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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空谷流韵     大唐暮云txt下载     大唐暮云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十章 兵临城下

    护卫着普王李谊的韩游環和高重捷没有想到,普王这个被德宗视作与太子一样重要的宗亲,在朱泚和姚濬眼里,此刻甚至值不得一次围猎。

    暮色扑向大地的时候,刚刚救了漠谷之围的邠宁铁骑,眼看着泾师与幽州兵两支叛军,如潮水般往梁山高地涌去,根本没有再来追击普王的意思。

    久经沙场、熟稔兵法的韩游环,立时明白了叛军的意图。他留下两名精干的假子,与高重捷、高振一同拥着普王躲入一处山坳,自己则率领邠师和党项的骑卒,直往梁山急奔,希望赶在叛军之前,据守梁山制高点。

    立于奉天城上的韦皋,自然也省得,如今朱泚派来援兵,若攻下梁山,便能俯瞰奉天城中与周遭的情形,局势必然对勤王之师更为不利。但那高耸入天般的云车横在奉天与梁山之间,车上弩机层层,韦皋若带着自己的陇州兵冲出城去,未到梁山,就已然送命于云车射出的箭雨之下。

    整整一夜,韦皋与浑瑊、令狐建宿于城墙之上,却也只能看着不远处漫山遍野的火把,听着不绝于耳的嚣叫厮杀,束手无策。

    他们希望时日能倒流回去,能重新选择,便一定会不顾德宗对于前朝旧事的忌讳,进谏天家能在朱泚增援姚濬之前,逃离奉天、往蜀地去。

    这一次,运气似乎没有站在邠师这一边。朱泚从长安带来的,不仅有幽州精兵和通天云车,还有为数众多的商贾子弟。这些胡汉混杂的男儿,家中世代经营的买卖形形色色,便是安史之乱时也未垮了家业,却在建中年间因朝廷的重税而濒临绝境。

    行商走货也好,开坊设肆也好,都缺不得武艺,因此他们本就很有些身手,如今受到朱泚伪朝的征召,得了刀枪剑戟弩机利箭,当胸正是一把要将李唐宗室斩草除根的悖逆意气。

    茫茫夜色中,韩游环的铁骑如堕迷障,举步维艰,倒是叛军一方,无论张光晟与王翃所部,还是姚濬所部,均以步兵为主,弩阵灵便,又以火引领变阵,眼见着就如蝗虫般自下而上蚕食梁山高地,将韩字号的邠宁军卒逼往西北方向。

    韩游环又急又恨,想自己若丢了梁山,先头的首战勤王之功只怕一笔勾销。但硬拼下去便是莽夫之举,他与左右牙将简略地商议几句,不得不下令集结撤兵,准备退至邠宁与灵盐之师合军后再作计议。

    此时天边已泛出隐隐的鱼肚色,周遭山路坡道得了昼颜的白光,清晰了许多,便如给了骑卒们一条生路般。韩游环一边领军往西北方向撤去,一边想起普王还在附近藏着,万不可有闪失,眼下去奉天的路被叛军阻断,只得先请这宗室亲王随自己去往邠宁。

    韩游环遣出几名骁骑兵卒,去先头普王藏身的山坳寻人。

    然而山坳中却空无一人……

    刚刚过去的夜晚,宋若昭和阿眉因为不知城外的情形,更难入眠。她们都不是缺少见识的女子,听得那杀伐之声竟未随着夜幕降临而平息,料得应是恶战。

    起初,宋若昭还侥幸地想,莫非是夫君皇甫珩这么快就搬来了李怀光,正与那姚濬缠斗中?然而三更时分,柴门轻启,刘主簿带着一名内侍进来,叫刘妻敲开了宋若昭和阿眉的房门。

    “请公主与皇甫夫人速速随奴婢前往萧妃处。”

    阿眉素来多疑,不认得这内侍,便直向刘主簿问道:“为何?”

    刘主簿面色中藏不住骇意:“贼泚叛军来了数千人,还有那从未见过的高山耸峙般的云车,眼下正和韩将军在梁山激战。若韩将军挡不住,只怕奉天城凶多吉少。太子与太子妃奉圣上旨意,将城中的宗室聚在一处,也好一同伺机逃出去。萧妃说二位是贵眷,因此要一并照拂。”

    宋若昭和阿眉对视一眼,瞬息权衡间,似乎也别无他法。

    二人匆匆拾掇一番,于凉寒透骨的夜色中跟着内侍出门,到得东宫馆舍,但见李唐宗室果然都聚在堂上,包括那跋扈凶蛮的延光公主。

    延光手持一柄三耳云头短剑,正在训斥一名呜咽的宗室女眷:“嚎个甚么,当年安史逆贼祸乱中原,本宫随先帝西幸蜀地之时,险情重重,也不曾哭过一声。你这个不中用的模样,哪有半分我李唐子侄的血性,想来带着你也是累赘,不如我现在就一剑给你个痛快,好过教拿叛军捉去凌辱,折了我天家名声。”

    那女眷吓得赶忙噤了声。但延光到底是宗室长辈,这般气势确实颇为镇场,堂上一时果然安静了些。

    延光眼锋犀利,一瞥之下扫到了宋若昭和阿眉,恶狠狠地瞪了她俩一眼,却也并未有发难之举。

    阿眉心中暗道:“这延光此前跟个市井泼妇般,眼下大敌当前倒也知轻重,帮着她女儿把持大局。”

    但见萧妃卸了钗环、一身窄袖帛袍,牵着李淳肃然而立,将众人都打量了一遍,语音沉沉道:“诸位宗亲官眷,黄昏传来的军情,大家已然知晓。眼下太子已去圣上御前护驾,本宫奉旨点齐各位,暂往城中钟楼避难,以免流矢误伤。圣上龙威浩荡,大唐自有天佑,各位毋自行慌乱。如有疯癫失仪者,便如延光公主所言,先赐一剑!”

    众人喏喏相应,萧妃冲唐安公主的驸马韦宥点了点头,韦宥便引领三四名内侍官,并一队令狐建拨来的禁军士卒,执戟仗剑,护送女眷们鱼贯而出。

    萧妃见母亲延光走远后,唤住队伍尾梢的宋若昭与阿眉,轻声道:“二位耳聪目明,丹布珠殿下又身手不凡,若本宫瞧着情形凶险,自会有殉身引敌之举,只好将太子的两位幼子托付于你们,说不得兵乱之际倒能逃出城去。”

    阿眉一怔,王良娣留下的两个小皇孙论来是宋若昭的外甥,萧妃托付于她倒不奇怪,但自己已亮明吐蕃公主的身份,萧妃倒也敢冒险?

    偏那萧妃真是全无半分天家傲慢,言语间目光盈盈,特向阿眉又欠身道:“殿下本是吐蕃贵胄,我竟将殿下拜为淳儿兄弟的护卫般,确是不敬,但也实无他法。求殿下再屈身一回,护他二人周全。”

    一旁的宋若昭听了,不由感慨,这萧妃颇有决断,择路并不瞻前顾后。阿眉虽是异族人,多舛的身世却令她最在意的,未必是同宗同族的利益,而是得了尊贵之人的器重与交谊。当初她竟为了救王叔文的性命而杀了萨罕,便是明证。如今萧妃拿准了她的性子,将话说到情深处,就算冒险相托,倒也不无道理。

    果然,阿眉以掌抚心道:“我虽年轻命薄,却有几分自高自重,即便我与殿下各自家国,也不会拿稚儿去换取赞普的荣赏。”

    萧妃稍见释颜,一路步履匆匆之际,又交代阿眉与若昭,神策军大将、合川郡王李晟算来应已回撤至京畿东南,若城破,二人可将皇孙送往李晟处。

    众人来到钟楼内,宋若昭见到卫士中赫然站着那泾原党项兵首领石崇义和几名党项精兵,不由吃了一惊。

    原来,这奉天城钟楼下,竟然有个地室,本是前朝所修,连县令裴敬也不知。石崇义奉旨带着党项人挖地道时才发觉,见地室虽看上去废弃既久,却燃点火把可整日不灭,应是通风巧妙、可堪一用的所在。

    萧妃环视左右,见钟楼内除了石崇义、宋若昭和阿眉外,都是宗室成员与禁卫及内侍,便将钟楼下有地室之事宣布出来。

    她的小姑子、大病初愈的唐安公主,扶着驸马韦宥的肩头,若有所思道:“此处钟楼已靠近城垣,既有地室,可否掘道深进,咱们或可从地下逃出城外?”

    不待萧妃回答,延光公主已又怒火重燃:“叛军还未破城,圣上龙驾尚在,你们就想着各自逃命,与山野鸟兽有何区别?唐安,你真是辜负了圣上一直来的宠爱!”

    韦宥护妻心切,这一向斯文寡言的贵族君子,此刻冷着声音道:“殿下言重了,唐安公主并非贪生怕死的鼠辈,而是为着两位皇孙的安危思虑。拨迁奉天也已逾月,那泾师姚濬一直在城外,吾等何时见过城中如今夜这般惊慌,想必未来几日必有恶战,何不早作计议?若论不负圣眷,韦某以为,平时洁身守德、危时力保皇裔,便是不负圣眷。”

    他似乎将“洁身守德”四个字说得特别顿挫有力,直如戳了延光蓄养朝官、淫逸秽乱的痛处般。延光受激,拿着短剑的手气得直抖,却到底忌惮韦宥也出自望族、妻子又是德宗心头的金枝,对他怒目而视片刻,终究只是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

    宋若昭将这几人的争执听得分明,凝眸辨别萧妃的脸色。却见萧妃仍是一脸平静如水,待自己的母亲与韦宥争执停当,方淡淡道:“圣上的两位贵妃誓要陪伴在圣驾之侧,此地便是我这个太子正妻来作主,本宫自有计较。列位都是尊荣的李唐宗室,半个时辰已吵了两回,成何体统。眼下已近寅时,先在钟楼各层安置。韦驸马,唐安公主身子仍虚着,不能攀爬上下,便在这厅堂内侧暂避罢。”

    萧妃边说边扫视众人一圈,目光与宋若昭探询的眼神短暂触碰后,若有若无地笑了一下,那意思仿佛如寻常妇人的感慨:你瞧我这些不省心的亲族呐。

    一宿折腾,众人都倦精疲力竭,听萧妃发话,一些听天由命的贵眷正求之不得,纷纷寻了钟楼中平展些的角落,依靠而眠。延光公主虽噤了声,却仍想用自己临危不惧的威仪扳回一城似地,兀自持剑往厅堂正中央一坐,如门神般瞪着屋外渐渐亮起的天光。

    阿眉冷眼旁观,心中暗暗嗤笑,想自己年幼在逻些城,耳中所闻俱是那东边的大唐帝国光焰胜过日月、虽经安史之乱仍屹立不倒,赞普常惧怕吐蕃人好不容易攥在手中的土地,哪天又在唐兵的卷土重来中失去。

    然而此时此地,她阿眉,不,赞普的五公主,竟能目睹这堂皇的中原帝国,从天子到宗室,从朝臣到武将,都被困于小小的奉天、命悬一线的场面。

    钟楼里幽暗的灯火仿佛安全的掩饰,她胸中那股怪异的情绪,则为渐渐清晰的心魔之火添了油一般,灼灼燃烧起来。

    然而她又在须臾的兴奋后感到烦躁与虚无。她觉得自己从逃离长安以后就始终陷于这冰与火、绝望与希望的纠缠中。她时而斗志昂扬,时而颓丧落寞。

    宋若昭感到阿眉攥着自己衣袖的手时紧时松,再瞧她面上,颜色明灭不定,不由轻声问:“阿眉,阿眉,何事?”

    阿眉如被人从梦中唤醒,忙摇头道:“阿姊莫担心,我只是在思虑,如此兵荒马乱、人心不齐的情形,奉天城破之日,我如何寻个法儿,将你与萧妃所托的皇孙,安然送出去。”

    宋若昭盯着她,脑中念头转了几转,也未再多想。她眼下有自己最要紧去做的事,无力去探究身边这个熟悉也陌生的女伴的内心。

    屋外,奉天主城门方向的喧嚣人声与叮叮当当的武备往来之音越来越清晰。萧妃贴身的内侍于卯时出门打探几番,回禀说梁山果然已失。

    一旁的石崇义听闻,脸色陡变,上前俯身道:“末将斗胆一问,我那些跟随普王殿下与韩将军出战的党项子弟生死如何?”

    内侍瞧了瞧萧妃,见她点头,便温言向石崇义道:“这位将军莫担心,据城上传来的讯息,城傍子弟应是与韩将军的朔方军一同往西北急撤。”

    石崇义松了口气,喃喃道:“如此也好。毕竟高孔目也在军中,应能作主。我此番将子弟们带来中原投奔皇甫将军,虽是各部长老共议之举,这些党项儿郎的安危,却是不能不顾。”

    他话音刚落,宋若昭在他身后道:“萧妃殿下,石将军,我有一事相请。”

第四十一章 危城骁将

    这些时日,宋若昭虽因石崇义归了普王麾下而不愿多向他打听地道一事,但闻说此番叛军有云车来攻城,闪念中更是有了主意。她直觉,若行动迅速,这些地隧能为韦皋等人守住奉天、等待援兵争取足够多的时间。

    她于是请求萧妃,放石崇义随自己去找韦皋。

    萧妃道:“皇甫夫人,你可知石将军为何会留在此处?”

    若昭左右顾盼,拾起一根枯枝,在门边薄雪处写下“密”字。

    萧妃点头:“夫人果然是通透晓事的。”

    若昭以眼角余光扫了一眼蜷在钟楼深处酣睡的阿眉,低声向萧妃进言道:“地隧之策,我方可用,贼泚亦可用。眼下城中熟知地穴通路的,只有这几位党项将卒,若因担心泄露地室之秘而将彼等困于此地,战机稍纵即逝,届时恐怕悔之晚矣。何况,同样并非唐人,殿下既然能托付阿眉,怎地不能信石将军?”

    不远的城西方向传来急促的鼓声和震耳欲聋的喊杀声。钟楼外,整个奉天城的庶民也被驱遣起来,搬运石块、熬热松脂,源源不断地往各处城墙输送。

    斟酌沉吟之色在太子妃的眸中闪了几番。

    事实上,萧妃早已在内心对若昭保有好感,即使这位新晋官眷曾得罪过自己那专横跋扈的母亲。在照料唐安的那几日,萧妃也听宋若昭与那吐蕃公主闲谈过一些攻守之道,竟似上阵拼杀过的将士一般,她好奇询问,才知道若昭那幕僚父亲平素也向女儿教授兵法。

    党项汉子石崇义,在奉天城中与各路中原人打了几回交道,察言观色上也是大有长进。他适时地向萧妃陈情:“殿下,当日是皇甫夫人引领末将,向韦将军献上地隧之策。”

    萧妃终是应了,又添了一句:“也莫太冒进,能守便守得,想来东边的神策军与朔方军也在赶来勤王的路上。”

    她在御前领旨集结皇室贵胄时,听得德宗令太子李诵亲往城上督战。她与太子虽难言鹣鲽情深,但相伴多年总也有了血亲般的牵挂,实在担心太子会在鏖战中凶多吉少。

    时节已近腊月,朝阳露了个头,不到晌午,天气就又阴沉下来。远方山峦被铅灰色的云翳覆盖着,而近处,自梁山到奉天城的数里范围内,则同样是密密麻麻的色块深黑的兵戈景象。在这攻城之阵的最前方,僧人法坚所造的云车,如一条从黑暗浪涛中腾空而起的蛟龙,缓慢但是气焰嚣张地往奉天主城门而去。

    如果说先时在长安看到云车时,朱泚手下诸将还有所疑虑,恐怕它是个只能唬人、中看不中用的玩意儿,那么当再次攻打奉天城的战鼓擂响时,叛军的两位主帅——张光晟和王翃,才终于确信,这云车就是步卒攻城的神助之力。

    在长安这一帝国中心掀起哗变,令朱泚获得了大量囤积于禁中和京畿的武备——弩车和轒轀车。它们一个如矛、一个如盾,压制着奉天城上韦皋与浑碱的箭矢、抵挡着火石,掩护着高近十丈、藏有近千幽州精锐甲士的云车迅速向正门靠近。

    韦皋心急如焚。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将卒点燃浸透兽脂的箭矢、拼尽全力发出后,那些吐着火舌的利刃咚咚地撞在云车外的湿牛皮上,不争气地落到地上,又被轒轀中钻出的叛军用随车装载的雪水浇灭。

    对于城上火力的有恃无恐,令叛军士气高涨。那些一心要争得头功的老兵油子,麻利地自云车中投抛石块,眨眼功夫就填平了羊马墙前的壕沟,使得云车这庞然大物顺利地压过这奉天城最是阻挡重型攻城器械的屏障。

    “刀车,快,刀车抵住城门!”

    “兽脂,兽脂不济,速去再烧十桶来!”

    “擂木,擂木呢?叛军就要攻城了,怎地擂木还没吊上,要是外城失守,老子把你们踹下去和叛军拼命!”

    韦皋听到浑碱和令狐建声嘶力竭地喊声,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紧接着他又看到城上出现了一个紫袍身影,那是被德宗下令上城督战的太子李诵。

    李诵此时也没有了平日里东宫主人的谦和沉静,通身散发着武将般又焦虑又敏捷的气息。他甚至顾不得与浑碱等主将打照面,步履急促地仗剑而行,在陇州兵、禁军和浑碱的家奴子弟合为一处的守城军卒间奔走,同时高声鼓舞着士气:

    “天道不陨,众志一心,你们都是官健好儿郎,陛下已令陆大学士连夜起拟告身百余,杀贼守城有功者,封爵赏邑,君无戏言!”

    好在韦皋手下的陇州汉子真是以一当十的精兵,精密的配合与一丝不泄的士气,也感染了其他守卒。浑碱的家奴子弟本就颇有将门之风,便是令狐建那些新招募不久、阴差阳错护驾来到奉天的新兵,也靠着年轻充沛的体力死死支撑起边缘城牒的防守。

    饶是如此勇猛善战,云车居高临下不断发射出的弩箭,还是重伤了不少守城将卒。一些运气好些的还能爬下城楼寻找随军的郎中包裹敷药,更多的则是如中箭的燕雀般直愣愣落到城下,被一涌而上的叛军拖走,割下首级,以计军功。

    韦皋的眼前是一幅远比以前任何一次迎战吐蕃人的袭击都惨烈得多的画面,无论他将视线投向哪个方向,己方还是敌方,都是修罗地狱般。

    自昨日开始一刻不歇的战备,到今日凌晨起极为紧张的排兵布局,再到眼下血肉交迸的对阵,韦皋感觉自己的神志在逐渐抽离。偏偏此刻,牙兵护着一位内侍奔上城来。那内侍气急败坏地向韦皋道:

    “将军,将军,方才一支长弩竟然飞进城中,离圣驾不过堪堪几步之遥。陛下遣咱家来问,这弩箭可是从那叛军的云车上而来。”

    韦皋压抑着怒火,掀起兜鍪哄道:“中贵人莫怕,云车离瓮城尚远,怎会有如此威力,定是城上子弟误出流矢,惊了圣驾,万死之罪。待此役鸣金,本将必彻查分明,向陛下奏禀。”

    那内侍还要耍些威风,太子李诵寻声而来,已浑无平素的修仪,怒喝道:“便依韦将军所言回禀。”

    内侍哪敢在堂堂太子面前啰嗦,忙躬身拜过,提了袍袖匆匆跑下城楼。

    不待韦皋道谢,太子李诵已先开口道:“韦将军,寡人在长安囿于少阳院,虽有良师教授兵法,奈何都是纸上谋略。将军是身经百战的大唐股肱之臣,请将军直言,此番境况,奉天可守得几日?圣驾是否应早作打算,再度播迁?”

    韦皋虽也知太子是仁厚之人,但如此干系重大的判断,他这素来谨慎多虑的人臣性格,如何肯爽快地说出来。

    正斟酌间,又见方才送走内侍的牙兵爬了上来,急声道:“将军,城傍蕃兵营首领石崇义并皇甫夫人求见。皇甫夫人说自己是女子,恐上城误损士气,但有火急之计要献,恳请将军当面一听。”

    韦皋几乎没有犹疑地抬步要走,但不过须臾,他便意识到自己这有些过于迅速的反应失了分寸,忙又转向李诵道:“这石崇义近日由普王督着挖地道,如今普王不在城内,他若有军情,微臣斗胆一问,如何处置?”

    李诵一怔,忙道:“但凭韦将军决断。”又道:“皇甫夫人宋氏乃我那故良娣的族妹,其父为李抱真僚佐多年,这宋氏不是庸常女子。党项人又是为投皇甫将军而来,说不得皇甫将军临走前交待了什么,韦将军请速去速回。”

    韦皋于是向左右道:“尔等护住太子,若有闪失,提头来见!”

    ......

    “韦将军,烧了那云车!从地下烧!”

    见到立在城下的韦皋后,宋若昭似乎嫌石崇义的唐语不能迅速准确地表达一般,代他向韦皋直陈计策:“以石将军所言,主城之下,他们在数日前已将地道挖至外城,且一路以木条支撑,缚以藤绳。如今云车来袭,想用鹅臂搭上奉天城墙,必须经过地道,若陷于道中,怎还能靠近瓮城。又,方才我等拉住一名伤卒询问,得知云车外覆湿牛皮,不惧火石火弩。但其车毕竟是木轮驱之,若自下起火,将军以为会如何?”

    石崇义在一旁频频点头。此前,他因发现了钟楼地室而被下令不得在城中自由来去后,便一肚子气恼。奈何普王和高孔目似乎顾不得他,上赶地去救漠谷之围,自己便如弃子一般。他本是投皇甫珩而来,又不敢表露不满,深恐给皇甫将军惹来麻烦。所幸这皇甫夫人竟如此心智机敏,几句话便将自己从钟楼中带了出来、送到韦皋眼前。

    却说韦皋也是神思如电光火石,经宋若昭一点,即刻便省得,对石崇义道:“石将军请上城,参看那云车精要位置后速速计议。本将眼下便拨五十精卒供你驱遣。”

    又令一名牙将截下一队运送兽脂的民夫,将这燃火之物转输至石崇义所指的地道入口。

    韦皋分派停当,但觉精疲力竭,终于感到腹中一阵剧烈的饥馑之痛袭来,才意识到自昨日晚间起,自己便再未吃过一口饭食。

    他微微踉跄,勉励稳住自己后,拦下一名身无盔甲的小卒。

    “怀中可有吃的?”

    小卒一愣,尚未反应过来,韦皋已扯开他的衣襟,几下一掏,摸出个肮脏的麦饼,塞入嘴去。

    小卒回神,见韦皋狼吞虎咽,忙又奉上自己的水囊。

    韦皋吃尽饮过,终于缓过气来,拍了拍那小卒的肩膀:“好儿郎,赐饭之恩,本将记下了。最是建功在沙场,此战大捷后,本将收你作假子!”

    小卒本是急慌懵懂地模样,如今听得自己的主帅这般信心昂扬,竟似见天神,胡茬都没长密的脸上登时换上了恒心之志般,向韦皋行礼后,背着短弩往城上而去。

    韦皋回过头,发现宋若昭仍在原地,愣愣地望着自己。二人霎时都有些尴尬。

    韦皋先打破僵局,讪讪道:“皇甫夫人见笑,本将实在是饿得狠了些。战场之上便是这般,再无甚斯文礼仪可言。”

    宋若昭方才见韦皋的模样,不知为何起了心酸。她忘了自己的身份,在短暂的时空里,有些不合礼节地盯着这位说不上是萍水还是故友的男子。若昭觉得,他无论在长安还是在战场,纵然麾下有千军,周身也似乎弥漫着一股孤鹰的落寞。

    可是他分明又是这危城毋庸置疑的骁将。

    宋若昭深信自己能活着见到皇甫珩,不是依靠阿眉的身手带自己逃离,而是有赖于眼前这位韦将军。

    “韦将军,听闻太子在城上督战,是否安好?萧妃甚为挂念。”

    “请皇甫夫人回禀殿下,微臣定护得太子周全。”

    若昭福了一福,便要告辞往钟楼去。她是官眷,不愿意自己离开萧妃一行太长时间,免得招人非议。

    韦皋蓦地一股悲意涌上胸口,这悲意甚至裹着些不祥的念头。

    他想,或许我韦城武此生的终点便在这奉天城头。

    他鼓足勇气,向宋若昭道:“皇甫夫人,其实若干年前,我便在长安崇仁坊的酒肆见过你。夫人捡了我落在酒坊的诗。”

    若昭一愣,旋即莞尔:“原来是故人。”

    又道:“吾等在钟楼祝祷,将军定会凯旋。”

    若昭离去。韦皋望着这背影,与数年前自己在廊下见到的背影并无分别,竟是眼眶一热。

    他暗骂自己一声“愚痴以极”,转身奔上城楼。

第四十二章 一夕之变

    关中平原,本是个官道密布的所在。

    近千年的时光,多少王朝经营着这块土地,运送兵卒和粮食,通传邸报与朝贡。对了,还有那些在各个时代以各种方式被擢拔起来,前往帝国的都城、进入权力核心的少年、中年,甚至迟暮老人。

    大唐帝国进入盛年后,以长安这座世界上最为辉煌耀目的都城为中心,无论往东都洛阳,还是往东南商州、东北同州、西北邠州和凤翔等地,均有数百里宽敞平整的官修大道。

    官道上驿站林立、供给也相对平稳,便是在安史之乱后,帝国进入各方藩镇风波频发的建中年间,京畿北面的官道由于处于泽潞、太原与邠宁这些忠诚的勤王势力内,总体上也是有序的,好歹保留了一星半点李唐帝国的体面的。

    但崔宁与皇甫珩,自东向西飞驰而往奉天、报信李怀光的拔师勤王之举时,并没有再选择官道。因为根据离别时在李怀光军营所得到的消息,神策军使、合川郡王李晟,已经从东边平叛的战场急速回撤,西行援救奉天之难。

    崔宁不愿在官道上碰到李晟。

    他厌恶这个与自己一样、半生都在马上搏杀的武将。他坚信,建中元年,当今圣上刚刚登上大统之位,便将他崔节度从西川膏腴之地弄回长安,多数便与这李晟此前平定吐蕃南诏之乱时向圣上所进的谗言有关。

    神策军,那可是圣上的嫡系,若这嫡系主将向德宗点一句“西川节度使兵多粮广”之类的君臣密语,用脚趾头想想都知道,天家的圣心中,定会种下挥之不去的猜疑。

    都说文人相轻,其实武将又何尝不是。在崔宁看来,武人之间的仇恨,远比那些文官在朝堂上勾心斗角的怨怼要深刻入骨——因为武将的浮沉,背后可都是出生入死、无数枯骨换来或换不来的军功。

    隆冬时节,小路并不好走。所幸崔宁与皇甫珩,并那两个来自泾原的党项精兵,自小便上了马背。他们对身下这机敏的四脚朋友分外信任,又对它们足够了解,可以在第一时间感受到马的警觉。因此,虽然冰与雪掩盖了荆棘与坑窝,这几名天家信使倒并未吃栽。

    然而崔宁没有想到,他虽然避开了李晟,却遇到了前往投奔李晟的人,也是个他不愿打交道的人。

    普王李谊。

    前有姚濬设伏、后有朱泚攻打梁山的那个深夜,普王李谊裹着裘氅,与高重捷、高振等人躲在山坳的雪窝里,只用了一个时辰,便明白了自己应该马上变换的道路。

    远处的梁山上下火把如龙、喊杀震天。而再远一些的奉天城方向,虽然相对寂静,普王却仿佛透过重重夜幕,看到困守城头的韦皋那目眦欲裂的焦灼,以及城内德宗等人从休憩中惊醒,天家威仪仍掩饰不住仓惶。

    这情景太过熟悉,俨如李唐江山一次又一次陷入的魔咒,不知何时是个头。但他普王李谊,与那些在十王宅中死于朱泚伪政权刀下的宗室子弟如此不同,他是上阵拼杀过的贵族,是地位仅次于太子李诵的亲王。

    他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或许,或许多年前,肃宗在灵武即位的先例,会重演?

    李谊迅速地掐算了一下时间,他知道崔宁和皇甫珩衔旨去了李怀光处,若有消息,便应在这几日传到奉天。且不说那李怀光到底是何心思,但就眼下看来,梁山很难保住,如果自己随着韩游環撤到邠宁镇内,坐看韦皋能否守住奉天、或者李怀光能否救得奉天,那也太过被动。他想到了另一条路。

    去找神策军最有实力的将领:李晟。

    前日鸿翎急使送来的邸报显示,李晟已带着麾下精兵从范州(今北京)赶到长安东北,屯兵在距离东渭桥不足十里之处。

    普王心中有了计较,倏地起身,对众人道:“尔等,或为圣上心腹,或为忠臣假子,自当随我勉力勤王。此刻凭我等区区数人,于梁山也好、于奉天也好,都无力御贼。本王想来,不如我等连夜前往神策军李晟处求援!”

    高振自然唯普王马首是瞻,高重捷与韩游環留下的那两名假子,片刻斟酌后似乎也未觉得不妥。

    几人于是踏灭篝火,连夜摸出山坳,辨了辨星辰,往东疾行而去。

    普王也唯恐在官道上撞见李怀光,打乱了自己的谋算,带着一行人抄了小路。

    偏就这般巧,迎头和崔宁、皇甫珩撞个正着。

    李谊既受德宗器重,对于朝堂政事素来也知之甚多,记起崔宁与李晟,似因当年平定南诏之乱争过军功。

    崔宁与皇甫珩下马行礼,普王李谊在解下兜鍪的同时,面上已从无备之惊转为火急之忧,以王主对待臣子的口吻道:

    “崔仆射与皇甫将军莫再多礼,快些上马往奉天去,将你们与李怀光联络之情形进奏圣上。就在昨日,贼泚又增兵围城,本王现下要去搬那神策军的救兵,以免李怀光远水救不了近火。”

    崔宁暗道:“偌大奉天莫非没人了,怎地要你普王去做这趟信使?”

    但他身负要任,听闻叛军增兵已是脑中嗡地一声,兼之对李谊本无好感,总觉得圣上这个侄儿有些不端的心思,便实在无意多与普王纠缠。

    于是揖礼道:“普王千金之体,躬亲涉险,实乃吾等臣子之楷模,微臣这便回奉天复命。此去东渭桥尚有百余里,普王务必小心!”

    崔宁虎目微侧,瞥见下马侍立的高重捷与高振。后者倒也罢了,那高重捷乃是扈从德宗逃出长安的要臣,如何也随这普王离开了奉天。他在长安御前做仆射这几年,对德宗的朝臣看得顺眼的,不过颜真卿、陆贽等区区几人,这高重捷也算得一个,因此二人素日也有些拜帖往来。

    崔宁刚想递个眼色给高重捷,只听普王又开口道:“高御史与两位邠宁的将军,不如随崔仆射一同回奉天?本王有泾原孔目官高振即可,轻骑简从,倒还不惹人注目。再往前又有王治之下的官驿,明日天黑前便能到得东渭桥,诸君莫忧。”

    高重捷亦是伴过圣驾的,其心思深重,远在崔宁这样的回翔闲相之上。须臾间,他心中便有了几分异样的猜测,这普王莫非连夜奔徙终于进入京畿道稳妥之界后,便不愿他这圣上近臣出现在李晟跟前?

    普王继续淡淡道:“奉天周遭只怕已与十日前大不同,请高御史于途中向崔仆射详谈。”

    他这样一说,高重捷若不回去,倒像是有意避祸一般。眼下情形已纷乱至此,崔宁沉默不语,高重捷不愿多生事端,但听这王爷分派吧。

    一旁的高振心中也略有翻腾。他方才一见到崔宁身后的皇甫珩,不知为何有些心虚,仿佛贰臣遇到先头的主君般。这是他心有异念而带来的错觉,其实皇甫珩听得普王与崔宁的片语往来,不过是料及自己离开后、党项子弟归了普王暂领,因此才会在此地遇到高振。

    皇甫珩终是未出一语,不仅与他慎言的本性有关,更因他离奉天越近,便分了越多心思给宋若昭。

    从普王嘴巴里听闻奉天再次告急,他胸口猛地一颤,只想快些飞身上马。不,马又能有多快,他恨不得自己是泾州草原上的雄鹰,双翅一振,百里如咫尺,半个时辰内便能见到奉天城门。

    崔宁哪里能想得到,此刻这荒原小路上的相遇,会对他日后的杀身之祸亦有几分贡献。他只是听得普王要将高重捷遣回奉天,更是暗暗冷笑了几声,心道老夫果然没想错,前朝有肃宗皇帝灵武继位,你李谊怕不是要打神策军的主意。

    崔宁虽丢了蜀地藩镇、被诏回长安赋闲,却自认骨子里还是成色完好的忠臣,况且自己数次三番戳了天子的痛处,天子骂也骂了、冷也冷了,临到紧要关头还是听了他的话,又信了他的人,派他去联络李怀光。这番事迹要是做下去,青史上岂非也要在他“崔宁传”里,将他写得与郭子仪一般,于大唐有再造之功?

    这雪地上的几个人,各自都急于奔往完全相反的目的地,因此谁也不愿多赘语,匆匆道别作罢。

    他们穿出林间后,无论东西,皆是千里霜原玉作田的景象,广阔辽远,倒令这些戎马倥偬惯了的武将们感到策鞭奔腾的快意。

    崔宁、皇甫珩等人一路往西,云层渐暗,朔风如刀子般迎面扑来。他们行了三个时辰,眼看已近酉时,天光蓦地又亮起来。

    众人只道是夕阳的晖光,再驰近些,却见到奉天方向,升腾起烈火与浓烟,将天际的漫漫流云,映得彤红如血。

    烟云之下,传来阵阵嘶叫,仔细辨来,既有雄壮豪迈的喊杀声,也有闻之心惊的惨呼声。

    皇甫珩生恐这漫天大火起自奉天城内,顿觉头皮一阵发麻。他四下一打望,见右侧梁垣陡然拱起一处高岗,便连崔宁都未及招呼,猛地一鞭,直往岗上冲去。

    刹那已到得坡顶,皇甫珩摘了兜鍪,极目眺望。只见奉天城墙上密密麻麻地布满兵卒与弩具,但那浓烟烈火却来自西南瓮城之外,隐约是一具高逾十丈的巨硕如城寨般的云车。

    云车下烈火熊熊,仿佛地狱酷焰。狰狞的火舌沿着车内层层叠叠的木梯攀缘而上,逼得车内军卒捅开原本盖在云车周遭、用来防御火矢的湿牛皮,试图抓着云梯的外廓架子,爬下去逃生,或者干脆直愣愣地跳了下去。

    但没了牛皮外壳的保护,奉天守卒浸了松脂兽膏的箭簇与石球被点绕后,轻易地就能射入或抛入云车内部,与地下燃起的大火精诚合作,活活把云车烧了个透。

    此时崔宁等人也驰马上得山岗。望见此番景象,崔宁先是吃惊,继而哈哈大笑。

    “这定是贼泚的攻城车具,老夫瞧着,远远看去,倒像是上元灯会点着的灯笼般。”

    正说着,一旁的高重捷道:“朔风变向了!”

    这季节明明雷打不动的西北风,不知怎地转为自东北往西南吹拂,且风力强劲,竟是将众人身上的铠甲也吹得哗啦啦作响。

    皇甫珩也不禁面露喜色道:“好风!”

    果然,说话间,那哔剥燃烧的云车因只剩了架子,在劲风中如喝醉了酒的大汉一般,摇摇晃晃几番,便往西倒了下去。

    朱泚的叛军为了攻破奉天大门,正是自西往东,如众星捧月般以云车为中心排兵布阵。云车深陷石崇义带领党项兵卒所挖的地道时,叛军首领张光晟和王翃已觉不妙,火速奏请朱泚鸣金收兵。然而坐镇梁山的朱泚岂肯罢休,加之姚濬对张王二将也是面和心不和、在大帐帷幄中推波助澜,令朱泚越发疑心张光晟有些念着旧主的情谊而怠战。

    朱泚本是凡事惯于徐徐图谋的阴狠角色,但屠尽大唐天家核心成员的机会就在眼前,不免心魔上脑,偏要张王二将继续猛攻瓮城。

    于是,当那云车被吹倒时,且不说十余丈的主架又把多少叛军压成肉泥,便是轻些的木架也趁着风势向后飞舞,生生变作无数火矢,直扑挤在云车后方的叛军阵营。

    一时城外惨叫声绵绵不绝,城上守军则将战鼓擂得更为密集,投石机、弩机又加了把劲,远远看去只见箭矢、石块齐下,打得叛军终于无计可施般,似退潮的黑色水流,往梁山大营方向涌去。

    崔宁和皇甫珩等人看得血脉贲张。高重捷和那两名韩游環的假子,由于日前刚经历了漠谷伏兵和梁山失守,心头恨意更浓烈些,此刻见到王师竟在一宿间扭转颓势,兴奋得击掌叫好起来。

    眼看暮色四合,山岗北侧恰有几处巨石搭成的背风洞穴。崔宁作主,人马就地露宿,待天明后再作计较,如何越过敌阵进入奉天。

第四十三章 鼠肉救急

    城下硝烟弥漫、军士浴血奋战的白日里,钟楼内的宗室贵眷们在萧妃的威严与镇定下,起码维持着表面上的平静寡语。

    不过,他们的眼珠子从未离开过那扇高而窄的门。每当内侍进来与萧妃低声禀报时,他们就像假寐的猫儿遇到不速而至的猎物般,倏地仰起上半身,凝眸观察或侧耳倾听,试图从萧妃的脸色中得到答案。

    钟楼如此局促昏暗,但仍是延光公主不肯让出的舞台。她毕竟也是过了四旬的人,一夜折腾是有些受不住的,可她拒绝去休息,而是站在自己的女儿身后,目光犀利地盯着报信者,仿如垂帘听政的太后。

    宋若昭自城下与韦皋和石崇义分别,匆匆赶回钟楼,蓦地撞见煞神似的延光公主,饶是素来处变不惊的她,也是轻轻“呀”了一声。

    倒是延光一见来人是这宋氏,全无此前打照面时藏不住的厌恶愤恨,竟换了温和些的容色问道:“城上如何?太子如何?”

    她唯恐太子有个闪失,自己素来倚仗的这门显贵姻亲便烟消云散。

    若昭回过神来,忙俯身行礼道:“回公主殿下,回萧妃殿下,臣妇不得登城,未亲见太子督战的情形。但臣妇谨记萧妃嘱托,向韦将军询问,得知太子英勇多谋,极为鼓舞士气。韦将军令自己的牙将寸步不离太子左右,也是妥帖谨慎的。”

    延光松了口气,颔首道:“唔,到了紧要时候,你办事还算机灵,到底是幕府僚佐教出来的人。”

    萧妃待母亲问过瘾了,方才向若昭开口道:“地道之事如何?”

    若昭轻声道:“韦将军心如明镜,石将军熟稔地下情形,他们已命精卒将松脂和干透的马粪运入云车下的隧穴中,还排布了麻绳做引。道中那些木架一旦拆除,土面没了支撑,不出几个时辰,云车应当就会巨轮深陷、推动不得,石将军便会令人点燃火物。”

    萧妃喜而展颜:“妙极,火势自下而起,那云车如何避得。”

    她得知丈夫安然,若昭的建议又如此迅速地得以执行,虽然战局还不明朗,总算是两个好消息。

    只是,继而,她与若昭都陷入了更焦灼的等待中,万一韦将军的火力顶不住,云车在深陷前就搭上了城墙,或者虽然云车被绊住、火却没有燃起来,接下来的境况是否仍然凶险,整个宗室该何去何从,是否真的要如丧家之犬般从钟楼地室刨掘逃亡……

    女子出于护崽的天性,总是将处境判断得凶险许多,对未来也多一层悲观的联想。因这份警惕担忧带来的共鸣,令萧妃与若昭越发惺惺相惜起来。萧妃执起若昭的手,以几不可闻的声音道:“到了这番地步仍难逃城破之噩的话,你务必记得本宫所托。”

    萧妃顿了顿,又道:“若被掳去吐蕃,你也莫存了玉石俱焚之念,活着便有回转之机。”

    若昭听了,怜意顿生。两位皇孙虽不是萧妃所出,但她既对太子无鸾凤之情、便也对王良娣无醋恨之意。若昭从淳儿对萧妃的信任依赖,可以看出萧妃平素是善待王良娣与李淳母子的。她希望天家血脉能安然,临危四顾,只能托付若昭与阿眉,偏阿眉却是个吐蕃人。萧妃这二十几年的岁月,似乎都在一些乱糟糟的关系中度过,便没有可以不管不顾的时候。

    王妃永远是一副不给人施压的面容,若昭却觉得她已累到极致。

    好在她二人只在煎熬中度过了一个白昼,便如溺水之人终于抓住一块漂浮的木板,等来了捷报。

    日落时分的战况讯息,再由内侍辗转传至钟楼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但云车倾覆、敌军溃退的捷报,比任何光明都更能让众人内心一亮。

    萧妃行止极为端庄,虽喜色鲜明,也只搂着李淳安慰。她母亲延光就没那么压抑惊喜庆幸之情,亮出嗓门对着外孙李淳道:“淳儿,你父王真是不负太子之尊,指挥着外头的将军们,打了个大胜仗!”

    若昭缩在墙角阴影中,心道“成了,真的成了”。她有自知之明,不好凑入宗室成员的庆喜中,但石头落地的感觉如饮甘醴,令她不由去看阿眉,想分享自己的欢欣。

    此地,只有阿眉可以让她不那么拘谨地对视。

    阿眉却是心绪复杂的。

    早间宋若昭拉着石崇义在萧妃跟前说了好一阵话,阿眉便料知她要去找韦皋。看来这宋氏也好,韦皋也好,党项人也好,各有几分本事,在这危城将倾之际,竟将汹汹而来的叛军算计了。

    阿眉在脑海中猜测了一番韦皋面对宋若昭时的眼神。当初韦皋在山谷里救下她们,阿眉便看出这中年将军对宋若昭有几分古怪。她只道是久居营田之地、鲜有莺燕的男子见色起意,后来渐渐觉得不是如此简单。

    阿眉盘桓长安酒肆既久,观察过多少男子的眼神,这韦将军的眼神分明有一丝留了心的珍惜与敬重。阿眉原本不知原委,后来从若昭的只言片语中探知这二人大约原就相识,不过她也懒得多打问。她只是略带自嘲地暗想,就算韦宋二人之间并无渊源,因宋若昭是中原女子,韦将军对她也必不会对一个西蕃胡人那样冷傲厌弃。

    思及此,阿眉虽然面上也是如释重负的表情、疲惫但带着笑意回应若昭的目光,内心深处那异样的不忿却是较前些时日更浓烈了。

    她幻想了一剂能治愈这压抑自卑的药,那便是假以时日,比韦皋权势高得多的中原唐人,会向她求助。

    这样说来,危城之难暂得缓解,也是阿眉与若昭殊途同归之喜。阿眉希望李唐天家能在奉天再残喘得久一些,却无法回到区区百里之外的长安。如此,她阿眉才能说动德宗,效仿前朝那些帝君,将目光投往与回纥类似的中原人心中的边患之地——吐蕃。

    然而,这些城中困兽们还未高兴几个时辰,便传来了一个自乱阵脚的坏消息——奉天县令裴敬,并一些品阶较低、无家眷随行的官吏,大约以为旦夕之间便会城破,竟趁着战事纷乱,带上储备于县衙的糗粮野菜,从另一些刚刚竣工的地道跑了。

    奉天城中本已粮储告急、蒿草难寻,韩游環败走邠宁,一时半会无法再从梁山接济一些军粮,这个节骨眼上,裴敬等官吏的悖行,使得宗室成员又陷入了新的惶恐。

    一位郡主呜咽道:“我听说,当年张巡守睢阳,叛军围城数月,城中粮草枯竭,张巡将他的小妾杀了,分给将士们吃。”

    她的言论倏然引发了其他几位地位不高的宗室成员的恐惧。在长安的生活,多少已让这些女子明白,李姓并不必然带来坐享其成的福祉,得看与圣人的亲疏远近。眼下德宗直系一脉的肚子、城头上那些孔武忠诚的勇士的肚子,是最该被填饱的,若围城再久一些,谁知道会发生什么。

    场面登时又陷入了悲悲戚戚的混乱,纵然那延光老公主的呼喝,也是止不住了。

    阿眉瞟了一眼因心神疲惫而有些恍惚的、似乎无法对新的险情作出反应的宋若昭,轻轻地站起来,稍事整理自己皱巴巴的灰葛衣裤,走到萧妃跟前,福礼后说了些什么。

    萧妃唤来自己信任的两名内侍,随阿眉快步离开钟楼。

    阿眉回到了刘宅。

    裴县令临阵脱逃,手下的刘主簿大约因为老实,倒仍如老牛般穿梭于奉天城,恪尽职守地为德宗内侍霍仙鸣办事。他的妻氏自然也胆战心惊地困坐破旧茅屋中,直至见到阿眉带人前来……

    约莫三两柱香的工夫,几人便回到钟楼,并刘主簿的老妻,每人抱着不小的布包。

    不出宋若昭所料,阿眉拿来的,果然是她俩积攒了月余的鼠肉干和白蒿野菜。刘妻还献上一袋陈年的粟米,虽气味不大好闻,总也是聊胜于无。

    阿眉不卑不亢,奏禀萧妃可用这些物什加了雪水冰凌熬煮粥汤,以自己的估算,每日一顿,当可支撑这二十来人三日左右。

    此时皇长孙李淳饿得哭起来。他的幼弟,李诵与故王良娣次子李绾,算来不过刚满月,则似乎连哭的气力都全无半分。萧妃好容易在奉天城寻来的哺乳妇人,也是饿了两天一夜,胸前干瘪,李绾吸不到**,先头还吵闹,眼下只昏睡在乳娘怀里。

    萧妃如遇天降奇兵,忙吩咐内侍先拨了一份应急之食送往德宗与两位贵妃的行邸,余下食材分作五份,就近寻了民宅灶头,将一份鼠肉野菜和些许粟米混合着煮成稀粥,分给饥馑落魄已极的贵胄宗亲。

    曾经钟鸣鼎食、锦帛绚烂、离不得熏香的皇亲国戚们,何曾想到自己有朝一日,衣衫单薄,浑身散发着臭味,却无比小心地捧着以前连自己豢养的犬鸟都不会用到的粗陋陶盆,顾不得烫了口舌,狼吞虎咽地将粥食吃下肚去。

    那老鼠虽在做成肉干前已被阿眉割掉了脑袋与尾巴,又被内侍们撕碎,看不出原型,但众人皆知这定然不是什么洁净的家牲之肉。只是饿到了这个当口,哪里还顾得刨根问底,人人只觉落肚的汤粥肉香四溢,还带着清雅怡人的菜蔬之气。

    唐安公主的驸马韦宥,那般谪仙似的贵公子,此刻也已全不讲究斯文。没有割箸,韦宥便拿手捞了些肉菜稠米,匀到妻子唐安和幼女的盆中,自己则将剩下的汤水一饮而尽。他将陶盆对着钟楼窗棂亮光处查看,发现尚有菜齑粘于盆壁上,忙凑上舌头,细细舔舐干净。

    “宋阿姊。”阿眉轻唤一声,端给宋若昭一碗稀粥。

    若昭不知自己是怎么了,明明方才饿得能吞下一头牛,明明闻得到阿眉手里这盆中真切的食物香气,此刻竟完全吃不下。

    她看到,无论萧妃还是唐安夫妇,还有不可一世的延光公主,也许他们的动作还保持着已经深入骨髓的优雅,但眼中那对于丁点残食的贪婪,那吃完粥食后完全不尽意的失落,已彻底让他们从神坛跌落下来。

    那也是整个大唐的跌落。

    宋若昭接过阿眉的陶盆,抵在自己的额头。热乎乎的感觉,像母亲对稚儿的抚摸。她有了器物的遮挡,可以不再故作镇静地目睹这般场面,也可以任自己的泪水滚滚而下。

    阿眉静静地立着,目不转睛地看到若昭的泪滴如雨点,落在积了一层薄灰的地面上。一个印子,又一个印子。

    这位曾经的长安胡婢,如今周知身份的吐蕃公主,内心畅快极了。

    她当然明白宋若昭为何如此悲哀,她也更明白自己为何如此欢愉。老天真是有意思,令人间如此混乱而无情。

    城外,那云车上的血肉之躯,虽是叛军,却亦是多少寻常人家的子侄至亲,是多少女郎的深闺梦里人,就这样在同胞的计策中以极为痛苦的方式死去,在熊熊大火中灰飞烟灭。而眼前这些李唐血脉,虽靠她阿眉当初未雨绸缪的一点准备,不至于今日即成饿殍,却也已尊严扫地、全无体面。

    这些人,纵然不久后能回到长安,看到繁华街市的车水马龙,看到大明宫的巍峨华美,然后想起奉天城内的境遇,想起他们曾为了活下来,吃过连五坊鹰犬都断然不会吃的食物,他们的心还能再次登临李唐天家那高高在上的神坛吗?

    阿眉感到,在此情此境,她终于与上苍握手言和。是的,上苍从来没有饶恕过谁,上苍并不独独对她阿眉是刻薄寡恩的。

    宋若昭在陶碗的掩护下哭够了,抬起视线,看到阿眉脸上阴晴不定的神情。若昭对这女子原本若有若无的恐惧,又清晰了些。

    若昭希望这一切快点结束,而皇甫珩一定会在结束之前,赶到她身边。

    她努力用一些无比憧憬的画面,来消弭自己落入低谷的情绪。那些她以想象之笔描摹的画面中,父亲从泽潞宅中走出来,笑盈盈地看着皇甫珩随若昭归宁返家。父亲与珩郎在窗下慢酌浅饮,说着若昭幼年的一些趣事。画面一转,又成了皇甫珩执着她的手,去邠宁见过婆母,珩母温和典雅,竟有些像自己记忆中母亲的模样。甚至,其后的一些幻象中,出现了肥白讨喜的稚儿,藕节般的小手无比信任地牵着她,她的珩郎则摇着竹木鸠车在几步外逗她们母子。

    都会过去的。若昭相信,皇甫珩、崔宁、李怀光一定在举兵奔来的路上,奉天之围指日可解。这场建中四年岁末的大难,终将了结,大唐帝国的巨轮又会回到原本的坦途中。

    届时,太子夫妇、延光公主、韦皋、王叔文、阿眉,这些人不会再与她有何纠葛。她宋若昭在这场泾师之变与奉天之难中,唯一的收获,就是能相伴一生的良人。

第四十四章 卷土重来

    在大唐建中四年,安静是一种奢侈。

    或许只有昼与夜的交界,当拼杀的人们因耗尽力气甚至生命而不得不暂时偃旗息鼓时,山川大地才得以稍作喘息,被一层无声的晨霭笼罩,如睡在茧中的蛹,获得片刻的清宁。

    梁垣背后,皇甫珩却完全睡不着,他从快要燃尽的篝火边起身,绕过避风的巨石。凛冽的朔气扑面而来,脸颊登时失去了知觉般。但他的眼前,却是一番奇丽的景色。

    远山朦胧,雪原皑皑,天际一片并不强烈的淡绯色晨曦。从梁山到奉天城外,其实皆是叛军按营驻扎的点点火把,但此刻竟仿佛成为天地画卷的奇特余笔,呈现出一言难尽的冲突之美。

    皇甫珩无心欣赏,他急于进城。但眼下看来,叛军云车虽毁、劲卒折损,却仍将奉天围了个严严实实,根本无法靠近城门。

    正无头绪间,坡下树丛忽然有惊鸟飞起。皇甫珩本能地矮下身体,缓慢前行,想看个究竟。

    只见近处仍然昏暗的雪地上,冒出一团灰扑扑的东西,一拱一拱地爬行。皇甫珩起初以为是熊罴,待要细瞧,那东西却坐下,从怀中掏出什么,狼吞虎咽吃起来,分明是个人。

    那人抬起脸,借着晨光,皇甫珩终于认出他——奉天县令裴敬。

    裴敬刚啃了两口糗粮,忽然头顶雪坡一阵响动,一个甲袍武将从天而降,来拿自己。他吓得魂飞魄散,又暗自叫苦,怎地此处也有叛军据守。

    “裴县令,你因何出城?”

    瑟瑟发抖的裴敬一听这似曾相似的长安话,把抱着脑袋的双臂放下,才看清,眼前这武将,可不正是在奉天城成了亲的皇甫将军。

    裴敬是个吏油子,心眼转得比车轱辘还快。他眉眼一皱,登时大哭起来:“皇甫将军,你不是在韩将军处吗?叛军增兵,奉天危急,圣上派下官偷偷出城,去寻援军。”

    皇甫珩因宋若昭在奉天得过裴县令手下安置住处,自己的婚礼虽简素,好歹也是裴敬出了官车,心存感激,正要温言安抚,却听一声断喝:“裴明府,你莫当老夫是好蒙骗的,实话说来,你可是私逃出城!”

    崔宁和高重捷都是武将,警惕性颇高,早已被这番动静惊醒。崔宁是最早扈从天子逃入奉天城的朝臣之一,与裴敬打交道次数不少,直觉此人不是善吏,还暗暗给他起了个绰号“小卢杞”,此刻听到他对皇甫珩的说辞,哪里肯信。

    “裴明府,你说负旨出城,圣旨呢?”崔宁森然道。

    “哎呦,崔仆射,城中都乱成一锅粥了,圣上哪还有时间请陆大学士拟旨,下官,下官奉的是圣上的口谕。”裴敬心想活见鬼,怎么崔宁和这皇甫将军在一处。

    裴敬在奉天是个大管事,却并不太清楚德宗御前的军情安排,因而不知晓崔宁与皇甫珩前往魏博镇找李怀光回撤勤王之事。

    此时皇甫珩也对他起了疑心,蓦地问道:“那么圣上的口谕是令你去寻何处援兵?”

    裴敬将心一横,继续编下去:“乃是前往朔方节度使李怀光处,圣上说悔不该不听崔仆射的进奏,早就应下诏李节度前来勤王。”

    裴敬与德宗内侍霍仙鸣交情不错,听霍仙鸣说过,崔宁曾因李怀光之事被德宗骂了个狗血喷头,实在不是德宗跟前的宠臣。

    何曾想,这为了讨好崔宁的话,正是露了马脚。崔宁哈哈大笑:“裴明府啊裴明府,老夫和皇甫将军早就衔旨去了李节度大营,哪里还轮得到你。再说,城中恁多善骑将卒,韦皋营中随便拉个牙将出来,也比你强百倍,圣上怎会遣你出城!”

    裴敬暗道,天爷呐,这些个武人,看起来鲁莽,原来心思都跟狐狸一般。事已至此,他终于不敢再隐瞒,将自己和一些低级朝官偷了糊口的糗粮、从地道出逃的事,如实吐露。

    不独皇甫珩,崔宁和高重捷亦是熟稔兵法之人,三人几乎同时喝问道:“城中粮草还有几何?”

    裴敬哆哆缩缩道:“韩将军从梁山撤走,韦将军岳父、西川张节度的接济又过不得凤翔镇,奉天粮草几已空竭。要不是四面八方都问我要粮,把下官逼得实在没法,下官哪里会临阵脱逃。可这,这龙武军和陇州军,还有天家宗室几十口人,朝官几十口人,每天都要吃吃吃,下官哪里是可以指土为粟、点石成肉的神仙。下官的苦,几位将军哪里能体谅得……”

    他还在絮絮叨叨,皇甫珩已打断他:“奉天城竟有地道?尔等自何处地道钻出,难道未被叛军发觉?”

    裴敬恭维道:“皇甫将军收编的党项子弟着实了得,与地鼠别无二致,挖起洞来又迅捷又刁钻。这奉天城东北角的护城河外一里之遥,有一处崖沟,上有青石横亘,藤树丛生,深冬也掩盖得严实,地道的出口就在彼处。吾等钻出后,在青石下躲了一阵,听那叛军主力皆在西边大门,便四散逃了。”

    皇甫珩心意一动,蓦地想起自己离开奉天的前夜,若昭缠着自己讲述李光弼以地燧妙计反攻史思明大军的故事,不由沉吟道:石崇义怎会在奉天挖地道,莫非是若昭的主意?

    他胸中一股思念涌起,又担心昨日血战,城中也遭流矢,不知若昭安危,越发急切地要入城。

    “既能出,便能进。崔仆射,晚辈愿去勘探一番,仆射可与人马驻足此岗等候消息。”皇甫珩道。

    崔宁颔首。

    于是皇甫珩弃马步行,押着裴敬,二人循着雪原缓坡的阴影处,缓慢地往奉天东北前行。如此遮遮掩掩走了一个多时辰,终于护城河在望。隆冬时节,河水枯竭,河道中露着零星的冰块,已无甚防御作用。但令狐建的龙武军见习兵卒把守这东北角城门,床弩、木石等亦不少,叛军倒也未敢强攻东北角,只在河外形成围城之势。

    裴敬指着梁垣下隐约露出的一个大雪坑,喏喏道:“皇甫将军,下官将路带到了。下官在潼关老家还有七旬高堂,这兵荒马乱的,下官实在想留着半条性命,回去看一眼母亲。”

    皇甫珩看着裴敬委顿乞怜的眼神,觉得此人也不是大奸大恶之徒,又听他提及老母,不由起了恻隐之心。况且此处已在叛军巡防范围,若这裴敬真的喊叫起来,更要坏事,不如就放他离去。

    皇甫珩点点头,竟还嘱了一句:“途中小心些。”

    裴敬一愣,大揖及地。

    “这皇甫将军,着实是个善人。他那娘子也斯文有礼,唉,乱世鸳鸯,只望他俩个有好报罢。”裴敬心里嘀咕,旋即猫着腰,往回爬去。

    皇甫珩趴在雪堆上,正观察叛军巡逻的路线,西边方向却传来密集的鼓声。

    只隔了不到十个时辰,叛军竟然又发动了进攻。

    原来,云车倾覆的当夜,朱泚便得到了留守长安的李忠臣派出的快骑急报。李怀光杀了源休,誓师勤王,火速越山渡津,兵锋直指泾阳,旦夕便可自北往南虎视长安,恰若悬于西京头顶的利剑。

    朱泚闻报,吓得从卧榻上一跃而起,连夜召集张光晟、王翃、姚濬三人商议。

    姚濬由于刚在漠谷伏击了灵盐二镇的勤王军队,又帮助朱泚夺下梁山高地,正是一洗当初奉天首战失利之耻、扬眉吐气之时,便轻描淡写道:“陛下莫忧,李怀光朔方军东征河朔时途径长安,才是真正受过那李唐昏君怠慢的,况且朔方军自建中初年起,就不断被李适拆分、移镇,没少劳军伤民,想来那些朔方将士心中的怨气,比我的泾原军更盛。或许李怀光只是回到关中观望局势,按兵不动而已。”

    张光晟默不作声,王翃却眉头一展,恭维道:“姚元帅所言甚是。依臣所见,只要这奉天城尽快攻破,吾等将城内一众李氏杀个干净,那些什么勤王不勤王的藩镇,还能有何惺惺作态之举。届时李怀光至多也不过是问陛下多要几个州的地盘。”

    朱泚扶着额头道:“若不是云车深陷地道、又遭火攻,以至吾师死伤两千精兵,此刻朕与诸卿早已在奉天城头痛饮庆功酒了!这小小奉天,怎地如此难打。”

    王翃宽慰道:“陛下,两军对阵,勇者胜。纵有云车之噩,那姚帅和张统领手下的兵卒加起来,也有数千壮士。眼下邠宁韩游環被赶跑,西川张延赏又被困半道,这天寒地冻的,奉天城内还有几天的粮食?彼等刚经历一场血战,又缺粮饷,正是精疲力竭之际,我军不妨仰仗姚帅守梁山的主力,天明时分再打一场攻城战,累死那韦皋和浑瑊,臣不信这奉天的城门打不下来。”

    姚濬一听,心想,他娘的,又要用我的泾卒去拼命?

    姚濬比皇甫珩年长三四岁,如今不过二十五六。他暗通朱泚与王翃,在父亲姚令言和义弟皇甫珩面前则假装有勇无谋,终于在一月前兵变成功,如约得到朱泚许下的好处,不免对自己的能力大为自信。他虽暗骂王翃慷泾卒之慨,却又觉得,机会来了。昨日泾师不为前锋,死的基本都是云车中心阵营的幽州精锐,令朱泚痛心疾首。张光晟有些古怪,主动请缨来打奉天,这时候又缩了起来。不如他姚濬带上泾师步卒,明日尽兴拼杀一次,只要冲开奉天城门,头功不是他姚濬的,还能是谁的。

    他正思及此,朱泚主动开口道:“朕与诸君的大业,成败在此一举。姚卿,你莫以为幽州将卒才是朕的嫡系。当年朕受唐帝猜疑,不得不离开长安,出镇泾原,是姚卿与泾原子弟令朕再次振作。若论嫡系,幽州早已是朕的弟弟、燕王朱滔所控,泾原才是朕的根基。”

    姚濬心眼一转,瞬时已伏在榻前,准备听条件。

    “若明日姚卿一举破城、擒得李适与李诵等人,不独泾原,西北各镇便都姓姚了。”

    朱泚这位新君的出手阔绰不独于此,他还许了百份告身,又连夜令内侍近卫抬出从长安运来的黄金、铜钱、绢帛,置于梁山大营的主帐之外。

    重赏之下,泾卒沸腾。对这些久居边镇、穷怕了苦惯了的将士们来讲,唯有靠军功才能翻身,或升官或发财,再也不会如蝼蚁般低贱。

    近午时分,天光大亮。不必姚濬多加动员,泾师将卒已吃饱了肚子,刀戈齐整,弩机在手,按营列阵,呼嚎着往奉天外城举步逼近。

    昨日血流成河的沙场,惨象还在,虽是呵气成冰的季节,有些被烧焦的尸身依然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臭味。

    但姚濬的队伍熟视无睹,他们如来自西北的狼群,早已不记得当年为大唐镇守泾原、防御吐蕃的岁月,只盯着面前那座护着唐帝宗室的黑黝黝的城堡。一些低级士卒在快速地讨论着“浑碱和韦皋长什么模样”、“太子会穿什么眼色的袍服”之类的问题。他们暗暗给自己鼓劲,深信自己能得老天的眷顾,全胳膊全腿地抢上城楼,嘶喊着找到那些分外值钱的皇亲或将军,一刀取下他们的首级,人生从此飞黄腾达。

    韦皋昨日经历一场恶战,黎明方歇,不过歇了几个时辰,又在睡梦中听到鼓声震天。他的头脑还未完全清醒,右掌已经下意识地去抓自己的环首刀。

    “将军,叛军又来攻城!”牙将快步跑来,伏倒在韦皋跟前。这牙将不是骇怕,而是肚中无粮,跑得又急,登时腿软,再也支撑不住。

    韦皋连骂娘的气力都不剩了。有一瞬间,他甚至觉得,自己如果就这么一觉睡过去多好,再也不必苦守这奉天。

    眼前的局面是自己找的。听闻长安兵变、天子播迁奉天城,他一刻不耽误地带上全部家当和人马赶来勤王,京兆世家培养起来的贵族对于天家的忠诚,究竟占了几分,是否更多地因为不想失去富贵险中求的机遇,他承认,只有自己知道。

    可他还未来得及再想深些,浑瑊和太子李诵已奔上城来。这两人一老一少,一个粗莽,一个清瘦,却周身仿佛仍精神奕奕,全无颓靡放弃的败象。

    韦皋喉头一股甜腥上涌。他才过而立之年,总不能不如老将军浑瑊吧。他好歹在边疆打过蛮子,总不能还不如久居少阳院、第一次上阵督战的太子吧。

    亲随见主帅倏地站起,忙去寻他的兜鍪递上。韦皋却一把撸开,道:“韦某这颗脑袋,今日纵是天神下凡,也休想摘去,要这累赘作甚!”

    太子、浑瑊、韦皋,三人立于奉天主城之上,号令区区千余士卒,拔剑张弩,备石捆木,重燃兽脂,再迎劲敌。

第四十五章 七骑披靡

    皇甫珩伏在原上灌木丛后,听得西边战鼓擂响、喊杀声震天,心道不好,怎地云车刚覆,叛军就又卷土重来。

    他急步从奉天东北角绕至西南方向,只见硝烟复起、激战更酣。叛军虽丢了云车,但仍有轒辒车、撞木、云梯等攻城利器。守城的唐军则在昨日大战中消耗了太多弩箭、兽脂、石块等,骤然面对气势汹汹的叛军,实在颇有些捉襟见肘、无法抵挡。

    姚濬所部的先锋步卒,镇守泾原边镇已久,其中很有些沙场经验丰富的老兵。他们也是最早一次攻打奉天城的幸存者,当时在羊马墙附近从韦皋与韩游環的双重夹击中逃生的记忆,此番反而帮助他们灵活地躲避城上箭矢,带着云梯迂回前行,眼看便已能搭上瓮城城墙。

    浑瑊与韦皋又见叛军的撞车也直冲城门而来,忙令刀车在门内抵住,又于刀车之后排开数架草车,淋上松油兽脂,准备着一旦叛军先头撞开城门,便继续以烈火相迎。

    此际已过午时,晴空如碧,冬阳却正好被一大片云团遮住,叛军的云梯和锁钩攀附上奉天各处城墙后,士卒攀爬抬头,不受阳光刺眼,更利看清滚木石块的来向。

    泾师本是以逸待劳,清晨又饱餐一顿肉食,人人气力充沛。而浑瑊与韦皋的守卒,刚经历一场恶战,数日来也不过以些许野菜糗粮充饥,纵是那血气方刚的少年儿郎,也经不住高度的疲惫与饥馑,渐渐体力不支。

    皇甫珩远远望见,已有勇猛如虎的泾卒登上城牒,虽则立刻便被陇州兵群起砍杀,但不断又有泾卒爬上墙头,与守卒展开肉搏。奉天城墙就像一道开始渗水的堤坝,终会一溃千里。

    他略一思忖,便摘下兜鍪,脱了山文甲战袍,只穿着一身灰青色劲服,又将角弓与箭袋挂在腰间,贴着雪坡往城池方向滑去。

    西边瓮城与东北角的围城叛军间,泾师传令的骑卒不时来往。皇甫珩伏在道边雪堆中,候得一炷香的功夫,果然见一骑快马自东往西而来。马背上那戴着翎羽、披着肩甲的传令兵,本要往中军主帅姚濬、张光晟处,报信东头的幽州营正往令狐建所防守的一段城墙猛攻,准备与西路主军在城上合围、一举拿下奉天的外城墙。

    皇甫珩轻轻端起角弓,凝神屏息,待那快马甫一进入短矢的射程,果断地射出一箭。传令兵的护具只在头胸部位,这支利箭则恰恰直穿其左侧腹下。只听他“啊”地惨呼一声,双手一松,仰天落下马去。那战马受过训练,虽感觉缰绳一松,但并未受惊,仍是沿着雪泥之道往前驰去,只是速度慢了些。

    皇甫珩倏地站起,大踏几步来到路边,双目死死盯住那马。顷刻间,马已近在咫尺。皇甫珩暴起发力,提足猛奔,伸手准确地抓住那晃在马颈处的缰绳,一跃而起,左足踏上马镫,身体已腾到空中,又稳稳地落在鞍鞯之上。那马猛地又觉背上沉重,刚要不驯,却被新骑士巧力一拉辔头,脖颈与马肩的交界处得了一记鼓励的拍打,浑噩间也就不作他想,继续奔驰。

    西路战场攻势鼎盛,阵列井然。皇甫珩胯下的快马熟识路径,从边路直冲中军指挥的战车前。皇甫珩虽无令兵盔羽,但一身青灰短打本就是泾师服色,加上马头上也戴着鲜艳的翃翎,因此他如一道闪电穿阵而过时,一心攻城的叛军,竟未发觉这传令轻骑有何异样。

    皇甫珩的心提到了嗓子口。他对自己此举其实并无多少把握,只是一遍遍回忆当年那个场景。

    那也是个晴朗的午后,泾州被来犯的吐蕃人围住,泾原守军却因情报错误,大部被调往邠宁边境防秋。姚濬当时只得十六七岁,已显骁将模样,登临城头,与阿父姚令言的副将一同指挥守城战役。皇甫珩跟在姚濬身后,眼看狼群般的吐蕃人汹涌而来,正惊惧间,只见远远一线黄沙如浪泛起,姚令言带着一队铁骑自北边邠宁方向怒奔而来。姚令手执令藩兵丧胆的大唐陌刀,晃眼的亮光胜过天际闪电,直冲敌军指挥大将。城上副将机敏过人,立刻下令所有守军用吐蕃话大喊“唐人援兵已至”。

    这副将,正是如今已殉国的泾原节度使留后冯河清。

    皇甫珩胸中义气激荡,他想着当年义父纵马冲阵的孤注一掷,以及冯将军的急中生智,便决定殊死一搏。

    耳边疾风呼啸,穿过层层的弩车与步卒,身披重甲、牙将环列的姚濬等人,越来越清晰。

    皇甫珩一只手已摸上角弓,他要做决定的是,谁是他第一个目标。

    他无法瞄准姚濬。幻象交错,他陡然觉得又回到当年的防秋之战,姚濬转头对他说“彦明快瞧,阿父来救咱们了”。

    电光火石间,皇甫珩觉得喉头一紧、眼眶一热,手指控制不住地抖起来。

    正当此际,叛军阵营北边忽然骚乱起来。只见刀丛兵海之中,五六匹飞骑如破浪之鲛,也是直往中军指挥车而来。

    崔宁和高重捷二马当先,韩游環的邠宁假子和皇甫珩的党项随从紧随其后,几人都是一副不要命的打法,嘶吼着“朔方李怀光援兵已至”、“诛灭叛军、贼逆休逃”,长刀与马槊所到之处,叛军步卒血肉交迸,哭喊一片。

    为了攻城,步卒换上的都是长弓,此刻忽遇崔宁骑马冲阵,便有那镇定的神射手,也是颇受武器的掣肘,一愣神间已错过发矢的时机。

    指挥大将中,姚濬、张光晟和王翃的反应,都不及奚人李日月快。只见李日月提起陌刀,纵马而出,试图拦截崔宁与高重捷。

    叛军纷纷闪开一条路,正盼着他们的主帅之一、这勇猛如煞神的奚人几刀定乾坤,却只见斜刺里一支短箭,呼啸而来,正中李日月胯下战马的脑门。战马一声惨鸣,未即刻倒毙,只痛得癫狂起来,剧烈地摇晃着脖子。

    李日月本能地试图稳住马头,正喝斥间,眼角余光感到身侧又出现一匹战马,恍惚瞥见马上的鸿翎,他正惊喜,不料马上骑士突然来抓他的陌刀。大唐陌刀又沉又长,本是步卒对付骑兵的利刃,后来有些骑术了得的大将,在马上亦能将陌刀用得出神入化。

    李日月身为沙场宿将,饶是执掌陌刀如举手抬足般自然,却奈何惊变骤起、毫无防备,“呀”地一声还未喊出,刀柄一震,已脱手而去。

    皇甫珩夺得陌刀,怒喝一声,反转刀柄。泛着寒光的刀刃在空中划出一条弧线,劈将下来,势大力沉,竟透过战甲,活活地把李日月劈成两半。

    鲜血喷涌出来,四散溅射,李日月连头带肩的半截身子落下马来,下半截身子还在马上,伴着那中箭的战马颠簸一阵,终于也轰然倒下。

    大将在自己军中被取性命,且死状如此惨烈,无论是姚濬、张光晟等主帅,还是麾下泾师军卒,均是惊恐万分,一时间怔在当场。

    崔宁辨出与李日月交手的骁悍骑士,正是皇甫珩,不由畅然大笑,对高重捷道:“老夫本是武将,在长安可真是憋屈够了,今日定要杀个痛快。”

    又回头对几名邠宁牙将道:“儿郎们,莫要给你们韩将军丢人,随我来!”

    言罢,一夹马腹,虎威更立,刀锋直指围着姚濬等人的亲随阵营。

    姚濬出兵前,因想着韩游環的朔方铁骑已被赶回邠宁,颇有些托大,列阵布兵均未想到会有骑兵冲阵,牙兵手中连长矛都未得一具,如何阻得了崔宁等人的所向披靡。

    但越驰越勇之际,皇甫珩却杀开一条血路,向崔宁高喊:“城门要紧,冲杀城下叛军。”

    那厢奉天城上,浑瑊正目眦欲裂,忽见围城的泾师,中军大乱,一片哭爹喊娘。他定睛细看,终于确信那是崔宁赶到,不由大笑:“崔仆射,你果然还有当年之勇。”

    又疑惑地问一旁的韦皋:“咦,那个骑在马上但身无片甲的又是谁,怎地也着泾卒服色?”

    “那是皇甫将军。”韦皋目光复杂,沉声道。

    “皇甫将军?哦对,随崔仆射出使李怀光的泾师未叛之将。陛下真是有识人之明,敢用此人,果然了得。”

    浑瑊本以为今日大势将倾,自己怕是要殉身城上,此刻峰回路转,一时神思起伏,言语仿佛要宣泄情绪般地收不住。

    韦皋不再搭话,而是仗剑奔走于城上,高声呼喝:“众儿郎且看,朔方援军已至,贼逆主帅被斩,叛军旦夕必败。莫泄了士气,快快随我诛杀城下叛军!”

    话音未落,只听某处城牒一阵欢呼,原来是太子李诵于战旗之后引弓搭箭,射杀了一名抢上城头的泾师小头目。

    城上守军士气大振,城下叛军更是阵脚大乱,崔宁、皇甫珩等七骑,如天兵般,左冲右突,长刀落处,莫说推着撞车的士卒,便是刚刚挂上云梯的勇士也是身首分离。

    伴随着真真假假的“主帅李日月已死”、“主帅张光晟已死”、“朔方援军赶到”、“邠宁援军赶到”的喊声,攻城的泾师军心动摇,半个时辰前还如狼似虎,此刻竟已现颓势。

    攻势一缓,守军便争取到了时间。一镬镬烧开的松脂兽油倾泄而下,将登城的叛军浇得皮开肉绽,如堕阿鼻地狱。

    姚濬回过神来,咬牙跺脚,眼见自己麾下的泾卒如被割的韭菜,不断折损,气得吩咐左右:“放箭,放箭,射死崔宁、射死皇甫珩!”又对牙将道:“快去城东把幽州兵调来。”

    手下不敢怠慢,指挥长兵开弓对准城门前左突右冲的劲骑。但瓮城之下尽是推车或登城的叛军步卒,后阵的叛军放了几箭后,非但未射中移动迅速的崔宁等,反倒误伤了自己人。前阵与后阵本就分属不同营将,此乱一出,各营间不由叫骂起来,更为混乱。

    韦皋在城上看得分明,急步奔到瓮城正门之上,高声喊道:“崔仆射,皇甫将军,入城,快入城。”

    崔宁虽杀敌无数、赚尽威风,终究也是久历沙场、识得安危的宿将。他见皇甫珩并无战甲护身,有几次险中流矢,便抬头冲城上呼叫:“先将皇甫将军放进去!”

    此时,门前撞车附近的叛军步卒,死的死,伤的伤。韦皋急令门内刀车后退,吊起城门。

    皇甫珩也不再恋战,正要掣缰入城,忽然发现七骑中只剩了六骑,高重捷不知去向。

    他知高重捷乃高振的族兄,今日又是一起拼杀的同袍,自然有所挂念。他掉转马头,跑了几步,试图寻找高重捷。就在这顷刻间,叛军一辆轒辒车后放出一支冷箭,“噗”地一声穿透皇甫珩的肩胛。

    皇甫珩只觉得好像被用力地打了一掌,比疼痛更可怕的是无法挽掣马缰。

    胯下战马有点懵,它毕竟是叛军的成员,没了骑士的指令,更不会往陌生的奉天城门方向跑,而是返身往叛军阵营跑。

    轒辒车后放箭的泾卒认得皇甫珩,此人本可以再补一箭,却生了贪心,想要活捉皇甫将军,便一跃而出,试图上马。

    乐极生悲,他加官进爵的美梦还未做到高潮,奉天城上一支劲矢正中他的胸口。他蓦地僵住,于是被第二支更有准头的箭射中面门。

    韦皋放完箭,正要喝令门下守卒出城去救皇甫珩,崔宁已拍马追上,并骑时扯回缰绳,道声:“小子坐稳些,别折在此处!”大臂一挥,生生将皇甫珩的马拉转了向。

    崔宁用力过猛,兜鍪也震了下来,露出花白的发髻。此时日头已偏西,城上守卒见到白发老将军舍命救人,逆光而来,双骑飞尘,犹如天神一般,更涨了士气,山呼军号,向叛军发出更猛烈的反攻。

    姚濬心有不甘,还想将幽州兵与自己的泾师合在一处,继续攻城。

    王翃在一旁劝道:“姚帅,你我二人都是追随朱太尉,哦不,追随陛下起事的同袍,老夫劝你一句,幽州军是陛下的嫡系,切莫再于你手中折损。”

    姚濬愠怒而无奈,阴森森道:“王仆射,出主意让我攻城的也是你,现在劝我认栽的也是你。拜你那本事了得的外甥所赐,我还有什么颜面回梁山见陛下。”

    王翃脸皮一松,意味深长道:“是我外甥,也是你的义弟,论来也是你泾原镇出的将才。不过姚帅莫急,依老夫看来,功臣进了城,好戏往往才开始。”

    他刚说完,张光晟纵马而来,身后跟随的几名精兵,抬着一具浑身中箭的尸体。

    “鸣金吧姚帅,折了李日月,但好歹也杀了高重捷。咱们回陛下处从长计议。”王翃指着高重捷的尸体道。

第四十六章 有惊无险

    皇甫珩被陇州兵卒七手八脚抬进膳棚时,还是清醒的。他咬着牙关,勉力抬起右手擦拭自己左肩的血迹。伤口周遭黏黏糊糊,却谈不上血流如注,原本尖锐的痛楚也渐渐转为有些麻木的沉重感。

    他数年的戎马经验告诉他,这支来自原本麾下之士的利箭,尚不至要了自己的性命。

    有人给他端来水碗,恭敬道:“将军,医官刻下即到。”

    皇甫珩这才觉得饥渴交加。他一气不歇地饮了几大口水,有些呆滞地盯着那陇州兵。他很想问是否有吃的,但想起此前裴敬所言,奉天城中已起粮荒,硬是忍住了腹中那比伤口之痛更为难耐的饥馑冲击。

    然后他看见一个身形细痩的女子晃了进来。打眼一瞧竟仿佛他的若昭,但那小脸凑近后,却分明罩了一层宋若昭所没有的妖娆,可不就是韦城武收的婢女,那薛小娘子。

    “皇甫将军,韦将军命仆妇伺候尊驾用膳。”薛涛低眉顺眼,语音柔婉。

    她用词斯文,举止轻缓,有着与年龄不相称的镇定,仿佛与这战事喧嚣的危城,处在两个时空。

    不过那所谓的膳,实在名不副实,一钵野菜汤,半个粟饼而已。

    皇甫珩狼吞虎咽,与那些粗豪的低级军汉也无甚两样。难得薛涛面无波澜,一勺勺喂来,颇跟得上眼前这今日功臣的吞咽节奏。

    棚外,城上传来的喊杀声倏地转为欢呼。一旁的陇州兵喜上眉梢,他像野兔般窜了出去,不久就听见他的嚎叫:“叛军败退!王师大捷!”

    皇甫珩终于松了一口气。这大半日,他的心神犹如那支插在他肩头的利箭,笔直而锐利,一往无前,似乎所有的举动都出自兵家的本能。这不顾一切的以小博大,老天竟然让他们真的反败为胜。

    他略略思量,觉得此情此景似曾相识。当初自己与若昭月下盟誓的那夜,不也正是在韦皋的膳棚里吃的饭食,也正是刚刚经历一场王师守住奉天城的胜利。

    他的目光落在薛涛脸上,自然想起他的若昭。他恨不得立刻便见到自己的新婚妻子,盯着她朗朗晴空般明澈的眼睛。

    宋若昭那令他一见便知会执手相伴的凝眸回望,是他在提气上阵的勇悍之外,于这世上所拥有的另一份财富。他一旦暂时脱离险境,便像一个守财奴,迫切地要去打开自己的箱子,看看宝贝还在不在,是否完好。

    但他总是男子,又是武将,即便人人都知道他皇甫将军的妻室在奉天城内,他也不好意思请兵卒仆妇去向焦头烂额的守城大将韦皋打听若昭的情形。

    皇甫珩面色变幻的模样,叫薛涛看了个真切。她拾掇碗碟,躬身道:“韦将军已遣人去萧妃处报信,请将军的夫人前来。”

    皇甫珩心道,你恁地不早说,倏尔又忧急起来:“若叫夫人见到我这箭伤,她怎忍心。薛小娘子,可否劳你,将夫人拦在棚外,便说医官正在医治,我无大碍。”

    薛涛心意一动,暗道他对那宋家阿姊还真是细致心疼。她自小居于长安闺中,不曾识得真正带着沙场风尘的武将。此番流落奉天,见到的武将,如韦皋或皇甫珩这般,上阵拼杀身手了得,下得马来又温柔有礼,这让薛涛的少女春情似乎再也不会牵挂于那些国子监的书生们,而是满溢着对孔武而细腻的成熟男性的崇拜。

    医官进屋时,一瞧皇甫珩的情形,心下先松了口气。他跟随韦皋征战几年,见过的伤员不计其数,以至于通过精气神,便能判断是否能把性命讨回来。医官铺开诊垫,将花蕊石、硫磺粉等研细,又备好白桑皮细线,然后向皇甫珩道:“将军只怕要吃些苦,且忍得片刻。”

    皇甫珩知他要拔箭,刚要点头,忽听门外薛涛喊道:“皇甫夫人,稍后再进去罢。”

    他知是宋若昭赶来,心意激荡,又想即刻见到爱妻,又怕惊吓了她。情思交战间,宋若昭急步跨了进来。

    若昭在来时的路上已见着不少呻吟的伤兵,她甚至有意盯着那些肢体细看几眼,使自己对皮开肉绽的血腥景象不至惊慌。只是一见到夫君的模样,她仍觉得心底猛烈地抽动起来,脑袋一阵眩晕。

    但皇甫珩陡然焕发喜悦的眼神,给了她勇气与静气。她跪在榻前,轻轻握住夫君没有受伤的那只手,柔声道:“必无大碍,我陪着你。”

    医官递过一根绢帛包缠的木条,皇甫珩咬住,侧过脸来,目光灼灼地盯着若昭。妻子的秀雅面容和坚毅神色是那么真实,他皇甫珩只要沉浸在这真实的眷属深情中,臂膀上针扎刀剜的创伤之痛,又算得什么。

    医官剪去箭头与箭尾,屏了一口气,卯足握劲,猛地发力,果断将箭杆拔了出来。宋若昭心又一抖,双手虽还扶着皇甫珩的肩膀,却不由闭上双眼,准备着听一声夫君的呻吟。

    皇甫珩却始终安静,甚至没有令宋若昭感到他握着她的手在使力。他只紧紧咬着那根帛木,额头上青筋凸绽,又被一层密密的汗珠覆盖,显示着疼痛对他的袭击。

    宋若昭讶异地睁开眼,见皇甫珩盯着自己的双眸里甚至还浮现出一丝隐约的笑意,既像是以嘲笑对箭伤看得云淡风轻,又像是以嗔笑安慰若昭莫急莫怕。

    医官清了创,用白桑皮丝线缝合了,又仔细敷上石花散,行医完成,也已是满头大汗。他揖礼道:“将军,夫人,幸好是寒天季节,箭伤愈合得快些。下官在营中尚有士卒们要医治,先行告退。”

    一旁的薛涛与韦皋的牙兵也都是机灵人,哪还敢再留在屋中叨扰这对鸳侣,忙一同退下。

    “若昭,城中无粮,你可饿着了?”

    若昭没有想到,夫君吐出帛棒后,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这般。她扑哧一笑,将方才心疼他又不敢落下的泪水也震了下来。她轻轻依偎在丈夫身边,低语道:“跟着太子妃,岂能饿着。”

    “李怀光已誓师勤王,算来此刻应到泾阳了。若他攻打长安,叛军必回撤,奉天之围也就解了。”

    “彦明,莫再说国事军情了,好生歇息,伤能快些好。”若昭嗔道。

    “那便不说这些,但我睡不着,只想看着你。”

    若昭脸一红。二人虽已是夫妻,但皇甫珩素来惜言,陡然说起这般直白的情话,直叫若昭又羞又喜。

    “我第一眼见你,只道你是生人勿近的严苛性子,却原来也这般嘴舌油滑。”

    “你哪里是陌生人,你是我皇甫的妻子,是我心尖上的人。”

    ……

    皇甫珩与宋若昭在膳棚中良辰燕婉之时,崔宁等人,正在德宗御前奏对。

    德宗这几日数度以为到了绝境,连太子李诵都遣上城楼督战,战事频频起伏,实在是心力交瘁。若不是陆贽与卢杞两位文臣日夜相伴,他只怕半个时辰都睡不安稳。此刻夜幕降临,天穹之下终于又恢复宁静,可就算浑瑊、韦皋、崔宁三人都齐整地站在御前,内侍霍仙鸣也报知宗室成员在太子妃的照料下全员安妥,德宗还是失了天子的威仪,有些痴愣地望着舍命勤王的诸位臣子。

    众人之中,浑瑊资历最高,将今日战况禀报了一遍。德宗听完,似略略回神,说了几句“诸将之功,待朕细思如何论赏”的场面话,还特别问了皇甫珩的伤情,嘱韦皋着军医悉心照料。

    崔宁在一旁颇有些扬眉吐气地盯着卢杞这个老对头,暗自回想着李怀光的话:“无论是你崔仆射这样的回翔宰相,还是我李怀光这样尚在镇上的节度使,陛下对吾等武将如此苛待,皆因那姓卢的丑门郎。”

    他正凝神间,忽听德宗缓缓开口道:“崔仆射,李怀光既已誓师勤王,为何如此慢慢吞吞?”

    崔宁一怔,暗道,圣上您是吓傻了吧,老夫和皇甫珩,轻骑赶路,累去半条命,这才能在昨日赶到奉天城下。那李怀光数万军卒,辎重塞道,哪有那么快。

    见崔宁愣着不说话,德宗的口吻更森严起来:“若李怀光直接赶来奉天,高重捷今日怎会战死?”

    黄昏鸣金,战报已明,御史高重捷身中流矢,被叛军将尸身拖走了。

    崔宁一股火气窜上来,心想真冤煞老夫,自入京后便未见得几日陛下您的好脸色,播迁之难中,我老崔如此东奔西走,还舍了性命冲阵退敌,怎地就横竖不能遂了圣意。

    浑瑊立于他身侧,发出轻微而低沉的喉音,意在提醒崔宁这个暴脾气莫再说错话。奈何崔宁瞧见卢杞回敬过来那毫不示弱的嘲讽眼神,哪里还忍得住,干脆咚地一声伏在地上,一字一顿道:“陛下息怒,老臣亲眼见到李节度杀了贼泚的说客源休,一心忠于陛下社稷江山。况且陛下的神策军亦未越过京畿,老臣以为,朔方军就算全力赶来,他,他李怀光也不是神仙,数万大军如何能如微臣几骑快马之速。陛下莫再误信宵小之言、冤了李怀光哪!”

    崔宁因想着德宗身畔不离卢杞,定是又被这奸臣添油加醋说了不少自己与李怀光的坏话,不免怒火攻心,恶狠狠地瞪着卢杞。他甚至还甩了一眼给陆贽,眼锋中尽是不满。崔宁虽平素倒还服帖比自己年轻许多的陆贽,觉着这有内相之称的大学士是个君子,此刻却怨恨陆贽伴君左右而不能劝谏德宗亲贤臣、远小人,竟是个无用的书生。

    “崔仆射,你这话听着似有所指。”卢杞迎着崔宁那刀子似的目光,毫不示弱。他是门下侍郎,论来与崔宁同为宰相之位,又不像崔宁那样只是个挂名相公,这个时候可没什么好客气的。

    奉天粮荒,卢杞连日来也是饥一顿饱一顿,但一到了御前和崔宁争执,他似乎就有了气力,亢奋得很。

    韦皋忽然觉得一阵烦躁,自己倾力扛下护城重责,几近虚脱,如今大敌尚在,怎地这御前又吵了起来。他偷偷举目,瞄了一眼德宗,天子的疲倦是显而易见的,既如此,这九五至尊为何还要热衷于挑起臣子间的战争?韦皋想起自己当年在长安的御史生涯,如今思来,确是跑去陇州营田快意自在许多。

    浑瑊见崔、卢两位上卿剑拔弩张,心知当务之急是赶紧打岔。浑瑊忙向德宗道:“陛下,崔仆射赶来奉天的路上,遇到了普王。仆射,兹事体大,速向陛下奏明。”

    他这个岔打到了德宗心里。普王李谊失踪之日,正是叛军的云车逼近奉天、梁山邠师失守之际,城中乱成一锅粥,德宗深恐自己要做亡国之君,竟把那视同己出般的侄儿给忘了。

    “力战几日,诸卿定已疲惫至极,都退下罢。仆射留步。”德宗缓缓道。

    众人告退后,德宗才吩咐霍仙鸣为崔宁卸下铠甲,令他坐下说话。

    崔宁气未尽消,有些生硬道:“陛下,臣在途中见着了普王……”

    德宗却打断他,说起另一桩事:“仆射,你可知月余前,朕便听说,泾师长安兵变之日,你虽连夜驰出玄武门,要追随朕,却在半道下了马,观望长安情形。有人弹劾你,这是望风度势、首鼠两端之举。”

    崔宁刚把屁股坐稳,一听这话腾地又跳起来,怒道:“陛下,臣若有歹心,若,若想附逆贼泚,怎地还会去找李怀光,怎地还会于今日恨不得舍了性命去守这奉天城门!”

    德宗皱眉道:“崔仆射,朕最恨你这脾气,一点就着。如崔仆射这般,无论远在西川,还是近在御前,你这沉不住气的武人性子,叫朕如何维护你?”

    天子又叹口气:“你也不想想,朕若当时就信了谗言,如何还会命你作为使者去请李怀光?”

    崔宁牛眼珠子转了转,复又坐下,粗声道:“陛下英明。”

    德宗心中冷笑了一声,龙颜恢复和悦,问道:“你在半道遇见普王,他可受伤?”

    崔宁道:“殿下安好,带着那个泾原孔目官,往神策军李晟处告急。”

    “哦。”德宗似乎松了一口气,却又有些颓丧道,“吾堂堂天子,今日落得四处讨兵之地步。”

    崔宁心头一软,俯首向德宗道:“陛下,臣斗胆进言,陛下应速速召回普王,并令普王领至少过半的神策军前来奉天。否则,只怕当年灵武继位之事,会重演。”

    不等德宗发语,崔宁又掷地有声地加了一句:“并请陛下贬斥门下侍郎卢杞,莫再伤了李怀光的勤王之心!”

    长久的寂静。

    德宗在这寂静中,面上既无阴云,也无怒相。崔宁的话,像那些沙场武将挥砍厮杀的动作,简单直白,毫无费解之处。天子,却好像在细细品味。

    德宗的这一反应,让崔宁长久以来终于看到了希望般。圣上,这次似乎是静下心来琢磨他这个奉天大功臣的肺腑之言了。

第四十七章 直陈噩耗

    凛冬之夜的寒气,和创口缝合处的疼痛,终于还是在三更时分,将皇甫珩从舒缓的梦境中拉了出来。

    若昭沉睡,蜷在一边,虽和衣而眠,看上去仍是瘦得伶仃。皇甫珩侧过头,有赖透窗而入的月色,细细打量妻子的容颜。

    他在想,如果当初若昭没有卷入护送李淳的行动,后来又没有成为自己的妻子,怎会在奉天过着这担惊受怕、饥馑困厄的日子。即便长安落入朱泚之手,她这样一个来自藩镇幕府、只是客居长安的女子,也并不会遭受多大劫难。

    糟糕。想到当初宋若清告密王叔文与李淳藏匿宋宅之事,皇甫珩忽然惊觉,自己竟把若清已死的讯息,完全抛在了一边。

    这棘手的感觉,令皇甫珩彻底醒透了。他清楚地记起临行前,若昭求他去打听若清的下落。她是困在危城的囚鸟,盼着飞出笼子的丈夫能带回好消息。

    皇甫珩将前因后果深思了一番,还是决定向若昭坦言。

    他挪到天明,见若昭有了将醒未醒的辗转之象,爱怜又起,忍不住凑过去,轻轻亲吻她的鬓发。他陡然生出一个荒唐的念头,若他二人无君无父无家世,只是凡间一对不受牵绊、自由来去的鸳鸯,该多好。

    他深重地叹了口气,又嘶了一声。毕竟肩上的伤口还是太疼了。

    这番动静之中,宋若昭醒转来。她倏地坐起,探过身子去看丈夫的臂膀,满脸惊惶。

    皇甫珩按住她,柔声道:“无事,韦将军手下医术高明,过得几日便不疼了。”

    他牵起她的手:“若昭,有一事,你莫太伤心。”

    他嗫嚅着:“我此番找到了若清,他,他已殒在李怀光军中。”

    皇甫珩感到若昭的手猛地抽了回去。

    然后是漫长的寂静,漫长得好像他们从长安逃出来的那夜。

    良久,他见若昭仍不言语,只好继续硬着头皮,将若清为何也会出现在魏博的朔方军大营,以及李怀光将源、宋二人祭旗之事,磕磕巴巴地说与妻子听。

    若昭终于轻声开口:“你到魏博之时,若清已经不在了?”

    “是。倘若我早到一日,必会求崔仆射去与李节度通融,若清只是少年糊涂,并非有意附逆……”

    若昭打断他:“我当初不该离开长安,我该去进奏院寻他,无论如何也须将他送回泽潞。”

    皇甫珩愕然,不知如何回应。借着晨曦,他看到若昭的眼睛依然明亮,但闪烁着他从未见过的迷茫。这说不清是忧是悲是惧是疑的眼神,空洞地飞旋了一阵,又触碰到皇甫珩的面上,令皇甫珩骇了一跳。

    若昭喃喃道:“若不是你现在说起,我竟都忘了,若清还流落在外。唔,你东行之前,我还求你去寻他。如今你回来,我却自己都不记得这回事。”

    “若昭!”

    “我还这样,安稳地在你身边睡了一夜。仿佛根本不在意,自己兄弟的安危,不在意父亲会白发人送黑发人。”

    “若昭,休要这样说。全赖我,我见到你,就像心中石头落了地,尽是欢喜,旁的事都抛在了脑后……”皇甫珩急躁起来,又伸出未受伤的手,去抚摸若昭的面颊。

    若昭向后一躲,继续道:“你可见到若清的尸身?可是全尸?听说祭旗是将人枭首的,李怀光,可也这般做了?”

    皇甫珩带着愧疚道:“我,并未见到。”

    “你方才还说找到了若清,此刻又说连尸身也未见得。”

    皇甫珩心思烦乱:“我们到魏博时,阿父已在军中几日,若清殒的那日,他请朔方军派了杂役,将若清的尸身送往潞州。”

    “阿父?姚节度?”若昭一怔。她又沉默了。也许是冷,更可能是哀伤,她剧烈地颤抖起来。

    往事飞速闪过,她的眼前,胖乎乎的小若清跟在自己身后捡拾槐花。母亲过世时,若清牵着自己的衣袖抽噎,宋庭芬送子赴长安求学,若清的马车走远后,父亲回过头时,眼中有隐隐泪光。

    若清离家求学,父亲尚且如此挂念。如今见到若清还不知怎生惨状的尸身时,该多么悲痛欲绝。

    若昭念及此,整个人抖得越发厉害。

    皇甫珩觉得她可怜,复又努力抬起上半身,想去搂住若昭,去暖她,然后吻去她的眼泪。

    这下子,若昭干脆跳了起来,离开这简陋的稻草铺着的木榻。

    “你且躺着,我出去看看,可有吃食。”她木然地说,倒并没有躲避丈夫无所适从却满是关切的目光。她也知道,皇甫珩又有什么错呢。

    她转身,没有听到皇甫珩再唤她。

    膳棚外,天大亮了,光景却也谈不上多好。纵然昨日反败为胜,围城所带来的粮食匮乏,实在不比叛军攻城少掉几分凶险。清晨的阳光如万道金线撒在城中,为一切都涂上了美妙的橙红色,但随处可闻的呻吟、咒骂、喝斥、祈求声,仿佛人间在讽刺上苍,你施予的这晨光,美则美矣,何用之有?

    宋若昭想到父亲承受的老来丧子之痛,心如刀割。她方才努力压抑自己快要脱口而出的追问,现在出得棚子,冷风一激,胸中的怨怒反而更清晰。

    姚令言为什么看着若清就戮!

    姚令言去过泽潞,见过李抱真的幕府,父亲宋庭芬还在马球场上向姚令言引荐过回乡省亲的宋若清。就算姚令言那时不记得,但若清后来在长安告密、被段秀实等人囚于进奏院,姚令言怎么可能不知道他。

    宋若昭在得知噩耗的短短一炷香的时间,陷入的正是常人失去至亲时往往会有的情绪:迁怒。

    朱泚的伪朝是若清失足的起点,李怀光的利刃是若清生命的终点,这两者过于强大,反倒令若昭予以忽略。她心念纠结的,独独落在姚令言为何不出面求情这点上。

    她完全不去冷静地设想,或许姚令言并未将若清与在潞州见到的李抱真幕僚子侄联系在一起。她也完全不肯接受,就算姚令言知道若清的身份,他与李抱真的交情还不至于让他为一个差点害死皇孙的年轻人出头。

    她抱着头,双袖顶着一根旗柱,没有哭,只是被自己关于“假如”的设想折磨得好像喘不过起来。但她终究还没失神,还惦记着受伤的丈夫在屋内,不敢走远。

    她就这样抵在柱子上,生生地等待自己能平静下来。

    一阵轻微的铠甲响动。

    “皇甫夫人。”韦皋立在几步之外,探寻地喊了她一声。

    昨日他在德宗御前奏对回来,眼色伶俐的薛涛已将医官为皇甫珩取箭过程悉数禀告,当然,不曾略去宋若昭。韦皋松了一口气,也莫名地有几分怅然若失。他又拼了一日体力,在德宗处也没吃到东西,回营喝了碗草根粟米汤,倒头便睡。

    但他注定无法获得正常的睡眠。天明时分听得帐外人声喧沸,不多时牙将来报,一些有资历的中级军官,开始闹着要告身和赏赐。韦皋只得一面遣人去城中找陆贽商量,一面亲自巡营,抚慰伤兵,家国大义地宣讲一阵,功名利禄地许诺一番。

    陇州汉子皆是苦惯了的边军,不像令狐建的禁军子弟那般娇气,韦皋这般眼窝乌青、嗓音嘶哑地来恳求子弟们再守得几日,下级军官们见主帅脸上还有血迹,饿得削瘦不堪,也就心软起来,渐渐散去。

    韦皋路过膳棚,蓦地见到一个灰扑扑的细痩身影伏在旗柱上,不是宋若昭又是谁。

    他已经克制了音量,就是怕吓着她,但若昭听到喊声,还是周身一颤,如中了一箭的小兽。

    韦皋是何等敏感善察之人,何况眼前这女子是自己素来放在心上的。他断定不是皇甫珩又有了差池。倘若丈夫伤情加重,若昭定会四处呼救,而不是以这古怪的模样示人。

    实际上,昨日在御前,惯来言多的崔宁,已将李怀光处决源休与宋家二郎的消息启奏德宗知晓。天子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宋氏次子竟牵连进李淳遇险之事,还说了句“姐弟异志,令人唏嘘”的场面话。

    此刻,韦皋见若昭虽目中无泪,却面如死灰,猜到她应是已得到了宋二郎的死讯。

    若昭一丝灵犀尚在,转头见是韦皋,忙福礼道:“谢韦将军昨日放箭救命之恩。”

    韦皋陡然有些失望。他幻想看到这女子进一步的失态,向他哭诉,却不料她将脸色一收,仍是言语得体,先将丈夫的安危放在首位。

    “皇甫将军如此骁勇大义,某为同袍,怎会坐视他落入叛军之手。”韦皋只得不咸不淡地寒暄一句。

    若昭对他的感激却是纯挚的。那日她带着石崇义去向韦皋献计,韦皋终于提起长安诗话那件旧事,要不是战事如荼,若昭当然会隐隐觉察出一丝异样的情愫。但她自问坦然,相信这韦将军也是正人君子,论及故人之缘而已,绝无非分之想。及至昨日得知韦皋和崔宁联手救了自己的丈夫,她便已将眼前这沙场宿将当作敬重的兄长般。

    韦皋道:“叛军云车被毁,某最知原委,只是御前臣僚众多,不便向圣上细细禀来。近日择一时机,必会为你进言,让天家知晓你的功劳。”

    若昭也不谦辞,直言道:“如此更要谢过将军照拂。只望圣上能体察我夫妇二人在奉天的微末功劳,抵销些彦明身为泾原将领的罪责。”

    韦皋道:“皇甫将军还在歇息罢?韦某不便进去叨扰,少顷会令薛氏再送些吃食来。”

    “不劳将军了,若今日城中太平,我回刘主簿宅子寻些与阿眉存下的野菜来即可。”

    韦皋剑眉一拧,不知怎地脱口而出:“若昭,那吐蕃公主,虽先后救过皇孙与唐安公主,但我总觉得她毕竟不是中原人,且行事凌厉又似有暗谋,你还是,莫与她走得太近。”

    若昭听韦皋猝不及防地叫出自己的闺名,顿感别扭,便有意将气氛引得冠冕堂皇些,轻声道:“将军素来在边关镇守,大约对吐蕃尽是恶感。大汉与匈奴曾是宿敌,武帝选的顾命大臣中却有一位本为匈奴小王子的金日磾。圣上既已对阿眉宽宥,我好歹与她患难一场,自会以诚相待。”

    韦皋品咂她的口气,分明带上了一丝薄霜的冷淡,自忖也再找不出其他话头继续攀谈,正要告辞,却见属下急急寻来,禀道:

    “将军,大喜,大喜,叛军东撤了。”

    原来昨日再次攻城失败后,梁山的叛军大营中,又传来李怀光于泾阳稍作歇整、挥师直奔奉天而来的急讯。朱泚召集姚濬、张光晟、王翃等人,商议再三,决定即刻撤回京城内,好歹物资皆有所倚,不可因眼前这无论如何也啃不下来的奉天城而错失谋划既久、刚刚到手的新政大业。

    比这更令韦皋仿佛一口阳气还入喉头的消息是,朱泚令凤翔李楚琳火速东奔长安,驰援兵力,以防神策军李晟图谋收复西京。这意味着,韦皋的岳父、西川节度使张延赏所运送的军饷,终于能穿越原本李楚琳的封锁,前来奉天救命了。

    韦皋有如获重生之感。这场他感觉怎么也醒不来的大梦,看来总算要到头了。

    若昭回到膳棚时,皇甫珩正靠在土墙上出神。

    见妻子进来,皇甫珩小心翼翼地唤了她一声:“若昭。”

    他想,他们终究只是刚刚开始做夫妻,当遇到现实的伤痛时,应对起来真真有些不知所措。

    但生涩不等于疏离,抚慰心爱的女子,难道会比单枪匹马闯阵更难吗?

    他于是带着加倍的担忧与温柔地,望着若昭。若昭迎着他的目光,靠近,坐了下来,抱住了他的臂膀。

    她有些乱蓬蓬的发髻抵着他的下颌,令他瞬间感受到了一丝转机。他低下头,干裂的嘴唇吻上妻子的额头,一寸一寸地轻触,想把她被外头的朔风吹得冰凉的皮肤暖回来似的。

    “彦明,城上传来讯息,叛军撤走了。”

    “好,就算不撤,你夫君也无力再战。”

    “我也觉得倦。”

    “那就再睡几个时辰,我守着你。”

第四十八章 合川郡王

    这个深冬,当奉天保卫战终于告一段落,李唐王朝不至发生天子受缚、宗亲受辱的悲剧时,京畿附近的两支重要力量,正准备登上历史舞台。

    李怀光的朔方军,李晟的神策军。

    李怀光和姚令言率数万余精锐迅速推进到礼泉、准备挡住朱泚回京之路的前一日,普王李谊和泾原孔目官高振已经抵达李晟的神策军大营。

    李晟,字良器,出身军伍之家,少年时便跟随帝国名将、当年的河西节度使王忠嗣抗击吐蕃,一直征战于大唐西北各边镇之间。大历年间,李晟率部于乱军中救出凤翔节度使马璘,因功获封合川郡王,后入京成为神策军都将。

    普王李谊的突然到来,而且以报信求援的名义,令刚刚在长安附近东渭桥扎下大营的李晟,心中不得不警惕。

    李晟这位合川郡王,当初也领过都知泾原之职。

    如此看来,泾原还真是个奇镇,眼下这场大乱中的一众人物,朱泚,姚令言,段秀实,普王,李怀光,包括他李晟,竟都算掌过泾原军权的人。倘若天下未变,他们坐下来喝起酒、说起泾州风物来,倒应当是相谈甚欢的。

    然而世事往往,同床过后有异梦,同镇过后是冤家。人心叵测,李谊越是贵为王爷,且众所周知是德宗最宠爱的养子,李晟越是秉承君臣大防之道,将营内所有排得上号的将官都叫了过来,密密麻麻站满自己的大帐,生怕日后有飞语,品评自己私会宗室。

    普王自然知道李晟在忌讳什么。他刚进大帐,就身子一软,若不是高振扶着他,险些一头栽在阖营武将面前。

    李晟变色,本来站着相迎的,登时扑了过来,也欲稳住普王。

    高振忙道:“郡王,奉天粮草紧缺,吾等也是熬了数日饥馑,快些给普王进些吃食罢。”

    李晟心道,原来是饿得,不由戒心稍松,暗暗可怜宗室贵亲,只怕这些时日过得还不如自己营中最低级的军卒。再一琢磨,奉天缺粮,哎呦那不是天子也挨了饿?

    “圣上,圣上龙体如何?”李晟大声询问。周遭神策军各级军官也纷纷上前,围着普王。

    李谊抬首,眼珠血红,还浸满了泪,强忍悲戚道:“圣上与贵妃,每日只得一顿粥食野菜。”

    李晟闻言,双唇颤抖,忽然一把扯下自己身上的锦袍,痛哭道:“圣上素来是明主,待我神策军,如父待子,眼下圣上播迁奉天,吾等却衣暖食足,实在愧为人臣,愧为人臣呐!”

    主帅此言一出,众人纷纷引喉涕泣,如丧考妣。

    高振扶着普王,偷眼瞄了一圈神策军诸将,见他们皆是锦衣裘氅,护具精致,面膛红润,哭起来更是中气十足,显见得素来给养充足、赏赐丰厚。自己在泾原相处的那些边军与神策军比起来,寒酸之形与流民乞丐也并没什么两样。

    李晟哭够了,将脸一抹,发狠道:“幽州二朱,泾州小姚,区区贼逆何足惧,明日咱们神策军便拔营西进,前往奉天勤王!”

    普王喝下一大碗热酪浆,似乎恢复了些元气,起身,向众将士拱手致意:“诸位皆是忠义官健,乃我大唐社稷所倚,有合川郡王率诸位及时回撤,拱卫京畿,叛军气焰必灭。”

    又上前轻声向李晟道:“当初,本王随太子,星夜扈从圣上播迁奉天,算来已在城内驻守四十余日,颇为熟稔。有些城防军情的要务,今夜当与郡王你详谈。”

    李晟脑中念头飞速地转了转,即刻对左右道:“各回本营传令,清点辎重,待命抗敌。”

    ……

    三更时分,主帅帐中,李晟待普王与高振离去多时,才坐回案前,轻声道:“韦君请来议议吧。”

    帷幄轻响,韦执谊若有所思地走了出来。

    和有“内相”之称的陆贽一样,韦执谊也是读书人眼中少年成名、进入到帝国权力中心的典范。他在弱冠之年便考中进士,得到德宗的青眼,经吏部选仕,在短短几年中,便从校书郎做到中书省右拾遗。只因毕竟小上几岁,和翰林院陆贽的身负盛宠相比,韦执谊这外朝官身的青年才俊,反而略有不如。但他出身京兆韦氏这样的高门贵族,祖荫和学识兼得,对自身仕途的期许,当然也颇为高远。

    韦执谊和王叔文过从甚密。他们虽一个是台省谏官,一个是太子侍读,但都起自御前,王叔文又是德宗认可、安排往东宫少阳院的人,因此寻常日子里,二人的交往唱酬也并未有太多避讳。泾原兵变之后的几日,韦执谊见到满城悬赏王叔文,深为这位友人担心。好在他表面上仍在中书省照常当值,很快便得知,王叔文竟然带着皇孙逃往奉天城。

    韦执谊也不愿待在长安坐以待毙。朱泚伪朝数次肃清旧臣的举动,令他终于在一个夤夜,利用身在禁苑的优势,买通城卒,从东北城门跑了出去。

    他想起曾经的一次奉旨成诗后,天子对他与陆贽说过:“诸藩皆贼,放眼中原,朕不依靠神策军,还能靠谁?便是那神策军中,也只李晟一个能成事。”

    韦执谊于是一路向东,寻到了李晟。

    李晟对这个年轻人早有印象。他这些年在御前来来去去,常于黄昏被传入小延英殿,瞧着德宗身边站着哪些人,谁是朝臣以为的红人,谁是天子心中真正的红人,他李晟还是清楚的。

    韦执谊前脚投奔,德宗在奉天发出的勤王诏令后脚便到,并且诏加李晟为“工部尚书、神策军行营节度使”。须知神策军眼下可不止李晟一员大将,自去岁之末起,尚可孤、骆元光、刘德信等神策军悍将,和李晟一样,均各领数千精兵,分散在东边河朔战场平定叛乱。若不是这两万余神策军精锐倾营东出,京畿的卫戍兵力何至于空虚到要急招长安游闲子弟和贩夫走卒来填充,也便不会给朱泚王翃姚濬等人一夕得势的机会。

    李晟虽贵为异姓王,但在神策军分兵东出之际,头衔和刘德信等人一样,皆为兵马使。德宗在奉天突下诏书,直接把他提成了正职,实在另李晟兴奋不已。同时,他觉得,自己这武人嫌多、谋士全无的神策军中,天上掉下来一个韦执谊真是不错的造化。时局纷扰,迷雾重重,诏令不断飞来,需要韦执谊这般熟悉天子的文官,才能为他解读上意。

    “韦君,方才普王在我帐中深谈,说圣上特意遣崔宁去邀李怀光勤王,又说奉天城虽苦于粮草匮乏,却墙高城坚,叛军乃乌合之众,未必能在旦夕攻破,叫我不要愁得睡不着觉。这绕来绕去的,他是何用意?”

    油灯闪烁,映着这位神策军宿将犹疑不定的面容,但韦执谊猜测,其实李晟心中已有计较,无非需要他这位天子近臣予以附和而已。

    韦执谊拢袖而坐,缓缓道:“当年郡王奉旨入川,在剑南防御西蕃与南诏联军,崔仆射身为节度使曾因担心军功被抢,而掣肘郡王,以至满朝皆知郡王您素来与崔仆射不睦,普王殿下又怎会不知呢?”

    李晟嘴角一撇,微带笑意地盯着韦执谊,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韦执谊却将淡然的神情一收,正色道:“郡王怎地还笑得出来?普王要您以为圣上复宠崔仆射、令君臣间生出罅隙,也就罢了,可他在全营前拿情做戏、痛陈奉天之难,转头又暗示节下不必急于拔师。这打得是甚么主意,韦某,韦某……唉,韦某实在不好说出此等忤逆之意。”

    李晟作出沉吟的模样,片刻后仿佛忽然惊觉般,压低嗓音道:“等待奉天城陷,他好在吾军重演灵武即位之事?”

    旋即不等韦执谊有所表示,便猛烈摇头道:“陛下春秋正盛,太子深孚众望,天家有我神策军一心勤王,普王又是圣上视同己出的侄儿,于情势、于常伦,普王断不会有非分之想。”

    韦执谊暗暗冷笑,心想,你还真不像大多数武将般鲁莽,这区区几句话,滴水不漏地将所有人都夸了一遍,便是隔墙有耳,也断不会惹出祸端来。

    韦执谊道:“节下所言也是,是韦某多心了。”

    一老一少,顿时无话。长时间的寂静后,韦执谊终于进言:“节下,明日是否拔师奉天?”

    “自然!”李晟的语气倏然坚定,并且,全然没有了黄昏在帐中演哭戏时那般高扬的意思。

    “韦君难道真以为我神策军星夜兼程地从河东战场撤回来,就是为了在普王面前哭一场,然后驻守京畿、坐视奉天沦陷?”

    韦执谊忙从侧座起身,伏于李晟面前,行大礼道:“圣上早就说过,环视九州,甚么西北亲藩,甚么回纥盟友,唯有神策军,才是真正的勤王之师!”

    李晟叹口气,道:“本帅不像你们这些读书人,说起君君臣臣的体面话来,一套一套的。本帅只是想着,这一级级的荣衔,一处处的封邑,都是大行皇帝和当今圣上给的,食君俸禄而谋夺社稷,我看那些谋叛的藩镇贼子,真是猪狗不如!”

    稍作停顿,又对韦执谊道:“你自东行寻得老夫,一路上可看出老夫有半点另起山头之意?圣上能给我神策军的,都已经给了,老夫便是忘了良心这桩事,便是如奸猾商贾般利益熏心只会算计,也不会合着那些割据藩将兴兵叛唐,更不会拥立新王,这对老夫有什么好处?”

    韦执谊到了此刻,从横空冒出的普王的试探以及李晟的反应中,约略相信神策军确是有心勤王之师。他回到自己的帐中,抓住天明前的最后两个时辰歇息了一阵。虽然开拔在即,但韦执谊这一觉睡得特别安心。他甚至还做了一个简短却美妙的梦,梦见自己跟着李晟打到奉天城下,迎出圣驾,天子投来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许久……

    另一厢,一路踌躇满志的普王,待到终于在神策军的客帐中安置下来时,反而心事重重起来。他问高振:“方才,李晟听懂本王的话没?”

    高振道:“殿下稍安勿躁,无论如何,殿下于漠谷血战后,又只身来引神策军驰援,此举已足以令天下称道,并无任何不妥之处。至于李怀光如何对待殿下,恐怕,得看奉天之围的后话。还请殿下早些歇息。”

    普王颔首。他二人皆知,离开奉天时,情势已那般危急不堪,说不定明日神策军拔师之前,便会有惊人的讯息传来。”

    果然,翌日辰时,已有斥候来报奉天方向的战况。

    只是,这战况大约并不称普王的心思——朱泚叛军几日连攻奉天不下,还折损数千士卒,又因李怀光一路回撤,已收卒逾四万,自泾阳直扑礼泉,叛军不得不放弃攻城,急速东行,以免被李怀光隔断了回撤长安的道路。

    普王一觉醒来,得知这么个消息,不由暗骂自己愚蠢。奉天得救,德宗与太子安然无恙,各路勤王军队也陆续聚集到京畿,他这个亲王还能做出什么春秋大梦来。

    更令人气闷的是,他当初巴巴地请缨去漠谷救遭遇埋伏的灵盐二师,不就是为了在这各方力量瞩目奉天之际,给自己多多镶饰一些军功。结果倒好,奉天保卫战最惨烈的几日,他竟不在圣驾左右,风头定然都叫太子李诵占尽。如此一来,当初泾师在长安兵变时,他奋力驰往内苑、与太子共同护卫德宗的功绩,怕不是也要给抹去了。

    他在帐中踱步,为自己这次过于冒进的选择而后悔不已。出去打探了一番的高振回来,却不急不躁,走到普王近前,轻声道:

    “殿下,仆倒以为,既然李怀光已将朱泚的兵力引了过去,殿下更有了说服合川郡王按兵不动的由头。”

    “此话怎讲?”

    “殿下请想,若奉天城内圣上与宗亲已暂无危虞,神策军去救驾岂非显得姗姗来迟、俨如笑话?合川郡王的当务之急,还不如趁朱泚和李怀光战在一处时,攻袭长安城内的叛军守将董秦,若能一举收复长安,那可是大功一件。”

    普王闻及此言,蓦地停住脚步。

    不得不承认,这个来自边鄙之镇的小小孔目官,竟然颇谙一些筹谋之道。

    他盯着高振道:“李晟纵然确实对圣上浑无贰心,可他与李怀光可没什么好交情。如今天下谁看不出来,神策军与朔方军,旗鼓相当,互相较劲。李晟最怕的,大约就是李怀光抢先收复长安。”

    “殿下所言极是。”

    “唔,外头动静忒大,听着果然各营在清点辎重。此刻我便再去见那合川郡王。”

    高振忙为普王披上大氅。整理衣容之际,他淡淡地说了一句:“另有一事,仆刚刚听说,仆的族兄高重捷,前日战死在奉天城下。”

    普王回头,见高振面上毫无哀色。他心中冷笑一声,别说是他们这样的远房亲戚,就算自己和太子这样从小相处的亲近的堂兄弟,若太子在奉天城战死了,他也未必会流几滴眼泪。

第四十九章 擅杀军使

    不料普王和高振将将踏出寝帐,便见大营东门方向一阵尘土飞扬,似是精骑十余人入营。

    他们畅通无阻,气势甚隆,驰到主帅李晟的中军大帐前,才纷纷下马。

    “所来何人?这大的派头,你去问问。”普王对高振道。

    “喏。”

    很快,高振便回来,禀道:“殿下,帐外守卒说,来的是另一支神策军的制将,刘德信。”

    又压低声音道:“仆偷偷在主帐外游奕片刻,似乎听着郡王和刘使君之间,竟像是在争执。”

    “哦?”普王若有所思。

    高振一直是西北边镇的小书记官,自然不明就里,但普王却很快嗅出了一丝节外生枝的味道。这两年,德宗器重他,有些军国大事也会与他和太子一同商量,神策军内部的矛盾,他约略知道些。尚可孤和刘德信均是原来那得势的宦官鱼朝恩的旧将,彼此好得可以穿一条裤子,而李晟与他们不是一路出身,且常在德宗跟前弹劾刘德信治军不严。刘、李二人不睦,由来已久。

    想到此,普王对高振道:“走,随我去李晟处。”

    二人步到主帐附近,只见同为神策军,李晟的牙将,和刘德信的牙将,竟已有些剑拔弩张、各为其主的对立模样。这些职业军人虽不会如长安市井那般怒形于色,可彼此相向排开、手握剑柄的阵势,看起来与两军对阵也无甚区别。

    普王头上簪着金冠,一身紫袍,现身帐前,自然有些扎眼。刘德信部将正疑惑此人身份,李晟手下已有眼尖的,刚要唱声“普王殿下”,李谊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他面无风波,立于帐外,凝神侧耳,正好听见刘德信在大发雷霆。

    “李合川,我刘某一心平叛,在东边蒙受扈涧之败那是老天爷要与我作对。而你,你却给圣上去信,告我的刁状,污蔑我怯战。大家都是神策军,你怎地如此爱搬弄是非!”

    李晟的口吻则平静得多:“刘使君,我李晟向来明人不做暗事,圣上令我东出平叛,我必不负天子所托。若同袍之军行止失当,我怎地就不能向天子奏禀?神策军是天字第一军,尔军却因为一场大雾就自乱阵脚,溃散如蚁,枉称神策军号,我自应上达天听,请圣上早作打算。”

    “你!好,老子不翻旧事,就说说新帐。你的裨将为何擅杀我营将士?眼下圣上播迁奉天,围城之难尚未解除,贼泚叛逆还占着长安,你竟在军内纵容牙兵杀戮同袍,是何居心?我告诉你,你今日若不把裨将的人头交出来,就别想再从老子的粮仓里领到一颗粟子!”

    只听李晟依然缓缓道:“我部将士出营巡防,不想竟见到你的士卒劫掠道边墟集,占人财物,欲辱民女,裨将出面制止反遭为首者冷箭偷袭,如此卑劣之徒,裨将一剑取了他的性命,这是为你涤除军中败类呐,使君怎地不明白。”

    刘德信素来粗蛮骄横,每次领兵打仗,也不把士卒劫掠乡里当回事,为此在班师回京后不知道被德宗单独砭责了多少回。此刻一听李晟又以此教训自己,一腔怒火简直像再添了两把柴一般,“咣”地踢倒帐中案几,吼道:“我刘德信所部的军纪,何时轮得到你来整肃!”

    帐外,两边的牙将眼见不对,正要纷纷冲入帐中,却听一直沉默的普王朗声道:“两位军使,有何过节,让本王来评评理。”

    话音未落,普王已带着高振昂首踏入帐中。

    刘德信回头,定睛细看,认出眼前这位贵族公子样的人物,是天子最喜爱的侄儿,普王李谊。他虽面上的盛怒一时没有那么快散尽,身子倒已躬了下来,带着惊诧的语气道:“普王怎地也在此处?”

    李谊微含深意地望了李晟一眼,上前扶住刘德信,和颜悦色道:“奉天告急,本王是领了圣上的旨意,来引神策军西进勤王的。”

    刘德信一听,觉得逮着了机会告状,正要陈情,李谊又道:“刘使君,大敌当前,你所受的委屈便暂时放一放。本王问你,东渭桥粮仓,可是你营中管辖?”

    刘德信听到“委屈”二字,微微一怔。他虽脾气火爆,也不是愚勇之徒,心思迅速转了转,暗道这普王先到的李晟营中,怎地不问个究竟,便言辞上偏向我来。莫不是,莫不是李晟这老匹夫哪里把他得罪了?

    他愣神间,案几那头的李晟也似不介意普王的用语般,温言道:“刘使君,普王问你呢,还不快快禀过。”

    刘德信疑云骤起,但普王是什么来头,他也不敢怠慢,忙回道:“正是末将派人把守。”

    略一思忖,又补充道:“此地粮仓本是江南漕粮集聚之处,甚为紧要,圣上逃,圣上西幸之前,一直令我部统辖,东进平叛的粮草所需也自东渭桥所出。末将始终兢兢业业,恪尽职守……”

    他还想表功,不料普王蓦地打断他:“可是我方才分明听得,李节度问你要粮,你说一个粟子都不会给他。可有此事?”

    他此言一出,面上故作平静、心弦早已绷紧的李晟,也是大骇一跳。普王,这是又要唱的哪一出?

    刘德信更是脸色陡变,嗓门顷刻高了起来:“殿下怎可,怎可指鹿为马,末将方才说的明明是,如果李晟不把杀我营将之人交出来,我就,我就……”

    “你就怎么?”普王追问。他虽只有二十来岁年纪,本来眉目清俊、自有贵雅风姿,此刻的眼神却透着狠戾之色,令年届花甲的两位神策军老将也不寒而栗。

    刘德信意识到局面可能向着一种突然降临的危险发展,但他迅速瞥了一眼李晟,确信自己这死对头也是一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脸色时,又稍稍镇定了些,向普王诚恳道:“殿下,末将起自西北边鄙之处,于军中一些小节上确实不大过问,此番和李节度闹了误会,请殿下……啊!”

    蓦地只听刘德信惨呼一声,腹下已插上一把利刃。

    是普王刺出的匕首。

    这下惊变骤起,李晟也是呆立当场。

    刘德信摊着双臂,圆睁了双眼,愣愣地盯着普王李谊。

    李谊报之以一种玩味的狞笑,以及一种冷血的毫不躲避的直视,然后迅速地拔出匕首,扬起手肘,又坚决地往刘德信当胸处刺入第二下。

    刘德信今日是来李晟营中讨人的,并非上阵拼杀躲箭,便未穿重甲。普王的匕首乃西域上贡的精钢所制,如此近前而发力地狠刺,直入两处要害,刘德信哪里还有活路。

    这位四处征战的大唐禁军老将,直挺挺地仰天倒下去时,仍喘着粗气奋力叫道“来人”。

    帐外诸将乍一听动静不对,纷纷涌入之时,刘德信的牙将已见到自己的主帅浑身鲜血躺在地上。他们原以为行凶之人是李晟,目光所及却是那紫袍王爷手执利刃,登时竟因惊惧而难以置信,又因难以置信而不知所措。

    整个营帐,即使是紧随普王左右的高振,此刻也是恐惧而怔忡地望着眼前的场景。

    只有普王李谊,带着君王审视奴隶般的神色盯住喉中努力嘶吼、身子不停抽搐的刘德信,又抬起眼睛,扫视众人,森然道:“神策军兵马使刘德信,昔有临阵怯战之罪,圣上仁慈,宽宥之。刘德信本应结军悔过,痛改前非,孰料今日变本加厉,纵容麾下劫掠墟集、残害百姓,更有断供粮草、陷同军将士于死地之逆行。此不恭不敬不忠不义之徒,负圣上龙恩,污神策威名,本王替圣上肃清此患,以警效尤。”

    说罢特意上前一步,对着刘德信的诸位牙将道:“诸君可有疑义?”

    诸将皆面如死灰,好歹胸中还有一口活气,暗道,疑义个鸟啊,你将人都已经杀了。

    如今大唐,藩镇也好,禁军也罢,头领皆仿效当年安禄山的做法,在军中广收假子。跟刘德信来寻衅的亲随,几乎都是他的假子,其中有年长者历练丰富,也是素来在千军万马之中亦能讨得性命的,极为随机应变。

    只见一名四旬左右的牙将当即伏在地上道:“谨遵殿下之教。吾等今日之行实在浑愚已极,万望殿下与李节度看在刘帅也未大唐征战多年的份上,允吾等先将刘帅的尸身抬回营中,料理后事。明日,明日必率阖营将士前来再拜谢罪。”

    他眼见刘德信抽着抽着便没了声息,心中大恸却努力抑制,想着营中还有刘德信的长子和女婿等人,当务之急是留得自己这些人的性命,将刘德信的尸首先弄回去,再议对策。

    但他想得太简单了。他只瞄着普王的靴子,防他忽然暴起又对自己动手,孰料刹那间只听身后“嚓哴”一声,紧接着但觉背后一股有冲击力伴着剧痛,低头一瞧,一柄铁剑已当胸穿过。

    随之而来的,是帐中一片杀戮声,李晟的牙将到底人多,且个个骁勇,乱纷纷间,已将数名刘德信的牙将一一搠死。又踏出帐外,杀了帐外候着的几名刘军低级卫士。

    普王好整以暇地目睹这场杀戮。待一切终于恢复平静时,他收回匕首在自己的袍子上擦了擦,返身对同样一脸淡然的李晟道:“李节度,看来你对本王的处置,颇为认同。”

    李晟方才以眼色示意,部下才敢动手清理刘德信的随从,但他自始自终都端立案几之后,仿佛在看一出好戏。

    此刻,听普王开口,李晟淡淡一笑,苍老的面容揉进了一丝难以言说的复杂表情,和昨日嚎哭天子受苦时的激愤判若两人。

    李晟觉得自己真是老了,开始自负,开始小瞧李唐宗室中的少年郎君,竟以为普王徒有投机之意,万没想到他出手如此狠辣。

    “李节度,倘若方才刘德信不是以粮草相胁,本王还不至于真的要杀他。粮饷素来是行军接仗的命门,泾师兵变也好,奉天受困也好,目下这纷纷乱相,不都是因军饷而起。想来他如此忤逆不道,咱们在军中行刑,也不算擅杀。只是……”

    李谊盯着李晟:“只是没想到李节度料理起来,比本王还干净,圣上果然没有看错,合川郡王真是心明如镜、行事果决之将才。”

    李晟作出无奈的神色:“不杀了这些牙将,他们回营编排煽动一番,德信之死,恐世人以为冤。万一圣上听了谗言,贬老夫的职事小,只怕普王的义行也蒙尘。”

    普王暗暗冷笑。他今日此番作为确是临时起意,但非常决绝。他反省自己离开奉天是着急棋加臭棋,就如长安市井中乱了方寸、试图赢个大注的赌徒。但那李晟显然并非不长心眼的粗蛮武人,昨日深谈就不接自己半句茬。对李晟这样心机深重的老将,只能徐徐图之,借机笼络。

    德宗平素总对太子和普王抱怨尚可孤和刘德信难管束,真有几分鱼朝恩的恶劣之相。普王知道,德宗一直来尤其厌恶内侍掌权,连带着对所有与内侍阉宦相关的人或事,都不是那么有好气。因此他对刘德信出刀之际毫不犹豫,是早已想过,送李晟这份大礼,自己不会受责于天子。

    一不做二不休,普王对李晟道:“李节度既然如此为本王着相,那么,本王虽年轻,也说句助节度更上层楼的话,那刘德信的神策军、和东渭桥的粮仓,自今日起,不是节下的,还能是谁的?”

    李晟故作踟蹰:“这……老夫如何能让刘德信所部的士卒甘愿合营?”

    “自然是本王陪你去营前宣慰。”

    接着,普王才详细分析了李怀光逼得朱泚匆忙回撤、奉天之围旦夕得解的局势,又把神策军按兵京畿、伺机收复长安的建议,向李晟道出个中厉害。

    俩人不到半日功夫,就因擅杀刘德信之举,成了一根绳上的蚂蚱,又心知肚明各自都有大进账,不由越谈越欢。

    却说韦执谊一觉醒来,收拾停当,正准备等着军士来拆帐,一个小卒进来通报:“韦拾遗,节帅有令,继续驻守京畿,伺机攻打西都的春明门。”

    韦执谊愕然,又听小卒道:“贼泚败退,奉天无虞,本为天大的喜讯。方才中军大营之中,普王又亲自处置了身犯军法的刘德信等人。节帅今夜设宴军中,请拾遗赴宴。”

第五十章 为我所用

    天子播迁,帝京蒙尘,李晟这般小心之人,自然不会为普王安排歌舞,大肆宴饮。

    帐中,韦执谊眼锋溜了一圈,不过区区四五人,皆是李晟最亲信的副将、留后、兵马使。他心中惴惴之际,毡帘一挑,随着一声“告罪告罪,本王来迟”,普王李谊和高振带着外头的清寒之气,踏了进来。

    李谊敏感地注意到了韦执谊。

    他认得此人。此人虽已做了数年谏议官员,若说圣眷也是有些的,但和大学士陆贽、东宫王叔文相比,风头仍是差些。韦氏高门显贵,对于韦执谊这样的人,心怀大志的普王焉能不暗暗察之。

    普王李谊在长安时,便探知韦执谊的一些过往之事,今日午间听闻韦学士正在李晟麾下,略一沉吟,不由又惊又喜,心道老天又给了自己一颗好棋。

    韦执谊落座后望向李晟时,李晟投来的目光有一丝这些时日来不曾表露的有恃无恐与雄心勃勃。韦执谊喟叹,自己在这一个个厉害角色相继登台的绵延大戏之中,终究只是个乳臭未干的旁观者。他伴过圣驾几年,历练得心思如电。今日一听普王杀了刘德信,李晟决定攻打长安东大门,他便知这二人昨夜还同营异梦,眼下怕是已结了同船撑桨之盟。

    韦执谊不清楚李晟是否把自己编排普王野心的话和盘托出,但他不是胆小猥琐之人,自己一心忠于天子,若普王真是有贰心的宗室成员,自己赴死也无甚惧怕懊悔之意。

    念及此,他落落大方地起身,向普王行礼。

    普王面无波澜,似笑非笑,只淡淡地说了句“韦君一介文士,不甘困于逆贼,吃得这许多苦找到神策军,胆识风骨,真也不在奉天那许多老臣内相之下。”

    众人附和。普王提及内相陆贽,似有若无地贬陆抬韦,令韦执谊一怔,李晟则暗暗冷笑。

    今日午后,二人密谈兼并刘德信部、抢先收复长安之计时,普王听说韦执谊也在营中,已向李晟讨要此人,替他去奉天除掉一个他和李晟都视之为敌的人。

    这人,当然,不是陆贽。

    李晟所部神策军连年征战,普王在边镇打过吐蕃人、又自奉天前线来,高振更是熟悉泾原叛军之人,众人杯酒下肚后,倒也无甚废话,商谈如何趁着朱泚亲征之军与李怀光缠斗的机会、突袭镇守长安的叛军董秦所部。

    韦执谊原本防备普王会有笑里藏刀的言辞袭来,但此刻见普王只意气昂扬地向神策诸将侃侃而谈,不免觉得自己或许多虑了,堂堂亲王,大业当前,怎会耗神在他这样的小人物身上。

    韦执谊文士出身,没有任何军事经验,一旦放松了警惕,不免一阵倦意上来,听着座下这些武将你一言我一语,竟有些困倦起来。

    普王饮了一口酒,向高振递了个眼色。高振了然,起身来到韦执谊案几前,端起酒盏道:

    “韦拾遗可是大历十年春闱的进士?某也是那年赴考之人,奈何诗赋不精,策论尔尔,未能上榜。在下虽无韦君这般栋梁之才,却也有几分报效社稷之心,此番带领泾原城傍从叛将田希鉴手下逃脱,甘赴国难,奈何在许多事务上粗浅愚钝,若不时向韦君请教,万望君莫嫌弃。”

    韦执谊闻言,此人原来也走过科举取士之路,怪道言语斟酌有度,和那些马上挣功名的武人果然不同。二人推杯换盏间,高振又说到族兄高重捷本是一同前来,行到途中遇到崔宁,受到崔仆射训斥,又回了奉天,未料竟殉身于敌阵。

    “族兄生前,在奉天收留我时,曾向我提过,崔仆射嫉他得圣上信任,总是捏造些小事诬毁于他。如今我想起当日分别之际,实在颇有疑云。听说崔宁带着数骑人马攻城,除了我族兄,其余人等皆毫发无伤。倘若那日不是崔仆射威逼,我族兄此刻当是好好在此护卫普王啊!”

    韦执谊不胜酒力,正喝得昏昏沉沉,忽闻此讯,又见高振眼中一星泪光闪过,不由将酒盏一掷,嗓音高了起来:

    “哼,崔仆射,这回翔宰相真真害人不浅!”

    他昨日深夜虽提醒李晟莫因德宗启用崔宁而对天家心生不满,而实际上,他对崔宁也并无好感。

    韦氏一族,无论在京中还是藩镇任职者极多,韦执谊的兄长韦凝砚便曾在西川镇任军中都虞侯,阖家老小住在益州。然而就在大历末年,忽然有消息传到长安韦家,韦凝砚的正室妻子杨氏因受歹人凌辱、自缢而死,未得几日,韦凝砚竟也暴病而亡,夫妇二人的灵柩都未运回长安,遗体在益州就叫崔宁就地埋了。

    当时韦执谊刚刚进士及第,骤闻噩耗,不知所措。待得西川镇派人将韦凝砚夫妇的孤女送回长安,韦执谊问了侄女半天,奈何侄女还是七八岁的幼童,浑不知原委,只哀哀哭泣。

    此事太过蹊跷。韦执谊虽年轻,却一直有着超越年龄的谨慎,他只叮嘱妻子好好照顾侄女,并未寻来韦氏有官身者去台院大闹,请代宗皇帝作主。

    到了德宗建中年间,崔宁自西川节度使任上被诏回长安时,已在御前颇得天子赏识的韦执谊,才拜了帖子来到崔宁府上,小心翼翼地询问当年兄嫂遇难之事。孰料崔宁面无愧色,云淡风轻地说,藩镇将士不似京城吏员这般懂得礼教大防,不过是某个裨将酒后在街上言语唐突了令嫂,令嫂便一气之下寻了短见,韦虞侯则正好身染风疾、急怒攻心之下不幸过身。

    “时过境迁,本相也已经将令侄安妥送回长安,怎么,韦贤弟还要来向本相兴师问罪么?”

    韦执谊至今仍记得,崔宁那看似彬彬有礼、实则傲慢狠戾的反问。

    韦执谊幼时,与兄长感情甚笃。他一个文士,于骑射上也还精通,皆有赖韦凝砚所教授。兄嫂客死异乡,崔宁这当年的一镇节帅竟如此出言凉薄,令韦执谊数年来始终心怀芥蒂。联系到军纪甚严的李晟在西川与崔宁发生过的冲突,韦执谊渐渐认定,自家悲剧的发生,定是因崔宁治军糜溃所致。

    此刻在帐中,众人正说着战事谋划,乍听这最因沉稳慎言的御前谏官,满脸通红,猛地发作,叫骂崔宁后,又伏在案头呜呜地哭起来。神策诸将均是面面相觑。

    李晟和普王对视一眼,佯装关切道:“韦拾遗可是喝多了。”

    普王则更为用心般,起身来到韦、高二人跟前,对高振道:“你怎地将当朝命官灌成这般,真是久在泾州,习了那党项蛮夷的作派,还不快扶人回帐歇息。”

    高振急忙回一声“喏”,和李晟的牙兵一道,半劝半拉地将韦执谊弄回他自己的寝帐中。

    韦执谊自进入神策军,便被李晟以幕宾之礼待之,有两名军卒料理日常起居。他们见韦执谊端庄体面地出去、又哭又闹地回来,也是吃了一惊。高振谦和地表明自己是普王的亲随后,令仆卒去膳棚做了醒酒汤,看着他们给韦执谊喂下,方才告辞离去。

    韦执谊昏昏沉沉地睡了一夜、慢慢醒透时,已是日上三竿。仆卒进来通报:“拾遗,天明时分普王带着那高孔目官又来了一趟,之后高孔目便一直守在帐外,说待您起身后,有话要和您说,可请他进来?”

    韦执谊扶额回忆,渐渐想起昨夜在李晟帐中因为怒骂崔宁而失态。他虽知无论是李晟还是普王,都与崔宁有宿怨,仍为自己酒后失言而心有余悸,倒正想问问高振,自己还说了些什么不着边际的话。

    “速速请高孔目进来。”他一边吩咐仆从,一边下榻整理衣冠。

    高振一脸难色地走到韦执谊跟前,拱手一礼,低着双目轻声道:“高某斗胆,请韦兄屏退仆从。”

    韦执谊一怔,见他皱着双眉、神情凝重,一副难以启齿的模样,只得挥挥手,让小卒们都退出帐外。

    “韦兄,普王知你对他此行颇有误会,却并不怪罪于你,反敬你对圣上一腔忠义。昨夜他见你那般模样,既怪我口无遮拦说起崔仆射,又实在不忍向你瞒下一桩惨事。其实,令兄嫂当年客死益州,另有隐情……”

    高振的声音越来越低,韦执谊听着听着,却一跤跌在榻上,如五雷轰顶。

    他目眦欲裂,直直盯着高振道:“我如何信你,如何信普王殿下?”

    “韦兄,”高振讲内情道完,仿佛卸下重担般,带着淡然而悲悯的口味向韦执谊道,“当年在军中家眷的宴饮后,暗地将令嫂掳入府内施暴的不是别人,正是那崔仆射,此等天大丑闻,后世史家能记,当今圣上却不能追究,否则置朝廷脸面于何地?这次若不是在奉天城内,崔仆射一再要圣上以排挤李怀光和开征间架税为由贬斥卢杞,圣上也不会勃然大怒,以此旧事来警告崔宁,不想却叫普王殿下听到。请学士静心回想整桩旧事,令兄是西川镇堂堂都虞侯,军中谁人不敬,谁敢欺辱令嫂?学士难道不觉得,若非崔仆射是罪魁祸首,怎地一镇之中会发生如此蹊跷的案子,而不被彻查?”

    高振的话,循循善诱,又恰到好处,如在韦执谊心中点起一簇又一簇的火苗。

    韦执谊呆呆地看着自己的佩剑,那是兄长赴任蜀地之前留给他的。

    “那么,我兄长是因何而死?”

    高振无奈地摇头:“普王殿下也不知道。”

    毡帐忽然一动,似乎一只大鸟驻足,又飞走。帐顶因之落下些许灰尘。借着从缝隙漏入的光线,韦执谊看到这些灰尘在空中飘来飘去。

    “多么轻微啊,便这般久久难以落地。”韦执谊悲哀地想。

    他重重地吸了一口气,似乎平静下来,向高振道:“请兄台引我去见普王殿下。”

    ……

    大唐建中四年十一月末,朱泚叛军回撤、奉天之围得解的消息,自西向东、自北向南传了个到位。由于漕运被李希烈破坏,镇海节度使韩滉、淮南节度使陈少游为表忠心,辗转运到蜀地的物资,都由剑南节度使、韦皋岳父张延赏接收,再往东北运到奉天。

    已陆续有平民和低级军士饿死的奉天城,终于有了粮草。

    更为喜人的消息是,朱泚在礼泉接战李怀光的朔方军,大败不敌,折兵损将逃回长安。据说,这场战役中,朔方军中的姚令言大义灭亲,一箭射中了自己的逆子姚濬,但姚濬还是被叛军中的泾原将卒救回营中。

    朔方军就地扎营后,李怀光忙忙地向奉天派出急使通报战况,请求德宗允许自己与姚令言进奉天城奏对。

    德宗李适,这位大唐帝国第九位天子、也是第三位从长安慌忙出逃的天子,此刻坐在奉天城的临时御殿之上,虽然面貌已然明显消瘦得如自己帝国中那些逃荒的饥民,却神采奕奕地正襟危坐,听完浑瑊汇报军情,又听赵赞汇报进城物资的清点情况。

    “赵卿家,你这户部侍郎,总算又有事可做了。”德宗越听越高兴,忍不住打趣同样经历了半月饥馑、满脸菜齑色的赵赞。

    继而,龙颜稍定,不紧不慢地向座下道:“李怀光要来见我,诸卿以为如何?”

    崔宁自七骑冲阵的一役后,心内认定自己功高,并在李怀光勤王一事上最有发言权,待天子话音一落,便出列奏道:“朔方节度使力战勤王,且箭伤首逆,请陛下诏其入城嘉许,以为天下方镇典范。”

    “首逆?崔仆射说的是姚濬那个竖子?陛下,这可奇了,首逆难道不是那已然退守西京的贼泚么,朔方军这一仗,难道伤了朱泚半根毫毛?”一旁的卢杞,阴阳怪气道。

    “卢门郎,你还要如岁初那样,阻拦李怀光见陛下吗?”崔宁毫不退让,直刺卢杞。

    “陛下,臣正有此意。李怀光不过腿脚快了一些,仗着朔方军人多势众胜了叛军一场。如今长安尚未收复,听说李晟的神策军已在东渭桥厉兵秣马,不时袭击城东叛军。江南和剑南的节度使们还在苦苦往中原运送军资。陛下若在此时先对李怀光加以殊荣,恐怕伤了神策军与其他亲藩的心呐。”卢杞言之凿凿。

    “这有何难,将神策军、两浙、淮南、剑南的节度使们一同赏了便是。”崔宁不以为然道。

    “咦,崔仆射,你这是要为陛下作主吗?”

    “卢门郎,你!”

    眼看俩人又吵将起来,德宗一阵厌烦,斥道:“两位卿家莫再争执,朕自有定夺。今日不再议了。”

第五十一章 本性难改

    虽然表面看来,崔宁在德宗跟前也未胜过卢杞几分,但朔方军的礼泉大捷,加之这些时日大学士陆贽不断向德宗进言废除间架税与除陌税,崔宁笃定地认为,天子会渐渐远离卢杞那套搜刮民膏、豢养神策军以达到削藩目的的策略。

    他想,经此奉天一役,自己向天子展示了忠心、勇武和通达的人脉,简直就如一篇华丽的《崔仆射赋》。待得平定泚乱、回到长安,逢个机会请陆贽提个话头,让德宗再把自己派回熟悉了大半生的蜀地去,与李怀光的朔方雄军一南一北,防御吐蕃。军资充足的话,再联个兵,收复陇西陷落的土地,联通安西北庭的唐将,自己的人生才真正终结在花团锦簇的功绩中,叫史家写得酣畅淋漓。

    他越盘算越兴意盎然,不由想到此番的得力助手皇甫珩。这后生着实是员骁将,命又是他崔仆射所救,还有党项蕃落的子弟拥护,正可以为自己所招罗。

    崔宁于是调转马头,往奉天城刘主簿家走,去瞧瞧皇甫珩的伤势可有大好。

    刘主簿的柴院里,宋若昭刚刚准备去帮着刘家老妻做晡食。

    张延赏的第一批粮草刚刚运到奉天城,韦皋就派薛涛给他们送来了一大箩筐吃的,除了粟麦,另有分给高级将领的羊肉与瓜蔬,甚至还带了一陶罐香气四溢的益州覃子酱。

    若昭的父亲宋庭芬除了做幕僚外,颇好钻研烹饪,若昭也习得了些,如今有了膳供,自是大显身手,变着花样给皇甫珩做好吃的。

    这几日二人如蜜里调油,分外珍惜纷乱时局中短暂的宁静,因宋若清之死而引发的异样情绪,也渐渐淡去。

    若昭开门,见是崔仆射,忙福了一礼。

    崔宁大大咧咧跨进院子,一边念声“彦明家的饭菜,香煞人也”,一边往若昭看去。

    只见皇甫珩这妻室,身量不低,却清瘦如竹,且一身又灰又旧的粗葛衣裳,真是荆钗布裙,哪像个二十出头的新妇小娘子。然而寒暄间,若昭一抬头,崔宁却是一怔。

    白皙的鹅蛋脸上,那对静水深潭般的漆黑眼眸,和那管笔挺英气的鼻子,果然和平日里常见的莺莺燕燕的美人儿不同。

    崔仆射人老心不老,虽一把年纪,家中年轻的侍妾仍是众多,又个个会点儿武艺,盖因老仆射不喜欢孱弱的女子。此刻乍一见宋若昭面上也带了几分镇定中隐隐透出刚毅的风采,崔宁的目光不由停留得有些久。

    若昭感念崔宁那日在危急关头,与韦皋联手救了自己的丈夫,本对这位崔相爷心怀恭敬,孰料崔宁的眼神透出异样的参研意味,不禁又惊又惧,赶紧低下头去。

    她如此情态,崔宁心中蓦地一骇。

    “怎地,好像数年前老夫军府那位娘子。”崔宁暗道,不知是冷还是心神不安,只觉后背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末将见过崔仆射!”正当此际,屋内的皇甫珩听到声响,已迎了出来。

    崔宁回过神来,见皇甫将军虽左臂仍在袍袖中,但神采奕奕、身姿矫健,显然恢复迅捷,便挤出长者的慈祥面容道:“果然虎父无犬子,彦明,你如此年纪便能在万军中取上将性命,吃了一箭之亏也并无大碍,假以时日,必能成薛仁贵那般的人物。”

    皇甫珩素来不善这种场面应酬,便是与崔宁共过患难,也不知如何寒暄,微一愣神,倒向妻子若昭道:“饭菜可快做得了,请仆射在寒舍用膳罢。”

    宋若昭听来如遇赦免。方才崔宁的刹那失态,令若昭不愿与这老相爷多打照面,皇甫珩这么一说,她正好躲去厨房张罗。

    崔宁在屋中坐下,自然说起和卢杞在御前斗气之事。

    “老夫真是不明白,圣上如此英主,怎地就会被卢杞那样的小人迷惑。”

    皇甫珩自忖不能搭腔,沉吟片刻,方道:“崔仆射,李节度急于请表入奏圣驾跟前,我义父也在朔方军中,那他二人也一同进城?另外,听说我义兄身负箭伤,生死未卜?”

    崔宁嗔道:“彦明,你这话可万不可叫旁人听了去。什么义兄,那姚濬如今是要诛九族的叛将,亏好你不是他的亲兄弟。你义父姚泾州要是箭法再多些准头,就该在礼泉一战中将这个逆子射杀于两军阵前。”

    顿了一顿又道:“咳,都是为人父者,姚泾州大约也是事到临头下不了狠手,我也省得。”

    他说得情真意切,几句话听来,都像是不把姚令言和皇甫珩当外人。皇甫珩登时心中一暖。他的武将父亲早亡,他便对这些如师如父的武将们有着特别的亲切感,仿佛他们的言行,他们与他说话的态度,可以有助于他想象生父的风采。

    一顿晚食用罢,崔宁拍拍溜圆的肚子,满意地离去。

    皇甫珩向若昭道:“方才布置食具,你怎地脸色不佳,对崔仆射也不甚周到,可是身子哪里不舒服?”

    若昭莞尔一笑:“我与你一样,不知如何应酬贵胄。”

    她将门关了,坐到榻上,倚着丈夫道:“彦明,方才我听,崔仆射想收你做弟子,还絮絮叨叨说了他的一番雄心。你可真的,想入他麾下?”

    皇甫珩叹口气:“都是后话,我现在只望着,圣上能看在义父也是受了欺瞒、且将功补过的份上,不至于降罪太甚。”

    若昭道听他提到姚令言,蓦地想到弟弟若清之死,一股别扭涌上心头,又沉默了。

    皇甫珩如何不知她在想什么,忙揽过她的肩膀,柔声道:“不如这样,待一切尘埃落定,我禀明圣上,随你回潞州,请为李抱真的骑卒教习?”

    若昭惊道:“你说的可当真?那也,太委屈你了。你毕竟曾是泾原的一镇兵马使。”

    皇甫珩笑得满眼有如星子闪烁:“那又如何?成亲那日我便说过,得妻如你,夫复何求。再说,没准令尊,令,没准岳父大人还觉得,你跟了我这样的武人,才是真的委屈。”

    “休那般说,我父亲最是开通,我中意之人,他必也喜欢。”

    皇甫珩见妻子一脸赧红,却言辞恳切,顿生怜爱,情不自禁地低头吻上妻子的双唇。

    “莫太莽撞,你,仔细肩头伤口……”

    若昭已经人事,感受到丈夫难以抑制的情欲,又担心他的伤口,又确有渴求。她轻声嘤咛的,又微微抗拒的模样,于摇曳的灯烛下,显露出最美的诗句也难以形容的春闺娇态来,直教皇甫珩哪还顾得肩头箭伤未愈,只恨不得把一条命都给了她。

    ……

    崔宁吃饱喝足,自皇甫珩处出来,一忽儿想着如何再去德宗跟前给李怀光说好话,一忽儿又想着如何利用和陆贽交情尚可、来合力扳倒卢杞。

    他这般信马由缰,不知不觉间便走到了韦皋布在奉天内城之下的营帐附近。

    正是月圆之夜,营帐又不乏火把照明,周遭颇为敞亮。崔宁只见膳棚之外,有个窈窕的少女在忙碌。

    他识得那是韦皋收留的薛氏小娘子,据说还是长安一个外放小官的女儿。龙武军使令狐建有一回面圣前,在奉天行宫外当着崔宁的面打趣韦皋:“城武,你果然是长安高门子弟,风雅得很,这行军打仗,还带着官家金闺与你吟诗唱和。”

    薛涛本在捆扎枯柴,她性子警觉,倏一抬头望见马上之人看着自己,看起来恍惚竟是崔仆射,登时一阵忐忑。

    她佯装没瞧见,麻利地抱起柴禾,便要往灶棚方向去,不料怕什么来什么,只听一个苍老的声音叫她:“兀那小娘子,你过来回话。”

    薛涛只得趋步到马前,颤抖着声音道:“仆射,有何吩咐?”

    崔宁冷笑道:“哦,怎么,薛氏,你原来识得本相。我说嘛,韦城武最会治军,怎地教不好一个新收的婢子。”

    又别有深意道:“他若教不好,大可送给老夫来教。”

    薛涛年纪虽小,毕竟自幼长于长安官身之家,流落奉天不过是命途坎坷,虽心甘情愿伺候韦皋饮食起居,但韦皋从未对她有所轻侮,她自己更绝然没有自认为奴婢。此刻一听崔宁堂堂朝廷二品大员,出言这般猥琐不堪,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不知怎地一股少年血气上涌,勇敢地抬起头,盯着崔宁,目光如炬,在暮气森森的夜里,竟比周遭刀戈的寒光更为凌厉。

    崔宁此人,不论沙场还是宦海,算得当之无愧的老将,偏偏在女色上分外贪恋,总对女子格外瞩目些,也不大顾忌自己的身份。他原本不过就是戏弄薛涛几句,此刻骤然被这小娘子怒目而视,这又倔又恨的眼神,比之今日黄昏时宋若昭的眼神,更教他想起多年前那桩旧事中已经变作鬼的女子。

    他也是邪火攻了心一般,掣过马鞭,直伸到薛涛面前,将她的下巴颏架了起来,作出仔细端详的样子:“还真是个标致的婢子,老夫必要向韦将军讨得!”

    “崔仆射!”

    恰在此际,只听不远处一声呼喝,数骑人马驰了过来。

    当前一人,正是韦皋。

    薛涛大松一口气,旋即顿觉又委屈又难堪,虽仍倔强地抱着木柴立于原地,望向韦皋的盈盈双目中,已泪光闪现。

    韦皋对崔宁,除了在那日力战姚濬的一仗中精诚合作外,实在也是无甚好感。纵然他所高看一眼的陆贽,常在德宗面前为崔宁说话,韦皋仍将崔宁划入格调不高的粗人之列。

    但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堂堂老仆射,散了朝会不到半天,竟在他的治下调戏少女。

    还是薛涛。

    对薛涛,韦皋渐渐有一种很浅淡的但肯定在那里的情愫,无法言语的微妙呵护。这件他已经琢磨过的璞玉,哪怕被崔宁言语唐突,他也觉得极不舒服。

    崔宁浑不以为意,端起老资格道:“城武,你看中的小娘子,好生了得,便是做仆婢,也做得如带刺的娇花。”

    “崔仆射,”韦皋忍住心头的鄙夷和愠怒,诚然道:“此女,不是仆婢,是正经官身人家的嫡女,其父薛郧虽受贬斥外放,但也仍是朝廷派往南诏的使者。薛氏家眷赴剑南途中遇险,薛夫人不幸过身,这小薛娘子才流落此地。如此僚属子弟,吾等该多加照拂才是。”

    “对,照拂,老夫没说不该照拂。城武,你肩负守城重任,哪照拂得过来,不如将这小薛氏,交给老夫罢。”

    “崔仆射,你我是朝廷命官,又在天子行营,该当自重!”韦皋的口气又冷硬了三分。

    “怎么,数日前叛军把这奉天城围成了铁桶一般,当时你韦城武眼看就抵挡不住,要不是老夫舍命冲阵,诈呼朔方援军已到,当日之战如何能反败为胜?现在倒好,局势太平些了,你便和老夫为个小女郎争风吃醋起来?”

    崔宁越说越起劲,又越说越粗鄙,韦皋在马上怒火中烧,正想下令副将把这老相爷拉下马来、以醉酒闹营的名义抬回住处去,不远处却传来城卒的唱报:“中书省右拾遗韦执谊,衔普王殿下与神策军节度使李晟之信,入城觐见圣主。”

    “韦执谊?”韦皋喃喃低语。虽都姓韦,但他和韦执谊,一个是东眷韦氏,一个是京兆韦氏,乃是不同支脉,素来也无往来,他在京中做御史时,还是多年前,只闻陆贽,未听过韦执谊的名头。

    韦皋倒没什么,一旁的崔宁骤听此报,才是心中一惊。他立时全然没了戏弄薛涛、寻衅韦皋的心思,若拍马便走,却又过于着相,只端着架子冷哼一声道:“围城一解,真是阿狗阿猫都来献殷勤了。”

    说着便牵起马缰,也不和韦皋多言,顾自迎着月色往城中自己的客舍中走回去。

    不料城门已启,一骑白马小跑进来,马上的青衫男子在火把密集的校场中停住,四面一望,大约想拜见守城将领。

    却正是与崔宁迎头相遇。

    韦执谊一路行来,被朔方吹得僵冷的面颊,陡然因热血上涌而发烫起来。他挺直了背脊,在马上拱手道:

    “崔仆射,下官有礼了!”

第五十二章 拾遗出手

    翌日,门下侍郎卢杞刚用完朝食,他的亲密战友——户部侍郎赵赞就匆匆到访。

    “卢相,听说中书省右拾遗韦执谊来到奉天,连夜请了牓子,一大早就被圣上诏入御前,查问普王殿下和李晟在东渭桥驻营的情形。”

    那日漠谷之役后,闻报普王莫名其妙地失踪时,德宗当着群臣的面咆哮,说要剐了没把普王护卫安妥的韩游環。可怜这邠宁韩将军,尽心尽责守了一个多月的奉天,一夕之间丢了梁山和王爷,就成了天子眼中的罪臣。

    后来崔宁带回了路遇普王的消息,德宗才展颜,看起来竟比城阙未失还喜上三分。

    当时卢杞就觉得,这李谊,仗打了一半便往东跑,还一头扎进神策军节度使的大营中,肚子里打的什么算盘,还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儿。偏偏德宗知道提防太子李诵成为第二个肃宗,怎么对普王却如此放心。

    卢杞鼻子里“哼”了一声,又在脑海里琢磨起韦执谊来。卢杞因门荫入仕,对韦执谊这样由礼部春闱正儿八经遴选上来的进士,本来也是心存芥蒂的。不过渐渐地,他发现,同在天子身边,年轻的韦执谊似乎对陆贽很有些将妒未妒的微妙情绪。

    敌人的敌人,说是朋友就可以是朋友。

    在长安时,卢杞不时给韦执谊创造一些在宣政殿或延英殿露脸的机会。他相信,韦执谊心中也是有数的。

    “此人来得倒是及时,这是普王和李晟一见朱泚回撤,忙不迭地来表明自己绝无贰心罢。”卢杞缓缓道。

    “但韦拾遗平素与那太子侍读王叔文过从甚密,怎么眼下做了普王的使者?”赵赞一脸疑云。

    “不知他向陛下奏禀了些什么,赵侍郎,得个机会,问问霍仙鸣那老东西。平素你我孝敬这头号内侍恁多奇珍赏玩,他不也照样收了,该对他开口的时候,何必客气。”

    赵赞点头称是。

    然而,不用等到霍仙鸣传话出来,这风平浪静的一天过到亥时初刻,卢杞的住处,却来了一名不速之客。

    是普王留在奉天的家奴王增。

    王增伏在地上,向卢杞开门见山道:“相爷,普王殿下让那韦拾遗传给小的一件口信,令小人斗胆请问相爷,长安泾师兵变之后,发现崔仆射在扈从圣上播迁奉天途中首鼠两端的,可是相爷您?”

    卢杞漫不经心道:“不错,本相进了奉天,不日就将此情禀于圣上。这已是公开的事儿,本相早就觉得崔仆射心术不正,故而坦荡直言进谏,别说你家主公,便是崔仆射打上门来和老夫对质,老夫也不会避讳。”

    “相爷忠义磊落,我家王爷自然敬佩有加。小的此次前来,正是因为,那韦拾遗协助普王殿下发现了一桩要紧大事,恰与相爷当日所见情形有关。”王增说得流利,口气却是拿捏得恰到好处,毫无油滑夸口之感,令卢杞倏地从茵席上坐直了身子,严肃地盯着王增,等他继续说下去……

    约莫半个时辰后,王增走出院门,四处看了看,穿过几处屋宇檐廊,轻捷而迅速地溜进一条巷子。

    韦执谊从阴影中现出身来。

    “韦拾遗,卢门郎愿助一臂之力。”王增简短地汇报。

    韦执谊“唔”了一声,头也不回地走了。

    ……

    这日午后,皇甫珩正要去城阙军营处找韦皋。他自受伤进城后,便一直未得机会进奏御前。崔宁带来的关于姚令言和姚濬的消息,叫他殊为挂念。但纵然彼此有几分过命的交情,崔宁毕竟是仆射之尊,有些细节,崔宁不说,他皇甫珩一个边镇裨将也不便打探。倒是韦皋,皇甫珩觉得此君很有几分爽快通达,又与自己职位相若,可以去向他问问帝君的心意。

    他本要宋若昭扶着自己去,不料若昭嗔怪他,女子如何能进军帐,似是不愿同往。

    皇甫珩便也不多想,在妻子的帮助下穿好御寒的外袍,刚准备出门,德宗的内侍霍仙鸣却到了。

    霍仙鸣宣读了天家对皇甫珩的赏赐,拜其为御史中丞,实封三百户。

    皇甫珩和宋若昭跪着听完宣旨,互相看了一眼,都有些意外。皇甫珩在七骑冲阵那日,斩杀判军主将李日月,护得奉天瓮城大门不失,在这非常时刻对于天家和唐廷的功绩,不可谓不大。然而他毕竟来自制造这场兵变的力量之一——泾原军,如今圣驾尚未回到西京,朱泚等叛贼尚未伏诛,对于泾原节度使姚令言尚未定论,他就得了德宗这般封赏,实在有些奇怪。

    宋若昭当然知道丈夫在想什么,便有心探探霍仙鸣的口风。她照料唐安公主的那些日子里,和霍仙鸣打过几次交道,与这同样来自河中泽潞一带的宦官倒也能聊得几句话。叩头谢恩后,若昭扶着丈夫站起来,向霍仙鸣恭敬道:“劳烦中贵人跑这一趟,本妇依着潞州食肆里的方子,做了一罐豆酱,给贵人带着。”

    霍仙鸣在德宗身边当差,金银财宝看着不稀奇,独独对吃食也极是讲究。奉天尚未陷入弹尽粮绝之时,宋若昭曾见他从德宗处送来给唐安公主的粥食,在兵荒马乱中竟也整饬得模样精致、香气四溢,一问之下,果然是霍内侍亲自准备。

    宋若昭进屋去拿孝敬霍仙鸣的好物什,皇甫珩略觉尴尬地立在原地,倒是那霍内侍主动带着和气的口吻与之攀谈:“皇甫将军,哦不,皇甫中丞,老奴不怕你笑话,听闻这潞州豆酱,老奴这腿可就迈不动步子了。”

    正谈笑间,若昭捧了陶罐出来,盈盈地向霍仙鸣奉上,恰在他接过之时,轻声道:“圣眷深重,我夫妇二人受之有愧,卫戍奉天功臣众多,不知可还有其他明公也得了封赏?”

    霍仙鸣大大方方地听了,释然一笑:“圣主向来赏罚分明,如浑公、韦节度等都受了封赏。只是……”

    他望了望左右,向皇甫珩也做了个手势,将他与宋若昭叫到一处,压低了嗓子道:“只是,只是方才老奴领了口谕出来,正巧见到崔仆射被诏往陛下御前,我还没走出奉天县衙呢,那龙武军使令狐将军就带着几个精壮将士也进得朝堂去。老奴觉得蹊跷,稍作停歇,便听得似乎是仆射在殿中大叫臣冤枉。”

    言罢,他盯着皇甫珩,试图从他眼中解读瞬间的反应。

    皇甫珩一愣神,也盯着霍仙鸣,似乎想弄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宋若昭心中已然涌上一股不详之感,忙向霍仙鸣道:“竟这般骇人?说来崔仆射也救过夫君,我夫妇二人实在,实在不知……如何……如何……”

    霍仙鸣老练地将嘴一咧,道:“哎,皇甫御史,皇甫夫人,二位也莫太放在心上,仆射无论是扈从圣主还是引援朔方军,都是明摆着的功劳,想是这老相爷性子暴了些,又惹陛下气恼了。不妨,不妨。老奴还须去浑公那边传旨。”

    霍仙鸣扭哒扭哒的身影渐渐远去,宋若昭小心地问皇甫珩:“你可还去西城门找韦将军?”

    皇甫珩回过神来,沉吟道:“不知仆射因何引得圣上不快,若仍是为了李怀光是否能进城面圣一事,只怕城内诸将都有些避讳,我去城武处打探,岂非给他带来麻烦。罢了,改日再议。”

    夫妇二人于是回到院中,若昭扶丈夫靠着门框坐了,自己则开始煎茶。

    那小小一包蒙顶石花,也是各地物资终于进得奉天城后,韦皋遣薛涛送来,因他当年在长安酒肆偶遇宋若昭时,见她茶性颇浓。此刻若昭小心地取了一些已蒸熟碾细的叶舌,在釜中添了雪水,待咕嘟冒泡时,将茶末倒入,又加了些食料,静待成汤。

    皇甫珩默默地看着妻子。冬阳在她纤细的身形轮廓上镶了金边,釜鼎冒出的热气熏得她脸颊微红,她忙忙碌碌,却动作轻巧,举手投足都透着画意一般。皇甫珩边看边回忆初见若昭的情形,不由温言道:“若昭,老天怎地对我这般好。”

    宋若昭嗔他一眼,端上茶碗,道:“暖暖手吧。”

    皇甫珩一怔,这句“暖暖手吧”,竟令他想起泾师兵变那日的清晨,阿眉在长安胡肆说话的模样。他有些恍惚,其实算来不过两月不到,从朝廷到他自己,都发生了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思来如大梦一场。好在,如今若昭这般真实地伴着自己,这梦,似乎不算太坏。

    他啜了一口煎茶,猛地呛了一声,待缓过气来,苦着脸问若昭:“你这茶中,加了何物?”

    若昭惶惑:“是酥酪和姜椒。阿眉曾说过,大唐与西蕃开了茶马互市后,她的族人饮茶多如此煎制,寒冬暖身,亦可健体。我想她颇懂医道,必不会妄言,便如法炮制,望着你的伤能快些好。”

    皇甫珩哭笑不得:“又是那胡女。现在说与你知,我母亲平日煎茶,除了盐,什么都不放,因她在长安闺中时,习了陆鸿渐的茶书,道是茶中加酥、椒、葱、姜、桂,则清香尽无,如沟渠弃水耳。”

    若昭语噎,稍顷,将丈夫手中的茶碗接过,轻声道:“我再去另煮一鼎,我只道,你久在泾州,会爱酥酪滋味。”

    皇甫珩瞧着她的背影,细细一想,微微不悦道:“若昭,你只道你夫君生长于边鄙之地,便如阿眉那胡女一般,识不得中原饮食起居的正道?”

    若昭回头,不解地看着他:“彦明,你这是怎么了,我也来自藩镇,何曾会觉得泾原是边鄙之地。况且,中原何处无胡人,西域又何处无唐人,这饮茶无非是诸州习俗各异,本也不必拘于正道歪道之论。”

    说曹操,曹操到。他二人正说话间,院门又响,若昭去开了,阿眉面色凝重地闪身进来。

    阿眉在皇甫珩夫妇从养伤的膳棚回到刘主簿宅子前,就主动搬离,在东宫王叔文的帮助下,住到与太子、太子妃毗邻的馆舍中。她毕竟以鼠肉救过李唐宗室,又是圣上看起来颇为礼待的吐蕃公主,因此便是那飞扬跋扈的延光,见阿眉搬来,也未再生事端。

    此刻,阿眉返身将院门关了,道:“进屋说话。”

    她踏进堂屋后,又侧耳倾听了片刻,对满脸狐疑的夫妇二人道:“那前日进城的中书省右拾遗韦执谊,向圣上告发崔仆射于十月初三日泾师兵变前,就与京兆尹王翃通谋。”

    “一派胡言,”皇甫珩道,“若崔仆射通敌,为何还会带着我去向朔方军李怀光求援,又为何舍命冲阵、救得奉天当日之险?”

    阿眉道:“皇甫将军,你听我说完。今日崔仆射已被陛下囚于行宫中,是陆学士暗中遣人来央太子救人。陆学士说,韦执谊自称兵变后仍看管谏议匣,有人投来一封信,乃王翃命妻氏手书给崔仆射,提到贼泚同意两厢约定,事成之后许以伪朝宰相实职,令崔仆射不再有名无实地闲居长安。王侍读想起此前你说过泾原军驻扎京畿时、舅母曾遣泾原进奏院赠你衣物,因此侍读叫我来问,你可会有舅母家信?”

    阿眉不愧是做了多年暗桩,这字字清晰,句句无漏,片刻间便将火急之事,说得清清白白。

    皇甫珩闻言,双眉皱得更紧,道:“王侍读果然心机如电,舅母确实有信给我,但我此前随邠宁韩将军来勤王,随身之物都放在了梁山大营。梁山陷落后,那些东西恐怕早已散失。”

    崔宁以子侄之谊待皇甫珩,又在城下救了他性命,皇甫珩眼下听说他横遭构陷,自然发了心要挺身而出。于是又向阿眉道:“我既然见过舅母的信,自然能辨认笔迹。我现在便去面圣,请求借那韦拾遗所献之信一观。”

    “彦明!”一直倾听的若昭终于开口道,“兹事体大,不如你先随阿眉去王侍读处,看看太子的示下。”

    皇甫珩急道:“崔仆射回马救我之际,何曾想过去看城上督战太子的示下。那韦拾遗横空捏封信出来,伎俩太也拙劣。眼下正是需要一个人证为崔仆射辩诬,我去去救来。”

    宋若昭盯着他道:“但如果,崔仆射,真的曾有通谋之举呢?”

    她话一出口,便后悔了。是的,她也知道,若真有此信,王翃若未发出,则应焚毁,怎么就到了某个谏官手里、又投进了匣子,叫那韦拾遗发现。或者就算是京兆尹府或王翃宅邸有内贼,检举此信,但没有拿到崔仆射的前信、便认定其通谋,这诬人也太简单了罢。

    只是,不知为何,她想到崔宁那不合身份的不检点的眼神,就有些厌恶,不愿皇甫珩趟入这浑水中。

    更关键的是,她直觉,崔宁如此迅速地被囚禁,或许天子并不关心通谋之事的真假。

    她后悔之处在于,自己应该将言辞再斟酌一些,顾及丈夫的心情。

    皇甫珩的脸上果然显现出诧异的神色,继而又转为冷厉的质疑。他一字一句地问道:“若昭,你阻拦我去为崔仆射奔走,可是因为,疑心是他让李怀光杀了源休,以及,若清。”

    “我,我没有!彦明,你怎地忽出此言!”若昭无力地回应。

    一旁的阿眉听着他二人言辞中开始有了龃龉,脑子飞速地转动起来。对呐,在她自己的盘算里,本来,就有这个皇甫珩嘛。

第五十三章 罪耶冤耶

    阿眉见皇甫夫妇二人一时僵持在那里,心头一转念,作出斟酌之意道:“二位莫自乱阵脚,阿姊,今日我在萧妃处,听说圣上刚封赏了皇甫将军,想来圣上认定崔仆射之事与你们夫妇并无干系……”

    若昭不等她说完,便打断道:“正因如此,此时彦明若去御前进言,我只怕陛下又思及他与王翃的甥舅关系,或是觉得彦明领赏而骄。我实是,为他担忧。”

    说着,眼眶一紧,落下泪来。

    皇甫珩见素来镇静淡泊的妻子确是又急又委屈的模样,心已软了三分,口气和煦了些:“若昭,岳父是谋士出身,你不妨静心想想,若你是我的谋士,可会阻拦我去面圣?崔仆射于千军万马中救回我的性命,众所周知。我与王翃的关系,圣上和诸公也早就知道。此时我若不进言,满朝文武会如何看我皇甫珩,圣上又会如何看我皇甫珩?”

    若昭被他说得无法反驳,只好无力地嗫嚅:“但我不是你的谋士,是你的妻室,我只不想,你再陷于险境。”

    皇甫珩心急如焚,并不想再听妻子的心迹,也顾不得君臣顾忌,果决道:“你这是将我当作三岁小儿来看管。我此去何险之有?从未闻得天子一夕之间又赏臣又罚臣的,那不成了自己打自己的脸?你莫再说车轱辘话劝我了,只安心在家中等我。”

    因又向阿眉道:“你可骑马来?我臂伤未愈,怕要劳你挽缰。”

    他言辞直率,并无疏离的敬意,实是忘了阿眉乃吐蕃赞普的五公主、而仍把她当成长安胡姬一般。阿眉却不以为意,颔首道声“喏”,又向若昭道:“阿姊莫忧,想来太子与陆学士都在御前,听王侍读说,那韦拾遗在长安之时也常与他交游,不像诡诈之人。有他们在,当能令圣意清明,不会迁怒于御前救人之臣。”

    宋若昭还能有什么办法,只得看着丈夫护着胳膊,随阿眉出门上马。她默默地倚在门楣,见那战马往县衙方向绝尘而去。

    日头西斜,群鸦从残霞如血的凛冬天空掠过。这暮色黄昏中,宋若昭冷静下来,问自己,是否女子一旦成婚,对丈夫爱则爱矣,余下的心思,却已从当初痴恋时的微微敬畏,转变成了一种无法接受意外来临的多心。

    皇甫珩和阿眉纵马赶到德宗的行宫前,正巧和传旨封赏回来的霍仙鸣又撞在一处。

    霍仙鸣见到皇甫珩,一惊一乍道:“啊唷皇甫将军,老奴方才果然没有听错,崔仆射确是犯了死罪。”

    皇甫珩紧锁浓眉,斥道:“堂堂功臣,如何一夕之间就成死囚。陛下还在审听,中贵人焉能就在外如此嚷嚷起来。”

    霍仙鸣心中冷笑,身子却忙忙地伏低下来:“皇甫将军训斥得极是,老奴毕竟只是宫闱下人,言语真是没半点分寸。将军可是要觐见陛下?我这就去通传。”

    皇甫珩生硬地“唔”了一声。转而又看着阿眉:“你既已将我送到,便先回去罢。”

    阿眉道:“无妨,眼下我是奉天城第一号大闲人。既然阿姊挂念你,我便在外候着,万一,万一情形有异,我也好去给她报信。”

    皇甫珩心下感激,觉得多日不见,这胡女倒好相与了许多。只是,奉天之围已解,她怎地还不回家乡。

    正思虑间,霍仙鸣风一路小跑出来:“宣,泾原兵马使、御史中丞皇甫珩。”

    然后连忙小声道:“皇甫将军,里头场面真是惊心动魄呐。”

    皇甫珩不搭他的话,撩起袍摆,径直往殿中走去。

    ……

    崔宁晨间入奏,便被德宗命龙武军卫士遽然囚禁。午后,他又被提到御前时,抬眼四顾,只见太子、陆贽、卢杞、韦皋皆在,甚至那拖拖拉拉病了一个多月、瘦得只剩半条命的宰相李勉,也由内侍搀扶,虚弱地站着。

    当然,韦执谊也在。

    崔宁听着韦执谊大声控诉他通谋朱泚与王翃的罪状,一开始还浑不当回事。待韦执谊这嘴上胡子都还没长茂密的年轻谏官,操着字正腔圆的长安官话把那凭空捏造的罪行念完了,崔宁反倒放心了。就凭一封单方面的不知真伪的官眷之信,就想扳倒二品大员,尔等当天子是痴傻小儿耶?

    他刚吃完宫廷内侍准备的午饭,便好像以前上朝时、在长安大明宫宣政殿外用完例行的廊下食那样,抹了抹嘴,梗着脖子。本来准备一言不发,孰料一口胃气上来,打了个响亮的饱嗝。

    德宗盯着这个在自己父亲一朝就叱咤风云的唐廷大员,垂了垂眼皮,笑道:“崔卿,你这花甲之人,倒是堪比廉颇,吃得不少呐。”

    天子发话,崔宁不得不接腔:“回陛下,那日奉天城门终得严守,后来李怀光又引走了贼泚,臣的继任,那西川节度使张延赏总算能把物资军饷运进这奉天城,臣高兴,就忍不住吃了一顿饱饭。”

    一旁的陆贽面无表情,心中却是已将崔宁骂了好几遍:老仆射,你今日若真的过不去这道坎,也实在是咎由自取。你眼下到了何等危急的关头,还拿自己的功绩揶揄天子。你纵然恼怒陛下听信一面之辞,恭恭敬敬地辩解便是,尖酸刻薄在御前撒气,岂不是更触怒龙颜。

    果然只见德宗面色一沉,又道:“韦拾遗察举之事,你说给朕听听。”

    崔宁收起不屑的表情,正色道:“陛下,这无中生有之事,叫老臣能说得什么?陛下请想,若我崔宁真与贼泚暗通谋反,我何必在泾师兵变之夜,追随陛下来到奉天?”

    “那是因为你本想暗藏于奉天,伺机不轨,与叛军里应外合。”立于陆贽身边的门下侍郎卢杞突然发难。

    “一派胡言!”崔宁转过身,一双牛眼仿佛要喷出火来,狠狠地盯着卢杞那张丑怪的面庞,高声道,“若我有里应外合之谋算,我还带着皇甫将军赶了八百里路去找李怀光?我还拼了性命助韦皋守城?卢门郎,老夫看你,不但容貌甚寝,这一颗心,也是又黑又瞎。”

    “住口!”御座上一声断喝响起,诸臣皆是一凛。

    德宗森然道:“崔仆射,卢门郎是朕的宰相,你屡次在朝议中讥讽侮辱于他,哪有我大唐臣子的行止端严之态,比长安城那些粗鄙的贩夫走卒,竟还不如!”

    “陛下息怒……”座下诸臣纷纷道。

    崔宁慑于天颜之威,虽已随着德宗的怒叱伏在地上,胸中却甚是冤屈愤懑。他的上半身剧烈地起伏,一把花白胡子颤个不停。

    与此同时,陆贽的内心也是巨澜翻滚。韦执谊带来的这匪夷所思的指控,他前夜便已知晓。但是,尽管他迅速地通过王叔文知会太子,那也更多地是出于一份提醒,希望太子再通过萧妃警示岳母延光公主,这几日莫与向来熟稔的崔仆射有所应酬,以免上意厌憎东宫不识分寸。

    直到踏进行宫议事堂,看到重量级的朝臣站了一屋子,看到天子聆听韦执谊陈述时的表情。陆贽才意识到,崔宁,今日或许凶多吉少。

    作为常年伴驾之人,他太熟悉帝君眼神中隐藏的意思。那种有备而来的目光,绝非佯作嗔怒、小骂大恕。那目光是早有打算且坚定不移的,仿佛随时可以接上任何一位臣子的言辞,来将局面的走向把握在九五至尊自己手中。

    同时,那目光又有一丝陆贽从未见过的狡黠之气,照理,堂堂天子,因着出身的烙印,又执掌着如此万邦来朝的大唐帝国,是不应有此市侩得意之气的。

    但陆贽不愿就这样放弃崔宁这样堪为大唐所用的臣僚。他上前一步,缓缓道:“陛下息怒,微臣以为,崔仆射方才所言,虽气度上狭隘了些,但几番诘问也不无道理。”

    “有什么道理?”卢杞针锋相对道,“陆学士,本相初入奉天,便奏禀陛下,要提防崔宁首鼠两端、暗通叛军。你道为何此事今日才掀了出来?乃是因为如今多方人证终于在御前到齐。”

    卢杞说着,又坦坦荡荡地走到崔宁跟前,字字如刀:“崔仆射,十月初四日,我与赵侍郎好不容易逃出长安,因乃越墙而出,马匹落于城内,只得急步西走。不料在蒿草隐蔽下,见到崔仆射你正与自称贼泚的属下交谈。你向那人讨要贼泚手书之诺,方肯继续与之媾和,然而那人却拿不出来。你勃然大怒,拂袖而去。再后来,我们三人便在尚未被叛军占领的驿站相遇,领了马匹,驰往奉天。一路上你竟毫无异色,不由本相不叹服你的阴险狡诈。”

    不待崔宁跳起来,陆贽已抢先道:“陛下,一封凭空冒出的信,一个不知道有没有的半路竖子,韦拾遗和卢门郎如此检举,未免叫这桩大案无法公断。”

    “怎会无法公断。陛下,请听韦节度进言。”始终冷眼看着群臣争论的韦执谊,忽然开口道。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韦皋身上。这位因奉天保卫战,从陇州行营留后一跃成为节度使的中年将领,本来站在离御座最远的地方。没有人能看得清,当韦执谊提到他时,他脸部的肌肉微微颤抖了一下。

    这是韦皋事先已知道的一幕,只是大幕是否最后拉开,得由他自己决定。

    韦皋以寻常的步伐走到众臣中央,口吻却分外沉重:“启奏陛下,当日,臣在斩杀牛云光与苏玉前,那苏玉,供出自己来凤翔镇之前、曾与崔仆射在西京城外见过面。”

    德宗喝问:“那你为何不早日告诉朕!”

    “臣以为是贼泚的家奴濒死之际,使出的离间计,故未禀报陛下、周知朝臣。臣死罪!臣也是直到昨日被卢门郎问起,才想到,卢门郎所见之人,应当便是那苏玉。”

    “韦皋!你这个无耻之徒!你血口喷人!老夫与你往日无怨,近日无……近日老夫还豁出性命冲杀叛军敌阵,让你这个守城的田舍汉不至于和奉天城一块陷于叛军之手。你,你怎地如此忘恩负义!”

    崔宁听到现在,如果说对韦执谊和卢杞的诬告还能明白,毕竟自己和这俩人有宿怨,但对韦皋的突然加入,实在没有料到。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出,自己何时得罪过这个张延赏的女婿,自己和继任张延赏之间本无任何瓜葛,不可能在言行上令韦皋不悦。

    “陛下,韦城武他疯了。他定是,定是因前日,臣戏弄了他那个宠婢,才联合了韦拾遗和卢门郎构陷于臣。”崔宁结结巴巴地说。

    韦皋正色道:“崔仆射,再次敬告,我韦皋帐下负责膳食洒扫的薛氏,乃大唐命官薛郧的家眷,不是什么宠妾。仆射向来不自重,怪道也会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关涉清君侧之事,在下怎会因仆射所误会的争风吃醋而胡编乱造。”

    德宗的脸上,现出无比失望的表情。“崔仆射,看来你染指同袍女眷的癖好,到了这把年岁,也没改去几分。真正叫朕颜面扫地,我央央大唐,怎地出了你这般不忠不义、失德失信之臣。”

    崔宁听到“染指同袍女眷”几个字,蓦地面露惊惧。他下意识地看向韦执谊,韦执谊也死死地盯着他。

    像,太像了,果然是韦凝砚的亲弟弟,这般眼中仿佛要滴出血来的愤怒和倔强。

    是韦氏夫妇向老夫讨债来了吗?崔宁颓然地想。

    韦执谊则敏锐地感觉到崔宁的斗志在丧失。

    他结束了自己对崔宁的充满仇恨的注视,面向圣驾,朗声道:“陛下英明,如此看来,京中忿于贼泚贼翃逆行者甚众,故才有投信之事。想来当初贼泚嘱王翃与崔仆射联络,王翃为怕笔迹败露,由其妻所写,后又怕落为凭证,并未发出。兵变次日的城外,贼泚一党再次不肯落凭据在崔仆射手中,便彻底激怒了仆射,尔等因此分道扬镳。故而仆射转为笼络朔方军李怀光,且发了狠要断叛军攻城之捷。卢门郎、韦节度与微臣,如今能聚于奉天,静下心来对证,自然不能不将如此大事报于陛下裁断。”

    韦执谊刚结束侃侃而谈,内侍霍仙鸣便来通报,皇甫珩求见。

    皇甫珩进到议事厅时,见到崔宁已精疲力竭地瘫在地上,一双总是瞪得溜圆的牛眼珠子,目光涣散。

    他顿感心酸,忘了臂膀之伤,竟想上去扶起老仆射。又惧于帝威,只得作罢。

    他也是进得殿内,才陡然惊觉,如何解释自己在第一时间得知崔宁危急的消息呢?那不等于将陆贽和太子都卖了?

    幸好太子李诵主动走到群臣之前,面色凝重地向德宗道:“陛下,是臣遣人告知皇甫将军,盖因涉及王翃,此舅甥俩虽一忠一逆,但儿臣想,或许皇甫将军能认认韦翰林手中之信的笔迹。”

    殿上一片寂静。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良久,德宗道:“太子仁厚,朕甚欣慰。君待臣,应如父待子,苛责磨砺皆为正道,唯独不可冤之。”

    德宗转向陆贽:“敬舆,你将崔仆射扶起来,带他和皇甫将军入内室,去看看韦拾遗所呈上的那封信。朕也去看看。太子、李相、卢门郎、韦节度在此候着。”

    “遵旨。”众人齐声道。

    崔宁仿佛看到了一丝生的希望。而皇甫珩看向他的起誓般的目光,也加剧了他这种最后的错觉。

第五十四章 缢杀崔宁

    奉天行宫的议事堂之后,穿过草木凋敝的院落,便是几间原来行营兵马使、奉天县令、各曹参军等办公的小屋。

    相对宽敞的一间,在德宗播迁奉天后,被那如今已逃跑的裴敬裴县令,献出来作为圣驾批阅邸报、与陆贽商议诏令起草的书房。

    见到君臣皆是面色铁青地从前朝议事堂转回来,被诏来看押崔宁的龙武军使令狐建忙向德宗行礼。

    令狐建在这一个多月中,始终不是御前核心的成员,与崔宁打交道不多,更无不谐之处,此番率士卒前来羁押崔宁,也是奉旨行事。他在晌午时对崔宁一直客客气气的,还与崔宁在院子里面对面地吃了午食。

    他们均是武将,也不乏兵戈阵法之类的谈资。由于那已成死鬼的彭州司马李万与令狐建有几分交情,而崔宁的家眷又与延光公主常有往来,二人甚至还带着不知是促狭还是惋惜的口吻,说起李万这样的大好男儿,怎么会甘于委身半老徐娘的延光,又怎么那般倒霉,莫名其妙命丧宋若昭之手。

    然而此刻,令狐建再次见到崔宁时,只匆匆对视一眼,就迅速地将目光移开了。

    崔宁觉得德宗既然听了太子一句话,同意皇甫珩来看着信与韦执谊对质,自己就还不算濒临绝境,因此对令狐建的躲闪态度未太在意。

    但他武将的敏锐直觉,很快就让他发现了院中的异样——令狐建原本带来了四名禁军力士,眼下,只有两名站在院中。

    崔宁微微四顾,想找另外俩人,却听德宗回过头,冷冷道:“崔仆射,你还在找谁做救兵?皇甫中丞一人还不够么?”

    众人忙又将上半身矮了一矮,仿若头顶有雷霆。

    进了书房,德宗口气和缓了些,向韦执谊道:“韦拾遗,你将王翃妻室的书信去给崔仆射看一眼,问问他还记不记得信上所写之事。崔仆射,崔仆射……”

    崔宁却仿佛在一瞬间陷入呆滞,对天子的唤声没有反应。

    他方才踏入书房之际,便凭着大半生在戎马厮杀中挣命的经验,发现帷幔之后藏着人。并且,或许是那隐藏之人也处于慌乱中,竟将一条白绫露了出来。

    崔宁又定神看了一眼,那确实,是一条白绫。

    崔宁的心猛地抽紧了,恰在此时,韦执谊将一页益州黄纸展于他面前。

    纸上,什么也没有。

    一个字,也没有。

    崔宁的眼神从惊异变为愤怒,又从愤怒变为顿悟,再到一种绝望。

    他望向德宗,这个比他小二十岁的男子,仅仅因为拥有万人之上的权力,便可以在冤杀臣子这件事上用了如此讽刺的方式?!

    他崔宁,自问无论在西川,还是在长安,或许跋扈,或许骄奢,或许暴躁,但他爱财爱地爱女人,却真的从未有一日去觊觎过李家的天下。然而天子,难道仅仅因为他曾做过蜀地节度使,又与当今兵力最强的朔方军节度使李怀光交好,就非要置他崔宁于死地,才能觉得寝食得安吗?就在数日前的奉天决战中,他崔宁的死战之志,天子莫非看不出来?是猪油蒙心了吗!

    崔宁又将目光拉了回来,看着韦执谊。

    他忽然畅快地笑了,然后用极轻的只有韦执谊能听到的声音说:

    “令嫂,真是倾城佳人。”

    如魔鬼的声音。

    韦执谊拿着黄纸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气息粗重,难以克制自己。终于,他扑了过去,扼住崔宁的喉咙。

    这下事起突然,侍立在较远处的陆贽和皇甫珩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又不敢擅自上前,只得看着德宗连叫“陛下,陛下!”

    几乎同时,霍仙鸣已直着嗓子叫起来:“这是反了,来人!来人!”

    帷幔后果然冲出两名龙武军力士,径直往崔宁奔去,其中一人拉开韦执谊,另一人便要将手上的白绫往崔宁脖子上套。

    电光火石间,崔宁已趁着韦执谊放开他脖颈之际,一把捡起落在地上的黄纸,揉成一团塞进嘴中,迅速地吞下喉去。

    陆贽大惊,再也顾不得君臣之礼,抢上前去拽住禁军力士的袍角:“住手,陛下何曾发话让你们如此对待崔仆射!”

    “敬舆!”德宗一声断喝。陆贽回头,骇异地望着天子。

    “尚书省仆射崔宁,向来肆侈穷欲,污逼将妻,更有附逆贼泚、湮灭罪证之行。国法难恕,天理难容。念其于奉天之战中略有襄助之举,朕特加恩典,赐其全尸。”

    德宗声如沉钟,仿佛准备既久似地,念出这番口谕。

    此时,骤临惊变的皇甫珩,终于醒悟过来般,上前扑通一声跪了下来:“陛下,陛下圣明,崔仆射定是被构陷的。臣还未认信……”又转身向崔宁道:“崔仆射,你缘何,缘何将伪信吞了!”

    崔宁的脖子上已经缠上了白绫。他看着皇甫珩,苦笑不语,心道:“痴愣的后生,你还想不明白?老夫这样做,是临死前不拉你垫背呐。当年在西北防秋,姚泾州发兵驰援老夫的人情,现下可算是还了。”

    突然,他脖子上的白绫倏地拉紧,令他本能地去抓挠。他的眼球、他的舌头,仿佛都在往外逃亡,要离开这具马上就要失去生机的身体。在濒死的一刻,他听到很远的地方,仍传来皇甫珩请德宗收回成命的苦苦哀求……

    陆贽和皇甫珩面如死灰地回到前厅时,虽然前后不过三两炷香的时间,太子李诵与韦皋等人却觉得好像过了漫长的一天。

    霍仙鸣出来倒面不改色,仍如惯常那样和和气气。他不紧不慢地将德宗缢杀崔宁的口谕念完后,连那坐于厅堂角落不停记录的史官赵元一都惊讶得住了笔,又探寻地望着陆贽。

    陆贽也已渐渐平静下来,对史官虚弱地挥挥手:“秉笔记之!”

    言罢又向厅中众人道:“陛下心神交瘁,疲倦已极。但念及社稷安危,尚有些东渭桥军情,要查问韦拾遗。太子殿下,诸位臣僚,微臣传陛下旨意,今日散朝。”

    太子和平章事李勉,低着双目先后迈出行宫。卢杞却不走。他仍站在厅内,盯着一方灰扑扑的土砖。那里原本是崔宁上朝时站的位置。

    幸福来得太突然。

    不过两日,自己的心头大患之人,竟就真的被圣上取了性命?这个感觉过于梦幻,卢杞想多哪怕半炷香的时间,身处御座之下,细细品味。

    如今人已经死了,卢杞开始饶有兴致地感慨起来。崔宁啊崔宁,我卢子良和你,都不是进士出身,本来,你我彼此合作,一文一武,好好斗一斗颜真卿陆贽这些老少迂腐们,将圣上哄得团团转,日子该过得多么惬意。而你,始终站在藩镇一边,反对圣上削藩,反对我和赵赞为筹军费、废除杨炎税制的做法,难怪圣上一直对你又疑又防。在圣上眼里,李怀光和朱泚又有什么分别,偏你如此明目张胆地让陛下抬举李怀光而压制神策军。

    你真以为你跑了趟马、冲了次阵,陛下便打消了一直想杀你的心思?我呸!我大唐再怎样国运不济,能卖力气的武将难道就你一人?

    卢杞越想越得意,那布满青色的丑脸甚至泛出一阵红晕。

    皇甫珩从头至尾都不知大殿之上发生过怎样的君臣对话,但他看到卢杞的模样,强忍住内心的怒火,走到韦皋跟前:“城武兄,崔仆射是受何人构陷?”

    “皇甫中丞,慎言!”陆贽严厉而无奈地制止他。

    韦皋却不躲避皇甫珩的质问,索性也直直地盯着他:“贤弟以为,构陷一个人,是那么容易得逞的吗?”

    “什么意思?”

    韦皋眼中闪过复杂的神色,不忍,烦乱,无奈,疲倦。

    “贤弟对韦拾遗所献之信可有一观?”

    皇甫珩摇头:“我也不知为何,崔仆射将那信纸吞了下去。”

    韦皋闻言,暗暗感慨,崔宁看来确是对皇甫珩颇为喜爱,他定是看到了那封包括德宗在内都知道的设局构陷的信未写一字时,不愿再让皇甫珩处于面对此信无所适从的境地。如果皇甫珩最终都没有机会去辨认那封信,崔宁之死便与他无关,也免了德宗处置皇甫珩供词的麻烦。

    直到此时,韦皋才意识到自己胸中忽然升起一丝愧疚。他昨夜受诏,被叫道御前,接到天子分配给他的角色时,并没有几分震惊。无论在长安还是在藩镇,他经历了太多人斗人的场面,这方面的是非曲直在他看来,根本没什么好追问的。何况崔宁也不是他眼中的君子,甚至在大捷之后趾高气昂为李怀光讨要说法的作派,简直愚蠢。

    但崔宁在生命最后时刻的举动,让韦皋觉得,这老武夫还是有些英雄气的。

    “城武,本相告辞。今日诸位臣僚同仇敌忾,力清君侧,真乃快事。待收复长安,吾必设家宴,款待贤弟。”卢杞的一张表情丰富的丑脸,忽然出现在韦皋眼前,将他的神思拉了回来。

    卢杞直接以表字称呼韦皋,带着一种叫人一听就起鸡皮疙瘩的生硬亲密。皇甫珩再赤子之心、也不是个傻子,他耳闻卢杞弦外有音的措辞,眼见韦皋微微复杂的表情,望向韦皋的目光由探求到疑惑,再到冷肃。

    霍仙鸣捧着皇甫珩的风袍走过来,仍是一脸殷勤周到,实为驱客。但当他到了皇甫珩跟前,不由惊叫:“哎唷皇甫中丞,不得了,怎地恁多血迹?”

    原来皇甫珩方才急火攻心,又扑到德宗龙袍之下以手撑地,苦苦求情,肩头伤口绽开,也未顾得。此时经霍仙鸣一说,才感到火辣辣的疼痛。

    “彦明,我送你去城下,令军中医官再为你敷药。”韦皋道。

    “不必了,我这点皮肉伤,比之受同袍构陷之痛,实也算不得什么。”

    言罢,皇甫珩并不再多看韦皋一眼,笨拙地披上袍子,只回身向陆贽俯身致礼后,捂着胳膊,匆匆离去。

    如此大变一场,已到戌时。夜色笼罩着整个奉天城,除了西大门方向营火点点、隐约传来人马喧嚣之音外,行宫周遭,乃至各坊民宅,都沉浸在静谧暗夜里。

    皇甫珩抬头,空中一轮明月,虽不甚圆,却在冬季清冷的苍穹中显得清辉耀眼。

    他愣愣地盯着明月,脑海中浮现自己生命中一些月夜之景。在泾原随着义父姚令言巡防时,在长安叩开宋宅木门时,与崔宁从李怀光处疾驰回来报信时。当然,也有与韦皋初次相见与奉天瓮城之上、共商御敌之策时。

    这些场景中,都有明月相伴。

    皇甫珩想,明月是最温情,也是最干净的。它又是那样沉默,它高悬空中,阅尽人间多少悲欢事,亘古以来也只是这般静静地注视着苍茫大地。

    “皇甫将军。”墙角阴影里,传来一声女子的呼唤。

    是阿眉。

    “你怎地还在此处?”皇甫珩似醒了过来,有些歉疚地问。

    “请将军上马吧,天色已晚,莫叫宋阿姊心焦。”阿眉简短而平静道。

    皇甫珩的目光落在她稚子般光洁的面庞和深邃的眼睛上。他发现,她在泾师兵变后,展露出的眼神一直是凌厉倔强的,然而此刻,那眼眸里却分明露出了悲悯的光芒。

    阿眉见皇甫珩呆呆的,叹口气道:“方才太子殿下出来,也提了一句圣上的口谕,还嘱我务必送将军你安然返回刘宅。皇甫将军,阿眉自幼长在逻些城,这朝堂之变,在中原也好,在西蕃也好,都无甚奇怪。事已至此,深想细问也并无用处。”

    阿眉像个在月光中唯一正常的、有生气的形象,令皇甫珩也渐渐还了阳气般,头脑开始指挥他,一刻也不要再在此处停留。

    但他意识到一件事,忙问道:“阿眉,不,丹布珠殿下,在下有一事冒昧相求。当日在乾岗,你送给姚况将军的伤药,可还有些?”

    阿眉闻言,立刻靠得近些,打量皇甫珩的肩头。仿佛为了确认,她并无犹豫地掀开皇甫珩半边风袍,伸手轻轻一按,只听皇甫珩极为隐忍地“嘶”了一声。

    阿眉感到手掌微湿,显然是血迹。她心中忽起一念,面上仍是波澜无异地淡淡道:“我往日在长安是做那般营生之人,身上怎会没有伤药。皇甫将军,寻个僻静处,我替你敷上包扎。”

    皇甫珩一怔,旋即道:“赐药即可,我自己可以来。”

    阿眉坦然:“将军哪有我精通此道,还是我来,莫叫阿姊看出来。她与你情深,最是不能见你受得这般苦。”

    皇甫珩无法,只得道声:“有劳殿下了。”

    阿眉扶皇甫珩上得马匹,自己也一跃而上,坐在皇甫珩身后,恢复了冷冷的语调:“皇甫将军,今后,还是仍叫我阿眉罢。我这有名无实的西蕃小殿下,听着也太心酸。”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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