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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空谷流韵     大唐暮云txt下载     大唐暮云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百五十章 不如废嫡(下)(结尾萧氏临终)

    德宗皇帝,性子急,话头也急。何况是面对李泌,若在往常,他一定要直奔主旨了。

    但今日的延英殿中,由于真正的议题太沉重,仿佛拖得一刻是一刻,德宗先查问起开凿车道至三门、让漕粮避开黄河砥柱天险一事。

    李泌却躬身行一臣子大礼,陈奏道:“陛下,黄河绝壁开车道,是可以在宣政殿聆听的公事,而今日延英殿内,臣想斗胆,议一议陛下的家事。”

    德宗面上挤出来的几分宽怡之色,倏地荡然无存。

    李泌上一次这般生硬,还是拿全家老小一百多号人口的性命,担保韩滉不会谋反的时候。

    这个四朝老臣,莫看绝大多数时候慈眉善目,和静淡泊的样子,真要刚严起来,全然一副豁出去的气势。

    德宗的不悦很快就浸沁了胸口。是,是朕让霍仙鸣宣你李公来的,那意思,也是挑明了,要来议非常之事,且连张延赏都不让在场,可是够看重你李泌了。但是,先开口的,怎么能是你李泌,一个臣子倒向天子兴师问罪来一般!

    德宗于是冷冷道:“好,朕倒要听听,李公又为少阳院准备了几箩筐好话。”

    李泌叹口气,缓缓道:“陛下,臣今日来延英殿的路上,回忆往昔,在君王子侄之事上,臣曾经不止一次力陈己见,看到的结果,却是既有安然无恙,更有痛彻肺腑。先帝肃宗,当年要立建宁王(李倓)为天下兵马大元帅,臣劝先帝,广平王为嫡长子,且贤德聪颖,很快就是要封太子的,若在平定安史之乱这样的大战役中,委建宁王以重任,不是让广平王重蹈周朝吴太伯覆辙吗?所幸,肃宗帝听了臣一句,终究还是作罢。但是,没过了多久,肃宗帝的张淑妃和官宦李辅国就勾结起来,构陷建宁王欲加害广平王,请肃宗帝定其死罪,臣哭谏一天一夜,也无法令肃宗帝回心转意。”

    德宗一怔。他以为李泌直接为太子求情,却不料他提到了自己的叔父,建宁王李倓。

    建宁王李倓,是肃宗之子,虽与广平王李俶(代宗)不是一母所生,兄弟情谊却深厚。张淑妃与李辅国在御前诬陷李倓时,还在收复两京的战场上的李俶,急奔回灵武城要亲证弟弟的清白,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李倓善骑射,又很喜欢李适这个侄儿,安史之乱尚未爆发前,李倓常在风和日丽时带着李适于禁苑射猎。

    此刻,听李泌重提这段往事,德宗目光中泛上一层哀凉,点头道:“建宁王叔父,是被冤杀的。祖父性急,身边的奸佞之辈便是抓住了这一点。”

    李泌心道,这哪里是性子急缓的原因呐。你祖父多疑,杀了亲子建宁王,你父亲多疑,放任了亲子郑王被害,如今到了你做天子,对你的亲生儿子,怎地也是这般。你自任有太宗皇帝的胆气与英明,却怎么忘了,太宗当年立李治为太子,很大的原因就在于,李治登基后,他的两位兄长——李承乾和李泰,都能靠着弟弟的仁心而活下来。太宗皇帝因兄弟阋墙的政变上台,尚且知道精心考虑自己身后、几个儿子都能保全下来的事。而反观你,你还活得好好的,还一言九鼎的时候,竟要被小人利用,对本无过错的亲生儿子下狠手。

    李泌胸中悲怒交加,只差脱口而出“你们天家,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但他终究,仍是一脸平静,等到德宗没有继续抒情之意的时候,才继续开口道:“陛下,建宁王赴死的时候,臣就向肃宗请辞归隐。臣在肃宗尚居东宫时便侍奉他,正因此,臣无法止于寻常的君臣之情,而是好像亲历了至亲挚友家的不幸,不忍再看下去。没想到,今日,臣又要亲眼目睹一次,一次……”

    德宗打断他:“李公言重了,怎么说得太子有性命之忧一般。他是朕的骨肉,奉天之难中,仗剑护佑过朕的御驾,朕是那戕害良善亲子的人吗!”

    德宗的调门高起来,却带着莫名的虚弱,仿佛只是借这理直气壮的嗓门,为自己接下来的意思鼓劲。

    他挥挥手,令霍仙鸣扶着李泌去茵褥上坐了,又端了仿佛推心置腹的语气,切入正题:“李公,你从陕虢回京之前,太子就病在东少阳院了。据他的侍臣王叔文,还有太医署蒋医令禀报,似有受诅中邪之状。太子素来谨孝仁厚,朕不信他会对朕有不轨之心,但就算他对巫蛊之事一无所知,朕也觉得,须重新考虑,谁能继承朕的大统。因为,太子,确实,才能平庸了些。”

    李泌声凉如霜道:“陛下,属意哪位皇子?是通王还是虔王?“(通王为德宗第三子李谌,虔王为第四子李谅)

    德宗盯着李泌:“李公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朕却不想再卖关子,朕想立,普王李谊,为太子。“

    这一天,这句话,到底还是来了!

    李泌如被箭矢穿胸,心生急痛。

    他抬起头,一字一顿道:“陛下若出此诏,社稷危矣。“

    德宗怒道:“妄言!贞观、开元皆有太子废立之事,我李家的江山,危了吗?亡了吗!“

    李泌颤栗着站起身,朗声道:“臣正要提贞观之事。贞观年间,太子承乾屡行监国之责,东宫甲士何止千百,他与宰相侯君集谋反,其时朝堂上下,呼声不断,言曰:愿陛下不失为慈父,使太子得终天年。太宗皇帝于是只将太子充军,同时还废了魏王泰。因为魏王李泰,竟为了谋夺太子之位,向太宗保证,若他当了皇帝,会杀死自己的亲子、以保证死后传位给弟弟李治。如此禽兽之言,究其根本,乃因储君之位,太惑乱人心。“

    李泌上前,望着德宗,眼中两行清泪潸然而下:“陛下,自古父子相疑,未有不亡国覆家者。老臣今日索性一吐为快!臣本来,万般庆幸,庆幸当今太子,陛下的长子诵,绝非太宗朝承乾那般宗室不贤不智之人。同时,臣又万般感激,感激陛下能将此事先与臣商议,须知今日站在这延英殿中的,如果不是我李泌,而是那个像杨素、许敬宗、李林甫一样的臣子,在此一味阿谀、媚附陛下心意,恐怕普王谋嫡之图已成!但臣的庆幸感激,却教方才陛下的一句话,统统击碎。臣痛心,痛心目光如炬、心府澄澈似陛下这般明君,为何竟也会有糊涂一刻!”

    “住口!”德宗怒喝道。但他是压低了声音的,似乎不愿动静传出去。

    这种矛盾的压抑感,令他也感受到无助的痛苦,和彷徨,甚至于无法组织更有力量的反诘之语,而是换成了有失帝王风范的威胁:“李泌,你这样气势汹汹地阻拦朕,就不怕朕真的治你罪,就不怕你此举会累及你李氏一族?你的那几个儿子,身上还穿着大唐的官服呐!”

    李泌毫无惧意,针锋相对:“臣本潜心修道之人,代宗皇帝令臣还俗入世,臣得有子嗣若干,君恩矣。臣正是因为爱惜自己的亲生儿子,所以今日才坚持己见。试想,若臣今日喏喏附和,普王谋得储君之位,必不容废太子于世,届时陛下见到子辈相残的局面,怨恨臣当日未力谏阻拦,而迁怒治罪臣的小有官身的儿子们,臣在泉下岂非更无法自安。”

    “你!”

    这是什么歪理!德宗被李泌说得哑口无言,却又无法驳之。

    李泌乘胜追击,口气则转为和缓之态:“请陛下精心细思,君王的顾虑与谨慎应用在何处。倘使陛下左右都不放心太子,亦有一个法子,便是,直接立皇长孙淳为太子,再下令没有皇子的韦贤妃,抚养新太子淳。普王李谊,他毕竟不是陛下的血脉啊!”

    李泌的话,扣动了德宗最隐秘的复杂心思。

    李谊,自己再怎么喜欢,也,并不确定他到底是不是自己的儿子,就算确定了,难道事到如今还去说给天下听、教天下人笑话帝王家的纲常紊乱吗?而李泌,这个重谋深算的老臣,他既然提了废子立孙的建议,若自己今日不允,以他那不倔则矣、一倔到底的脾气,定会在宣政殿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再提出。届时,自己还拿什么理由弹回去?

    德宗陷入沉默。

    天子热乎腾腾的计划猛地受挫,尝试的兴奋之情便有偃旗息鼓之象。德宗在沉默中自问,其实归根结底,大约还在于,自己对李诵,仍有父子真情,而对李谊,也仍有君臣之疑。

    当这位天子因这终于冷静的自问而恢复了些许理智后,他渐渐顺着李泌的思路回到问题本源。

    是的,不过是解决隐患而已,现下可以名正言顺去除的隐患,不就是太子妃和她的娘家人?

    德宗深重地叹了口气,向李泌道:“那依李公之见,不废太子,这巫蛊之案接着如何办下去?”

    李泌还想救一个人:“陛下,孺人宋氏已衔罪自尽,长公主也难逃极刑,至于太子妃,陛下便令太子与其离异吧。”

    “只是和离?张仆射和大理寺呈报,宋氏留了白纸黑字,指认萧氏亦参谋为蛊压胜。对了,还有延光的儿子们呢?驸马裴液,和那些萧姓儿郎们,如何处置?”

    李泌心中又是一阵揪紧之厄。

    他知道,自己太贪心了,如今情势下,太子之位能在,李谊不成储君,已是大造化。

    他终于露了疲惫之色:“萧氏与裴氏诸人,如何处置,臣附议陛下之见。”

    德宗点点头,喃喃道:“朕,要对不住晋阳公主了。也希望太子,莫怨朕。”

    ……

    大明宫西少阳院。

    这是一年中最好的季节,连夜晚都是散发着春茵芬芳的,馥郁之气融入了和煦暖意中。

    太子妃萧氏,在午后申时初刻,如往常一般去看了小睡醒来的李绾和韦莘,又听散学归院的李淳说了今日所得。

    她依据自己的宫闱经验,知道还有时间与孩子们吃一顿晚膳。

    席间,李淳问:“母亲,父亲何时从东边回来?”

    萧氏笑道:“病去如抽丝,须慢慢养,淳儿莫急。”

    李淳“哦”了一声,低头吃了几口,又提议道:“明日是休沐假,儿子不必上学,可否与母亲一同去东边探视父亲?”

    弟妹最爱学样,韦莘和李绾一听,也叽喳申明,要跟着萧氏同去。

    萧氏点头,柔声道:“都去,都去,回来时,再去含凉殿下的太液池畔走走,听内侍说,今岁的第一朵牡丹,竟已经开了,你们去寻寻。”

    李淳兴致更高:“甚好!我去摘了,给母亲戴。”

    他说着,正抬头望向萧氏,却见萧氏眼中,亮晶晶地一闪,似有眼泪落下。

    他毕竟已七八岁年纪,当即疑惑道:“母亲怎么了?”

    萧氏忙作了欣慰之意:“无事,你小小年纪竟想着替母亲打扮,我欢喜。”

    李淳眨眨眼睛,疑云未散尽,却仍低头用膳,不再多问。

    亥时中,万籁俱寂。由数名浴堂殿禁军护卫的绯衣内侍,终于来到西少阳院。

    太子妃萧氏跪下接旨时,她身边最为亲近的两名宫人,再也抑制不住,呜咽抽泣起来。

    那绯衣内侍将圣旨读了,和声和气道:“西少阳院住的人不少,请萧妃给老奴一个示下,去何处……何处……”

    萧妃淡淡道:“谢中贵人体恤,孩子们刚歇下,莫吓着他们。不如,我随你们去内侍省。”

    绯衣内侍略一思忖,想着历来内侍省里头,也没少办这样的事,于是点头应了。

    一行人正到了门口,却听身后碎步哒哒,皇长孙李淳只穿了件中单跑了出来。

    李淳一把拖住萧氏的披帛,慌张道:“母亲要去哪里?”

    萧氏泪如雨下,却到底是与这孩子有一场母子真情的,扶住他的肩头,低声道:“我今夜总是要去的,现下中贵人在,你莫闹,若传到圣主耳中,生了对你的怨责,你便让我去得不安心,我也不会感念你此举。”

    李淳呆呆地看着萧氏,咬着嘴唇,双眼亦是顷刻间蓄满泪水。

    但他终究松开了手,趴在地上向萧氏磕了个头,起身道:“殿下若见到我生母,故王良娣,请告诉她,淳儿想她。淳儿,会照顾好弟弟李绾。”

    萧氏颔首,转身走出少阳院。

    宫人慌慌张张地将袍子往李淳身上披去,念叨着“殿下莫着凉”。

    李淳没有拒绝,只怔立在原地,看着那些人影消失在门外的夜色里,侍卫们又将大门关上了。

    这一刻,他没有想到自己的父亲李诵。

    但多年后的某一刻,面对病榻上的父亲时,他又记起了今日的画面。

第二百五十一章 蜀郡诗伎

    大唐开元五年,剑南节度设立。开元十三年起,剑南节度使兼任采访使,总揽辖区内军、政、财税、户籍管理大权。

    故此,剑南道,是唐帝国最早实现军事财政一体化的藩镇。

    帝国这块庞大的西南区划,在安史之乱玄宗幸蜀后,拥兵自重、补给丰盈,不由令刚刚在灵武组建朝廷的肃宗,心头隐忧缭绕。父亲虽成了太上皇,却依然能挟旧天子之威和蜀地之物资,与自己在大唐境内分庭抗礼,如此情形,怎能教李亨安睡卧榻。

    于是,至德二载(公元757年,安史之乱爆发后的第三年),剑南道被分为东川、西川二镇。

    其后,东西川分了又合,合了又分,朝廷的目的,开始从遏制太上皇的能量,转为牵制当地军阀的势力,避免蜀地成为第二个幽州。

    其中,由于西川所辖许多州县直接面对吐蕃与南诏,故而承接了剑南道的主体部分,也受到朝廷更为严密的监控。

    这种监控,历经数任剑南西川节度使,至最后一任蜀地土著背景的节度使——武将崔宁被召入长安挂了相爷虚职后,终于有所缓解。

    成都,西川节度使府中的低级吏员们,并不清楚张延赏和韦皋,这对先后镇蜀的翁婿间,具有怎样相互依存又反目生怨的过程。

    他们只是直观地感受到,自张延赏镇蜀,再到他女婿入主成都府,西川与京城及邻镇的关系,缓和了许多,府中迎来送往、设宴款待事宜,也频繁起来。

    同时,他们也发现,韦节度设宴时,不像他岳父张延赏那般,喜好安排盛大的管弦丝竹伎乐表演,而是,以诗侍宴。

    比方今日。

    暮春傍晚的宴饮,是为招待京城来人,以及邻镇山南西道节度使严震的幕府判官,而举行的。

    西川军府中各位小吏从事,看到乐部只来了琵琶伎高洪和诗伎薛涛二人,于申时初,便静静地立在宴厅外的桐荫之下。

    石径两旁灯烛点亮时,西天尚有晚霞似火。

    榴红色的暮光中,身量如梧的韦皋踏进院来,引着几位宾客往里走,寒暄之间用的亦是京兆口音。

    已由韦皋任命为幕府推事的前进士刘辟,跟在最后头。见上官们踏过门槛,刘辟折过身,来到高、薛二人面前,简略地吩咐了她们几句。

    这是主公韦皋的要求。但凡来客,其履历与可能有的喜好,韦皋都要命刘辟亲口交待给乐人,尤其是薛涛。

    灯火明灭中,刘辟在言语间瞟着薛涛,素来积蓄的怨怼,再次如煮沸后的茶沫,从心底咕嘟嘟翻涌上来。

    同为乐人,那琵琶伎高洪,虽也并无十分强烈的卑媚逢迎之意,但每次聆听他刘推事的训导时,都能不着痕迹地让刘辟感到一种被仰视的满足感。可这薛氏,总是表现出若有若无的疏离,那种几乎与倨傲只有一步之遥的疏离,在刘辟看来,便是不将他放在眼里。

    去岁刚入西川幕府时,刘辟对主公韦皋与薛涛的微妙关系,产生过几分探寻的兴趣。科举登榜只是一个门槛,西川幕府才是他刘辟的大好前程真正起步的地方,他当然要弄明白主公韦皋亲近的人。

    不过,他很快体验到摸不清原委的挫败感。

    这个青春妙龄的女郎,听说是被前任节度张延赏召入乐署的。可是,莫看韦皋进城的第一日便独独留下她长谈,接下来的日子里,这小娘子却并未得到脱籍的恩惠,仍是每日在乐部的院落深处的一间小屋中,为歌伎写诗,或者帮其他乐人修改《竹枝词》。

    刘辟咂摸着,薛涛不脱乐籍,便意味着韦皋与她在风月之事上,一定是谨慎的,不沾染的,连侍妾都不是,否则,岂非教士庶们闲议笑话,甚至传到京城御史耳朵里,给了他们不费力的述案题材?但渐渐地,刘辟又发现,韦皋有时也会传薛涛去衙署,据书吏讲,乃命她为幕府与长安进奏院的公文往来斟酌字句。

    这种情形,超越了刘辟对于主仆、师生、良贱、男女等各种常见关系的认知能力,令他困惑,继而烦躁。他明白,韦皋之于他,至少目前是高山般的人物,他完全没有要去征服和翻越的意思。但薛涛,竟然以乐籍中人而成为他刘进士的同僚,刘辟不能接受。

    “今日京中来的,乃监察御史武公元衡,颇善诗赋,建中四年的进士。”

    刘辟说到此处,作了漫不经心的口气道:“哦,建中四年,洪度,听说那年圣驾播迁,你也在城中。有幸见到节下当年守城据敌的勇武风采,刘某颇羡慕你。”

    薛涛欠身道:“刘推事方才所言,妾记下了,席间和诗,定不负节下所期。”

    不接茬的冷漠,最是教人不忿。

    刘辟压抑着火气,噙起嘴角,讪讪地笑了笑,拂袖转身,亦进了宴堂。

    过了约莫半炷香的时间,堂中寒暄声轻了些,主簿出现在廊下,冲高洪和薛涛招手。

    二人进到屋中。

    高洪虽容貌中等,但红绡襦裙下的身姿,娉婷袅娜。她因双臂抱着一具紫檀螺钿琵琶,手腕微扬间,袖中一段皓如霜雪的肌肤若隐若现。她低首垂目,琵琶直颈后却恰好露出一张点染了蝶形红唇的樱桃小口,翕张之间,欲语还休似的。

    座席之上,那位虎睛虬髯、武将气度的宾客,盯着高洪看了片刻,不由暗道,怪不得那名将李晟,当初会为了一个乐户女子,竟与张延赏结下梁子,这琵琶伎果然天生一副堪堪邀怜的风流模样,若再拨起丝弦、低吟慢唱起来,想必要教人从骨头到心,都酥化了去。

    这武将正是山南西道节度使、兴元府尹严震的从弟,严砺,如今为严震牙将。

    严砺对面,同为宾客的监察御史武元衡,却将目光投向跟在高洪后边进屋的薛涛身上。

    去岁八月,武元衡在潼关外风陵渡的驿站内,与李泌同时遭遇回纥杀手袭击,幸得朔方军逃将达奚小俊相救。回到太原后,武元衡自然向自己的主公——河东节度使马燧禀报此事,并提醒马燧,这回纥人竟攻击在肃宗灵武登基时就具有亲回立场的李泌,很是蹊跷,河东镇又紧邻回纥,实在须留个心眼关注朝中亲吐蕃势力的动向。奈何马燧正是刚刚平定李怀光之叛、得意骄扬之际,急着往京城去领赏受恩,哪有心思细细琢磨武元衡的话。

    但马燧倒是记着武元衡的功劳。朱泚之乱熄灭、长安刚刚收复时,若不是武元衡快马加鞭去奉天城向圣主请命、力陈由河东军出战李怀光,只怕平定朔方军的功劳,会记在李晟头上。于是,马燧在御前,很是举荐了一番武元衡这位进士出身、年轻有为的武氏后裔,将武元衡送上了监察御史的清要位子,

    此刻,武元衡望着薛涛,不免又想起,来蜀地之前,李泌与他谈起的韦皋,与京城官场飞语中的韦皋,大相径庭。

    但见韦皋做了个手势,高洪忙碎步上前,在蒲团上跪坐下来,拨弦开声。

    是顾况的《竹枝曲》:

    “帝子苍梧不复归,

    洞庭叶下荆云飞。

    巴人夜唱竹枝后,

    肠断晓猿声渐稀。”

    高洪唱完,还未起身,只听严砺已喝起采来,一面又大大咧咧地提起当年张延赏和李晟为高洪争执的旧事。

    武元衡虽约略知晓张延赏与韦皋翁婿有隙,况且这严砺此番入蜀,也是身为山南西道严震与韦皋相约抗蕃的使者,算得韦皋的贵客。但如今高洪毕竟是韦皋府中的乐人,此际见严砺出语如此不知顾及韦皋颜面,武元衡到底心中嫌弃他的草莽粗鲁气。

    唯脸上并不流露,只启口岔开话题:

    “韦节度,方才听你言道,府中有位薛氏娘子,工于诗文,所作竟无雌声,莫非便是高娘子身边这位?”

    韦皋点头,转向薛涛,温言道:“洪度,来见过武御史,和严将军。”

    薛涛上前行礼。

    韦皋向武元衡道:“伯苍若有兴致,即席出题给她罢。”

    武元衡微一凝思,带着商量的口吻,问薛涛:“本官此行自汉中入蜀,无缘过巫山,薛娘子不如占一首七律,与本官说说这巫山风景,如何?”

    薛涛闻言,施然道:“妾也不曾去过巫山。不过,妾在成都,有一位小友,曾随父母游离湘楚之地,倒与妾描绘过峡深水濛的景象。武御史,妾献丑了。”

    她抬起头,将迷离的目光安放在厅中的釉彩莲花灯上,断续吟道:

    “乱猿啼处访高唐,

    路入烟霞草木象。

    山色未能忘宋玉,

    水声犹似哭襄王。

    朝朝暮暮阳台下,

    为雨为云楚国亡。

    惆怅庙前无限柳,

    春来空斗画眉长。”

    她吟诵完毕,似仍沉浸在怀古的怅然心绪中,默然片刻,听到韦皋又唤她一声“洪度”,方似醒悟过来,再次俯身向武元衡道:“请武御史指教。”

    武元衡由衷赞道:“果然无雌声!这首怀古七律,竟有杜工部之风。”

    主座中的韦皋,亦感到惊喜。眼前这令他始终在心底留着一席之地的少女,一年间姿容更现妍丽秀雅不说,诗赋的气度也日渐远阔,仿佛胸有千沟万壑一般。

    韦皋对于将要委派她去做的事,更有信心了些。

第二百五十二章 使君有托

    翌日,薛涛来到乐署教坊,有心瞩目排练中的娘子们,却并未见到琵琶伎高洪。

    之后几日亦是如此。

    其间军府主簿来坊内带了几名乐人去,说是韦节度亲自陪着贵客游历粉江,须丝竹管弦助兴。

    薛涛将院中新蕊含露的芍药看了一番,回到屋中,提笔写下那晚宴席上应武元衡出题而作的《谒巫山庙》。

    武元衡的赞美,她受之无愧。

    但平心而论,她以往出席夜宴、陪侍赋诗,其实很难有此佳作。多是些“延英晓拜汉恩新,五马腾骧九陌尘”之类应酬吹捧的句子,务必渲染出宾主尽欢的氛围就好。

    想来是武元衡本非俗士,须臾间便给出一处寓蕴了兴亡往复的大山大河,令她能迅速地神游觥筹交错外,由天生澎湃的诗兴与才情引领,赋得怀古追思之作。

    素笺上的《谒巫山庙》墨迹未干,衙署书吏却来请薛涛,道是韦皋要见她。

    她步入屋中时,韦皋似乎正在出神。

    时光既然解了心结,彼此倒越来越能诚然相对。

    薛涛觉得,许多缘由与波澜,不足为外人道,更不求为外人明了,自己知晓,也无风雨也无晴,便好。

    薛涛于是坦荡地盯着韦皋,阅读他的脸色,感知他的情绪。

    这位中年节帅,鬓间已有隐约华发。但自然规律与心神上的老迈,是两回事。

    薛涛解读过太多次韦皋的神色,她确信,韦皋在雄心勃勃地为某些计划作准备,而他最近时常这般陷入沉思的模样,恰恰因为坚定地要将计划付诸实施、取得成效,所以须深思熟虑。

    “严将军喜欢高洪,向我讨了她去。”

    薛涛没有想到,韦皋却以这样的对话开头。

    “山南西道与我剑南西川,唇齿相依。奉天之难后,圣主再度播迁,梁州接驾,我与严节度一见如故,因而,两镇当可联手,共击吐蕃。严震很提携他那个从弟严砺,严砺开口要的人,我也不好不给。况且,梁州亦是大城池,严砺要为高洪脱了乐籍,收为妾氏,总好过当年李晟不清不白地将她带走。”

    “节下为何与我说此事?”

    韦皋道:“我也原以为与你无关,不料那高洪听了竟是来跪着求我,哭诉说她只想如你这般,在乐府中过得一生。洪度,你平日里,都与这些风声妇人们,说些什么?”

    韦皋此言,口吻当真浑无半分责备之情,至多有些探寻的意味,薛涛听来却分外刺耳。

    “节下,涛不知,涛亦是风声妇人。”

    韦皋一怔,无奈地笑笑:“我从未将你当作风声妇人。”

    旋即又摇头:“你既然这般在意,到底是清孤敏锐的性子,当初为何又不愿脱籍,说什么心远地自偏。”

    薛涛讷言,无法反驳。她也并未真的赌气,且一年来,确实感受到韦皋对她有别于旁人,更有别于在奉天城时对她的态度。因而,她立刻就有些后悔,这位至少已然表现出理解与尊重的男子,她实应收起芒刺,报以平等的礼貌。

    见她沉默不语,韦皋也无意深究,他今日终于下了决心唤她来,且屏退身边亲信,本为了说另一件大事。

    “武元衡,武御史,为李公泌所信任,此番来蜀,除了泛泛公事,亦受李公之托,将京中主张抗蕃的力量,与我知悉,且密传李公之计。”

    薛涛听得入神,脱口而出:“何计?”

    韦皋侃侃说了,眼中焕发出由衷的欣喜:“可巧,李公所说之人,竟也有此意,只是情势所迫,他如何能跨越唐境,来成都与我详谈。我思索了两日,洪度,你可为我密使,与他会面。”

    薛涛闻言,吃惊不小,张着嘴巴,瞪着韦皋。

    韦皋辨别着她目光中复杂的意味。

    连她自己都未曾意识到,那里头不仅仅是惊讶,还有着一丝跃跃欲试的兴奋。

    她终究与另一位女子不同,她并非全然的道家女儿。或许,另一位也不是,惜乎已在藩篱中。

    韦皋的语调又和暖了三分,神情却更为郑重:“洪度,你父亲就曾担任过此职。”

    薛涛遽然回过神来。

    眼前人的话,瞬间令她忆起自己的父亲。死者长已矣,但韦皋提起,在此情此境中,绝非牵动哀思之举,更透出鲜明的鼓励。

    子承父业的鼓励。

    当初在奉天围城中,她与韦皋初遇时所表现出的超越年龄的诗力,当然令韦皋问过她的家学渊源,也感受过她对父亲的至深崇敬。

    薛涛抬起双眸,从韦皋眼中寻到了期待与信任,甚至一点点的请求之意。

    “我从未将你当作风声妇人。”

    薛涛忽然明白了这句话。

    这句话既非对教坊其他女子的贬损,实则也非对她的肤浅恭维。

    而是托付。

    “节下,这位清平官,涛要去何处见他?”

    韦皋说了一个地名,薛涛心头又是一震。

    一百五十年前,两个大国同时崛起,又直接接壤,无论如何都无法避免对峙与争夺。

    韦皋所说之地,恰是当年那场试探性的战役肇始之城。自此,唐蕃百余年纷争拉开了序幕。

    交战,和亲,约盟,毁盟,无论怎样博弈,并无永宁之法。

    但薛涛不想那么多,甚至,她觉得,韦皋想得更简单——只须重创,密集地重创,联合大唐西南所有的力量,重创吐蕃。

    “过几日,待对你的处置在军府宣下,我便派两名亲卒,押送你北上。他们是我在奉天围城时收的假子,提着脑袋随我共同御敌过,你可全然信之。”

    薛涛点头。

    韦皋沉默了一阵,忽地想起什么,自怀中掏出一页信笺,递给薛涛。

    “你看这诗?”

    薛涛接来念:“珠离掌……只缘一点玷相秽,不得终宵在掌中。”

    她皱眉,刚想出语针砭,却忽地发现,这就是自己的字迹。

    自己何时写过这般粗糙中透着残忍的诗句?

    她愕然地望着韦皋。

    韦皋笑道:“曾经有人称这是你写来向我诉衷肠之句,但皇甫夫人,一眼便看出,乃伪作。”

    薛涛不想问此诗原委,但听韦皋提起故人,倒想到前一阵陆续看到的京中进奏院邸报。

    “皇甫大夫仍在虏营,巫蛊之案又有小宋氏牵入,节下,若此行归来,涛想告假,去长安看看皇甫夫人。”

    韦皋感到心底一阵难言的不忍,因而根本无意将若昭现下的苦处深谈,只应允薛涛道:“当年她渭水遭难,痛失骨肉,是你陪在她身边,如今你去看看她新得的小郎君,也好。”

    薛涛起身离去,韦皋忽然道:“我与你同去,一来,若那位清平官真能说服其主,我定是要面圣,力陈抗蕃之计;二来,你若建功,我要向圣主讨个从未有之的恩赏,举荐你为校书郎。”

    薛涛莞尔:“唔,倘使节下所说的好事能成,将来,涛西去之后,墓冢便可光明正大地写上:万里桥边女校书。”

    韦皋听她说得豁达,也舒眉展颜。

    生则尧舜,死则腐骨;生则桀纣,死则腐骨,腐骨一矣,孰知其异?

    幸好幸好,他与眼前这个教他越来越看重的女子,对于人生长河的认识,都没有上述那般见鬼的虚无念头。

    生而为人,便当打起十二分精神来活,纵然挣功名的想法不假,但韦皋自问,胸中那一番御侮荡寇的英雄志,也是朗朗如月,铮铮如铁。

    ……

    西川节度使府的推事刘辟,听闻琵琶伎高洪竟是被那莽夫严砺带走了,初还未在意,细细一忖,不免悻悻。

    那日宴中,刘辟旁观者清,分明见到那武元衡,对薛涛一见如故、眼中喜爱之意渐生的模样。

    刘辟自负了解这些京兆高门子弟,家世好,书也读得凑合,年轻轻地便履历光鲜,监察御史纵然不过是个八品官阶,到底侍奉御前,何其清贵之职。

    如武御史这般人物,又不是陇西行伍出身的李晟,哪会将高洪那般庸脂俗粉放在眼中,倒很吃薛涛那一套。

    韦节度怎地未把那薛氏送与他?

    想来还是对这小娘子有私情,恁地舍不得。

    官场中人,譬如刘辟这般格局,眼里看到的,只有自己的三尺前程,心中追求的,只有上级的独一份器重。他连一个乐籍中人都报以敌视,哪里能理解一些超乎俗见的关系。

    然而,没过得几日,刘推事便得到了一个更好的消息。

    薛涛因衔命届蜀者请托,私受金帛,虽上纳使府库房,却终是不顾嫌疑、有伤节度名声之举,引得韦皋勃然大怒,连申辩的机会都没有,便被罚边松州。

    松州……

    刘辟一想到那个烽火灼烧之地,不免暗道,那样一个娇弱的小娘子,可怎么受得了呐?

第二百五十三章 南诏国师

    “韦云,快看,那是什么?”薛涛指着山间,惊问。

    “薛娘子,那是雪豹!”韦云亦兴奋,“在我们陇州,它在羌语中是雪山隐士的意思。没想到松州也有!”

    韦云本是陇州军中的一个低级军士,建中四年守奉天时,他不过十五六岁。

    奉天保卫战最惨烈的那天,这个少年抱着箭矢奔上城头前,在城门下看到大将军韦皋与一位夫人商谈地隧陷敌之计。

    然后,他就被韦大将军讨去了一块珍贵的糗粮果腹。

    饿着肚子仍浴血奋战、斩敌十数人的小郎,成了大将军的假子,得了个最简单好记的名字——“韦云”。

    离开成都北上松州时,薛涛才知道,韦皋派给她名为送边、实为保护的这个年轻军士,叫“韦云”。这一年多,薛涛从韦皋口中,零星知晓了一些故人故事,韦云这个名字,难免教她想起故事中那句诗:“别后相思人似月,云间水上到层城。”

    她不太确定,韦皋给假子起名时,是随口拈来,还是别有深意。但她没有被异样的情绪裹,相反,她甚至短暂地捕获了一丝灵感,想到了一句诗,等要落笔之际,又作罢了。

    薛涛的目光追着那只雪豹。

    松州的七月,山梁间郁郁葱葱,白毛黑斑的雪豹,特别显眼。这种清晰的展览,自然更易引来人类箭矢的致命偷袭。雪豹或许因为明白这一点,极为迅速地攀跳腾挪,不多时,便抵达了可以掩护它的山顶雪线处。

    薛涛的目光又落回山脚。在与唐军的营地保持相当一段距离的土地上,或疏或密,是生羌部落的毡帐和木屋。

    西北的生羌,西南的生獠,都是未完全归化唐人的异族。他们沿着大唐和吐蕃自北向南的边境扎根,于两大帝国的夹缝中生存,时而为战士,时而为役工,时而为间谍,“首鼠两端”,便是千百年来,史家经常送给这样的人群的评价。

    而再往西,松州大片的土地,早已教吐蕃人占去,以至于大唐边关发往京中发的邸报公文中,松州二字前,得加个“故”。

    ……

    在山的那头,南诏清平官郑回,也看到了一只雪豹。

    这位头发花白的老人,数日前刚刚领着五千南诏先锋军,抵达松州前线。

    自韦皋镇蜀后,西川军不断主动出击,探摸蕃境要塞的军情,甚至直接突袭。兵力集中在河西的吐蕃人,只得勒令南诏调兵驰援松州一带。

    雪豹很快也在郑回的视线里消失了。

    “雪山隐士。”郑回喃喃道。

    他耳边,响起自己那位身为国王的学生的话:“老师,唐人有句话,大隐隐于朝,孤觉得,在老师身上,这句话,恐怕要改成,大隐隐于敌国之朝......”

    三十年前,也就是大唐至德二载,唐人郑回还是巂(gui,第一声)州西泸县令时,南诏大军北上攻克了巂州,郑回被俘,押送至洱海边的南诏都城——太和城。

    南诏国第五代王,阁罗凤,盯着阶下这个一身儒雅之气的唐人官员,心情复杂。

    阁罗凤知道,自己的父亲是在唐王朝的强大扶持下,才得以统一六诏,并受封“云南王”。因而,阁罗凤继位伊始,仍然臣服于大唐,并数次出兵助大唐同击吐蕃。

    “如果不是张太守行止无状,而剑南节度使献于仲通又诬我南诏欲叛唐、重兵来攻,本王不会被逼起兵,南诏与大唐,也不会走到今日的地步。”

    双手受缚的郑回,低头听着阁罗凤的无奈之言。

    巂州本就属于云南郡,郑回自到任起,就听说过原云南郡太守张虔陀的事。

    云南郡,是南诏通往中原的必经之地。南诏使臣携妻子过境,依据两国往来的礼仪,去拜访云南太守张虔陀时,张虔陀不仅向使节勒索财物,还提出使臣夫人留下陪宿的要求,恶劣至极。南诏时节拒绝后,张虔陀一面向朝廷诬告,一面派人前往大和城,辱骂阁罗凤,并要求阁罗凤将妻子送与他。(史料又记“复私其妻”)

    阁罗凤忍无可忍,发兵杀张虔陀,又在乞和无果的情形下,引诱剑南节度使鲜于仲通的六万唐军至洱海袭杀。

    自此,南诏彻底与大唐决裂,投向吐蕃。

    但郑回,即便此刻身处太和城的王宫内,亲耳听到阁罗凤所言,依然不是太相信,堂堂云南太守张虔陀,会仅仅因欲念而一再犯蠢。

    坊间传说,总是往浅俗处去描画,大国一个边将,都能对小国的王公贵族“私其妻女”,便是最耸人听闻又易于传播的猛料。

    “王上,张太守故有狠戾之举,但其素来为我大唐镇守边境,若他因畏惧南诏的扩张,而欲以吐蕃及诸蛮压制南诏,甚至支持诚节(诚节,阁罗凤的弟弟)势力,欲分治南诏,亦是他在其位、谋其政的本份。”

    郑回说得心平气和,王位上的阁罗凤却大吃一惊。

    他没有想到,大唐一个区区从七品的小县令,竟是能直指南诏要杀张太守的根本原因。

    这是个聪明人。

    南诏也许在军事力量上,已经不但能守,而且能攻,但在朝堂文臣的储备上,当真捉襟见肘。

    南诏此前归化大唐多年,王室贵族中,相当一部分人,对于中原儒家礼教的那一套,已熟悉并习惯。

    “郑县令,我不杀你,但也不愿放你回唐。请你留下来,做我南诏王室子弟的蛮利(蛮利,南诏语“老师”的意思)。”

    郑回被松绑后,向阁罗凤还礼致谢。

    对于留得性命这件事,郑回没有喜形于色。而对于留在敌国这件事,郑回也没有激烈抗拒。

    正如南诏王阁罗凤所判断,这是个聪明人。

    大部分聪明人,突然被推到一条全新的道路面前时,首先是冷静的。

    郑回也是科举出身,万幸读书没有读傻,对于忠臣孝子这样的条条框框,绝无迂腐坏事的理解。

    至德二载的这个冬天,唐俘郑回,成了南诏国师郑回。在接下来的三十年中,他教过的龙子龙孙们,恐怕他自己都数不过来。

    如今,我们的国师,其实就是智囊,彼时亦如此。

    郑回是阁罗凤的合格智囊。唐纪大历元年的时候,南诏群臣要在太和城树立一块大碑,歌颂阁罗凤的丰功伟绩。郑回极力建议加上一段,详述南诏攻杀张虔陀的缘由,乃因张虔陀“上掩天听”,离间唐蕃关系,逼反南诏。

    当然,并没有“复私王妻”这样的字眼。

    所以,从古到今,优秀智囊的一个表现,当真就是,那手文章,不仅仅要著得山高水阔、华丽翩然,而且,懂得在字里行间为将来留余地……

    阁罗凤死后,孙子异牟寻继承王位。

    异牟寻举行国礼,恭迎当年那位经常笞打自己手心的老师,郑回,为南诏大清平官(宰相),位居六位清平官之首。

    就在这一年,也就是德宗皇帝刚刚继承大统的大历十四年,吐蕃征调南诏军队,联军二十万,进犯剑南,分三路进军成都府。蜀中震动。德宗派李晟率四千神策军,曲环(时任左金吾大将军)率五千范阳军。这两支唐军都是精兵劲卒,又由名将领衔,因而在救援剑南的过程中,数次破敌,最终集合蜀地其他唐军,将蕃、诏联军围困于山谷中,逼得其中近十万人在突围中坠崖而死。

    赤松赞普勃然大怒。他完全不能相信,如此悬殊的兵力对比之下,自己竟然输了个昏天黑地。

    赞普立刻怀疑,是不是南诏国王异牟寻阳奉阴违,不仅出征不出力,而且暗中向唐军出卖了蕃军的行军路线和补给情况。

    虽然当时还是次相的尚结赞极力劝阻,赤松赞普仍然降异牟寻为“日东王”,将南诏从吐蕃的“兄弟之国”,改成了藩属国,并增加了对南诏的赋税、劳役,设置了每年出兵镇守各处要塞等苛刻要求。

    南诏都城太和城内,已经年近花甲的清平官郑回,终于等到了机会。

第二百五十四章 质子重生

    松州的夜晚,黑得就像凭空掉下一块大布,将万物遮盖。

    韦云紧紧握着自己的唐刀,盯着薛涛纤细的背影。

    而在他们的前头,是一个引路的唐羌混血的中年人。

    韦皋在松州的唐军大营,不是没有安排其他知情的将领,对密使予以护卫,但薛涛认为,既然选择相信郑回千辛万苦传递来的消息,前往南诏军营的动静,就应该越小越好。

    韦云在奉天城,还未成为韦皋的贴身假子时,就知道薛涛。军士们传言,那是韦帅收留的一个孤苦官眷,大帐中进进出出,定是以后要做韦帅的侍妾的。后来这女子却不明不白地跑了,又莫名其妙地出现在成都军府下辖的教坊中,韦云也觉得纳闷。

    如今这三年前瘦削的怯生生的小女郎,蜕变明显。在成都,她是个诗人,在松州,她隐入了那些沉默而坚毅的兵卒中。

    直到一切就绪,今晚出发。

    镰月爬上中天时,茫茫夜色中,一些草木的轮廓,终于隐约可见。

    尚有夏日余温的时令,秋虫还蓄着生机,此起彼伏的鸣叫,掩盖了三人踏在草坡上的声音。

    薛涛记得,父亲薛郧,喜欢王籍的诗。

    “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

    继而,薛涛在沉寂但坚定的行路中,想象着父亲生前最后那段旅程。

    时隔数年的怀念,令人深思沉浸,却已鲜少悲恸。穿越苍茫夜幕,薛涛仿佛能够看到父亲身着官袍,骑在马上,缓缓地往南诏走去。比起当年听到自己吟出“枝迎南北鸟,叶送往来风”时面有惆怅之色的父亲,薛涛此时似乎更愿意在心底刻画一个留给自己背影的父亲。

    她想,若自己有幸被后世的史家与诗家记录,会得到怎样的评价呢?少年多舛,沦落乐籍,大抵这八个字是少不了的。这大概是一个少女在这个时代,或者其后的百年千年中,都算得教人唏嘘怜悯的命途发端。

    然而贞元二年初秋的薛涛,终于在松州的夜空下确信,自己不再哀伤父母的过早离去。

    这未必不是命运的另一种成全,令她在看似伶仃的前行中,靠自己探索揣摩,从乞讨到逃离,从逢迎到拒绝,无论身份几何,仍能孤而不苦。

    薛涛在平静的自省中,当然也会想起这三年中对她影响最大的那个人。

    若不经事历人,她当然不可能如一枝翠竹,拔高生长。

    虽然君意明灭闪烁,时而带来快乐,时而带来差一口气的遗憾,时而又令人畏惧喟叹,但平心而论,她在如此年轻时便遇到了一个性格极为复杂、又并未对她过于苛严不惜的男子,不啻为老天的一份特殊眷顾。

    她第一次见到他,献上的是一首关于明月的诗,“细影将圆质,人间几处看”。

    此刻,穿越山岭的薛涛,在抵达行程的终点前,因为一路行来并无惶惶心绪,反倒又在月色里记下了四句诗。

    “萤在荒芜月在天,

    萤飞岂到月轮边。

    重光万里应相照,

    目断云霄信不传。”

    这首诗,她会在回到成都后,上呈韦皋。她与他在今后相当长时间的关系中,除了上下级,更会是唱酬心意的诗伴。同时,这样的诗,薛涛更想送给自己。

    哪怕此番罚边不是幌子,哪怕自己有朝一日真的身处萤在荒芜月在天、目断云霄信不传的境地,她也能扎实地活下去。

    ……

    “你是薛郧的女郎君?”

    郑回的话,措辞直接,却因口吻中的慈和之气,显得更像来自长辈的探问。

    “当初得知唐使要来,我欢喜不已。建中初年唐蕃有清水之盟,吐蕃人对大唐的炽烈敌意稍有缓和,唐人来到南诏,也不会太引起吐蕃人的猜忌,我多么希望,那次就能见到圣主的使者。”

    薛涛谦逊见礼,但并无怯卑之意:“郑公,涛此番承韦节度信任,充作密使,与公见面,乃为转达韦节度促诏归唐的决诚之心。倘使公能说服南诏王归化大唐,韦节度愿办三件事。其一,以剑南西川府库出资,自蜀地至南诏,开路置驿,畅通清溪道与石门道,令南诏往来中原的商贾,不至受天险与盗匪之苦。其二,愿在成都府开设学堂,以世儒大家授课,专寓南诏子弟,每岁收生不少于百人。其三,愿遣蜀郡能工巧匠,前往南诏,教习唐弩、唐甲、唐刀制艺。”

    郑回仔细聆听,见这位风仪雅静的年轻女使,开言即颇见沉着之力,又想到她是薛郧的孩子,此前对于韦皋为何派一女子前来的疑云,也渐渐消散。

    “以上三件,韦节度以剑南西川节度使之位,便可作主。除此之外,归唐一旦有国书信物送到成都,韦节度立刻北上关中,于长安面圣,请求圣主待南诏,一如当年南诏款附大唐时,以惠养为重,无远戎之劳,无重税之苦,更不会勒令南诏以王子及贵族子弟往长安为质。总而言之,绝不会像吐蕃如今对南诏这般。”

    郑回点头,复又面露难色:“韦节度之诚,老夫自然相信。只是目下,南诏王虽倚重老夫,到底也仍忌惮南诏的几家亲蕃贵族。他们三十年来,亦与吐蕃结了些盘根错节的姻亲关系,近来窥嗅到王上有归附大唐之意,亦是多有叨扰甚至威逼之举,老夫瞧着,王上有些畏葸之象。”

    薛涛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郑公亦等了三十年。彼等明着施压,郑公何不暗中用计?”

    郑回一怔,这小女郎声音斯文柔和,却出语洗练,关键是,还透着一丝胜过男儿的果决之气。

    “用计?韦节度莫非已有计策?”

    薛涛恭恭敬敬地奉上一封信:“郑公请阅。”

    郑回打开第一封,逐字读来:“敬致王上:……回纥屡请佐天子共灭吐蕃,王不早定计,一旦为回纥所先,则王累代功名虚弃矣。且云南久为吐蕃所奴役,今不乘此时依大国之势以复怨雪耻,后悔无及矣。”

    郑回看完,薛涛又递过来第二封信。郑回瞧了,却是大吃一惊。信的落款,还是韦皋,但从信中内容来看,却好像已是商议唐、诏两国如何联军北上,夺取雅砻江至松州的大唐故地。

    郑回手指微颤,心中已明白了七八分。

    “韦节度可是要使离间计?”

    薛涛道:“正是。大唐、南诏、吐蕃之间,有东蛮部落,这些部落为谋生计,时常给吐蕃人通风报信。郑公可设法,令此信落入东蛮暗桩手中,他们必会送往逻些城。赞普本就猜忌南诏,若吾等火上浇油,吐蕃对南诏更有兴师问罪之举,南诏王再不归唐,便要为砧上鱼肉了。”

    郑回闻言,还在思忖犹豫,毡帐阴影中一人,沉着嗓音道:“老师,这位唐使所说,当真妙极!”

    话音落下,此人起身钻出角落,走到郑回跟前,转头看向薛涛时,着实令薛涛一骇!

    他棕红色的面膛上,自额头至鼻梁,再到下颌,密密麻麻爬满了蚯蚓般的肉褶,连一只眼睛的眼皮都是耷拉着的,只有另一只眼睛中,眼眸漆黑如墨,又晶芒照人。

    面对薛涛惊恐发愣的表情,他抱歉地一笑,淡淡道:“大火烧的,吓到女君,见谅。”

    吐字怪异的唐音,但语法无误。

    薛涛进到帐中时,唯用心与郑回言谈,全然未曾瞩目帐中的其他人,只当那三四人,皆是郑回的侍卫。此刻听这人以师长称呼郑回,薛涛惊魂甫定后,暗忖,难道此人是南诏王室子弟?

    只听郑回向这鬼面男子道:“蒙寻,你真的愿意,随唐使去成都?”

第一百五十五章 孤寒贵族

    (章节数字笔误,应该是二百五十五)

    ————————-

    “韦节度,京城巫蛊之祸方息,太子暂得保全,李公即再次上奏圣主,今日御外之计,应北和回纥,南通南诏,西结大食、天竺,以困吐蕃。故而,招抚南诏,乃是再断吐蕃之右臂。”

    成都军府中,韦皋耳边回想着武元衡离蜀之前所说的话。

    如果说,武元衡这位出身京兆高门的政坛新星,认同联回抗蕃,或许因为在大唐北都太原的任职经历,以及对于李泌的崇拜景仰,那么,韦皋自认,即使朝中没有李泌支持,他也会成为坚定的抗蕃派。

    他在陇州戍边的经历,令他的头脑中,永远植入了大唐河湟故地深陷虏手、大唐遗民沦为奴隶的画面。

    僚佐刘辟,当然从来到蜀地之初,就摸准了上司的想法。

    韦皋显然与他那老丈人,不仅私下关系在恶化,而且在镇蜀方略上,也大相径庭。

    张延赏是被亲蕃的圣主送来剑南替代崔宁的,这文臣中的宿宦,忠实地执行上意,多往朝廷输送贡赋,鲜少募兵之举,若蕃子攻蜀,反正有朝廷派神策军或者征调其他藩镇的兵力。

    而韦皋,要抗蕃,首先须养兵。

    “节下的岳父张公出镇剑南时,曾奉朝廷之命,出蜀兵三千参与平定山东东道梁崇义的叛乱,但其战力尔尔,只堪守垒,怯于攻伐。节下既然怀有鸿鹄大志,麾下除了当年的陇州奉义军和党项城傍子弟,还应多在蜀地培养嫡系将卒。”

    刘辟的建议,倒是说到了韦皋的心里。

    韦皋虽然在奉天之难后,担任过大半年的左金吾卫将军,但他镇蜀时,曾得德宗皇帝点头,将陇州奉义军中的精锐部队,带入蜀地,包括在防秋御蕃时颇有威名的陇东兵马使元膺。与吐蕃人有世仇、因而弃皇甫珩而投奔韦皋的党项人石崇义所部,亦随韦皋入川。

    但这远远不够。

    “太初(刘辟的字),蜀地兵力,主要集中在三处,成都府、姚巂和西山。西山八国的羌人部落,尤为骁勇善战,天宝年间,朝廷兵部所奏的破贼捷报中,就有多位董姓将军,皆是羌蛮。可惜家岳(张延赏)出任剑南节度使期间,未能镇住西山诸蛮。羌人天然堪战,弃而不用甚至与之为敌,实在不智。我既为蜀地之主,有意招募董姓部落一位头领,领节度副使之职,你可敢为我做一趟说客?”

    刘辟闻言,大喜过望。

    这就是他要的主恩!

    西山军战力惊人,若自己能牵头羌蛮归附之事,不但在韦皋跟前立了头功,以文吏之身超越元膺成为其真正亲信,指日可待,而且,与那西山蛮子共荣共处几年、十几年……将根基扎深了,有一日韦皋不在蜀地了,这蜀地姓刘,也未可知呐。

    刘辟面上遮掩,整颗心着实泡在了蜜里头。不枉当年想尽办法蹭进了崇文馆,谨小慎微又兴致勃勃地依附于高官子弟,在鞍前马后的听命中,学习揣测他们阿爷阿兄的宦场秘笈。

    任何往权力高峰攀爬的人,协助他做大做强,定是最投其所好之举。韦皋越非池中之物,越会吃这一套。刘辟坚信这一点。

    刘辟洋洋得意地离开韦皋书斋,正要回宅准备准备,将将迈出军府大门,便以为自己眼睛花了。

    从一架四面漏风的马车上下来的,不是薛涛又是谁!

    这小娘子才罚边三个月,还没过冬呢,就被开恩放回来了?!

    刘辟脸上讶异之色尚浓,不远处已三步并作两步走来一位青衫幞头的少年郎,上前向薛涛行礼后,展颜笑道:

    “阿姊终于回成都了,母亲说,再过几日便是立冬节气,请阿姊来家中小聚。”

    青衫少年,是段别驾的儿子,段文昌。

    刘辟知道,因段别驾夫妇照顾过薛涛一阵子,韦皋到蜀后,很有擢升段别驾之意。此前武元衡来蜀议事,韦皋命段别驾携子陪武元衡游历岷江。据说,听闻武元衡有小女垂髫,韦皋甚至还为段文昌和武氏女做了一场媒。

    车边,薛涛也是面带温柔莞尔之色,与段文昌简短说了几句,便互相告辞。

    她折过身来,打眼看到刘辟,以乐人之礼,不卑不亢地福了一福。

    刘辟皮笑肉不笑道:“怎地不见其他赴边的伎人回来,韦节度还是心疼洪度些。”

    薛涛垂目,仍一如既往地口气清冷:“涛犯下大错,自应受罚,得韦公宽恕,定会痛改前非。刘推事若无他事吩咐,涛须即刻入府谒见韦公。”

    刘辟“哦”了一声,挥挥手道声“去吧”。

    他立在原地思索片刻,哪里舍得回家歇着,返身又步入衙署中。

    录事书吏们,亦在议论,那薛氏竟恁快又回来了。

    “到底是个通文墨的小娘子,连撒娇卖惨,都懂独辟蹊径。刘推事,你可知,薛氏在松州,写了多少告饶诉苦的句子,设法请人带到帅府案头?”

    “正是,刘推事,你听这句,‘却教严谴妾,不敢向松州’,如何?是不是就算铁石心肠,也硬不起来了?”

    刘辟冷笑一声,讥诮道:“听着确实堪怜。如此文采,若与刘某同场春闱,只怕名次还在刘某之前。”

    言语间,又进来一个书吏,众人亦带了谑嘲之意向他问道:“你今日不是在韦节度的书斋当值,怎地教个乐伎排挤出来了?”

    刘辟却收了笑容,漫不经心探问道:“或是韦节度要问薛氏一些松州虏情?”

    那书吏坐下抄录,头也不抬道:“仆不知,韦节度将门关了,刘推事若要问,自可去扣门。”

    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刺头!

    刘辟暗骂一声。

    一个官袍都没有的聘吏,也敢目中无人,装什么清高自傲!

    以后定要寻个是非,给他点颜色瞧瞧......

    黄昏时分,成都太城,韦宅。

    韦皋的侍妾李氏,正与韦云一同吩咐两个婢子收拾院落身处的客房,就听到前厅之中,韦皋回府了。

    她疾步迎出去,甚至比韦云跑得还快些。

    韦皋扶住她:“莫慌,你刚有了身子。”

    “节下,人在后院。”韦云在一边禀道。

    韦皋应了一声,又向李氏道:“你自陇州起就跟了我,素来也是个嘴巴严实的妇人。今日韦云带来的客人,暂居我韦家,莫说仆婢,便是你,也莫多问,照应他起居安适便好。此刻我要与他商议些事,你去将后院的仆婢们带出来。”

    李氏照做。片刻后,韦云随着韦皋,往后院走去。

    ……

    “你是南诏清平官之子?”

    “是,还不如不是。”

    韦皋盯着对座案几前那人,品咂着这句话。

    字少,怨深。

    同时,韦皋也注意到,彼此落座后,对方最初的坐姿是吐蕃人的翘腿之态,很快又放低了膝盖,成了唐人常见的坐姿。

    韦皋直言道:“蒙寻,大好男儿,便是遭逢劫难,亦莫如个妇人般怨天怨地。你既是郑公藏下、又送来成都的人,我必尽力护佑。前因后果,你有何想法,是报害你之人的仇,还是报郑公的恩,一一向我道来。”

    蒙寻闻言,那只未受重创的眼睛里,透出的悲怨之火,从燃到熄,也不过是倏尔之间。

    他平静了些,缓缓道:“我出生在,你们唐人所说的宰相之家。我五岁时,王上(阁罗凤)就派人接我进宫,认了义孙。当时情形,我只记得,礼成之后回到家,母亲哭红了眼睛。然后,我便与如今的南诏王(异牟寻)一同进学,由郑公授课。如此到了十岁,我成了南诏质子,去到吐蕃的国都逻些城。”

    “我为吐蕃人出征,半夜营帐突然起火。一个庸冲进帐中,救了我。我在养伤,军医却要毒死我,还是那个庸提前警告了我,我们俩人捂住医官的嘴闷死了他,我换上医官的衣服逃了出来。”

    “我找了好心的牧人收留,歇息数月后,悄悄潜回逻些城,竟听闻,赞普对南诏宣称,我在唐蕃对垒中战死了,还把‘我’的无头尸身送回了南诏。”

    韦皋听到这里,隐约已猜测到大概缘由。

    只听蒙寻又道:“我当时想,这世上,能相信的,只有两个人,一个在长安,另一个,便是我的老师,郑公。我扮了乞儿,历尽艰苦回到太和城,终于见到了郑公。”

    “那时,你父亲,怕是已过身了吧?”韦皋问道。

    蒙寻望着他:“节下猜对了一半,不独我父亲,我叔父、兄长,还有母亲,都不在了。郑公告诉我,蒙家与他一样,力主王上重新归附大唐,故有此难。”

    韦皋默然。

    虽然情形与他所想一致,但他仍感到寒意爬上后背。

    危城中命悬一线也好,御驾前提心吊胆也罢,韦皋仍承认,自己尚能掌握一定的主动,仗剑指挥与斟酌辞令,那也是将军和臣僚本应具有的心理准备。

    而眼前这个早已面目全非的贵族子弟不同。他从幼龄到青年,始终只是政治交易的牺牲品。

    “节下,郑公在南诏声望远在我父亲之上,亲蕃的贵族们尚未敢加害于他,他亦能护我于安妥之地。但我还是要来蜀地。我十岁入逻些城,十四岁从军,跟着吐蕃军打了四五年,多少知晓他们的阵法和弱点。节下重创吐蕃之日,容我在军中祭奠家人。”

    韦皋道:“不独如此,我必促成南诏再次归唐,届时你回到太和城,是大唐授勋的武将,更是堂堂正正的清平官后人,亦会有机会,为父兄复仇。”

    “谢节下收留。”

    蒙寻布满伤痕的面颊,已很难做出生动自然的表情。只能从他沙哑嗓音中,分辨出稍许振作起来的情绪。

    继而,他似乎又在心理上完成了一次跋涉,眼中隐约漾起疲惫之色。

    “我是个南诏人,但如今的亲人,一个是唐人,一个是吐蕃人。”

    蒙寻喃喃道。

第二百五十六章 除夕佳音

    传往吐蕃王都逻些城的飞报中显示,南诏先锋军乖乖地穿过雅砻江,分兵进入吐蕃在松州以西的各处要塞,同时,另有万余南诏将士,也在赶来,帮助吐蕃人填补了军力的空虚。

    后院无忧,聚集到河陇地区的吐蕃军,便翻过陇山,在贞元二年这个秋高气爽、战马膘壮的大好季节,屡屡劫掠灵盐、泾原、邠宁等镇。

    但在兵锋进入更为富庶的凤翔镇后,吐蕃大相尚结赞却下令大军调头回撤。

    “大论,再过一月,大唐北部荒原上的冰锋暴雪就会往南而来,届时就算摧沙堡足以供给军饷,我们也无法大展身手,为何现下士气正盛时,却放弃凤翔?”

    凉州城内,阿眉与吐蕃大相尚结赞,讨论着军情。

    尚结赞不置可否地笑笑,只向回到凉州的一员豹皮将问道:“你们离开凤翔的时候,留下什么风声,原样道来。”

    “大论,勇士们沿途呼啸,明明是李晟让我们来的,来了却为何不开城门,不给金帛!还不如那盐州刺史杜光彦哩!”

    尚结赞挥手令他退下,转向阿眉道:“丹布珠殿下,去岁来见我的那位盐州司马李升,真是本论见过的最讲信用的唐人。你看,本论和他交上朋友后,上月我吐蕃北路军到了盐州城下,一兵未损,那盐州刺史杜光彦就将城头让了出来,逃到了邠州,留下李司马,好好招待了一番我们吐蕃勇士。”

    他作势叹气:“哪像李晟,自负名将,实则卑鄙无耻!”

    阿眉听着,心思转了几转,盯着尚结赞道:“大论,当初论力徐殁在武亭川,临死前写下几位唐将姓名,依次为,李晟、浑瑊、马燧、韦皋、皇甫珩。想来大论亦作如是观,李晟,排头一号。故而,大论先要除他?”

    说着,阿眉起身,吩咐筝娘,带几名凉州词唱得最好的伎人、胡旋舞跳得最美的舞姬,去帐下给豹皮将们助助兴。

    再回头时,若有所思道:“当年琼达乞将军,是死在李晟手中。大论此计若能除李晟,甚好。只是,长安朝中有李泌,唐帝疑火未燃多高,怕就叫李泌竭力扑灭了。”

    尚结赞的笑容隐去,眼底一层狡黠深意:“不怕扑火的人,就怕没有放火的人。何况如今的唐帝,那心窝子里不知堆了多少马粪,一点就着。”

    他说到此处,突然煞住,毕竟多年贵臣,又已年迈,在赞普的公主面前,出语过于粗狠,连他自己亦觉得不妥。

    于是另提话头:“皇甫将军在凉州,也被我们关了快一年。殿下,本论看着你长大,这一年多来,亦明白,你已是天神赞普最勇敢优秀的孩子。本论也听说,从前共同带军时,那皇甫将军对你有些爱慕,你若还看得中他,本论可为你去赞普跟前说说,如从前匈奴单于封大汉降将李陵一般,封皇甫将军一个头衔,做了你的驸马,可好?”

    阿眉一阵别扭,双眉紧蹙,冷森森道:“大论,这可是赞普的意思?我吐蕃勇士何止千百,一个唐人俘将,再有本事,亦不足惜。我对此人并无姻缘之心,况且此人性疏易变,不值得我大蕃曲意招降。不如扣着他,与大蕃手中其他唐俘,去换唐地城池。”

    尚结赞听了,皮皱褶深的苍老面孔上虽仍气色平和,心头却大喝一声彩。

    他赏识的晚辈,果然已成长为一个对国事和情事,都颇有主见的首领。

    此前赞普提及此事时,尚结赞已替公主感到不屑,但他仍不动声色地来问,却也并非纯粹为了传达赞普的意图。

    赞普膝下王子公主无数,尚结赞独独欣赏这位粟特胡妃所生的五公主。她勇敢而聪颖,浑无纨绔虚丽之气,教尚结赞想起,很久以前那些与自己一道,不怕吃苦地往来于唐蕃之间的年轻人。

    作为权力顶层的成员,尚结赞清楚地知道,小公主的父亲,如何榨取她身上的价值。尚结赞从外交使者到政治家,并无泛滥的同情心,他只在一件事上轻微地反对过赞普——对于南诏质子蒙寻的处置。

    尚结赞此后生发出的一星半点祖父对孙儿式的怜悯,到了今日,令他决定,倘使小公主寻到了一个替代品,他亦会支持这个太不容易的孩子。

    好在小公主并无此意。的确,尚结赞在短暂而奇妙地代入祖父身份的过程中,委实,看不上那个监禁中的唐人神策军制将。

    尚结赞沉默少顷,复开口道:“殿下,本论与你商量一件大事。”

    ……

    除夕,是凉州城内的唐人,最开心的一天。

    比长安、比洛阳、比扬州、比益州的唐人,都要更开心些。

    因为,这是凉州城沦陷后,吐蕃人唯一允许唐人光明正大过的节日。

    想象中的降魔除妖、驱鬼灭怪的盛宴,或许是无论哪个政权,都允许子民去保有的有限欢乐。

    凉州城的街上,白日里,勤奋的行商,仍在高声叫卖着写有“神荼”、“郁垒”二字的桃木牌子,或者雪白香甜的胶牙饴(麦芽糖)。

    廊下巷口的雪堆间,人们燃起一小堆一小堆的火焰,孩童们嬉笑打闹着,往火堆里投进竹片,聆听竹片噼啪作响的爆裂声。

    终于,红彤彤的冬阳,带着慵懒意味沉下西边的雪山时,街上安静下来。

    皇甫珩听到柴门吱呀一声,一个女人用吐蕃语,和看守们对话。

    他知道来的是谁,那个声音太熟悉了。

    阿眉带着唐人婢女筝娘,前脚刚跨进屋子,后脚呼啦啦地就涌入四五个吐蕃军汉。

    阿眉瞧了一眼皇甫珩嘴角那抹轻蔑的冷笑,挥挥手让卫士们出去。

    “公主小心些!”领头的卫士道。

    “我手脚都戴着铁铐,栓得比骡子还紧,你们的公主除非自己扑到我怀里,否则我岂能够得着她。”

    皇甫珩用唐语痛快地讥谑,吐蕃卫士能听懂五六成,左右知晓不是什么好话,一对眼睛已经瞪了起来,终究还是服从地退了出去。

    阿眉不以为意,在草团子上坐了下来。

    她不带任何起伏跌宕的情绪,打量着皇甫珩,好像察看一柄已经起了锈斑的剑。

    这位唐将,作为俘虏,除去必须被镣锁外,算得拥有客卿般的待遇。屋子宽敞,被衾温暖。

    每日,在守卫的监视中,他还可以站在院中,看着天空中南来北往的鸟群。直到入了冬,大雁与黄鹄再也看不到了,只剩了乌鸦,在光秃秃的树枝上鸣叫。

    但一个军人,一个武将,与枷锁生活了一年,即使衣食暖裕,也无法阻止他的精神,滑向溃泄。

    筝娘往案几上摆放菜馔。

    长安人常在除夕之夜吃的五辛盘、牢丸汤饼、屠苏酒,并两样吐蕃人爱吃的酥酪点心。

    皇甫珩的面色稍稍和淡了些,开口问阿眉:“巫蛊案后,长安可还有消息传来?”

    帝国的大长公主和太子妃养蛊厌胜,分别被赐死,普王李谊的孺人宋氏自杀,敌国这般震动朝野的事件,吐蕃自然很快也知道了。

    “你的妻儿和母亲,都安好。我们大蕃的暗桩也去看了,长兴坊的皇甫宅,如常景象,今秋,连那门前的列戟,也按时换了新的。”

    阿眉倒了一杯酒,边饮边说。

    唐人婢女筝娘,低着头,将斟好的另一杯,奉给自己的同胞将军。

    皇甫珩没有接。

    阿眉的话教他松了口气,一块石头落地后,更多的颓然阴霾又弥漫了胸膛。他根本没有胃口。

    除夕夜。

    他无法不想起,建中四年的除夕夜,他刚刚得知若昭有了他们的孩子,二人相拥在奉天城破陋的屋子里,心情复杂地迎来了新年的黎明。

    阿眉毫不避讳地审阅着对方的神色。

    说实话,她也并不自信,能明白这个人,此刻心中到底在想什么。

    女子总是那么善于对自己的念头予以孜孜不倦的深究分析。

    现在,阿眉大概能意识到,真正阻止自己动情的,是皇甫珩这种令人捉摸不透的状态,仿佛尚未脱坯而出的普王李谊。

    阿眉不由去想象,如宋若昭那样并不蠢笨的妇人,与这样的男子生活,不会感到压抑吗?

    一个等量齐观的真正自由而磊落的灵魂,才值得女子愿意长相厮守吧!

    但她很快遏制了自己的思绪。

    “皇甫大夫,这杯酒,你还是该喝。有个好消息告诉你,过了正月,大论会派使者去长安,再议唐蕃和盟之事。若有眉目,为表我大蕃诚意,你或许,能离开凉州。”

    皇甫珩忽地直起身子,拖着重镣爬前几步:“你此话当真?”

    继而又警觉道:“卫士们议论,吐蕃军今秋在灵盐、泾原不断取胜,如此局面下,你们怎么会又愿意与大唐和盟?”

    他的武将素养还在,如猎人机敏,如狐狸多疑。

    阿眉略作无奈之色:“李晟麾下的两员骁将,王佖和野诗良辅,先后在汧阳和摧沙堡反击我大蕃军,韩游環的邠宁军也战力了得。大论上奏赞普,你们唐军,良将如云,大蕃须量力而行。”

    皇甫珩怔忡片刻,忽然朗然大笑几声,拿起屠苏酒,一饮而尽。

    阿眉看着他悲而转乐。

    再过几月,你应能见到若昭母子了。

    毕竟故人一场,过个开心年吧。

第二百五十七章 京城潜流

    正月初五,依据习俗,出嫁的女儿要与姑爷一同回门,向父母拜年。

    然而,长安朱雀大街东面,安仁坊的李晟宅中,一些资格老、嘴巴碎的仆婢们,开始议论纷纷。

    西平郡王李晟,在对吐蕃的会战中,接连取得了汧阳和摧沙堡大捷后,得圣主恩典,回长安述职并领受赏赐,待开春再回凤翔镇。

    这样难得阖家团圆的机会,李晟素来看重的女婿,张彧,却没有出现在李家大宅。

    “听闻,去岁初夏,九娘在凤翔嫁给崔郎君时,郡王给九娘准备的嫁妆十分豪奢,还在京中给崔郎君寻了一处靠近皇城的好宅子。当年五娘出阁时,何曾这般风光过?那崔郎区区一个慕客(幕府僚佐),才二十出头,郡王竟这般抬爱,想来张侍郎定是咽不下这口气,故而正月里也不来拜年。”

    仆婢们窃窃私语,自以为是地总结大姑爷张彧和小姑爷崔枢之间结怨的缘由。

    李晟儿子多到可以组一场马球赛,女儿却只两个,分别行五和行九。

    五娘所嫁的张彧,多年来跟随岳父李晟出生入死。无论牵制朔方军李怀光,还是平定朱泚之乱收复长安,抑或操作北苑鸿门宴一箭双雕地打击了尚可孤和吐蕃人,张彧,和大舅子李愿,始终是李晟信赖倚仗的左膀右臂。

    而九娘的新婚夫君崔枢,不过是个刚刚进士及第、被辟为凤翔镇幕府僚佐的文士。

    除夕天气晴朗,但到了正月里,鹅毛大雪却纷飞而至,仿如那些“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的悲戚句子。

    李愿陪着父亲立在廊下。

    父子二人沉默着看了一忽儿雪景,李晟终于开口道:“我打了一辈子仗,以为自己心硬如铁,老天却在笑我托大。谨望(李愿的字),近来我总是梦见那个吐蕃将军,捂着脖子瞪着我。你阿父我,战场上杀过多少人,何时被死鬼缠过?看来,同样是杀人,光明正大地两军对垒,和阴谋诡计地暗害无辜,在老天爷的心里,不一样,太不一样……”

    李愿忙道:“当初在禁苑用计,是情势所迫。尚可孤有拥立韩王、灭我李姓神策军之图,难道阿父坐以待毙?至于那琼达乞将军……吐蕃乃虎狼之邻,岂可坐视其因区区助战之功,我大唐就将安西北庭与之?琼将军,只是出现在了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

    李晟侧过头,绷着嘴角看了儿子一眼。

    长子李愿,和幼子李愬,是李晟如今最看重的两个儿子。延光公主的巫蛊之案中,李愿硬生生藏下郑注之事,密报李晟后,李晟也认为,彼时情急,他李家不被张延赏制住,亮出爪子挠他一下,是明智之举。

    待到太子李诵储君之位得保,李晟和李愿的心,稍稍定了些。

    不过,刚刚过去的冬天,女婿张彧的离叛,令李家父子如坐针毡。

    李晟和李愿明白,李家的好女婿张彧,哪里是因为和连襟崔枢争风吃醋才与李家断绝了往来。

    朱泚之乱平定后,张彧为京兆尹,自兴元末到贞元初,表面上因了泰山大人李晟的功勋,很得圣主恩沐,眼看着也是奔了兵部尚书甚至门下侍郎的位子去。不想张延赏离蜀进京,没多久,张彧迁为工部侍郎。

    这和贬官有和区别。

    张彧心火缭绕,急急来找大舅爷李愿诉苦,指着岳父能替自己转圜转圜。尤其到了去岁,镇守两浙的节度使韩滉回朝做了尚书左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宰相实职),张彧迫李愿迫得更紧了,道是韩滉与李晟乃多年故交,如今又是正牌宰相,压得张延赏一头,岳父真该为了女婿的前程,去求一求韩滉。

    李愿开导张彧,言及李晟因功高震主渐受主疑外,又以自己也不过任个虚职为例,劝张彧莫要在这敏感时期为李家带来麻烦。

    张彧勃然大怒,此后再也未来找过李愿。

    “阿父,儿子在朝中的人,传来消息,妹婿转投了张延赏,阿父得了摧沙堡大捷后,在御前进言阿父不救盐州、只为贪功的人,便是妹婿。”

    李晟叹口气。

    “谨望,你是个孝子,阿父知道。但这官场上,父子反目,翁婿成仇的,还少了么。只是从今往后,苦了你妹妹。”

    李愿亦面色黯然。

    正相对无语时,仆婢来报,九娘和姑爷崔枢到了。

    李愿听到一个“崔”字,忽然想起一事,向李晟道:“父亲,年前儿子在京中宦员间走动,听闻秘书少监崔汉衡,最近竟然去了两次延英殿,还是和张延赏一起去的。”

    李晟心中一紧。

    崔汉衡是唐蕃清水和盟的主导使者,这位出自博陵崔氏的帝国外交家,在唐蕃关系因圣主拒予吐蕃安西北庭后,始终沉寂,如今,又要被起用了?

    李晟想了想,对李愿道:“圣主虽然下旨,念着开年之际不会有边患,允我在长安住上两月,但我过了上元节,便要回凤翔,免得叫圣主疑心我一个边将,久留京城,是不是又要结交朝臣。”

    李愿听来凄凉,正要安慰父亲几句,却听李晟又正色道:“阿父在京中,有敌有友,京外亦是。京中之敌,张延赏,京中之友,韩滉。京外之敌,马燧,京外之友,韦皋。在敌友之间,阿父还有个最看重的人,李泌。”

    李愿品咂父亲的话,一半在估计之中,一半在意料之外。张延赏和韩滉,他明白与父亲的渊源,马燧自平定李怀光之叛后、处处与李晟有争边功之意,也可理解。但韦皋,似与父亲无甚交往,那李泌,当初在奉天还竭力反对李晟内斗李怀光过。莫非仅仅因为这二人与张延赏不是一路,阿父便引为盟友?

    李晟来到门槛处,穿靴准备往前院去时,继续对李愿道:“我回凤翔镇后,你若听闻圣主调马燧前往西境戍守,务必遣人告诉我。还有,韩公和李公都已届古稀之年,若他二人身体有恙,你亦要知会于我。”

    李愿似有些明白过来:“阿父是担心,圣主因为听信张延赏的谗言,对吐蕃人又起议和之心?”

    李晟点头,须臾又喟叹:“好在如今镇蜀的,是他那已经当作仇家的女婿,韦皋。”

    ……

    永嘉坊,普王府。

    李谊午后自文学馆步出,来到花厅,吩咐了仆婢几句。

    不多时,王妃吴映鸾款款而来,身后跟着乳娘。

    吴妃嫣然一笑,命乳娘将刚刚满百日的稚儿,抱给李谊看。

    李谊接过娃娃,左右瞧了瞧,问妻子:“怎地没什么份量,瘦得很。”

    吴妃脸上一僵,看向乳娘,乳娘忙跪下,颤声告罪:“奴婢谨遵太医令之嘱,但凡那辛物发物,半点也未曾进得,不知为何,世子每回吃完了奶,倒要吐掉一大半去。”

    李谊抬眼看着吴妃:“这妇人,如何寻得的?”

    吴妃谦怯的口气中颇有讨好之意:“是升平公主(郭暧之妻,吴妃的舅母)从前用过的人,引荐给妾身。她进府时,殿下也是应了的。”

    李谊“哦”了一声,黑亮如案上墨丸的双眸中,转了和煦之色道:“既是姑母所信之人,我便无虑了。”

    吴妃瞧着丈夫面容又温柔下来,也不知怎地,冲口而出:“殿下,妾有了世子,虽不过两月便住到了娘家休养,但听殿下说,那宋氏早已将瘵者尸灰埋在廊下,我们的孩儿,会不会还是染了些病气,故而这般瘦弱?”

    她抚着世子娇嫩的小脸,说完那番话,再抬头看向李谊时,蓦地一抖。

    李谊嘴角笑意仍在,投来的眼神,却变得奇异可怖。

    好像蛇鳞上的幽光,又像鹰隼的注视,诡谲而狠厉。

    “殿下……”吴妃觉得喉头梗堵,一时气也不敢喘似的,憋着嗓子努力唤了丈夫一声。

    李谊压了压眼皮,站起来,踱到妻子身边,揽过她的肩头。

    吴妃又打了个颤。这只手明明昨夜还温存地爱抚过她,此刻却教她觉得说不出的害怕。

    李谊拍拍她,柔声道:“莫瞎想那些不祥之事,不祥之人,都过去了。你们先去园子里转转,雪后初晴,定是别有一番美景。待春暖花开之日,我再带你去终南山打猎,如何?”

    吴妃低婉道:“谢殿下,妾求之不得。”

    吴妃带着乳母走后,又过得半个时辰,家奴王增叩门而入。

    “给殿下拜年,殿下新岁安康。”

    普王盯着他:“直接禀来。”

    “第一桩,尚结赞遣使来了长安,愿将皇甫大夫释归,以表乞和诚意,但张仆射说,圣主召见韩平章(韩滉)和李公(李泌)商议后,似是未允。”

    “知道了,第二桩呢?”

    王增上前几步,声音低了三分道:“李司马来密信,殿下在敦煌柜坊的银钱,薛都尉如数取了,还托人带了血书给李司马(李升),誓为公主报仇。”

    李谊冷冷道:“他没有恨上我普王府?”

    王增诡笑:“如今河陇陷于吐蕃,敦煌与长安的音息,本就阻隔重重,那见不得光的军汉,岂能知晓来龙去脉。何况李司马本就因私侍延光而被贬,手中又得了那老公主完整的兵符,在薛都尉眼中,早已是老公主最亲近的人,这戏,还不是李司马想怎么唱,薛都尉就怎么听?”

第二百五十八章 与君营奠

    “高振护下的那个少年,再也找不着了吧?”普王啜了一口煎茶,继续问。

    这是王增平素最害怕听到的口吻。仿佛谈论着时令新至,仿佛谈论着茶汤色泽,仿佛询问路径的选择,但陈年鹰犬自会明白,主人心平气和的施然口吻下,是完全不能接受已有结果的恼怒之心。

    王增惶惶嗫嚅:“仆什么手段都使了,不想高振硬气得很,到死也……”

    李谊斜睨着王增,脸上竟露出得趣的笑意:“你和高振,一起跟了我数年,也算有袍泽之情,你对他,倒颇下得去狠手。”

    王增矮下头去,盯着地面,目光都不敢挪一挪。

    奴人再贱,也是个爷们,年积月累,王增对于在李谊跟前回话,有着深深的压抑感。

    办事不得力,要么痛快地挨一顿鞭子,打得皮开肉绽也行。最受不了那不知到底是何意图的评价,好像拿湿漉漉的帕子,一张,又一张地往你脸皮上贴,在你濒临窒息之前,才住了手。

    平日里,李谊赏赐起家奴来,从不吝啬。家奴们除了不曾脱籍,过得甚至比长安六七品的官人还阔气些。

    然而具有狩猎本性的雄性,毕竟与平康坊那些女子不同,后者不仅在肉体上懂得臣服,便是精神上的忍耐力,也堪称持久。男子们却多少因骨刚筋脆,反易摧折。李谊这位主人一言难尽的脾性,和话语举止中渗透出的阴森色彩,真真是,教家奴们在某个瞬间,有癫狂失控的冲动。

    王增看到不远处那双靴子动了动,继而仍是温文醇厚的嗓音在头顶响起来:“或许高振是真的被咱们冤枉的,或许他什么也不知道。但他却不求我,就这般被你活活打死了,真是何苦。不说他了,王增,塔娜那边,可还太平?”

    “回殿下,仆按时给她送吃穿和银钱去,她虽不曾给过好脸色,但也将那小院拾掇得清爽,不见有何异样。”

    “好,过了上元节,你找人将那宅子修葺一番,皇甫大夫就快回京了,莫教他觉得,本王小气得很,与他连襟一场,却不帮着照应照应他的别宅莺雀。”

    “喏!”

    李谊望着王增躬身退下、不敢疾步也不敢慢行的小心模样,低低地叹了口气。

    若那高振也是这般忠诚,多好,他李谊会真心以主仆之情待之。倘使举事能成,泾州边关的小小孔目官,一如当年秦王府十八学士般位居宰相之职,也不是没有可能。

    明明养熟了的狗,怎地说叛就叛。还有那火场漏网的少年,高振是如何识得的?

    少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比张延赏未擒得郑注,更教李谊烦心。郑注不是知情者,能够幸存不过是因为李晟家和张延赏强硬的对峙罢了,况且他坐堂的医宅中确实搜出了小螺,又有药童供述宋明宪去问过诊,大理寺还有明宪的供状,此一节缘由,岂能翻案。但那少年,恐怕是多少知晓了延光家仆杨五郎之事,若杨五郎还牵扯出李升......

    可高振为何要护他?难道高振其实是太子的人?

    李谊离开花厅,又往竹林掩映中的文学馆走。

    永嘉坊王府的宅子,地势本就不低,若登上馆阁二楼,凭栏远眺,舒目之间,可见到长安城南边终南山的皑皑峰雪。

    李谊背袖而立,怔怔地望着山峦雪霁的景象。

    他耳边,再次响起那带着潞州口音的温柔女声:

    “殿下既然爱大历十才子的山水诗,定也赏识祖咏之作吧?”

    “嗯?说来听听?”

    “祖咏的诗,词简意深,缥缈森秀,妾觉得,很有大历诗派的开山之气,无非十才子们,大约不觉得。”

    “明宪,你爱他哪一首?”

    “终南阴岭秀,积雪浮云端。林表明霁色,城中增慕寒。殿下,这是一首五绝,题为《望终南馀雪》。当年祖咏进京赴考,诗赋场以此为题,要求考生写六韵十二句的五言律诗。但祖咏写完四句,便觉意赅韵至,不必再画蛇添足。殿下,此诗在妾的眼里,虽文采难言极致,妾却独爱它背后的这段轶事,是否很有诗家的性灵之风?”

    “唔,诗、书之气韵,本为一家,我也爱你的字。”

    “那我多写些帖子,请殿下赏析。”

    “自然好,只是莫累着……”

    李谊心底一恸,转身进屋,坐在案前,将宋明宪活着时,写过的字帖,一张张看来。

    整整过去了十个月,李谊仍能清晰地记得,自己伪作的供状上的每个字,是从明宪哪一张书帖上挑拣出来的。

    他抚摸着宣纸上那些字,好像抚摩着明宪额头鬓角柔软的碎发。

    大理寺的人,下手的时候,明宪是什么模样?她在想什么?她哭了吗?

    李谊确信,明宪生前,自己没有见过她哭泣的样子。她青袍及地、钗钿摇曳地嫁入王府后,每日都是快乐的,笑靥如花,就像大历八年之前,自己在宫廷中看到的那些天真活泼的皇家姊妹。

    李谊将纸慢慢地搓成团,丢在一边,颓然地靠在榻上。

    没有扳倒太子。

    他李谊还是普王,李诵还是少阳院的主人。

    明宪白死了。

    他经历多么痛苦的挣扎,才舍弃了明宪,结果并未得到储君之位。

    李诵更快也更歹毒,装病躲灾,将自己也伪装成了受害者,和太子妃撇个干净,活活将太子妃置于圣主的疑火之下。李诵怎么能舍得阿,萧氏那妇人,这些年来,为这个庸蠢的丈夫出了多少力气!

    李泌更狠也更老辣,催心摧肝,把前朝往事翻了个遍。李泌怎么能如此得圣主信赖,他连宰相之位都没有,如一个寻常的工部官员或者转运使那样在黄河修栈道,为何到了立废太子的时候,圣主仍然第一个要问他!

    是的,其实归根结底,原因仍在圣主!天子!伯父!李适!

    你如果是我的父亲,为何到了今日,仍看不明白,我这个儿子,比李诵更像大唐将来的主人?!

    你如果不是我的父亲,那么,大历年间你和延光设计戕害了我的父亲郑王,便是生生断了我继承帝国正统的大道!

    因此,无论如何,我对你,都不会再有几两情义。

    ……

    王增叩开崇化坊深处这小柴院的门,毫无忌惮地盯着眼前这张肤白唇红、眼眸幽蓝的面孔。

    塔娜在这贪婪的目光中低下头,伸出双手,准备接过王增亮出来的褡裢钱袋。

    王增却促狭地一笑,将钱袋晃了晃,又作势一收,低语道:“唤我一声阿兄,便给你。”

    塔娜的手缩了回来,笼在袖内。她的指甲狠狠地掐着自己的小臂。

    “阿兄。”她终于出声。

    王增眉毛一扬,将钱袋抛到塔娜胸前,看她狼狈地接住。

    钱与特权,在短暂的时空里能构筑一条捷径,教那些即使身为奴仆的人,也可发泄得畅快。

    不过,合格的走卒,懂得适可而止。嘴上占点便宜,脑子里迷蒙地泛漾起三分邪念,不过如此。

    王增想,毕竟,皇甫大夫要回来了。

    娘的,若是蕃子将皇甫大夫杀了祭旗多好,他王增就可以向普王殿下讨得塔娜去。

    王增正陷于遐想中,只见塔娜忽地转身进屋,捧出一柄金刃,难得地在冷淡之外带上一丝恭敬道:“此前高文学送普王殿下的恩惠来,搬运粮袋急了些,将这匕首落在门边。我瞧着上头刻着‘芝兰’二字,猜是高家娘子的。此后他再未来过,今日劳烦阿……阿兄交还于他。”

    王增面色微微一滞,语有凉意道:“上回他来给你送钱粮,还是蚕月吧,都过去一年了,想来他也不记得。无妨,阿兄我,便帮你当这一趟差。”

    天旋地转!

    塔娜觉得,王增接过去的匕首,其实好像突地掉转锋刃,刺向了自己的心脏。

    她一个月、一个月地熬着。自高振再无音讯后,每回王增来,她都想装作漫不经心地问起高振,但她怕得到心肝俱碎的答案,于是一次次地忍下。

    今日,是元夕,她实在忍不住,开口试探。

    王增的措辞,令她彻底绝望。

    凶手的遮掩,说明一切。

    高振已经不在了。

    那个说着“明月自然是孤绝的,而你不会,你有我”的男子,已经不在了。

    塔娜靠着不知何来的毅力,维持着面上冷淡无波的神情。

    呵,这力量其实是有源头的!

    她不停地对自己说,失去亲人的,不止她一个。那位夫人,在明处而有些能力,她塔娜,也许微末渺小,却仍在普王和鹰犬们看不到的暗处。她不能就这样垮了,她还可以试着去做些事,悲恸与仇恨,才不至于只等同于一场哭天抢地的无力发泄。

    于是,她看着那个几乎令她作呕的背影,仿佛听到一个不属于自己的细柔声音。这个声音慢悠悠地说道:“今日是上元节,阿兄想来急着回去,要去陪阿嫂看灯,不然,倒可在院中吃一盏茶再走。”

    王增本来已经半只脚踏了出去,听闻此言,蓦地回头。

    望向他的那对蓝眼睛,仍是冷冰冰的。

    可王增分明窥察到了,一星半点融冰的迹象。

    嗯,这些水性扬花的胡姬,哪有什么例外。

    他甚至微有庆幸,并未告诉她,皇甫大夫要被释归大唐了。

    他的嘴角撇了撇,转身上马,一打鞭子,往坊门驰去。

第二百五十九章 韩公西去

    宋若昭是在槐花茂盛的季节,将明宪的棺柩送到潞州的。

    宋廷芬又经历了一次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楚。

    而这次的痛楚,甚至比见到若清的尸体从朔方军中运来时,更甚。

    明宪是从弟夫妇唯一的孩子,宋廷芬讷讷自责,失信于托孤的亲人。

    同时,他面对长女若昭,能够做的,就是催她回长安。

    父女虽然具有同样的哀伤指向,父亲对于女儿也绝不会有半分埋怨,但宋廷芬仍然认为,最好的方法,不是相对落泪,而是尽快分离。

    倘使时光能够倒回,宋廷芬一定不会坚持送儿子若清往长安求学。若清的迷失,若昭的艰辛,明宪的暴亡,都是因为,这些孩子,或被动、或主动地前往长安。

    长安,那多少人在诗章中倾力赞美的庄严华丽之城,那帝国所有势力纠缠错节的中枢,实际上,就是一个晦暗的深渊,吞噬着年轻的生命。

    只是,事到如今,表露出这样的情绪,又有何用?徒增若昭在哀伤自责之外的惶恐而已。

    宋廷芬在他近五十年的人生路中,第一次感到深刻的无力,可他仍用若昭年少时熟悉的平静口吻,对她说:“彦明会回来的,你照顾好阿家(唐时‘婆母’的称呼)和讱儿。”

    若昭的心思,何尝不是与父亲一样。她自己做了母亲,方始明白,可怜天下父母心。父亲在她记忆中,本是儒雅清隽的模样,身姿倜傥,目光虽无锋芒,但透着敏锐的慧采,而如今,眼前的父亲,还未到天命之年,却瞧着比李公泌更见衰怆老迈之相。

    父亲定是不知黯然伤神了多少次。再是渊博通透之人,也无法直面自己的骨肉,或将踽踽独行的背影。

    父女俩只能迅速地分别,以免如锥扎刀绞的悲戚彼此影响,压垮他们最后的几分坚韧。

    若昭回到长安后,前线正传来吐蕃人又越过陇山、各镇骚然的消息。

    但出乎若昭的意料,珩母不再像此前那般坐立不安,也没有带着哭腔来催促若昭,去李公府上、或陆舍人(陆贽)处打听皇甫珩的消息。

    珩母王氏,越来越觉得,自己有些愧于面对儿媳。

    儿媳从一开始就反对明宪的婚事,要不是自己想拐弯抹角攀上一门皇亲贵戚,合着儿子一起诓了儿媳,明宪或许在兴元元年的冬天就被若昭遣回潞州了,而不是死在贞元二年春天的长安城大理寺。

    王氏当初有多么为自己给明宪暗中帮忙、将她送进王府而洋洋得意,今日便有多么沮丧不安。

    事实已打了王氏的脸,侯门深似海,想象中的熏天富贵,哪有那么容易抱个满怀、从此安享。原本,听闻普王娶了郭子仪的外孙女做正妃时,王氏还盘算着,明宪至多不过是被嫡妻在府中压下些气焰,左右还是会教普王宠爱的,皇甫家的裙带关系仍扎实着呢。不曾想,明宪竟是这么快就不清不白地丢了性命。

    珩母观察着儿媳的状态,若昭并未显现出迁怒怨恨的姿态。或许,因沉浸于突如其来的打击中,她一时尚未反应过来,婆母与丈夫,曾经在促成明宪嫁给普王之事中发挥过怎样的作用。珩母甚至发现,在办理明宪的丧事过程中,儿媳确实呆滞茫然,从而变得有些依赖自己这位长辈。

    可一位毕竟不是市井之见的年长妇人,到底无法逃避总在夜深人静时猝然袭击自己的烦忧。愧疚之外,珩母对于自己的头脑的怀疑,也鲜明起来。

    京城老牌官家金闺的资历,本来是她审时度势、操纵人情的自信,目下则成了她的困扰。她越想越慌,自己父亲宦场遭难、全家流放边关的往事,和宋明宪遇害的眼前事,引发了珩母对儿子皇甫珩身在虏营的极度牵挂,以及对于儿子就算安归中原、也有可能陷入更为复杂的漩涡的担忧。

    这种被残酷现实逼着进入自省的精神状态,若遇到的主人,还具有灵府清明的一丝根基,实则是对她有益的。

    到了岁末,唐军接连打了几次反败为胜的战役后,朝中传来吐蕃要释放大唐俘将以约和盟、李泌却反对的消息时,连若昭都有些吃惊,珩母却并未气急败坏。

    除夕之夜,在皇甫家人丁冷清的晚食席间,珩母抱着已过周岁的孙儿,亲自喂哺逗乐,仿佛用力营造和乐静好的气氛,便能让这个宅子蓄积了近一年的阴霾,多少散去些。

    王氏的表现,教若昭头一次,以看待父亲的心情,来看待婆母。

    既已来人间走一遭,家事、国事、天下事,如何避得了。若昭心酸,黯然地低下双目。

    再抬起来时,她淡淡地向珩母道:“阿家,儿想去请教李公,劝阻圣主议和,可有何吾等不知的缘由。”

    珩母正舀起一勺驼蹄羹往孙儿口里送,闻听此言,手腕微微一抖。

    “李公自有他的道理,可是,若昭,你去求求李公罢,看在彦明曾祖的情份上,莫激怒了蕃子。”

    若昭点头:“儿知道了。儿也想,彦明快些回长安。”

    ……

    韩滉死了。

    开年后还算平静的京城朝堂上,仿如响起一声惊雷。

    这位在帝国的膏腴之地做了五年节度使、有靖戍江南和输米关中之功的勋臣,四个月前才以晚节完好的姿态,被圣主召回长安,待以宰相之位,且还兼任度支、诸道盐铁使等职。

    德宗皇帝心甘情愿地请韩公做帝国的银钱大官家,毕竟三年前京畿饥荒、眼看又要闹兵变时,韩滉从润州运来的百万斛米,救过他李家的江山。

    李泌当然更拥护天子的这份委派。韩滉与李晟尚算和睦,韩滉掌度支,抗蕃的军饷至少有保障,强过财政权交到张延赏手里。

    然而突然地,六十五岁的韩滉,就病逝在家中。

    德宗皇帝为此辍朝三日。上一次朝廷用此三日之仪,还是汾阳王郭子仪去世的时候。

    李泌前往昌化里的韩府吊唁,回到家中,看到若昭正和李夫人说着家常。

    李泌坐下,直奔主题:“原本我反对与吐蕃和议,乃是想继续说服圣主,北边由武元衡出面、联合回纥,南边靠城武归化南诏,大唐与这两国南北夹击,共击吐蕃。而彦明,我也在设法救他回长安。但韩公突然驾鹤西去,我不由想到,自己的时日也不多了……”

    他沉吟片刻,又向若昭道:“韩公一走,圣主怕是要让张延赏坐上宰相的实位,与吐蕃议和定盟之事,我也不会再反对。彦明回京,至迟不过春末,你回去也让他母亲,宽宽心。”

    若昭还不及欣慰,却发现李泌欲言又止的意味,忙探寻地问道:“李公可还有旁的话?”

    李泌叹口气,缓缓道:“无他,只愿彦明回京后,能远离心术不正之人。”

    若昭闻言,心中踌躇,一时便想将秘密吐了出来。

    但她很快忍住了。

    她希望等更有眉目的时候,再与李泌商量。

    不知情,也是一种保护。

第二百六十章 明修暗渡

    长安一缕风,塞上云雨骤。

    韩滉病逝的消息,传到大唐西北边境后,各镇莫说神策行营,便是本藩镇的将领们,也意识到,朝廷对吐蕃“趣使进兵”的方针,怕是要变。

    因为,朝廷中,管钱和管事的人,都会换了。

    “李司马,去岁蕃子打过来的时候,本官是跑得快了些。那也怨不得本官。那杜希全是堂堂的灵盐一镇之主,在西边城高壁坚的灵州都没挡住,南边的李晟又不来驰援,我这盐州城年久失修的破落样儿,硬要和尚结赞亲自领兵的蕃子精兵拼命,那无异于以卵击石呐!”

    二月里又带着出逃的人马,从避难之地鄜州回到盐州的刺史,杜光彦,皱着眉头,语气凝重地和司马李升念叨着。

    李升谦卑附和道:“杜公爱民如子,爱民如子。去岁吐蕃军来袭,杜公不贪边功,适时撤走,保得我盐州守军的精锐力量,又避免盐州百姓受战火屠戮之厄,实乃明智之举。”

    杜光彦盯着李升:“李司马,当初老夫留下你迎客,哦不,迎敌,你心底,没有怨恨老夫吧?”

    “杜公哪里话!”李升起身作揖道,“下官这样一个教圣主厌弃之人,能蒙杜公于盐州收留照拂,不知怎生报恩。吐蕃人打过来,下官既是盐州司马,迎难而上乃职守所在。再者,下官左右已是戴罪之身,出面去和吐蕃人打交道,不论朝中飞语如何,总好过这城下之盟的骂名,泼在了杜公身上。”

    杜光彦点头,那张蒸胡饼似的白胖脸上,堆簇起满意的笑容,一边示意李升坐下,一边诚然道:“李司马真是仗义,也比老夫我能耐大。说来,蕃子这回取下我盐州城后,似乎比以往要收敛些,老夫瞧着,彼等在城中不像贪戾劫掠过的情形。想来李司马破费了些心力与那尚结赞周旋。”

    李升闻言,适时地露出并不刻意谦辞的得意,剑眉微舒,双眼周围虽已显露岁月布下的痕迹,眸光中的英朗之气仍灼灼引人。

    杜光彦心中也难免暗自嘀咕,我大唐公主虽行止无状了些,眼光当真不俗。这样进得殿堂、也入得沙场的不凡男儿,倒也未逃出公主的网罗。

    杜光彦有心感念李升,堂中此刻又无他人,不禁放开了些,直言道:“李司马,你本非池中之物。可惜公主殿下忒也急躁了些,竟又犯下大不道之罪,断了李司马的回京之路事小,就怕圣主余怒未消,忽地又想起你彼时也侍奉过公主,你可有想过对策?……司马莫见怪哈,老夫行伍出身,性子耿直,一心为司马前程忧虑而已,绝无鄙薄之意。”

    又被提起大好男儿媚附徐娘的污点,李升却浑无尴尬不悦之色,反倒在听完后,坦荡地笑笑,向杜光彦拱手道:“杜公这番话,委实是将升不仅视作下属,而且当成兄弟了。今日,升也正要将此事,与杜公说说。”

    “贤弟但讲无妨。”

    “下官在长安时,与崔汉衡崔公交情不浅。去岁神策军制将皇甫大夫被俘时,下官主动请缨出使蕃营,会一会那尚结赞,不瞒杜公说,也是想走崔公的路,为唐蕃和盟立上一功,不求折抵旧罪,但求圣主心软、舍不得白绫毒酒送到盐州。”

    杜光彦面色一凛,唬道:“贤弟言重了,何至于此!”

    李升却继续一副推心置腹的口吻道:“杜公请想,吾等得圣主赏赐一官半职之人,不管穿的官服是何颜色,要保平安,须懂得为圣主分忧,对否?若无此本事,甚至还颟顸暴躁,教圣主忧上更忧,那么,白绫宣下,或者官军讨伐,也是迟早的事。”

    杜光彦眼珠转了转:“唔,是这个道理,想那崔宁、李怀光……不说他们了,那依贤弟之见,圣主如今,对蕃子是打是和?”

    李升却仍不紧不慢道:“两国之间,攻伐也好,议和也罢,皆离不开人、钱二字。吐蕃人占领我盐州城,又在岁初撤走,乃因彼等,在国力上无法承担陇山以东诸城池的给养,在战力上则确实忌惮李晟和浑瑊,或许还有蜀地那韦皋的本事。再者,我大唐这边,韩公入朝为相,当家理财,故而,就在两个月前,朝廷发来西北各边镇的邸报,圣主的意思,还是‘趣使进兵’四个字。然而,世事无常,韩公突然西去了……”

    杜光彦在中原疲弱和吐蕃骚扰的情势中求生数年,最是明白打仗要花钱的道理,叹口气道:“韩公真是一代贤臣啊,非吾等藩镇武夫出身之人能比。都说韩公给朝廷弄军饷,比当年刘宴还厉害,去岁他刚进长安做相公,灵盐夏绥的边军,就和神策军一样,领到了额外的赏赐。可惜天妒贤能。”

    李升望着杜光彦,意味深长道:“变故骤起,不仅度支受挫,而且朝中将相纷争只怕又起。张延赏从前在蜀地也没少上贡,奉天之难出了大气力的,去岁又帮圣主办了巫蛊大案,还最晓得在御前骂几句回纥人出气,这般懂得为圣主分忧之人,韩公一走,首相的位子,不是他的,还能是谁的?”

    听到此处,信奉能混就混、装傻充愣的人生哲学的杜刺史,也起了分析官场风云走向的兴致:“老夫明白了,那李晟,要倒霉。将相不和,还没钱,怎么对外用兵?”

    李升恭维赞道:“杜公目光如炬啊!”

    杜光彦红光满面,客套道声“哪里哪里”。

    但其实,这老油子,才不在意是否得到下属的追捧,何况眼前这位李司马,怎能称之为“下属”。

    杜光彦心里明镜一样,他真正松了口气的,乃是,如此一分析,自己数月前慌慌忙忙地将盐州给吐蕃人让出来,就算李升不帮他挡枪,圣主也不会以“怯战”之由治他罪了。

    李升趁势进言:“下官想请杜公给个便宜,过几日,允许升往长安去,以禀报盐州城军情为由,拼得面圣的机会,奏禀再与吐蕃和议之事。张延赏是扳倒公主的首功之人,事到如今,升也得为自己留个后路,去了张延赏的心中芥蒂。只是,灵盐节度使杜希全也是素来仇恨蕃子的,升又是杜公您州中的司马,就怕连累了杜公,莫教杜公遭了那些自任抗蕃英豪的战臣们的弹劾……”

    当年公主裙下的第一号宠伴,此刻说起延光之事,竟毫无唏嘘、只想着自保,这可是......可是太合杜刺史的胃口了!

    无真情,懂转向,杜光彦相当认可李升的做派。这样的人,做起利益交换来,才可靠。

    杜光彦想到自己要离开盐州这个鬼地方的愿望,脑中盘算须臾,决定赌一把。

    他笑眯眯对李升道:“李司马,你连蕃子都为老夫挡过,老夫岂会不愿为你挡一挡自己人?你把心放到肚子里去,老夫不但信任你往长安去奏报军情,还会亲自修文,向圣主说一说边关情形。吐蕃人,我大唐的外甥嘛,哪至于就像李晟说的,形同虎狼。”

    李升抿嘴:“杜公待升当真胜过父兄!升斗胆一问,倘使升真能有缘会晤张相公,且得张相公尽释前嫌,杜公是否想过,入朝为官,侍奉圣主?”

    “贤弟这话说得教人舒坦。盐州扼守往来要道,须英伟之才方能守得,老夫嘛,资质庸愦,实在当不起盐州刺史一职……”

    “升明白了,定当全力以赴!”

    李升又陪着杜光彦海阔天空地说了些西京风物、官场秘辛,哄得杜光彦俨然已觉身在长安了一般,方告辞出府。

    暮云将至的天色里,盐州城的街巷,越发现出萧瑟破败之象。

    偶有城中读书识字的白衣郎君与李升迎面相遇,皆是板起面孔,一副鄙夷容色。

    尚结赞的大军不费一卒地进了城门,休整半月,虽未在城中大肆抢劫,却以盐州为据点,将附近的人口牛马掠往河西。白丁们庆幸盐州没有发生屠城之灾,读书人们到底家国情怀汹涌些,自然视唐军弃城而逃为奇耻大辱。

    彼时引着尚结赞一行进入盐州府衙的司马李升,在识字人看来,就是个没有骨气的降将代表。

    李升坦然地与他们目光交汇,沉静和气。

    一个人,在胸中有着远阔而坚定的目标,又正一步步地付诸实施之际,并不会在意当下萦绕自己的,是掌声还是非议。

    “待日月换青天后,我会好好地修建盐州城。”

    心平气和的思量中,李升已踱到一间将要打烊的回纥皮货铺子前。

    他彬彬有礼问道:“店家,本官半月前定的胡狼袄衫,可到了?”

    虬髯白袍的掌柜回过头,见是李升,忙躬身做了个手势:“到了到了,上官请里头过目。”

    李升迈进屋舍,一股兽皮的腥味扑面而来。

    一位比回纥人更具有高鼻深目面容的胡人,从堆积如山的兽皮后走出来。

    安西大都护、武威郡王郭昕的使者,裴玄。

第二百六十一章 论佛释俘

    “秦中花鸟已应阑,

    塞外风沙犹自寒。

    夜听胡笳折杨柳,

    教人意气忆长安。”

    凉州七里十万家,胡汉遗民在断断续续的琵琶声里,唱了两个月的盼春之曲,终于迎来了迟迟春日。

    阿眉踏过城中翻滚如轻羽的杨花柳絮,来到西边一座崭新的寺院前。

    凉州成为吐蕃统治下的一个冲后,笃信佛教的赤松赞普要在凉州也建造如桑耶寺那样的“拉康”(拉康,藏语神殿的意思)。

    此刻,这座拉康的殿前空地上,僧侣和信众们正在观看“羌姆”。(羌姆,藏语舞蹈的意思)

    一个戴着金刚面具、身穿软甲战袍的僧侣,手持法器,与另一个戴着骷髅面具的僧侣,踩着虚空的步伐,在扎年琴、海螺与长鼓的伴奏下,表演斗法场景。

    阿眉绕着人群外围,走到一位白色法衣的吐蕃老者身旁,轻声问道:“译师,他们跳的是什么?”

    “哦,公主殿下,他们跳的,是一个故事。相传,莲花生大师来我吐蕃初传佛法的路上,遇到了苯教派来的魔鬼。魔鬼挥动刚杵,向莲花生大师射出了无数锋利赛过箭矢的冰凌。莲花生大师念起咒语,将这些冰凌幻化成了一汪湖水,淹没了魔鬼。魔鬼挣扎着要逃离湖水,莲花生大师又作法,令湖水沸腾,煮烂了魔鬼的皮肉。最终,那具骷髅臣服于大师,大师也接受了他的忏悔,准许他脱离苯教,成为佛教的弟子,化身成一位精灵,守护着天葬台与墓穴,为陷入迷津者指点归善之路。”

    为阿眉侃侃解释的老者,叫毗卢遮那,是当年赤松赞普弘扬佛法、修建桑耶寺后,由莲花生大师招收的七位吐蕃弟子之一。

    毗卢遮那受戒出家,被赞普派往天竺学习经文。他回到吐蕃后,遇到吐蕃国内反佛教的苯教势力复兴,赤松赞普为了保住毗卢遮那的性命,只得将他流放。直到赤松德赞彻底确立了佛教在吐蕃的地位,毗卢遮那才被接回逻些城继续译经,并于去岁来到凉州,帮助兴建佛寺。

    阿眉边听边看,直至羌姆舞蹈结束时,才对毗卢遮那道:“在我小时候,并未看过这样的舞蹈,也未听过这样的歌唱。我的母亲,常为我唱另一首歌谣。”

    “哦,公主还记得那首歌谣吗?”

    阿眉点头,启口轻唱:

    “什巴宰杀小牛时,

    砍下牛头放山上,

    所以山峰高耸入天。

    什巴宰杀小牛时,

    割下牛尾放路上,

    所以道路弯曲如线。

    什巴宰杀小牛时,

    割下牛皮铺大地,

    所以大地广阔如毯。”

    回忆寄情的色彩并不浓烈,仿佛吟诵这首歌,实则已经成了她弯弓搭箭、骑马掣缰的本能一般。

    毗卢遮那大师垂着双目听完,平静道:“殿下所唱的歌中,什巴,是一位牧神,他对于人间的恩赐,形成了山川大地,也带来了富饶的生活。但这,既非苯教的看法,更不是我们佛教宗义。”

    阿眉黯然:“是的大师,我母亲,她不应属于我大蕃的任何教派,她活着的时候,被迫信仰的一些东西,给她带来无尽的痛苦。”

    “殿下,我能感到你在这样说的时候,心中隐幽的怨火。然而,真正的信仰,并不逼迫人们来皈依,更不会因人们另有所投,就不许他们发声,甚至对他们迫害与杀戮。或许你母亲有偏见,又或许你母亲身边的人并未真正明白佛法,才以错误的方法加深了你母亲的痛苦。而实际上,我们的教派是开放的,信奉众生平等,不可彼此戕害。智慧是我们知悉万事万物本性的‘眼睛’,慈悲则是我们宽以待人的菩提之心。我们靠感化来获得信众,信众则依靠修行来断灭妄见,获得超世的智慧。”

    阿眉不置可否地笑笑,并无发自内心的尊敬神色予以回应。

    她的父亲,赤松赞普,是一个在王室成员和众位大臣前,表现得无比虔诚的佛教徒。但在阿眉眼中,父亲的许多行为,都与毗卢遮那大师所宣扬的,背道而驰。这是她从自己亲身经历中得出的最为朴素的结论,也并不相信未来会有所改变。

    不过,眼前这位毗卢遮那大师,或许可以回答自己的一个问题,这个问题是什巴的传说,以及苯教的生死论,都不能回答的。

    “译师,我想知道,在我死后,我可以见到母亲吗?”

    “公主殿下,生与死,不是非此即彼的两件事。我们这一世开始之前,灵魂已然经历了无数次的轮回。世上没有一个人,不是死而复生之人,而当肉体在这一世失去生机时,灵魂便继续进入轮回。”

    阿眉点头,喃喃道:“所以,我和我的母亲,还有,还有我深爱的那个男子,我们的灵魂,只是乘着一具皮囊,在这一世相遇。他们先我而去后,进入轮回,在将来的循环往复中,我或许再也见不到他们了吗?”

    毗卢遮那慈蔼地望着这位容貌虽然年轻、却仿佛已经历许多沧桑事的贵族女子。她茫然中的觉悟,觉悟后更深的茫然,令毗卢遮那的胸中弥散着悲悯。

    “大师,这正是我日夜痛苦的缘由。我的母亲,和我所爱的男子,他们倾尽所有的仁善与珍惜来待我,我尝过了最美妙的滋味,却过早地又一无所有。我没有杀死自己这具皮囊的勇气,只浑浑噩噩地行走在攻伐与计谋中,靠每一次得逞的快感,来使自己因麻木而感受不到悲伤。”

    阿眉的声音非常低。

    长期蓄积的风声鹤唳的谨慎意识,令她也无法全然相信佛寺的超然尘世之外。

    毗卢遮那微微地叹一口气:“殿下今日来问了我这些问题,其实皆是关乎一个‘苦’字。生苦,死苦,怨憎会苦,爱别离苦,求不得苦……苦难来自业与惑,苦难会逼迫着你去反省业之所出、惑之缘起。当你在涅槃之前,少造业,远离惑,也许,是个权宜之计罢。”

    “少造业,远离惑……”阿眉品咂着这几个字。

    毗卢遮那双掌合十:“本士要去译经了,殿下保重。”

    ……

    皇甫珩踏出囚院时,在门外迎接他的李升,闻到一股清晰的多伽罗香味。

    从前在延光公主的寝帐周遭,李升经常能闻到这种味道。熟悉的、但并不愉快的记忆,在短暂的瞬间,令李升蹙了蹙眉头。

    皇甫珩觉察到了李升的反应。

    “李司马,圣主恩重,本将终能归唐。丹布珠殿下倒是客气得很,几日前便送来恁贵重的香木,在关我的笼子里,熏了起来。”

    相隔数步、端然而立的阿眉,坦然接住了皇甫珩抛来的讥诮中带着仇恨的目光。

    她想,同样俊毅的面容,同样挺拔的身姿,他和数年前在长安城胡肆第一次出现在自己面前时,确是浑然判若两人了。

    好看的皮囊下源源不断传递出的阴鸷之气,果然那么像他真正的主人——普王李谊。

    阿眉想起毗卢遮那大师所说的“业”和“惑”。

    阿眉实也处于彷徨茫然中。皇甫珩变成今日的模样,是他的灵魂原本就与李谊靠得更近,还是许多人、许多事带来的“业”,作用于他的身上,令他堕入迷惑而不自知。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如今她完全没有与他争执辩驳的意愿。

    阿眉倒是很快又看向李升。

    青衫潇洒的李司马,俨然一副外交使者的彬彬有礼模样,向阿眉道:“我们唐人,最爱奇楠香,多谢大论与公主,对我神策军勇将的礼遇。”

    继而,他又补充:“去岁,西平郡王李公(李晟)夺取摧沙堡后,已派人前往鸣沙荒野,将公主命人安葬于那里的唐军将士骸骨,以军中礼仪入殓棺椁,送回长安。公主在沙场上亦能悯恤敌军亡卒,胸襟亦令圣主赞赏。”

    皇甫珩听到“鸣沙”三个字,面上顷刻挂了一层薄霜。

    在鸣沙的吐蕃粮仓中了阿眉的计策、以至于做了一年半毫无尊严的阶下囚,是他在战将生涯中再也甩不掉的耻辱。

    皇甫珩径直走向那匹一直属于自己的、吐蕃人喂养得还不错的战马,翻身上鞍,甩了甩胳膊,抖了抖缰绳。

    脱掉镣铐、重获自由的感觉,委实太棒了。

    阿眉看着李升也浅笑盈盈地跨上骏马,回首告别之际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对望后,追着皇甫珩的座驾而去。

    阿眉心道,皇甫大夫,你真正戴上镣铐的日子,才刚开始呵。

第二百六十二章 酒不醉人

    盐州刺史府衙中,灯烛辉映,乐声不断。仆从们捧着食盒酒器,鱼贯往来。

    偶有步急手生的婢子,不当心撞到了门外的守卫,吓得忙跪下告罪。

    十来名守卫皆是河东口音,其中有两三个瞧着还是回纥面孔。他们身量彪悍,目光犀利如刀,一看就是跟在主帅身边多年的牙卒。

    只是,开口倒和气大度,并不对杜刺史的下人凶蛮刁难。

    他们清楚,自己的主公,河东节度使马燧,素来与灵盐地盘的节帅杜希全不睦,此番竟肯进盐州城和刺史杜光彦应酬交际一番,自是别有缘由。

    宴厅之上,杜光彦杜刺史的大嗓门,一刻未曾停歇过,谈笑风生的能耐,可比他在沙场上的表现强上数倍。

    今日的贵客,乃是如今御前比李晟、浑瑊更教圣主器重赏识的马燧,这让灰溜溜混在灵盐近十年的杜刺史,太扬眉吐气了!

    杜刺史感慨,李升当真不可小觑。从长安面完圣,便又出使吐蕃、把那神策军制将皇甫珩弄了回来。更大的惊喜是,同时还将马燧引荐到盐州这个破城内一聚。

    当然,私下里,杜光彦也不免和李升嘀咕:“老弟,当年杜希全北上追击李怀光,和马燧有争功之隙,老夫我攀上马郡王,可就是和杜节度闹翻了,若老夫此回做不成京官,接下来的日子岂非如在水火?”

    李升宽慰得倒也直接:“阿兄,你以为,不和杜节度闹翻,他就能怎生提携你、为你谋个好前程?恕愚弟直言,张相公是何等心如雷电般的人物,阿兄若不来点真的,好教张相公明了阿兄的诚意,仅凭愚弟这样满朝文武笑话之人去登门求告,如何就能让阿兄顺顺利利回得长安?”

    杜光彦玩味一番,也觉得如今自己既然走出第一步,就须发了狠劲往前走。杜希全也好,张延赏也好,那都是宦场顶尖心思的老臣,骑墙的把戏,最是骗不了他们。自己总得铁了心投一边。

    还是押注张延赏可靠些。李晟那曾经比儿子还亲的女婿,不也转投张延赏了么?

    杜光彦于是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热情洋溢又万般小心地迎接马燧的军旅。

    主位之上,已过花甲之年、一生征战的马燧,倒是平易慈和的模样。他的祖父辈就已是朝廷武官,家世不寒,他自小文武兼习,无论何时,那番儒将气派,毕竟与那些从边军小卒做起、靠一寸一毫积累军功才拼到将职的粗汉们,有天渊之别。

    马燧对着在座诸将敬了一杯酒,向杜光彦缓缓道:“去岁末,蒙圣主信任和张相公举荐,老夫被封为绥银招讨使,与邠宁的韩节度(韩游環)、凤翔的李郡王(李晟)以及神策军老将骆公(骆元光),在这西北边关会聚,共击吐蕃。不曾想,过了夏州,老夫的骑兵在原上从南到北跑了个遍,并未发现吐蕃人的踪影。杜刺史,老夫久在河东镇守,防的是回纥人,对这西边的虏情,着实陌生,杜刺史倒与老夫说说看,吐蕃人,这些年,难道真的不顾与我大唐的甥舅之谊,使得唐境骚然不安?”

    杜光彦先前早已得了李升的指点,此刻几乎不假思索,张口就接上了马燧的话:“郡王看得分明。那蕃子虽然骑射厉害,可哪里守得住城池,不过也就是秋初之际来抢几头羊,若对他们客气些,他们连城里多呆几日都不愿,忙不迭地就回他们那雪山窝去了。李司马,你说是不是?”

    李升已喝得玉面透红,目光却仍清亮如泉。他风度翩翩地畅然一笑,向马燧恭敬道:“郡王,下官原本在长安也不知,到了边关方始明白,驿路之上,雪片般飞往长安的军中急函,也未必,能道尽塞上实情。”

    马燧听了,嘴角微噙,赞道:“李司马通透,明人不说暗话。”

    杜光彦打着哈哈附和道:“确是如此,老夫十五岁就从了军,军中事最是晓得。将官们嘛,不把军情说得如火如荼一些,不把边事描得如箭在弦一些,圣主的恩赐哪里来,彼等的边功又哪里来?哟,郡王,老夫这话得罪了,郡王莫怪莫怪,老夫久在西边,脑子里头想的,都是西边事,可不是在说郡王。”

    马燧大度地摆摆手,宽厚道:“杜刺史无需多虑,老夫自前线回京,独独进你这盐州城来歇歇,自是因为,素闻杜刺史虽身在塞上,却从无虚生边事之举,与老夫可为同道。老夫领军,信奉的也是八个字:不贪边功,爱兵如子。”

    马燧说到此处,却又轻轻喟叹一声,似带着隐忧道:“只是,老夫此番奉旨出征,与蕃子一仗未打,若就此班师回朝,不知圣主可会听信谗言,以为老夫是惜战甚至怯战,不愿拿河东军折在西北边关。皇甫大夫,你方脱得虏营藩篱,可知吐蕃人,真有议和之图?”

    他说到这最后一句,缓缓转向皇甫珩,和风细雨地望着他,宛然向一位具有实际经验的晚辈不耻下问的态度。

    皇甫珩自与李升越过陇山回到唐境后,整个人已恢复了六七分当年单骑冲阵时的骁将英气,今日便是赴宴,也扎着一件护背护胸的吊肩牛皮轻甲,与在座诸位宽袍大袖的穿着很不一样。好在肩带里是茧白交领的丝袄,如洁羽般清简,弱化了通身的杀意。

    与杜光彦这样的中州刺史不同,皇甫珩虽年轻,且是俘将回归之身,但到底也有三品衔级,又是神策军亲军资历。

    因而,面对藩镇节帅马燧,他无甚谄媚味道,只拱手致礼后,淡然答道:“某在虏营,形同困兽,所知不多。想来吐蕃人这两年屡屡犯边,一来是如杜刺史所言,抢些盐粮牛羊,二来是为泄得不到安西北庭之忿。只是边关有李公晟与杜公希全镇守,蕃子试探几回,也知犯阙艰难,故而仍起了议和之心。否则,某今日也不会坐在这里。”

    他话音未落,李升便作出诚心开释与缓和气氛的口吻,圆场道:“皇甫大夫莫再郁郁,胜败乃兵家常事。大夫乃我大唐数一数二的战将,在下此前入京,无论圣主还是张相公,皆作此言,可见大夫的威名。那尚结赞也明白,故而主动送大夫归唐,以表议和诚意。”

    杜光彦也粗嘎嘎地自嘲道:“然,然!大夫,本官的盐州城,亦让蕃子进来睡过半月,眼下不也好好的?就连那李公晟,不也请蕃子去凤翔镇溜达过一圈?听说吐蕃人去了,还不乐意,嫌李郡王不曾好好招待。”

    “哦?”

    马燧听到“李晟”的名字,眸中凛光一闪,旋即又恢复了怡然颜色,漫不经心道:“凤翔镇也有与吐蕃息战的想法?西平郡王(李晟的封号)怎地不遣人说与我知?”

    却见皇甫珩啜了口酒,轻轻冷笑一声:“吐蕃军在凤翔镇未开战事,乃因李郡王有邀约尚结赞议和之心,某在凉州城也听看守的吐蕃将卒说了。不过,李郡王惯会用计,真真假假,出神入化,某当初与他一同收复长安时,便已领教过。”

    这是马燧一路行来,并不知晓的讯息!

    李晟这个老狐狸!

    马燧心间震动,默然须臾,忽地岔开话题去:“圣主英明,四夷忌惮,大唐自有福祉。宴上不谈战事了。皇甫大夫,论来,老夫与泽潞节帅李抱贞的交情,敢说深厚二字。今日见到他义女的夫婿安然归来,老夫高兴得很,来,贤弟与我再喝三杯!”

    一旁杜光彦听了,起哄闹道:“唷,皇甫大夫可是喊李抱真李节度一声岳父的,马郡王,你与皇甫大夫称兄道弟,可不是比李节度降了一辈?”

    时机对的时候,区区五品刺史对堂堂御封的郡王如此开玩笑,不但没有失礼之虞,还相当活跃气氛。

    马燧于是爽朗笑道:“老夫爱才,镇里镇外孰不知晓?皇甫大夫智勇皆备,能屈能伸,又心襟坦荡,耿直洒脱,老夫一见如故,结为忘年之交,有何稀奇?!杜刺史拘于俗礼了,来,杜刺史先替皇甫大夫喝三杯!”

    ……

    曲终人散。

    牙卒仆从们,扶着喝得酩酊大醉的上官上将,纷纷离开衙府。

    杜光彦不说烂醉如泥,那肥胖的身子若是没有左右扶着,也定是寸步难挪了。

    饶是如此,杜刺史还不忘关心讨好那些寄付着自己光明前程的酒友们。

    “马郡王,郡王,下官招待不周,告罪,告……罪!明日,明日下官定当倾全城之力,准备牛羊酒食,亲往郡王河东军中慰劳!”

    马遂宽和地笑笑,由着身旁牙将簇拥离去。

    杜光彦又转向缓步而出的皇甫珩,大着舌头道:“皇甫大夫,大夫真人中龙......凤也!可惜大夫已成李帅东床,否则下官必定老着这张面皮,请大夫瞧一瞧老夫的小女。对了,大夫府上,可只嫡室一位?依我大唐律例,大夫可纳六妾,不如大夫在离开盐州前,来下官府中……”

    “杜刺史!”一旁的李升,打断自己这位想得有点多的临时上司,“皇甫大夫是神策军将帅,刺史言辞不可不敬!”

    杜光彦嘿嘿一笑,被仆从扶走时,还在喋喋不休:“大夫听下官一句劝,多纳几房妾氏,夫人才怕你的、听你的。”

    月孤星高,喧闹渐远。

    皇甫珩侧头向李升道:“李司马喝得也不少,可还能挽缰驭马?”

    李升似笑非笑,低低道:“彦明莫虑,今日诸人,真正喝醉的,只这杜光彦一人而已。彦明以为然否?”

    皇甫珩上鞍之际,轻语回应:“只要马郡王未醉,将话都记得,便好。”

第二百六十三章 相见难欢

    俘将与征夫一样,归来的消息,总是渐次清晰来的。

    一场强劲的疾雨,在落下前,须得经过风起、日隐、云暗、天昏等一个又一个步骤。

    大自然并不会爽快地告诉你它的魔法,正如统治者进行游戏时,也不会教自己的子民,从一开始就轻易地明白事态走向。

    即使如珩母王氏与宋若昭这般,身为钦命的五品郡夫人,住在朝廷列戟的门第中,从年尾到岁初,已经陆续从决策者身边的近臣口中得到音讯,她们最终,仍然只能等到宫中来人传旨的那一刻,心中的石头才落了地。

    来的内侍叫俱文珍,既着绯衣,就是宫中资历已深的宦官。此前太子妃萧氏殁于内侍省后,俱文珍来过皇甫宅,奉韦贤妃的恩典,领着宋若昭去少阳院探望外甥李淳和李绾。若昭不顾一切地问起萧氏临终情形,俱文珍虽肃然未答,但瞧着这妇人凄怆落泪,亦觉得她是存得几分情义之人。

    今日,俱文珍报完喜,叮嘱婆媳二人明日须着翟衣候于宫门下,一同叩谢圣恩。

    待要走,他想了想,又回身道:“既是朝廷的规矩,说给两位郡夫人亦无妨。毕竟君臣之恩大于母子之情,皇甫大夫既是朝廷制将,回京须先进奏御前,圣主准了,方可回府。大夫今日实则已在官驿安置,二位夫人尽可放心。”

    若昭明白,内侍传旨,素来谨慎,俱文珍能多说得这几句话,不免教她真心感激这已打过几回交道的中贵人的善意。

    送走俱文珍,王氏坐在堂上,手抚胸口,哭了片刻,又展露笑颜,抱起孙子,举着他的小胖手摇着,一边道:“你阿爷回来了,天可怜见,你自落地来,你阿爷都不曾见过你。”

    如此哭哭笑笑,动静虽都不算大,若昭却也须默默陪着。

    王氏如今多少明白儿媳就是这般悲喜藏于心的性子,倒也释然了些,顾不得管她,只尽兴将自己一年半来思子欲狂的悲意尽情倾泻了,方平复下来。

    “我儿,你也早些歇着,明日吾家便可团圆了。”

    婆母在相处中,渐少施予压力与嫌弃,若昭能体会,并感念。只是,她行礼退下后,回到房中,又怎能睡得着。

    要说渴盼见到丈夫的兴奋,也真的蕴于思绪间,但心头更缭绕的,则是时淡时浓的慄慄隐忧。

    她自小习理,深知中原千百年来的正统,基于深入骨髓的君君臣臣之道,并不会真正宽容地看待俘将回归。

    草原行国,游牧之邦,战士们拼杀过,便已被视作尽力,譬如清水之盟前唐廷放回去的那些吐蕃俘将,若昭在奉天城时听阿眉说过,竟还有得了赞普嘉赏、很快做上东本(吐蕃语,相当于千夫长)的。

    而中原王朝,从朝堂到民间,信奉的是“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习惯的是“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要么凯旋而归、要么力战殉国,所谓“文死谏,武死战”,气节比性命要紧。

    若昭自认了解丈夫。

    他是个胸有闷雷的人,天气稍有变化,风雨咆哮便无法控制。在他看似超越年龄的刚勇而惜言的外表下,聚集的非议一旦涌入他敏感倨傲的心中,他或要不顾一切地又奔往那披着拯救伪装的邪恶首领去,仿佛只有那种强大而迷人的力量,才能带他挣脱枷锁、跃上云端。

    皇甫珩被俘后,胡人神策军由何文哲和默沙龙带回了长安。这支亲军,在李泌的建议下,暂驻奉天行营,宦官王希迁固然仍是名义上的兵马使,将卒们实际却由浑瑊兼领。这本是教若昭欣然的安排。且不说后来突发之事出现时,何文哲成了若昭唯一想到可以隐藏她秘密的人,便是从远离普王李谊的染指来讲,也令人放心些。

    此刻,在夫妻重逢的前夕,若昭又辗转反侧起来。她最希望得到的结果,一则是妹妹的冤屈得伸,二则是她仍决定相伴的男子,能带着她、婆母与讱儿离开长安,哪怕去潞州军府做个什将,也强过在乱世中处于漩涡的中心。

    第一个结果,本就伴着迷雾重重,不知可还有希望达成,而第二个愿望,若昭总还想去相信当初奉天城里听到的承诺。

    若昭审视着遇到这个男子后、自己四年来密集积累的人生苦乐,她亦在想象着同一个时空中,另外两位她曾经相处过的女伴,阿眉与薛涛,她们目下与将来的人生路。

    晨曦穿越窗棂进入屋内,使得晦暗沉沉的周遭一点点亮起来时,若昭盯着墙上斑驳的光影,平静地承认,有的女子越来越自由,有的女子越来越陷入沼泽,机遇与本性都有原因。

    阿眉像原上烈火,薛涛像林间轻雾,而她宋若昭,像一条溪流。安时处顺本是她无法摆脱的言行原则,这种原则指导着她,懵懂而迅速地进入婚姻后,也如水一般,去随着沟壑边缘或者容器轮廓的变化,改变自己的路径与形象,甚至做些违心的努力。

    这条溪流因着天然出身的缺陷,与机遇的囿困,永远无法再成为宽广的大河,去拥有那摧枯拉朽或者起码能主导方向的能力。

    桃叶敲开门,捧着五根钗钿的礼冠和青色的翟衣进来。

    “讱儿起来了吗?”

    “大郎还在睡呢,老夫人说,春困秋乏,这个时令,大郎若能多睡一会儿,就尽他睡,不必抱去城门迎接阿郎。左右今日就要教他阿爷见到的。”

    桃叶是个有趣的婢子,在府中,学谁的话,那口音和语调就像谁。她今年已经快十六岁了,平素蛮机灵,却又好像将机灵劲主要用于跑腿干活和学人说话似的,旁的脑筋懒得动,这样的奴仆总是教主家欢喜的,连王氏也主动来与若昭说,须为桃叶仔细寻个入得了眼的郎君。

    桃叶帮女主人仔细地梳头穿衣。

    她打心底高兴,自己眼中长安城最和善最美丽的夫人,又经受了痛失手足姊妹打击的可怜夫人,今日就能和阿郎团聚了。

    ……

    宋若昭低估了自己的自控力。

    大明宫含元殿前,当她站在婆母王氏身后,看清龙尾道上与皇甫珩并肩走下来的人时,她觉得自己的心骤然间嗵嗵地剧跳起来。

    那个身着大阑团花紫袍、头上金冠闪耀的人,他走过来的从容不迫的姿态,传递着自负和诡秘意味的目光,以及好像玩味着猎物的微笑,都仍和那年中秋夜宴上见到时,一模一样!

    如果那一天,自己没有带明宪进宫,没有让明宪叫眼前这个阴狠可怕的王族成员追嗜入口,或许明宪如今还活着。

    这种缠绕着若昭很长时间的“假如”式的自问和后悔,在此刻,从漫夜中的钝痛,倏地转为蛇豸毒牙啮咬的剧痛。

    若昭盯着普王李谊。

    明宪死后,若昭最难熬之事,是外命妇必须依例入宫觐见主理六宫的韦贤妃。即便若昭也猜测到,那位怀着身子、目光甚至还有些少女娇嗔天真的吴妃,未必是李谊的帮凶,可若昭见到与普王府有关的人,哪怕远远地隔着乌泱泱的外命妇们,也仍觉得寒意上涌。

    若昭甚至不愿去见曾经共过患难的朋友王叔文。

    虽然王侍读身为东宫近臣,很有可能比高振救下的那位少年,知晓得更多些。然而在若昭心里,这桩案子中,她认定无辜的两位女子都死了,其余的人便都仿佛带着罪孽,教她畏惧。他们上上下下,都不是雅洁飘然的雪花,而是摧残良善的冰刀,无非有先后之分、主次之别。

    今日,此刻,丈夫的身边,那位毋庸置疑的主凶,就这样无所顾忌地、笑盈盈地朝她走过来,好像她和宋明宪没有任何关系,好像那被欺骗与残害的年轻生命,与他李谊没有任何关系。

    人怎么可以这般寡廉鲜耻!

    还洋洋得意,好像将一切玩弄于鼓掌中,好像不在乎变成禽兽一般,才是身为男子的荣耀勋章!

    桃叶察觉到女主人的异常。这个小婢女本能的反应,便是呼唤立在前头的老夫人。

    王氏看到普王李谊时,更确切地说,是辨别出儿子与这位亲王交谈时具有听命意味的微妙神色时,她满怀期待的神情,也瞬间有些发僵。

    珩母从头至尾亦是惨剧的旁观者,无非盼子归来的激动之情,压倒了其他念头。但她也不曾料到,普王李谊,今日就这般毫无顾忌地、大大咧咧地出现在这里,仿佛一柄仗势欺人的利杵,强势地划开宁美湖面,连一丝暂时的平安喜乐都吝啬给这个家庭似的。

    珩母的愠怒还来不及令她作出反应,她看到儿子已然急走几步,抢上前来,扶住了儿媳。

    她遽然回头,见若昭面色苍白,闭着眼睛。

    王氏身后,普王李谊不紧不慢道:“老夫人,大娘子想来是盼彦明盼得太苦,今日竟欢喜得晕了过去。老夫人放心,方才殿上,圣主已宽慰了皇甫大夫,他仍是神策军制将,是圣主倚重的人。”

第二百六十四章 鹣鲽如幻

    朝廷的赏赐倒比人先到府上,皇甫家的管事赵翁,心间一块大石头落了地。

    及至看到男主人骑马引车出现在府门口,瞧着仍是身姿矫健、未受残虐的模样,赵翁欢天喜地迎上去,道些平安大吉的肺腑之语。

    皇甫珩淡然点头,由小厮将马牵走后,回过头,正望见母亲和妻子从车上下来。

    赵翁是从珩母的脸上,发现情形不太对的。王氏这样乐于宣扬喜庆气氛的长辈,此刻的面容竟带了些微沉凝之意。

    不等赵翁看清跟着王氏后头下来的若昭,皇甫珩已步上前去,伸手欲扶妻子。

    待若昭双脚落了地,婢女桃叶忙要替手,皇甫珩方才有些峻峭凛冽的神色却散逸开来,低声道:“我来。”

    又向着若昭,似问非问:“已过槐月了,怎地手还这般凉。”

    这若是寻常外人瞧来,定要羡煞大娘子好福气。

    唯赵翁是看着若昭长大的老仆,如何分辨不出,若昭目光中的空洞甚至冷漠。

    好在桃叶是多么机灵的婢子,觉察到女主人对男主人并没有抗拒之意,忙知趣地松开若昭的另一只衣袖,三步并作两步,小兔般地往门里蹦去喊郭媪。

    郭媪抱着小讱儿迎出来的时候,从珩母到下人们,仿佛都松了口气。

    虎头虎脑的肥白婴儿,轻易地便让阿郎和大娘子的身份,从一双夫妻,转成了一对父母,众人好像不必再担心,会有无法预计的事发生。

    众人想来,面对彼此血肉交融新造的生命,这对父母还能如何别扭呢,自然会心无旁骛地浸入欢喜中去。

    何况皇甫珩,是第一次见到儿子。

    他在盐州,在凉州,以及在昨日的长安城官驿中,都想象过儿子的模样,却又如何能得要领。

    只有此时,他与那双滴溜溜转着的小眼睛一对上,忽地就感到胸中好像一个大结被打开了似的,又带着谜底揭晓的浓浓新奇,顷刻间便将此前对于妻子的不悦抛到脑后。

    他接过儿子,用了自认为十分和解的温柔姿态问若昭:“可是叫讱儿?李公起的名字?”

    不待若昭答话,娃娃竟已对他憨憨地笑起来。

    珩母王氏适时地开腔道:“讱儿,叫阿爷……”

    接下来,查看圣主赏赐、洗尘更衣等事,闹哄哄地做完,已是酉时。

    团圆的家宴,吃得十分太平。

    皇甫珩说着盐州风物与泾州的异同,珩母则将孙儿自落地到周岁的趣事娓娓道来,如此两样话题,便能耗去一个时辰。

    王氏经历明宪之事,亲眼看到那原本活蹦乱跳的小娘子,成了面色青白的死尸躺在棺中的模样,她先头的许多谋算不由得也起了变化。那普王,没准真是个狠辣角色,翻脸不认人的作派,若儿子仍与他往来结好,莫有一日也遇到大祸事。

    千富万贵,哪里抵得一条性命要紧。

    王氏因而言语之间,总往儿媳的好上去说,夸若昭如何沉稳坚强,是阖家上下的主心骨。又提到李公泌与李夫人,也常常遣了家中世仆来关照些。

    皇甫珩认真听了,不时拿目光投向妻子,口中说着“母亲所言甚是,儿子好福气”之类的话,心中却道,若昭,你才是好福气,你须摸着良心想想,自嫁与我,除却我身为武将不得不经历的风雨外,我皇甫家何曾亏待过你。

    直至夜色酽浓,席间气氛陡地微妙起来,下人们仿佛城头的兵卒,等着听令。

    珩母莞尔一笑,作主对郭媪道:“你去将讱儿从他阿爷怀里抱来,阿郎和大娘子也要歇息了。”

    ……

    若昭觉得这一天过得十分漫长,但丈夫在门外沉着嗓子吩咐桃叶退下时,她意识到,一切才刚刚开始。

    皇甫珩踏进屋里,撇了一眼呆呆坐在榻上的妻子。

    今日她在含元殿龙尾道下的表现,并不出乎意料。

    这就是她,固执清倔,其实并没什么出息的本事。

    在那一瞬,皇甫珩虽然出于残存的真实疼惜,将踉跄的妻子揽在怀里,脑中闪过的,却是当年朱泚之乱后,险些一头撞死在国子监门口乌木柱上的礼部尚书,李揆。

    同样的,若昭不具备真的与一位风云人物直面对抗的心理条件。她这样的弱女子,谈何与普王成为仇家呐,须知“结仇”二字,也是给势均力敌的双方准备的。

    皇甫珩又暗暗讥笑母亲,想来终究是怯懦的妇人之心,也怕事得很,不动声色地往儿媳那里站去,是唯恐儿子成为第二个宋明宪?真是笑话!普王是何等知轻重的人,这些妇人岂能省得,他皇甫珩,还有那位深负扮猪吃虎能耐的李司马,是普王殿下成事的左膀右臂,而非可以轻易牺牲的棋子。

    灯烛摇曳的光芒,映着若昭的面庞。

    皇甫珩一边宽解外袍,一边盯着她的侧影。

    千辛万苦回到家中,儿子毫无怕生之象,他还是喜出望外的。加之方才也由母亲劝了些酒,他心胸已豁然开怀。

    他看了一会儿若昭的模样,忆及二人在奉天城月下盟誓那夜,她的眉目身姿亦是这般吸引他。

    皇甫珩再无迟疑地走过去,双掌抚着妻子的肩头,兴致急起,便要将她抱起来。

    若昭却猛地向榻上缩去,再抬头时,亮晶晶的眼泪簌簌落下。

    “你这是何意?!”

    面对丈夫压低嗓子但骤然转怒的喝问,若昭实也不知如何再寻找曲折但和缓些的辞藻,只得直言道:“彦明,普王行径,如同禽兽,你再莫受他欺瞒。”

    皇甫珩急促地喘息起来,片刻前是因为欲望,此际则是因为狂怒。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感受了,即使身在虏营,到后来偶尔见着阿眉,由于对那胡女尘埃落定的轻贱之意,他唯冷言讥诮矣。

    自被李升接回后彼此深谈,再到今日普王李谊看似漫不经心的打问,他始终在誓言效力的同时,坚持不愿休了若昭。他找的理由,听来倒也符合普王和李升遵奉的行事习惯,便是莫打草惊蛇。若昭只是明宪的从姐,又已出阁随夫,论律本就并无株连之虞,巫蛊之案已风平浪静了快一年,自己若再休她,岂非好像刻意讨好普王和张延赏一般,正给了李泌进谗的机会。

    而此刻,皇甫珩捏紧了拳头。

    “你真以为我不敢休了你去!”

    他多么想将这句话咆哮出来,就在今夜,狠狠地叫嚣给榻上这不知好歹的妇人听,叫嚣给全府上下的人听。

    他看她哀求的眼神,明明自以为洞悉一切又屈尊放低身段的矫造样子。

    偏偏自己还确实仍对她揣着几分眷属之情!

    不过,若昭这般模样,在皇甫珩决定彻底爆发的前一瞬,突然给了他一种奇异而新鲜的启示,以及一丝不妨较量的兴致。

    明宪的死因,他固然并无深究和辨析的意图,但此事实则从另一个角度证明了妻子的先见之明。就连普王在驿站与自己的片语中,亦流露出宋氏不可小觑的警诫。既如此,他偏要她,在皇甫府中好生等着,看丈夫如何位极人臣。

    皇甫珩的气息渐渐平缓下来。

    “晨间,普王是奉了圣主之命,到驿站迎了我与唐使李升,崔汉衡崔公则前往鸿胪寺迎了吐蕃使者。去岁李晟和韩游環防秋,也擒得几位吐蕃的豹皮将送到长安。今岁唐蕃有和议迹象,故而圣主在含元殿行了释俘仪式。普王从前就常衔旨尉访臣子,郭公子仪病重时,汾阳王府上下惶惶,皆心忧郭公死后情形,圣主遣了普王去,胜过千言万语。今日我能与他并肩出现在诸臣前,是圣主莫大的恩泽,你这般聪明之人,怎会不明白?”

    若昭闻言,怔怔地望着丈夫。

    皇甫珩接着道:“俘将,何尝不算降将?圣主当真是贤君,从前不咎我泾师兵马使之身,今日又在群臣前再授神策军制将之职。若昭,我知你耿耿于怀明宪之事,可是,你夫君我大难不死、回到家中的头一日,你便如此责备于我,你对我又有几分夫妻情义呢?”

    皇甫珩侃侃言罢,宽了里衣,将灯吹了,在床榻卧下。

    寂静良久,他看到墙角那个身影靠近了些,也躺了下来。

    他叹了口气,淡漠道:“你若不愿与我亲热,也无妨,我不与你争吵,一来怕母亲担心,二来,更因为,也明白你心里的苦处。”

    若昭仍是没有回应,亦再无动作。

    郭媪屋中传来讱儿的稚嫩哭声,想是小儿夜闹。不久又归于平静。

    皇甫珩听着近在咫尺的女子的呼吸,轻柔到几不可闻,却显然出卖了主人醒着思索的状态。

    给了台阶仍不知珍惜。不吭声算个什么?

    全长安城,大概也找不出第二个这般有失妻德的妇人!

    皇甫珩想起了盐州刺史杜光彦醉醺醺中说过的话。

    是的,他一路行来,被谋划举事的兴奋热焰灼烧着,进长安后又急切地想归家,竟忘了,自己在街西,还有一处别宅乐土。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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