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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空谷流韵     大唐暮云txt下载     大唐暮云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百六十五章 嘤其鸣矣

    成都太城,剑南西川节度使府。

    韦皋在准备启程离开蜀地去长安的前夜,见到了翻山越岭而来的李泌家奴。

    “节下,圣主准备与吐蕃约盟和议。”

    李泌家奴开门见山,直奔主题。

    韦皋一惊。

    京城的西川进奏院虽然邸报不断,亦提到皇甫珩自吐蕃安然回到长安、唐廷则释放吐蕃俘将等讯息,但仅此而已。唐蕃约盟和议是天大的国事,怎地西川进奏院也好,北边山南西道同样全力抗蕃的严震也好,都没得到风声?

    “李公如今仍是陕虢节度使,他难道自陕州回京、从御前获知此讯?”韦皋问。

    李泌家奴禀道:“回节下,淮西军将领吴法超,从西北防秋东归的途中,起兵叛唐了。一路无人能拦,他已渡过黄河准备打回淮西。我家主公正在陕州,陈兵阻击吴法超。此番是武御史(武元衡)得知,圣主已开始草诏令西平郡王李晟回京,且开了数次延英殿,北平郡王马燧与刚刚进了平章事的张相公(张延赏)一同去奏对。哦,还有秘书少监崔汉衡。”

    不愧是李泌留在长安的世仆,言语洗练,说得十分清楚。

    韦皋相信他。

    韦皋从十九岁担任建陵挽郎入仕,在京城和藩镇摸爬滚打了二十年,最是明白,波诡云谲的宦场斗争中,主人放心传递信息,甚至做说客的,往往是家奴。当初朱泚叛乱后,便是遣的家奴苏玉来到陇州,欲诱降他韦皋。

    况且,韦皋明日启程,本是要觐见天子,陈奏南诏再次归化大唐的可能性,想来武元衡知道这一点,故而才在京中发生暗变之际,依着此前与李泌的约定,遣李泌家奴前来报信。

    这显然是武元衡怕韦皋不明所以,去向天子交了蜀地联诏抗蕃方针的底。

    但他要进京的奏折早在月前就已发到长安,天子也准了的。突然又不去,岂非更惹疑心。

    他盯着跪坐在茵席上的奴仆,忽然想起一事,又问道:“如今是槐月末,你自京西来,可见到春瘟肆虐?”

    李泌家奴点头:“京畿去岁末雪未下透,今岁二月里便暖了起来,仆离开长安西来又南下,沿途乡邑果然牲畜染疫者众,农人叫苦,耕牛病死,无以展农事。”

    韦皋心中已有计较,也不再与这家奴多言,嘱他歇息一夜后便回京知会武御史,请其放心。

    几天后,薛涛正趁着不当值的闲暇时光,在乐署深处的小亭外,教两名伎人晒制纸笺,幕府主簿来传令:韦节度翌日启程进京,薛娘子亦同往。

    ……

    永嘉坊普王府,竹林小亭中,李谊轻袍缓带,满面好整以暇之色,正与皇甫珩对饮。

    “彦明,崇化坊的宅子,新修后,你瞧着可还称心?”

    皇甫珩瞥了一眼侍立在亭外的李谊家奴王增,举杯敬于李谊:“谢殿下照应,也有劳王郎君了。塔娜已说与我知,上元节后,王郎君便遣了民夫匠人,将那小宅小院,好生修葺了一番。”

    李谊抿嘴:“总算有个去处不是?免得在家生闷气。你这三品朝官,又进不得平康坊。塔娜那胡女,有些意思,分明是个贱籍,从前在本王手里也恭顺得很,怎地自跟了你,性子也清高起来,王增说没少挨她的冷脸。王增,可是如此?”

    王增谦恭地俯身道:“殿下说笑了,能侍奉皇甫大夫的女子,好比久入兰肆,小的在她眼里,还不是如蝇芥一般。”

    皇甫珩不屑去接王增的恭维,只低头又啜了一口新醅酒。

    李谊叹口气:“我真心待小宋氏,她却如此妄为,终是害了自己。然而亲亲相隐也是常理心,你夫人定不愿她获罪。何况她自尽前,在供状里一心为你夫人开脱和郑注的关系。姐妹本就情深,如此一来,你那不可一世、自任清流的大娘子,只怕越发视我为洪水猛兽、祸乱源头。苦了你,受夹板气。”

    皇甫珩与李谊打交道的时日也不算浅,他明白,这位王爷讲话越是和风细雨的滋味,实则越是别有深意。

    但在是否抛弃若昭这件事上,他仍是不愿去顺应李谊的意思。

    除了与若昭较劲以及认定尚存的几两情谊,皇甫珩还顾忌,自己一旦出了休书,若昭是否就置身于真实的凶险中。

    他终究不舍她陷于危境。

    皇甫珩于是闷闷道:“殿下,若昭刚为我诞下孩儿,亦无依律当黜家之恶行,我母亲也还满意她,末将不愿休她。况且再过得半月,末将便要奉圣主之诏前往奉天,重领胡人神策军。殿下放心,末将既然得了殿下与张相公进言方得脱离虏营,又是铁了心襄助殿下一举大事,必会戮力向前,家事龃龉,何足挂齿。若昭一个在长安没根没基的妇人,能翻出什么花样来。”

    李谊仍是神色和静,心中已明白,自己两次试探皇甫珩,他皆是这般态度,这对夫妻暂时还拆不散。

    不肯交投名状,便不交吧。反正你对于大前程的渴望,已足够份量。

    李谊捏着手里的玛瑙杯左看右看,澹澹漫漫道:“她在京城没根没基?彦明你可要小心些,她未必如你想的那般蠢。你须提防她看出什么。莫忘了,吾等接下来,就算旗开得胜,李晟被削了兵权,马燧被拉了过来,浑瑊成了……可还有李泌和韦皋,这一文一武两人,都不是善茬,偏偏与你夫人还有些渊源。”

    新主提到“韦皋”,还刻意用上暧昧的词汇,皇甫珩无法克制地皱了皱眉。

    但他很快便将酒杯置在食案上,正色道:“殿下所言,某记下了。某去奉天,自会带着她,着人将她看起来,免得她在长安,真的不安分。至于李泌和韦皋,一个已是灯枯油尽之人,此番守着陕州接战那淮西军悍将吴法超,想来耗尽大半心神去,何暇顾及京城风云?而那韦皋,不过刚入川而已,他当初构陷崔宁,蜀地崔宁的旧僚军士,会服他几何?殿下真觉得他的战力,堪比北平马郡王?待吾等大事已成,联蕃入川,正是荡平他奉义军的好时机!”

    他说到最后一句,虽仍压着声音,语调中的决然杀戾之气,却喷薄而出,教他的一双眼睛,比饮了十数杯春酿更显发了红似的。

    李谊合掌赞道:“本王就知道,赌你皇甫家的后人有一股英豪气,错不了。当初秦王有赖十八学士,本王有你和仲棠(李升),足矣。”

    皇甫珩默了默,又提起一节疑问:“殿下,倘使约盟之日虽得计成,马燧却宁教圣主治罪、亦不愿与吾合兵,殿下可想过再如何行事?那马燧,毕竟不是河朔那些安史降将的家世出身。”

    李谊抬抬眼皮,轻描淡写道:“自然有后计。眼下不为彦明你道来,并非本王不信你,而是怕你分心。有些跑腿张罗的活,让王增他们去做,便好。”

    皇甫珩正品咂着新主这显是搪塞之语,却听竹丛外有仆从道:“殿下,有事禀告。”

    “进来说。”

    仆从上得近前,禀道:“方才张相公的人来说,今日相公在朝上,看到西川镇的韦节度了。韦节度进献了五百余头耕牛来,圣主大悦,赞他解了燃眉之急。”

    “耕牛?”皇甫珩不免诧异。

    李谊冷笑:“你被蕃子关了一年多,自是不晓得。韦皋镇蜀后,想尽法子讨好圣主。别的藩镇在“羡余”(藩镇进贡中央的财税项目)有月进,他就弄日进,往长安输送财帛的劲头,不输他老丈人当年的阔气。今岁京畿春瘟凶猛,京兆尹正头疼田户无牛,农事荒芜,来年恐又大饥,韦皋这厢带头送牛,四方藩镇必又效仿,圣主能不心花怒放吗?”

    皇甫珩道:“韦皋素来仇视吐蕃人,不知此番进京,是否借进奉之际,向圣主描画夸大边境战事,以褪圣主和盟之意。”

    李谊略一思忖,吩咐王增:“去张相公府上送个帖子,本王明日去拜访他,赏画研贴。”

    王增“喏”了一声,转身离去时,听到身后传来普王嘲谑口吻的建议:“彦明,你不如,得空给塔娜脱了奴籍,带进长兴坊的宅子里。也算得给你那大娘子一个教训,令她莫太嚣张。”

    “殿下,我母亲官闺出身,容不得这般原本是贱籍之人,由我收在府中。”

    李谊笑道:“怪我怪我,当初应给你觅个良家女子。”

    王增出得竹林,脸上方才堆着的谄意顿时荡然无存。

    他狠狠地往递上啐了一口。

    “贱籍,贱籍……”

    忿忿自语中,他眼前又出现了塔娜的面容,那双半蓄着眼泪的蓝眼睛望着他,冷冽里终于透出三分软弱委屈的声音,幽幽地抱怨着。

    “大夫回来了又如何,我仍是见不得光。”

第二百六十六章 求其友声

    德宗皇帝心情很不错。

    不仅仅因为蜀地赶来五百头牛。

    “城武,朕有大半年未见你了吧?甚为想念。每天用着你源源不断送来的钱帛财赋,韩公西去之后,朝廷的钱袋子,只能指望你韦节度了。”

    紫宸殿是天子议事的便殿,也是外朝与内阁分水岭意味的殿厅。

    它比宣政殿气氛宽松些,又不如延英殿那么私密、暗示着臣子尽可畅言。因而,来到紫宸殿的奏对者,就算同僚羡慕其已身负入阁的资格,只要本人还不曾得意忘形,就仍有自知自明——这里离延英殿,说近也近,说远还远。

    韦皋刚由内侍引着在席上坐下,便听到德宗的夸赞,忙又起身谢恩:“能为陛下分忧,既是臣之荣耀,亦是臣职责所在。”

    德宗龙颜和悦地笑笑:“城武就是城武,跟着朕吃过奉天城的苦,给朕守过金銮殿,如今去了西蜀富饶之地,仍是踏踏实实地做着大唐的臣子。”

    忽地又刻意放低了些音量,伸长了些脖子,好像用这略失威严却平添亲切的架势,带了几分体谅地问道:“昨日出了宣政殿,你岳父连个招呼都没和你打?”

    韦皋略显无奈:“是臣疏忽了,竟未一叙翁婿旧谊。”

    德宗意味深长地笑笑:“贞元元年,朕召他入京却未给平章事之职,只让他挂个虚名相公,却换了你去镇蜀,他何等资历老深之臣,定是觉得脸上挂不住,故而迁怒于你,大约以为是你在御前向朕讨了西川节度使一职。你放心,朕早已寻了个时机,与他澄清了,彼时未封宰相,乃因为顾着李晟的心思。目下,他已得了平章事,在朝中是头一个替朕拿主意的人,他怎还会记恨你。”

    韦皋揣摩着这番话的意味,想是天子将话题引到了李晟身上,试探他们这些与李晟一样,坚决对吐蕃主战的将领。

    “陛下,家岳与西平郡王李公,在臣眼中,皆是出将入相的前辈贤臣。臣唯有勉力效仿,悉心经营西川全镇,休养生息,劝课农桑,为陛下防患,为社稷图远。”

    “哦?”德宗听了,突然问道,“城武原本是陇州防秋的一员骁将,怎地如今却温和起来,不谈边事了?可是因为你刚到蜀地时就在松州进袭吐蕃守军,教朕说了一顿,从此有些畏葸怯战?”

    韦皋道:“陛下恩重,允臣替大唐执戈戍地,臣就应当遵循有战则应、无战则养的道理,吐蕃人若蠢蠢欲动,臣定以牙还牙,但若暂且太平,臣也不会虚生边事。”

    德宗点头,舒怀流露:“听城武的意思,这些时日,蜀地还算太平?”

    韦皋现了斟酌之色:“依臣陋见,蜀地与南诏国和东蛮诸羌比邻,从前我大唐毕竟对其有开化扶助之举,彼等虽在肃代两朝渐渐被吐蕃掳作傀儡,终究还念着几分旧恩,看似充作前驱,实则不太有悍然攻伐的架势。”

    德宗登基那年,正逢南诏被吐蕃征召数万兵士伐蜀、又教李晟等人打败的大历末,因而他的印象中,南诏对大唐敌意亦炽。此刻听素来以强硬的主战派自居的韦皋,也这般说,德宗倒觉得有些出乎意料。

    他思量片刻,复又开腔:“城武,这些年来,四方藩镇叛乱的情形,你也清楚。朕原以为,藩镇之祸渐熄,未料,淮西的兵马使陈仙奇杀了节度使李希烈后,本已归顺朝廷,竟又被部下吴少诚所弑。吴少诚这个人,阿爷是魏博旧将,骨子里就是个逆藩,果然又守镇割据,与朝廷对抗起来。加之韩公(韩滉)西去,东道原本的税赋只怕又短少了去。没有军饷,怎么打吐蕃?故而,你岳父进奏大唐与吐蕃再约和盟,朕,准了。”

    韦皋静静地听着。

    武元衡急遣李泌家奴赴川,传递圣主“趣使进兵吐蕃”的政策有变时,韦皋的第一反应当然是震惊与失望的。与南诏国相郑回的联系,刚有眉目,大唐竟又要与吐蕃和议了,郑回如何再去说服推动南诏王异牟寻脱离吐蕃、重归大唐?

    不过此刻,听天子说了东边藩镇的情形,韦皋亦觉有些道理。

    韦皋出镇蜀地后,与从前在陇州营田的感受天差地别。恁大的摊子,除了养兵养民、坚固城池、修桥铺路,还要给长安输供。他每日里,眼睛一睁开,想的就是钱钱钱,眼睛闭上后,想的还是一个钱字。

    以镇蜀推及治国。韩滉死了,帝国的财政水平又要倒退三分。淮西顺了又叛,韦皋以自己的军事经验判断,这个靠近京兆、处于河洛核心地带的军镇,难打的原因,固然与战力彪悍有关,更重要的是,如今河朔、河东、河中、朔方故地等地盘,都已形成了新的武将统治秩序,这些老人,未必像当年围剿李怀光时那般,肯出力围剿淮西。

    除非朝廷在调兵中,给出巨大的赏赐。

    拆西墙补东墙,与西边吐蕃人的决战,自是不得不拖后了。

    当然,以韦皋这般心细如绵针的宦海宿将,也另有体察到,天子早晚要假张延赏的手打压李晟,以免凤翔镇坐大、成为第二个朔方军,唐蕃和盟,正是个恰当的机会。

    韦皋自认不是卢杞那样的媚臣,却也不是陆贽那样的直谏之臣。李泌虽被困在黄河对岸阻击淮西叛将,韦皋亦懂得如何利用今日这或许转瞬即逝的机会,在不触怒天子的前提下,为大唐的西北防线,留一个余地,也是为自己的西南防线,留一路同袍。

    韦皋于是卸了万般小心的臣子之色,坦然地向座上帝君奏道:“陛下计议有理,况且西平郡王(李晟)年事渐高,泾陇边关又比不得东南与剑南,恁般风霜严酷之地,郡王着实不易。吐蕃既然请和,陛下不如将李郡王诏回长安。西平郡王这样的神策军旧将功成身退,亦好教天子亲军的少壮将帅,懂得何为正道。”

    德宗面不动容,心下着实被熨帖得舒坦。阶下此臣,总是能将话说到自己的心里。

    “城武,不瞒你说,你岳父,张相公,此前已提过此议。但朕想到,他与西平郡王本就不睦,故而还有些犹豫。今日听你开言,朕到底放心些。”

    韦皋暗自感慨,帝王之术,莫不如此啊。

    “只是,西平郡王回翔入朝,谁去出镇凤翔呢?”

    韦皋道:“无非要么朝廷任命,要么,让郡王举荐。臣以为,西北尚有韩游環、杜希全等藩镇节帅布兵,陛下不如令李郡王自荐代之者,以免韩杜两位节帅,疑虑圣主别有他意。”

    德宗细思须臾,赞道:“城武真是聪明人。”

    韦皋见圣心越发欢愉了些,便又提及一事:“陛下,臣在奉天时收留照应的官家遗孤,薛氏,如今在成都幕府,以诗书相侍。此女当年在奉义军中洒扫为膳时便任劳任怨,入幕府后越发显露清奇朗健的文才。臣想斗胆向陛下讨个恩赏,如藩镇检校之职般,授给薛氏‘校书郎’之号,以显我大唐诗书之邦的风采。”

    ……

    “夫人,薛娘子就在楼上雅间。”

    桃叶来到马车窗边,对宋若昭道。

    她话未落音,薛涛已步出门来。

    “皇甫夫人。”她盈盈行礼。

    若昭下得车来,深深打量她一番,莞尔道:“你的纸笺买卖,做得如何了?”

    昨日,出府采买的桃叶,回来禀报有一位蜀地来的薛娘子请传相见之讯时,若昭的惊喜溢于言表。

    正是绿荫碧草胜繁华的好季节,若昭却浑无出游的兴致。她在廊下一坐就是一整天,有时候看着小讱儿追逐戏蝶,偶尔也会暂时忘却冷酷的现实。

    这暖融融的月令,长安最舒服的暮春之夜,在若昭来讲则特别难熬。她还不算真正地心灰意冷,总还存了事情能向好的侥幸。然而丈夫看她的眼神,越来越陌生,是一种比冷漠和厌弃更一言难尽的压迫感,仿佛逼着她强颜欢笑,逼着她必须认可自己的野心与抱负。

    故友薛涛的到来,犹如从天而降一阵悦耳清音,将若昭从困噩中唤醒,令她欣然赴约。

    此刻,薛涛亦在打量若昭。

    与君一别,已过三年。

    薛涛发现,眼前这位在她记忆里有青竹之韧与猗兰之风的朋友,不只是面貌憔悴,原本柔静而不失潇洒的神采,亦荡然无存了。

    她明明记得,渭水山上,在夭儿的小小坟茔前,就算刚刚经历过丧子之痛,若昭的精气神也还是在的,郑注以道家处世之论的开释,若昭很快就能领悟。

    然而今日见她,故人重逢之喜固然鲜明,可这临时而绵薄的欢欣下,敏感如薛涛者,如何感受不到,若昭周身弥漫的苍凉愁绪。

    “皇甫夫人,原想拜访府上,见一见小郎君。思量间,还是此处说话便宜些。”

    若昭倒也释然而直白:“你所虑甚是。你如今是韦节度幕府中人,吾等还是市肆相见得好。”

    薛涛捧出浅浅珊瑚色的书册,柔声道:“涛在成都,与诗乐为伴,若得闲暇,便研习制笺技艺。这册诗集,诗和纸笺,都出自涛之手。”

    若昭接过翻看低吟:“‘峨眉山下水如油,怜我心同不系舟’,这是乡愁之句,洪度,你想念长安?”

    薛涛道:“独在异乡为异客,岂会不发思乡之情。涛毕竟生在长安,年界及笄才离开。”

    若昭喃喃:“我也想念潞州。”

    沉默少倾,若昭又道:“庄子有云,巧者劳而知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只是,许多时候,吾等终究是凡胎肉身,舍哀愁而得超脱,谈何容易。”

    薛涛明白若昭所指,却不知怎生回应。

    她听说了巫蛊之事,也听说了皇甫大夫被俘又被释。眼下见面后,她觉得已不必再探问若昭近况,即使这份探问是出自故友的真心牵挂。

    一个出嫁后的妇人过得好不好,从她眼睛里,就能看出来。

第二百六十七章 无话可说

    临近午时,店家送上吃喝之物,乃两盆青槐羊肉汤饼,和一套盛在琉璃杯中的五色饮。

    五色饮分别为青、赤、白、黄、玄色,青饮以扶芳叶煮得,赤饮以樱桃根煮得,白饮为稀释后的酪浆,黄饮为甘蔗汁,玄饮为乌梅汁。

    薛涛不假思索,便取了白饮来喝,边喝边道:“蜀地出好酒,成都府却鲜少备有酪浆,涛想煞了这长安城里的薄酪浆。”

    若昭看着她,笑笑不语,又低头品读她的诗笺。

    窗外韶光漫漫而来,映着若昭聚精会神之态。

    薛涛不由生出幻觉,此刻她二人是在成都浣花溪畔的茶舍中,相对论诗。

    自见面后,薛涛一直在等若昭问起韦皋。她对这二人仍抱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研探之意。

    薛涛当初在奉天城,曾为受了箭伤的皇甫珩喂过饭食,亲见他与若昭的患难深情。薛涛后来也听到过京中传来吐蕃公主大闹朝堂泼出的流言,又最终从韦皋口中听过坦诚的诗缘故事。

    薛涛对韦皋本已了却爱慕情谊,今日见到若昭神色风貌,她只是凭着一丝尚存的少年热忱心性,不由去揣测,倘使这位皇甫夫人,从一开始就做了韦夫人,是否会有另一番模样。

    然而诗人与哲人的天赋,也令薛涛随即疑惑情海终是无常。

    即便韦、宋当初未曾缘悭一面,得以结为连理,或许随着世间波澜跌宕,二人的姻缘亦未必一帆风顺、诸事静好。

    如韦节度这般胜过鹰鹞威势的人物,最适合在韦府深宅后院等他夜归、殷殷伺候的妇人,只怕还是那柔柔曼曼的侍妾李氏,行止乖巧,言无忤逆。

    薛涛不知不觉思游甚远,对面的若昭却已将诗册递还。

    薛涛回过神,柔声道:“这本就是涛带来送给夫人的,请夫人斧正。”

    若昭闻言,眼中欣悦闪过,一对眸子也仿佛灯烛般熠熠地亮了起来。

    薛涛又与她说了些西蜀锦绣之地的风物,见若昭初还兴致勃勃地听,渐渐地却透出心不在焉之色,方意识到,眼前这位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朋友,实则同时还是藩篱中的妇人,只怕并无几分自由。

    薛涛于是主动辞别。

    二人缓然下得楼阶,一前一后将将迈出酒肆大门,见到迎面之人时,皆是一怔。

    皇甫珩!

    皇甫珩坐于马上,扫了薛涛一眼,继而直直地盯着妻子。

    他身后还跟着个骑马的小厮,正是皇甫家的年轻男仆。

    小厮见到女主人出来,忙翻身下马,挪了步子上前,唯唯诺诺道:“仆见过夫人。”

    他不敢完全抬头,只偷偷瞄了一眼宋若昭身边的婢子桃叶,见桃叶一梭气恼的目光投了过来,他慌慌地又垂下头去。

    小厮心道,桃叶你确实教人喜欢,但家中阿郎吩咐我察探夫人行踪的差事,我怎敢违逆。

    此时,薛涛先反应过来,大方地上前见礼:“皇甫大夫。”

    皇甫珩也跳下马鞍,冷冷道:“薛娘子当初照料过内子的坐褥期,某一直无缘鸣谢,今日倒得了机会。薛娘子,听说你入了韦节度幕府,论来也算栖上高枝,原来竟是乐籍?”

    “彦明!”若昭再也忍不住,低声叱道,“薛娘子在奉天城也照顾过你,怎可如此无礼。”

    皇甫珩不理她,疾步迈进酒肆,一把拂开那满脸堆笑来迎客的伙计,噔噔噔上了二楼。

    前前后后四五间雅室的食客,听得动静不小,皆是探出头来,却见奔上来一个常服官人,腰间鲛皮长刀里露出金鱼袋,面上更是一片阴森寒霜神色,长得倒不寒碜,但那副怒阎罗般的模样,比办差的不良帅还吓人。

    皇甫珩进了空着的雅间,盯着案上食具看了一番。

    酒肆的掌柜已诚惶诚恐地爬上来,躬着腰怯怯问道:“上官有何吩咐?”

    “方才出去的两位娘子,与何人相会?”

    长安城里此般规模酒肆的掌柜,岂有头脑不济之人。这掌柜心里头已明白了大概,老实交待:“一位娘子先来,另一位娘子并一个婢女后来,并无旁的人。她们落座后,点的食馔,计有羊肉汤饼……”

    不知为何,皇甫珩竟是有些失望,他不耐烦听这掌柜唠叨,悻悻然又下楼去。

    恰在他铁青着面庞迈出门之际,他想找的人,来了。

    韦皋。

    这间酒肆位于崇仁坊,本就靠近各藩镇驻京进奏院。

    韦皋今日在进奏院训示了一番剑南西川镇的吏员,想起薛涛禀过自己,已与若昭相约在酒肆一聚。

    韦皋不是没有闪念过,倒可借薛涛之口,问问宋若昭,皇甫珩回到长安后有何异样。他出镇剑南西川前夜,就与李泌说到李升,觉得此人有几分蹊跷。偏偏此回担任唐使去迎皇甫珩归来的,也是这个李升。一个盐州司马,掺和到唐蕃和议中,缘由几何?况且这李升,私侍大长公主而不被圣主治以重罪,乃普王李谊求情之果。

    但韦皋细思来,若昭何等明敏之人,自己吩咐薛涛打问,恐教她不悦。倒不如自己来见她一面,大大方方地问得几句。左右是白昼里,又有薛涛在场,并无避嫌之虑。

    他岂会料到,却与皇甫珩撞个正着。

    皇甫珩本已斗志怏怏,见到韦大节度出现,登时想到了普王李谊提醒过自己的话。

    平心而论,事到如今,他对妻子发现自己图谋的警惕,远大于对妻子不够忠贞的疑心。

    普王殿下当真说得不错,若昭岂是甘于被自己锁在府中的寻常官眷。

    “韦节度,我还在想,内子素来孝顺知分寸,今日我母亲去大慈恩寺进香礼佛,她怎不同往?原来是在此会友。韦节度,说来你我也是故旧,当年在奉天城,敢称有同袍之谊,你进京面圣,怎地不来我皇甫府上指教指教,倒选了这么个市井食肆,可是有什么不能教某知晓的话,要说给内子听?”

    韦皋将皇甫珩这番不三不四的话听了,与其说怒意骤起,不如说心生哀叹。

    眼前这比他小上十岁的将门之后,曾经多么英气勃勃,怎地如今落得这般格局,冷戾下蕴藏着暴躁,难怪普王李谊当初会相中他,扯上连襟关系,贴了万贯家财去笼络。不仅仅因为他是神策军,只怕更因为,此人原本就无几分大才大贤的心智,易于控在麾下。

    韦皋眼角余光,也看到了若昭。

    匆匆数眼间,他亦如薛涛一样,揣测到这妇人过得不易。

    他真是怜惜她。

    起码此刻,他不想再让她觉得难堪。

    韦皋语气平和道:“皇甫大夫,别来无恙。韦某明日便要启程回剑南,下回奉诏入京之日,再去府上拜访。”

    言罢,韦皋又向薛涛道:“西川使府举荐你为校书郎一职,圣主尚无旨意,你也不必留在京中等着叩谢圣恩,明日亦一同回蜀。此刻去驿站收拾行装吧。”

    薛涛点头,返身向若昭俯身告辞,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韦、薛二人离去后,皇甫珩转向立在一边的妻子,盯着她眉眼低垂的样子,研看了片刻,对桃叶道:“你去骑我的马,我陪夫人一同坐车,回府。”

    若昭面无表情地上了马车。

    皇甫珩亦在她身侧坐了,想去抓她的手,方注意到她手上那本薛涛所赠的诗集。

    他倏地抽过集子,草草翻看了数页,又塞回若昭手中。

    “你是不是觉得,给我做大娘子,还不如去给韦皋做个乐伎快活?”

    若昭仍是不语。

    “我最恨你这不搭理我的样子!”皇甫珩压着嗓子道,“你再不快活,也得继续做我的嫡室!”

    ……

    入夜时分,塔娜正要插上院门的木栓,门被重重一推。

    王增闪身进来。

    “你来作甚!”塔娜惊道。

    “又不是没在这个时辰来过,你怕什么?”王增径直往屋里走,无所顾忌地调笑道。

    塔娜道:“今日初六,没有常朝,大夫原本吩咐过,白日里要来,只是……”

    王增道:“只是你不知,他为何现在还没来,对么?你怕他夜里忽然来了?放心,他此刻正在永嘉坊,与普王殿下喝酒呢,今夜想不起你这小雀窝子。”

    塔娜“哦”了一声,轻声道:“殿下是让高文学陪酒,所以你得了空?”

    王增的口气带上了一丝阴恻恻的诅咒之意:“大夫若真是和高文学在一处,我可欢喜得很。他便再也别想来缠着你了。”

    塔娜心中一凛,只不动声色地上前帮王增宽了外裳,喃喃问道:“阿兄这话怎地听起来有些瘆人,是何意思?”

    王增回头,捏着她的下巴,手上用力,箍得塔娜的脸动弹不得,方恶狠狠道:“其实高振早就死了,因为不听普王殿下的差遣,还要坏殿下的大事。你说,若皇甫珩也和高振一般去了地府做鬼,吾二人不就可以畅快地在人间做鸳鸯了?”

    塔娜暗暗地咬着牙槽。

    她恨自己不是孔武有力、身怀绝技的男子,否则,她真的想在这一刻,在听到高振的死讯明明白白从眼前这条恶狗嘴里吐出来时,将他扑在地上,用最残忍的方式,杀死他。

    王增盯着她:“怎么,吃惊?害怕?”

    塔娜颤抖着,说不出话来。

    王增松了手,施施然回到榻上坐了:“你怕个什么,你不过是他们取乐的小猧子而已。你脱不得奴籍、进不了皇甫府做妾,也好。等皇甫珩跟着殿下一同干成了大事,怕也对你腻了,自会将你忘掉,届时我想个法儿将家中妇人赶走,迎你来做一家之主,可好?”

    塔娜也解了自己的襦裙,却仍一脸懵懂:“什么大事,阿兄会有麻烦吗?”

    王增诡笑:“杀头的大事,你说够不够大?”

第二百六十八章 谁为正使

    暮春的午后,普王李谊迈进张府的藏书阁。

    张延赏的长子、新授礼部员外郎张弘靖,跟在后面,随时准备为普王殿下讲解自家琳琅满目的藏品。

    张延赏的父亲,便是那位著名的“不置田园”论倡导者,玄宗朝的宰相张嘉贞。张嘉贞俸禄优厚而耻于买田购庄,家资都拿来鸠集珍籍名迹,阁中藏书、画帖等,皆有“河东张氏”印。

    张延赏虽三岁丧父,但毕竟得了玄宗皇帝的亲自恩顾,家世不堕,又早早成了相爷苗晋的女婿,故而,纵然他年轻时仕途也有过坎坷,风雅之好却从未陨过。他到了如今的年纪地位,府上藏书之全与精,长安城内的朱紫文臣,无出其右者。

    “殿下,此为家父新得的钟繇与卫夫人楷书二帖,请殿下一观。”张弘靖命书僮小心地展开两幅字,引李谊来看。

    李谊凝神细品一番,目光又落在帖上“鸟石侯瑞”印上。那印识显是新近盖上,想来乃张延赏的藏珍之印。

    李谊一边看,一边故作漫不经心地闲闲说道:“元理(张弘靖的字),本王还未道贺你晋升礼部员外郎。若未记错,韩公(韩滉)的郎君,可是年过不惑才任此职,你今年离而立还差着三四岁,竟已得圣主如此青眼。”

    张弘靖自是谦诚称恩。

    李谊又道:“本王旁的本事没有,于诸王中,敢称一句雅琴书画,甚得圣主嘉赏。自你父亲离蜀回京后,本王常来这藏宝阁中徜徉,见了不少好东西。元理,说来,乃父这些年得的钟、张、卫、索和二王真迹,并一些魏晋与四朝的杂迹,图、书兼续,精博两全,圣主若得空,定也喜访觅之。”

    张弘靖外祖父是苗晋,阿爷是张延赏,这般世宦之家的大郎君,纵然他才二十七岁,也早就不是等闲之辈。锣鼓听音,说话听声,李谊旁敲侧击的寥寥数语,张弘靖脑中飞思闪转,已大概明白了意思。

    “殿下今日来,下官倒正不揣冒昧,有一事相求。京中雅士谁个不晓,殿下最善辨别真迹。今岁唐蕃将于夏秋之际会盟,又值天长节月令,家父与下官早已计议,欲进书画道贺。殿下须得帮吾家这个大忙,费神甄别,若能假殿下之尊献于御前,真乃吾父子的大荣耀。”

    张弘靖文邹邹又热乎乎地求叨一番,将话说到明处,李谊面上不动声色,心里自然欢喜了几分。

    恰此时,张延赏从门外进来,笑盈盈向李谊道:“今日下朝早些,幸能与殿下一会。”

    他方才在门外,听到儿子对李谊的表示,心里固然肉痛那些价值连城的字画,却也完全支持儿子的正确反应。

    自与普王李谊暗中结盟,张延赏算了算,除掉延光、驱远李泌,再到眼下利用唐蕃和议的机会削了李晟的兵权,普王李谊送给自己的大礼可真不少,他张府拿几张钟繇王羲之的书帖为李谊在御前邀宠而铺路,这买卖,不亏。

    自己的儿子,和普王一样,都还是二十几岁的年纪。来日方长,盘根错节的底子,得扎扎实实地打起来。

    见张延赏回来了,李谊兴致更佳。

    “张相公,听闻昨日,马燧马郡王出面,于昭国坊府邸中设宴,请了你与李晟,似有促你二人言和之意?”

    张延赏笑意一收,放了不屑的口气,直言不讳道:“赳赳武夫,行伍粗人,再是锦衣华袍,瞧着也是沐猴而冠一般。那顿饭吃得当真别扭,老夫不过是看在马燧素来倒客气,也是个读过几册圣贤书的儒将,才给他一个面子,否则岂会与李晟那军痞同席。”

    “阿爷……”一旁的张弘靖,平时看到的父亲都是谦谦君子、政学兼优的风采,此刻父亲如此出语,他亦有些听不下去。

    张延赏浑无收敛,哼了一声,继续向普王道:“那李晟还真是在边关打久了蕃子,一张面皮教塞外朔风吹厚了,竟在席间提出,要与我结成儿女亲家,让我将元理的幼妹嫁给他儿子。他想得美!老夫得了一个狼心狗肺、翻脸不认人的大女婿不够,还要再吃进一个看不上眼的小女婿?”

    李谊呵呵一笑,安抚道:“张公莫气。以张公如今圣眷深沐的情形,弹回去便是。哪像当初朱泚之乱、本王去神策军中替圣主求兵驰援奉天时,势单力薄,生生地教李晟逼着杀了他老对头刘德信,唉。”

    张延赏听到神策军三个字,忽地想起有一事要向李谊知会。

    “殿下,老夫早就奏请圣主,从京中信得过的人里,选一员,出镇凤翔。偏偏圣主不知为何,仍是由着李晟自荐代者。今日朝议已定,由李晟的都虞侯邢君牙,做凤翔、泾原、陇州节度使,管得地方还真不少。”

    李谊心底一口暗暗的恶气。他猜测,天子允了李晟的老部下留在西北前线,或与韦皋前阵进京吹了风有关。

    “张公,这不是圣主还相信李晟,这是圣主并未完全相信张公你哪。制衡之举。”

    “殿下说的是,老夫固然不会蠢到在廷上违逆圣主,但也在退朝后另请了牓子,要提醒圣主,唐蕃和盟这般两国大事,我大唐若表现出疑心,仍是用主战的军将陈兵边境,那吐蕃亦会疑我大唐无诚无信,盟还怎么结?另外,吐蕃那边,是尚结赞来赴盟,大唐应也以等量齐观的众臣出席,崔汉衡官位资历都欠一些,圣主似有意在马燧和浑瑊中选一人。依殿下所见,老夫奏议圣主选谁?”

    张延赏这番话,令李谊的心绪,明显激荡起来。

    李谊自负城府深沉,不是轻易忘形之辈,但事态摆在那儿,一步一步,发生的变故,出现的人,都在他和李升的估量算计中。

    这就是他李谊的本事!

    他李谊,就是能看得到,纷纷扰扰中,朝堂上下、京城内外、两国之间的错综关窍,就是能看得出御座上那人的心思走向。

    他是天赋帝王之资!倘若一年前的巫蛊之案后,天子能幡然醒悟,将他李谊立为太子,那么他本还可以部分原谅天子的过愆,愿意效仿太宗皇帝的路径。

    李谊踱到张弘靖此前捧出的卫夫人字帖前,又研看了片刻,方郑重对张延赏道:“李升那厮,得我开口救了一命后,倒诚心投了我,办事也得力,将马燧哄得,去到御前说了一番西北武将们莫要虚生边事的话。但吾等能借马燧的力,也不过如此,莫教他在圣主跟前得太多欢心,回头又反倒不将张公放在眼里。”

    张延赏点头:“老夫也作此计议。他本与李晟也没几两交情,年初戍边回京,在延英殿中还告过李晟的刁状。结果呢,昨日竟能在席间与李晟称兄道弟起来,当真不是个简单人物,还是让他回太原吧。倒是浑瑊,当初收复长安的大功勋,教李晟夺了,老夫从蜀地回京入相后,他前前后后送了数次河中府的珍稀玩意儿来。这一次,老夫便送他个立功的人情?”

    张延赏说到此处,不由感慨:“圣主也多有不易。四方这些武将嘛,手里有兵最是麻烦,须得今日抬这个摁那个,明日又摁这个抬那个,江山社稷方能太平些。冷了李晟热马燧,热完马燧再熨帖熨帖浑瑊那颗立功的将心,殿下说说,可是如此?”

    李谊赞道:“张公信我,圣主必也是如此想法。”

第二百六十九章 深宫潜龙

    绯衣宦官王希迁,领着一班徒弟,于琼林内库前,等候普王李谊大驾光临。

    “阿爷,这才辰时初刻,殿下能起这么早来送书画?”王希迁的一个假子,一边揉着惺忪睡眼,一边好奇地问。

    这是王希迁刚收的一个小监,长得俊又机灵,很教妃嫔们喜欢,传话得来的赏赐也都老老实实地交给王希迁,仿佛一心为父母打猎的小狼。王希迁是以非常疼他,也容得他唯一一个毛病——好睡懒觉。

    “你们阿爷我,先头领了圣主赐的神策军右厢兵马使之职,去咸阳看那皇甫大夫演武。普王殿下也在。统共五日,每日那乡邑的鸡还没打鸣呢,殿下就起来巡营了。你这懒得出蛆的阉奴,怎懂殿下那样的人中龙凤!”

    小监“唔”了一声,忽地眼珠一转,轻声道:“阿爷,殿下在咸阳,还训兵?”

    王希迁一愣,知道说漏了嘴,正要圆补回来,远远的第二道宫墙处,大门开启,普王李谊的卤簿进来了。

    王希迁忙疾步迎上前,在李谊的马头前作揖行礼。他的腰板儿还没归位,紫袍翩翩的普王殿下已然跳下马来,扶着他笑道:“中贵人怎地见外起来,你我之间何必拘礼!”

    言罢又向王希迁凑近了些,下巴颏儿虽仍是抬着,言语中的暖意却胜过头顶那热烘烘的日头:“本王还没恭喜中贵人呢,毕竟在西面各神策行营监军有功,回到京中,圣主不但将宫外的右神策军交由你带,这宫里的内府令一职,也归了你。这好的消息,本王怎能不表示表示。”

    旋即压低了声儿:“百贯千贯,死沉死沉的,直接运去终究太显眼。本王知道你在宫外的家里,从掖庭宫配来的大娘子,原是个官家金闺,懂画。此刻本王有一轴好东西,已然让家奴送去你府上了。你娘子必知晓有多好,若她只卖了百贯,那她就是蒙了你。你得提防她在外头养汉子……”

    说着,竟是向王希迁露出了一丝不太符合宗室亲王端方之气的邪笑。

    王希迁一咂摸,再是掩饰,心头的喜意也是压不下去哇。

    乖乖,比百贯还多?须知就算是京中北衙神策、龙武、羽林三军的军士,每月粮帛也不过折个五六贯。

    王希迁又一想,那画儿,想来是张延赏府里的,普王李谊不过是慷他人之慨。当然,王希迁在二十年里从一个黄衣小监,坐到了今天的位子,除了当年泾师之变时随霍仙鸣扈从德宗皇帝出逃有功,更重要的还是,脑子好使。

    王希迁明白,普王李谊何等人物,如此和自己套近乎,恐怕仍是对储君之位有念想。巫蛊之案后,储位未变,王希迁甚至也有些气恼。他不是从少阳院出来的内侍,也就不是太子李诵的潜邸亲信。莫看眼下替圣主又是管兵又是管钱,万一圣主大行、李诵登基,自己的满怀显贵,只怕要如雨打风吹去了。

    还不如,投了眼前这位普王殿下。好生帮他打探着宫里头的动静,倘使能助他又教圣主动了易储的心思,自己下半辈子,也就更有着落了。

    王希迁想到此处,若不是身后人多眼杂,真恨不得就要与普王殿下歃血为盟了。

    李谊倒不再赘言,而是转了正经容色,令王希迁及一众内侍们,引王府卫士将车上装着珍籍的箱箧往府库之内搬运。

    “王内侍,此处乃内廷,外朝大臣不好进来,而若论书纸的收存,整个长安城也找不出第二个比本王更懂的人来。前日张相公奏禀圣主进献这些前朝名迹时,就提议由本王来帮圣主收着,你可得助我办妥此事。倘使钟卫二王的帖子,教虫蚀去了半个字,圣主要你十条命,都不够解气的。”

    “老奴明白,明白!老奴这就带殿下四处瞧瞧,看看这些比豆腐还娇贵的宝贝,供在何处合适。”

    ......

    接近午时,李谊方从内库出来,领着随行卫士们,准备穿过太液池支流上的小桥,往光顺门方向出宫。

    春末夏来,荫浓如酒,阳光穿过树梢,将人马的影子投在斑斑驳驳的小径上。

    普王纵马上了石桥,向东边望去。

    那是太液池畔含凉殿方向。

    也是他第一次见到宋明宪的地方。

    “明宪,待我成了大事,必在含凉殿中供奉你的牌位,朕的六宫,再不得有任何一个妇人,能踏入含凉殿。”

    他正垂眸思量间,忽地见到自己马头前的地上,出现了另一个骑着马的小身影。

    “淳儿?”

    李谊将目光投向自己侄儿的同时,已笑容绽放,宛如慈父。

    九岁的皇长孙李淳,由两个内侍、一个保姆并几名禁军侍卫护着,策马立在桥头。

    “淳儿可是回少阳院?”李谊撇了一眼内侍手中的书箧,关切地问。

    李淳谦逊地行了个礼:“见过皇叔,侄儿刚散学。皇叔怎地今日来宫里?”

    “张相公进献了些珍古字画,圣主命我瞧着内侍们收入琼林库。”

    “哦,如此。侄儿去岁末开始研读皇叔所著的《拜月集》,对大历诗派的清空之韵颇有感悟,改日须向皇叔细细请教。”

    李淳的嗓音,还留着一线稚嫩,措辞却显出持重文雅之气。

    李谊听到《拜月集》三个字,不由又想到明宪,心中遽地一震,再看李淳,见那马上的小少年已有皇室端严的派头,眼中的淡淡笑意,仍天真明净,就如他的名字一般。

    李谊轻轻叹了口气:“你和绾儿,不愧是圣主的亲孙儿,身姿矫健,神采飞扬。皇叔看着高兴,也羡慕。若皇叔的孩儿不是在他娘胎里就受了诅咒,怎会那般孱弱。”

    李淳笑意骤收,轻轻道声“皇叔莫虑”,然而又卡在那里,到底年幼,似有些窘,不知如何再继续这场对话一般。

    李谊宽和道:“不说这些了,皇叔此刻须出宫回府,改日皇叔再寻个机会,来与你说说大历诗派,如何?”

    李淳道:“侄儿求之不得!”

    他掣了掣马缰,退到一侧,将桥头的路为李谊让了出来。

    叔侄二人,一个南往,一个北归,李淳快要到少阳院门口时,下了马,撇过头问跟上来的保姆:“我要的东西,你可准备好了?”

    保姆忙低声禀道:“回殿下,都准备好了。今日是萧氏的周年,殿下几日前就吩咐奴婢过,奴婢怎敢误事。”

    “不仅祭奠我母亲和生母。还有四年前,背着我出宫,拿性命护我周全的顺娘。”李淳盯着少阳院正殿那映在正午阳光中的鸱尾飞檐,轻轻道,“牛奉仪刚为父亲诞下孩儿,想来她正值坐褥中,不得空盯着我。”

    保姆喃喃:“殿下仁心,记得对自己好的人,烧些纸钱祭奠一番,老天也看着呢,必保佑殿下这般大善之人,平安无事。”

    李淳点头,忽又问保姆:“你可相信因果报应吗?”

    “奴婢信。”

    “唔,方才在学士院,我问起陆学士(陆贽)这个问题,他竟有些生气,摆了面孔教训我,说是子不语怪力乱神,倘使去崇拜鬼神,便会为鬼神所制,正念既衰,则邪念必至。”

    保姆一脸茫然,这回是当真听不懂了,只得硬凑了一句:“陆学士,今日似有些心不在焉,匆匆地就为殿下散了学。”

    李淳不以为意,抿嘴道:“陆学士不信佛道,也忌问鬼神。倒也对,鬼哪有人可怕。”

    待得双脚踏进少阳院,李淳一下子又恢复了兴致勃勃的清朗少年模样,对迎上来的宫人问起弟妹:“绾儿和阿莘呢?我今日去桥边桑园看了,桑果儿已有了些,赶紧去告诉他们。”

第二百七十章 求助陆贽

    午时末、未时初,是长安城的西市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候。

    中书舍人陆贽,从临时所雇的马车跳下,进了那红漆里泛着乌油油光泽的大门后,先挑了一家有临街窗栅的饼肆坐了,开始吃午食。

    陆贽十六岁进京入国子监,十九岁春闱进士及第。

    十九岁这个年纪,就高中进士,无论在帝国哪个年号下的时空里,都是一件了不得的荣耀。即便陆贽本是一个县令的庶子,又来自南方,京中那些嗅觉灵敏的中下层文官和半吊子文士们,依然立刻向他投递来交谊的名刺。

    然而陆贽在等候吏部选任的期间中,却常常避开街东萦绕的那股虚浮伪作的所谓贵气,来到西市中,一坐就是大半日。

    他对这个教许多读书人故作鄙视疏离的地方,颇感兴趣。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年轻的陆贽,在弥漫着臭烘烘的驼马粪便气味的市集中,渐渐熟悉了自命清高的文人们和老实巴交的农人们,不愿或无力弄明白的商贾规则。

    那一年,也就是大历八年,坐在西市中的陆贽,很快就听到了禁中传来的惊人消息。

    统领禁军、风头眼见着超过太子李适的郑王李邈,暴毙而亡。紧接着,代宗皇帝诏令,郑王李邈唯一的儿子,李谊,由太子李适收为养子。

    十五年过去了,陆贽望着食肆窗外川流不息的人马,阅读着那些货栈前元气满满做着交易的买卖双方,以及他们各自眼底来不及掩藏的狡黠神情。

    陆贽不由感慨,任何交易,无论出现在朝堂禁中,还是出现在江湖市井,都是有风险的。当年的太子,如今的圣主,或许将要因自己允可的交易,面临新的危机。

    一阵喝彩传来,打断了陆贽的思绪。他循声望去,原来是一家新的鞦辔行开张,门口自是比别家更为热闹些。

    为官,亦是如此吧?

    从来,天子跟前的新臣,就像这西市的新铺子,以惊人的速度闪亮登场。与客人们的需求总是日新月异一样,仓惶避祸中和大乱余生后,天子的心思也会发生令人乍舌的变化。

    陆贽越发庆幸自己当初听了李泌的话。李泌在大厦将倾之际,被天子从杭州召至御前,在其后的许多紧要关头,皆挺身而出,自然地形成“李进陆默”的局面,以期保护陆贽、为他将来入相,留下空间。辞去视草学士的清要之职,也是李泌对陆贽的建议。中书省舍人院被誉为宰相摇篮,那是安史之乱前。自从天子仰仗内廷学士知制诰后,舍人院就成了外墙那头一个一言难尽的机构。

    却也未尝不是一个可以韬光养晦的机构。

    陆贽数次请辞,德宗皇帝只得将他从内廷调到外廷的中书省。

    巫蛊之案后,太子李诵的身体,忽然又好了起来,一个明证大约是,少阳院里,接连三四个良媛奉仪有了身孕。德宗皇帝听说了,一面令韦贤妃好好赏赐少阳院、嘉许太子绵延皇嗣有功,一面又诏嘱陆贽不当值时,须去内廷教导皇长孙李淳。

    曾经在奉天之难时红得发紫的陆学士,渐渐成了进出大明宫诸僚口中的,闲臣。

    陆贽啜着煎茶,忽地,看到一个葛巾老翁,从十字街上匆匆而过。

    他闭上双目,养神片刻,起身结了饭钱,踱着步子离去。

    ……

    这间屋子不大,堆满了银质的器皿。

    陆贽知道这些器皿的主人,来自一个本身不以武力著称的民族——粟特。他们是天生的商胡,是丝绸之路上勤勤恳恳的买卖人、传教士、通译者,他们为帝国的都城输送了大量精美的器物和容光焕发的美人。他们这个团体,唯二的污点,一个是为那个叫安禄山的杂胡叛将提供了起家的资财,另一个,则是成了一些为非作歹的回纥商团在长安的助手。

    但陆贽此刻,无暇先入为主地点燃心中的戒备。他方才进门时,与守着外间的胡人小伙计打问,那小郎却一脸懵懂,直至从里间走出一位卷发蓝眼的胡人娘子,用粟特语说了几句,小伙计才如释重负,露出殷殷的笑容。

    “郎君请里边选货,都是吾族上好的手艺。”她用纯正的唐语说道。

    铺天盖地的银灯、银盘、银杯和银壶,亮堂堂犹如千百面小镜子,映着陆贽面前这个绞着双手、低着脑袋的胡姬的身影。

    “塔娜,这是陆学士。”

    赵翁轻声对塔娜道。

    此前从赵翁悄悄的拜访中,陆贽知道,宋若昭被自己的丈夫看了起来,能出门的时候,只怕已是去奉天随军的路上。赵翁是令陆贽放心的人,因为他与其说是皇甫家的官事,不如说是宋家的世仆。皇甫珩去奉天统领神策军行营,必要过冬,来西市采买皮货,成了赵翁出府的堂皇理由。

    而这个胡姬……

    陆贽打量着她。

    塔娜迟疑了片刻,终是将自己颇有些复杂的身份说了。

    一年前,宋若昭在将幸存少年玄武送走后,便和蔼但直率地问过她,可是与自己阿郎有什么关系。塔娜虽无隐瞒,坦白的时候却也是小有讶异的。若昭倒淡然,没有与她卖关子,告诉她,节窍在于,她身上的苏合香气味,与自己夫君袍子上的,一样。塔娜不认为皇甫夫人会因此而转变对于事态的看法,不过,她坚持,皇甫大夫,就好像她从前的那些客人,高振才是她真正纳入心底的人。

    她当初这句话,照理来讲,是会冒犯夫人的,夫人却悲悯地看着她,沉沉叹口气,不愿再多问。

    此时,陆贽得知这胡姬的渊源,再将这胡姬的交代听了,一时也陷入沉吟。

    他才三十来岁,已有侍奉御前多年的经历。那不是在含元殿或者宣政殿上的常朝谒见,而是在黄昏甚至入夜的延英殿里,立在离圣驾只有几步之遥的地方,听着天子低沉而焦虑的声音,说着来自四面八方的危险讯号。

    那些阴谋和阳谋,如鸦鸦而来的乌云,在大部分时候,压得座上天子暴躁而趋于失控。渐渐地,陆贽不无悖逆地想,其实有许多乌云,是圣主自己挥袖招来的,也本是历代君王既得其位、便不得不面对的汹涌波涛。

    腹诽归腹诽,陆贽这样骨子里的纯臣,思辨的底线,也不过就是建中年间藩镇叛乱四起时,上表将天子扎扎实实地劝一顿。除此之外,他自负孔门最坚定的弟子,愿意用毕生证明自己的忠贞。

    但李泌回陕州之前的警示,言犹在耳,面对李谊时,千万小心。

    陆贽和缓了语气,对塔娜道:“仅凭普王那家奴的只言片语,眼下亦难知晓彼等意欲何为。皇甫大夫往奉天城领兵后,普王那家奴必去你处更勤些。你可想法,再套问套问他,平素帮普王奔忙中,有否兵丁之事。”

    塔娜点头,低声喃喃:“奴必尽力探得,但求能为高郎昭雪。”

    一旁的赵翁,又向陆贽道:“陆公,大娘子嘱老仆转达她的忧虑。当年秦王于玄武门发难、袭杀太子与齐王,其底气源于典兵既久、在军中有些威望,发动兵燹后,京外的府兵无甚太大异动。然而在玄武门之变前,齐王已有欲借突厥南下侵伐之际除去秦王兵权的意图。而那位私侍延光公主的李司马,最近成了和蕃使团中的一员。”

    塔娜闻言,插话道:“陆公,高郎与夫人先后匿下的那叫作玄武的少年,也提起,公主的家奴杨五郎,是照了李司马的吩咐,借宋孺人之手,为公主传递蛊毒压胜之物。”

    陆贽心头一动。眼下时局,纵然与高祖武德年间有大不同,可李谊若真的要反,必也绕不过去一个坎——普王府不过区区百余甲士,就算皇甫珩于奉天起兵相应,也不过四千胡骑,李谊又无在任何一个藩镇统兵的资历,他凭什么反?

    吐蕃与大唐和盟已箭在弦上,纵然李升实则是普王李谊的人,吐蕃为何借兵给李谊?

    难道李谊暗结回纥人?

    陆贽不由又想到,李谊的正妃,恰是郭子仪的外孙女,然而汾阳王郭家在朔方故地的势力早已土崩瓦解。再说,圣主除了兵权,该给郭家的荣宠都给了,即使在泾师兵变中、朱泚亲自相邀,汾阳王第三子郭晞都誓死不从,郭家又怎会到了逐渐承平、郭暧之女还许给皇长孙李淳的今日,为普王的反心去从回纥人那里谋兵?

    陆贽不是神,他亦无法在如此短的时间内,获得灵府智慧骤生般的清明答案。

    在一切都还是风吹草动之象时,他清楚,自己若是星夜驰往陕州战场,请了李泌到御前密奏圣主,只怕不但理不出什么头绪,还教御座上的天子疑心,他们是否伺机罗织飞语罪状,为太子铲除普王。

    但陆贽亦没有分毫的退却之意。宋若昭与眼前这个小胡姬,带给他溢于言表的震惊。

    如果没有经历过泾师长安之变,陆贽或许还不能相信,风起于青萍之末,最初蕴藏着灼灼心机的轻巧飞旋,在被忽视了多次后,终会酿成彪猛的大风。而芸芸众生中,有些人,或许被天选为那痛苦地发现端倪的报警者。

    在这次密会的尾声,赵翁忽然嗵地一声拜倒在陆贽跟前:“陆公,大娘子想来,我家阿郎终是要入歧途了,她拉不回他,却怎舍得小郎君。阿郎不让大娘子带小郎君去奉天,许是因与普王约儿为质。大娘子求陆公,大祸扑灭后,若得在圣主跟前陈情,尽力留得小郎君性命。”

    陆贽听了,愣怔着,亦生唏嘘。

    他不免想起,当初在奉天城为这对夫妇的婚事做主礼,心下还认定了他们是般配的鸳侣,必会琴瑟和鸣。如今回望,那时城里的许多人,崔宁,太子妃萧氏,高振,都已不在,而这对夫妻,幸存下来,还有了骨肉,却不论接下来事端如何发展,他们都注定走向悲剧。

    陆贽捧了两件在他眼中造型有些滑稽的胡瓶,出去结了银钱给那不懂唐语的粟特小郎,闷着头,先走出这西市拐角的货栈。

    他走了一阵,听到街边卖毡毯的商胡,在闭市鼓快要敲响前,奋力地吆喝着:“美,便宜,比蜀锦还美,又比蜀锦便宜哩!”

    不打草惊蛇,并不等于坐以待毙。

    陆贽决定,此事必须让另一个人知道。

第二百七十一章 老马失蹄

    车马辚辚。

    感知到路面似乎再次平缓起来时,宋若昭终于抬起头,好像大梦初醒的人一般,略带怔忡。

    “夫人,”桃叶往车窗外探身后又缩了回来,轻声道,“婢子已经望到奉天城的阙楼了。”

    桃叶看向女主人的目光也是小心翼翼的。

    昨日离开长安城,小郎君讱儿哭得撕心裂肺,不让母亲跟着父亲走。连老夫人也心慌慌的模样,数次开口想对儿子说什么,终是欲言又止,只得与郭媪一同哄稚儿。

    男主人倒是始终一副波澜不兴的表情。若昭上车后,桃叶又去取赵翁抱着的包袱时,听到男主人似笑非笑地对老夫人说道:“母亲莫虑,她与儿子生分得久了,难免情逝,儿子带她在奉天城住上一阵,开导开导她,说不定再回长安时,您又做祖母了呢。”

    桃叶心中一抖,瞄了皇甫珩一眼。男主人那一刻的怪异眼神,桃叶总觉得从前就见过。上车后偷偷思量半晌,方想起,几年前自己去郑郎中家,递送女主人向韦皋举荐韩愈的信,半道叫男主人遇到、拆信读了,男主人的眼神可不就是这般。

    当晚他们在官道上的大驿站安置,桃叶不安地支着耳朵,听上房的动静,房中却安静得很。只晨间继续动身时,女主人的眼睛肿得像桃子。

    桃叶心里头也堵得慌。她虽还是未嫁人的小娘子,没有生养娃娃,但未必不懂舐犊情深。她当初在敦煌被人牙子发卖了去时,母亲也是这样默默哭泣,肝肠寸断,却无能为力。

    但桃叶又想,夫人还是比许多女子强多了,至少皇甫大夫,从未打过夫人呐。

    宋若昭撇过头,看到婢子惴惴探寻的眼神,疲惫道:“无事,进城歇下就好了。”

    若昭的目光,穿过吱呀呀若开若合的车门,投在前方那身伟膘壮的河西战马上,以及马上披着甲衣的那个人。

    一样的路,一样的背影。建中四年十月初八日,从夜色酽酽到晨曦微明,她在与萍水相逢的其他伙伴,护着外甥李淳出逃长安时,是靠盯着那个稳稳地在前头带路的甲衣背影,惶恐心悸才不至于沸腾失控。

    四五年的光阴,弹指一挥般流得快,而人,变得更快。

    奉天城外,离瓮城尚有一里路,神策军副将何文哲和默沙龙,已带了牙兵们列阵迎接归来的主帅。

    默沙龙和从前一样戏份很足,远远地已翻身下马,紧奔十来步,单膝跪在大道中央,拱起了拳头。

    待得皇甫珩的马到了跟前,他适时哽咽起来:“末将终是,仍有见到大夫的一天。”

    皇甫珩坐在马上,端严道:“起来吧,莫嚎丧。当初鸣沙一战,你在阵前倒还勇武,没有堕了你先人的威名。但本将最后下马受缚,换你们全胳膊全腿地回长安,也算对得起你们阿爷阿娘。”

    他话音未落,何文哲也步了上来,垂首立在默沙龙身边听令。

    皇甫珩盯着何文哲看了片刻,笑道:“文哲还是像锯嘴葫芦。浑瑊可在城中?”

    “回大夫,浑公是昨日到的,此际正在城中军府中等候大夫。”

    “好,入城,我正想与浑公叙叙旧。”

    何文哲再上马时,掣缰转了个圈子,望了一眼皇甫珩身后的车驾。

    清晨从驿站来的消息,大夫是带了家眷的,那么不必说,车中就是夫人。

    何文哲的心情有些复杂。

    何文哲又瞥了默沙龙一眼,见他一脸藏不住的得色。默沙龙自到了奉天城,对有时来巡营的中使宦官王希迁阿谀得紧,倒也罢了,关键是瞒着他何文哲,对神策军中的小头目们馈赠阔绰,那些赏赐必来自普王殿下。

    何文哲烦恼不已。他既投笔从戎,便不怕吃苦搏命,他倒宁可,被朝廷发往塞上,戍守边关一荡敌寇,而不是窝在这奉天城,白拿着朝廷的三倍军饷,却越来越觉得身边的同僚和军将都似乎在疏远他、提防他。

    只有一年前,他回长安探亲时,星夜造访的皇甫夫人,对他是坦诚的,似乎将他当成了真心信任的兄弟。夫人直言,交与他带走的少年,坊吏已报了死于大火,唯跟着他这样的神策军将士方得偷偷出城。这少年与妹妹宋孺人的冤死有关,夫人恳求他保守秘密,待自己有了面圣陈冤的机会,不至连个人证都没有。

    他何文哲最是嘴巴紧,平素也不好交际,藏个人还是藏得住的。他起初还提防那叫玄武的小少年逃跑,不料玄武却道要替自己阿翁报仇,竟是乖乖跟他藏到了奉天城。好在十岁的小少年,正是出条的年纪,吃得好些了,一年间模样倒也变了些。

    只是,皇甫大夫可知此事?

    何文哲刚犹疑此节,便暗骂自己蠢,夫人必是不愿大夫知道,否则何不藏在长兴坊的家中。

    这般想着,队伍已到了军府门口。

    皇甫珩下了马,思量须臾,走到车前,扶着窗棂沉声道:“你一路受累了,不必随我进去应酬浑公,我让文哲送你和桃叶直接去邸舍。”

    ……

    过了天命之年的浑瑊,再次见到皇甫珩时,好像浑然忘了这后生武将当初不愿留精兵在武亭川、耽误他截杀朱泚叛军的过节。

    “皇甫大夫,老夫与你一别三年,眼下瞧来,你更有圣主亲军统领的大派头哩!”

    旋即又凑近了些,虚着拳头顶了顶皇甫珩的前胸,捏了父辈般的关切口气道:“如何,那蕃子,不曾给你吃什么苦头吧?”

    皇甫珩噙嘴浅抿,摇摇头。

    浑瑊引皇甫珩上正厅里落座后,指着下首的诸位胡将,说笑道:“这些都是你的人,老夫的副将代领了一年多,如今还给你。老夫亦是胡将出身,瞧着你这些神策儿郎,当真喜欢。但再喜欢,也不能顺回河中去呐。”

    皇甫珩道:“浑公乃吾等武将楷模,浑公若能屈尊对某的士卒们指点一二,某求之不得。”

    浑公微哼一声:“老夫也不是哪支神策军都看得上,有些老神策的队伍,就算圣主下令我代领,我也未必有那好兴致。”

    皇甫珩面露尴尬,搓了搓手,似斟酌着如何接茬,终究还是接不上。

    浑瑊颇觉有趣地斜睨了他一眼,作主对默沙龙和堂中四五个神策营将道:“你们都先退下吧,本帅和你们皇甫大夫,要好好叙叙旧。”

    众人知趣地起身走了,皇甫珩心中不免冷笑,这浑瑊,果然跃到马燧和李晟之上、成了御前武将中的第一红人后,到哪支队伍前,都俨然发号施令的主人。

    浑瑊见堂上清净了,复又向皇甫珩娓娓道来:“老夫是直性子,素来爱憎分明。彼时朱泚篡据长安城,李晟和骆元光急着打禁苑,打不下来,火烧火燎地迫着你带着吐蕃军去增援,老夫不怪你。你一个后生将领,又来自泾原军,好不容易得了个将功赎罪的机会,怎好与李晟对着干。况且彼时,老夫手上的兵力也确实寒碜了些。”

    皇甫珩作出窘意稍解的样子:“浑公如今尽得河中精兵,不知此番前往平凉会盟,可是由河中兵护卫?”

    浑瑊眉头一挑:“彦明可是教蕃子关怕了,怎地对吐蕃人,就像李晟一样疑神疑鬼?老夫得了圣主委任的和蕃使之职,前些日子刚到长安、准备听圣主的嘱托,那李晟就跑来好为人师,道是,就算会盟之所从沟壑纵横的土梨树(今甘肃镇原县)改到了一马平川的平凉,吾等唐使还是应在会盟之地布设守卫。”

    皇甫珩点头:“西平郡王所虑,倒也不无道理。”

    浑瑊撇嘴:“彦明此言差矣。建中四年的清水之盟,盟坛附近有几何唐军?圣主已在延英殿给老夫交了底,既然再次和盟,就莫要摆出疑彼之诚的模样,太太平平将国书立了,吾等好一门心思打东边的淮西军。”

    他顿了顿,又带了语重心长的意味道:“不是老夫对你拿大,老夫知道你一身马上的本事,喏,四年前就在这奉天城头,就连那韦皋都瞧见了,你有万军中取上将首级的骁勇。可是彦明,你领着天子的亲军,不能只懂骑马射箭,你得懂天子的心。西平郡王,左右已经是第二个汾阳王那般,在长安赋闲等死了,偏偏他还不消停,不知道如当初汾阳王那般装聋作哑。你怎还能顺着李晟的心思去想。”

    皇甫珩喏喏应了,却仍是踟蹰徘徊的神色,缓缓道:“某毕竟中过蕃子的奸计,浑公,防人之心不可无。倘使浑公谨遵圣主之令,觉得带上数千河中军赴盟,恐令圣主甚为不悦,或可令本就在西境驻防的大唐边军,抽调些精壮骑将,同往平凉?譬如灵盐的杜希全,凤翔的邢君牙,或者邠宁的韩游環韩节度。”

    浑瑊笑道:“彦明这般担心老夫的安危,老夫在此承你情。杜希全去岁和吐蕃人干得七窍生烟,邢君牙是李晟的旧部下,老夫怎会要他们出马。不过,教你说着了,先头在长安时,张延赏进奏圣主,由韩游環的儿子韩钦绪出五百人北上,驻于洛口,遥望平凉。”

    皇甫珩见浑瑊已然入彀,心中窃喜。

    他面上仿佛只在细细回忆推算一般,须臾又道:“浑公,某当初往平凉借吐蕃兵,对彼处地形倒也不陌生。洛口在平凉南,若要万无一失,北边的潘原不妨也守些唐军。两处离平凉几十里,作威慑之态而已,谈不上逼近盟坛,蕃子当不会以此为借口拂袖而去。”

    浑瑊沉吟,似觉得有些道理:“南北游骑,先将周遭探一探,倒也稳妥。”

    眼珠转了转,对皇甫珩道:“彦明,或者,你手下的儿郎,再借老夫用一次?”

    皇甫珩凛然起身,正色道:“晚辈愿亲领牙兵前往,助浑公一成和盟大计!”

    是夜,奉天城军府中,夜宴成席。皇甫珩与浑瑊推杯换盏间,偶然瞧见,那立于奉天县县令身边的主簿,竟还是当年收留若昭的刘翁。

    饶是那刘主簿有意躲闪,仍是见到皇甫大夫端着酒爵朝自己走来。

    刘主簿是个老实人,脸色已变,磕磕巴巴地告罪:“大夫,仆当初,未曾照顾好大娘子……”

    皇甫珩宽和道:“刘主簿不必惶然。如今吾夫妇好得很,这奉天城,乃吾二人结缘之地,本将一进这城门,就欢喜得很。”

第二百七十二章 会盟前夜

    赴盟的礼衣,经由吐蕃豹皮将的慎重护卫,从凉州翻越陇山,送到了平凉郊外。

    阿眉瞧了一眼那华丽的丝袍和缀满瑟瑟珠的头冠,露出几分讥讽的笑意。

    对面的尚结赞,则松松地合着眼皮,神态沉静。

    倘若忽略他的贵族戎装以及象征军权的胸章,阿眉甚至觉得,他比天竺来的那些佛师,还具有慈蔼祥和的模样。

    “大论也来看看礼衣吧。”阿眉道。

    “做做虚样的,不看也罢,”尚结赞睁开双眼,对阿眉缓缓道,“公主可知,当年唐蕃清水之盟前,你的父亲,赤松赞普曾对来到逻些城的唐使说,他有‘三恨’,颇觉对不起大唐?”

    阿眉淡然道:“不知,那时我在长安城,正做着见不得光的营生。”

    尚结赞不以为意,继续道:“哦,那本论便讲给公主听。你父亲所言的三恨,不知唐帝(代宗)驾崩,未及遣使吊唁,此一恨;大蕃历来得中原资助频矣,中原山陵崩殂,大蕃却没什么财帛的表示,此二恨;不仅没有表示,还在新天子(即德宗)继位的大吉时日,一举攻入大唐重镇灵州城,此三恨。”

    阿眉抬起头,望着尚结赞:“若不是大论今天告诉我,我还真不知道,赞普对大唐,亦有这般谦逊屈尊的时候。”

    尚结赞闻言,眼中回忆往事的色彩褪去了些,对阿眉肃然道:“殿下,你是赞普最看重的孩子,他以雷霆手段历练你,你觉得再疲倦,亦不可不知赞普的苦心,更不可对你自己的父亲心存不敬。”

    尚结赞的嗓门明显高了一些,语意凿凿又带着由衷之情:“你父亲,是我们大蕃立国以来,最伟大的君王。唐人狡黠,何曾对我们真正有过安抚之意和尊重之心,他们当年放还俘虏、遣使和谈,还惺惺作态地送来沙门善讲的僧人,到逻些城讲授佛法,不过是因为,新天子刚刚登基就面临四方藩镇接连叛乱,而这新天子又受过回纥人的侮辱,故而才虚情假意地笼络我大蕃,但求我大蕃不要趁危攻伐罢了。”

    阿眉却并无惭愧或动容之色,语调仍是平静得仿佛罐中清水:“大论说得有理,唐人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总是富有些,只要僧师、工匠、百伎、金帛送去逻些城,顶好将那安西北庭也一并交到赞普手里,赞普在天神的象牙座上稍稍俯身,又何妨。”

    尚结赞终于站起来,走到赴盟礼衣前,随意地翻动了一番。

    这回轮到他脸上露出不屑之色:“苍鹰为了猎食,利喙并不总是高高扬起,而是懂得时时面向大地,恰是智慧的表现。而吾国东面的那个邻居,他们自诩礼仪之邦,许多时候,那些朱紫大臣,却蠢笨到只会借礼仪来抒发他们的傲慢。”

    尚结赞将目光投向毡帐中挂着的一只犄角怒张的羝羊头颅,又道:“建中四年的唐蕃清水之盟,我便是主使。唐人七位使宾官员,人人穿着朝服,看起来郑重不已。然而刑牲歃血时,两国明明事先约定,唐人用牛,我大蕃用马,结果那唐使张镒在盟坛之前反悔,还虚情假意道,唐人以牛为田事,蕃人靠马来征战,牛马之血不宜歃盟,可以猪、狗、羊代之。”

    阿眉抿抿嘴:“吾大蕃盟誓,若小盟,则杀羝羊、狗、猕猴,先折断它们的四足,再掏出它们的肠子,让祭司上告天地山川、日月星辰。若大盟,就改成马牛或者驴子。那唐使张镒用羊狗替代牛马,显然,是让清水会盟成为小盟。”

    尚结赞嘉许道:“公主明白得很快。所以本论想来,都说唐多才臣,可设若在那般场合,还要出尔反尔地玩些鸡零狗碎的心思,方一解他天朝上国竟不得不与狄戎之邦和盟的怒气,或者为日后反悔埋下借口,这种不道之才,有何值得我蕃人仰慕之处?”

    阿眉没有再答话。

    尚结赞还是在旁敲侧击,担心她长安犬做久了,总是对做回雪山狼会有抗拒。

    “公主曾与那浑瑊,打过交道,若公主觉得届时不忍看到一些场面,这赴盟礼衣不必硬要披上,公主坐在营中等着捷讯即可。将来到了赞普御前,本论自会帮你转圜。此番大功,仍是记在公主冠下。”

    阿眉嫣然一笑:“大论,我不是惧怕你与我争功。若你有此心,不必等到今日。何况从前,论力徐待我也很好。当年清水之盟中,他曾是大论你的副使,后来却白白死在武亭川,这回平凉之盟,便算作对论力徐的营奠吧。还有,琼将军。”

    尚结赞也不由轻喟一声。

    那些比他年轻得多的贵族伙伴们,都不在了,而他尚结赞,就像上天不断主动续命的一棵老树,每年都在脑子里、心里,长出一些新的主意,甚至接受新的异族合作者开出的条件。

    但凡有丁点可能,去分化、削弱那位余威尚存的邻居的计划,尚结赞都愿意去尝试。两国对峙,本就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对方的内耗甚至内乱,便是大蕃的福祉。

    接下来,若那位年轻的交易者真的能入主大明宫,他能践约,便最好,不能践约,大蕃便去抢!

    大唐将星闪耀的时代,很快就要过去了。吐蕃人必能踏着那些死于战场、死于阴谋、甚至仅仅死于天子疑火的将臣们的尸骨,兵临长安!

    恰此时,帐外亲兵来报,打断了尚结赞的短暂出神。

    “请大论和公主去坡上查看盟坛置设的是否妥帖。唐人此次的会盟副使崔汉衡,已在坡上等候。”亲兵禀道。

    西北的夏日,向晚时分最是舒服。

    不能保有热量的沙石地,很快就凉爽了下来。

    平凉位于泾水之滨,不远处那条蜿蜒大河,本是银练般的河面,此时映着西天晚霞,变成了榴红色的锦缎,给旷野长风的边塞平添几分温柔曼妙的意味。

    阿眉随着尚结赞缓步登上盟坛所在的高坡后,举目四望。

    “大论,公主,你们看,唐蕃在此和盟,平凉城也比往常热闹了许多。”

    唐蕃往来中的资深外交使者,刚刚被天子拜为兵部尚书的崔汉衡,彬彬有礼地与吐蕃人寒暄。

    尚结赞笑道:“商团嘛,无利不往,自是哪个城池人多,他们便往哪个城池涌去。”

    崔汉衡殷殷附和:“此番平凉盟会之后,河西陇右东西两端,都不再开战事,商贾们想必更欢喜了。沿途税赋之利,唐蕃两国亦能共沾,何乐而不为?”

    尚结赞目光灼灼地盯着崔汉衡:“崔尚书此番促成两国复盟,回到长安必更得天子嘉许,登临相位也是指日可待。崔公,你做了宰相,可莫忘了,替吾国催催旧账,安西北庭,何时可交于天神赞普呢?”

    崔汉衡一愣,讪讪道:“大论谬赞,长安朝堂贤臣济济,本官怎堪宰执之位。和盟吉日近在眼前,吾等,便不议安西北庭了吧?”

    尚结赞爽朗大笑,转向阿眉道:“公主你瞧,咱们的盟友,宁可让安西北庭落在回纥人手里,也不愿教我们吐蕃人来守。不如,会盟结束后,本论回到逻些城,趁着赞普高兴,请奏将你嫁到长安,看看大唐天子舍不舍得以安西北庭为聘礼。”

    阿眉脸上的不虞之色,一闪而过。

    她并不抗拒接下来将要发生的大事,可她对于“安西北庭”四个字,依然是厌烦的。

    受到那片万里之外的土地的诱惑,从借兵计议发轫,唐蕃两国,自上而下,有太多人因此而改变了自己的命运,甚至丢掉了性命。

    “大论,那处小帐,是什么?”崔汉衡指着盟坛西南的一顶毡帐问道。

    尚结赞回身看了一眼,施施然道:“那是佛幄。届时刑牲读誓礼毕,本论请浑公一同入内焚香,祈求神佛保佑,再回到坛上饮酒相庆,如何?”

    崔汉衡“哦”了一声。他明白吐蕃自赤松德赞继位后,费尽气力将国教从苯教改为佛教,从前清水之盟时,盟誓完毕,吐蕃的使者便纷纷转向西南方向,合掌祷告,倒也不稀奇。

    夜色开始笼盖四野,尚结赞在回营前,带着可掬的和蔼之色,对崔汉衡道:“崔尚书,想到能亲见大名鼎鼎的浑公,本论恨不得明天就是盟会之日。”

    人逢喜事精神爽,官升半级乐翻天。阿眉发现,眼前这位崔尚书,看着可比当初自己大闹长安时所见,英姿焕发多了。

    回到营中,阿眉端详了半天瑟瑟珠冠,忽地向左右问道:“筝娘呢?还不曾回来?”

    她话音未落,唐婢筝娘已扣帐而入,疾步来到阿眉脚下拜倒:“殿下,奴婢耽搁了,殿下恕罪。”

    阿眉轻声道:“无妨,东西修好了么?”

    筝娘从胸口掏出布包,打开后双手献上。

    阿眉接过,抚摸着那根南诏银簪,欣然道:“平凉城果然也是商路大驿,不乏巧匠。”

    筝娘微微抬起头,眼色古怪地望着主人。

    主仆毕竟朝夕相伴,阿眉意识到,筝娘有其他事要禀报。

第二百七十三章 苦命鸳鸯

    薛涛从来没有如此劳累过,以至于异族的贵人如约而至时,她竟然已经在等待中睡着了。

    一路行来,那位临时充任马夫的同伴,将十来年积攒的骑马驾车的本事都施展了出来。薛涛虽然从四五年前就开始了颠沛流离的人生,也经历过松州之行的艰辛,仍是觉得,昼夜不停地奔路,到了最后,自己与那匹马一样,都到了累死的边缘。

    阿眉摇醒了她。

    阿眉回忆着见到薛涛的第一面,那个瘦骨伶仃、面色青白的小少女,仿佛中原土地上常见的饥民一般,与当时奉天城的丧气氛围,倒是贴合得紧。

    而此刻,眼前的女子,虽然通身粗陋的葛衣,一根荆钗绾着乌发,髻上还落了几片草屑,但那风尘仆仆之下的容颜与气度,显见着已经得了优渥生活的滋养。

    这样的女子,靠着故意弄脏脸颊和故作呆滞的神色,或许可以骗过匆忙来去、只为稻粱愁的商贾草民,在眼力心力如阿眉者看来,却是与这间臭烘烘的骡马店多么格格不入。

    昨日,筝娘说出薛涛的名字时,阿眉惊讶又纳闷。

    她几乎已经将这个名字,从自己的头脑中永久地划去了。

    “是奉天围城时,韦皋帐下那个小官眷?”

    筝娘彼时是侍奉太子妃的,并未与薛涛打过照面,她只得向主人大致描述了一番女子的容貌。

    “听着倒像,只是如今唐蕃和盟,又不是两军对战时,她要见我,怎不来营下?”

    “奴婢也是这样与她说,她却道,只愿和殿下在那骡马店相见,有要事相告。听起来客套,却坚决。那地方离吾大营倒不远。殿下,奴婢虽衣着显眼了些,一看就是公主的侍女,但那薛氏怎就知道,能在今日遇到奴婢?”

    阿眉道:“有何稀奇,她必是有同伴,或许已在吾营周遭游弋了几日,白昼里见你入城了。”

    筝娘于是警惕起来:“那她和她的同伴,是何意图?”

    “所以去了才知道。明日只你随我去便可。”

    现在,阿眉确认了是薛涛,情绪也没有什么涟漪波浪。

    她看薛涛的目光仍是冷漠森峻的,甚至有些排斥,因为薛涛在奉天城的过往,令阿眉想起,除了李晟、马燧、浑瑊外,吐蕃人如今还忌讳一个比这三人更年轻也似乎更狠鸷的唐将——韦皋。而这个唐将,对她的鄙夷厌恶,浓缩了唐人对吐蕃人最深刻的仇视。

    “你从何处来,找我何事?”阿眉问薛涛。

    “殿下,涛自成都军府来。”

    “哦,”阿眉意味深长地淡淡一笑,“原来,你到底还是成了韦皋的家眷。”

    薛涛抿抿嘴,一边揉着眼睛,又搓了搓面颊,以期将自己彻底从困倦中唤醒。

    她从内心,并不反感这位吐蕃公主的嘲讽口吻。

    经历使人宽和,更使人懂得分辨苦乐。

    薛涛在长安见过已然没有灵秀与生机的宋若昭后,再见到这位也算善待过自己的异族故人,发现她仍带着当年锋芒,而不是变成这一路上看到的被驱遣和枷锁的牛羊,或者牧民肩头被驯服的猎鹰时,薛涛感到一丝奇妙的庆幸。

    “殿下,涛只是军府中的一位乐伎,奉令写诗,食俸为生。”

    阿眉一怔。

    寥寥数语交锋,她也明显品咂出,这比自己小不了几岁的唐人女子,今非昔比的,不只是姿容与身量。

    近午时分,落脚这间低等骡马店的小商贾,都在城中营销货物,院中连牲口棚都是空的。两三个伙计皆是懵懂小郎,将阿眉主仆二人的马牵了,从筝娘手中借了赏钱后,继续靠在门口打盹儿,为傍晚接待络绎回店的客人积蓄体力。

    薛涛的目光越过阿眉和筝娘,投向被盛夏的日头照得白晃晃的大道。

    阿眉解下头巾,擦了擦腮边的汗珠:“莫看了,只我和筝娘来。再说,你怕什么,唐蕃如今又是舅甥了。”

    薛涛深深地吸了口气,指着牲口棚边上一间小小的屋子道:“殿下,真正要见你的人,在那里。你心头的人,那位南诏国相的郎君,老天又把他还给你了。”

    如闻惊雷!

    薛涛看到,阿眉的眼睛,仿佛经年累日覆盖的一层坚冰,如河流解冻般骤然裂开。

    而除了眼睛,她的面颊,她的嘴唇,她的下巴颏,双手,身枝,这些片刻前还传达着主人的倔强、冷傲和不以为然的部位,都不再生动,都僵在了那里。

    “涛仍在屋外瞧着往来闲杂,请筝娘随殿下进屋吧。”

    薛涛立在院子里。

    接下来她听到的动静,于那些传说或者诗篇中着力渲染润色的场景,并无太大出入。惊骇的呼唤之后,是急促激动的语句,旋即又归于女子尖细的哭泣和男子低沉的安抚,这种最为自然的交流,即使没有失控的泫然嚎啕,旁观的人也能感知到那种澎湃的情绪。

    不过,薛涛并没有太大的触动。她知道,屋中的重逢,绝非理想中情诗结句那样的终点。蒙寻,并不是老天还给阿眉的,他就是从狼口中挣扎出逃的幸存者而已,如今,他又成为新虎的前驱。

    因崔宁之事始终与韦皋无甚交谊的陆贽,突然秘密地将情报送到成都府后,韦皋很快就找到了自己可以掌握的突破口。他早就疑心李升,因而此前进京送耕牛时,与留在禁中的金吾卫亲信打探一番,约略知晓李升出使吐蕃、又结交张延赏的情形。韦皋是个多么善于顺藤摸瓜的人,他又有一肚子的前朝故事,他想到了汉景帝七国之乱中,藩王与匈奴和东越的勾结,他也想到了仆固怀恩谋叛时,引吐蕃、回纥、党项人一同犯阙。

    韦皋庆幸蒙寻的投靠,或许,只有这个南诏人,能够最迅捷而真实地弄明白,吐蕃人与大唐这次令双方殷切到有些蹊跷的和盟,是否暗藏玄机,甚至是杀机。

    而薛涛,愿意成为踽踽北上的探险者中的一员。暗访南诏清平官郑回的经历,已令她不再生硬地坚持,自己余生只与纸笺墨香为伴。

    她与蒙寻,就像一对惨淡迁徙的兄妹,泯然于中原帝国的草芥人群。

    一路上,蒙寻大部分时间是沉默的,或许在思考如何执行与韦皋商议的计划。他甚至都不曾向薛涛问起阿眉在奉天城生活时的点滴。只是抵达平凉后,薛涛才敏感地觉察到,他身上到底是洋溢着终要与挚爱相见的欢腾的。

    ……

    夜已经很深了。

    整个军营已沉入眠息,甚至安静到,隔着毡帐都能听到营火燃烧中、木柴偶尔炸裂的噼啪声。

    筝娘盯着呆坐在榻上的女主人。

    自骡马店回来后,阿眉已经保持这个姿势两三个时辰了。

    阿眉时而觉得灵魂飘到了天上,时而又觉得灵魂回到了躯体里。

    面目全非的情郎,将她揽在怀中,诉说那些阴谋、艰险与痛苦时,阿眉最初甚至都很难集中精神,去听清楚,去弄明白。

    她只是在仿如暌违一世的难言滋味中,希望狠狠地确信,自己不是误入一个欺人的旧梦。

    继而,她有些清醒过来,意识到在狂喜和亢奋之外,随着蒙寻的讲述,自己的胸膛里如水落石出般,恨意逐渐清晰。

    这种单纯的仇恨,已经很久没有如湿漉漉的水草般,缠绕她心扉了。

    为欺骗自己的人卖命一次不够,还卖命二次、三次。多么卑微可怜的人生。

    “阿眉,唐蕃和盟,可有诈?”

    直到蒙寻突然问出这句话时,阿眉熊熊燃起的怒火,不知为何,那火舌又骤然矮下去了一些。

    她无法解释自己脱口而出两个字时,起了什么念头。

    她说:“没有。”

    她感到蒙寻的讶异。

    “韦皋让你来打探的?”

    “是。剑南西川本来准备联合南诏,攻袭吐蕃,收复从前唐人的故地。”蒙寻坦然,毫无隐瞒的模样。

    她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和盟之后,我来找你,你去哪里,我也去哪里。只要不再回逻些城。”

第二百七十四章 夏日北风

    泾河上游的平凉城迎来草木茵荣的盛夏时,真正处于帝国北部疆域的灵盐二州,春天还在缓慢地踏步。

    盐州刺史杜光彦,笃悠悠地坐在军府中。

    处于不惑之年与天命之年半当中的杜刺史,与这个岁数的许多中年男子一样,爱思考人生。

    当然,虚怀若谷如杜刺史者,在为自己立传之前,首先懂得客观地看待那些或许会彪炳千秋的同僚。

    帝国的车轮,已经轰隆隆地驶入了长安政权与藩镇政权相依又相杀的微妙时代,声名赫赫的节帅武将们层出不穷,个个都过上了战神的风光日子,这个王那个公的封号,气短些的都念不完,如此荣耀,也是机遇和努力的必然收获。

    杜刺史崇拜他们,每当自己的儿子们不好好跟着军府的虞侯什将们习武时,杜刺史便会拿浑瑊十二岁了立了跳荡功、李晟二十岁就成万人敌的事迹,试图激励这些浑崽子们。

    不过,杜刺史也从不觉得自己窝囊。

    杜刺史心中,将自己定位为——“谋将”。打得过,也并不豁出身家性命去打,打不过,更要立即谦虚地认怂。

    这位帝国的中年州官,非常热爱和平,在某些仰望星空的时刻,他甚至觉得,自己与当年惜战爱兵的一代名将王忠嗣,明明有着同样的品格。

    比方讲,吐蕃人夺了盐州附近的盐池,杜刺史不急着去夺回来。

    “蕃子蠢得很,不懂煮盐。唐人只管跑,留下的也莫去点化他们。你们就瞧着吧,蕃子得不到多少盐。”杜刺史躲到邻州避祸时,就与慷慨容留他的鄜州刺史这般念叨。

    待吐蕃大军去岁被聚拢来的各镇唐将赶回陇山那头后,杜刺史派出的下属去盐池探看,果然,吐蕃人只知道将池中咸水浸润木柴,晒干后再焚烧成炭,再从炭上取盐,所得甚微。

    杜刺史于是得意非凡,对着僚佐们道:“你们看,是不是,是不是……稳的。”

    杜刺史的人性中,散发着如此耀眼的绥靖光辉。因而,对于同样温和而洒脱的盐州司马李升,他渐渐地引为知己。

    杜刺史将回纥商人献上的珍贵茴香加在煎茶里,闲闲饮到一半时,李升来了。

    “李司马,唉,老夫本以为,司马为唐蕃和议之事如此奔走,此刻至少也应该以钦定判官的身份,坐在平凉的盟坛之下嘛。”

    李升的眉眼间,仍是挂着青山淡远的神情,总是不急不徐、胜负皆可的模样。

    “杜刺史不必替下官抱屈。年月毕竟去公主事发不远,下官的身份,给朝廷丢人,当不得这唐蕃和盟的煌煌盛事。下官倒是为杜刺史高兴,平凉大盟一旦礼成,杜刺史作为‘灵盐夏绥泾原邠宁’诸州中,唯一主和的上官,定教圣主另眼相看。如今御前,文有张延赏张相公,武有马燧马郡王和浑瑊浑公,皆非杜希全和邢君牙那样好大喜功、虚生边事之人,刺史进京后,定可一展宏图!”

    李升语调温和,却满含真挚,教杜刺史如沐春风。

    杜光彦不由欢欣道:“老夫得了李司马相助,真是老天对吾这些年来爱兵惜民的最好嘉赏呐!司马且宽宽心,平凉和盟的功劳,终究还是会有你的一份。这些时日,你便四处走走,散散心,打打猎,缺什么,不管是男女还是马和骡子,尽管问老夫要!”

    李升抿抿嘴,拱手谢过一脸弥勒笑的杜刺史。

    “杜公一贯待下官如父如兄,下官心里头明白。不过眼前情形,下官还真无心游猎。”

    “哦?”杜光彦脸色微凛,关切道,“怎么,张延赏到底还是忌讳你侍奉过公主?”

    李升忙摇头道:“嗳,张相公何等心胸度量,又是何等眼力,怎会看不出下官是真心投靠。恰是相公提点下官,若要回京,不宜经他在圣主御前提议。因而,下官想走一趟灵州。”

    杜光彦倏地坐直了身体。

    杜刺史不爱兵法,不爱诗赋,平生除了怜香惜玉,第二大兴趣,便是学习这宦海凫游的各种姿态和窍门。

    他在这方面的嗅觉又是那么灵敏,思维又是那般活跃,不待李升再开口,他已然眼露精光道:“你可是,想去找汾阳王的家人?”

    李升合掌赞叹:“杜公真乃神人也!”

    杜光彦洋洋得意:“神人谈不上,和李老弟一样,算半个聪明人。”

    李升谦逊道:“不瞒杜公,从前,升在长安愧领太子詹事之职时,因郭晞郭国公有太子宾客的头衔,故而年节往来中,升与郭国公的大郎君确实还有些交谊。况且……”

    杜光彦点点头,忽又起疑:“不对呐,老弟,你私侍公主之事,据传,是公主动了郭家女婿吴仲孺的柜坊之利,以至于郭家将你告了的……”

    李升笑道:“此一时彼一时。张延赏告了蜀州别驾萧鼎,郭国公不过是顺搭着,找个御史将我告到御前,谁让延光公主太过骄横呢。人在官场身不由己,某家从未记恨过张相公与郭国公。去岁进京奏报军情,得普王殿下好心牵络,某家还去拜访了吴仲孺吴大夫。郭家借我关了公主,欠我个人情,此番我便去郭大郎君那里,讨回来。”

    杜光彦颇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看来将来自己去西京官场混,也须有李升这般本事,侍奉旧主的时候,殚精竭虑,旧主一旦倒台,寻找新主的思路,那也是相当开阔的。

    ……

    这是北部辽原最适合赶路的季节。

    盐州司马李升,与灵州幕府检校御史中丞郭钢,北上来到唐回边境,仅仅用了两天时间。

    大唐景龙二年(公元708年,本书年代八十年前),当时还是突厥边患肆虐的年代,为防敌军越过北套黄河南下侵扰,大唐朔方军总管张仁愿在黄河北面营建了三座受降城。

    这三座具有极为重要的军事意义的城池,几乎一字排开,互为援应,扼守黄河的津口要道,并和星罗棋布于北部大地的诸多烽燧一起,形成了严密的防御体系。自此,突厥人不仅不敢在秋季南下劫掠,也无法于春季渡河放牧,一时之间,哀哭嚎啕,如当年被大汉狠狠反击、失了焉支山的匈奴人一般。

    此时,跃马立于黄河边的受降城故地上,郭钢北望绵延群山,不由向李升感慨道:“我大唐自立国始,边患何时熄过。当年张仁愿备受敬仰,后人在此地到处立祠刻碑纪念他,这才是我大唐男儿的楷模!”

    李升坐在马上,并未予以同样热烈的回应。

    他神色沉静地看了一眼郭钢,又将目光投向辽阔的大地。

    他知道,这片土地对于郭钢来讲,有着不寻常的意义。朔方军,不仅是大唐近百年来战力最为优秀、声名最为响亮的一支边军,更是郭钢的祖父郭子仪获得辉煌勋绩的依靠。

    李升明显感到,在灵州不动声色地闲度时光的郭钢,刚刚驶出灵州地界,便仿佛换了一个人。

    而郭钢,对于年长自己十余岁的李升,也有着一见如故的感觉。不仅仅因为二人共事一主,更因为,在郭钢看来,李升那传奇般的隐蔽甚至隐忍的经历,简直就是对他郭钢这些年来的长夜等待的最好诠释。

    “李兄,但得事成,旁的功名,某一件都不要,某只要,重建朔方军军号。”

    李升笑道:“殿下早已许了贤弟这桩夙愿,贤弟毋虑。只是眼前,吾等还是要借力于另一支郭家军而已。”

    他顿了顿,忽然带着由衷的好奇般,向郭钢问道:“你真不怕伤了你叔父(武威郡王、安西大都护郭昕)的心?”

    郭钢闻言,面色陡沉:“我伤他的心?建中三年,叔父和北庭都护府李元忠各自遣使,借道回纥,千辛万苦来到长安。圣主虽将安西、北庭二镇又升为大都护府,两镇之主皆封郡王,表面上荣宠以极,实则徒具虚名而已。否则,为何仅仅过了一年,圣主就要将安西北庭卖给吐蕃人?!真正能伤叔父心的,难道不是那座上天子吗!”

    郭钢执起马鞭,凌空一甩,“刷”地一声响音,震慑得他二人的胯下坐骑都分别不安地踏了几步。

    李升淡淡道:“贤弟能作此计议,愚兄当真欣慰。那座上之人,对内能阴害手足、困子欺侄,对外能诛杀贤良、逼反节帅,将你叔父和安西军以血以命坚守的西域重镇卖给吐蕃人去,又有何稀奇。”

    正说到此处,前方出现一小团烟尘,两骑快马沿着黄河岸疾驰而来。

    都是郭钢从长安带到灵州的亲信奴仆。

    “阿郎,裴军使的人离此地约五里路,大队人马,仍留在回纥境内。”

    郭钢点点头,向李升道:“阿兄,走吧。”

第二百七十五章 欲取先诱

    贪念与赌心,是人的本性。

    贪和赌两个字的造法,都狭义了。教人趋之若鹜、永不满足、甘愿冒险的,何止一桩“貝”事。

    钱、权、色,才、名、德,在不同的领域,不同的人时时刷新着自己追求的目标。

    自建中四年泾师长安兵变以来,赤胆保皇、四处征战的胡人名将浑瑊,如今已是检校司空、河中节度使、咸宁郡王。

    一等荣衔加身、实际军权在手,他的念头,却随着天子的授命,再次变作了一大片青云,颤颤巍巍向着巅峰飘去。

    天子有国师,藩镇节帅也有“镇”师。国师一般只有一个,镇师则往往有一群。

    河中幕府里头,喝过几两墨水的“镇”师僚佐,一时之间纷纷向浑瑊道贺。

    浑公,您这是要成为大唐的金日磾呐!

    金日磾本是匈奴休屠部的太子,被汉将霍去病俘获后送入长安,因兢兢业业地养好了御马,被武帝发现、逐渐委以重任。金日磾不仅建有赫赫武功,并且其后与霍光、上官桀等人,成为辅佐太子刘弗陵的“顾命大臣”。

    浑瑊身边的文士,很懂得主上的心理。

    武臣,武将,武帅,和“武人”有本质区别吗?没有。

    但是政治家,有。

    胡人金日磾,最终以政治家的声名,留于青史。

    作为胡人,浑瑊想要这样真正精彩出色的称号,而不仅仅是那手持精钢槊、跨着高头马的图像,陈列于禁宫三清殿旁的凌烟阁上。

    在僚佐中,唯有一个叫袁同直的人,向浑瑊提出了担忧。

    “浑公,两国会盟,仪式而已,以往我大唐皆由文臣赴盟。为何这一次,吐蕃人从一开始就要我大唐派出身负国公荣衔的武臣?从杜节度(杜希全)到马节度(马燧),再到浑公您,唯独已解权归朝的李晟不在提议之列……”

    袁同直的话还未说完,浑瑊已经笑呵呵地打断了他:“车轱辘话,就莫要来回讲了。袁判官,莫非从圣主到张相公和马郡王,都不如你知晓得多、看得明白?”

    不过,袁同直冒了出来,倒令浑瑊决定带上他。

    “袁判官,听说你素来精研佛事,甚好。吐蕃人如今都信了佛,此番你随本帅一同往平凉,盟誓礼成的酒宴上,老夫有接不上话的地方,正好由你去应酬。”

    及至离开奉天城之际,袁同直发现主人已应允了由皇甫珩的神策军护送,而对老神策军将领骆元光的护盟请求置之不理时,越发焦虑起来。

    “浑公,那皇甫珩虽带的也是神策军,毕竟都是些年轻儿郎,此前唯经历灵州守城战而已,岂如骆公麾下都是精兵老将。”

    浑瑊对于这个啰嗦的属下的耐心,已经到了极限。

    “袁判官,看来,你不是精通佛事,而是‘只’精通佛事。”

    上官这意味深长的评价,令袁同直惘然无措。还是同行的另一位河中幕府同僚,路泌,将袁同直拽了回来,偷偷与其言明:“袁君,你可是没有长脑子?神策军老将中,刘德信和尚可孤死了,李晟被削了权,还能在御前扑腾的,只剩骆元光。若你是浑公,你是将立功的机会给或会争宠的平辈之人,还是给皇甫珩那样羽翼尚未丰盈的后生小子?”

    路泌言罢又揶揄道:“你一个吃河中镇官俸的,倒热心地帮着华州的统帅争功名,当真是一肚子菩萨心肠呐。”

    袁同直听了,在内心叹了口气。

    公而忘私四个字,果然是谈何容易。重臣名将们,许多时候,也一心作着私而忘公的打算。

    皇甫珩亲自带着五百披甲骑士,护送浑瑊一行抵达距离平凉三十里的青石岭时,大唐副使崔汉衡的亲从判官郑叔矩,与邠宁节度使韩游環的儿子韩钦绪,已经在泾水之畔等候。

    “浑公,平凉盟坛已修建妥当。吐蕃人大约来了两千兵马,与崔尚书从长安带的两千禁军,分别扎营于盟坛西侧与东侧。”郑叔矩向浑瑊禀道。

    “哦,人还去得不少嘛,崔尚书辛苦了。朝廷的中使(即天子所派的宦官)宋凤朝到了吗?”

    “回浑公,宋中使是前日到的平凉。中使他,有些心悸,道是,结盟又不是两军对垒,怎地仍是一股兵戈之气。那吐蕃大相尚结赞便给了个法子,盟誓之日,唐蕃两军军士,皆身着常服,不得披甲执盾,分列于坛外一里,坛下唯余两国使者的从人各百。”

    皇甫珩闻言,蹙了蹙眉头道:“不披甲执盾,若遇蕃子埋伏的弓箭手,怎办?”

    一旁的韩钦绪撇撇嘴:“皇甫大夫,蒙圣主嘱托护盟,某家的邠宁军数日前便到了这泾河之畔,顺着泾河骑巡而上,将平凉城方圆数十里探了遍,也未发现蕃子有何异动。不过,大夫到底是神策军统帅,若不放心韩某的本事,自可再探一番。”

    浑瑊瞧着眼前两位年轻辈的将领。皇甫珩这样的神策军制将自不必说,那韩钦绪的阿爷、邠宁节度使韩游環,虽是藩镇节帅,也是天子盖了印的平叛忠臣。

    浑瑊现下已进入了自任明智的主上角色,以定分止争为重,莫在大功未成时先自乱阵脚。

    他带着和事佬的口吻道:“皇甫大夫和韩世侄的人,皆是老夫此行须仰仗的。两位将军又都是年纪轻轻便经历过沙场风霜的英才,莫伤和气。”

    皇甫珩闻言,一副位高量宽的作派,主动抬眼看向韩钦绪,拱手道:“这样吧,我与韩将军各出二十名精锐骑卒,由浑公带到平凉。皆时浑公可提议,和盟之日,唐蕃两国先互派游骑,入对方营地察看,若无异样,盟使再出营登坛。如何?”,

    崔汉衡的判官郑叔矩亦是个机灵的,忙凑上道:“皇甫大夫此议甚妙!崔尚书毕竟从前参加过唐蕃清水和盟,见到那尚结赞有些抹不开脸。浑公乃我大唐名将,素来威震边疆,有些话由浑公说来,想那蕃子也不敢不答应。”

    浑瑊暗自冷笑。谁说这皇甫家的小子就是个痴愣的,明明心里头很有些小算盘,逮着个机会就谋划,将来自己的名字也能写在送往长安的露布上。

    他于是端然应允道:“就有劳神策和邠宁的儿郎们了。”

    翌日,众人在青石岭分别。皇甫珩往北,韩钦绪往南,二人以犄角之势驻于泾河两岸。

    浑瑊则带着队伍继续西行。

    他们在黄昏时分翻过平凉郊外的山坡时,一眼便看到,土夯石垒的盟坛,映在如血的残阳中。

第二百七十六章 平凉劫盟(上)

    “这些马不对。”

    平凉城的十字街边,佯作踱步之态的蒙寻,轻声道。

    “怎么?”薛涛一边问,一边稍稍拨开羃篱帽前的纱帘,顺着蒙寻的目光,看向街上川流而过的商队。

    蒙寻却兀自继续喃喃:“人也不对。”

    天气炎热,薛涛注意到,有些商胡已经摘下头巾。的确,他们和常见的西域商胡不太一样。他们的头发直得多,眼睛细长,但鼻窝深陷,嘴唇厚实,显见得也不是唐人或者回纥人。

    蒙寻没有再说话。他的头巾将大半张面孔遮了起来,这样的夏日却裹得如此严实,身边又走着一个身量婀娜的唐人女子,即使薛涛已尽量衣着灰旧,他们也还是稍嫌显眼了些。

    匆匆离开平凉城,回到骡马店。蒙寻才向薛涛道:“那些商胡,像是党项羌。这几日突然又涌入这许多商团,牲口却是驮马比骆驼多,而驮马的体态和行路习惯,分明像是军马。”

    薛涛将每个字都细细听着,她也在观察蒙寻的神情。

    他的烦躁,以及一点点失望,比他满脸的伤痕,更难掩饰。

    阿眉作为情人,没有变。数日前,当阿眉跌跌撞撞扑到他怀里、又一把捧住他伤痕累累的面颊,毫无惧意地盯着他的眼睛时,蒙寻就明白,自己和阿眉,在男女之爱上,并未疏离,近八年的时光,好像一场夜梦般短暂而已。

    可是在他更希望得到答案的事情上,阿眉显然是躲闪的。

    蒙寻扭头看看窗外的天色,起身对薛涛道:“走,我们换个再偏僻些的小栈,待落脚后,我出去看看,在外头过夜,你便在客栈等着。明日就是唐蕃和盟,我总觉得要出事。”

    薛涛默默起身,开始收拾包袱。

    蒙寻瞥了她一眼:“或者,我替你雇车驾,你先回蜀地?”

    薛涛摇头:“那我岂非白跑这一趟。你去探你的,我自有计较。无事最好,若真有异情,就算你折在外头,我自会想办法多得些敌讯,再回蜀地。”

    蒙寻叹口气,犹豫须臾,方又开口道:“薛娘子,我听说,你们大唐的许多公主,亦能拥有无上的权力。而拥有这样的权力后,她们,定然再不会有寻常女子的心。”

    薛涛浅浅笑了笑,平静道:“蒙将军,旁人怎么想我不知道,但在我看来,有些人,不论男女,若品性是清明自持的,或许不太容易受到所处之境的影响。再者,有些选择,也并不能以甘入染缸定论之。蒙将军,你投了韦节度,也是因为与吐蕃人有太深的仇恨,而不是因为你生来便有一颗唐人的心吧?你所爱之人,她与你分别多年,那日匆匆一面,她却并未告诉你她这些年来所经历的事。倘使,她并不愿如你眼下这般,与她自己的族人为敌,你也不应怨恨于她。”

    蒙寻怔怔地听着,又望向院中那些陆续赶着牲口回来、满面疲惫的小商贾,戚然道:“我既见到她,便想什么都不顾,带上她走了,如这些在尘土里讨生计的贩夫般,亦是欢喜的。但念及身难和家仇,我又没有办法一时就放开。我恨吐蕃人,恨得整夜整夜都睡不着觉。”

    薛涛将包袱扎紧,挎在背上,缓缓道:“蒙将军,我明白。你与五公主,都不容易。咱们走吧。”

    ……

    夏日的风,是双刃剑。

    穿过楼台荫廊,撩起荷香阵阵时,它是诗人。而在漫漫黄沙的旷野上,浸沁了骄阳的温度后,猎猎西风就更像一位劲装的无情骑士,教人心悸。

    平凉城外,泾河之滨,今日的风大得出奇,以至于不仅是四面的旌旗被吹得呼呼响,便是盟坛边缘未被夯实的石块,也被掀了起来,喀啦啦地滚下坛去。

    朝廷派来的宦官——唐蕃和盟中使宋凤朝,觉得面皮被日晒风刮得难受。他微微测过头去,对自己的随从、同为内侍省宦官的俱文珍抱怨道:“若不是两国都带了兵,这文书早就签下了,何至于从晨间折腾到此刻!”

    年轻的俱文珍,像往常一般低声附和并宽慰着上司。但他内心,很有些瞧不起宋凤朝。

    宦官是刑余之人,若非圣恩裹身,岂能位列眼前这些文官武将之中。自兴元年号起,圣主开始尝试再次起用内侍们协领神策军,宦官们算是又得到了从内廷走向外朝的机会。俱文珍是个才二十余岁的内侍,身子不全乎,一把挣前程的雄心却正是如火燃烧的时候。如宋凤朝这般娘里娘气、自堕威风的上司,真教他感到丢人。

    俱文珍又向前看去,浑瑊和崔汉衡,稳稳地立在那里。

    他们的朝服皆是红纱外衣、红纱蔽膝、镶了黑色衽缘的白纱中单,腰间横系革带,除了佩剑挂玉外,还垂下紫色的长长绶带。盛大礼仪中所穿的朝服,如浑瑊和崔汉衡这样品级的大员,文武差别不太大,只是浑瑊的帽冠上,还簪着一支棕褐色的貂尾。

    与大唐命官的礼服素来以隆重多层、衣袂似仙相比,今日吐蕃大相尚结赞和五公主的礼衣,则虽然纹样华丽精美,外廓倒不那么拖沓。

    打眼望去,若非那绣有连珠纹的三角大翻领,和缀满玛瑙宝石的腰带,吐蕃人的礼衣竟与轻便的战袍,十分相像。

    不过此刻,唐蕃双方的使者,都无暇品评对方的衣着气度。

    他们的目光,越过马上就要成为盟友的对手的肩头,投向旷野兵阵。

    大唐和吐蕃,分别派出数十名骑士,深入对方军阵腹地,再穿阵而出,跑向更远些的山坡上,探寻一番。

    这坛上坛下站满了人的场景中,听不到喧沸之音,只有风声和马蹄声分外清晰。与会者的端严肃静,源于他们聚精会神地盯着自己的探骑,盯着大唐骑士们铁盔上的红缨,或者吐蕃骑士们球形帽上的尖顶。

    团团烟尘里,这些移动的脑袋由近及远,又由远驱近。半个时辰后,两国的探骑都陆续回到了坛下。

    皇甫珩派给浑瑊的精骑中,一位年长些的胡人骑将,策马在队伍里游走,将自己的属下和邠宁韩钦绪的骑卒们都问了一遍,方翻身下马,跑上盟坛,向浑瑊和崔汉衡报了平安。

    对面,尚结赞也听完了吐蕃探骑的禀报,点点头,回过身来,对着浑瑊行了抚胸礼。

    浑瑊咧嘴拱手,爽朗一笑,声如洪钟道:“大论,吉时已至,吾等升坛盟誓吧!”

第二百七十七章 平凉劫盟(下)

    有一些男子的嗓音与发声习惯,仿佛天生为重要的颂誓场合而存在。

    他们虽然来自不同的种族,吐出不同的字音,但不论是否本族的听众,都能从那高亢洪亮而不尖锐刺耳、抑扬顿挫而不曲意造作的唱颂中,感受到一种神圣浩荡之气。

    大唐兵部尚书、平凉盟会副使崔汉衡,微微阖着双眼。

    闭上眼睛,似乎有助于更好地欣赏声音。

    崔汉衡聆听着大唐颂盟官口中徐徐念出的盟辞:社稷如一,亲如舅甥,各守本境,烟尘不扬,乡土俱安……

    接着,他又听到了吐蕃颂盟官的高唱。

    崔汉衡在唐蕃之间奔波多年,精通蕃语。不过,他也第一次觉得,吐蕃语原来是如此高贵美好。

    他感慨,又有些享受自己这番澎湃的心绪。

    自大唐神龙二年(公元706年)以来,到如今贞元三年这次平凉会盟,八十年间,唐蕃共计和盟九次。不消说,前头的八次,都最终以双方再度开战,而宣告了毁盟的结局。

    崔汉衡出自博陵崔氏,对于官袍本身颜色的变化,他虽也会心花怒放,但很难如那些寒门子弟般狂热地追求。从崔郎到崔公,从青春到白发,他更希望得到的,是自己从事的唐蕃睦邻交往修成正果。

    此刻的崔汉衡,有一种一切艰辛皆值得的恢弘苍凉感,仿佛已经看到,后世史家中,再吝啬美言的执笔者,也会心甘情愿地写下对他的赞誉。

    两边的颂盟官都念完盟辞后,一头青黑色的健硕牯牛,和一匹雪白的高头大马,四蹄皆被缚住,肩背处则由藤绳绑在木板上,由唐蕃两边的壮汉,分别自盟坛的东西二侧抬上来。

    尖刀刺入,牲畜突然爆发出的尖利哀嚎,以及自它们脖颈动脉处喷射而出的鲜血,那比烈日更刺目的颜色,仿佛再次证明了两大帝国盟誓的成色。

    仆从们立即上前,训练有素地接起一碗碗鲜血,再鱼贯捧到所有有资格站在盟坛上的唐蕃使者面前。

    阿眉饮了一口牛血。

    新鲜的畜血,并无几分腥味,温热略咸,甚至比酪浆还更容易入口些。

    阿眉的目光,跃过血碗的边缘,看向对面的唐将,以及坛下的百来名从官,和更远些的身着常服的唐人禁军。

    众人终于饮尽了牛马之血后,吐蕃大相尚结赞率先举起双臂,作了一个敞开胸襟的姿态,竟然用堪称发音纯正的唐语,朗声道:“唐蕃甥舅,血浓于酒,贞元和盟,永无沦替!”

    “贞元和盟,永无沦替!永无沦替!”

    高呼声立时知趣地响了起来,从坛上到坛下,此起彼伏,欢然动人。

    浑瑊也仿佛松了口气,继而又记得还有一桩事似的,侧头问着崔汉衡。

    与此同时,立于尚接赞身后的阿眉,缓步上前,向浑瑊道:“唐蕃两国,皆尊佛门,兴佛证盟,方得各方宁谧安乐。有请浑公,移步佛幄,随我焚香祈愿,共证今日盟誓之坚!”

    “唔,好,好,老夫正向崔尚书问起此事。”

    浑瑊笑容洋溢地说道,一面又回头寻人:“袁同直!”

    河中镇判官袁同直,忙趋上前来。

    阿眉瞥了他一眼,见他神色凝重,双目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阿眉问道:“这位是……”

    浑瑊笑道:“殿下,他叫袁同直,是老夫军府中的僚佐,素知佛事。”

    阿眉亦莞尔:“甚好,吾等同往。我倒正好问问袁判官,如今中原的高僧里,有哪些大师将佛法讲得妙,我大蕃亦可恭请到逻些城来宣讲。”

    阿眉引着浑瑊等人下得盟坛,往西南方向百步的佛幄行去。

    ……

    蒙寻的眼睛,紧紧盯着远处那个头戴五尖球形凤帽的纤直身影。

    六七个时辰前,还是昨日将尽之际,他就借着对于地形的熟悉,以及月光的帮助,摸到了这处有几处坑洼灌木窝的坡垣上。其间,就在他昏昏欲睡的半夜里,泥土表层传来的震动惊醒了他。

    他钻出草窝,往西边望去。

    没有火把,没有嘶鸣,但是皎白的月色里,密蚁般的人与马,那么真实而迅速地移动着。

    平凉并非一马平川的所在。

    经过了大河千万年冲刷的土地,怎么可能真正平坦如都城大道。纵然没有崇山峻岭,但那些沟壑土梁,就像一道又一道险恶的人心般,足够藏下阴谋与埋伏了。

    蒙寻依据自己从前的经验,估摸那些人马,不少于两千人。两千精骑,以冲击力出战,起码可以解决一万名步卒。

    有备而来的骑兵,对于毫无防备的步卒,发动突袭时,完全可以用“草割”来形容战况。

    蒙寻抬头看了看月亮的位置。此刻奔去唐营报警,还来得及。

    可是,他算什么人?唐使们,会相信他吗?

    最关键的是,在北上之前,韦皋与他深谈,提出的指令,是“弄明白原委”,而非“救人”。

    “蒙寻,你曾是战将,一定也明白如何做探骑,探骑不需要冲阵。”

    “蒙寻,韦某与你一样,恨吐蕃人。不过,韦某还是圣主的臣子,就算要救,韦某首先想的,也是如何救圣主。”

    暗夜里,蒙寻感到自己嘴角划过一丝有点讥讽的笑。

    他不必对唐语有多么高深的造诣,就能完全理解韦皋话中的深意。

    蒙寻静静地趴在灌木后,不再移动。他甚至又打了个盹儿。

    直到阳光刺痛了他的眼皮,直到散散漫漫的没有攻击意味的动静,从盟坛方向传来。

    但后来,教蒙寻吃惊的是,升盟之前,大唐一方明明也有骑卒往西边游奕查探,并且奔驰到了伏兵的周遭。

    他们,就像一群驯马师,而不是战士,不作任何停留地,又驾着烟尘奔回了盟坛附近。

    接下来,在冗长的仪式中,蒙寻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过阿眉。

    到了此刻,他无法再如昨夜般,做一名淡然的旁观者。他只希望,阿眉是平安的。

    他看到,佛幄中走出一位似乎是僧侣的人,向唐蕃两方致意。阿眉与唐使随着僧侣进到佛幄中。

    蒙寻的心嗵嗵地剧烈跳起来。

    他刚刚揉了揉酸胀到流泪的双眼,就听到旷野间骤然响起惊雷般的鼓声,和来自吐蕃军队的特有牦牛角的号音。

    西边的沟壑梁垣间,伏兵应声杀出。借助于战马的速度,埋伏的吐蕃军,很快就逼近盟坛。此前陈兵于坛西的吐蕃步兵,立即往南北两侧移动,让出一条足以令奔马继续畅行的通道。

    唐人一边,最先出现反应的,是那几十名骑马的游奕。他们几乎在鼓声刚刚响起之时,便毫不犹豫地往泾河的下游奔去。

    而其他唐人,无论是盟坛上的官员还是盟坛下的从人,再到东方列阵的两千禁军,顿时陷入混乱。他们呼嚎着,如被狂风挂得晕头转向的落叶般,四散翻滚。

    片刻之后,他们的翻滚似乎有了些方向。

    东边,东边的营地有马匹。那是最好的逃生机会。

    但吐蕃骑士已经赶到了。呼啸了大半天的狂风,此时终于被兵刃的叮啷声和惨烈哀叫的人声压了下去。

    蒙寻噌地立了起来。

    因为接下来的情形,令他更紧张。

    佛幄中,浑瑊和另一名唐人官员冲了出来。他们手上有白光闪过,或许是腰间的佩剑。

    小股吐蕃骑兵极为果断而明确地往佛幄驰去,对浑瑊志在必得。再久经沙场的老将,如此情形下,也如网中之鱼,反抗不过是螳臂挡车。

    然而,包围过来的吐蕃骑士里,带头者突然仿佛被什么东西击中,掉下了马。

    浑瑊立即一跃而上,驱动着马匹,向东南方向稍显稀疏的军阵口子急奔。

    他身后,那名随从的唐人官员还试图奋力阻挡追兵。

    但真正起到阻挡作用的,是阿眉。

    蒙寻震惊地看到,随后冲出佛幄的阿眉,在混乱中翻身上了一名吐蕃骑士的马,往浑瑊追去,却明显放慢了马的速度。她身后的吐蕃骑士,不敢超越公主,只得也慢了下来。

    而盟坛方向,居高临下的吐蕃人过了一阵才似乎意识到异样,开始向奔命的浑瑊放出箭矢,奈何箭矢与石丸的射程都太短,浑瑊又本就是铁勒部的胡人出身,骑术何其了得。胯下的骏马带着他,像一颗流星般,驰出了血肉交迸的战场。

    阿眉在这时候突然掉转马头,往盟坛东边跑去。

    她的出现与号令,显然令正在追逐和杀戮唐人官员的吐蕃骑士受到搅扰。

    渐渐地,骑兵的冲击停了下来,众多头戴纱冠、身上的朝服有红有绿的唐人官员们,站着被围在中间,而不是成为黄沙上的尸体。

    活下来的人里,就有大唐平凉盟会副使、兵部尚书崔汉衡。

第二百七十八章 找谁算账

    浑瑊从没想到过,“仅以身免”四个字,有朝一日也会落到自己头上。

    在夺路狂奔中,身后唐人陷于杀戮的惨呼很快就听不分明了,浑瑊依然惊魂未定。

    他回想着半个时辰前经历的突变。

    他毫无防备地进入佛幄,刚刚准备学着袁同直的手势,向那微笑着迎迓的吐蕃佛师致礼,阿眉蓦地用唐语说道:“浑公,速速卸下礼衣,出帐抢马东撤。”

    浑瑊似还未明白过来,身边的袁同直已经大惊失色,扑上来扯掉浑瑊身上冗余累赘的纱袍绦带。

    帷幄中本来充作侍从的三四个吐蕃卫士,一时之间也面露难以置信的神色,仓啷一声拔出短刀,却又望着阿眉,畏惧而疑惑。

    就在这须臾之间,鼓声与号角声响起。

    蕃子有埋伏,要劫盟!浑瑊了然,顾不得与阿眉再有任何言语打问,直冲冲地奔出佛幄。

    浑瑊不清楚,迎面驰来要擒他的吐蕃骑将,是被谁发出的石丸击中落马,他只记得耳畔最后听到的唐语,来自袁同直:“浑公,浑公往东南跑……”

    此刻,偏西的日头提供了顺畅的光线,照耀着浑瑊前方的路。由于泾河的清晰流向,浑瑊知道,再有五六里路,就是皇甫珩驻营之处。

    他娘的,胡儿神策军的新兵雀子就是靠不住,一个个都是瞎的!浑瑊心中恶狠狠地骂了一句。

    还有韩钦绪,半分没有他老子韩游環的本事,练出来的所谓精骑,只有逃命时最精!

    浑瑊恼火归恼火,想来想去还是要先赶到皇甫珩的神策行营。

    吐蕃人挑平凉这个地方诈盟,当真刁钻。自平凉以西到陇山,皆是吐蕃人的控制范围。而北边的灵州、盐州,东北的邠州、宁州,南边的陇州,虽有主战的唐将镇守,离平凉实在太远。

    最近的,只有百余里外的泾州,由李晟原来的骑将、如今的凤翔节度使邢君牙派兵把守。

    李晟的老部下,浑瑊委实不愿意打交道。自己此番是中了埋伏的唐蕃和盟正使,去投奔本就主张与蕃子血战到底的主战派将领,叫彼等第一时间瞧见自己失魂落魄的模样,堂堂一等勋臣的老脸,往哪里搁!

    浑瑊一边骂,一边叹,又疾驰了两三炷香的功夫,神策军行营已出现在眼前。

    浑瑊纵马奔到歪歪扭扭的营栅前,一揪马辔,战马的前蹄凌空而起,如撞木般踢开了营门,方才放慢了速度。

    门内的守军有认得是浑公的,又惊又骇,忙不迭地要上来牵马见礼。浑瑊已经翻身跃下,如怒目金刚般四下打望。正瞧到前方一顶帐前坐着喘气、又大口喝水的兵卒,面似平凉盟会上做探骑的胡儿,他气汹汹扬起手中佩剑,断喝一声,就往那胡儿从冲去。

    “你个蠢军汉,杂胡崽子,你们探的什么敌情,逃起命来倒快!你这懦夫孬种的脑袋不配还长在脖子上,老夫现下就替皇甫珩执了军法!”

    胡儿神策兵哪里敢跑,只得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杵在地上,筛子般抖个不停,大喊“浑公饶命”。

    “浑公!”

    浑瑊正拿剑指着地上胡儿的脖子,全身披甲、手里还拿着马鞭的皇甫珩,已高喊着奔来。

    “谢天谢地,浑公无恙,浑公无恙!”

    浑瑊一见皇甫珩,怒焰更炽:“皇甫珩,你枉为神策军制将,训的都是些什么怂人孬种!二十来个骑卒呐,但凡有一人像个男儿,不要只顾自己逃命,说不定就能带上崔尚书突出重围!”

    火气找到了主将去撒,浑瑊也就放过了小卒,只瞪着皇甫珩道:“蕃子设伏,崔尚书、宋中使,朝廷的禁军,还有老夫的人,现下定是死的死,被俘的被俘,都折在平凉了。你说,老夫和你,回到长安,怎生与圣主交代!”

    皇甫珩面对浑瑊的咆哮,亦是一脸惶然中透着惧意的神情。他咬着嘴唇,磕巴道:“浑公息怒,息怒!浑公此刻就算将我这一营将士都执了军法,亦于事无补。”

    复又指着地上趴着的骑卒急迫地劝浑瑊:“浑公,他们半个时辰前逃回来时,我已审问了,说是伏兵杀出时,漫山遍野都是。此地离平凉不过一个时辰不到的马程,倘使蕃子稍事歇整,往东而来,我这点兵,挡不住。浑公,目下当务之急,是吾等速速拔营东撤,回到奉天城,再作计议不迟。”

    一旁有机灵的神策军士,给浑瑊递上水囊。浑瑊咕嘟嘟豪饮几口,觉得干渴冒烟、一股血腥气的喉中稍稍舒坦了些。他粗喘了一阵气,渐渐平静下来。

    浑瑊死里逃生,本就尚有余悸,一咂摸皇甫珩的话,确有道理。此番劫盟,吐蕃人显然是精心设套、准备充分的,焉知他们在南南北北是否还有包抄过来的军队。

    赶紧跑回京畿要紧。

    他白了皇甫珩一眼:“老夫先不跟你算账,就依你的,回奉天城!”

    时已近黄昏,五百神策军一刻不敢耽误,乱哄哄地拔了营,以急行军的马速继续沿着泾河奔驰。

    如此行到月上中天,眼看已踏入邠宁镇地界,皇甫珩征询了浑瑊的意思,方在一处开阔的河滩边停了下来,让人马略作饮食休整。

    篝火映着浑瑊的虎目虬髯,配上他一脸又愤恨又颓丧的神色,当真有些狰狞之相。

    皇甫珩小心地递上糗粮,温言道:“浑公,用一些吧。”

    浑瑊接过,长叹一声,道:“彦明,你也是此前中过蕃子埋伏的,应能体会,老夫这口恶气,咽下去有多难。何况,你当初去偷袭鸣沙粮仓,本就是唐蕃交战时,胜败乃兵家常事,在圣主跟前也还说得过去。可这次平凉和盟不同,圣主下了多大的决心才接受了吐蕃人的请求,我大唐又是多么诚心诚意地赴盟,盟坛上下,连老夫在内的朱紫朝官,只怕比先头七八次唐蕃盟誓加起来的都多。最后竟落得这般结局,真不知道,消息传到大明宫,圣主可禁受得住!”

    皇甫珩默然听着,待浑瑊说完、开始咬着干粮咀嚼时,才作了犹犹豫的口吻道:“浑公,晚辈的人不堪大事,探察有失,晚辈确实难辞其咎。但浑公是否还记得,当初自奉天西行前往平凉时,晚辈就对唐蕃之盟心存疑虑,浑公还取笑我,教蕃子在河西的凉州城关怕了,没了胆气。”

    浑瑊吞咽着糗粮,闷闷地“唔”了一声,道:“你有什么话,便直接道来。”

    皇甫珩抬头,冷冷地向篝火边的几名牙卒道:“走远些,我有事与浑公谈,没我吩咐,不得过来。”

    继而,他的身子又往前探了些,向浑瑊道:“浑公,建中四年在奉天城,我的命是浑公救下的……”

    “你那次的命,是崔宁和韦皋救的,老夫向来不爱占便宜,胡乱充作别个的恩公。”浑瑊打断皇甫珩的话,瓮声瓮气道。

    皇甫珩讪讪:“是,浑公乃磊落之人。然而当今的一品武臣中,如浑公这般的,能有几人?晚辈在满朝文武眼中,是个空有马上功夫、头脑不济的莽夫。但莽夫,也有能想明白的时候,只是比聪明人明白得晚一些。浑公,有一事说与你知,吐蕃人放我归唐时,我一路东行,恰遇河东节度使、北平郡王马公燧自灵盐前线回京,马公那次,未与吐蕃人开战,据他所言是没有见到吐蕃人。但我却听闻,吐蕃使者数次出入马公的军营,满载而入,空车而出……”

    浑瑊正在蠕动的嘴巴,蓦地静止了。

    “如此大事,你不早说?”

    他顿了顿,又严厉道:“你这不吱声,害了多少人?!”

    浑瑊压着嗓子,气息却又急促起来。

    皇甫珩盯着噼啪作响的火苗,语调哀凉道:“我的情形,浑公难道素来不知?我一个罪臣之后,泾师叛军中人,被释归的俘将,姨妹还卷入了巫蛊之祸,这几年来,我跌跌撞撞,可曾容易过?回到长安,韩公已西去,御前张相公极力主张唐蕃和议,圣主正要收李公晟的军权,马郡王又圣恩正浓,我若彼时向圣主进奏疑讯,只怕圣主不但不信,还会认为我因身受虏营耻辱而意欲公报私仇,又或者会认为我夫人宋氏因巫蛊之案而记恨张相公,撺掇我用主战之名与张相公对抗……总而言之,并不会信我。”

    浑瑊冷笑一声:“不仅不信你,说不定因为你搅了圣主和蕃的兴致,连那四千孬兵,都不让你带了。”

    皇甫珩点头:“浑公也是戎马之人,定能明白,晚辈这样的人,若不能带兵了,与弃子,有何区别。”

    这话说得凄凉。浑瑊斜睨着皇甫珩,忽地感到眼前这张三四年前还是青涩淳朴而带着英气的面孔,如今竟也显出酸楚颓败的沧桑老相来。

    他抬起双掌,揉了揉自己的面膛,然后捧住了脑袋。

    “不管马燧向圣主说蕃子的好话,是大意,还是故意,老夫的这场大难,都得算在他头上!”

    浑瑊咬牙切齿道。

第二百七十九章 六月还债

    长安城,金光门。

    “开门!开门!平凉劫盟,吐蕃人平凉劫盟,大唐将校皆覆没!将校皆覆没!”

    沉入梦乡的城池外,骏马骑士通传噩耗的高呼,划破了夏夜的宁谧。

    邠宁节度使韩游環,遣骑卒飞奏朝廷。

    寅初时刻,大明宫中书省舍人院内,今日正当值的陆贽,刚草拟完毕一份诏令,只听门外细碎而急促的脚步声,院吏引着绯衣内侍直冲进来。

    竟是霍仙鸣。

    “陆学士,速去紫宸殿!”

    从处于外朝的中书省往北穿过延英门,东北方向就是紫宸殿,短短小半炷香的路途,霍仙鸣将平凉发生的惊天大事,匆匆说与陆贽听。

    陆贽还来不及多问,已经随着霍仙鸣进了紫宸殿。

    出乎他意料,殿上只有天子一人。

    德宗皇帝穿着黄色的圆领襕袍,白玉簪的发髻还有些歪斜,显然此前已入寝了。

    “敬舆。”德宗叫了陆贽一声。

    陆贽有些恍惚,眼前此景,教他忽地感到,仿佛身处四年前的奉天危城。

    “敬舆,倘使浑公遭遇不测,西北诸镇又挡不住吐蕃人,朕,可要这几日就启程去蜀地,或者,或者去李泌的陕州?”

    什么?!

    陆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方才便有些纳闷,即使半夜惊闻如此军情,毕竟是边关发生的情形,天子大可明日在朝堂上商议。或者就算气到需要夤夜发泄怒火,叫来的也应是诸位宰相,为何要叫他一个中书舍人来?

    现在他有些明白了,眼前御座上的人,似乎正陷入一种不太正常的受激反应中。

    或许登基之后遭遇太多叛乱、兵变、边患与饥荒,而夤夜又是人的精神最脆弱的时辰,骤闻噩耗,令德宗皇帝将二十年前吐蕃人入侵长安的往事,与泾师兵变中自己连夜出逃长安的经历,惶然地重合在一道,对自己的头脑发出了荒唐的指令。

    陆贽同时又感到心酸。天子在他面前表现出这样直率的胆怯,恰是因为他曾陪伴这位九五至尊度过仓惶的流亡路程,见过天子最最落魄不堪的模样。这也意味着,天子对于大唐的国力,对于武将们的战力,都有极度不信任的兆头,遇有突发敌情,天子竟直接丧失了守卫西京城门的斗志。

    陆贽胸中百感交集,但他开口的语调分外镇静。

    “陛下先莫忧惧,就算浑公身陷虏手,如今大唐西境,北有杜希全守灵州,中有邢君牙守陇州,南有严震、韦皋守兴元府与成都府,蕃军在盟会上因设伏而得逞,在全线作战上未必就能旦夕突破边防。况且,在前述诸镇与长安之间,还有邠宁镇与右厢各支神策军。”

    德宗皇帝一声不吭地听着。

    陆贽凝眉略思,复又道:“浑公的河中镇,还有朝廷委派他收编的旧时朔方军将士,颇善马战,浑公不在,陛下可从京中委派将臣前往领军。”

    陆贽将这兵马布防的帐算了一遍,德宗虽仍龙颜黯然,眼中的迷茫之色到底褪去了一些。

    “敬舆,再过几个时辰,便是早朝了,你莫回舍人院了,在此陪着朕吧。天亮后随朕一同去宣政殿。”

    “朕但愿,宣政殿朝参时,已有新讯传来,浑瑊无恙。”

    ……

    夏天的日头,出得早,卯时中,天光已然大亮。

    张延赏从永兴坊的宅子出来,准备去上朝。

    长子张弘靖也早已过了五品官身,亦在常参官员之列。他扶着父亲,瞄见父亲一脑门的汗。

    清凉的晨风吹来,吹得张延赏一哆嗦。

    张弘靖轻声道:“阿爷莫不如回宅吧,儿子去殿前替您告病。”

    “糊涂!”张延赏喝道,“躲得过初一,躲得过十五吗?何况圣主何等脾气,你阿爷我还不知道?越是这般情形,臣子越不可想着耍心眼,就须老老实实将罪去认了,作出但凭圣主发落的样子,或还有条生路。”

    “阿爷!和蕃之策,又不是您一人提出,那北平郡王马燧,说来还是去岁赴边防秋之人,回到长安就去圣主跟前屡次三番说和,满朝文武谁人不知?”

    “唔,对,马燧,那老匹夫,我须拉上他。他借我之手,斗得李晟没了兵权,眼下此境,他不能独享太平!元理(张弘靖的字),你帮为父想想,怎生提醒圣主,唐蕃和盟,出主意的还有马燧!”

    父子二人将将走到家仆牵来的马匹旁边,贴着院墙却疾步走来一个人。

    普王李谊的家奴王增。

    “仆下见过两位张公。”王增行个大礼。

    张延赏满面焦灼之色中,忽地露出几分惊喜:“殿下亦听说平凉劫盟了?殿下有主意给老夫?”

    王增狠狠地点了点头,速速禀道:“殿下后半夜就未曾安眠,吩咐小的待坊禁一开,便来见张公,向张公言明两桩计议。其一,张公务必自引失察边务之责,请辞相位,可举荐李泌离陕入京,与圣主商议连回抗蕃;其二,张公须提到北平郡王马燧不宜再握兵权,应回翔入朝,河东军,可由太子遥领。”

    “这……”

    这两副药方,太猛烈意外了些,张延赏一时愣在那里。

    张弘靖到底年轻些,头脑更为敏捷。他凝神思忖,大致明白了。

    “阿爷,殿下是要救咱们呐。圣主多疑,又易怒,请李泌回朝替代阿爷你,是打消圣主对你此前极力主和的疑心,敬重太子,是免得圣主盛怒之下对你此前所办巫蛊之案,也生了旁的想法。”

    张延赏抬起袍袖,擦了擦脑门上的汗。

    “有理,有理,”他转向王增道,“劳烦郎君回到王府,转达老夫谢意。”

    王增忙还礼,又闪身离去。

    张延赏略有些艰难地踩镫上马,一掣缰绳,往北边大明宫行去。

    熟悉的道路,却令他越走越不是滋味。

    舍不得这条上朝路啊!就这样没了?

    罢了,自己算来也是风烛残年,还是儿子的前程、张府的未来,要紧些。

    出来斗人,迟早要还的。

    张延赏想起李晟被削了兵权、调回长安后的落寞模样。就说昨日吧,昨日朝堂之上,天子兴致勃勃地谈起唐蕃平凉和盟可保百年无事时,他张延赏还彬彬有礼又暗藏机锋地揶揄了一番立在阶下的李晟。

    这真是六月债还得快,今日便轮到他张延赏渡劫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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