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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空谷流韵     大唐暮云txt下载     大唐暮云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百八十章 殿中百态

    在帝国的官僚体系内,五品是个颇耐人寻味的衔阶。

    比下堪称成功,比上,则少受大难。

    常参上朝是帝国行政决策系统运作的基础。京城五品官员,有资格每天上早朝,说明他们学文习武的技艺,已经得到了帝王家的认可。

    无论寒暑,他们都得在凌晨起身,或许还得揉着惺忪睡眼,打着哈欠,一边骑马一边啃饼子。不过,与男儿一腔功名志得偿所愿相比,不能睡懒觉、胡乱对付一顿早饭,又算多大的苦楚呢。

    而若再往上攀到四品,劳顿甚至危险也接踵而至。虽然可以纳妾的数量多了不少,但需时常伴君宴饮会席、参加郊祀等,心情紧张、繁琐疲累,一二品大员还动辄要掉脑袋,远的不说,近的就比如杨炎、刘宴、崔宁……

    平凉劫盟的飞奏传到长安城的翌日,上朝的五品官们,穿过日华门和月华门,朝宣政殿走去时,彼此打招呼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尤其当他们捧着笏板列班齐整后,见到张延赏、李晟皆站在列首,他们的心情更澎湃了些。

    京官做久了,谁心中对今上没个品评?今上乃自任勤勉之君,胸怀伟大复兴梦想,素来言如直插眉心之箭,行如横劈晴空之雷,左右伤不到自己这样的小角色,五品官们对于箭矢和惊雷,看戏的兴奋,盖过了惶惶惴惴。

    待殿上茵席、熏炉、香案皆放置完毕后,隐隐听得殿外禁中方向“唰唰”几声静鞭响,中书令李晟转过身来,对着百官道:“外办……”

    众人齐整跪拜中,德宗皇帝进到宣政殿,升御座,御扇开启,金吾卫将军上前奏道:“左右厢皆平安。”

    话音刚落,工部侍郎张彧便出列奏事。

    “鸿胪寺奏请修缮鸿胪客馆,臣与部中诸僚核之,须费银钱两千贯。目下边患仍有未熄之虞,军资粮饷皆赖府库,京中土木缮葺、城池修浚一切从简。又,臣闻中书令、太尉李公晟府中,有大安园一座,园内良竹数十亩,皆高壮如槐,遮天蔽日。臣,请伐李公园中良竹,以济修缮之资。”

    诸官听张彧侃侃奏完,有远远站在最末排、头脑又不那么明敏的,低声问身边同僚:“张侍郎是什么意思?”

    身边那人也一脸懵懂:“某想来,张侍郎乃李晟女婿,这是,要帮着岳家讨圣主欢心?”

    又一人“嗤”了一声:“张侍郎早已和李太尉翻了脸,枉你们身在西京官场,连这都不晓得!”

    恰此时,只听御座上,德宗皇帝沉沉“唔”了一声,缓缓道:“高壮如槐,遮天蔽日?张卿这八字形容,教朕忽然想起,当初吐蕃请以土梨堡为唐蕃和盟之地,李太尉提醒朕,彼处野梨树成行,高壮如槐,若吐蕃人藏了伏兵,可怎生是好。于是就改到了平凉。”

    天子此言一出,一直怯惧瑟缩的张延赏,终于醒悟过来。

    今日在监门卫唱籍之时,所有朝官定然都已闻知平凉劫盟的噩耗,方才张延赏还在纳闷,张彧这贼精贼精的家伙,怎地不知好歹,抢着奏禀修缮鸿胪会馆那摊无关紧要的破事。

    原来竟是将他那已割席的老丈人,拎出来做箭靶子。

    果然,天子又意味深长道:“原来李太尉府中也有亭亭修竹高壮如槐。建中四年,朱泚祸乱京城,事先将兵戈藏在泾原进奏院中。倘使朱太尉当年在昭国坊的宅邸也有几十亩竹林,他何必舍近求远。”

    顿时,殿中再后知后觉者,也明白了,这是圣主疑心李晟府中,也藏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呐。

    “陛下!”李晟气苦已极,再也耐不住,出列申辩道,“臣屡次三番反对唐蕃和盟,乃因臣出镇凤翔后,已戍守泾陇边关三年,知那尚结赞最是狐黠狡诈之人。至于臣的宅院,乃陛下于兴元元年赏赐给臣,其时便有繁花秀树,臣皆视为圣恩所载,怎敢随意处置。”

    他话音刚落,臣僚中又走出来一人,乃此前由兵部侍郎拜平章事、算位列宰相班底的柳浑。

    柳浑也是当年泾师兵变中躲入终南山、拒不接受朱泚诱降的老臣之一,今岁刚升了宰相。柳浑出身著名的河东柳氏,论来亦是清高孤倔的性子,平素因不满张延赏弄权,常与其争执。柳浑是主战派,反对唐蕃平凉和盟,此际更是对天子不分黑白的态度实在看不下去,终于挺身而出。

    “陛下,君贵审才,臣尚量主。然而,君王启用的才臣,亦有不知之事,臣子具有体察君心的能力,却不应利用这种能力来误导圣主、打击异己。今日平凉恶讯传来,陛下召集吾等臣子,不是查问失职之人和商议应对之策,反倒迁怒于李太尉这般此前就反对唐蕃议和的忠勇老臣,岂非令臣下寒心不已。”

    张延赏竖起耳朵,倾听着身后柳相公说的每一个字。

    事实上,如果说天子升座之前,他还在心疼自己的相位,那么,当天子因了张彧刁钻的话头,就将疑火烧向李晟时,张延赏其实也终于下了决心。

    事到如今,不要再贪恋了,就让李晟,以及虽在陕州、却或许马上就要得到相位的李泌,还有这个耿直了一辈子的河东柳公,去伴驾吧。

    御前伴驾这差事,真的太难了,太险了,今上登基短短四五年,已诛杀多少个宰相了?

    张延赏于是不等天子对柳浑发怒,也果断地举起笏板奏道:“陛下,柳平章方才提到查问失职之人,臣,汗颜。臣不通边事、轻信边将,误听误判,错奏计策,愧对圣主,愧对诸僚!”

    他嗵地一声跪下,嗓门又放大了几分:“臣,张延赏,请辞左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臣另有奏禀,河东节度使、北平郡王马燧,虚报边务,虏不可信而决信之,大唐将校不能料虏诈,以致平凉奔辱,燧亦不能脱其罪责。请陛下免其河东节度使一职,召其回京。北都太原,乃我大唐肇始基源,目下吐蕃毁盟,或有骚掠京畿之举,河东精卒熟稔马战,能堪大防,陛下可令太子为兵马大元帅,代领河中军!”

    廷上奏事风起云涌,教人目不暇给,底下的诸臣心中纷纷感慨:今日这趟朝参,当真看得过瘾!

    众人正缩肩垂首,等着听天子如何发落时,殿门外金吾卫唱报:“检校司空、河中大元帅浑瑊归朝……”

    “浑公逃回来了啊……”诸臣纷纷转过头去,望向殿外。

    座上的德宗皇帝,也“腾”地站了起来。

    自月华门那头疾步奔来的人,正是浑瑊!

    殿中一片红绯袍衫里,礼部侍郎张弘靖的心中,一颗石头骤然落地。

    “谢天谢地,浑瑊活着,阿爷应无大罪了。”

第二百八十一章 继续离间

    平凉郊外,吐蕃大营。

    大唐中使、宦官宋凤朝的尸体,面部洁净、衣冠齐整地躺在松木棺椁中。

    吐蕃人从平凉城里押来的凶肆伙计,熟练地在棺木各处铺上木炭,又细细地将石灰、草木灰、粉洒满木炭的孔洞,合棺后,再用一种陇山附近特有的白膏泥封糊棺椁的每条细缝,方算收殓完毕,躬腰告退。

    身穿白色法衣的吐蕃佛师毗卢遮那,转起黄铜经筒,对着棺椁喃喃吟诵。

    而离他不远的大帐中,吐蕃大论(首相)尚结赞,盯着站在面前的两位唐人。

    位高权重的吐蕃老人,试图通过他们的目光,探寻他们的心思。

    浑瑊的下属袁同直,和宋凤朝的副手俱文珍,一位藩镇是藩镇节帅的幕僚,一位是君王的内侍宦官,他们两日前在盟坛上那种自负上国华仪的端然典雅,早已荡然无存。

    前途不明的俘虏们,往往心中更充塞了未知的恐惧。从上宾到阶下囚的闪电般的转变,令路泌与俱文珍这样未曾经受过多少铁血训练的寻常文宦,很难撑住自己的精神气度。

    他们被凶狠粗悍的吐蕃兵卒从囚圈牲口般的唐俘营帐中拽出来,一路受着推搡,又见到了宋凤朝的棺木,虽然未曾遭到毒打和捆绑,但来到尚结赞跟前时,他们的意志已濒临溃泄的边缘。

    他们用残存的一线心神在揣测,自己人生路的尽头,就是今日了。

    尚结赞的面上,却既无狠戾,也无轻蔑,甚至都看不到几分胜利猎手的自得之情。

    以尚结赞如今的身份与心脑,他决然不会像普通将卒那样,耽于折辱俘虏的低级乐趣。

    平凉劫盟,毕竟还只是个开始。浑瑊未除,削减了几分胜利的成色,好在吐蕃的合作者是那般聪明,事先亦作了浑瑊脱逃的准备。尚结赞猜想,东方那些与自己交易的人,应该已继续按照计划行事了吧。

    那么,他尚结赞,也继续助那位才智过人的殿下,一臂之力。

    “袁判官,俱中使,就在盟会之日,我们大蕃的勇士,攻陷了华亭、汧阳等地。在这些地方,年轻的尚能生育的唐人女子,尽数被吾军带往大蕃。而年轻的唐人男子,若不反抗,也可同往,若反抗,则会与老弱的男女一样,被吾军砍断手脚、挖出眼珠,弃于荒野。”

    尚结赞一边说,一边站起身,来到挂于屏风上的素缣地图前,指着一处地点又道:“这里便是汧阳,去岁你们的老将李晟,在此设伏,斩杀我大蕃精兵两千人。前日盟会上,你们崔尚书带来的两千禁军都死在盟坛之下,这,用你们唐人的话讲,就叫以直抱怨,对不对?”

    俱文珍仍是低头不语,袁同直的面色,却渐渐还了阳气,一种沁染了愤怒的阳气。他听到尚结赞轻描淡写地提到蕃军对大唐百姓削肢凿目的虐杀时,感到一股血腥直冲喉头,不知不觉中握紧了双拳。

    一旁吐蕃卫士机警地察觉了这个唐人的身姿异样,噌地上前,反剪住袁同直的臂膀。

    尚结赞听到动静,回过头,白眉微扬,对袁同直道:“袁判官一脸动容之色,可是在心疼大唐百姓与那些禁军将校?本论何尝不知,他们确实可怜。”

    尚结赞又坐下来,缓缓道:“本论当年第一次出使大唐,也就是袁判官你这般年纪。本论住在长安的四方会馆中,有一位馆吏颇健谈热心,不但教本论唐语,还与本论说起一本叫《道德经》的汉书。本论后来唐语精通了些,便将这《道德经》研读起来。其中有一句话:和大怨,必有余怨,安可以为善?是以圣人执左契,而不责于人。”

    袁同直冷笑一声,打断道:“你这句话记得当真分明,是了,唐蕃百年世仇,如此大怨,岂是旦夕能和解的!就算从前真的和盟过,也还是余怨深存。”

    尚结赞道:“我大蕃不是你们中原人书里那些假惺惺的圣人,我们只晓得,出了契,就要守!我大蕃也非西域那些边鄙小国,对于大国不得不委曲求全,我们对于你们的背契之举,就要责、就要怨,就要用所有计策和攻伐,来让你们知晓背契的代价!不过……”

    尚结赞高昂的情绪忽地又偃息下来,顿了顿,恢复了平静的口吻,向两位唐使道:“不过我大蕃,也远非你们所看待的化外酋虏。今年春初,吾军人困马乏之际,你们的另一位名将马燧正率军抵达黄河边,我遣使求和,马郡王便没有渡过黄河袭击我们,听说他回到长安后,还在你们的天子跟前力主和议。马郡王对我大蕃有善意,今日本论就还一还这个旧情,放袁判官和俱中使回长安,并由你们扶着宋中使的灵柩东行。”

    袁同直和俱文珍,本已作了殉身的打算,听到这急转直下的决定,未免露出难以置信的眼神。

    尚结赞却又盯着袁同直问道:“袁判官看来对本论的敌意,烧得不那么旺了,本论也有一事和你打听。那日盟会,在佛幄之中,我们的五公主,与你们说了些什么?”

    袁同直心头凛然一动。他在佛幄前由吐蕃骑兵俘获后,也被扔到了盟坛边活下来的大唐官员的人群里。他记得,那位吐蕃公主骑在马上,眼神扫过他的脸,冷冰冰的,没有任何暗示。

    “公主什么都没说,她拔剑要杀浑公。”袁同直漠然道。

    “哦?”尚结赞似乎觉得有趣地笑了笑,挥挥手道,“两位唐使启程吧,沿着泾河,此去百里便是泾州城。”

第二百八十二章 人老树秋

    清昼将尽的时候,营地反而热闹起来。

    由尚结赞大论领衔的这支中枢运筹军队,要尽快押着劫盟中俘获的唐人,退到河州。河州,比凉州更靠近真正的吐蕃国土,是兵力与物资保障都更为安全的大本营。

    阿眉的营帐,已由尚结赞下令自己的亲卫队看守起来。

    尚结赞步入帐中时,看到毗卢遮那正在为阿眉讲经。

    “无论何时,正直无误为上道,生命与政事皆聚于其中。赞普应当留给王子公主的,财物封地为下,巧法计策为中,英勇坚定为上中,义气与公正,方为最上。”

    毗卢遮那讲完这句,才站起身,向尚结赞致意,准备告退。

    尚结赞拦住了毗卢遮那:“上师留步,本论请问,那日盟会,佛幄之中,发生了何事?”

    毗卢遮那转过身,平静地看着尚结赞,却是一言不发。

    尚结赞不由叹道:“上师方才讲到义气与公正,上师是当年桑耶寺七试士之一,多年来得到赞普的悉心保护,方能译经传道,然而大师眼下却帮着公主欺骗本论,欺骗赞普,义气何在,公正又何在?”

    不待毗卢遮那回答,阿眉已放下经筒,起身道:“大论,上师应允来到平凉,是以为此番和盟真乃息边宁人的善举,他愿引导唐蕃的使者在佛前焚香祈祷。若说欺骗,是吾等欺骗上师在先,令上师不得不见到刀光血影的修罗场。此刻请大论毋再为难上师,我如实相告便是。兴元元年,唐帝以安西北庭为契,向我吐蕃借兵两万,以期收复长安、平定朱泚之乱。我吐蕃军行到奉天城外,浑瑊曾倾力劳军,以求与大蕃合兵,唐将皇甫珩未允,浑瑊亦未为难我们吐蕃人。”

    阿眉走到尚结赞跟前:“大论,倘使我有心反对平凉劫盟,自可在盟誓日之前,便遣人通告唐使。然我也知,唐廷上下,从君到臣,都应为此前所作所为付出代价,因而我并未背叛大蕃,背叛赞普。我只在盟会这日纵浑瑊逃脱而已,实乃不想贪痴过度,造业过恶,以免来生投入畜生、饿鬼或地狱三道中。”

    尚结赞盯着阿眉:“殿下原本是不信这些的。”

    “大论,佛待我以诚,我自应报以身心。此番我犯了军法,大论该怎生处置,便怎生处置。但我不后悔,早入轮回,未尝不是幸事。”

    阿眉语调轻缓,没有情绪起伏,双目却是坦荡地望着尚结赞。

    尚结赞感到,赞普的这个胡种庶女,较之戍守凉州冲时,又有了些变化。岁月仿佛在她身上加快了脚步,将她推向暮年。

    连着两日,虽然军中诸将敏感地意识到,他们的五公主,或已是戴罪之身,但尚结赞在密集地处置唐俘、排兵布马、传讯逻些城等公务间歇,想到阿眉在盟会上的举动,却很难有兴师问罪的想法。

    自凉州行来,尚结赞发现公主不时地向毗卢遮那请教佛事。

    尚结赞虽不如赤松赞普那么笃信佛教,但在兴佛之事上,亦是吐蕃国内鲜明的温和派。当尚结赞意识到,佛教是比苯教更为复杂而完善的控制人心的义理时,他当然很快就明白,在一个军政高度结合的国度,一张更大的教网的裹挟,是多么必须。

    尚结赞体验过佛教的威力与渗透力,阿眉突然带来的变数,谈不上令尚结赞惊诧万分。而阿眉,毕竟未曾提前向整支唐军队伍报警,浑瑊逃脱也并不会影响尚结赞与自己的合作者继续算计马燧,因而,尚结赞没有恼羞成怒。

    他的心底,实则真正涌起的,是另一个念头。

    尚结赞庆幸阿眉所知有限,仅止于劫盟而已,这有助于他作出决定。

    尚结赞踱到帐中的桦木榻前,看到上面摊着一本《无边光明佛号赞》,那是毗卢遮那翻译成吐蕃语的经文。

    “殿下,”尚结赞恢复了对于公主的敬称,心平气和道,“殿下数年前在长安时,曾救过一次唐人,那次,殿下说是为了报恩。此番殿下又出手救了一次唐人,本论看来,是因为殿下生了佛心。有此心之人,已不适合领军征战,更不适合继续做大蕃河西重镇的通颊。殿下不如,做了上师的弟子、助上师译经吧,不必回河州和凉州。”

    闻得此言,岂只阿眉,就连毗卢遮那,也一改始终超逸淡静的神情,眉端微蹙,似乎在探寻吐蕃这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统帅的真意。

    尚结赞向毗卢遮那稍稍欠身:“倘使忽略我的身份,我只是一位人间的老者。天界的神佛从不妄笑,人间的老者也很少妄语。天降大任于我,辅佐赞普与中原王朝对抗,为了不落下风,我在政事和战场上,可以不择手段。然而难得做上一回寻常老者时,我亦厌弃心狠手辣,我亦如许多老者那般,怜惜这些孙儿般的孩子。”

    ……

    平凉劫盟后的第四天午后,韦皋的假子韦云,在乡郊的骡马店中,找到了正焦急等待蒙寻的薛涛。

    “薛娘子,奉韦帅之命,我在陇州见到了新任凤翔节度使邢君牙,向他通传了韦帅和严节度(严震)的抗蕃之志。不想北上奔了两日,便听到了蕃子毁盟、唐使尽没的恶讯。不知蒙将军和薛娘子,可还探知了什么消息?”

    薛涛将蒙寻已见到阿眉的情形简略地说了,又忧心忡忡道:“蒙将军在盟会的前一日就出去了,至今未归。期间我设法问了些往来的商胡,似闻得唐使中有一位上官逃脱,不知是崔尚书还是浑公。蕃军是昨日拔营的,蒙将军却没回来,莫非遭了不测?”

    “薛娘子,蒙将军一路上看起来,可有异样?”韦云皱着眉头问道。他虽和薛涛差不多年纪,也不过才弱冠之年,但打过奉天城的硬仗,又在韦皋身边历练了几年,心智已远非寻常后生可比。

    “你疑心蒙将军还是投了吐蕃人?”薛涛摇头,“不会,蒙将军对吐蕃人,恨到了心里,况且……”

    韦云打断她:“薛娘子,韦帅教我的,非吾族类,其心必异。防人之心不可无,唐蕃盟会既毁,其后开战越发是你死我活之态。倘若蒙将军实乃深不可测的暗桩,把南诏有意重新归附大唐之事报知吐蕃人……”

    他正说到此处,窗外低沉沉滚过阵阵闷雷。

    不多时,窗棂沥沥雨飞沙,塞外盛夏的暴雨不期而至。

    风雨如晦中,屋门哐镗一声被撞开,两个人奔了进来。

    韦云的手本能地按上了腰间刀把,看清来人的薛涛,却满脸惊喜。

第二百八十三章 临时起意

    事实上,除了薛涛,屋中其余三人的神情,都有些言难尽。

    韦云还在一张白纸时,就被韦皋收为身边最年轻的牙卒,他在成长为一位真正的将军前,再机灵能干,也还是像那些生存于父亲的阴影中的虎子般,所有的思维方式,不过都是韦皋的复刻。

    他对于自己完成了面见邢君牙的任务后、继续北上的理解,一是如松州之行那般,保证薛涛的平安,二则是观察蒙寻。

    韦云理想中的场景,偏于简单,他只希望蒙寻通过高效的打探,为韦皋弄明白李升这股蹊跷的暗流的方向,仅此而已。

    关于蒙寻与吐蕃公主的情事坎坷,韦云也知晓,正因如此,当阿眉骤然出现在唐人面前时,韦云骇异又狐疑。他没有想到,应该带回消息的蒙寻,竟然连吐蕃公主一起带了回来。

    蒙寻,在读懂韦皋这位亲信的面色时,心头的不快也隐隐升起。

    劫盟那日的所见,令他果断地改变了自己的计划。他像一头意志坚韧的野兽,没有离开隐藏自己的树丛。他在潜伏的几日里,紧张地关注着吐蕃营地的情形。

    几十个时辰里,他对于水和食物的需求,似乎降到了静息的状态,而他的头脑则进入了复杂高速的运转,如浪袭来的忧惶只有一个——阿眉的所为,是否会受到吐蕃军中实权指挥者的惩罚。如果是,他该如何解救心爱之人。

    艰难的三天过去后,蕃军带着唐俘撤走之际,蒙寻惊诧地发现,阿眉与佛师毗卢遮那留了下来。

    起初,蒙寻也是疑虑而警惕的,在他心中,尚结赞与狠辣的赞普并没有区别,尚结赞甚至更像狼王身边的狈。险些丧生狼群的蒙寻,很难会允许自己相信,狼群中最狡诈的军师,会就这样以看似放逐的方式,饶恕一个背叛者。

    但阿眉与佛师毗卢遮那,缓缓地向泾河边走去。那里有她事先与蒙寻约定的重逢之地。

    蒙寻无法继续采撷到观望克制的情绪。

    当他终于出现在阿眉面前时,阿眉反倒显得平静许多。

    “我们随上师度过羌水,去金川吧。我们可以在彼处帮助上师译经,你莫为大唐做前驱,我与大蕃也再无关系。”

    “我希望看到吐蕃军被唐军,被韦皋重创一次,然后回到南诏,为我父母阿兄祭奠。”蒙寻低着头道,他尽量用简练的语言表达自己的计划,以免过多的修辞又令自己心绪蒸腾起来。

    阿眉陷入沉默。这是她意料之中的。这世界上的仇恨百样千种,国与国之间的仇恨,人与人之间的仇恨,浓淡不一,层次各异。

    大部分仇恨太难消解了,许多人没有能力反击,只能带着怨恨走到生命的终点,并且弥留之际仍用尽最后一缕神思,期待着可笑的重生复仇故事。

    而那些稍有本事的人,又遇上了手握重权的风云人物,怎会不受诱惑去借力呢?

    佛师毗卢遮那走上前,向阿眉道:“佛不是王国的首领,不是军队的统帅,皈依佛门不是政令,亦不是军令,佛祖从不强行要求芸芸众生尽入囊中。殿下还有尘缘牵挂,心海未静,也可依着自己所想,但行前路,慢慢领悟。”

    阿眉点点头。她望着情郎那只仍然完整可辨的眼睛,感受其中的光芒。光芒变幻,但她趋于相信那是一种单纯而可预测的闪烁,因为她见过另一个男子获得机会时的眼神,她忽然明白了,执念与野心,还是略有区别的。

    失而复得的喜悦,终于变成了尘埃落定的真实,也渐渐充盈了蒙寻的胸膛。他不必如记忆中南诏家乡的族人那样,在苦难的泥淖里挣扎后、寻求佛国的光辉。儒师郑回,与爱人阿眉,在重逢后已经给了他恩典般的救赎。

    他同时又变得分外敏感,韦云那有些不懂收敛的审视的眼神,令他怫然。

    偏偏韦云自报身份后,仿佛为了求证阿眉的归附,急切而生硬地问起蕃军接下来的计划。

    “我不知道。”阿眉淡然地回答,她甚至连这四个字都不想说。

    韦云只是个相貌最寻常、也谈不上几两威仪的唐军士卒,可是他令阿眉想起那些被一个嚣张严厉的大唐将帅从骨子里鄙夷蔑视的瞬间。

    这是一种奇怪的触动,她虽然知晓薛涛显然与韦皋的关系更为亲密,那日见到薛涛时,即使蒙寻尚未露面,她也未联想到多少敌意。

    阿眉的冷漠令韦云愠怒,又不解。他是个直线思维的军人,军人认为,这个吐蕃公主是来投奔的,就应该交出最大的军情。

    薛涛则不同,她是个诗人,她的天赋与丰沛细腻的情感纹理,以及比韦云复杂得多的阅历,使她不必获取语言上的解释,就能探得对方的心态。

    薛涛意识到,韦皋将利用二字想得太轻率了,即使异族情侣重逢后的缱绻如期而至,阿眉也毕竟不是宋若昭那样随形之水的个性,不会跟着情郎一同依附于唐人。她未必出于维护本族的考虑而缄默,或许她是真的被隐瞒,或许她不屑去获悉,又或许她已经深深厌倦了仇恨这件事本身,以至于她主动地扑灭了再燃的火苗,旁人也莫想再点燃它。

    比附到了宋若昭,令薛涛猛地醒悟过来。

    在这个唐人、吐蕃人、南诏人临时组成的团体将要迎来比窗外更猛烈的风暴时,薛涛及时地提出了一个全新的请求。

    “蕃军既拔营,吾等在此也是徒费光阴。韦云速回成都复命吧,而蒙将军和殿下,可否助我救一个人?”

第二百八十四章 布棋结网

    占星术,自古以来是帝王政治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前汉那位写下无韵之离骚、享誉史家的司马公,本职头衔正是来自天文机构。

    太史令到了唐初,改为太史局,设“令”二人,从五品下。太史局已不再兼管修史,而是单纯地执掌观察天文、稽定历数,对于日月星辰之变、风云气色之变进行“占候”,也就是向帝王家和文武百官解释天文现象的寓意。

    颂扬盛世的方式有很多种,张灯结彩、歌舞升平是门槛较低的一种,而祥瑞奏报与解读,则是更讲求技术性的一种。

    帝国的天文机构,由于优雅地融合了术学与儒学,其成员当之无愧地担任起分析与天象有关的“祥瑞”的职责。

    依据唐制,“祥瑞”有大、上、中、小之分,四面八方的地方官员或者节度使奏报到朝廷,礼部官员予以核验录入。星云气象变幻属于祥瑞中的“大瑞”,皆由礼部宰执恭恭敬敬地送到太史局。

    太史局绞尽脑汁后的解说,具有一锤定音的意义。

    譬如,某地实在找不出祥瑞景象了,只得奏报,数日有暖风徐徐而来,尘叶平静。

    若该地刺史与太史局官员交情不错,太史局大可引《开元占经》,为天子解道:“尘叶平静,乃风不及地之象,风不及地、和缓而来,谓之吉风。王者,贤德配位,上闻于九天,则吉风至,是为大祥瑞。”

    这就是:但凡讲故事,必须帝王赢。

    太史局具有这样四两拨千斤的美化滤镜作用,帝王家日益意识到了它的重要性。乾元年间,唐肃宗下令,将太史局从秘书省分出来,成为独立的“司天台”,办事衙署,也从禁宫中,搬到了位于长安城朱雀大街东边的永宁坊。

    司天台内设置的“灵台郎”一职,主要负责“占候”,即解释天象。

    贞元三年仲夏的长安城,时任灵台郎的裴如玥一炮走红。

    “镇星犯上将!镇星犯上将!”

    当邠宁节度使韩游環关于平凉劫盟的飞奏刚刚抵达长安城金光门外时,连官服都没有扎齐整的灵台郎裴如玥,已经高喊着“镇星犯上将”这句话,纵马要入大明宫。

    素来百官奏事,在当廷陈述之前,先要汇报给中书、门下二省,二省核验认为确须由圣主裁断者,才列入朝议内容。但司天台若所见徵祥灾异时,可随时直入禁宫奏报。

    那夜,德宗皇帝召来陆贽之前,更准确地说,是得到韩游環的飞奏之前,就已经听到了司天台灵台郎裴如玥的面陈。

    “陛下,太微垣东西两蕃,各有上相、次相、上将、次将四星,所谓四辅也。司天台夜观星象,见镇星犯上将,臣恐朝中将帅蒙难,故速来御前报知。”

    镇星,即土星,太微,天子庭也,镇星犯太微四星,是大灾异。裴如玥这番话余音未灭,大唐将校平凉覆没的急报就从丹凤门递了进来。

    虽然仅以身免的浑瑊,最终出现在了宣政殿前,素服以待罪,天子还是在赦免并安慰浑瑊的同时,没有忘记裴如玥的神通预测。

    裴台郎,很快就被擢升为司天台少监。由于大监之职暂缺,另一位少监又已年近古稀,因而裴少监实际上已成为司天台的宰执首官。

    长安城东郊,青绮门外的酒肆中,盛夏午后鼓噪震耳的蝉鸣,掩盖了室内的对话。

    新阶加身的裴少监,饮着由井水浸制的乌梅饮,一边感受着缕缕冰凉侵入儒藏六腑,一边聆听着席案对面之人的传语。

    “在殿下眼里,得裴少监一人,胜得瀛洲十八学士。”

    裴如玥抬起眼皮,瞧了一眼这个伶牙俐齿的王姓家奴。

    “过奖,裴某何德何能,不过是有赖殿下助力罢了。”

    “那,也请少监今日给仆一个准信,荧惑犯帝座北的星象,少监可有把握?”王增小心问道。

    裴如玥的脸上,反倒露出了举重若轻的微笑。

    “王郎君,开元十年就有帝令,宗室、外戚、驸马,非至亲毋得与占候之人往还,裴某已然犯了大禁。那些御史明察暗访的本事,素来不逊于裴某观星占候的本事。王郎君倒说说看,裴某还有回头之路可走吗?”

    王增忙附和道:“仆下明白了,这就回永嘉坊复命。”

    裴如玥悠闲地“唔”了一声,待王增趴着后退到门口、正要起身时,裴如玥忽然似又想起了什么,故作漫不经心道:“说来,此处原本有个小胡姬,倒还秀婉可人的,怎的不见了?”

    王增心头一炸,旋即不动声色道:“她怠慢了贵客,教殿下着人发卖走了。”

    裴如玥面上笑容一收,回过头来,盯着王增,冷冽道:“发卖了?王郎君真以为裴某只懂观星?嗬嗬,这间酒肆故事何其有趣,肆中之人又知晓何其多的秘密,殿下会就这般轻率地发卖了那小胡姬?”

    王增将头趴得更低了,心内却已业火陡燃。

    很多个瞬间了,他打骨子里厌憎主人招募的这些衣冠户,这些自任警慧、倨傲刻薄的世家贵胄或者帝国官僚,还包括那卖武力得宠的皇甫大夫。王增觉得,这些人在与自己打交道时,就算明白他王增是普王李谊府中头一号亲信,内心也从未视他为真正的伙伴同袍。

    王增能触摸到这些人的真实气息。在依附普王的过程中,他们仍被盘桓难去的焦躁彷徨围裹着,无论他们是否用淡然的妄笑去伪装,他们都难以真正地表现出沉着坚定。

    因为他们协助这位宗亲举事的动力,不是光明的理想,而是泥雨般的仇恨、落寞、野心,甚至还有裴如玥这样,仅仅因为不甘出身裴氏却只徘徊在八品官的边缘,就拂去了人前那副超然又清孤的模样,欣然接住了李谊暗中递来的邀约。

    王增并未意识到,或许真正沉浸在非正常的情绪中的,他王增才是头一个。奴人的身份,高度的被压抑感,对于事泄被处以酷刑的恐惧,或者即使成功也被灭口的担忧,令王增又何尝没有一日胜似一日的心思扭曲呢?

    以至于裴如玥那浅浅的揶揄,也能莫名点燃王增心头的怨火。

    裴如玥见王增仿佛哑了一般,眉头动了动,缓了口气道:“王郎莫见怪,裴某并非好打听之人,只是感慨殿下遴选人物的眼光,当真不俗,便是肆中一个小小的胡姬,当初不过欢饮一场,亦教裴某记得分明。”

    他的语势微微滞了滞,又越发作了恳切意味,压低了嗓子向王增道:“为今之情形,裴某瞧着王郎君如此得力,倒想起了玄宗皇帝还是临淄王时,身边的高句丽奴儿,亦是姓王,王毛仲。那王毛仲于协助玄宗皇帝诛灭太平公主一役中可是功高劳累重,被封霍国公,加开府仪同三司。王郎君亦是前程不可限量呐。”

    闷头间,只听到王增诚惶诚恐的回话:“裴少监此话真是拿仆下取乐了,仆不过是为殿下和诸位大夫卿官跑腿传话之人,若仆有什么错处,还请诸公大人大量,多多包涵些。”

    裴如玥噙起嘴角,眼中闪过一丝畅想之色,还欲再追问小胡姬的去处,却到底自重清贵身份,忍住了,挥挥袍袖,示意王增离去。

    ......

    这日申时时分,王增自普王府出来,趁着宵禁到来之前,直往长安城最西面的崇化坊驰去。

    塔娜的小院中,桑榆已高,浓荫挡住了暑气,到了晚间,院落越发透出清凉来。

    塔娜先端上一盆槐汁鸡丝冷淘,待王增三口并作两口地吃了,又从屋中拿来一壶葡萄美酒,在琉璃杯中斟满。

    “阿兄饮些吧,妾今日自西市相熟的粟特老胡处沽来的。”

    王增一把擒住塔娜的手,放到嘴边嗅了嗅,笑道:“就稀罕你这样子,面上冰窖似的,心窝子里将阿兄我疼得紧。”

    塔娜不语,慢慢抽回了手,只低头看着琉璃杯中的液体,在烛光与月光的照射下,闪烁着奇异的猩红色。

    王增畅饮一阵,赞道:“果然是你们这些懂酒的胡姬才能买到的佳品,三杯入肚,便已教人飘飘欲仙。”

    塔娜开腔道:“人间太苦,若饮些酒便能做上神仙,多花几个钱也值得。塔娜左右是见不得光的人,无须锦衣绫罗,平日里攒下的钱,宁可给阿兄买酒喝。”

    王增闻言,一边呢喃着“嗨哟嗨哟”,一边将红成了猪肝色的脸凑上前去,细细端详着这胡女那双总是好像藏着千言万语的蓝眼睛,胸口浪涌似的,漫上汩汩怜惜之情。

    继而,他又贪了一大杯葡萄酒,勉力仰起脑袋,望着漫天繁星,大着舌头道:“塔娜,朝廷里那些读书人,真是厉害,靠这些星星,也能诓得天子为他们封官进爵。”

    塔娜好奇问道:“阿兄又为殿下去了哪位贵人处打探?”

    王增觉得晕乎乎的舒坦更为鲜明了,鲜明到以一种恰到好处的势头,鼓励他发泄怨怼:“去了裴如玥处,那个八品星官儿,裴氏的庶出子弟。哼,若无殿下的主意,他能得了少监之位?竟然还说,我有王毛仲之相!”

    塔娜心头猛地一震,这个名字,令她想起,陆贽教她、勉励她尝试的点滴法子。

    “阿兄,妾愚钝,王毛仲,可是被先皇帝下旨缢杀的……家奴?”

    王增的目光落下来,眼珠上已蒙上了一层翳障般的酒气,却厉鬼似地瞪着塔娜:“正是那人,你说,裴少监这话,可是晦气?!”

    塔娜叹口气,幽幽道:“这裴少监所言的王毛仲,阿兄倒也不妨当成前车之鉴来看。若普王殿下真成大业,阿兄千万要更加小心地伺候他。毕竟,连高文学那样的患难亲从,殿下也不见体恤。”

    王增狠戾的目光,渐渐转为呆怔。他张着嘴,接不上话来。

    塔娜仍是无骄无邪的赤子神态,又道:“今日塔娜去西市,商胡们都人心惶惶,说是蕃子毁盟,必集结兵马往东攻伐,马郡王戴罪入朝,圣主令太子去领河东军,只怕挡不住蕃军。阿兄,你说长安,可会又教蕃子打进来?阿兄,阿兄……”

    王增听塔娜黄莺儿般唤着自己,才从惶然的联想和昏胀欲眠中挣扎出来些,缓缓道:“太子?你放心,太子不会领河东军……”

    星辉月影中,王增的鼾声盖过了周遭的夏虫鸣音。

    塔娜盯着眼前男子暴露出的脊背,用尽全力,方能遏制住自己拿来匕首、一刀刺入他后心的冲动。

第二百八十五章 盐州之谋

    盐州刺史杜光彦做了一个梦。

    他终于带着全家老小,一妻四妾和十几个孩子,离开了盐州这个鬼地方,来到长安城。

    他们进了金光门,想象中恢弘繁华的上都风景,并没有如期映入眼帘。

    杜刺史在迷蒙中,感到自己的马车怎地忽然没了四壁,浅灰色的雾霾好像滚滚而来的汹涌波涛,将那些低矮的、比盐州城中的土房石舍更为破败的屋宇淹没了,也裹住了只剩一块木板的马车。

    很快,杜刺史听到自己最小的儿子哇哇大哭起来。尖利恐怖的哭声令杜刺史陡然发现,阖家老小其实是被关在囚笼中,颠簸着一直往东。

    而在迷雾略散的道路尽头,出现的,是阴气森森的长安独柳树刑场。

    “啊!”

    杜光彦大喊一声,终于把自己从噩梦中拔了出来。

    “阿郎!”

    杜光彦的小妾也被惊醒了,噌地坐起来,盯着男主人,见他满脸豆大的汗珠。

    “什么时辰了?”杜光彦望着撒进屋中的朦胧晨曦问道。

    “才卯时,季夏天光亮得忒早,阿郎再睡一会儿?”小妾执起帕子,给杜光彦揩汗。

    “睡个屁!我老杜的脑袋,都不知是不是马上要教圣主给摘了,还有心思睡觉!”

    杜光彦在烦躁的嘟囔中离开卧榻,由小妾服侍着穿衣洁面,胡乱进了些朝食,就往盐州刺史府而去。

    “灵州城离我盐州不到两百里,怎地驿报过去五六天了,李升还他娘地不滚回来?!”

    杜刺史刚在公案后坐下,就对匆匆赶来上职的下属大发雷霆。

    府中的长史正战战兢兢不知如何回禀,只听外头府吏唱报:“李司马到。”

    杜光彦闻得,面上的躁火蓦地灭了六七成。他粗粗吐了几口气,整拂整拂袍袖,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和以往一样老成练达、四平八稳。

    “杜公!”

    李升进得堂来,向杜光彦行礼,风尘仆仆也难掩一股青衫倜傥的风姿。

    “李司马,南边那惊天动地的大事,你必是听闻了吧?”杜光彦一边示意李升落座,一边直奔主题地问道。

    李升虽面无疲态、眼无惧意,却也并无矫充的从容之色。他的剑眉星目间,亦布满凝重的神情。

    “杜公莫怪升今日才回到灵州,灵州虽更靠近边疆,但接到京城的驿报,只怕还比盐州早些。升耽搁了几日,恰恰因为,急杜公所急,想杜公所想。”

    杜光彦原本最怕李升事到临头装傻充愣,此刻一听,倒仍还在担当里。

    “李司马,不瞒你说,老杜我还真是觉得被你害惨了。你说圣主有和蕃之意,让我不惜与那杜希全翻脸,遣你入京,奏报灵盐并无几分敌情,都是边疆节度使虚生边事、以图军功。你又引了马燧到我盐州大吃大喝、休整歇军,弄得好像我和那马河东是莫逆之交一般,结果呢……”

    “结果平凉劫盟后,张延赏立刻弹劾马燧,而逃回长安的浑瑊也好,教蕃子放了的中使宦官俱文珍也好,则向圣主告发马燧似暗通吐蕃、收受财帛。终致马燧被圣主削夺军权,召回长安封了个侍中虚衔。”

    杜光彦一愣,又讶异又好奇道:“李司马,某只知道张延赏当庭弹劾了马燧,这老狐狸,左右自己是没好果子吃了,显见得是要拉着马燧一起领罚分谤,减轻些自己的罪责。但浑瑊和中使告发马燧,某倒真不知道。”

    李升迎着杜光彦这挂名上司的目光,并无得色,只诚然道:“杜公请想,升在灵州,与谁过从?郭家是何等人家,莫看他们自汾阳王西去后,就仿佛人人成了逍遥神仙般,实际上,大明宫里头,岂止宣政殿紫宸殿,恐怕就连延英殿里的君臣对话,郭家也未必打听不到。”

    杜光彦恍然大悟:“哦,郭钢。不曾想,他在灵州杜希全的幕府里头窝着,倒还惦记着各种风吹草动。”

    李升严肃的面容中终于现出一丝淡淡的讥诮:“杜公,大好男儿,谁不惦记自己的前程。”

    杜光彦正要点头称是,遽然想到自己的处境,忙又向李升怨道:“李司马,当初你说对张延赏投其所好,我老杜便有回京侍主的希望。如今可好,张延赏丢了相位、老夫我还得继续守这破城也就罢了,万一圣主因平凉劫盟气怒以极,追究起力主和谈的人来,马燧毕竟有贞元元年平定李怀光的大功勋护体,削夺军权已是大惩,那如老夫这般四五品的州官,又没了杜希全照应,岂非天子最合适的出气筒?”

    杜光彦说到此处,方才的端然镇定已然绷不住了,肥白面庞上,好像每条褶子里都散发着担惊受怕的气息。

    李升倏地起身,来到杜光彦案前,长长一揖:“杜公,升何尝不是又愧又惧,事到如今,升与杜公可是同进退的呐。但老天当真待升不薄,此番在灵州,升遇到的贵人,或可助杜公与我,不但脱离险境,且逢凶化吉、未必折了前程。”

    杜光彦听他说得话里有话,冷冷道:“什么折了前程,不陪上性命就不错了。李司马休卖关子,快些与老夫道来。”

    李升见杜光彦摒退厅中仆吏后,方进前正色道:“杜公,蕃子一毁盟,唐蕃争斗更炽,有一人,从来就力主抗蕃,而眼下御前又无贤相能相,他必然会立刻替代张延赏,成为圣主的首辅。”

    “谁?”杜光彦问道。

    “李泌。”

    杜光彦沉吟道:“李泌素来倒是与朔方故地的将领最是交好,他也喜欢回纥人嘛……但他做宰相,与吾等有何好处?”

    李升于是将灵州之行的意外收获向杜光彦和盘托出。

    杜刺史听着听着不由惊道:“安西军?你说安西军?”

第二百八十六章 岁岁年年人不同

    仲夏,京西北门户,奉天城。

    午后,乃是白昼中最为热浪滚滚的时候。烈日的威力不可小觑,便是在黄沙上站立片刻,都仿佛置身火炉中,被炙烤得透不过气来。

    主城门下十来亩的练武场上,神策军将士们却顶着骄阳,练习在飞驰中以箭矢命中目标。

    唐人尚武,帝国初创至鼎盛时,马政卓有章法,民间私蓄良马亦数量众多,因而无论军民,马术普遍精湛。

    但在马上作战,与仅以马匹为行军赶路、或打球娱乐的工具比,要求高得多。

    驻守奉天城的这支胡人神策军,兴元元年由皇甫珩在长安奉旨招募后,并无骑、步之分。待到城郊开训时,先取身长六尺左右、灼然阔壮、臂力过人者,暂为越骑。继而,对这些骑卒,皇甫珩依照父辈留下的简单兵书所记,一一测试静射长垛、行进中射草人、步射披甲偶人、连续举重(兵器)等,进行真正的筛选。

    胡儿本就更善驭马,胡法控弦的技法更是了得,因而关乎骑射的本事,这些神策新军倒并未显得太生涩。但作为副将的何文哲,同时向皇甫珩提出,骑兵不仅是作为长兵(射箭)力量存在的,还要投入战阵中,靠冲击力打击对手,故,手中长矛在高速冲击中的精准操纵,亦是关键。

    于是,在其后的训练中,何文哲常在校场上设置距离不一的土堆,并在土堆边树立戴有头盔的人偶。骑卒们必须以各种人数为阵型,加速穿过土堆时,以手中长枪挑落人偶上的头盔,人偶却不能倒地。

    最开始,皇甫珩也对何文哲的训练方法赞不绝口,并且还根据自己在泾州的实战经验,在操练时将骑卒又投入“重骑”、“精骑”和“轻骑”的不同场景。

    “重骑”即人马皆装备护具,“精骑”为人披甲、马不具甲,“轻骑”为人马皆无护具。

    时而披甲、时而不披甲,有利于新卒们适应在旷野上纵马冲击敌方阵营时,操控长枪的灵活性不同,以及马奔跑速度和变换方向的不同。

    然而,自从皇甫珩被吐蕃人放回来并重新回到奉天城后,何文哲发现,校场上的情形,有了变化。

    另一名副将,突厥后人默沙龙,自称根据皇甫大夫开赴平凉前的交代,在场上垒造绵延起伏的土坡,土坡上又搭筑竹台木架,绑了高高低低同样戴着头盔的草人,并且专挑正午时分命胡儿们分队骑马驰过,仰首逆着白晃晃的阳光,引弓射之。

    箭杆上皆刻有名字,那些每次都射中盔下眉心部位的骑卒,往往得到默沙龙的重赏。

    何文哲看了几日,莫名觉得有些蹊跷,问起默沙龙缘何如此,默沙龙深陷的双眸中闪过一丝轻蔑,笑道:“咦,文哲兄难道贞元元年未曾上过灵州前线?哦也对,偷袭鸣沙那次,是某随着皇甫大夫出征的。文哲兄彼时很得灵州守备李起的青眼,只怕正在灵州城内搂着李起送的美人儿歇息呢,自是不晓得,越是往西,越是千沟万壑,儿郎们当然也要练得在谷中仰射蕃子的本事。”

    默沙龙出语猥琐无状,何文哲本不愿再问,但他忽然意识到默沙龙话中的奇怪之处。

    “唐蕃和盟,浑公传圣主之言,道是能保边关百年无战事,默将军怎地好像,仍觉得蕃子随时又要来攻一般?”

    何文哲一边望向校场上穿梭往来的骑士,一边漫不经心道。他不用侧头,就能感到默沙龙一怔。

    旋即,默沙龙就开口道:“不打,不打蕃子,指不定要打那些不老实的藩镇呢!”

    他似乎为自己的应变,抖然得意起来,又仿佛为自己壮胆一般,倒带上了教训的口气:“文哲兄莫忘了,吾等是神策军,是天子的亲军,把守着奉天城这京西门户,随时西行征伐,可未必就是防秋。若凤翔和灵盐的唐人边军叛乱了,吾等也是头一支要为天子平叛出力的亲军。”

    何文哲谦逊地拱手,表示领教了,未再追问或辩驳。

    ……

    皇甫珩在奉天城门下,目送默沙龙领着十余牙卒、护送浑瑊回长安的马队,消失在东边的烟尘中时,忽然好像觉得自己进入了一个绝对的寂静空间。

    这是他强令自己必须具备的本领。

    就像艰难攀登的人,每到达一个目标中的高度,他就要坚决地驻足,完全松弛,方能继续获得全新的清明神智和强劲体力。

    他就这样闭着眼睛在城下立了一会儿,才睡醒了似的,又登上城楼。

    他的眼睛睁开了,极目远眺四方,泾河方向,灵盐方向,长安城方向,武亭川方向。他从十余岁开始军旅生涯,曾经作为一位将军,站上过泾州城头、奉天城头、萧关城头,也曾作为一名囚徒,被关入过长安城的京兆尹府,以及吐蕃人治下的凉州城牢院。

    皇甫珩往后退了几步,盯着最靠近雉堞的一排青砖。

    建中四年奉天之难的记忆还清晰,他仿佛看到太子李诵、浑瑊和韦皋,在自己的眼前奔过,声嘶力竭地指挥着守军作战。

    可是,很快,他眼前的场景又被另一幕替代。

    他看到了崔宁。那是他第一次看到一个人被勒死的情形。

    是的,说起来确实教人匪夷所思,他从少年时代就出入沙场,不知见过多少次血肉横飞的画面,他自己,不也恶狠狠地用一柄陌刀将叛军悍将李日月劈为两半吗?可是,皇甫珩仍被崔宁受缢的画面纠缠着,恐吓着。

    不见血的死法,比那些血流成河的死法,更残忍,更摧毁一个少年将军,也是一个生涩臣子的内心。

    一切都是从目睹崔宁被缢杀在御前开始的——皇甫珩为自己如今准备走上的路寻找着理由。无能的陆贽,旁观的浑瑊,虚伪的韦皋,奸佞构陷却也并未以命相偿的卢杞,看似安慰实则利用他皇甫珩的阿眉。

    而在这些人之上,还有圣主,无上的权力,恰是所有争斗、阴谋、不公与恐怖的源头。

    皇甫珩开始明白了,自己之所以在后来,又表现过建功立业、效劳朝廷的意愿和意志,不是热血未凉或者忠诚使然,更有可能是,心底对于权力的威势,从惊叹到渴求。

    那种可以掌控人的命运和事件的走向的资格,那种可以随心所欲地生杀予夺的力量,披着振兴江山社稷的华丽而虚妄的外衣,如永夜中的恶魔般纵横天地间。

    太令人痴迷了!

    他的行驶于本初轨道上的权力迷梦,因鸣沙被俘而断殇了。

    解救他的故人,向他道出原委后,令他在感激的同时,终于决定拜服于新主。

    他相信对方必定是未来的强者,因为对方从少年到青壮,在极其艰难的处境中,在浑无几分家底的情形下,硬是能与圣主、延光公主、李晟、李泌周旋对抗,而胜多败少。

    这就是一位真正的帝王。

    他皇甫珩,如果自己无法获得人极之位,要追随,也应追随普王李谊这样的人杰!

    皇甫珩步下城楼,匆匆往神策行营府衙行去。浑瑊脱险,在奉天城连过个夜都不肯,着急慌忙地要赶回长安城请罪,也定然会在御前告一番马燧的状。

    也好,不必再应酬他了。

    皇甫珩此刻有些急切地想见到妻子。

    谈不上思念和情欲。

    他只是希望庆贺自己遵照新主的计划、果然得了阶段性成功的喜悦。

    在宋若昭身上,他的喜悦是可以被放大的。

    皇甫珩认为,那是第一个被他真正征服、被他决定了命运、也无从再反抗的人。

    他就是她的君,她就是他的臣。

    这种君臣关系的隐喻,令他甘之如饴。

    他走进军府后院、自己的临时宅邸,甚至都未理会迎上来要替他更衣的婢女桃叶。

    他推开屋门,看到妻子憔悴而茫然的脸庞,与这热烈的盛夏生机格格不入。

    他走过去看着她:“你刚哭过?”

    若昭仰起头,那眼神已很难仅用陌生来形容。

    她颤抖着说:“我做了一个梦,讱儿喊着,我再也见不到阿爷了。”

    皇甫珩斜睨着她道:“吐蕃人劫盟,盟坛上下的大唐将校唯浑瑊幸免,这确是惊天大难,可你夫君我在三十里外,也不是个蠢货,怎会有事。”

    若昭木讷地喃喃:“你想错了,这个梦也许预示着,讱儿会遭难。”

    皇甫珩闻言,面色陡地一沉。

    “你莫想回长安,你是我的妻室,我在哪里,你就在哪里。讱儿一个门前列戟的官家小郎君,祖母是郡夫人,居于西京天子脚下,何灾之有?”

第二百八十七章 浮云一别仍少年

    这个季节对于昼夜赶路的人是照应的。

    郁郁葱葱的林木遮掩,以及夜晚可以露宿的温度,令薛涛、蒙寻和阿眉的东行,不算艰险。

    一路上,薛涛保持了惯有的安静,仿佛她只是这对情人身畔,吹过的一阵风,飞过的一只鸟,飘过的一缕夏花芬芳。她与他们并不陌生但也谈不上共过患难的交情,反倒令她的存在,显得不那么局促。

    大部分时间,蒙寻与阿眉使用吐蕃语交谈。薛涛虽然听不懂,在有些场景中,大致可以猜测,他们在谈论泾河的水位,小路与官道的距离,奉天城的准确方向,以及马匹是否跑得过于劳累。

    他们似乎避免再去回忆和讨论往事,而是心照不宣地进入一种与普通的赶路人没有分别的状态。

    唐蕃之间刚刚经历了一个足以令后世史家大书特书、作出各种猜测描写的回合,两大国正处于短暂的静默期,彼此都在全神贯注地筹划着爆发的方式与程度。

    蒙寻和阿眉亦类似这般,在恍如隔世的重逢后,需要决定今后的人生走向。很显然,他们之间是有微妙的分歧的。薛涛看出了这一点,关于解救若昭的提议,恰好为他们提供了一个缓冲与思考的机会。

    有一天,在泾水边,白昼凶戾的烈日已薄西山,晚霞的光辉映着清而缓的河水,使得这一段泾河,成为比太阳友好得多的光源,在渐渐合拢的暮色中,散发着纯美和宁谧的气息,分外取悦人心。

    在晚风里,阿眉坐到薛涛身边。

    她望着在河边为马匹洗梳毛发的蒙寻,对薛涛道:“你信不信,倘若蒙寻执意不肯与我去金川,倘若他为你们的韦节帅效力,接着又有一日成为南诏再归大唐的功臣,我也许就和那牢笼中的宋氏,并没区别。”

    薛涛道:“我信,也不信。人心偏差半分,他给自己和身边人带来的路途,便会不一样。更何况,你也可以选择自己的路。殿下,涛比你弱小许多,但如今亦不能说,活得有多可怜。”

    阿眉瞥了她一眼,沉默半晌,道:“不可怜就好。我愿,可怜人能少一些,故而答允你,去奉天城试试,能否有本事将她带出来。”

    薛涛淡淡道:“殿下,在涛看来,皇甫夫人亦不算可怜。她竟然还能辗转地将一鳞半爪的消息带给可靠的朋友,她即使已被自己的丈夫束住了手脚,其实也并没有真的成为行尸走肉。”

    阿眉抿了抿嘴角,似在自语:“是呐,不容易。毕竟故人一场,便去奉天城,看看她。”

    她想了想,又对薛涛道:“你不做韦皋的宅中妻妾,却为他这般南来北往地跑腿,也颇为有趣。不过,我在你们韦云将军跟前一问三不知,并非因为厌恶你的韦大帅,而是,你们所说的普王谋反之计,我确实不知。”

    薛涛点点头:“殿下,我相信你,若你真是知情人,恐怕尚结赞亦不会轻易地纵你流亡。况且,我并不觉得白跑平凉这一趟。你与蒙将军终得见面,至少教我欢喜,老天也有仁善的时候。”

    阿眉听她说得恳切,蓦然觉得一颗心好像柔软了三分。

    少女简练而低婉的祝福,就像身边淙淙歌唱的流水,表达着天地之灵与人心之灵的善意。

    当自己的心停止了抽泣,也尚未听到邻人的哭泣,阿眉感慨,这样的时刻或许比佛国梵音更能抚平伤痕。

    当他们沿着泾河走到第六天时,终于经过了邠州这座大城池。离奉天城已经非常近,当年朱泚之乱中,天子仓惶出逃到奉天城,紧随着韦皋的陇州军赶到奉天勤王的,就是邠州的韩游環。

    在离开泾河、折向正南方向的奉天城时,薛涛提议回到官道上。这里已是京畿,驿道上人马络绎不绝,混在其中反而不那么扎眼。

    看起来,唐蕃间必然要开战的情势,并未影响到商旅的火热的逐利之心。六七月本就是丝路最好走的季节,从邠州到奉天之间,隔不了几百步,就能看到一个规模或大或小的商队。骄阳的暴晒,令整条官道散发着人体的汗味,以及牛马骆驼粪便的臭味。

    但,莫说商人与庶民,就连往来传讯的官驿骑士,即使偶然会被过于密集并行的商队稍稍阻挡了速度,对这些味道亦不排斥。

    汗水与粪便的味道,总好过战争中血的腥味,和人肉被烧灼的焦臭味,以及战后弥漫的腐尸味。

    仿佛为了强调尽快交易的必要性,有些商人在树荫下歇息时,会以夸张的语气谈论起,听说吐蕃人的游骑已经出现在好峙,那是西距奉天城不到百里的地方,说不定这一次,大唐的天子又要像他父亲当年那样,在吐蕃人兵临西京城下之前,就往东边跑了呢。

    年老的商人在担忧战事会令赚钱的日子过一天少一天时,他们年轻的后代则亮着嗓子高谈阔论道,祖父啊,你们莫忘了,在我们的草原上,狼吃羊是永恒的法则,狼作为胜利者的嗥叫,和羊作为失败者的惨呼,才令天地充满生机。如果东方的天子和他的臣民,已经从不可一世的苍狼衰退为秃了角的老羊,那些比苍狼还凶狠的雪山勇士,为什么不入侵到东边这肥沃的土地、成为新的主宰者呢?

    异族对于吐蕃人的崇拜,已经不能令阿眉有任何被赞誉的骄傲感。同时,阿眉也注意到,当蒙寻听到这番言论时,他的未受伤的眼中,喷射出比炭火还炽烈的怒意。

    是的,多少年轻人,崇拜简单的丛林法则,在树荫下靠着骆驼、捧着水囊的悠哉游哉中,口若悬河地将争斗等同于热血,将入侵等同于值得称颂的勇往直前,将压迫等同于孔武有力者应得的奖励。

    只因他们从未做过那只被狼咬得一身伤疤的羊……

    走上官道后,赶路的效率倏地提高了。又行了两日,熟悉的城阙已可遥遥望到。

    不仅是神策军行营·,也是丝路大站的奉天城,正是商贸开市的月令。

    城外,自然地形成了商队营地,与军营一样,人们扎起帐篷,靠着水源。

    蒙寻将马从车前解了下来,牵去一片丰茂的野苜蓿地喂饲,阿眉和薛涛则去河边取水。

    由于离把守森严的城门还远得很,天气又太炎热,俩人到了河边,终于摘下篱帽,痛痛快快地濯洗面颊。

    阿眉抹掉一脸水珠,再睁开眼睛时,突然意识到,身畔不远处,多了个人。

    在她转头望去的同时,那身着绛色长袍、头戴尖顶白帽的男子已经向她三步并作两步地趋近过来。

    “公主?真的是你!”

第二百八十八章 好男宁为贩宝翁

    短短四年,回纥人葛撒力,从当年牛角带血般的小犊子,变成了丝路上常见的那种一脸温和笑容的生意人。

    若算来,他也就二十上下的年纪,从腮边到下巴颏,却已经蓄满了茂密的长须,加之身躯肥胖了许多,使他瞧着很有些小型商队头领的气派。

    同时,他不仅具备了这种油腻又无害的商贾气派,眼神中的精明与慧黠也是分明的。他虽认出了阿眉,却从肢体到语言,都仍缩在不引人注意的分寸里。

    显然,他在第一时间就意识到,以阿眉的身份,如此打扮、出现在奉天城外,必定有着隐秘的来意。

    与葛撒力照面的瞬间,阿眉亦在迅速地判断着这个曾经的复仇小郎的近况。

    “你似乎发了大财。”

    阿眉抿嘴笑言。她压制住了自己的意外,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葛撒力,他身上那身团花褐色丝袍,可以傲视多少葛布褴褛的丝路小商贩呐。

    不等葛撒力回答,阿眉紧接着又追问:“你可娶了客栈伙计的妹妹?”

    这只有真正的故人才明白的打趣,令葛撒力面上忽地泛起一丝赧色。

    “公主,正如当初萧关一别时所言,我们葛撒家族,从不骗人。是,我成了唐人的女婿。并且你看,我的商队的伙伴们,不少也是唐人。”

    葛撒力转头,指向扎在远处市集附近的几顶相当体面的毡帐:“我们回纥人最懂商道。毡毯、香料、宝玉、骡马,没有我们葛撒家族做不了的买卖。我最得力的伙计,有两三个是安西的唐军后代呢,最懂相马。”

    葛撒力的语言中,终于还是露出了得意,拌着商人甩不脱的一点点吹嘘口吻,却因为那张已经发福了笑眯眯的面孔,并不令人讨厌。

    很难相信,眼前这个回纥人,曾经在脚下这片土地上,坚决地要取她阿眉的性命。即使后来在萧关,他们已经尽释前嫌,阿眉仍记得那个少年身上的莽武气。而如今,如今起码从外表上瞧着,葛撒力与长安城西市那些和气生财的商胡,没什么两样了。

    阿眉看了一眼薛涛,辨出她眼中的仓惶与警惕。

    是的,这样的相逢在眼下的情形中不仅无甚喜处,说不定还很麻烦。但她被认出来了,就这么简单,无法回避。

    葛撒力在回过头来的一瞬间,捕捉到了阿眉和薛涛的神色。

    短暂的交谈中,他的脑子就像算账一般没有停过。

    他当然知晓如今奉天城神策军行营的统帅是谁,也没有忘记那位统帅,当年与吐蕃公主的微妙关系。

    四年中,他葛撒力可以从一个满腹宿怨的孤独小郎君,转变为很有些身家的太平商胡,焉知风云中的吐蕃公主和大唐将军不会变得更多?

    葛撒力主动提起了话头:“公主可知,奉天城如今是神策军行营,统帅恰是皇甫将军。”

    阿眉面无波澜地“哦”了一声,道:“你在此营商,想必已去拜会过他?”

    葛撒力摇摇头:“公主,我只想做个顶普通的商胡,奉天城,也不是商队的终点。”

    他略一踌躇,补充道:“唐蕃平凉盟会的事,驿路上早已传来。若公主此番是要务在身,我便当作从未见过公主。”

    他一面说,一面欠身,向阿眉和薛涛,都分别行了抚胸礼。

    阿眉戴好篱帽,提起水囊,对葛撒力莞尔道:“好,你的家族从不诓人,我自是信你。葛撒力,愿你买卖兴隆,富甲长安。”

    她和薛涛告辞走了几步,却听身后葛撒力又道:“公主还请相信,我不但懂得保守秘密,还懂得帮助朋友。”

    二女驻足,回头看着他,这回纥汉子一字一顿道:“公主当年在这城下饶我一命,又在萧关助我让恶人得了报应。公主那般对我,我才有今日的模样。”

    他的眼睛灼然如炬。

    薛涛发现,他和阿眉,其实有着非常相似的目光。

    ……

    默沙龙从长安回到了奉天城。

    他带来了不少好消息。

    “浑瑊果然将大夫您的意思听明白了,向圣主奏陈马燧似有收受吐蕃财帛之事。恰逢吐蕃人又将中使俱文珍和浑瑊的判官袁同直放回长安。他俩亦奏马燧于去岁未曾渡河征伐、纵脱吐蕃军的所为。圣主将气撒到了马燧头上,就未追究浑公,还安抚了他。想来浑公是心头石头落了地,故而,还在御前说了大夫勉力接应的不少好话。一切尽如大夫所料。”

    默沙龙本就油嘴滑舌,此刻更是眉飞色舞。

    皇甫珩却并不像属下那么得意,只闭着眼睛淡淡道:“我一个武夫哪有你说的本事,是殿下多慧,洞明人心,对这些老臣明争暗斗、一出大事就互相诬毁的品性早已熟知,才有如此妥帖的计策。”

    “对了,”他睁开眼,盯着默沙龙,“殿下可说服马燧干脆举兵反了?”

    默沙龙道:“比这更漂亮!殿下他,只怕要亲自领河东军。”

    皇甫珩闻言,很吃了一惊。

    默沙龙不敢隐瞒,言简意赅地将普王李谊在京中的运作解说一番,恭维道:“殿下说,他这也是为大夫着想。若马燧真的愿意襄助殿下举事,以他的资历,将来论起功劳,只怕要压着大夫好几头。不如干脆,试试四两拨千斤的法子,直接收了河东军岂不是更妙?待得殿下登临大统,那三万精锐不是大夫的,还能是谁的?殿下还指望大夫您,带上这些兵马,加上王希迁统领的神策军,去收拾了河中、凤翔和蜀地呢。”

    “妙啊!”皇甫珩忍不住脱口赞道。

    他的嘴角翘起来,好像是展露笑容,但在默沙龙偷偷品来,那却仿佛一种罕见于这位统帅面上的狰狞之色。

    “我必为殿下成大业!”皇甫珩发誓一般。

    稍顷,他又似想起一事,恢复了严肃冷冽的架子,问默沙龙:“京中长兴坊,我母亲与小郎君可好?”

    默沙龙笑嘻嘻的:“好,好得很!至多明年,老夫人的身份可不仅仅是这贞元年号下的五品郡夫人了。”

    皇甫珩挥挥手,命默沙龙下去歇着。

    他正要起身往军府后院去,好歹告诉妻子一声,讱儿太太平平,免得她整日哭丧着脸。

    门外牙卒却来奏报,有个自称大夫故交的回纥商人,请求拜见。

    葛撒力走进来的时候,也揣着一丝奇特的感觉。

    他和商队已经在奉天城外驻扎了数日,也和一些同行进到奉天城来,与城中那些商肆中的坐贾谈过生意。但他的确没有欺骗阿眉——在今日之前,他毫无来拜访皇甫珩的念头。

    葛撒力努力回忆着这个唐将当年给自己的印象,年轻,健硕,男子中算得英俊的样貌,亦很勇敢善战。可葛撒力对他没有好感。并非出于一个弱小的异族少年对一表人才者的微妙妒嫉,而是,葛撒力觉得,这个唐人男子的目光中,有被他刻意隐藏的狡诈与残忍。

    所以,当突如其来的重逢,令葛撒力接受了一份单纯的求助、而竟有机会来见见皇甫珩时,葛撒力倒产生了好奇的兴奋。

    他想看看,皇甫珩又有了怎样的变化,为何被自己定义为好人的吐蕃公主,会参与一桩听来荒唐的营救。

    从丈夫身边救出妻子——还有比这更荒唐的吗?葛撒力想到自己的妇人,她此时必定正在唐回边境小镇的家中,一边照顾着他们的孩子,一边深深地思念着他。

    “葛撒力,我记得你和你的名字。可是你的样貌,变得也太大了!”

    这位据说已经是帝国三品武将的神策军统帅,平易地站起来,对着葛撒力道。

    “皇甫大夫,仆下比不得您,您是人中龙凤,而像吾等这样的普通人,只能如草原上的风滚草,飘到哪里算哪里,做了买卖人,自然就会是这副风霜劳碌的模样。”

    葛撒的回话中,满含着谦卑,不由令方才还觉得诧异的皇甫珩感慨,为了求生,这个当年虎气勃勃的少年郎,竟活成了点头哈腰的猧子。

    葛撒力的出现,令皇甫珩心头掠过些许悸动。他想起了往事中奉天城外的那日市集,红衣娇美的少女,憨态可掬的果下小马,以及从天而降的偷袭,和化险为夷后,少女的笑容。

    “你来找我有何事,可是奉天县令,为难你们这些商胡?”

    “不不不,”葛撒力忙连连摆手,“大夫,奉天城的上官们都和气得很,神策将军们也出手大方,吾等买卖人,好歹没有白吃这丝路的风尘之苦。”

    他说到此处,面上谄媚的笑容又浓了三分,支支吾吾地将目的倒了出来。

    “买你们的回纥马?”皇甫珩眯着眼睛道。

    “是,大夫一看就是受器重的人物,这般年纪已是奉天这样京畿重镇的神策行营统领。仆下过了三四年吃糠的日子,此回来拜见大夫,便是厚着面皮,向大夫讨个吃肉的机会。”

    皇甫珩笑了。

    当真就是个四处牟利的行商加掮客。

    见皇甫大夫笑而不语,葛撒力又隐晦地暗示,大唐朝廷从回纥买来的军马都是老弱病残,回纥真正的好马都是集中在几个世代贩马的大家族手里。

    皇甫珩打断了他喋喋不休的吹嘘:“葛撒力,神策军是天子亲军,朝廷自会配以良马,此事,只怕本帅帮不了你。”

    葛撒力愣怔片刻,在沮丧浮现前,一张胖乎乎的脸上,再次露出和悦讨好的表情。

第二百八十九章 唱到竹枝声咽处

    六月日炎,旱尘勃勃。

    未时将尽,一场骤雨终于落了下来,好像憋着一口恶气的伏兵,甫一出击便往死里打,将黑沉闷热的天地痛痛快快地洗涤了一番。

    待雨停了,皇甫珩往自家宅院走去。

    不出所料,桃叶正在厅中整理葛撒力献上的礼物。

    “当年给淳儿买小马时,识得的回纥人。此番又攀附上来,讨些生意做。我已回绝了去,他巴巴地又求着,说是给内眷带了丝路上紧俏的官布,比我们唐人的绡衫还轻薄,季夏着来最是凉爽。我瞧他可怜,又是个眼力伶俐的,并未痴愣咋呼地将东西往军府里抬。我便应了他,让他和伙计直接送到后院来。”

    皇甫珩就着桃叶捧上的亚麻袍子,随意翻了翻,和妻子又重复了一番前因后果。

    宋若昭“嗯”了一声,轻声道:“是个憨厚的,放下东西便走,说是新的驮队今日又到城外。也不知这场大雨里,他们怎生应付。”

    皇甫珩原本未指望妻子有所回应,不想她竟搭腔,听来虽有些局促,那股晦气的凄怆意味却分明探不到了。

    皇甫珩转过头去,望着若昭:“你和我一样,都是心软的人。”

    若昭站起了身,却仍低着头,嗫嚅道:“泽潞离北边的回纥亦不远,从前在潞州,我见过这些官布,却是正经好物,阿父和幕府的同僚们都喜欢在六月里穿。此番这两箱,左右也都是雅正的颜色,郎君和娘子皆穿得,我让桃叶挑些好的,你去赏给身边的牙将。”

    皇甫珩品咂到一种熟悉的贴心的感觉,宛然清悦,比一场透雨后的丝丝凉风还怡人似的。

    他嗓音沉酽:“这三伏天气,端坐犹挥汗,你先给我缝一件常袍,可好?”

    若昭嘴上未接茬,却已伏下身去,抖起一块来,品评着:“四肘长,一柞宽,倒正合你的身量,缝缀也不费事。”

    皇甫大夫心花怒放,再往妻子举手投足间瞧去,但见不知是溽暑徘徊,还是她心气有恢复如常之象,那张原本青白无光的面颊上,此刻正泛起浅浅的胭脂红,教若有还无的细汗洇染一番,越发现出教人情动的容颜来。

    皇甫珩拽过若昭手上的官布,顺势凑近到妻子的鬓发边,笑言道:“你眼下,得空否?有劳娘子,帮夫君试试新裁?”

    身旁的桃叶,今岁已过了及笄之年,又是家中阿郎和大娘子的贴身婢子,怎会懵懂于人事。她很快反应过来男主人的话中深意,慌忙将那些官布稍稍敛了,禀一声“阿郎,婢子去井边,将晚食的冷淘汤饼打上来准备着。”

    皇甫珩有些不耐地挥挥手,桃叶便如林梢草间的松鼠般,跳闪出门。

    思出宇宙外,旷然在寥廓。

    妻子的额头腮边,是滚烫的,这种热气蒸腾的假象,掩盖了她身体的僵硬。

    皇甫珩意犹未尽地坐起身,余韵轻喘的呼吸也渐渐平稳后,伸手梳理着若昭散乱的发丝。

    “你对我当真太削刻了,我好歹是个敕封的神策军制将,出了校场,下了军府,在奉天城过得连和尚都不如。”

    他努力试验一种能维持珍贵气氛的揶揄口气,见若昭面上又多了一层窘色,不免更得意了。

    看吧,他的结论并没有错,这是被他真正征服和控制的生命,鹰犬还有偶尔挣扎的时候,一个活生生的人,闹闹脾气,便由她闹些时日吧,这不,到底又驯服了不是?

    一旦加强了这种纲要和人主的感觉,飘飘然的炫耀往往尾随而至。

    “你方才又提到潞州,可是想回去看看阿父?你莫急,指不定过得数月,圣主命我北上太原,届时经过潞州,正好去探望岳父。”

    若昭睁开双眼,眸中闪过一丝诧异:“北都太原附近,也要扎下神策军行营?”

    皇甫珩“嗤”了一声道:“怎么,我便做不得一镇节帅?我早已与你说过,普王殿下不是你想的那般不堪。此番马燧闯下大祸,回翔进京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四五年前,圣主就对普王殿下试事,委以重任,若不是泾师长安兵变,殿下早就与哥舒曜同往淮西平叛了。此番河东军无首,圣主只怕有意令普王领之,但殿下应许了我,只要我唯殿下马首是瞻,他便向圣主举荐我出镇太原。”

    若昭愣愣地望着丈夫,好像在努力弄明白这番话的意思。

    皇甫珩见她明明柔情渐现的眼中,又闪烁着受惊小兽般的惊惶,比当年初见时还要楚楚可怜似的,他胸口那股征服者的施舍诱哄的冲动越发鲜明起来。

    他捧起妻子的脸,声如魔音:“我就知道,你是从小受惯了岳父那套君君臣臣的教导,只把你阿爷,把李公泌,把陆学士,当成你倾慕崇拜的贤者。可是在这乱世,你可知,勇者、智者,才有可能是王者!李晟、浑瑊,还有韦皋,他们的那点儿道行,都难望普王殿下项背。殿下就应该是太子,是未来的天子!”

    他感到妻子的身体开始颤抖,忙将她的肩膀固定住:“你在怕什么?你有我这样的夫君,你到底在怕什么?你听不到奉天城内外神策军将士训练时的嘶喊吗?你看不到他们日渐精进的骑步本事吗?那样的健儿,都是我的旗下之卒!”

    “彦明,太子还好好地住在少阳院,普王要做储君,可是又要来一场玄武门之变?”

    皇甫珩却没有傻到直接回答妻子,他噙起的嘴角边,流露出更为骇异的神情:“前朝故事,说说无妨。当年之变,薛万彻掉头往秦王府去,差点儿就屠了秦王府,结果呢?欲成大事者,瞻前顾后,不知其可。”

    他忽地发现,妻子的双手虽然不抖了,却抓着他的衣衽,于是眉眼又松泛下来,拍着妻子的手背道:“你跟着我,定会平平安安的。你我情深,待大局安妥了,你想要孩子,再生便是。”

    宋若昭觉得,丈夫最后那句话,听来好像在遥远的天边。

    然而再远的乌云,也会清晰地投射到眼前。

    那种不顾一切的亡命之徒的野心,连骨肉安危都可以浑不在意一般。

    “你莫再说了,我是做娘的,怎会不想讱儿……”

    热乎乎的泪珠,掉落到皇甫珩的手背上。

    他几乎一念之间,就想脱口而出:“我让文哲送你回长安。”

    但话到嘴边,却成了:“你是在屋子里将自己闷着了。现下京畿太平,正是商贸往来的热闹时候,不如这样,明日你若有兴致,我命文哲护着你,在城外的墟集逛逛?”

第二百九十章 山穷水尽故人来(上)

    小婢女桃叶,多日来第一次觉得,阿郎和大娘子如寻常人家的夫妻般,吃了一顿和风细雨的朝食。

    她将物品收拾停当时,听到女主人略带犹豫口吻的探问:“你偏心默沙龙也就罢了,眼下连训兵也将文哲晾在一边,你教他一个何国王子的后裔,心头是什么滋味?今日随意点个你的牙卒驾车送我们出城便好,何必让文哲亲自护送,倒好像他一个神策副将,成了吾二人的家奴马夫似的。”

    皇甫珩放下筷箸,睨了妻子一眼,不以为然道:“将他当成家奴马夫又如何?若非我在兵部时将他招入神策军中,他只怕今日还在街西的宅子里苦读,不知何年何月能将名字挂上礼部南院那张破榜。再说登榜了又怎样,吏部选任了又怎样,还不是从九品微末小官做起?这个世道,只有论军功升迁得最快。”

    他起身去拿躞蹀带,又追了一句:“朝中官场的老话,宰相的家奴五品官,难道我十年内做不到使相?他何文哲能做我的家奴,已强过多少落魄书生或者草芥小吏去,怎么委屈他了?”

    宋若昭看丈夫眉间那股志在必得的咄咄之气又溢了出来,亦不再多言。

    皇甫珩走近她,柔声低语:“你道我为何就这般使唤他?他确是老实的性子,又是读过些书的,比默沙龙那突厥崽子端方守礼。奉天城毕竟不是西京,若没个可靠又斯文的牙将护着你,我怎么放心?”

    夫妇二人走出院落,何文哲已在马车上等候。

    皇甫珩见桃叶扶着妻子进了车厢,方对何文哲交待道:“夫人难得有兴致,你尽她在商集上好好走走。未时回来即可。”

    皇甫珩将后一句咬字颇重,何文哲默默地俯头拱手,表示明白了。

    皇甫珩见他虽憨厚驯服,却不出声,暗道:怕是真的憋着一股气,怨我闲置了他,此人倒非蝇营狗苟之徒,待大局既定后,再安抚任用他吧。

    六月将尽时的雨,每落一场,就留下几日的清凉之意。

    日头隐在云中,奉天城阙不再因阳光的照耀而泛着刺眼的光芒。对于季候敏感的人,已经能预感到,塞上的长风,也将如期而至了。

    何文哲没有使用赶路的速度,他让马儿以它自己习惯的小步速前行。

    这样,经过城下的练武场时,他可以看得分明些。

    “何将军,夫人让你停车。”

    桃叶忽然靠近车门唤道。

    何文哲忙掣了缰绳,待车缓缓停住后,回身问道:“夫人,何事?”

    却见若昭拉开车上缣纱,定定地望着校场方向,似乎被喧沸热闹的练武情形所吸引。

    片刻后,她才转过头:“文哲,攻城难道也靠骑将做先锋吗?”

    “夫人,打起仗来瞬息万变,到了城下,长兵短兵,很难分得细致。”

    何文哲回话间,微微皱了皱眉头,眼中的一丝迟疑之色也教若昭瞧了去。

    这是个惜言如金的军人,即使怀揣了夫人往昔求助的秘密,但一码归一码,他无法突然地丢弃自己对于主将在治军上的服从感,甚至似乎还在试图遏制自己明明也有的疑虑。

    若昭忽然意识到,眼前这个年轻的胡将,竟与曾经的自己,有几分相像。

    多少人,都是关系的俘虏。

    夫与妻的关系,上级与下级的关系。

    若昭追问道:“可是,什么样的攻城战里,骑兵能在城下列阵缓缓经过、还往城上射箭?步卒和车械在哪里?如此打法,岂非先让骑卒去送死?文哲,大夫为何这样训兵,你不觉得奇怪吗?”

    何文哲心中一动。他知道夫人不是那些只醉心于香奁游弋的官眷,但未想到,她来奉天城后,多日来郁郁寡欢、枯坐府邸,今日甫一看到校场的情形,就与他何文哲看出了一致的蹊跷。

    何文哲干脆又陷入缄默。

    若昭忽然想到一事,又道:“对了文哲,你从不喝酒,为何?”

    何文哲的目光没有从校场方向撤回来,他的眉头拧得更紧了,却到底开了口:“夫人,我家本是昭武九姓中人,归附大唐后,家祖入质西京,繁衍子嗣。大唐善待吾家,安史之乱中,我的父辈叔伯,万里赴戎机、加入朔方军。大历年间,我阿爷正在朔方军老将史抗帐下。那年吐蕃军十万人马寇泾原、邠宁,郭公子仪派朔方军救援,史抗却大意轻敌,在占地营中置酒豪饮,酩酊大醉后命守军撤去拒马枪,凌晨贸然出击蕃营,终得惨败,将士死伤十之八九,我阿爷也战死在那日。”

    何文哲绞绕着手中的马鞭,但从他缓慢而有条理的叙述中,若昭知道,他只是痛定思痛,并未哀伤失控。

    “夫人,我阿爷的灵柩回到京都时,我虽才四五岁年纪,却记得分明。阿母按照我们何国人的习俗,办完阿爷的丧仪后,告诉我,朝廷许我这样的子弟,进国子监。她命我好生读书,莫再从军。”

    “文哲,”若昭微微叹口气道,“酒不醉人,人自醉。你阿爷固然是不幸遇到了一位刚愎自用的昏聩上将,但更多的时候,一个人是否能清醒行路,与遇到怎样的上官,未必有关。”

    何文哲转过目光,不再躲闪地望着若昭:“夫人,您在说什么?”

    若昭苦笑地挥挥手:“走吧,出城。”

    ……

    眼前的热闹景象,令郁郁寡欢的胡人将领何文哲,多少也提起了些兴致。

    毕竟,这太像一个微缩版的长安城西市了,容易唤起何文哲的思乡之情。

    众多的双峰驼挤在一起,仿佛绵延的沙丘。但真正的沙丘,是荒芜贫瘠的,而此处的沙丘上下,都铺展了琳琅的货物,洋溢着阜康喜乐的气氛。

    何文哲虽一身窄袖短袍的皂白常服,胸背上仍罩着牛皮轻甲,加上神态严肃,显是军中将领的气派。他行走于集市中,亦有过往女郎爱慕的目光投来,他却浑无轻佻的回敬。

    “明宪若跟了这般男子,该多好。”

    若昭不无凄凉地想。

    她眼前又浮现出胡姬塔娜流着泪的模样。“夫人,高郎对我说过,你只须知晓,并不是所有的男子,都如普王那般。”

    若昭很快止住了自己驰骋的神思。

    她看到了那几顶宽大的帐篷。

    或许寒酸者对于富庶者总是又妒嫉又卑怯的,帐篷的扎营之处虽然位置优越,周遭却仍被空出了一小圈土地,未被小商小贩见缝插针地占据。

    “应该就是回纥故人的商队,我去谢谢那位大方的商队主人。”若昭道。

    迎接他们的是惊喜中又透着在商言商意味的热情。

    但与那表情过于夸张生动的肥胖回商葛撒力相比,更引发何文哲注意的,是他身边戴着头巾的回纥女子。

    何文哲知道,如今的回纥国内亦有许多粟特胡,这回女从头巾里露出的眼睛是蓝色的,不稀奇。

    只是,何文哲总觉得,曾在哪里见过她,却又说不上来。

    “请允许我的长姊陪夫人进帐挑选我们的宝玉和衣饰。”葛撒力谦卑而诚挚地发出邀请。

    他又转向何文哲:“将军,仆下带您看看我们的马匹和匕首?”

    不待何文哲表态,宋若昭已和气地还礼,对葛撒力道:“听家中阿郎说,你的商队里还有安西军的后裔?正巧,这位何将军,祖辈也在西域生活。”

    葛撒力闻言,忙大声招呼正盘点货物的两个青壮唐人过来,一面又邀何文哲在帐前凉风习习的树下坐了,忙前忙后地为他端上吃食。

    何文哲虽未推辞拒绝,一对鹰似的眼睛却追着宋若昭和桃叶,见主仆二人由那蓝眼睛回女恭恭敬敬地引入帐中,渐渐徜徉在那五花八门的货色间。

    到底是夏日,那毡帐大敞着门,虽隔得有些远,帐中情形却一览无余,何文哲也就渐渐放心下来。

    “你祖上是安西军?你可去过伊塞克湖和碎叶水?”

    何文哲与一脸憨厚地为自己倒酒布食的唐人汉子攀谈。

    那汉子摇摇头:“将军,小的不曾去过。安史之乱后,河西教蕃子占了,安西的唐人无法东来,有的就往北边的回纥去。小的少年时,跟着阿爷阿娘迁到唐回边境,小人的长兄正是热血的年纪,说是承袭祖父的勇武种气,便留在龟兹入了安西军。”

    何文哲“哦”了一声,感慨道:“论来我也是生于中原,不知为何,总觉得,此生若不回西域看看先祖繁衍之地,就好像一桩心事不曾了却,定会遗憾。”

    那汉子殷殷回应:“是哩,当年我阿兄从武亭川凯旋安西,辗转回地寻到我时,亦这么说,道是自己终于踏足中原了。”

    “你阿兄来大唐打过仗?”何文哲惊诧道。

    汉子越发骄傲了些:“兴元元年,就在这奉天城的南边,安西军帮着朝廷打过叛军,圣主还赏赐了那三千安西军哪。”

    何文哲恍然大悟。

    彼时他还在长安城,还未入神策军。

第二百九十一章 山穷水尽故人来(下)

    阿眉没有摘下面纱。

    何文哲不足为虑,灵州之战是两年前,况且沙场对垒不是微观的对视,当时灵州城上焦头烂额的何将军,哪里就看清了吐蕃公主的眉眼?

    阿眉只是觉得,与宋若昭见面,隔着一些什么,似乎更自然。

    所幸,除了面纱,还隔着薛涛与蒙寻。

    与阿眉一样,裹着保护色般的回纥长袍的薛涛,从高高低低的织物后走出来。

    “陆学士得到夫人设法递送的消息后,暗中也知会了韦节度。只是,陆学士在长安,似乎对于普王如何举事,尚不得要领。”

    听薛涛说完,宋若昭将目光投向阿眉。

    “皇甫夫人,你莫看着我,你们说的李升,与那普王有何周详的计划,我一无所知。这个李升,与我打过的交道,只在赎回皇甫大夫一事上。夫人欲知其中关节,不妨问问自己的夫君?”

    阿眉抚摸着搭在手臂上的一块官布,边说边抚着布上的回纥汗国印记,

    若昭听这位亦敌亦友的女子,不待自己开口相问,便如此弹了回来,反倒觉得释然,和一丝惊喜。

    若昭脑中,对于阿眉曾经的举手投足,甚至语气的细节,都记忆犹新,因而她能确认,此刻的阿眉,不是在演绎一种讽刺、倨傲、愠怒或者争辩的态度。

    阿眉用了最有效率的语言,叙述客观事实。而令若昭惊喜之处在于,阿眉躯体里那种寒凉的沉郁,寡淡了许多。

    前日与葛撒力一同牵着骆驼来到宅院送礼的,还有乔装的蒙寻。那个瞬间,当若昭明白眼前遮掩着面容的男子是谁时,意外和错愕无以言表。

    但眼下见到阿眉,若昭感到,她的变化,并不仅仅因为上天将最大的欠债偿还给她。

    一个人倘使无法从自悟走向自主,功名利禄与情爱疼惜要来救赎她,也难。

    “不妨问问自己的夫君”——对于这句话,若昭却又只能苦笑,自己为着能站在这里,曲意违心的滋味,无法向外人道。

    这便是多少人的现状,看别人的路清清楚楚,轮到自己唯剩唏嘘。道理都是越来越懂的,日子却过得不好。

    只听薛涛又提了第二桩事:“夫人,吾等辗转来奉天,也不独独为了打探新的消息。夫人若要离开,吾等亦可想办法。”

    若昭道:“随我来的那个胡人将军,是个厚道人……”

    阿眉一听便明白了,淡淡道:“你不愿连累他,自可仍由他送回城。就算奉天城守卒查验森严,若我没记错,建中年间奉天之难,你向守军献过地隧之计,城里有地道。你今日既能出来,说明皇甫珩已经未将你看得那么紧了,你不妨趁他练兵之际,设法自地隧出城,吾等在城外接应你便是。”

    阿眉说着说着,忽然发现若昭眼中闪过别样的感激神采,顿时生出几分不自然来,往立在一旁的蒙寻身边靠了靠,添了故作疏离的口吻道:“我答应了薛娘子来走这一趟,自会尽力,你快些拿个主意,莫耽误我与寻郎继续行路。”

    宋若昭深吸一口气,沉默片刻,终于开口,将自己的猜测与决定尽数道来……

    三人之中,薛涛固然有不负韦皋所托的心气,蒙寻则更有效力于唐人的动力,因而他凝神听着这位夫人的话,联想到从前的攻伐经验,越听越觉得有道理。

    然而不待若昭说完,阿眉却作了意兴阑珊之色道:“我好容易得了自由身,一心往金川向佛译经,为何又要受你们唐人驱使?宋若昭,我与你五年前在这奉天同历患难,后来又因国事在长安朝堂诬毁于你,故而此番来救你出城,交待了旧谊,赎了旧怨即可。那普王李谊恶不恶,反不反,那李家是谁坐江山,与我有甚干系。”

    冷漠,未尝不是一种冷静,而交谈对象是冷静的,未尝不是一件幸事。

    宋若昭初到奉天城时,犹如落到井底的枯叶。然而当她发现,与高振一样被她冒险尝试相求的何文哲,在默默履行自己的诺言时,她逐渐溃散的意志似乎又聚回了一些。直至薛涛等人忽然出现,令她明白塔娜无恙,并且不止陆贽一人得到了她的报警,她就仿佛城头孤卒见到了远方山谷中友军的一盏牙旗。这个孤卒一点点爬了起来,重拾斗志。

    此刻,她对那位最难说服的合作伙伴,报以同样的冷静口吻:“阿眉,兴元元年夏天,在这奉天城南边的武亭川,你的军队中发了一场瘟疫,你知道它因何而起吗?”

    ……

    今岁,成都府的木芙蓉花,未到入秋便开了。

    成都太城,剑南西川节度使府。

    刘辟第三次从西山诸羌出使归来,不及稍歇,便急冲冲地赶往军府,向韦皋报功。

    然而当他穿过遍植芙蓉、轻蕊润露的花径,大踏步来到节帅喜欢办文的书阁时,却被门吏拦下了。

    “刘推事前厅稍歇,韦公若唤,小的即刻去请。”

    啊?

    捷报不能第一时间呈递到主公面前,还有比这更扫兴的嘛!

    刘辟面有不耐之色,压着声音问道:“哪位幕客在里头?”

    门吏一脸尴尬,支支吾吾。

    “是薛涛?”

    门吏仍只陪着笑。

    刘辟于是提高了嗓门:“速将好消息禀于韦公,刘辟事成,西山董将军部首领,愿入成都府谒见韦公。”

    门内案前,薛涛的嘴角,滑过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

    韦皋盯着她:“你笑什么?刘推事虽略有骄、矫之气,办事却颇为卖力,一个长安读书人家的子弟,少年得志的新科进士,能往来羌蛮部落,亦算得不负我西川府的征辟。你不可轻慢于他。”

    薛涛心底一叹,口中未有半分不服之意,轻轻道声“是”。

    韦皋继续正题:“皇甫夫人分析得有理,普王李谊的心思,绝非夺储那么简单。只是,普王李谊,不是当年的秦王,如今的大唐亦不是武德年间。四方节度使皆握有重兵,连圣主都未必服从,哪里会服一个连储君都不是的亲王?李谊就算领了河东军,假意西行与吐蕃开战,却联蕃犯唐,圣主只需再遣出马燧,河东军那些骄兵骄将,一直来得马燧恩赏,难道这么快就不认旧主?就算听他的,京畿神策军亦非皇甫珩一支,只要圣主下令,骆元光等人岂是吃素的。”

    薛涛点头道:“故而,皇甫夫人思来想去,普王不是要在京外起兵,而是,恐怕要学当年朱泚之谋,在长安城中兵变。并且,应比朱泚做得更狠毒,不给圣主、太子、李公泌等宰相,以及京中赋闲的几位藩镇老将,以逃生之机。唯如此,他才能立刻即位。而他毕竟是代宗皇帝的嫡孙、昭靖太子的嫡子、今上的养子,是李家的真血脉,既然木已成舟,朝中文臣们未必不认。只要他再以新君之名下诏安抚诸镇节帅,畿外的节度使们利益得保,何必劳兵伐往京师?”

    韦皋喃喃:“比朱泚做得更绝,那便只有,于禁宫中,政变了。”

    他闭目凝神,将大唐开国以来的五次政变都回顾了一遍。

    玄武门之变,秦王只为截杀太子与齐王。

    贞观年间太子李承乾谋反,被扼杀在初萌中。

    神龙政变,太子李显与宰相张柬之联合入宫,但目的在于诛杀对李显构成威胁的二张兄弟,逼女帝武氏退位,而非直接谋害女帝。

    唐隆政变,临淄王李隆基与太平公主联合,之所以胜利,乃在于临淄王于暗中实际操控了羽林军万骑。

    第五次,太平公主谋反,失败是必然的,因为她当时的力量根本无法再与已是太子并且拥有兵力的侄儿抗衡。韦皋甚至觉得,太平公主,只是被逼到悬崖、不得不尝试最后挣扎一次。

    韦皋再次睁开双目后,眼神闪烁变幻,但薛涛明白,他与宋若昭一样,苦于未有再多几丝线索,并未获得真正的灵光。

    “节下,故而,皇甫夫人仍留在奉天城,以期再有所得。她催我赶回蜀地,便是另外想到,当初皇甫大夫在咸阳演武,普王李谊亦在场,并且与中官王希迁显是交好的。她知你做过金吾卫大将军……“

    韦皋了然。

    她真是聪明。金吾卫南衙,是禁中唯一能与宦官所领的北衙神策军抗衡的了。

    她或许猜测到,他在金吾卫中,仍有眼线。

第二百九十二章 云母屏风烛影深

    殷殷上奏、辞去宰相之职的张延赏,突然一病不起。

    六十一岁的年纪,照理来讲,并不算太老。就在两个月前,这位坐在内阁首辅位子上的相爷,还是神采奕奕的。

    李晟刚刚被削夺了兵权、诏回长安,平凉劫盟也还未发生,张相公的日常,岁月静好。

    岁月静好的人,往往容易作妖。自己吃着肉,看不到吃糠的人,不算什么,或者看到了吃糠的人、还对他表演砸吧着嘴嚼肉,也不算什么。最作妖的是,直接就让对方连糠都吃不上了……

    数月前,张相公便做了这么一桩事。他见岁初韩滉死后,朝廷财政又捉襟见肘,便向天子建议,裁撤基层官吏,用减官缩俸之举,来弥补府库的空虚、军费的缺口。于是,贞元三年的初夏,朝廷从大面积削减县一级的官吏入手:“敕……诸县中等以上,留令一员、尉一员;下县,令一员。京兆河南府……四赤县(的)县丞、县尉,量留一半……其诸赤及畿县,每县留令一员、丞一员。”

    县,是帝国的的血脉网络,县制,是王朝运行的基础,郡县治,则天下安。大唐的县令本就事必躬亲、十分忙碌,裁撤的诏令一下,底层吏员旦夕间被除职近两千人,从京畿到边疆,很快便道路訾谤。

    平凉劫盟的突发,令张延赏骤然跌落深渊。他为了自保而不惜当朝鞭挞马燧。

    而马燧这样叱咤多年的封疆大吏,又岂是佛心平睦的人物。马燧被削夺兵权、入朝领侍中之职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反过来弹劾张延赏媚上欺下、裁员太甚,以致举国怨叹、有损圣威。

    紧随着马燧,京中御史和外州观察使等官员,关于减员招怨的奏疏亦雪片般飞进含元殿。

    消息传到张延赏耳朵里,这位本就惶惶惊惧的相爷,终于垮了。

    德宗皇帝派中使前往张府探望,又亲自传了御医来,听御医字斟句酌地禀报一番,天子的心中有了数。

    德宗一直来都觉得自己是重情重义的仁君脾性。当年还是太子时,东宫侍官韦少华陪同出使回纥,受可汗挑衅鞭笞而死,德宗为这事恨了回纥人多少年?又譬如,人人口中都定性为奸相的卢杞,苛捐杂税恨不得把京兆刨去三尺地皮去,但那是为朝廷筹军饷呐,德宗就算被其他外相内相们盯在屁股后头进谏,也舍不得一丈白绫赐了去。

    因而,想到奉天之难中,张延赏陆陆续续从蜀地运输物资的功劳,以及他在除去延光公主一事里出的大力,况且浑瑊也捡回一命,德宗皇帝不免犹豫,自己便这般将张延赏踢出内阁,会不会薄情了些。

    好在张相公病得及时,没有让天子在拜将授相这样的大事上,太过为难。

    贞元三年的六月,文武百官上朝时听诏,鉴于平章事张延赏病危,沉浮四朝、为帝国三代天子殚精竭虑出谋划策的老臣李泌,时任陕虢观察使、陕州刺史,终于从黄河边对峙淮西军的战场上,被天子请回长安,封中书侍郎同平章事,正式成为大唐帝国的宰相。

    ……

    张延赏是在七月头上病逝的,德宗皇帝废朝为此三日。

    但禁中除了宦官和内学士们,还有司天台的人可以通行无阻地直接面圣。

    与上回星夜抢奏平凉大难不同,这一次,已从灵台郎升迁为司天台少监的裴如玥,选择的是辰时初求见圣主。

    裴如玥出自河东裴氏。这也是个在隋唐名人辈出的家族,尤以政治家与军事家居多。

    高祖时的宰相裴寂,是裴氏一族在本朝飞黄腾达的发轫人物。如果说裴寂的主要功勋,还在于诱使酩酊大醉的高祖李渊睡了隋炀帝在太原晋阳宫的宫人,从而逼得李渊不得不豁出去举兵,那么当大唐根基初定后,裴炎、裴行俭等裴氏子弟,则是真正凭着自己纵横朝堂、驰骋疆场的本事,彪炳史册。

    家族中名卿贤相珠玉在前,自负颇高的裴如玥怎会胸中没有悸动。

    像裴如玥这样来自著姓、却属于庶出的人,对于幸福感的判断,变得十分明确——他置身于帝国顶层的权力楼阙之下,少年时为自己设计的封侯梦想,越快实现,便越早登临幸福的彼岸。

    在遇到普王李谊的邀约前,裴如玥表面上仍兢兢业业地仰望星空,好像长安城的清流、司天台的谪仙。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心底如油煎火烧,戚戚的颓丧感几乎要将好好的一具男儿身湮没。他进出大明宫与省部台院办理公务交接时,偶尔看到那些绯衣宦官,甚至都会升腾起一丝羡慕。

    而如今,有了一个不必阉割身体、只须阉割精神的方案,并且已然初见成效,裴少监更加坚定了勇往无前的信念。

    随着日益接近那高潮的一刻,裴如玥常常会想起自己的老师。

    即使义无反顾地踏入泥淖,裴如玥依然怀念着自己的老师。那位前任灵台郎,是一位君子,他仿佛就是为了与浩渺宇宙对话而生。这位君子或许也有着红尘男女都会有的情愫纠缠,但当无缘真爱之人后,他便成了一位断绝尘思、独行世间的纯粹星官。

    不可否认,普王李谊是一位犀利的攻心者。

    对于旧秩序的攻讦,是开创新基业的心念支持,这种当初诱惑皇甫珩时的招数,李谊同样用到了裴如玥身上。

    文臣和武将,读过多少书、杀过多少人,归根结蒂有什么区别呢?因为人心是一样的。拜李升的扎桩所赐,知晓许多神来之笔般的秘密的李谊,第一次与裴如玥进行隐秘的交谈,便提到了裴如玥崇拜的老师的离奇死亡。

    不必李谊再往深里说,裴如玥便自动获得了结论。老师的盛年暴亡,是因为他爱上了应当服从于政治婚姻的宗室女儿。

    太妙了,这为裴如玥的背叛主恩,提供了俨然正义的理由。

    裴如玥由内侍引领进入紫宸殿时,没有想到,殿内竟还站着另一个人。

    李泌!

    但裴少监既然已为自己作了充分的心理建设,意料之外出现的这位重量级老臣,这位仿佛永远在维护太子、维护少阳院的新任宰相李泌李公,因他的政治立场,反倒激起了新任司天台少监裴如玥的斗志。

    是的,这就是前朝史林比比皆是、后世史家也必将不断记录的情形,在这等级森严的官场啊,总有甘为爪牙的新人,通过正确的方法,令圣主忽略那些头面焕然的老臣的意见。

    裴如玥低着头,用分寸微妙的遽然喑默,暗示圣主,他要禀报之事,似乎不合李泌在场。

    裴如玥是个年轻的臣子,身上那领刚刚从青色变成红色的官服,还似乎带着几分滑稽的疏离感。他见到李泌时的愕然和无措,教德宗皇帝看得分明。

    天子甚至有些满意这般一再出现于御前的场景,就好像喜欢翰林学士们写下的应制媚句,以及迷醉于内教坊的伶人们翩翩起舞时欲语还休的低垂眼神。

    臣子间不论品阶高低都在彼此提防戒备,读书人则与伶人一样,用尽所用的头脑与气力来揣摩上意,这样的局面,才配得上朕居于三十三洞天最顶层的地位啊!

    加持了这份快感的德宗皇帝,很快就开了腔。

    “裴卿欲奏何事,尽管道来,朕听着便是,裴卿也不必回避李平章。”

    裴如玥闻言,忙跪下奏道:“陛下,臣观天象,见荧惑犯帝座北,又见岁星与太白合!”

    “此徵何解?”天子森然发问。

    “帝座北为太子星,荧惑乃刀兵之星,荧惑犯帝座北,本可有两说,太子领军征伐蕃虏,或可大获全胜。然而……”

    裴如玥瞄了一眼左前方的李泌,继续侃侃道:“然而岁星与太白合,是为白衣会,白衣会预示着内乱将起。臣恐,臣恐这白衣会,与太子领河东军有关。”

    他此言一出,站立得更靠近御座的李泌,不出所料地回过头来,盯着这位从前几乎没什么印象的司天台官员。

    紫宸殿中,针落可闻。

    良久,德宗皇帝道:“朕知道了,裴卿退下吧。”

    ……

    因废朝悼念张延赏之故,今日在政事堂中用食的,只有李泌一人。

    李泌望着空空荡荡的屋子。

    这是一种奇怪的感觉,明明是安静的空间,却好像有许多人。

    禁宫对李泌来讲,并不陌生。他在七岁时,就与时任宰相的张九龄一起,陪玄宗皇帝下棋。

    但大明宫内的这间政事堂,这间历任内阁相爷们聚餐会食的屋子,李泌是陌生的。

    他在六十五岁的高龄,终于成为宰相,而且是内阁首辅,但他完全没有喜出望外的感觉。

    年轻人看到的是血,老人看到的是雪。

    年轻人笑话老人暮气沉沉的保守,而李泌这样的老人,只愿年轻人莫迷失于权欲和阴谋中。

    李泌的目光落在几张会食的案几上。

    大明宫始建于贞观八年,自高宗皇帝起,天子便离开地势低洼、略嫌潮湿的西内,来到大明宫处理朝政。

    这间政事堂的案几边,先后坐过帝国多少任宰相。

    李泌想到方才裴如玥走后,天子向自己表明的态度,不由长叹一声,举起筷著,默默地用完午食。

    内侍殷勤问道:“李公,小的们用肩舆抬您去下马桥吧?”

    李泌摆摆手:“老夫自己能走。”

    他不仅要自己走过三省六部,走过金吾杖院,而且出了丹凤门,他也会坚持骑马、而非坐车回府。

    但这种不堕气势的坚持,并非李泌此刻眼中多么要紧的事情。

    灼灼烈日下,萦绕他脑海的是,不知陆贽那里,可有什么进展了。

第二百九十三章 烽火城西百尺楼(上)

    战争,就像吟诵诗歌一样,是这个时代最为频繁的人类活动。

    如果说文字还可以像皎白月光、清寒花露一般写意而无用,那么军事防御城池的建设,必定是务实而考虑周详的。

    三十年前,吐蕃趁安史之乱之际,疯狂向东蚕食边军空虚的大唐国土,使得河西、陇右在短短数年间便沦为穹庐赭面之地。同时,原本游牧于西北方、又受着吐蕃与回纥欺压的党项人,其中几个强大的部落亦南下中原寻求生存空间。

    左支右绌的情形在帝国平定安史之乱后略略缓解了一些,因为朝廷通过容忍骄将的代价,进一步明确了关内道上的八个军事重镇。

    朔方、夏绥、泾原、凤翔、邠宁、凤翔、鄜坊、振武、天德。

    其中,鄜坊、邠宁、泾原、凤翔四镇,是紧紧围绕京畿的最内一条防线。朔方与夏绥是第二道,靠近回纥边境的振武和天德,则是防御吐蕃的第三道防线。

    防御的关键,是对于进攻长安的道路的控制。吐蕃人翻越陇山后,有两个选择,一是从凤翔控制的谷地往东南进入前往长安的通道,二是从泾原镇或者邠宁镇内的道路南下进入长安。

    但凤翔镇的道路较为崎岖,不利于行军,因而吐蕃人更倾向于选择第二条道路。

    最开始,吐蕃人占领了本属泾原镇范围的原州,正洋洋得意时,却发现朔方、泾原、邠宁三镇,其实是形成了一个瘦长的“品”字型包围圈,吐蕃人即使以原州为据点,攻击任何一个军镇时,都会在腹背受到另外两个军镇的唐军的反攻。

    明白了大唐战略部署的吐蕃人,开始将目光投向了灵州。只有解决灵州这个北边的唐军援应基地,进攻才不至于被掣肘。

    “因而,吐蕃人就算无法打下灵州,或者打下灵州却无法长时间占据,他们也会想尽办法破坏灵州的稼穑,逼得我大唐减少灵州的守军,杜刺史请想,是也不是?”

    盐州军府内,司马李升问刺史杜光彦。

    “唔,没想到李司马原本在蜀地为官、后又升迁西京主理东宫事务,对我大唐西北诸镇军防往事,竟也这般熟悉。确实,老夫还在旧时朔方军中做小卒时,那蕃子便常常进犯灵州,未必猛攻城池,而是蹂躏庄稼、破坏灌溉、劫掠农人西去,皆是欲令朔方军缺粮断饷之举。”

    李升点头,半带着恭维,又半带着启发道:“杜刺史多年戍边资历,自是比下官知晓得更深更细。但灵州如此重要,朝廷就算千里迢迢地运粮,也定要保障其供给。朔方镇东边的夏绥镇,农事兴盛,夏绥的军粮秣草可西行保障灵州,只是须经过盐州。灵州兵强马壮、城池坚固,夏绥则历来有河东镇的驰援……”

    他还未继续,杜光彦的脸色已然又愁苦了三分,原本讨喜的弥勒面庞成了皱缩的东陵瓜一般。

    “李司马,老夫再是混时日、和稀泥的性子,毕竟没老没瞎没呆蠢,那大局的走向,还是能理会得。平凉劫盟,唐蕃算是彻底翻了脸,百年内再无议和的指望。老夫放眼望去,周遭诸镇、诸州,哪个将帅都比老夫强上百倍,但圣主偏生是个忌惮边将甚于忌惮蕃子的多疑之君,邢君牙也好,韩游環也罢,守住自己的地盘不叫蕃子糟蹋了就不错了,除非蕃子兵锋直指长安,否则他们才不会出镇救我盐州。老夫的盐州立于运粮要道上,如今唐蕃开战,吐蕃人定是直奔我盐州而来。老夫若再跑,只怕圣主正好要了老夫的脑袋,充作平凉劫盟的替罪羊。”

    李升却浅浅笑笑,带了嗔意道:“那杜刺史为何不对郭家的大郎君应许一声,愿意放三千安西军进盐州城先驻扎着?”

    杜光彦瘪着嘴:“李司马,上头神仙打架,吾等最是惴惴不安。那郭家在中原,是圣主早就削了羽翼的,西域远在万里之外,安西军交给郭昕也就罢了。如今郭大郎竟又要领他叔父的兵力,染指中原战事,而且是入我盐州驻防,只怕圣主又生了旁的想法。”

    李升倒也不急不躁:“杜公,下官素来是明人不做暗事,一早便与杜公交了底,联络郭钢,纵然是有结交权贵的心思,但也确实想为盐州的防蕃大计出力,襄助杜公以滚烫的新军功,赎了误报边情的旧罪。但下官劝了数次,杜公若仍在踌躇,亦无妨,蕃子来了,我李升再出城转圜乞和便是。”

    杜光彦抬起眼皮瞅瞅李升,深叹一声:“嗳,老夫为何要生在朔方军之家!这世道里替大唐守个破城,真是,和,我老杜苦,战,也是我老杜苦!苦哇!”

    ……

    “沙州沦陷!沙州沦陷!沙洲刺史阎朝,从蕃军城下之盟,沙州士卒休屈死之势!”

    大唐贞元三年,西北边关的驿路上,这条军情如一阙凄厉哀嚎的长歌,自陇山脚下一路往东,直飞长安。

    沙州,就是敦煌,也是贞元三年之前,河西唯一未落入吐蕃之手的孤岛。

    早在十年前,也就是大历十二年,沙州的刺史叫周鼎,阎朝只是他麾下的兵马使。彼时吐蕃悍将尚绮心儿猛攻沙州,周刺史欲焚城东撤。阎朝不愿遵从这个计划,设计勒死了周刺史,自领沙州驻军,并对全沙州的军民宣布,绝不东迁。如此坚守十年后,沙州粮饷耗尽,中原王朝援军杳无音信。

    紧随着平凉劫盟的噩耗而来的,是吐蕃人对沙州的围城之势愈加炽烈。

    终于,陷入绝望的阎朝登上沙州主城门楼,向吐蕃主将尚绮心儿开出投降的条件:“沙州乃河西佛兴中枢,而你们的赞普已是潜心向佛之君。尚绮心儿,若你能向上苍发誓,你的军队军入城后,不屠我沙州一人,不毁我沙州片瓦,我阎朝此刻便下令打开四面城门,并愿意带上我阖家老小,随你们前往逻些城。”

    吐蕃主将尚绮心儿,单骑来到城下,回应道:“阎刺史,伟大的天神赞普早已叮嘱我,沙州城内住着摩诃衍那与昙旷两位高僧,绝不可冒犯。否则,以我大蕃万余勇士对你这弹尽粮绝的孤城,岂会甘于围而不打?阎刺史既然终于幡然醒悟,我亦对着佛祖起誓,蕃军入城后,断断不会妄为血光之举。”

    至此,大唐在河西的最后一座光辉灿烂之城,终陷虏治。

    陇山东边的各军镇将卒,尚未从这个屈辱的消息中回过神来,士气大振的吐蕃军,已由坐镇河州的尚结赞召集大料集,自凉州、鄯州、河州三地,集结三万人马,翻过陇山,趁着刚刚入秋的好气候,舍弃凤翔与邠宁,再次直奔灵盐夏绥而来。

    “杜公,杜公,前哨游奕传讯,蕃子,蕃子的兵锋,未指向灵州,而是真的偏向我盐州!”

    盐州守军的鸿翎急使,连马都来不及栓,直接冲入军府奏报。

    心惊胆战、连续几夜都没睡个好觉的杜光彦,瞪着眼睛,一时竟仿佛没有反应般。

    坐于一旁的李升替他开口问道:“真看清楚了?沿途各镇亦未出兵拦截?蕃子前锋估摸着多少人?”

    “回李司马,灵州、陇州、庆州方向均无唐军出战,蕃子前锋万人,昨日夜间已在离盐州七十里的水草丰茂之地扎营了。”

    李升听了,转头向杜光彦道:“杜公,灵州城的墙头,可比不得沙州,城内也无高僧讲法,你我二人只能自求多福了。”

    “不慌,不慌,”杜光彦此时已无心着恼李升的丧气话儿,他只喃喃自语道,“京中邸报,普王殿下已领河东军,西来抗蕃。河东铁骑百年来教人闻风丧胆,殿下一到,蕃子必败无疑!”

    李升嘴角微抿,附和道:“杜公果然既临大事有静气。吾便与杜公一道,相信普王殿下。”

第二百九十四章 烽火城西百尺楼(下)

    从东边回来的探骑,并没有给杜光彦带来他所希望的消息。

    “末将在夏绥地界跑了八百里,仍然没有看到河东军。末将只得折返,经过绥州和夏州时,请求这两州的上官或者出兵援应,或者助派游奕往东寻找普王殿下的河东军报警。”

    这探骑不是普通的游奕小卒,而是跟随杜光彦多年的牙将,虽精疲力竭,但口齿和头脑一样清楚。

    “夏绥两州刺史怎讲?”杜光彦急切问道。

    牙将有些嗫嚅,小心斟酌着,继续禀道:“两州刺史对小的言道,唐蕃毁盟,西北诸镇皆严阵以待、固城自守,只怕分不出兵力来。但一直来盐州都接应他们往灵州运的粮道,他们也知杜刺史大仁大善,故而若杜公有意再次弃城东行,二州都愿接纳吾盐州军。”

    “放屁!”

    哐当一声,杜光彦将茶盏扔在了地上。

    “什么叫再次?在彼等眼中,我老杜就是翻不了身的怂包?是,从前老夫我是弃过三两次城,但那难道是我一人之过?今上登基后,和蕃子赞普,始终是床头打架床尾合的态度,朝廷又不出人出钱修缮我这盐州城墙,四面的节帅则是惜卒自保,能救也懒得救。我老杜这点穷得叮当响的兵力,这四面透风的城阙,挡得了蕃子虎狼之军吗?毕竟那时候,蕃子尚未全然与我大唐撕破脸,每次来就是抢粮抢盐抢牲口,不遇抵抗,便不屠城。我老杜不是贪生怕死呐,我是不愿拿全城老幼的性命换我一个永垂青史的虚名!”

    杜光彦说着说着,虽未咆哮,嗓音却越来越显出粗砺来。

    他话音刚落,城上守卒又有来报:“杜公,西边天际下,烟尘渐浓,只怕是蕃子的前锋动了。”

    杜光彦闻言,沉寂须臾,走近这看上去也就十七八岁的守卒,忽然问道:“你家里人,都安置了?”

    守卒一愣,瞄了一眼同样立于厅中的司马李升,俯身答道:“回杜公,前日,李司马带着府吏们连夜传讯全城,又打开了东城门后,家中阿爷阿娘和小妹已出城东行,此刻应已过了无定河吧。”

    “杜公,”方才回禀东边军情的牙将亦接上了守卒的话,“末将西来时,沿着无定河,确实看到我盐州百姓,扶老携幼,应是往夏州方向去。”

    杜光彦点点头,轻轻道声:“跑了好,跑了好,老子这次就算没扛住,好歹给盐州人留了种脉。”

    今日入府,他身上,已披了铠甲肩盔,此时他在厅中踱步,甲叶甲裙哗啦啦作响,原本肥胖松塌的躯体,竟教这副大唐御造的明光甲,裹出了七分气势。

    在李升瞧来,这般音画,倒是他被贬盐州来,第一次看到。

    第一次看到,多年的怂将杜刺史,忽然有了老朔方军征将的影子。

    杜光彦抬起装了犀牛皮护具的手腕,拿拳头轻轻顶了顶李升的胸膛:“李司马,我老杜,活了大半辈子,贪财贪色,算不上勇士君子,但道义还剩得几分。你本就不是边将,上回老杜留下你挡蕃子,你二话没就应了,是个爷们,老夫心里头记着。这回就让老夫我守城吧,你即刻带上一小队精壮探骑,往北边寻郭钢和安西军也好,往东边寻普王殿下也罢,奔得越快越好!”

    他旋即又压低了嗓子,口气中满是推心置腹的意味:“先头是为兄优柔寡断,未听你的计议,错失安西军增援守城的良机。现下若郭大郎已无此意,一心引安西军入灵州,便莫再勉强了。你自顾逃命去吧,往后清明冬至的时候,贤弟若想得起为兄,就往地上撒杯酒,为兄在黄泉饮了。”

    李升眼中异色倏尔即逝,只将眼皮使劲眨了几次,垂头拱手,应了。

    他心中,说不出的滋味。

    作为一个明明知晓局势走向的人,以及一个将要与主上迎接更心潮澎湃的大事的人,李升对于眼前这个挂名上司的举动和心思,虽关注,却从未当作重点,不过看成棋盘上一个必须落下、但没有论功资格的棋子罢了。

    只是,不知为何,李升看到此时的杜光彦,遽然想到了当年在长安城外,自己的父亲下马持枪挡住叛军的一刻。

    李升再抬头时,面上只余了惯有的淡静,掷地有声道:“下官这就北上,杜公信我,守得三日,即见月明!”

    ……

    “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

    这是四十年前,一个叫岑参的诗人,在安西节度使幕府任职时,写下的诗句。

    当时的安西府,还有一位叫段秀实的别将,亦善属诗文,与岑参并称为“轮台二学士”。岑参逝世于大历年间的成都府。而个人骑射技艺不精、当年还被下属笑言为“射不穿札果毅”的段秀实,因长于带兵和营田,步步高升,及至总览西北军政。段秀实在泾原节度使任上,因宰相杨炎进谗,被德宗皇帝解除兵权、调回长安赋闲。不久发生的泾原兵变、朱泚之乱中,段秀实佯装依附朱泚,于白华殿廷上突然暴起,欲袭杀朱泚,失败殉身。

    今日此时,盐州刺史杜光彦终于站到城头时,寒意扑面而来。

    他不由打了个哆嗦,继而向左右道:“娘的,本帅并非怕蕃子,是这鬼天气冷煞人!当年在朔方军中传唱那岑判官的诗句,老夫还在嘀咕,读书人为了赋得佳句,可真会瞎扯,哪有八月飞雪的。现下看来,莫说西域,便是在吾这盐州城,前几日还穿不住夹袍,这会儿竟也眼看要飘雪下霜。”

    “杜公,越冷越好,吾等儿郎正宜拼力多杀几个蕃子,奋战一番,四肢百骸定能血脉贲张,岂非上好的御寒良方!”

    “是咧,八月飞雪,是为蕃子报丧呐!”

    杜光彦前方的城堞上,已有控弦的守卒叫嚷起哄,仿佛为自己、也是为眼前这位素来声名不大体面的上官鼓劲。

    杜光彦哈哈大笑,高呼道:“对,儿郎们,吃了朝廷的粮,就要为朝廷守城!当年那段秀实,百发百不中,尚能统兵边关,打得蕃子不敢寇塞。老夫好歹也是嘴上没毛的时候就在朔方军中摸爬滚打的,沉寂盐州这些年,总算想明白了,缩头也是一刀,伸头也是一刀,不如豁出去拼他一场!你们的爷娘妻子,老夫数日前就允他们出城,你们可无后顾之忧。老夫的妻妾儿子们可还在城中,老夫今日必带你们好好收拾这些赭面蛮兽!”

    “悉听杜公号令!誓守盐州!”

    “杀蕃子!保盐州!”

    阳刚气喷涌的山呼中,杜光彦经年奄奄的斗志终于彻底燃烧了起来。

    他已全然抛却了一个中年肥胖的州官的臃肿之态,灵活地穿梭于四面城墙上,催促着军士与民夫,用数日前从城中大户人家拆下的板材夯土,对十余处破损之处作着最后的努力修复。

    天光晦暗之际,午后还在远方的吐蕃人行军的烟尘,终于席卷到盐州城外的旷野上。

    盐州城墙上热火朝天的战事准备,忽然在将卒心照不宣中暂停了。众人皆稍稍矮了身子,趴到一个又一个残缺不全的雉堞后头,蹙眉瞪眼,遥望吐蕃军营。

    虽然寒意四伏,深蓝色的天幕中却缀满了光耀胜过灯烛的繁星。加之一处处燃起的篝火,盐州守军们依稀能辨认出,在人、马、帐篷之外,蕃营中还有些黑乎乎的体积宽大、但并不过于高伟的影子。

    那是攻城械具。

    “听说一年多前,神策军与灵州守军并肩抗蕃时,蕃子使了一个叫抛楼的厉害玩意儿,数丈高,此番瞧来,似乎只有些木驴鹅车之类?”

    杜光彦疑惑地自语,见身边的几位副将都没吭声,侧头去瞥了他们几眼。

    杜刺史明白,这些属下心中大约是同一个念头:吐蕃人根本就没把拿下盐州城,看得和打灵州一样难度。

    翌日,唤醒城上城下的守卒的,不是东方的旭日光辉,而是自西向东飘来的浓烈的肉香。

    晨起饱餐畜肉,意味着吐蕃人马上就要攻城了。

    果然,辰时刚过,旷野上号角遽响,战鼓惊鸣,马蹄击踏大地的声音,比彻骨的秋寒更令人心悸。

    蕃军人马攒动,却又卓有阵法,眼见着到了盐州守卒的弓弩射程内,他们突然分兵四路,像千万年来无师自通的善于狩猎的苍狼一般,将盐州城整个地围了起来,并且扯着嗓子用蕃语呼嚎着。

    “蕃子在喊什么?”杜光彦大声问城上懂蕃语的兵卒。

    “好像是蕃军中的桂,在指挥前驱的庸奴,还有党项奴儿,告诉他们城墙的破口在哪里。”

    杜光彦恍然大悟!

    对呐,去岁末他弃过一次城,蕃子定是进来将盐州城防御的薄弱之处摸透了。

    所幸,李升当真是个军事人才,他在这几日连轴转的情形下,还提醒杜光彦须在墙内设伏。

    杜光彦稳了稳心气,吩咐副将们传令下去,有意疏散一处断垣的火力,引得头茬敌军来攻。

    吐蕃人的石丸,对于盐州土墙的攻击力是致命的。不多时,只听轰隆巨响,土崩墙裂,城池北边果然塌了一角。

    吐蕃人显然欣喜欲狂,左右数支进攻的队伍顷刻间集中过来,连木梯都扔了,直接便举着藤甲和刀茅,要攀爬残垣入城。

    然而,等待他们的,是垣内掩体后的盐州弓箭手。

    急于立功、摆脱庸奴身份的吐蕃人刚刚登上残垣,迎接他们的便是一阵阵密集的箭雨。

    奈何蕃军人多,唐军射退了一波,后头的庸奴和党项奴儿又潮水般涌了上来,毫不忌惮踩着同胞的尸身脑壳。因为在他们身后,是骑在马上、手执可怖长矛的桂将们,哪个庸奴怯战后退,便会被桂将们毫不留情地刺穿胸膛。

    如此激战数轮,吐蕃人终于涌入了墙内。

    然而就在他们准备杀往主城门时,忽然听到一阵急促的金钲声。紧随而来的,是虽不密集、却点燃了箭头的火矢。

    吐蕃人这才发现,他们皮靴所踏之地,皆是松油兽脂,箭簇落处,火焰熊熊而起,霎时令入侵者如陷阿鼻地狱。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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