼,竟有些像自己和苗氏已经去世数年的大女儿张氏。

    但那又如何。

    连她自己的丈夫,都准备牺牲她了。

    “宋孺人,”张延赏稍稍压低了声音道,“你可曾想过,你方才所言,会置普王殿下于何等危境?”

    明宪抬起一双泪眼,困惑地望着张延赏。

    但很快,她慌忙摇手道:“不,不不,殿下绝没有,妾也没有,没有做不道之事!”

    张延赏暗喟一声,这般蠢,却也用情至真,大难临头还想着自己的男人莫受牵连。

    张延赏盯着明宪,继续道:“幸好,事情并非孺人所狡辩的那样。普王殿下已奏报圣主,孺人因嫉妒正妃吴氏,在王府中亦有造蛊养虫之恶行。”

第二百四十一章 侍读心思

    “笃笃笃……”

    凌晨时分,坊禁刚开,东宫侍读王叔文的宅门就被敲响了。

    一夜未眠的王叔文“腾”地从榻上坐起。

    他听到院中轻微的响动,然后是自己的老仆在窗下压着声音问道:“阿郎,可要开门?”

    “开,见客。”

    王叔文肯定地回答。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王叔文明白,做太子的亲信,势必意味着,这大半生中,还不知要遇到多少凶险之事,难道缩着不开门就能化险为夷?

    昨日,延光公主巫蛊事发、冷宫被围时,王叔文正陪着太子李诵步出东少阳院,准备往集贤院查看校书郎正字们的修撰事宜。

    偷偷赶到太子身边报信的,是一个在大明宫中并不显眼的黄衣内侍,只有太子知道,这是太子妃萧氏信任的奴婢。

    李诵乍听此讯时,并未马上意识到危险。他已经自以为走上平稳的坦途,虽然如魑魅般跟着他、觊觎他太子之位的弟弟李谊,于这一年中重获天子的宠爱,可冷宫中的延光公主也早已不再作为一言九鼎的太子岳母示人了。李诵认为,延光被幽后,自己和太子妃萧氏不闻不问的态度,应足够向天子表明,少阳院与这浑身是非的老公主一刀两断了。

    甚至,王叔文暗暗察觉出,太子李诵的眼中,反倒流露出一层喜意,好像终于盼得终局似的。

    但萧妃的亲信内侍,口吻谦卑至极,意思却是坚决的——萧妃建议王叔文赶紧出宫去。

    萧妃担忧事情并不是那么简单,这种尚未尘埃落定的时候,太子在宫外,需要有一个消息中枢,这是重重宫墙中的少阳院所无法承担的功能。

    果然,出宫后的王叔文,很快得知了一个匪夷所思的消息:普王李谊的孺人宋氏,也因牵连进了延光养蛊厌胜之事,已经被收入大理寺狱。

    当初普王李谊主动为延光求情、他的孺人又常行探望之举时,王叔文就觉得蹊跷,如今更有些摸不着头脑。李谊那般心思诡谲的棋手,怎会让王府惹上如此大祸?

    此刻,王叔文迅速地扎上衣袍,步入屋外,正见到家仆引着一个面孔陌生的男子来到院中。

    “王侍读,小的乃银青光禄大夫李公府中世仆。”

    李愿的人!王叔文毫无迟疑地请他进到屋中。

    李愿,是李晟的儿子,这几年随着李晟征战建勋,得了个银青光禄大夫的文散官。李晟出镇凤翔,李愿和幼弟李愬留在长安,实则与当初朔方节度使李怀光的儿子李琟一样,形同天子扣下的人质。

    李愿的仆人带来了第三个消息:昨日晚间,左仆射张延赏的人,来到李府要带走郑注郑郎中。

    “王侍读,郑郎中这几日正在吾家为小主人诊治,那张仆射又总在圣主跟前诬毁郡王,吾家阿郎怎会任其摆布。但当朝仆射亲自登门要人,阿郎也知不可硬顶,便告诉张仆射,郑郎中午后便离府归家了。那张仆射也未多言,竟是客客气气地走了。待到深夜,阿郎才得知原委,有人举告,郑郎中帮着延光公主和普王府宋孺人,蓄养毒虫、搜罗瘵者尸灰,行巫蛊厌胜的大不道!”

    王叔文听到此处,眉头紧锁,面色越发不好看。

    他已是弈棋国手,棋力极高,平素擅于在脑中迅速复盘,因而也较常人更擅于提炼出纷乱线索中的主脉,串并后予以分析和猜想。

    李愿家仆寥寥数语,王叔文凝神一想,已觉得背上寒毛倒竖。

    “听郎君所言,郑注此刻还在府上,他对你家阿郎,可有招认什么?”王叔文问道。

    “郑郎中说,宋孺人的确请他诊脉开药,他,他也的确与宋孺人说过污水细螺能引来鼓胀的绝症,民间以为是蛊毒之患。但他发誓,与延光公主和宋孺人厌胜之事绝无半分干系。侍读,阿郎令小的几乎闯了坊禁前来,就是想请侍读给个主意,如何处置这郑郎中?”

    李晟的幼子李愬,成年后将要迎娶故唐安公主的独女、小郡主韦氏,而韦氏如今养在太子夫妇膝下、形同亲女,王叔文明白,李愿作为李晟长子、李家在京城的决策者,自然与太子的少阳院是一个阵营。

    和李晟一样,李愿绝不是个只有力气的蛮勇武将。自从结亲的圣旨宣下,李愿常以学棋之由,带着幼弟李愬来见王叔文。

    王叔文是长安权贵眼中的南方寒士,多少文僚公卿只将他视作太子的弄臣、奉天之难中交了狗屎运的白衣书生而已。

    但李愿不同。父勋再是沉甸甸的,李愿也清楚,李家这样起自陇右的军勋之家,入不了中原五姓世家的眼。既然幼弟已成了太子李诵的女婿辈,笼络王叔文、陆贽这般只有才学而无根基的太子党,恰是他李愿要在长安为父亲、为李家所做的事。

    现下,李愿迅速地遣亲信前来问策,王叔文知道,李愿应也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

    郑注已经以太子夫妇的医僚身份示人,延光是太子的岳母,宋孺人的姐姐则与太子妃萧氏相谐,偏偏普王的正妃吴氏刚刚有孕……禁闭中的大长公主诅咒圣主,以求太子尽快继承大统,自己便可脱离凄惶屈辱之境,嫉妒缠身的王府孺人得了太子妃的指引,为大长公主通传禁物,自己也可学得此法谋害嫡室。

    王叔文眼前,几乎已经出现左仆射张延赏在天子跟前言之凿凿的模样。

    饶是太子李诵当初并未为岳母求情,饶是他一年来对幽于冷宫的岳母不闻不问,素来多疑的圣主怎会在巫蛊这般历朝历代都最为敏感的不道之恶上,完完全全地信任太子夫妇?

    “王侍读!侍读!”

    李愿的家仆见王叔文陷入沉思已久,有些着急起来。

    “侍读,这个月令,辰时初天光就会大亮,请侍读尽快拿个法子,小的好奔回府中向阿郎复命。“

    “郎君莫忧,你家阿郎是对的,不能把郑注交出去。请你家阿郎,咬死了,郑注不在李府。”

    “那,这位郑郎中,可还能留着性命?”李愿的家仆倒也直接。

    王叔文坚决道:“留,不然,与杀人灭口有何区别?若杀了他,万一事泄,岂非更显得李府与少阳院,确有不轨之举?你李府不比汾阳王府小上几分,藏一个人,难道藏不住?若他活着,就算禁军来将他搜出来,你家阿郎也可陈情于天子,只因他一时糊涂,唯恐左仆射张延赏构陷李郡王,才有此举。你快回府罢,转告李大夫,郑注万不可在事态炽烈之际教大理寺的人来审。”

    家仆道声“喏”,转身疾行而去。

    东方渐明,王叔文披上外袍。

    他相信,这样震惊朝野的大事,过了一夜,内学士们不可能不知道,尤其是知制诰的视草学士。他昨天从大明宫出来时,就留了个心眼,问了自西边来的内侍,确定昨日当值留宿的,是韦执谊。

    坏消息中的好消息。

    王叔文抬头看了看天色,将风帽盖在头上,出宅上马。

    街道空旷。

    又或许,张延赏和普王的人,已经在某个角落,盯着他。

    王叔文不再犹豫,一放缰绳,两腿夹了马腹部低叱一声,往南边的大慈恩寺驰去。

    李愿的家仆送来的消息,令辗转一夜的王叔文,在确定少阳院的危险后,开始强令自己冷静下来,思索对策。

    他其实已经隐隐有了些想法,但需要有同侍一主的伙伴,来支持他说服太子。

    他想起当初在大慈恩寺的禅房,自己与韦执谊曾讨论过,玄宗朝李林甫构陷太子妻舅韦坚私结皇甫惟明一案。

    只是如今之难,只让太子驱逐萧妃,恐怕不足避祸……

第二百四十二章 无情有情(上)

    长安城西北角,开远门义宁坊,大理寺。

    帝国在武周执政之前,大理寺狱曾是朝廷的唯一中央监狱。武氏临朝后,御史台狱开始在执行圣意、帮助圣主在内部消除对抗势力或隐患上,具备了与大理寺分庭抗礼的地位。

    但即便如此,大理寺狱仍然是个如京城大驿站般人气颇旺的所在。

    卯时初,皇甫家的马车便从长兴坊出发了。自东往西穿越半个长安城后,终于停在大理寺狱门外。

    宋若昭走下车,感受到晓寒未散的凉意。

    她抬头,看着那映着朝阳、举折平缓的屋顶。

    经历过一个漫长的夜晚,当各种力量尚未完全从休憩中苏醒时,承载帝国诸项权柄的庙堂建筑,乍望过去,倒和那些大寺大观一般,披了几分庄严宁静之美。

    若昭驻足静立,等到辰时将至,终于看到戴着交脚幞头的青袍官员骑马行来。

    大理寺有狱丞四人,品级皆为从九品下,故而穿的是官袍中最低级的颜色——浅青。

    但在帝国的官僚系统中,即使九品这样的底层官僚,亦有可能是进士出身。

    今日当值的刘狱丞,便是建中年间的进士,如今也过了而立岁数。

    这几日正是风波骤兴之际,刘狱丞远远见到门口停着的马车旁,由婢女扶着的锦袍妇人,已猜到她的身份。

    因了夫职夫勋,宋若昭是五品郡夫人,九品小官刘狱丞不论基于进士出身的修养礼仪,还是基于京城官场的规矩,都不会对这位绯紫人家的女眷视而不见。

    但若昭探视明宪的请求,毫无悬念地被拒绝了。

    若昭语滞须臾,又小心问道:“狱丞,我阿妹宋氏乃亲王府孺人,就算坐事,也应由宗正寺出面知判,为何她会在大理寺狱?”

    刘狱丞倒也和和气气地解释:“皇甫夫人,宋孺人出自皇子妾室,本可享议亲特例,但,想必夫人应已得知宋孺人所犯何事,十恶中之大不道,不可再配享八议。况且,配享八议之人,归根到底也应由圣主裁决。而此番大理寺与张仆射联袂办案,本就是,本就是出自圣裁。”

    刘狱丞这看似没有正面回答,实则把意思点透了的话,教若昭更为心悸。

    明宪出事两日后,若昭才得知。

    消息还是那韦执谊的岳父母、也就是当初依着普王之令认明宪做义女的杜黄裳夫妇,遣了仆婢送到皇甫府上。

    如闻晴天霹雳的若昭,在片刻惘然失措后镇定下来。

    婆母王氏咋咋呼呼地问她怎么办,自家可会受牵连。若昭安抚王氏后,却反应过来,为何普王府的人不来报。

    很快,太子妃萧氏的宫人,带来了更为准确的消息,宋孺人与被幽禁的延光公主一道,得了郑注的指引,行巫蛊逆行。同时,普王府已奏报圣主,王府正妃吴氏殿外,亦发现了尸灰,而孺人宋氏的房中,则被发现养有蛊螺。

    若昭的愤怒,如炽烈之焰,熊熊燃起。

    她绝不相信明宪好端端地,会在对未来充满憧憬的幸福时刻,去做养蛊厌胜之事。

    不,就算这位从妹,真的怀有危机感,或者再说得重些,妒忌吴妃先有了身孕,她也断然不会用害人的手段来换取自己逆境的改变。这是宋廷芬训导子侄的原则,这是宋家的教养。

    而郑注郑郎中,虽为太子夫妇所器重,但太子夫妇,尤其是萧妃,对母亲延光的不以为然、情感疏离,若昭在奉天城就发现了。那么,太子夫妇怎会荒唐到命郑注去为幽禁中的延光公主做谋士。

    若昭像王叔文一样推演了事情的脉络,她猜测,不论延光所为出自何人授意,李谊一定为了将祸水引向少阳院,才突然诬指明宪和郑注。

    若昭知晓普王李谊不是善辈,但她仍未想到,李谊的无情阴狠与不择手段,会令人发指到如此地步。

    想到妹妹在婚后,说起李谊时,一张还带着些许少女稚气的脸上漾溢着蜜意,若昭觉得痛入心肺!

    此刻,若昭望着大理寺狱的高墙,悲戚又起,毫无迟疑地低到尘埃中一般,恳求道:“狱丞,依律,入大理寺狱者,二品以上可有两人入监侍候,二品以下可有一人探视。天气乍暖还寒,我今日只是为宋孺人送些衣褥。”

    刘狱丞仍是摇头,面色也冷漠了三分:“夫人看来还是假作听不懂下官方才所言,此案非同寻常,夫人自也不必以寻常的规矩来寺前理论。告辞。”

    见狱丞的身影消失在朱门之内,若昭无助四顾,又有何用。

    婢女桃叶上前劝道:“夫人,吾等先回宅吧。奴婢昨日已按照夫人吩咐去李公府上报信,说不定三两日后,李公便回京了。”

    若昭点头,回身上车。

    昨日,太子妃的宫婢前脚刚走,若昭后脚就让桃叶往李泌府上去。王氏忍不住露出不满,此前儿子出事,媳妇的心倒定得很,目下她自己的妹妹被关进大理寺,瞧她急得四处奔走的样儿。

    若昭顾不得婆婆的怨怼。

    明宪的处境固然令她焦急,但她更敏锐意识到的,是或许接踵而至的储位之乱。

    自奉天城到梁州,再回到长安,若昭分明看到,太子夫妇,始终战战兢兢、如临深渊的状态。

    她在唏嘘的同时又想到那些前朝往事,不免越发失望于人心的虚伪与残忍。这江山社稷中呵,多少朝,多少代,太子的命运,总是在跌跌撞撞中走向悲剧。

    第一任太子,往往是君王的长子。君王春秋正盛时,太子已经成年。虽然历朝君王,做给天下人看的文章,常常都是将太子美誉为优秀储君的模样,然而私下里,除了逃饥荒时留下太子监国外,君王什么时候真正拿太子当作自己的左膀右臂,又有什么时候不曾像防叛党边患那样防着太子。

    这种不正常的君臣与父子关系,教老于宦场的官僚们死死地看在眼里,牢牢地记于心中。这些老狐狸,除非本就是如长孙无忌那样乃太子的至亲舅家人,否则,他们袍服越是发紫,根基越是深厚,就越不会在关键时刻跳出来力挽狂澜。

    权力是比椿。药更迷醉人的东西,而在很多时候,今上与储君的力量对比,又是那般强弱明显。宦场老将们,一旦穿上那身绯紫衣衫,有几人真的还记得孔孟之道,还笃信仁义礼智信?

    任独柳树刑场人头滚滚冤魂涛涛,老夫我仍在长安城街东的大宅中临贴逍遥,明日卯时整冠上朝,龙尾道再漫长,我也仍能迎来圣主的颔首微笑。

    但浑噩中总还有清流。每朝每代的金銮殿上,也总有不愿意妥协,又有能力将偏道的车轮拉回一些的臣子。

    在若昭心中,当今御前,李泌李公,便是这样的臣子。

    她在摇摇晃晃的马车中闭上眼睛,暂时地歇神。

    她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陕州回长安,车马也不过四五日来回,李泌是能在朝堂上制衡张延赏的人,大理寺,应也不会这么快地定案吧。

    ……

    高振穿过一条污水横流的小巷,又跨过横七竖八倒在地上的散架破车,才顺利来到城市深处的一间小屋前,敲开房门。

    “独眼老三让我来的。”

    高振面对门内一个脸上脏兮兮、浑身臭烘烘、只有一对眼珠清澈干净的十岁小少年,直接报了介绍者的诨名。

    小少年警惕道:“先生找错屋子了。”

    高振温和地笑了笑:“我记混了名字,是许二郎。”

    少年打量了他一番,终于让开,稚嫩的嗓音冷冰冰的:“往里走。”

    高振猫着腰,进入一间更为黑暗的小屋,向坐在油灯前的老者道:“东西可好了?”

    老者没有开口,伸出一只手。

    高振从怀中掏出两条金铤子,放在老者手中。

    老者掂了掂,又拿牙齿咬了咬,挤在一处的眉眼舒展了些:“郎君给多了。”

    高振道:“丈人做的,也是刀口舔血的营生,在下添点心意,请丈人的口风,紧些。”

    老者“嗤”了一声,淡淡道:“你们这些衣冠户呐,就是把谁都往小人上想。我们这些人,在长安城虽然见不得光,但也明白,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的道理,怎会管不住自己这张嘴。”

    他揣好金铤子,起身,到那外人无论如何也看不清物件的黑暗角落里,摸了摸,摸出一个布袋,回身扔到高振面前。

    “请郎君过目。”

    高振小心地取出布袋中的文书,凑到油灯下,细细审视。

    “郎君放心,”老者带着一丝讥诮道,“官人们还能拿着俸禄不出力,吾等凭手艺吃饭的,可不敢砸了自己的招牌。”

    高振瞥了他一眼,将文书又塞回袋中,轻轻道了声谢。

    老者眼中闪过一丝奇异的光。

    “郎君这般斯文体面,出手也阔气,却要买了这假过所去万里外的地方,是要与过所上写成奴籍的胡人女子私奔吗?”

    高振倏地抬头,冷冷道:“丈人方才还说自己惜言慎言,怎地此刻这般爱打听。”

    老者叹口气:“我是为郎君高兴,终于可以带着喜欢的女子,离开长安这个鬼地方。”

    他顿了一顿,又诚言道:“郎君若是这几日便动身,巳时初刻从延平门出去,最是妥帖些。”

    高振心头一软,刚要说什么,突然听到屋外那个有些稚嫩的声音又响起:“走错了,你走错了!”

    接着是一个语音低沉但口气急切的成年男子的声音:“小崽子滚开,让爷进去。”

第二百四十三章 无情有情(中)

    高振迅速地用风帽掩住了前额到鼻梁的部位。

    他的脸,就像这间屋子里那些可以换取金铤子的好东西一样,隐没在阴影里。

    闯进来的男子与他迎面相撞,猝不及防,吓了一跳。

    油灯昏黄的光芒映着男子,他虽也戴着皮帽,眉目很难看清,但耳根绵延到颌角的一道疤痕,却反倒被自下而上的灯光出卖了似的,特别醒目。

    男子见屋中除了老者外竟还有高振这样的旁人,登时有些后悔自己的莽撞,僵立在那里。

    屋外方才被他撸了个跟头的小少年奔了进来:“我拦不住这个恶人!”

    老者冲童子挥挥手:“无妨,我识得他。”

    又起身向高振道:“老夫这里有客,先生若无其他事,请回吧。”

    高振没有出声,微微欠身致意,又低着头,跨出门去。

    他听到身后的门很快就“吱呀”一声关上了。

    他走了几步,转头见那小少年也跟了出来。

    小少年平白被欺负了,脸上怒意未消,蹭到墙根边,悻悻然捡了一处日头勉强能晒到的地方,坐下来捉着身上的虱子。

    高振瞥了他一眼,本想给这娃娃几个铜钱,终究作罢。

    出了这仿佛荒山之穴的城中秘境,又穿过一个坊,高振在晴日无风的晌午终于融入长安城熙熙攘攘的车水马龙中时,突然醒悟了过来。

    他想起了那条伤疤为何似曾相识。

    一年多前,将要被贬去盐州做司马的太子詹事李升,到普王府叩谢李谊的求情之恩时,身边那个双眼偶露凶光的小厮,侧脸便也有这样一道疤痕。

    高振又努力回忆了一番,越发肯定,他们是同一个人。

    他胸中的疑云团团冒上。

    同时,今日顺利拿到了伪制的过所文书,也并未教他感到三两分喜意。

    不是因为疑惧文书在一路西去的途中露馅,而是,这几日那桩震动权力中枢的大案,令他一想到被关在大理寺中的女子,便无法放下心事。

    高振今日出来,没有骑马。他既已身处春明门大街,便不再遮头盖脸,而是脱了风袍,似那些过休沐假的文吏般,悠哉游哉地往南走。

    将将过了群贤坊,却有一辆马车在超过数十步后,停了下来。

    车上下来一个十四五岁、穿着杏黄半臂袄的小婢女,急冲冲来到他面前。

    “高先生,奴婢是皇甫宅中的,贱名桃叶,夫人在车上,央高先生上车说几句话。”

    高振面色微变,警惕地看着她:“哪位夫人?”

    桃叶机灵,压低了声音道:“是少夫人,夫人知道高先生从前在泾州时最得皇甫大夫信赖。先生若体恤夫人诚意,可往前到群贤坊和怀德坊之间,大梨树后的小寺,吾家的马车在寺墙边等先生。”

    桃叶说罢,深深鞠了个躬,飞快地转身跑去马车处,钻进了车厢。

    车夫一抖鞭子,马车又动了起来,摇摇晃晃的车厢渐渐消失在前方十字街的深处。

    高振驻足在原地,踟蹰了片刻,终究也发足往怀德坊方向行去。

    时令过了三月三的上巳节,城中正是韶光处处、浓淡皆宜的景象。怀德坊小寺院前的大梨树,亭亭冠盖,叶如绿漪花胜雪。

    午时带了煦暖之意的春风拂过,片片如白蝶般的梨花瓣,自树冠间盈盈飞起,乘风而舞,合了又散,次第落在软润的泥地上。

    高振踏过层层落花,来到皇甫家的马车前。

    车夫回身将门打开,宋若昭憔悴惨白的脸露了出来。

    “高先生请上车。”

    高振有些犹豫,似觉分寸不妥,但此处虽僻静,他这般站在车下与一位锦衣官眷交谈,便是偶然经过的市井竖子,也会觉得蹊跷怪异罢。

    他进了车厢,拘谨地坐在门侧。

    若昭的目光越过他,透过马车双门的缝隙,看到车外满地的梨花瓣。

    她轻叹一声:“春风且莫定,吹向玉阶飞。我家阿郎去年春天自咸阳回长安休沐小住几日时,看到长安的梨花,与我说起,还是泾州的梨花好看。如今我想来,梨花处处皆相似,但泾州没有重重玉阶,自然比西京自在上百倍。”

    高振毕竟也曾为了进士及第而苦读经年,通诗赋。他知道“春风且莫定,吹向玉阶飞”两句,出自丘为的《左掖梨花》。

    大明宫宣政殿左右两侧,分别为门下省和中书省,“左掖”即指门下省。丘为所赋的这首五绝,实是士大夫的言志之作,盼着君王能看到自己的品格与才干,委以重任。

    若昭意在言外的评价,恰恰戳中了高振这数年来的心结。他当初有几多欲觅封侯的勃勃雄心,如今便有几多恨人恨己的深深迷失。

    “皇甫夫人说得对,泾州风物,好就好在,简单。”高振带了似有若无的讥诮意味。

    若昭突然向前爬了几步,双手平伸,手掌相交,俯身朝高振行了个大礼。

    高振一骇,又不能去扶,惶惶然团着手,不知所措,口已结舌:“夫,夫人……”

    若昭抬头,眼中无泪,但凄怆叠杂着求助的目光,更教人又敬又怜。

    若昭缓缓道:“高先生,在我眼中,普王寡仁鲜义,为了谋嫡、为了养权,可以诡计频出,不择手段。但今日我竟来求你,绝不是急症汹汹而胡乱投医,乃是因为,你虽看似普王门下,实则,实则……我相信你与他分明不是同道,难为主仆。”

    高振一愣,片刻前的慌乱不敢承礼,变作了狐疑。

    若昭进不得大理寺探监明宪,短暂的急躁痛苦后,强令自己冷静下来,去细细思量,在李泌尚未回京前,自己还有何人可求助。

    她一反常理,往李谊身边人想去,便想到了高振。

    明宪到底才十七八岁年纪,与姐姐和解后,平素回到皇甫府上,总会一改在王府的端静慎言,畅快地和姐姐说上一箩筐私房话,将王府生活从上到下都品评三分。

    她数次提到高振,说此人明明曾为普王鞍前马后地立过不少功劳,又是才过三旬的年纪,怎地如同致仕般,不为李谊所重用。

    若昭有意无意提醒过明宪,身为孺人,莫对亲王的僚从太过关注,免得惹来流言蜚语。

    明宪却笑道:“那高文学每次见到我,头都不敢抬,话也似说不顺溜,是个老实的郎君。”

    “每次?你常见他?”若昭皱眉道。

    “他在竹篁文学馆中出入,我去看殿下的诗集、书帖时,自然总能与他照面。看他总是一副落落寡欢的模样。”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今时今日,高振这个在奉天城就为若昭熟悉的名字,跃入若昭脑中。

    莫不如赌一把,看能否从此人身上打听得一些消息。

    宋若昭郁郁地离开大理寺狱,自车窗向外望着长安街市景象,正暗忖如何去寻高振,不想竟在十字街边看到了他。

    此刻,面对神色复杂的高振,若昭的言辞更为沉稳又恳切:“高先生,明宪在长安的亲人,只我这个长姐,我的院子,便是她的娘家。她每次回来,常说起,王府犹如一片乐土。她对她的姻缘,自是一百个满意,但文学馆书籍琳琅,墨香诗韵,也是她情宜之所。她还常说到高先生你,怎会春试不中,明明颇善属文,教她愿与你论诗道赋。”

    高振低着的头倏地扬起,却似又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冷冷道:“高某愚鲁,竟能得孺人青眼。”

    若昭似浑不介意他的生硬回应,仍是直直地盯着他:“高先生,当初姚令言姚节度是怎么死的,已成无头案。但今日,我的妹妹,宋孺人,她分明就是阴谋诡计的牺牲品,你高先生身在王府,一定比我更清楚……”

    “我不清楚!”高振突然打断了若昭的话,压着声音,但语势冲动。

    若昭面上被吓得一抖,心中却又多了三分把握。

    她沉默须臾,见高振稍许平静了些,终是轻轻喟叹一声:“今日冒犯高先生了,高先生既然本是置身事外之人,我也必定不再叨扰。”

    她转过头去,目光涣散地望着车窗外,仿佛自言自语,口气哀凉:“明宪是被陷害的,她真心托付终身的人,竟这般对她。我当初劝不住她,如今救不得她,我也不知,接下去该怎么办。”

    高振深吸一口气,道声“高某告辞”,转身跳下马车,头也不回地走了。

    “夫人莫怪奴婢说丧气话,这位高先生,他会帮咱们吗?”桃叶小心地问道。

    若昭喃喃道:“会吧,他看起来心事重重,一点都不像那些做成了坏事、得意洋洋的恶人。不过,我也不晓得。”

    “夫人,我们回府吧,讱儿大半天没见到您,必在哭闹。老夫人该不高兴了。”

    若昭方才强作的精神松懈后,脸上浮起一层疲惫灰暗之色。

    她对桃叶点点头,闭上眼睛靠在车壁上。

第二百四十四章 无情有情(下)

    崇化坊一角,不起眼的简素小宅。经冬生还的藤萝,枝枝蔓蔓地爬在篱笆上。

    莫说宅院柴扉,便是牢笼禁锢,若铺陈上些芳菲茵草,似乎也能表现出三分自由生机。

    近午时分,胡女塔娜吃了些饽托汤,正坐在屋前廊下缝袍子。

    枝头此起彼伏的啁啾鸟鸣,俨然春日颂歌,在塔娜听来却是有些烦。

    鸟儿们如此欢唱个不停,实在干扰了她对于门外动静的警惕聆听。

    她在提防着突然闯入的敌人。

    不仅是普王那个獐头鼠目的家奴王增,她提防的还有默沙龙。

    胡儿神策军年前回到长安后,默沙龙来了好几次。

    姓默的到底算得突厥贵族后裔,比言语粗鄙的王增稍稍收敛些,但话里话外的意思,也是敲打着塔娜,倘若皇甫大夫估摸着竟是要三年五载地被蕃子扣着,他默沙龙自会去向普王讨了塔娜去。

    塔娜已经不愤怒了。她只是觉得这些鹰犬男子,不论良籍贱籍,猥琐不堪的同时,又都十分可怜。

    在他们的人生信条中,凭借特权来强迫别人屈服于他们,这种仍与禽兽无异的逞欲,反倒是他们自我认同的勋章,或者叫作——“本事”。

    他们当然要卖力地颂圣,颂主,那是他们的大树,是他们能凌驾于人的保障。

    塔娜有时也会陷入沉思,为何同样生而为奴,她对得到权势的豢养,由惶恐无措到憎恶作呕,再到鼓起勇气、奋力地准备逃离。而那些明明比她孔武有力的男子,即使不会如王增那样欺压弱者,却也不敢挣脱藩篱。

    他们就如泥潭中探出嘴奄奄一息的鱼儿,眼中满是对潭底深渊中魑魅魍魉的不屑一顾,但又自我辩解无法变鲲为鹏,无法跃出泥淖去翱翔,只能颓丧地等待生命的终点。

    鸟鸣停止的间歇,塔娜突然听到门外的脚步声。她敏捷地将袍子团起,塞入院中水缸边的箧筐内。

    万不可教普王的爪牙们,见到她在缝制男子的衣袍。

    进门的却是高振。

    “高先生,你怎地此时过来!”塔娜有些紧张,紧张他大白天来得如此勤,真是要叫崇化坊的里长看到,发觉古怪,去说与默沙龙或者王增,如何是好。

    高振宽慰道:“不怕,那两个狗奴,这几日定是随着普王进出大明宫,怎会有空理会你这里。”

    塔娜一忖,点头道:“唔,待他们想起此处,又来纠缠时,你我二人定已出了长安。”

    心爱女子这般信心满满展望未来的模样,若是寻常,定然又要激起高振又怜又喜的情绪了。可是此刻,听闻塔娜此言,高振的神情却反而转得凝重起来。

    塔娜最善察色,小心翼翼道:“过所文书,未能做得?”

    高振摇摇头,从怀中掏出布包,抽出伪造的过所,给塔娜看。

    “主:原敬。奴:青客......”

    塔娜捧着仔细瞧完,抬头又探寻地望向情郎。

    高振伸手,抚过塔娜的面颊。塔娜蓦地抓住他的手掌,紧紧贴着自己的皮肤,温言道:“先生若还是没有想好,塔娜愿意等。”

    高振胸中柔情上涌。他觉得,眼前女子从目光到声音,都具有扫除他心底阴霾的魔力。

    他们萍水相逢后,竟能情意缱绻又彼此信任,高振完全不想编造改变计划的借口。

    “塔娜,我想晚几日离开长安,我,要为皇甫夫人打听些消息。”

    塔娜松开了情郎的双掌,垂下双目,盯着院中地上,不知从何处飘来的柳絮。

    她当然不是理解力很脆弱的女子。已令她决定托付终身的男子,如此坦然地敞开心扉,她其实可以在安静的相对中,用极短的时间,明白男子那些微妙念头的缘由。

    她甚至,还有些惊喜。

    她的意中人,的确,在迷途返航后,表现出几分君子的义勇。

    “高先生,也知道宋孺人,是被冤枉的?”她嗓音低婉,口气却坦然大方,没有那种谨小慎微地、唯恐男子勃然大怒的意思。

    高振缓缓道:“普王许久未曾分派我去做什么,我不知他们勾当里的关节,不过既然如今我尚能进出王府,总比皇甫夫人有办法打听些。”

    塔娜“哦”了一声,到底又回到妇人的视角:“宋孺人太可怜。我曾听你讲,她对那普王,当真一往情深……”

    高振却打断她的感慨:“塔娜,你只需知道,男子并不都是如此,便好。”

    塔娜一怔,继而笑笑,笑意虽不浓,却如春光灿烂。

    高振深深看了她一眼,起身道:“将文书收好,自己小心些,我过几日再来,然后,我们便动身。”

    ……

    大明宫西少阳院,太子妃萧氏在短短两日间,发现自己突然已无法见到太子了。

    王叔文出宫的当日,向晚掌灯时分,靠近西少阳院的延英殿,还来了个绯衣内侍,请太子过去,传的口谕倒是清清楚楚的,也无遮掩之意,直说宫中宗亲养蛊厌胜事发,圣主着急请太子过去商议。

    所幸,太子李诵戌时中就从延英殿回来了,并无怛然失色、惊慌万分的模样。

    坐立不安的萧氏迎上去急急相问,李诵不紧不慢道:“放心,圣主瞧着比往日更和气,先问了我几个孩儿的情形,身子可康健。后来说起你母亲,若说圣主对少阳院的责备之意,也是有些,似乎怪你我二人,平素对延光不闻不问,以致她怨怒丛生,做下这等危害禁宫的荒唐事。”

    萧氏闻言,双眉蹙得越发紧了,只是见太子李诵面色疲惫,实在不忍再拖着他商议。

    这一晚,他夫妇二人本如平常那样,分别往不同的殿堂入寝,太子李诵却忽然驻足,折回身来,对妻子道:“我今夜,去你殿中。”

    萧氏一愣,竟有些不知所措。李诵口气越发和煦,又带了一丝得趣的揶揄般:“怎么?太子不能去正妃殿中就寝?”

    故而,直到翌日,太子去往弘文馆旁的东少阳院时,萧妃都未感到太子有何异样,远不如她忧心忡忡。

    然而,到了这日的哺时,萧妃在膳堂并未等到太子。

    正要遣人去问,太子身边的内侍引着一位当值的太医丞匆匆踏进少阳院,禀道:“太子殿下在东少阳院突发怪疾,撕了满架古籍,又砸了花器案几,大叫着有身穿缁衣、青面獠牙的鬼魅追着他。”

    萧妃惊得遽然起身,险些倾于面前的食几上。

    “目下东少阳院还有谁?太子这般,可惊动圣主了?”萧妃急促地问。

    “王侍读晌午来陪太子下棋,韦学士(韦执谊)今日似乎不在学士院当值,午后过来一道弈棋,他二人此刻正守在少阳院中。圣主已听说此事,太医令也到了。”

    萧妃一颗心砰砰乱跳,努力用平稳的语气道:“去备肩舆,现在就抬我去东边。”

    内侍却突然面有难色,上前几步,低声又禀道:“王侍读说,太子呼唤牛奉仪去……”

    萧妃僵立在那里。

    巨大的忧惧交并之感,向她袭来。

第二百四十五章 环冷漏长

    暮色中,沿着大明宫的第三道宫墙,两顶肩舆、一队人马,自西向东匆匆而来。

    太子妃萧氏抬起头,看向夜空。

    朔日已过,望日未至,弯月不太光芒四溢,星斗便也得了闪耀的机会。

    萧妃想起少女时代,宫外的乐游原上,自己也仰望过同样的星空。

    与当年那人。

    “你看,这人间芳菲之月,天空亦是多姿多彩。参横迎斗转,轩辕如明眸,银河似归去,双角扼东守。这是师傅教的,春夜星象的口诀。”

    “你们司天台的人,整日仰着脖子观星,不觉乏味吗?”

    “不乏味,星星看久了,或能忘了人间崎岖事,难道不好?”

    “休胡说,我母亲不许我与你来往,便是因为,你父亲在朝堂上,总是不拘言辞,尖酸刻薄,叫圣主不喜。怎地你也三句不离讥讽时弊……”

    男子的目光落下来。他捧起女子的脸,盯着她仿佛星子闪烁的双眸:“若两情相悦,旁的人说什么,何必理会?”

    “那不是旁人,是我母亲。”

    男子笑笑,将心爱之人拥入怀中:“好,依你。”

    已是那般久远的事,萧妃的耳边,却仿佛仍清晰地响起男子醇和的声音。

    萧妃低下头。前头要经过门下省、弘文馆和待制院,才是东少阳院。

    萧妃任泪水滚滚,反正路途和夜色,是最好的掩护。

    及至到了东少阳院门口,王叔文和太医令立刻迎了上来。

    借着门前灯火,萧妃看出王叔文一脸疲惫,幞头也歪了,面上似乎还有几道血痕。

    “太子闹得如此厉害?”早已拭干泪水的萧妃,紧拧着眉头问道,口气则一如既往地和淡沉着。

    王叔文欠身禀道:“殿下毋虑,向晚时分,太子服了蒋太医的安神汤,已平宁许多。现下正在安睡。”

    萧妃点点头,回头向恭敬立于一边听命的牛奉仪道:“你随我进去罢。”

    “殿下!”

    王叔文却作出一个有分寸的、但仍看得出阻挡之意的手势,轻声道:“太子臆语时,对殿下您多有贬斥之语,下官虽不知缘由,只怕稍后太子见到殿下,举止更为难以言状,这东少阳院毕竟靠着浴堂殿,若圣主和贵妃、贤妃听到了……”

    萧妃微怔,旋即盯着王叔文。

    不知因为处在火把的映照下,还是由于那咽下去的另一半意思,这位东宫侍读的目光,表现出一种异乎寻常的躲闪。

    可是,在这躲闪之下,萧妃分明感到,王叔文在与自己进行平等的对抗。

    她因多年宫闱生活所积累的能力,自然不会立即流露难以置信的表情,更不会对王叔文予以失态的诘问。

    但她心底的凉意,又更重了一层。

    萧妃的声音,甚至比王叔文还低些,她缓缓道:“王侍读,我从未对不起太子。”

    王叔文的目光立即移开去。

    这一刻,他多么希望,站在这里与萧妃对峙的,是韦执谊。

    韦执谊不像他这样,是数年的东宫内臣,韦执意没有亲眼见过、感受过、体悟过一位东宫正妃恪守本份又礼贤下士的风仪作派。

    而王叔文有过,有过这些细水长流所蓄积的情感。他甚至记得,在相对私密的主仆相对的场景中,太子要赏赐王叔文一些妇人所用的绫罗钗饰时,萧妃还笑着吩咐宫婢,那锦缎夹缬里,须挑些老妇能用的花色,毕竟平康坊的曹仙儿,若非假母收养善待,亦无缘与王叔文相遇。

    然而今日之议,虽也有韦执谊在旁全力附和,当太子第一反应是拒绝时,到底还是他王叔文坚定地劝太子丢卒保车。

    王叔文何尝不是一边侃侃而谈,一边深深地鄙夷自己。丢卒保车,同样是两位待他不薄的主人,萧妃终究还是成为他口中力荐太子要丢弃的卒。

    夜色中,萧妃教人难以察觉地喟叹了一声,抬头向太医令道:“蒋医令,太子若明日见好,是否可回西少阳院歇息?”

    给天家当郎中,何止要医术高明,那心眼子,也须不知有多少个窟窿。当初,小郡主韦莘反倒由一个宫外民间道医治好了喉疾,太医署几乎成了太常寺内外各皇城衙门的笑话。

    蒋太医因而对那个姓郑的郎中,心怀嫉恨,对引导此事的太子妃萧氏,也记下了一笔不虞之帐。今次竟有巫蛊事发,处于顶层消息边缘的蒋太医,听了手下医丞的报告,正幸灾乐祸,突然又闻得太子李诵在东少阳院中了邪,慌慌然由内侍引到东少阳院一看,登时便意识到,自己接下来说话行事皆要长个大脑子。

    蒋医令作了斟酌沉吟之色道:“殿下,下官斗胆进言,太子此番遇疾,忒也古怪,这几日还是在东少阳院将养金体为好。毕竟,此处毗邻圣主的浴堂殿,有圣主的龙威庇护,什么邪风病气,都难逞淫威。”

    萧妃心底冷笑。你们这些官服男子呐,为了依计行事或者明哲保身,当真浑不在乎出口之言是如何地破绽百出。

    既然东少阳院是个得了圣恩荫庇、百魔难侵之地,为何太子早上离开西少阳院时还安然无恙,这到了东边,就突然癫狂起来呢?

    但萧妃,也渐渐清醒地认识到自己步入孤立无援的处境。

    她惶恐又伤心,想挣扎又蓦然觉得颓然虚无,委实已不想再与眼前这些人纠缠。

    她是李唐家的外孙女,又是李唐家的儿媳,可这又能证明什么呢?

    她不过是比宫门外头那些连饭都不是天天能吃饱的大唐百姓,多了一个目睹王公贵戚在大难临头互撕互咬的机会罢了。

    以往的岁月中,她随便穿上身的一件石榴裙,或许就抵得上小户人家一年的口粮之资。

    但反过来,这个阳春之夜,长安城那些平民百姓家的女子,或许在灯下作针线,或许在为小儿女盖衾褥,或许在心上人怀中,透过窗棂望月观星。

    而她,当今堂堂的太子正妃,一国储君的正妻,焦头烂额地在漩涡中心凫游、勉力寻求转机后,却很快就要迎来本在一个阵营里的丈夫,和他属官们的抛弃。

    萧妃又转过头,问王叔文:“韦学士也在里头?”

    王叔文低着脑袋,道声“是”。

    “好,你们两人守着太子,彼此有个商量,我也放心些。太子要的人,牛奉仪,我也带来了。”

    她虽仍和气,但最后一句,音量不小,杵在正妃身后一直默然不语的奉仪牛氏,忙上前听命。

    “你这几日,好生照顾太子,东少阳院本是太子读书理事之所,一应物品若有欠缺,打发奴婢们来西边讨要便是。”

    牛奉仪自当初在含凉殿置宋家姐妹于困境后,竟发现太子妃与自己的母亲延光,不是一路人,便始终惴惴惶惶。即使太子对她有些专宠之象,她也未敢放松警惕。

    今日这番局势,牛奉仪心里竟是前所未有的澎湃,仿佛一个年轻的少有实战经验的马球手,进入国手较量的战局中,对于速度和打法,从发懵到惊疑,再到兴奋。

    她那位居太常寺卿的父亲,在她进宫前,给她灌输了太多比神奇秘谱还难的宫闱生存规则,结果呢,她发现,墙那边的外臣,如她阿父这样不上不下的官僚,再自负将京官做得如鱼得水,恐怕也想不到这墙里头的波诡云谲景象。

    牛奉仪悄悄地观察着王叔文,观察着蒋太医,不过,她唯独不敢观察萧妃的面色。

    此时才二八年华的牛奉仪,并不知道,自己在潜邸的未来,会如何走向,更不敢想,自己生命的高光时刻,是否会在成为后妃的那一刻。她只是凭借明敏的心思,暗暗下了决心,进到前头那东少阳院的屋子里后,不论王侍读吩咐自己做什么,都悉数照办。

    同样地,在这贞元二年的春季夜晚,王叔文也并不知道,太常寺牛少卿这个身如弱柳扶风的小女儿,其实具有与她此前表现出的小心机不太相称的大志向。

    当一个储君的年轻妾氏,逐渐在宫中熬过各种血腥事件,意志变得分外刚硬起来后,多年后,她很有可能在命运突然送给她的机遇前,毫无犹豫地投身于变革的洪流中。

    并且,以高于奉仪这个封号的名字,留于青史。

    而萧妃,回到西少阳院的寝殿中,反倒破天荒地睡了自己长时间来最香甜的一个觉。

    她在梦中再次看到了乐游原上的漫天星斗,她也看到那个风度翩翩又倨傲清孤的帝国年轻官员,转过身来想牵她的手。

    “跟我走吧……”

    “走吧……”

    美梦有多么令人迷醉,清醒后的意志,就有多么溃碎。

    翌日,萧妃茫然地坐在西少阳院正殿中时,也得到了普王向圣主举告孺人宋氏为蛊作乱的消息。

    “宋氏被羁押于大理寺,而不是宗正寺?”

    萧妃又确认了一遍。

    她打起精神做的最后一件事,是遣人出宫,去长兴坊的皇甫宅,将她目前所知晓的信息,统统告诉宋孺人的姐姐宋若昭。

第二百四十六章 幸存少年

    高振抬头。

    现在是白昼,天空中当然看不到明月与星斗,但挤满了风筝。

    “天下太平新样巧,东风不寒纸鸢高……”

    坊间小儿边放风筝边唱歌,嗓音清脆稚嫩,浸满了欢愉。

    有些讲究的风筝上,装置着竹哨,呜哩呜哩地迎风而作,仿佛俏皮谐谑的伴奏,应和着孩子们的歌声。

    又有妇人抱着还在吃奶的娃娃,皆是仰着脖子兴致勃勃地看风筝,妇人眼中亮晶晶的,娃娃则咯咯笑着。若哪个风筝不慎大头朝下栽在地上,连闲闲路过的郎君娘子们,都会善意而开怀地起哄。

    当真是一派和谐盛世的景象。

    巷子外的歪脖柳树下,满身补丁的货郎一边理着摊头,一边冷笑道:“都道春风好,呵呵,这老天爷,也是势利的,对咱们穷苦人没几分善心,只顾春风刮得痛快,却是一夜之间就将穷人的屋子烧个精光。”

    裹着风帽的高振,背对着街道蹲下来,翻检着货架上的小件杂物,向货郎道:“再大的风,火势哪至于顷刻间便一发不可收拾,目下正是天干物燥的月令,各坊的武侯和京城的潜火队最是小心、时刻待命,怎地这一烧,烧去小半条街?”

    货郎“哼”了一声:“郎君听口音是外乡人吧?郎君莫怪我们长安虫看不上你们外乡龙,你们呐,就算在长安谋了个文书录事的小官,毛笔字写得龙飞凤舞,又哪里省得,这座城池的奥妙。”

    高振明白也问不出什么,从兜里掏出几个铜钱递给货郎,摘了一个针脚粗陋的荷包揣在怀中。

    货郎道:“给娘子的?郎君好眼光。”

    高振未再与他多言,站起身,往烧得黑黢黢的巷子里张望。

    货郎仍在好为人师地喋喋不休:“郎君,里头晦气着咧,没烧的时候,就不是啥能见光的地方,前日那把火,又大大小小死了几十个街坊邻人,不过,本也都是苦命人,活着和死了,原也无甚区别……”

    高振刚想往废墟的.asxs.走,突然意识到什么,回过身来看了货郎一眼,叹口气,匆匆离去。

    几日前,他与塔娜分别后,左思右想,还是决定先回到永嘉坊的普王府中。仆婢们也不知李谊去了哪里,想来如此风口,定是教圣主传去了大明宫紫宸殿。高振故作漫不经心地问了几个,皆众口一词地说,大理寺来了勘验的吏员,在吴妃寝殿外的阶下柱底,也寻到了瘵者尸灰。

    此刻,高振后悔异常。

    他暗骂自己总是不够果决的性子,那日与塔娜分别后,他就应该立刻再穿坊北上,回到买假过所的老者这里。

    那个疤面男子,一定就是延光的家奴。他来找老者,八成也是要用假文书逃亡。

    然而事实是,他晚了一步。

    什么都没有了。

    高振想起当初在武功县郊外的武亭川,拿了钱后往水源中投放瘟畜的农人。他放过了他们,但下一刻,王增便要了他们的性命。

    他曾经效力的团体,是一个执行力多么高效的团体啊!

    高振在风筝此起彼伏的哨音中怅惘了一阵,无奈地进入街边酒肆。

    他刚要了一壶茶,突然听到外头一阵喧闹喝骂。

    高振将头探出窗去,只见一个十岁上下的半大孩子被方才巷口的货郎揪住,正在拼力挣扎。

    正是晌午时分,街上熙熙攘攘,路人很快就聚过去看热闹。

    高振晃眼觉得少年身影熟悉,心头一凛,忙结了茶钱抢步迈出门去。

    “各位郎君,这小崽子偷了我的钱财,请郎君们让让,我须押他去武侯铺。”

    “胡说,我没有做此事,青天白日,你这货郎怎地这般诬人!”

    少年气急,梗着脖子一仰头,教高振,将少年的脸看得分明。

    果然是他!

    高振忙拨开人群,挤了进去,将少年背后衣服一抓,沉着嗓子对货郎道:“我帮你搜他!”

    货郎一见是高振,眼中异色闪过,陪笑道:“郎君善人,不劳郎君动手了,我已从这小恶人身上把钱拿回。”

    高振道:“哦,如此,那得饶人处且饶人,你若押他去武侯铺,岂不耽误做买卖。在下瞧他瘦骨伶仃,也是苦寒人家子弟,想来饿极了,才有此举。”

    高振今日一袭浆洗得干干净净的深蓝色竹纹襕袍便服,腰间躞蹀上一排玉佩短刀中,隐约露出银鱼袋。

    银鱼袋乃红袍官身才能佩戴。

    虽然如今长安城中,天子脚下,京官们不管是考的还是买的,六七品的红袍官员只怕比曲江池的红鲤鱼还多些,但围观的行人见高振气度大方,又有怜惜贫弱之举,纷纷附和起他来。

    “这官人郎君说得是,一个娃娃,放了罢。”

    “可不,所谓人赃惧获,现下这娃娃身上哪有赃物,只怕武侯铺也不睬你哩。”

    货郎瞧着这情形,只犹豫了须臾,便故作不甘又无法违逆有官品之人的模样,狠狠往地上唾了一口,回身疾走几步,挑起那没几分份量的货担,扬长而去。

    众人哄哄散了,被高振抓着的少年却感觉背上那只手仍未有松弛的迹象。

    少年的诧异和惊惶尚未重新燃起,已听到身后之人越发压低了嗓子道:“一条街都烧了,怎地活了你一个。信我,不然若叫人再逮去,你也和阿翁一样会没命。”

    声音是轻了,但恢复了主人原本的音色,这素来挣扎在底层、头脑何其灵光的小少年,立时就觉察出来。

    少年嗫嚅道:“我不跑。”

    高振掌间一松。

    少年回过头,迅速地打量了一番高振,确实就是那日来拿过所的男子。

    高振拉他到廊下,将手伸入怀中,掏出荷包,假作施舍。他的动作瞧上去慢吞吞地,言语却越发急切。

    “说,怎回事?”

    “前日,阿翁为他赶制了过所,他本已拿着出门,突然又逃回来,说有人追他。阿翁匆匆间告诉我,那疤面男子是什么公主奴仆,却帮什么普王做事。我个子小,从后面狗洞子逃出来,然后就看到火光冲天。”

    “为何今日又回来!”

    “我在院中水缸下埋有半贯钱,这几年得的全部家当,须寻得!”

    高振一怔,旋即作势数了几个铜板给他,同时道:“听仔细了,莫走大街,我的正前方百步,有个凶肆,旁边巷子里头进去,菜畦边有条小河直通崇化坊南里,至多小半个时辰便可到南里。你去南里最西角篱笆上爬满花的宅子,就说原二郎让你找青客,里头的妇人自会让你进去藏身。我与你分头走。万一我今日未出现,你想法去找长兴坊皇甫宅,求见闺家为宋氏的夫人。快!赶紧照我所言去做,方才那货郎说不定有古怪。你若犹豫,今日便没了性命!”

    少年直直地盯着高振,重复道“小河、南里、西角、原二郎、青客、长兴坊皇甫家宋氏”。

    高振欣然点头,少年咬咬嘴唇,扭头钻入了人群,一晃便消失在飘着白幡的凶肆旁。

    高振抬手扶帽时,已瞥见远处那货郎,亦没了踪影。

    他拂了拂衣袖,也迈开步子朝前走去。

    西市的开坊鼓已经响过,各铺前陆续有伙计开始吆喝。

    崇化坊就在西市的西南角,高振有信心与少年重逢在塔娜的隐蔽院落里。

第二百四十七章 去见夫人(上)

    黄昏时分,闭坊鼓咚咚传来,每一声都像狠狠地敲在塔娜的心上。

    死里逃生的小少年怯懦地缩在屋子一角,勉强借着晦色的幽光,辨别这个收留他的陌生胡妇的面色。

    此前,他已老老实实将高振救他的经过、吩咐他的话,统统倒给了塔娜。

    “对了,你姓什么?”塔娜终于开口。

    “不知道,阿翁叫我玄武。”

    “玄武?!”

    小少年的仓惶目光中终于露出一丝轻微的得意:“阿翁说,听闻宫里头的皇子们,投胎这般富贵,小名却都起得磕碜,阿猫阿狗鸟雀牛马的,仿如进了牲口棚似的。那他捡了个差点饿死的小崽子,就干脆起个唬人的名号,这叫穷人自有穷开心。”

    塔娜听了,愁云密布的脸略略一松:“好,玄武。想来你也饿了,我去做点吃的。”

    塔娜将晚食端进来的时候,天色终于全黑了。

    玄武狼吞虎咽,把一碗一碟扫得干干净净时,才意识到,塔娜没有吃东西。

    “你家阿郎,与我是在居德坊分别的,想来,他临时有了别的事。”玄武掂着小心的口气,轻声道。

    塔娜点点头,并无把这个话题深入下去的兴趣一般,淡淡道:“你今夜藏在这里,我在堂屋守着,明日待阿郎回来了,吾等再做计较。”

    玄武乖乖“哦”了一声,突然站起来。

    “作甚!”塔娜也敏捷地变了身姿。

    “上,上茅房,我方才,见到院子里有茅房。”

    塔娜眼里的戾色褪去,有些尴尬地摆摆手。

    这一夜,塔娜盖着自己给高振缝的袍子,在堂屋的胡榻上将就而眠。

    她当然无法沉睡,迷迷瞪瞪间总是听到扣门的音响似的,又恍惚觉得高振坐在她身边,熟悉的气息那么近,耳畔是他素有的低沉之音,温柔地、不紧不慢地与她商量着逃亡路线。

    然而只要她的精神稍微摇摆到将醒未醒的状态,她对于梦境的认识就会立刻清白起来——原来前一刻所有的感知,都是虚假的。

    四更天不到,塔娜彻底醒透了。

    她从榻上坐起,抱着胳膊想了一会儿,起身走到院中,寻出自己要的东西,又蹑手蹑脚地回去,穿过厅堂。

    适应了一会儿寝屋的黑暗后,塔娜摸索到床边,果断而迅速地,将玄武的手脚捆了个结实。

    少年本来鼻息均匀地酣睡,被突如其来的袭击惊醒,本能地挣扎后,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处境。

    “你!为何……”

    塔娜作了个“嘘”的手势:“噤声,莫惹来邻里,我要出去一趟,怕你跑。”

    玄武急切地喝问:“你莫不是要去喊人来抓我?”

    “抓你?”塔娜遽地提高了声音,“若要抓你,我阿郎昨日还引你来此躲藏?我要去寻他,倘使因此而被你跑了,我怎地和他交代!”

    玄武上唇噙着下唇,在昏暗中拧紧了眉头。前夜趴在这陌生的屋子里时,他也好一阵辗转。

    十岁已是能悟险恶、又粗通人情的年纪了,他知道救他一命的这对男女,本是要拿了假过所逃离长安的。若那位化名原敬的先生真是为了救他而遭遇不测,眼前这位胡人阿姊,该怎么办。

    但他实在累极了,想着或许天亮时分那位先生便出现,也就撑不住睡死了过去。

    此刻,听着塔娜颤抖的声音,玄武内心明白,情形或许早已不那么乐观了。他胸中涌上一股内疚,哪里还会再与塔娜争执,假作气鼓鼓的,却不再言语,缩着手脚一翻身,拿背脊对着塔娜。

    他听到塔娜在屋子里悉悉簌簌地翻着什么,然后是远去的脚步声和院门咿呀轻响,又似乎从外面锁上了。

    玄武拿头抵着墙皮,透过窗棂看到东方天际明亮闪烁的长庚星。他在想,阿翁那样的善人,虽教恶人们烧死了,但,是不是也已经升往仙界,管着几颗星星?

    ……

    伴着晨曦,坊禁大开后,戴着浅黑浑脱帽、一身黯淡胡服的塔娜,首先往东北方向的西市走去。

    离西市的开市鼓尚有两个时辰,但商人们皆是因利起早的勤快性子,东升旭日的晖光里,西市外墙边,人和牲口,车和货物,挤挨在一处。

    货主们三两相对,手捧冒着热气儿的蒸胡饼,边吃边交流着生意经,胡茬上挂着的羊油,教太阳一照,亮晶晶的。

    塔娜溜着眼睛寻了小半圈,终于心头一喜,疾步走到一位长袍老胡跟前,用粟特语唤了他一声,躬身致礼。

    老胡正在清点今日要运入西市铺子中的器皿,回身一打量,认出了这打招呼的女子。

    “塔娜!听说你遇到好心人,帮你脱了奴籍,教你嫁了个唐人男子?你过得可好?”

    老胡笑呵呵地问道。

    他已在长安城靠经商扎下了根,只是仍会在丝路上跑货,当初他的商队与贩卖塔娜等男女奴仆的商队同行,这心善的老胡,常和同队的族人,给这些一路上吃得还不如牲口的男娃女娃们,接济些干粮。后来塔娜入了长安胡肆,偶尔得了主人恩准,还来西市探望过这老胡。

    塔娜知道,自己成了皇甫珩的别宅妇后,见不得光,关于自己的去向,自然任由编造。

    塔娜作了欣然的模样,浅笑应着:“唔,家中阿郎,对我不错。阿翁,昨日这西市周遭,可有什么缉盗拿人之事?”

    老胡想了想,摇头道:“不曾听说,太平得很。”

    塔娜漫不经心道:“那便是邻人听错了,无妨。”

    她眼睛扫到老胡身后的骡车上,堆得高高低低的器皿,旁边还站着三四个与自己同样栗色卷发、蓝眼睛的胡人小郎,登时有了主意。

    她递过本挽在臂上的包袋,向老胡道:“今日恁般早,乃是为街东一位贵宅夫人采办,阿翁从前对塔娜有恩,这笔买卖定然是给阿翁做。这半贯是定钱,阿翁帮我挑些好看体面的盘盏壶杯,派个小郎赶车随我将货送去。”

    老胡闻言,这好的买卖,岂会不应,当即喜洋洋地张罗遴选,挑了十余件上好的器皿,拿软麻布妥帖包好,码在车上。

    正忙碌间,众人忽听北墙方向一阵喧哗,似是有武侯的身影。

    塔娜心里警惕,往墙根阴影中靠了靠,装作检视的模样。

    “棺材,你们谁是卖棺材的?”

    “他娘的,这才什么时辰,城里的凶肆都还没开张做买卖呢,大理寺倒急着往外抬死人了。”

    “阿兄莫抱怨啦,大理寺丞虽只从九品下,却是三曹中人,只怕京兆尹也得给他几分面子,你我不过是守武侯铺的,活该被他们使唤来做这哭丧事。”

    “呵呵,武侯铺怎么了,武侯铺天天除暴安良,百姓有难,找武侯!哪像他大理寺,只怕除了门前的石头,里里外外没一个干净的地方。”

    武侯正骂骂咧咧,已有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机灵买卖人,殷殷勤勤地迎上去,唱个大喏,恭敬道:“两位侯爷要替大理寺买棺材?小铺有,只是,这西市还未开门,无妨无妨,爷在此地稍歇,小的这就叫人从家中拉一口出来。”

    武侯一听,唷,这做棺材买卖的当真不容易,家里头看来须得时时停着几口棺材,也不嫌晦气。

    上佳的解气方子,就是看到有人为了讨生活,比你还惨。

    武侯们这般一想,释然不少,其中一个和悦了些口气,对那做棺材买卖的货主挥挥手:“快去办,听说死的犯妇是个王府的妾,抬一口像样些的过去义宁坊大理寺后门,棺材板莫太薄了。”

    一束阳光,抖然越过墙顶,扑到了塔娜的脸上。

    她吓得狠狠一哆嗦……

第二百四十八章 去见夫人(下)

    潞州宋家的世仆,长安皇甫家的管事,赵翁,第一次在众位仆婢面前现出衰老的迹象。

    他颤颤巍巍挪到了棺木边,不知所措地盯着面前这口簇新的、正散发着桐油味儿的棺材。

    大理寺狱的从九品狱丞,还是那位姓刘的前进士,面无表情地问赵翁:“你家主母呢?来接棺认尸。”

    赵翁向这位官员出于本能般地作揖行礼中,也仍带着愣怔呆滞的惘然,回不出什么话,而是伸出双手,抖着手掌,去移动那尚未被卯榫封死的棺材板。

    他只看了一眼,就瘫坐在地上。

    小主人,确是小主人明宪的脸。生命逝去后那青白色的脸,嘴唇和双眼似乎还未完全闭上。

    一时之间,赵翁觉得好像有无数尖利的针,争先恐后地扎入他的脑子。

    明宪出事后,他看到若昭四处奔走却无人相助的样子,心中越来越惶惶。只是,他同时还清楚珩母王氏的微妙态度,他认为自己最好的减轻若昭负担的方式,便是如常地将满门上下各种杂事打理好,千万莫叫老夫人寻出个小茬,去叨缠若昭。

    这种忙碌,令赵翁有时似乎真能忘记对于可怖结局的猜想。

    然而他到底直面了这一刻。

    死了,死了啊!

    他怎么和潞州的宋廷芬交代!

    是他带小主人出来的。当初明宪央求伯父宋廷芬,允了自己来长安看望长姐时,一个理由就是,有这在宋家多年、办事从未有过差池的赵翁在,伯父还有什么不能放心的。

    彼时,赵翁也帮着说了几句,虽有些僭越奴仆的身份,宋廷芬却不介意。明宪幼年失怙失恃,来到伯父家时还是个垂髫小童,初始因想念父母,常坐在廊下哭泣。赵翁便让明宪坐在自己肩头,若昭和若清姐弟俩则乖乖跟在后面,主仆三人往街市热闹之处去,看杂耍,或者一人买串菓子,边走边津津有味地吃着。明宪渐渐地也就融入了这个暖意融融的伯父家。

    赵翁没有子女孙辈,宋家的三个孩子,便是他既当主人、又当晚辈地来对待,遵从的同时,更带着护佑的意味。

    提“护佑”是有些讽刺了,孩子们大了,宋廷芬都无法左右他们的人生走向,他赵翁一个老奴,在这光怪陆离的大千世界里,能有几分能力,护得他们周全?!

    若清走错了道,被枭首示众,若昭嫁得一言难尽,如今明宪竟也没了。

    本还以为,若昭竭力反对妹子嫁去王府,是习自宋御史的清高,和囿于成见的多虑。本还以为,三娘明宪其实能安享富贵地过一辈子……结果竟是这样的局面!

    赵翁坐在地上,一行老泪终于淌了下来——老天爷,宋御史是个好人,你怎地这般对他!

    赵翁这模样,原本是叫官家的人嫌弃的,失仪不说,还耽误了官家办事的效率。但帝国的从九品官员刘狱丞,严刻而漠然的态度,此时反倒褪去了些。

    刘狱丞早间入寺换值时,见到人都已经放进棺材里了。他只在心底冷笑一声,口中没有多问一字。

    刘狱丞带队,押着棺车往朱雀大街东面走的时候,好巧,正看到皇城礼部南院外,黑压压地挤满考生。是了,又一年春闱放榜时分,今岁晚了个把月,但这一天依然热闹赛过上元节。

    刘狱丞望着那些老少皆有、神色各异的面孔,想起数年前在这礼部大院里,自己亲历的金榜题名的大喜过望。

    再回到如今,瞧瞧自己这一趟趟进出大理寺,看到的腌臜之事。

    中了进士,文士之梦啊!却原来不过是为这等遭报应的所作所为打打下手、跑跑腿。

    此刻,刘狱丞的语气和缓下来,但还是吩咐赵翁同样的话:“喊你家主母来收棺!”

    赵翁抹抹眼泪,刚要爬起来,却听身后已响起宋若昭的声音。

    “赵翁,你先退下。“

    刘狱丞是第二次见到犯妇宋明宪的姐姐,这位当朝神策军制将的夫人。他匆匆一眼,已发现对方比那日清晨恳求探监时,更形容憔悴了。

    宋若昭走到棺木前,去看里头的人。

    刘狱丞缓步上前道:“皇甫夫人,大理寺狱的规矩,囚犯羁押期间畏罪自杀,京中有家宅亲属者,入殓送之。请夫人,在下官这份文书上,摁个手印。”

    宋若昭抬起头:“狱丞,大理寺严禁囚犯携物入狱,禁纸笔、金刃、钱物、杵梃,宋孺人是怎么死的?”

    刘狱丞盯着棺材的一处铆钉,轻声道:“犯妇身有披帔,悬梁自尽。”

    若昭用力地闭上眼睛,似重重深吸一口气,又将眼睛睁开。她探出手去,轻轻拨开明宪的交领衣衽。

    触目惊心的青紫色。

    她的手像被火钳烫到一般,猛地缩回来,扶住棺木。

    她的神志,在接下来的短暂时间内,似乎进入了一片混沌。隐约有不太激烈的男男女女的交谈声,在周遭响起,她努力要辨别,却听不清他们言语的内容。

    但她明白,走过来扶住自己的,是桃叶,而自己,应该也并没有瘫软在地上。

    她觉得自己好像处在一个缠丝紧绕的茧中,克服了强大的阻力,终于转过身来,在迷蒙中寻到狱丞手中拿着的一页公文。

    另有大理寺的小吏,也沉默着递上印盒。若昭指尖蘸了红泥,在刘狱丞指点的地方摁下。

    她垂着眼睛,半张着嘴巴,不知道接下来要干什么,要吩咐什么。

    这个时候,珩母王氏也由婢女们扶了过来。

    她方才听报,大理寺的人竟然将明宪的棺材抬了进来,脑中也是“嗡”地一声。

    一来她确实未料到,明宪这么快就殁在狱中,如此想来,此番巫蛊之祸当真情势汹汹。二来,王府孺人死了,她就算是个待决的犯妇,也应该往王府送,今日倒送到姐姐的婆家来,这算个什么晦气事儿!

    但王氏到了家院后门,一瞧眼前的情形,胸中那团恼火竟散碎了一半似的。

    儿媳若昭扶着棺木,不哭不闹,却是偶人般木讷地模样,教她猛然感到,心底那个原本早就愈合的地方,被重重踩了一脚。

    她想起二十几年前,泾州城外,带着沙场风尘败归的姚令言,垂着头,不敢看她。军中驮马的车上,放着被革袋装了的她丈夫的遗体。才只三四岁的皇甫珩牵着她的裙角,懵懂地盯着已经阵亡的父亲。

    马革裹尸还,听着悲壮,留给活着的人怎样锥心剧痛呐。

    而眼前新棺中的人,死得蹊跷,死得莫名。缘自配合阴谋的死,也许毫无意义,这才是更令活着的人愤怒到彷徨滞语的原因。

    就算珩母没有这样的认识,就算珩母是个虚荣势利的婆母,但幸存的一点点共情能力,好歹让她与生俱来的某些善意,在可怜的儿媳面前,及时复苏了些。

    这种复苏迹象,又很快引导她记起明宪与自己相处时,那温柔而明媚的干净模样。她也着实喟叹,好端端一个小娘子……若说心怀妒忌诅咒嫡室,她也不太信宋家的女儿会这么手段毒辣。

    “有劳上官,赵翁,你怎地傻了?请上官和各位郎君,进院子用些茶点!”珩母开口指挥道。

    刘狱丞一听,便明白,这皇甫家另一位能作主的郡夫人,也算是接下这具棺材了。

    他仍是绷着脸作个揖,冷声冷气道:“公务在身,吾等回寺复命了。”

    珩母本来还想再问问这看起来像是读书人出身的狱丞,套问几句此事可会影响到皇甫家,可话到嘴边,生生咽了下去。

    她送那一行人到后院门边,见他们上马上车,消失在长兴坊的十字街尽头,才回身进来。

    她走到若昭跟前,温言安慰之语,却也觉得说来别扭,只端着长辈的架子,与儿媳道:“你何时经历过这个,自然什么也不懂。想来,你妹子总是要回潞州的,这几日,棺木便先停在她原来住过的房中,让赵翁现下就去邻坊请凶肆来操办。”

    若昭抬起双眼,望着婆母,道:“谢谢母亲。”

    ……

    长兴坊十字街边,胡人小郎已经等得有些不耐烦。

    他没好气地对塔娜道:“你不是说主家急着要这些,怎地不去扣门”

    正言语间,帽檐低低的塔娜,见到双眼通红的赵翁从正门出来。

    她忙从车上跳下来,上前拦住赵翁:“敢问丈人可是皇甫家的管事?”

    赵翁一愣,边点头边打量这个面目陌生的胡人女子。

    塔娜在见到宋若昭前,实也不敢相信其他人,但此时亦无他法,只好豁出去赌一把,压低了声音道:“宋孺人之事,我知情,有要事与夫人说。我怕府上周围有暗哨看着,故而扮了送货的商胡过来,那小胡儿亦不知情,请丈人给他半贯钱,我将酒器盘盏送入府中即可。”

    赵翁纵然陷于悲痛中,神智并未失掉清明。他不过略略一忖,便收了狐疑之色,招呼不远处车上的小胡儿道:“将东西卸在拒马枪那边,随我去领钱。”

    桃叶引着塔娜见到宋若昭时,塔娜只是觉得,皇甫珩这位嫡妻,倒与她想象的模样,很接近。

    但她没有时间深入地品评,她也没有兴趣。她须搭着商胡的车子,再安然地回到崇化坊。

    她是个言简意赅的报信者,以最经济的语言,将此前高振所推测的点滴,以及目下那幸存少年的情形,和盘托出。

    她看到宋若昭盯着自己的眼睛中,渐渐出现一抹专注的神采,还有随之而来的额外震惊。

    “普王的手下,常去崇化坊,那叫玄武的孩子不可被他们发现。请夫人想个法子,将他安置起来。”

    若昭点头,但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再理了一遍,蓦地歉意上涌。

    如果不是自己求高振打探,高振也不会生死未卜。她一时不知与塔娜再说什么,塔娜却已急切地要走。

    “我在崇化坊看着那少年,等夫人安排。”

    塔娜干脆地说。

    她踏出皇甫宅门,跳上商胡小郎的骡车,在摇晃着看着那布满车辙的道路时,才意识到,皇甫夫人其实还并不知道自己是她夫君的别宅妇。

    而她自己,似乎也早就忘了这个身份,更确切地说,是自以为摆脱了这个身份。

    她为自己定义的身份,已是高家妇。

第二百四十九章 不如废嫡(上)

    大明宫。

    德宗皇帝,在这次风波中,于短短数日内,已经将该见的人,都见了。

    张延赏突然密奏、拉开此事的序幕时,德宗在面上,表现出帝君恰到好处的震怒与彻查的态度外,心中同时竟有一丝惊喜。

    大历年间那个自己的得力盟友,如今冷宫中尚有余气的祸患,老延光,终于可以除之而后快!

    他李适,从在少阳院做太子,到入主含元殿做天子,几十年来受够了里里外外的政治交易!

    虎狼般的大唐长公主也好,虎狼般的藩镇诸位节帅也好,他有多么不得不依靠他们、利用他们,就有多么恨他们、怨他们!

    若没有延光在代宗皇帝跟前的煽风点火和最后助力的坚持,已经拥有了北衙禁军势力的郑王李邈,的确会是当时已是太子的李适的劲敌。

    但延光此后消停过吗?前前后后从他李适这里,讨去了多少利益。或者,就算她温良恭俭让、进尼姑庵去青灯古佛地过一生,随着李谊的长大,德宗皇帝也不敢再留着延光这个当年自己的盟友、血腥宫变的知情者。

    不过,德宗皇帝毕竟吸取了此前削藩中的丁点教训,对于除掉延光,不敢操之过急。

    收复长安后,这老皇姑私蓄朝官事发,德宗皇帝没有立刻赐死她,想留她一阵子,看看她在宫里宫外究竟势力几何,是个很大原因。

    同时,侄儿李谊为了谋个以德报怨的好名声,为延光求情,也叫天子的处置,更少费些周折。

    只是,此番巫蛊事发,德宗没有想到,李谊的孺人,那个来自泽潞藩镇宋家的柔美斯文的小娘子,竟也牵扯其间。

    那日李谊请求面圣,进得宫来,德宗瞧他,平素进出内廷时的俊逸神采当然无存,一张面庞灰蒙蒙的,倒好像中了蛊毒的是他似的。

    德宗想起当初中秋夜宴时,自己这侄儿看向那小宋氏的情愫渐起的眼神,喟叹道:“朕当初,还不如允你收了她姐姐,也不至有此孽缘。”

    李谊嗫嚅:“臣实在真心喜欢宋氏,但吴氏是正妃,总不好太过冷慢。不曾想,宋孺人竟因妒生恨。巫蛊压胜,历代律法视为不道重罪,王府人多嘴杂,臣怎敢替她遮盖……”

    “你还想为她遮盖!”

    德宗提高了嗓门,震得李谊一抖。

    “小宋氏,诅咒的是吴仲孺的女儿,是郭家的外孙女。小户人家宠妾灭妻也就罢了,你,你是朕最看重的子……侄辈,难道也不明白,越是这种时候,汾阳王府越是盯着你的举动?”

    李谊忙矮下身子道:“陛下训斥的是,臣府中的家奴,亦是劝臣不可糊涂……”

    德宗“哼”了一声道:“你身边的家奴,倒很有几个长着脑子的。”

    瞧着李谊仍是失魂落魄的模样,德宗又觉得自己口气严厉了些,心软下来,缓缓道:“你放心,宋氏虽是你的孺人,此事朕却不会迁怒于你。张延赏与朕说,自他进京为仆射,你常与他品赏古籍金石,因而此事,也央他先来密奏于朕,为你说情。朕既已允了此案由左仆射张延赏与大理寺合办,你若有什么在朕跟前难以启口的事,便去与张仆射通融通融吧。”

    李谊忙跪下叩头,抬起面孔时,眼眶已红:“臣谢陛下对宋氏开恩。”

    德宗忖了忖,又补充道:“她便是被长流边鄙之地了,你也莫和皇甫家结怨。她姊夫眼下是身陷虏营,但到底在武将里有些硬本事,草莽军汉们认这个。朕,还是想着,向吐蕃人讨他回来。朕却又听说他是个惧内的,那宋大娘子不安于室,他也不曾休了去,只怕此番大理寺裁断下来,宋若昭生了怨恨。你此前与皇甫珩颇有几分交情,可莫前功尽弃,反教他去与那些虚生边事、邀功震主的藩镇节帅们为伍。”

    李谊遵喏连连,德宗觑睨着他,也不知李谊听进去几分。

    德宗眉头微蹙,心道,国事军事上倒有几分朕的杀伐果决的气概,这一到情事上,左右舍不得放不下的心思,怎地和我那王弟恁般相像。

    然而,才过了两日,张延赏与大理寺卿,就报与德宗,宋明宪在大理寺狱悬梁而亡,死前留了自陈罪状之书,只道郑注乃太子妃萧氏引荐,自己亦深悔为延光传递蛊物,但家姐宋若昭虽识得郑注,与此事绝无干系。

    德宗本已进入松弛摘取胜利果实状态的心,乍地又缩紧了些。

    平心而论,一开始,他的目标只是延光。以铁板钉钉的事实与引之有据的律法,置其死罪,而不被当世朝臣、后世史家诟病,已足够教他称心满意。

    但萧氏受到指认,却令德宗不再往深处想。

    说来,的确奇怪,母亲被幽禁九仙门内冷宫后,据韦贤妃偶尔谈起,这萧氏竟从未来向韦贤妃这六宫之主讨个恩赏,去见见自己的母亲。

    所以,明里不见,暗里见?不仅暗里见,还暗里勾连?

    到了这种时候,天子的记性,一下子变得出奇的好,想象力,更是有如一行白鹭上青天。

    延光先后嫁了裴、萧两任驸马,太子妃萧氏因而不仅有几位姓萧的胞弟,还有同母异父的兄长裴液。

    而太常少卿裴液,恰恰也是代宗之女晋阳公主的驸马。

    代总皇帝共有二十一位皇子,二十位公主,晋阳公主比代宗长子、当今天子李适小十余岁,却也正是少壮年纪。德宗忽地就记了起来,太子妃萧氏与这位年纪相仿的嫂子,关系甚为谐宜。

    如此说来,萧氏娘家的势力,何止延光一人。

    一时之间,德宗无法遏制自己的重重疑怒,太子妃萧氏,难道才是扮猪吃虎之人?

    延光养蛊虫,又收集瘵者尸灰,她要危害的,除了与她反目成仇的天子,还能有谁?延光母女这般巴望着太子迅速登基,就算太子李诵愚钝不知,那他继承大统后,说不定也终究会如中宗李显那样,寥寥数年便会死于自己的皇后之手……

    与其这样,还不如现在就另立太子!

    ........

    李泌穿过丹凤门、经过含元殿的时候,对于将要到来的君臣对话,第一次感受到轮回复转的讽刺。

    太子李亨,太子李俶(李豫),太子李诵……一代又一代,天子家永远被储位之争的险恶唳啸所困扰。

    家奴连夜奔驰陕州,将若昭的求救报与主公,李泌没有半分耽误,即刻启程往潼关内赶来,不过用了三日,便回到长安城。

    但迎接他的,已是张延赏全面接手巫蛊案、王府孺人自缢于大理寺狱的局面。

    李泌不敢在第一时间去找已是中书舍人的陆贽,更不敢去叩长兴坊皇甫宅的门。

    历代发生于禁宫内的巫蛊事件,都会引起君王近乎癫狂的恶感,当今圣主又是这般多疑的性子,李泌实在怕一招不慎,会为自己在长安寥寥几位可以信任的年轻盟友,带去灭顶之灾。

    万幸,韦皋镇蜀之前,为李泌在左金吾卫中留了一个机灵的校尉作禁廷事务的眼线。这校尉得了韦皋的结交照应,本就颇感其知遇之恩,又倾慕李泌的老臣风骨,自然尽心着力。李泌的家奴寻去打问,那校尉将太子李诵中了邪、于东少阳院休养之事,一股脑倒出。

    李泌细细思量,未免感到彻骨的心酸。当年他以布衣之身倾力侍奉的主人李亨,做太子时遭遇李林甫构陷皇甫惟明与太子妻弟韦坚谋反,尚且只需与太子妃韦氏离婚即可自保。

    而到了今日,太子李诵要自保,竟须选择更为离谱、自堕颜面的法子。

    李泌一夜辗转,翌日正要以奏报黄河三门栈道修建进展为名,进宫面圣时,霍仙鸣却亲自来宣他。

    霍仙鸣意味深长道,李公,今日张仆射请开延英殿,圣主竟未许,原来圣主是有事要与李公单独商量。

    宫中内侍省,就是个狐狸窝,而在潜邸时就侍奉当今天子李适的霍仙鸣,自是狐狸中老得成精的那只。奉天之难后,宦官们再是得了天子的信任,甚至被委以神策军兵马使之职,霍仙鸣却仍是恭顺谨慎,替天子传话便传话,哪里敢多发挥半个字。

    李泌揣摩霍仙鸣的话中意思,那一定是圣主要他说的意思。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33764/ 第一时间欣赏大唐暮云最新章节! 作者:空谷流韵所写的《大唐暮云》为转载作品,大唐暮云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大唐暮云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大唐暮云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大唐暮云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大唐暮云介绍:
新书《大宋清欢》已发,请大家移步支持。一场大唐帝国分水岭式的兵变,一位史上有争议的多疑帝王,初见钟情的藩镇鸳侣,两度错过缘分的封疆大吏,三个政权的暗中较量,四方节度使叛乱与勤王的胶着,五年的纷乱时光。精彩终是我大唐。大唐暮云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唐暮云,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唐暮云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