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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空谷流韵     大唐暮云txt下载     大唐暮云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十五章 幸得有君

    宋若昭在月色里终于看到一骑驰来时,整个人已几乎冻僵。

    她在柴门前足足站了一个时辰。

    其实皇甫珩和阿眉走后,她便拔脚往西城门韦皋驻营处匆匆而去。若是刚入奉天之时,她情急之下,一定会去找王叔文商量,那毕竟是和她共过生死的朋友,也在当初李抱真请求把她嫁给太子时,挺身而出帮她用过计策。

    然而在经历艰苦的奉天保卫战后,又有更为久远的那段故事作铺垫,宋若昭再遇险境,第一个想到的便是找韦皋,问问他可知晓个中利害。

    但她到了城下膳棚,薛涛却告诉她,韦皋在午后就带着随从往圣上的行宫去了。

    若昭无奈,只得回到刘宅中。暗夜里焦急等待的滋味真不好受,而今晚的奉天城又格外安静,四面八方没有任何令人能捕捉蛛丝马迹的动向传来。

    她原本指望阿眉能快些返回,反正如今奉天行营的坊禁因了战事而形同虚设,阿眉就不能多跑几趟,帮她打探消息么?

    她由急躁而微生抱怨。

    直到酽酽夜色里二人同时乘马出现,宋若昭见丈夫安然无恙,立时就忘了方才的心绪,抢上马前将皇甫珩扶了下来。

    她敏锐地感到,皇甫珩虽看起来毫发无伤地回来,连受伤的臂膀都稳妥地藏在风袍之中,但整个人却是僵硬的,在身体上与自己有种疏离感。

    再借着月色,她见皇甫珩面色苍白,也并不与自己搭话。她不敢问,茫然但又带着一丝求助地看阿眉。

    阿眉微微四顾,故意大声道:“崔宁伏诛,众臣有功,因议国事,圣主散朝晚了些。请皇甫夫人快些扶中丞进屋吧,阿眉告辞。”说罢掣转马头,疾驰而去。

    若昭一骇,却也委实在意料之中。她只是不知如何和丈夫开口,便默默依着他,往院内走。二人进得屋内,若昭才开口:“要不要用些胡麻粥?我按照母亲的方子做得的。”

    她说的,是皇甫珩的母亲。这几日皇甫珩因养伤,小闲几日,常和若昭说起自己的母亲,在庖厨之事上如何心思细巧,又富有想象力,虽身处物产贫乏的泾州边镇,于馔食却从不含糊。

    皇甫珩的脸色果然恢复了一些人色,轻轻“唔”了一声。若昭为他端来晚膳,安静地看着他吃。此情此景,若昭想起当日邠师与陇州军联袂御敌、初战告捷的夜晚,自己也是这样面对面地,看着皇甫珩进膳。

    那时他们还不是夫妻,却比眼下的僵冷相向自在得多。

    若昭凝视了一会儿丈夫刀削斧刻般的刚毅轮廓,见他终于快吃完,有些讨好地轻声道:“这稻米据说是眉州的‘玉粒’,粒圆如珠,没有粟米那般发黏,熬粥倒更滑润,是韦将军日前差那薛小娘子第二次送来……”

    她这一说,皇甫珩兀地停止咀嚼,抬起布满血丝的双眼,盯着宋若昭,一字一顿道:“韦城武对你我夫妇真是有心,不知道是不是感念你和石崇义向他献出地道之计,助他一举摧毁贼泚的云车。”

    若昭见丈夫脸上刹那间现出狠戾的神色,心头一跳。她对今日朝堂缘由哪会知晓,只得小心翼翼地问:“彦明,你怎么了?”

    皇甫珩继续道:“又或者,韦大将军比我志向高远,已经官拜陇州行营节度使,还贪得无厌,觊觎御史大夫门下侍郎中书令左右仆射的位子,故而与奸邪宵小沆瀣一气、构陷同袍。到底是京兆韦氏,高门出高人,厉害,着实厉害。”

    他越说越胸气激荡,不妨呛了一口自己的唾沫,剧烈咳嗽起来。

    若昭忙起身,给丈夫端来水碗。皇甫珩突然对韦皋出语如此不堪,若昭即刻猜到,今日崔宁之死,只怕与韦皋也有关。她不敢多言,轻柔地解下皇甫珩的风袍,却不由“啊”地惊叫一声。

    他的左肩箭伤之处,洇出大片血渍,已干结成暗红色,硬梆梆的一块。

    若昭又生气又心疼,想埋怨,话到嘴边却无法成句,想出门去韦皋帐下请医官来,又哪里敢再提半个“韦”字。心神纷乱间,忍到此时的情绪终于崩溃,立在那里默默垂泪。

    皇甫珩生平第一次,用自己也不曾习惯的刻薄口吻,发泄了一通对韦皋的失望。他好似借着这番詈骂,将自己这几个时辰所经历的惶恐和惊怒,稍稍释放了一些。

    见妻子克制着抽泣的声音,只那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般打在粗糙简陋的台几上,皇甫珩也觉不忍,微微侧身,执起她冰凉的手道:“方才我并非与你置气。我这伤也不妨事,阿眉已经给了我伤药,你帮我脱了衣裳,敷上即可。”

    若昭闻言,感到丈夫对自己的口气恢复了温存,心头一松。

    她收拾了碗碟,又去柴房打了热水,替皇甫珩洁面擦洗,换了干净的中单,然后取出丈夫怀里的伤药。好在前几日韦皋的军中医正教过她如何敷伤包扎,她素来手巧,倒也做得有模有样。

    终于服侍停当,若昭问丈夫:“还疼吗?”

    皇甫珩道:“你包得,可比寻常郎中妥帖。方才从御前出来,阿眉怕你见了心惊,想替我敷药。我想她与你我虽相熟,但毕竟是赞普的公主,怎好还如当日做酒肆胡姬时那般,那般……”

    他一时语塞,不知如何措辞。

    宋若昭的手一滞,心中涌上几分无头无序的怪异感觉,但很快就回过神来,接上丈夫的话:“那是自然,毕竟咱们是要叫她一声殿下的,怎能如此逾矩。”

    这几番言语往来,二人都心气平顺下来。若昭扶着皇甫珩在榻上躺下,也依偎在他身边,听着他胸膛中一颗有力的心砰嗵砰嗵跳着,又抬手,抚上他闭目养神的眼睛。

    过得片刻,皇甫珩睁开双眼,叹了口气道:“以前在泾原,阿父曾说,我们武将,马上易逃死,马下难求生。今日之事,我方明白得深了些。只是这眼前,总见到崔仆射那日不顾一切来拉我的马缰,将我一人一马地往城门内拽,这才保得我一条性命,能与你夫妻再见。我又实是不信他是通敌之人,圣上竟如此对他。若昭,黄昏在行宫书房里,我亲见崔仆射被缢杀之景,此刻仍觉可怖至极。不知明日之后,我在这奉天,如何将时日过下去。”

    宋若昭听得又心疼又无奈,强自镇定,用淡淡的口吻道:“彦明,你莫再回想那幕。崔仆射与御前其他臣子,实不相同。他当初回翔进京做了赋闲宰相,便是因天家怕他在西川握有重兵、恐为后患。但他浑不以为意,与延光公主过从甚密,不由圣上不联想到东宫与太子之事。如今圣上一心削藩,最是忌讳朝臣与边镇交好,偏偏崔仆射又毫不遮掩和李怀光的情谊。再加上他与卢门郎闹成这般……彦明,我倒觉得崔仆射便是此番能逃过一劫,来日怕也难得善终。”

    皇甫珩“唔”了一声。他冷静下来,前因后果地细思一通,也觉得若昭所言有理。

    “但那韦皋,我曾高看一眼、敬为君子,竟然也与彼等,是一路人。”

    “道不同,不相为谋便是。我倒担心,圣上缢杀崔仆射,除了积怨,还有试探李怀光之意。若李怀光真的有所异动,只怕长安尚未收复,神策军倒先须牵制朔方军。届时又是一场混仗,你我不知何时能回邠州和潞州。”

    若昭喃喃道。皇甫珩何曾未想到此节,事实上,他更担心义父姚令言,以及那虽是叛贼、但好歹与自己曾有兄弟情分的姚濬。只是,他知若昭对姚令言心存芥蒂,不想提及罢了。

    冬夜漫长和寒冷。皇甫珩用力地将妻子向自己怀中又紧了紧,一时间觉得有枕边此人在,管他甚么腥风血雨的争斗。

    只是他的双唇触着若昭光洁柔软的额头,盯着月光穿过窗棂斜斜地撒在简陋的屋中,莫名对未来仍有着无限愁绪。

    他害怕即便在寒舍中与心爱的女子相伴,这样的安宁也不能永恒。

    “若昭...”

    皇甫珩还想与妻子说些甚么,一侧头,见她气息均匀却一动不动,显已进入梦乡。他揽着她的身子,又盯着屋顶沉思一会儿,终于也沉沉睡去。

    这个夜晚,最终能入睡的人,并不多。

    而韦执宜是其中最辗转反侧的一个。

    虽然崔宁那句激起他在御前失态的话,以及德宗口谕中的“污逼将妻”之语,教他确信普王李谊没有骗他。但他并没有大仇得报的释然,因为最终,他也不知道兄长韦凝砚的死因。

    好不容易熬到五更天,一夜未合眼的韦执宜仍出于亢奋状态。他披衣而起,直奔西城大营请见韦皋。

    未料韦皋竟也在腊月将至的严寒中,清晨即起,与自己的亲信、也是自己的堂兄韦平练习近战刀法。

    朝阳初升,金橙色的光芒中,韦皋手执尚在鞘中的唐刀,如握着一柄礼器。他抬头让阳光充分照在自己脸上,像是细细感受了一番这灿烂东君的温度,然后仓啷一声抽出刀来。但见寒光迸射,锋刃裂虹,刀身的反光,仿佛将身材高大的韦皋,也一并笼罩在青色的冷辉中。

    韦执宜自小便听兄长韦凝砚说过,唐人之刀,集局部淬火、覆土烧炼、分段包钢之工艺于大成。因制作复杂精良,一柄好的唐刀,刀刃刚硬而锋利无比,刀身则柔韧性极佳,令主人如虎添翼。

    韦皋冲韦平点头示意,二人均用皮纫镶了刀锋后,便举刀砍刺,一时你来我往,招招式式颇有章法。韦执宜见韦皋每到对手刺其双足时,便能以极快的反应后退,然后居高临下地劈砍对手的肩颈部位,但如此发力后竟能在空中戛然收势,再起一招,足见其背臂力猛如虎又控制得当。

    韦执宜看着看着,仿佛又回到幼时观看兄长与家中所请的武师练刀的场景中,目不转睛之余,心中涌起阵阵怀念,继而是感慨天人永隔的心酸。

    一炷香后,韦氏兄弟停了下来。韦皋在练刀之时,眼角余光已瞥到在不远处观战的韦执宜。

    他并不想再与此人多打交道。

    崔宁受戮前的那个深夜,德宗秘密地将韦皋宣到自己行宫内殿书房中时,大部分对话其实是由韦执宜和卢杞完成的。他们编排的构陷崔宁的故事显得过于虚假,令韦皋甚至都不屑置喙。但他心中明白,崔宁就是死期到了。

    再拙劣的构陷,只需有帝王的事先认可,也必定会成为铁板钉钉的真实,继而带来一位人臣无法逃避的死亡归宿。

    韦皋没有任何惊讶地就接受了这段构陷。这种对于君王授意的坚定却也冷漠的反应,倒令德宗有刹那疑惑。直至见到韦皋听闻“卿必不止步于陇州节度”的许诺时,眼中一闪而过的喜悦,德宗才放了心。

    “这些臣子啊,获得几多飞升高处的机遇,便须品尝几多不择手段的沉沦。这韦皋,和朕那自诩孔门高士、实则有些迂腐之气的陆学士,到底还是不同。”德宗暗想。

    德宗这样观察韦皋的时候,韦皋也在细细观察韦执宜和卢杞。他能感到韦执宜和卢杞,对于崔宁的恨其实是大相径庭的。后来见到他在御前像疯狗般扑向崔宁,又听到德宗口谕中的措辞,韦皋才恍然大悟。但也因此。韦皋更不愿再与韦执宜有什么交集。崔宁之死,德宗有剪除李怀光朝中党羽、避免王翃与朱泚之乱再度发生的理由;卢杞有自保身家、扳倒政敌的理由;普王李谊有削弱东宫与延光公主势力的理由。而韦执宜的理由更充分而显得大义凛然:为兄嫂复仇。只有他韦皋是其中理由最卑鄙的一个。他只是一个单纯的能令构陷更活灵活现的棋子,愿意介入交易是因为相信帝君出得起价码。

    韦皋在内心觉得,今后每见一次韦执宜,就他娘的会想到自己也有龌龊的本性。偏偏这种想法如刚出炉的古楼子,还滚烫热乎着呢,韦执宜就来找他了。

    韦执宜是中书省下的右拾遗,论品阶只有从八品上,远在刚刚授官陇州刺史的韦皋之下。崔宁之事既已完结,二人不在一个台子上唱戏本,自然等级森严的规矩又须捡起来。韦皋刚刀入鞘,转身进帐,并不多看韦执宜一眼。

    韦平则心领神会,急步来到韦执宜面前,带着一种分寸恰当的口吻道:“拾遗怎地晨间来营中?”

    “韦虞候,下官也知韦节度诸事繁忙。但下官冒昧前来,乃因一件惨痛家事,无人可求,愿韦节度能恤悯下官。”

    韦执谊恭恭敬敬地向韦平深揖一礼。

第五十六章 情海翻波

    韦平与韦执宜在帐外谈得片刻,拱手别过。

    帐内,韦皋将刀归架,坐于胡床上,从薛涛端来的铜盆中,掬起热水洁面。

    “拾遗倒是开门见山,求节下你出面,央张公查访当年韦凝砚的死因。”韦平向韦皋禀道。

    韦皋将帛巾往盆中一仍,淡淡道:“那韦执宜有了清君侧之功,倒颇敢开口。岳父是西川全镇之主,哪有空理会前任昏主造下的孽债。”

    言及此,韦皋瞥见薛涛端着面盆出帐去的背影,忽又蓦然心软,低声对韦平道:“罢了,既然连这小薛氏相求,吾等都为她访了其父音信来,那韦执宜虽为我所厌,好歹是谏官,莫去得罪。况且,他对其兄遇祸之事耿耿于怀也是人伦常理。”

    韦平踌躇道:“然而那小薛氏的父亲薛陨亡于出使途中,消息确凿,亦不难知。而这韦凝砚当初到底是否死于崔宁之手,如今事过境迁,崔宁又已伏诛,让节下的岳父如何查得?若毫无头绪,又只怕那韦执宜以为我等未尽全力,去御前寻个旁的由头参咱们一本。别看这拾遗只是八品官身,要见陛下可比各镇节度使还容易......

    ”他正说到此处,只听帐外“哐啷”一声,响起铜盆落地之音。

    韦平忙去掀开毡帘,但见薛涛面色悲戚地立在那里。

    韦皋估摸薛涛听见了二人言语,也知事到如今总须向她说个清楚,便道:“进来说话。”

    不料薛涛却不挪步,只直勾勾地盯着韦皋,少顷又跪下,颤着嗓音道:“妾斗胆请问节下,是否奉天城云车战事前,节下已知悉家父过身的消息?”

    韦皋尚未搭腔,韦平已厉声道:“薛氏,怎么听起来对节下如此不敬。你是官家出身,不可出语无状!”

    薛涛咬着嘴唇,目光仍是投在韦皋脸上。韦皋叹了一声,站起来走到毡帘处,俯身拉起薛涛,眼中柔色一闪,安抚道:“韦虞候确是早已从西川张公处,得知令尊于持节南行途中染疾不治的噩耗。是我担心你小小年纪,一时经不住,想着怎生慢慢说与你知,不料军情危机,竟是将此事耽搁了。”

    薛涛沉默片刻,将手从韦皋掌心抽了出来,后退几步,扑通一声跪下,冲韦皋磕了几个头,起身离去。

    韦皋愕然,侧头看看韦平,似在问,这小娘子,什么意思?

    碍于堂弟是位高权重之人,韦平素来自诫务必对其言行恭谨,此时见到韦皋面上之色竟似年轻后生般不知所措,难免忘了掩饰,带着略有些暧昧的口吻道:“节下,此女年岁不大,脾气倒不小,若节下看中她做侍妾,只怕...”

    “休得胡说!”韦皋叱道,“不可对命官家眷轻侮!”

    韦平忙收起调笑之意,低头应了一声。

    韦皋不再多言,与韦平一同出帐巡营。他眼观各营洒扫操练之情形,心中惦记的却是薛涛。

    “这薛氏为何在意云车攻城?是了,定是因为那日之前,她问起其父讯息,我还哄骗她一切安妥,还要给她在长安做媒。次日叛军强攻奉天城,满城皆以为城池不保,若众人真的于那日殒命,这小薛氏岂不是临死前都不知其父过身的实情。”

    韦皋自认想明白了薛涛为何对自己怒意相向,不由感慨,小女子真是心思如麻,虽颇负诗才,却也是个不好哄的。

    他骑于马上,视野甚阔,远望见膳棚方向,薛涛仍与其他仆妇一同忙碌,又暗暗敬她性子坚韧。

    方才韦平的话实在有些触动他内心深处的一念之愿。

    或者,待局势平定,我便问问她,是否愿意入我韦城武府中?

    她莫不会嫌我老吧?

    韦皋心中讪讪道。他感慨自己这三十余年,少时以门荫入仕,后得岳父宦海照应,沙场上运气也不差,如今圣眷渐浓,怎地偏偏情路总是这般不上不下。

    韦皋转到城门边上,看到晌午之后,又有些物资陆续进得城来,包括退守邠州后的韩游环,又是遣使又是运粮,大约巴巴地盼着德宗宽宥他丢了梁山之过。

    韦平道:“这朔方军渊源的藩镇,或者将帅,不论姓李姓韩还是姓杜,如今看来倒真是天家最能倚仗的亲藩了。”

    韦皋静默不语。

    韦平忽然意识到说错了话,忙道:“当然,咱们陇州奉义军,和韦节度泰山大人的西川军,更是,更是……”

    韦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淡淡道:“阿兄,你第一句话已然错得离谱,这第二句,更是要置咱们于险境哪。事关前程,还是少开口得好,这可不比哄那小女子,若哄错了,买些胭脂钗环接着哄便是。天家跟前若是说错话,你看看崔宁。”

    他二人正言语间,忽见一支车马往城门而来。

    到了近处,韦皋看清是翰林学士陆贽和唐安公主驸马韦宥。

    陆学士青衫飘逸,韦驸马朱袍齐整。这一红一绿两位,都是相貌堂堂、仪容儒雅之人,又因常伴贵驾而自然有种庙堂气派,在兵戈林立、非土即铁的奉天行营中,好歹让人又看到了些京城官宦的仪仗之威。

    “韦将军,圣主遣韦少监与下官,前往礼泉犒赏朔方军。”

    陆贽对韦皋,既无愠色,也不躲闪,简练地通报出城的目的。

    韦皋微微吃惊的,倒不是陆贽脸上那仿佛什么也未发生过的彬彬有礼,而是圣上前日刚杀了崔宁,今晨便派了内相和驸马去李怀光处劳军。

    或许天子恰恰就选择火上浇油的方式,来看李怀光的态度。

    即便如韦皋这样并不从内心反对德宗杀崔宁的人,也感到,时局未稳的前提下,天子此举,过于冒险。若真是又打又揉,那便应揉得有诚意些,将李怀光宣入奉天城来奏对,再封个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陆贽猜到了韦皋那难以掩饰的讶异表情的缘由。

    昨日韦皋的举动,令陆贽对此君深深失望,但他仍平静地承认,韦皋是个聪明人,起码比卢杞之流要明白大局利害一些。陆贽何尝不想劝德宗,既然崔宁都杀了,这假想中李怀光的伙伴已除,便好好与李怀光君臣长谈一次,莫再激化他与朝廷的对立。毕竟,神策军李晟和尚可孤手中的队伍,加起来也不过万余人,若不继续依靠朔方军,长安怎么能夺得回来。

    结果呢,德宗倒好,不但继续拒绝李怀光入奉天面圣,还让陆贽和韦宥去送丹书铁券,并传达圣意:崔宁该死,但李节度莫想多了,这丹书铁券便是我李唐对你的嘉许,和保证。

    陆贽当时很想直言相问,此等馊主意是谁出给陛下您的。不过经历了崔宁之事,陆贽决定逐渐放弃自己素来的清高自重。既然陛下让他和驸马去送丹书铁券,他便去,若李怀光听了崔宁受戮的消息而有所惊怒,那他陆贽也已想好,如何回禀圣上,借机尝试除掉朝中那个祸害。

    韦皋将陆贽与驸马,恭恭敬敬地送出城门。晴天白日下,他自奉天城中轴线的黄土大道往行宫方向望了一会儿。朔风自西北来,卷起阵阵尘埃。

    但风沙再酷烈,也是一目了然。岂如这人心,能藏下多少暗流涌动呵。

    正沉吟间,陇州军中的医官,挎着医箱小跑而来,在韦皋马头前恭敬道:“节下,昨日您吩咐之物,仆已准备停当,刻下是否送去?”

    “交予我便是。”韦皋道。

    ……

    正是朝食已毕,若昭一面洒扫院落,一面在回忆方才那无法让她即刻释怀的场景。

    晨间,阿眉来了。

    她又送了两个小陶罐,说是奉天既已能交通物资,她陪伴萧妃左右,得些止血收伤的药膏,并非难事。

    宋若昭接下,如常道谢,问起阿眉尚未用早膳,便去给她端蒸饼。回来时,阿眉正在察看皇甫珩的伤口。

    “阿姊真是心灵手巧,这包扎之术,甚有章法,难怪昨日夜里,你左右推辞,不劳我动手。”阿眉口中夸着宋若昭,一对波光流转的蓝褐色眸子,却盯着皇甫珩。

    她的身体挡着皇甫珩,待若昭轻咳一声、她回身嫣然一笑时,若昭分明看到,丈夫眼中那说不清是感激还是羞赧的神色。

    若昭心中一惊。这是她第一次觉得皇甫珩与阿眉,表现出她所陌生的容止。异样的警惕,瞬间漫上她心头时,她甚至觉得比此前听到阿眉要与唐廷以兵换地的交易时,更为骇怕。

    但丈夫见她进来,及时地表露出一丝如释重负,又令她自省是不是多虑了。或许这阿眉在长安酒肆数年,纵然心气高傲,那外在的言行却已不知不觉会流露出风情罢。

    若昭想,丈夫也是明确表现过对这个胡女留心设防之意的。

    转念间,阿眉已上前接过蒸饼,坐在案前吃起来。她边吃,边轻声说了些东宫日常,仿佛以一些虽谈不上秘密、但也不是轻易能获悉的讯息,作为让气氛变得不那么尴尬的手段。或许微微牵涉朝议,皇甫珩听得颇为认真。

    若昭却反而更加不悦。这是她的住处,她并不喜欢一个外人来掌控一种局面,尤其是一个阿眉那样的女人。

    阿眉终于告辞后,皇甫珩盯着若昭道:“你怎么,对这胡女有些冷淡?”

    若昭一怔,原来丈夫并非自己想的那般怠于察言观色。她干脆直言:“彦明,韦将军提醒过我,阿眉似有怂恿天家向吐蕃借兵之谋划。所以我再见她,总觉得,她不再是那个与我共过患难的胡女。”

    “韦将军?”皇甫珩“哼”地冷笑了一声,“你对此人倒还改不了崇敬之心。陇州韦皋真是能耐,教你这般相信他的话。”

    若昭忽然一阵烦躁。自昨日惊变到现在,短短几个时辰,这已是她与丈夫第二次因为韦皋陷入不睦的言谈。

    偏偏皇甫珩又往烦躁上添了一把柴:“自天宝末年安史之乱起,我大唐向番邦借兵,也不是一次两次,有何值得大惊小怪之处。若真是心忧社稷的君子,又怎会趋附小人、构陷良将?如今少了崔仆射这般忠勇的老臣,凉了朔方军的心,只怕不必什么吐蕃王子公主来提,圣上已先想到借兵平叛。”

    若昭见丈夫望向自己的眼神,充满不屑。她心中憋气,又不敢也不忍继续争执,生恐皇甫珩肩头的箭伤又出什么纰漏。

    她咬了咬嘴唇,正要转身,皇甫珩已先往门外走去,边走边道:“我自认真心对你,那日城下是想着你在城中,才奋力一战。怎地如今,你与我说不上两句话,不是哭便是恼。若昭,我在城中散散心,你莫担忧。过得半个时辰,我自会回来。”

    直到皇甫珩的身影消失在门外,若昭才仿佛回过神来。是啊,若算来,他二人才做了月余夫妻而已,夜里明明仍是依偎在一起才能安眠的,为何白日里总因为这些外事旁人,频生龃龉。

    若昭走到院中,从井中打了一桶水上来。自从来到奉天,没有了婢女,她已学会不少杂役之事,力气也大了不少。天寒地冻,井水却从未冰封,若昭盯着这清如碧溪的井水,想起当朝那颇有名气的女冠诗人李季兰的诗:

    “至近至远东西,

    至深至浅清溪。

    至高至明日月,

    至亲至疏夫妻。”

    或许,自己成亲未久,太过紧张小心,无论何事都爱抢在皇甫珩前头作主,让丈夫无所适从?

    若昭茫然地叹了口气,回过头,不由一怔。

    柴门外,竟站着那韦皋韦城武。

    韦皋也是神情哂然。

    他获悉陆贽一行去李怀光营中,因想着陆翰林与驸马必能见到姚令言,便鼓起勇气来找皇甫珩,正好将军中医官所备的伤药一并送来。刘宅在望时,他又犹豫了。崔宁一事,皇甫珩对自己的看法定是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韦皋此刻拜访,那皇甫珩怕是连门都不会让他进。

    还有若昭,她不知是何态度。

    韦皋踟蹰间,却蓦地见皇甫珩自宅门而出,面色严峻。

    “他又去哪里?怎地若昭也不送他出门?”

    韦皋暗道。他于是将马拴了,待皇甫珩走远后,来到刘宅门外。

    他看到那个纤细的身影,勉力提水,然后一动不动,好像在出神。韦皋盯着那精致如画中仕女的侧脸,那张脸抬起来,似乎在感受冬日的抚触,神情却并无分毫舒悦。

    韦皋想,自己晨起练刀前,也常如此。白昼的亮光,似乎并无法真正温暖他们的身体,赶走他们的愁绪。虽然他与这一月前的宋家娘子、如今的皇甫夫人,都是处惊不乱的性子,可他们,想得似乎也比常人深些,多些。

    韦皋看了许久,到后来,实已站在了刘宅门外。

    他正凝眸思虑,便被宋若昭转头看到了。

    一瞬间,韦皋心头隐隐作痛。倘若当年在长安酒肆,宋若昭读完诗句,也如此回头,或许一切又会不同。

第五十七章 欲速不达

    皇甫珩直到离开刘宅两个街坊,才发觉,自己竟本能般地往西门军营方向走。

    虽然围城得解,但整个奉天仍是戒备森严的行营气氛,尤其城墙各处,皆有陇州军卒把守。稍稍靠近中轴线平坦大道的路边,则陈列着刀车弩床等武备辎重。

    晴日下,不再饥馑的士卒们,正在擦拭或修理兵戈。

    皇甫珩厌恶韦皋,不想在军营附近遇着他,但长期来身为藩镇武将的生涯,又令他对于邻镇的军械刀盾具有强烈的好奇心。

    奉天保卫战的最后一役,皇甫珩于万军之中,夺了李日月的陌刀将其砍死后,还能驰到奉天城下冲击叛军的攻城撞车与云梯,何其骁勇惊人,奉天城上死战的陇州兵卒都看得分明。

    那日他未戴兜鍪,因此不少兵卒认得他的脸,果然已有那眼尖的主动唤他:

    “可是皇甫将军?”

    一个身高臂长的壮实汉子迎到面前,单膝跪地:

    “小人姓米,家中行四。将军莫怪小人唐突,小人虽不是功高之人,但手中陌刀也未少饮敌血。小人是步卒,那日竟见将军于马上也能将陌刀使得如天神一般,今日斗胆请将军,赐教一二。”

    行伍之人,共鸣便是刀术兵法。皇甫珩以前在泾原教习箭术,亦最喜耿直勤勉的军士,此刻见米四郎出语诚恳,那模样又一看就是孔武有力的汉子,哪里还介意他是韦皋麾下。

    皇甫珩脸色和缓起来,正要扶那米四郎起来说话,忽听背后一个悦耳的女子声音:“咦,皇甫将军,你怎地会在这里?”

    又是阿眉。

    米四郎见到阿眉,竟丝毫不拘束,转了一口粟特语向其行礼寒暄。

    阿眉本就是半个粟特人,她在云车大战前,来营中笼络韦皋不成,离开时见到步卒中有些胡人面貌者,盈盈叩问,果然是迁到陇州的粟特人。

    “米”乃粟特大姓,这米四郎又是步卒中对正级别,领有五六十胡汉相杂的兵士,资历不低,见识不俗,十余日来已与阿眉颇为熟稔。

    只见阿眉将所携皮囊敞口向下,哗啦啦倒出一堆箭簇,全是木制。她对渐渐围过来的几名陇州士卒道:

    “你们,莫小瞧我们西蕃人的玩意儿。你们唐人无论骑卒步兵,的确都厉害得紧。但我们吐蕃的勇士们可也不是等闲之辈,你们和他们打过没有?”

    她说得这般施然悠淡,一双妙目又闪烁着天真的光芒,仿佛不是在说异族之间的血雨腥风,倒像是和邻家伙伴讨论一件有趣的事。

    一个年纪不大的陇州小卒有些讨好地说道:

    “公主殿下,小的我防秋两年了,你们吐蕃人的藤甲着实厉害,明明不是金石,怎地那样坚实?”

    阿眉浅浅一笑,捡起一个木制的箭头,向众人道:“草木皆可为兵,兵刃之兵。你们以为藤甲就很了不起?这木刻的箭簇才厉害,你们都是步卒,常要近战,铁簇铜簇过于负累,若木簇就能伤敌,岂不更好。”

    说罢,她又从后腰摸出一张短弓和几把木簇短箭,“嗖嗖嗖”,刹那间三箭发出,直直地没入道旁矮檐的瓦缝中,箭尾还在兀自轻颤,仿佛一丝得意的表情。

    米四郎不由喝一声彩:“好劲道的箭!”

    又捡起地上的箭头,喃喃:“木头而已,怎能如此有力。”

    阿眉也不卖关子,举起一个木箭簇,对着阳光道:

    “你们看,这箭簇前端须刻上这样几道深痕,箭杆上则须钻这样三四个孔,箭尾再以鹰羽稳定。这箭虽比不得铜铁之箭飞得远、杀人狠,但近战伤人可是足够了。你们若手上有几分准头,第一箭就能击穿敌人的手腕,对方也就奈何你们不得。”

    她说着,将木箭递给皇甫珩:“皇甫将军也请过目,屈尊给吾等教习教习。”

    皇甫珩以未伤之手去拿,指尖触到阿眉的皮肤,又凉又软,不由腕上一抖。

    箭簇掉落。

    阿眉故作讶异,将目光从箭簇移到皇甫珩脸上,恰到好处地露出懵懂探寻之色。

    皇甫珩有些尴尬,又有些歉疚,刹那间不知为何,竟冲着阿眉淡淡一笑。

    为着那个在韦皋处碰了壁的谋划,阿眉本就已存了接近皇甫珩之想,但此时见他笑颜温润,心头也是一动。除了当初在长安胡肆的初见,一直来皇甫珩对她就算言辞客气,也还是冷淡疏远的。直到此刻这笑容,才让阿眉敏锐地感到,这个唐人武将,对她的态度有了微妙的改善。

    他不是韦皋,不是磐石也不是蒲苇。阿眉暗暗有些庆幸和兴奋。

    同时又有另一种情愫浮出水面。正如那日延康坊的清晨,他脱下盖耳毡帽说话时的那丝神情,令阿眉想到已与自己天人永隔的蒙寻。

    不过,阿眉及时地抑制了自己的怀想。她虽尚未到双十年华,但经历丰富,自信对男子的了解揣摩,远胜长安和逻些宫廷中的大部分后妃宫人,更胜于宋若昭这样书香人家的娘子。

    这皇甫珩,纵然比不得韦皋精明而铁腕,也绝非纨绔子弟或粗豪军汉,只可徐徐图之。

    她便若无其事地,将一把箭簇又捡起,往皇甫珩、米四郎等人手里塞了几个,对箭术侃侃谈来。再从箭术谈到盾甲操习,毫不介意地将吐蕃人的一些看家本事娓娓道出。

    末了,阿眉拍拍白嫩的双手,朝一众男子行了个军中之礼道:“时辰不早,萧妃与唐安公主这几日正带着宗室女眷,为各位官健赶制冬袍,我须去帮忙,也学学你们唐人的女红。”

    言罢,坦然盯了皇甫珩一眼,嫣然一笑,回身上马。

    瞧着阿眉潇洒离去的背影,米四郎也顾不得等级大防,笑呵呵地向周围军士道:“你们看,我们粟特人的女娃子,多有本事。”

    “什么粟特女娃,人家是吐蕃公主。说来,她阿爷,是咱们唐人的宿敌。”

    “吐蕃人又如何,听说她可是救了咱们大唐太子的嫡长子。”

    “对对,俺还听说,前些日子围城,这丹布珠公主不知哪里弄出来许多肉干,救了不少皇室宗亲。怪道圣上对她那般喜欢,许她在城中自由来去。”

    “四郎,你那同族的贵人,只怕要给圣上做贵妃咧。”

    军士们说说笑笑间,一哄而散。

    皇甫珩半天里和阿眉打了两次交道,自忖竟不如此前那般对她刻意提防。此女曾经表现出的古怪削刻,大约只是命途所逼。如今她再不用躲在伪装里,违心度日,看起来倒是在这行营戎马的环境中如鱼得水,性子敞亮了不少。

    皇甫珩抬头,看着瓦楞中的羽箭,又由衷赞叹,这般小小年纪,如此身手,别说普通纤弱的女子不能比,便是自己泾原军中的箭术了得的长兵,也难分伯仲。

    “难怪她会有请命借兵的念头,她虽是女子,阅历却不浅,又对兵戈之事熟稔,那般谋划,又有何错。”皇甫珩暗道。

    米四郎见皇甫将军没有要走的意思,他也兴致仍浓,巴望着能与皇甫珩继续攀谈。

    正在此时,只见那日为皇甫珩包扎的军中医官匆匆行过,又似回过神来,驻足转身,恭敬作揖道:“皇甫将军!”

    人家毕竟救过自己的命,皇甫珩内心感激,也是以礼相还。

    这郎中是个医痴,多年来在刀光血影中来去,自负救人无数。他眼里并无尊卑等级,只一心惦记自己瞧过的伤患是否好转,因此行完礼后,自然而然地就上前掀起皇甫珩的风袍,查看伤口。

    他鼻子比嗅犬还灵,吸了吸鼻头,不由诧异道:“咦,将军未用某所研之药?不过这药,方子更佳,只是所费甚巨,不是军中能用得起之物。”

    不等皇甫珩接茬,医官又道:“将军也莫嫌弃小人的药,兵荒马乱备着也是好的。将军立下大功,韦节度甚是崇敬挂念,方才已从小人处拿了伤药,亲往将军府上送去了。”

    皇甫珩听闻此言,本来还和风煦日的脸色,陡然一沉。

    ……

    刘宅门外,韦皋最终还是与宋若昭相对,将军中伤药递上。若昭接了药,神情肃然,甚至有些冷淡地说了一句:

    “妾家阿郎不在宅中,改日必向韦节度道谢。”

    韦皋明白这是分寸恰当的送客之语,他应该立即告辞。但不知为何,韦皋认定宋若昭就像那日得知幼弟若清的死讯时一样,在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

    她眼中敬而远之的意味,在韦皋看来,却总是透着不忍再思前缘的压抑。

    若在之前,韦皋也许自重身份,绝然不会有逾矩之言,毕竟那日陡然唤她闺名,而不是“皇甫夫人”,已令她有所防备。

    然而崔宁之事,改变了韦皋的一些心理。

    他发现,有的原则,并不是真正的原则。

    崔宁的确是被构陷,但此公也有污迹在前,又确有联手朔方军李怀光恃功而骄的危险,那么自己参与构陷,也非宵小所为。

    而若昭,她已为人妇,但自己倾慕于她,便是无缘缔结连理,多看她几眼,多与她说上一阵子话,哪怕是谈几阕诗林佳作,又有何可指摘之处?毕竟光天化日,他韦节度堂堂正正站在奉天城刘主簿的宅子门外,给圣上公开点头的功臣送药而来,能引来甚么风言风语?

    韦皋这样坚定又傲慢地想着,口中已直言道:“皇甫夫人,你面色这般不佳,可是遇到难事?若韦某可助一臂之力、稍解烦忧,夫人尽可道来。”

    宋若昭本来无精打采,对韦皋上门送药实也不愿多寒暄应酬,此际蓦地听到这句话,又见韦皋朝自己走近了两步,不禁神智立刻警醒了过来,眼神也变得惶惑而抗拒。

    她退到宅门之后,重复着此前的措辞:“夫君有劳节下遣医送药,改日必前往营中道谢。”

    她这个态度,实则刺激了韦皋。

    “若昭!”

    韦皋中了邪一般,仿佛多年清寂带来的凄怆,和近日因危急所承受的压力,都必须在今日释放。

    “若昭,是否皇甫珩昨日向你描摹我诬毁崔仆射之事?我是奉旨而为。崔宁言行不检,居功狂妄,圣上早有杀他之心。若昭,你莫非觉得我是和那卢门郎一样的奸佞之徒?”

    “若昭,你与皇甫珩确为良配。可叹,可叹,我韦城武当年见你,便有心结识。奈何,奈何……”

    若昭听他语无伦次,不断使用自己的闺名,又见那双鹰隼般的眸子里闪烁着陌生的热切光芒,一时间又急又怒、又莫名生出几分怜悯,诸多复杂心绪一气儿地拱了上来,竟呆立在门后,瞪着眼前这如堕迷障的男子,不知所措。

    她多么希望,那去墟集采买的刘家老妻,快些回来,好令这凭空出现的荒唐场景戛然而止。

    偏偏事与愿违,她听到了此刻她最不愿听到的声音。

    “韦节度,你在朝堂惦记着紫袍加身,对末将家中,莫非也惦记着什么吗?”

    皇甫珩裹着风袍,自巷口进来。若昭本已退到院内,韦皋又心思全在若昭身上,是以皇甫珩到了韦皋近侧,森然开口,二人才发现。

    宋若昭惶恐地望着丈夫。

    然而这次,皇甫珩十分冷静。

    他说完那句嘲讽的话,抬步进了宅门,直截了当地、但保持了轻柔地从若昭手里拿过伤药,又返身递到韦皋面前。

    “韦节度,陇州奉义军之物,某不敢再要。这些时日所受韦节度遣医送食的照应,某以为,今日之事,足以抵销。”

    若昭又往院中退了几步。她听丈夫如此措辞,知道自己无需也不应再说半个字。

    皇甫珩语中满是留给体面人再清楚不过的警告和逐客之意。他毫不示弱地盯着韦皋,那种占领制高点的骄傲,和深深的鄙夷,如战场上最为锋利的箭矢,直刺韦皋那颗同样骄傲的心。

    一种强烈的挫败感,令韦皋方才燃烧的无名情火,瞬间偃旗息鼓。

    他觉得自己傻透了。人家两口子,定是已将自己看作了宦海无操守、情海亦可笑的妄人。

    他一言不发,接过皇甫珩奉还的伤药,转身去树下解了自己的马,一跃而上,出了小巷,猛地一鞭,绝尘而去。

    皇甫珩站在门外,静立片刻后,进了院落。

    “若昭,此人吓到你了?”他看着妻子,无奈而温柔地问。

    “彦明,这位韦将军,我多年前便在长安见过。其实,也不算见过,那时,那时……”

    若昭完全不想对丈夫有所隐瞒,但话到嘴边,才发现,自己与韦皋因诗结缘之事,其实阴差阳错,三言两语,说不分明。

    皇甫珩叹口气,过来执起若昭的手:“我的娘子这般好,在我之前,怎会没有男子倾慕。你莫以为你夫君没有识人之明,不论那韦皋人品如何,你,我信。”

    他挽着妻子坐下来,以未受伤的手抚摸着她的鬓发,仿佛他离家前的那场龃龉,并未发生过。

第五十八章 圣主昏媒

    向晚意适,黄昏渐近。金乌西沉,落霞熔金。

    虽是呵气成冰的季节,但奉天城内的军士们劫后余生,近日又分到了朝廷的赏赐,想着不久就可以带着财帛回乡过年,在乡人跟前还可以吹牛,曾近距离卫戍过大唐天子,人人皆带了几分喜气。

    龙武军使令狐建,为天家训练禁军,当初扈从德宗一行播迁奉天,也带了一批飞龙厩的御马进城。韦皋的陇州军亦有骑卒来勤王。这些好马,总算最后没因饥荒被宰了吃肉,留到今日,可真是到了能助兴的时候。

    太子李诵根据德宗的授意,拿出张延赏送来的一些贡物,让霍仙鸣送到军中,作为禁中龙武军和陇州奉义军马球赛的彩头。

    是日申时三刻,两军选出的马球好手,便在奉天西门下的练武场中,展开对垒。

    尘土飞扬,马嘶阵阵,激战正酣。观赛座后的浑瑊、令狐建等武将兴致勃勃,常脱口喝彩。

    唯独韦皋心不在焉。

    这位在众人看来正负圣眷、在最好的年纪以最恰当的方式往权力顶层攀登的新晋陇州节度使,如鲠在喉,一肚子窝火。

    他眼前交织浮现着宋若昭和皇甫珩的眼神,一个惊惧无奈,一个冰冷轻蔑。

    过去的十几个时辰,他已经暗暗把自己骂了好几遍。

    他是堂堂韦氏高门子弟,朝堂也好,沙场也好,何时惧过。便是血战危城、慎伴御驾,亦是有惊无险地渡过。他这样心思老辣之人,怎地就在昨日之事上,一时情难自禁,失了尊严。

    他仔细回想,当初邠宁之师刚刚驻扎梁山之际,皇甫珩奉旨星夜进到瓮城,与自己商议军情。那时,自己已探知宋若昭与皇甫珩有情,但似乎反倒能坦然待之,还为这二人能于城中相见,实心实意地安排了一番。

    如今二人已是夫妻,为何自己却又不甘心起来?

    韦皋越是琢磨,越是惘然。一时烦躁,端起面前煎茶便饮了一大口。

    滋味不对。

    “薛氏呢?”韦皋朝左右问道。昨日他从皇甫夫妇处悻悻而归,那薛涛还在帐下侍候,晚间还为韦皋煎了茶。只是这小娘子从头到尾一声不吭,韦皋因已生了有些惯着她的心,也未多问。

    现下他饮了一口茶,显是调味粗糙,才想起找薛涛。与薛涛同住的老仆妇忙上前,附在韦皋耳边轻声道:“节下,薛小娘子昨夜哀哭,今日身子不大好,奴见她年幼可怜见的,便擅作主张,让她在屋中歇着。”

    韦皋“唔”了一声,正要细问,忽见球场外围一阵骚动,似有黄衫内侍疾驰的身影。

    “迎驾,迎驾!”打头的内侍高声叫道。接着便见天子的卤布巍然而来。

    浑瑊和韦皋等人忙喝令球赛暂停,纷纷离座,列阵跪于众军士之前,恭迎德宗御驾。

    德宗搭着霍仙鸣的手,从肩舆下来,一张长方脸沐浴在斜阳丹晖里,看起来红光焕发,甚有神采。

    “各位卿家平身,诸将士平身。”

    德宗和颜悦色,又带着揶揄的口吻对韦皋和令狐建道:“听说这球已打了快一个时辰,奉义军和龙武军,还没分出个胜负。朕听了都着急。数月前长安一场大变,你们知道的,是朕叫那些狼心狗肺的乱臣贼子算计了,但那不知道的,都以为是朕小气吝啬,才惹急了泾原军。现在,对奉义军和龙武军,朕可是加倍地给了赏赐,还叫太子准备了马球对垒的厚彩,不曾想,这礼,竟然送不出去。呵,呵呵……”

    天子自嘲,而且嘲得半假半真,实在叫诸位臣子又尴尬又惴惴,不知如何回应。

    这种时候,也只有太子出来解围。

    “陛下,此前数次大战,奉义军与龙武军,戮力同心,共击叛贼,浑无边军与禁军之阂,实在是陛下圣恩所显,亦是我大唐所幸。只是,这般兄弟齐心过,到了球场上蓦地对仗起来,两军骑士的手下,怕是都留了情面。”太子李诵温言道。

    “太子说得有理。不过,这既然是球场角逐,总应分个胜负出来。韦城武,朕给你派个领队的球手如何?”德宗笑言道。

    韦皋忙俯身:“臣谨遵陛下所示。”

    他抬起头,却是一惊。

    只见阿眉一身劲装,手持月杖,盈盈地立于德宗与太子身边。

    韦皋目力了得,一瞥之下,已瞧见那月杖弧度优美,木色在沉亮之间,上半截还裹着考究的犀牛皮,说不准是天家所用之物。

    阿眉品咂着韦皋目光中又讶异又排斥的意味,这个对自己敌意满满的唐人节帅,慑于天子威严而努力将内心厌恶藏起来的模样,真是叫阿眉享受。

    德宗遣出阿眉这个吐蕃公主上场打球,别说韦皋,就连浑瑊和令狐建,也微微觉得不妥。

    德宗扫视了几位臣子,眯着眼睛道:“怎么,诸卿家是否觉得此景颇有些熟悉?”

    时光往前倒退七十年,大唐中宗景龙三年,唐蕃联姻。吐蕃派使者尚结赞到长安迎接只有十岁的金城公主。唐中宗李显设马球赛,邀请尚结赞等人观看。席间,尚结赞进到御前,请中宗准许吐蕃骑士与唐禁军一决高下,中宗允之。不想吐蕃骑士技艺超群,几局较量,吐蕃皆胜,唐禁军骑士甚至有跌落马下、手折股裂者。

    唐廷颜面大失之际,当时还是临淄王的唐玄宗李隆基主动请缨,领驸马都尉杨慎交、左卫中郎将武延秀等三位贵族骑士上场,以四人之阵,迎战吐蕃十人之阵。临淄王驰于场中,如闪电,如箭矢,在三位同伴的配合下,屡屡突破吐蕃人的防线,频频洞穿球门,最终打得吐蕃人心悦诚服地甘拜下风。

    大唐与吐蕃之间的关系,一直风云变幻。纵然有文成公主、金城公主和亲的佳话在前,亦有天宝年间高仙芝奉旨出兵、与吐蕃争夺小勃律,更有安史之乱后,吐蕃趁中原内乱、无暇西顾之际,入侵河西陇右、夺取本属唐廷治下的大片土地。德宗的父亲代宗时期,甚至还发生了吐蕃攻入长安、逼得代宗出逃的国耻之事。

    众人此刻见天子面色寻常,令这吐蕃公主领韦皋的奉义军骑士打马球之语,不像是戏言,均不知天子此举,有何用意。

    正疑惑间,却见太子李诵将紫袍解下,递与身后内侍,又从自己的坐骑上也取下一柄月杖,向令狐建道:“令狐将军,寡人尊圣上之令,领尔军骑士,再战奉义军。”

    这下,众臣更是面面相觑。这,这果然就如景龙三年那场赫赫有名的对阵。

    但天子正在兴头上,唐蕃两边,一太子、一公主,已挥杆上马,分列中线两侧,等着开球。

    接近权力中心的人,因为揣摩圣意而面容严肃紧张,但场上的球手骑士们却欢呼雀跃起来。他们本都是骁勇的年轻人,地位又低,哪管得什么国与国的恩怨、男与女的分别,一场行营之中本不起眼的马球赛,陡然有如此重量级的贵人领衔,足够这些年轻后生们将此作为吹嘘一辈子的经历了。

    急促的鼓点声中,两队骑士高举偃月球杖,引缰而驰。

    球惊杖奋合且离,侧身转臂彩珠驰。

    打马球不是刀戎相见须拼蛮力,因此从小就在马背上长大的阿眉,未见得逊于男子。但见她如穿行于雁阵中的云雀,手中月杖倏忽间,便将乱军中那小小彩球一击而中,小球往龙武军球门前飞去。奉义军中另一名机灵的年轻军士已驰到跟前,以杖接球,精准推送,彩球在空中划过一道朱红色的弧线,直入球门。

    “好!好!”奉义军一时欢声四起。

    德宗侧过头,若有深意地问韦皋:“城武,朕给你请的这个吐蕃女娃,如何?”

    韦皋心思飞转,还未想好如何回答,只听德宗的嗓音越发低沉:“城武,你是朕放心之人,此番你替朕办了崔仆射,只怕朝中那些古板之人会对你有所恶评,你一时也莫要回京领职。你如今刚节制陇州,麾下兵卒不多,朕收复长安,靠那李怀光和李晟便是,不再劳损你的子弟。不过,若日后朕不得不向吐蕃借兵,那陇州地广人稀,舍出去一些贫瘠荒原,你也莫要跟朕抱怨。”

    韦皋越发忐忑,直觉天子尚未言尽于此。

    果然,德宗道:“节度使封王,也并非没有先例。若朕封你为郡王,你可愿意迎娶场中那吐蕃小公主?”

    韦皋感到天灵盖“嗡”地一声。他聆听圣训时始终低着头,眼睛盯着德宗龙袍的下缘,一时恍惚,竟好像觉得那金龙也是活了,张牙舞爪而来。

    “怎么?不对朕应一声,那就是不愿意?”德宗笑道,语气倒仍和善。

    韦皋只能逼着自己开口:“臣不敢,陛下恕罪。臣只是,心中惶恐,臣并非宗室贵戚,岂可尚吐蕃公主?”

    德宗“哧”了一声,道:“有何不可,这丹布珠,也非赞普的朱蒙(朱蒙,或觉蒙,相当于赞普的皇后)所生,吐蕃区区高原行国,一个低等胡妃的女儿能与我大唐郡王结为连理,莫非还委屈了他们?”

    韦皋闻言,心中的骇意又揉进了一层怒意。如此说来,天家竟是要拿他去和亲一般。

    德宗却似乎有些得意自己颇具新意的谋划,继续道:“如今唐蕃以陇山为界,将来不论这界限向东移还是向西移,若你的正妻是吐蕃公主,彼处就算让给吐蕃人一星半点,不也还是你韦氏作主?城武,不瞒你说,朕也想过,让朕的侄儿普王娶了那丹布珠小公主。但一来,普王已有正妃,二来,他此番自漠谷战场不告而别,说是去找李晟搬救兵,但朕这心里,实在无法不作他想哪……”

    韦皋表面恭顺地听着,胸中怒火越烧越旺。德宗是拿他韦皋做棋子做上瘾了不成?他韦皋,不是废人也不是圣人,让他拼死守城,还是让他构陷崔宁,他都无二话,皆觉得是份内之事。偏偏与吐蕃人成亲,不行。

    他带兵戍守陇州,多少次与吐蕃铁骑正面交锋、血战沙场,多少次为那些身首异处的殉国将士写过给他们家人的讣告,同时又多少次见过那外族对陇右唐人的欺凌。

    让他去与一个吐蕃公主同床共枕,他心中实在过不去这道坎。

    韦皋的双拳捏出了汗,在短暂的时刻内,决定不顾仕途甚至性命,忤逆一次天子。

    “陛下,臣死罪,恕臣难以复命。臣的原配张氏,乃臣毕生所爱。陛下,臣为护圣驾万死不辞,但实在不愿,不愿再续继室。请陛下发落。”

    德宗面容一僵,旋即将脸转向马球场上。

    正巧龙武军一阵欢呼,群情昂扬,原来是太子李诵连入两球,两军进球数瞬间持平。

    “赏,赏!”德宗大笑击掌,对霍仙鸣道,“老东西你瞧,不愧是朕的亲生儿子。”

    复又抬高了声音,对左右诸臣道:“太子李诵,性本仁孝,元从御驾,身不卸甲。战时平时,皆勇毅果决,实乃天佑我大唐,令朕能有这般满意的储君!”

    众人忙附和:“恭喜陛下!”

    德宗笑容稍收,斜睨着韦皋,揶揄道:“城武,看不出来,你原来还是个情种。是朕昏聩了,方才之言,也是你性情所至,莫惶恐,朕不会治你的罪。”

    韦皋立即俯身谢恩。德宗喃喃道:“朕也是一时起意,借不借兵的,再议罢。内忧外患皆是相倚,河朔逆蕃皆为虎狼,这吐蕃回纥,哪里就是好打交道的。祖宗们留给朕这个摊子,真是不好办。”

    天子这样一感慨,韦皋的臣子之志又沸腾起来,少不得说一番必为圣主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誓言来。

    沙漏计时终了,奉义军和龙武军竟仍然保持了平局。但太子仍是全场进球最多之人。德宗又叫霍仙鸣去抬了数箱西川节度使张延赏送来的上好蜀锦,赏给两军骑士。

    阿眉得到的赏赐,则尤为特殊,乃德宗身边贵妃所赐的黄金香囊一个。

    这场球赛结束之际,在场诸臣如释重负的同时,皆在暗暗猜测,今日奉天城内这场马球赛上出现的特殊阵容,会在不久之后,就为逻些城中的赞普知晓。

    夜幕四合,韦皋回到帐下,已是心力交瘁。他正准备洁面就寝,那膳棚老妇却慌里慌张地求见。

    “节下,薛小娘子,她不见了。”

第五十九章 雪窟救人

    老仆妇说着,又呈上一封信。她不通文墨,连上面的“韦节下”三个字也识不得,但见薛涛榻上叠得整整齐齐的被褥上摆着这封信,想来是有意让她来交给韦皋。

    韦皋启信一观,薛涛在信中寥寥数语,除了言辞客气地感激了韦皋的容留之恩外,只说自己已往西川,去寻父亲的骸骨。

    她一个小女郎,又没有过所文书,怎能成行?韦皋思忖道。

    想着想着,他的火气就拱了上来。

    自十月带兵勤王以来,无论宦场还是情海,韦皋觉得自己其实一直是没有主动权的,被命运之手推着走。唯有这个小小的薛涛,仰仗于他,每次见到他时的那种不言自明的敬畏与羞怯,每次赋得新诗后与他念完、仰起脸来带着兴奋望向他的天真情状,都令他甘之如饴,真正有种人主之威。

    而现在,这小女子竟然跑了。她为何要跑?

    难道她来跪着求我,着人送她去西川奔丧,我会拒绝吗?

    韦皋倏地站起来,喝问那老仆妇:“这小薛氏,平日里还与谁来往?”

    仆妇哆哆嗦嗦道:“薛娘子一直来十分勤勉,除了为节下侍奉膳食,就是在膳棚帮忙,夜里与老奴共处一室,也无怪异之处。只是前日她说起父母双亡、接下来还不知怎地飘零度日,哭了半宿,老奴左右安慰都不成。”

    韦皋听闻此言,心一软,暗暗叹道:“怎会飘零,本帅自会照料于你。”

    他挥手让老仆妇先退下,独自在帐中徘徊思索。

    他知道薛涛多慧,既然当初能找到自己帐下求得庇护,此番虽一时意气出走,但应不会莽莽撞撞地置自己于险境。她若要求盘缠,在城中只有去找宋若昭和阿眉,但昨日韦皋去刘宅时,宋若昭并未提起薛涛。他深信宋若昭是心思细密之人,且于某些事上颇为谨慎知轻重,若看出薛涛有私自出城之意,当不会隐瞒于他。至于那阿眉,这两日怕是缠着御驾献媚讨好,更无可能应酬这薛小娘子。

    韦皋心思一转,想到了第三个可能。

    当即披上风袍,出帐上马,又对迎上来候命的亲随道:“带几个办事妥当的小子,去奉天各城门问问,可看到小薛氏出了城。”

    “喏。”亲随遵令,却不免嘀咕,这快到了安寝的时辰,节下还如此大动干戈,莫非传言是真的,节下对那薛小娘子动了心?

    韦皋单骑飞驰,直接去了薛涛当初做杂役求一口吃食的客邸。

    客邸掌柜正在油灯下登记私簿,算账算到兴头上,忽闻院外马蹄声,还未来得及出屋看个究竟,韦皋已然踏了进来。

    堂堂守卫奉天的陇州节度使,在这一个多月里,全城谁人不识,但这掌柜不是一般草民,心思转得飞快,一见韦皋面色铁青,登时联想到自己刚做下的那桩买卖。

    果然,韦皋开门见山:“薛氏来过否?”

    掌柜哪还敢有所隐瞒,忙哈着腰恭敬道:“薛娘子昨日来小舍,以锦帛为酬,央小人在城外乡邑的妻舅,为她赶车往益州去。”

    掌柜说着,从身后箱柜里拿出一匹锦帛。韦皋一瞧,正是日前张延赏得以运送物资送进奉天后,自己挑了赏给薛涛的那匹。

    韦皋心中说不出的滋味,脸上阴云又浓了三成。掌柜察言观色,觉得不妙,越发做出惶恐的模样道:“节下恕罪,薛娘子说,她父亲亡故,节下准了她出城,小人又见这锦帛的确不像咱这奉天行营能寻得之物,故不疑有他,便答应帮她这个忙。今日一早,小人便让伙计出城安排妥当,告知她上车之处。”

    韦皋不耐烦听他絮叨,直接向掌柜问了乡邑方位,策马往城门驰去。

    几名亲兵已集于城下,纷纷禀报,就连东边令狐建的龙武军所守之门,亦未见薛涛出入。

    其中一人试探地补充道:“节下,此前奉天被叛军围攻,这西边城墙被毁数段,如今又是隆冬时节,护城河干涸无水,若薛氏趁着今日军卒们都去观看打马球、城防略松弛之际,偷偷从断垣处出了城,也未可知。”

    韦皋掣缰缓行了几步,沉声道:“此女在营下多日,知晓我奉义军中诸般内情,要防她叫凤翔叛镇的守军捉去。本帅已查得她出走的方向,此际便出城去追,尔等毋须同行,盯着城防便好。”

    众将口中答应着,内心均觉得韦节度这番言辞颇有欲盖弥彰之风范,暗道果然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那薛氏看着不过是十来岁的少女,瘦骨伶仃,与陇州那些着红绡、懂风情的女子如何能比得,至多会吟几句诗,怎地就让节帅如此着迷。

    韦皋也顾不得理会将士们掩饰不住的暧昧神色,当下打马出了瓮城,往客邸掌柜所指的乡邑奔去。

    此时已是腊月天气,夜晚冷酷如冰。天边寒月无声,远方群山苍茫。关中边缘一带,虽尚未到边塞戈壁“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的程度,却也是土地封冻、积雪铺陈的景象。

    韦皋在辽原上驰了片刻,被朔风吹得额头冰凉,人反而好像清醒了些。

    那掌柜所指的乡邑本已在望,甚至田舍人家幽微昏黄的夜烛之光,都在这暗夜中看得格外分明。韦皋此时却收缰驻足,回转马头,望着东方的一轮明月。

    他想起第一次见到薛涛时,那眼中满是怯意和讨好的小女子,当被要求以月光为题吟诗时,瞬间散发出的潇洒通达之气:

    “魄依钩样小,

    扇逐汉机团。

    细影将圆质,

    人间几处看。”

    韦皋眯着双眼,细细品咂“人间几处看”,似乎渐渐冷静下来。

    他扪心自问,男子的心绪未必不如这些妇人复杂。对亡妻,对宋若昭,对薛涛,他韦皋给她们的情感,是大相径庭的。他对待她们,便如世人见这明月,一忽儿黯然神伤遣悲怀,一忽儿求之不得陷入执念,一忽儿又如豢养雀鸟的主人,渴望将那纤弱的生命攥于手心、随时随地能抚触那美丽的翎羽。

    但小小年纪就能写出那样诗句的女子,怎会甘于做一只笼中雀鸟。

    韦皋蓦然觉得自己全身的一股势在必得的热乎气溃谢殆尽,真真比昨日在皇甫夫妇跟前丢了颜面还要落寞。

    “我韦城武高门子弟,人到中年,竟在女子之事上,还是如此看不穿。莫非真是陇州边鄙之地太过寂寞,我其实和田舍汉的胸襟已无甚差别?”

    他喃喃自语,但已失了再往前寻薛涛的兴头,引马向东,在寒夜里往东边奉天城门方向走去。

    座下良驹仿佛也明白了主人想在空旷天地间月下独处的心意,踏着积雪缓缓前行。

    然而走了没几步,马忽然停了下来,一对耳朵快速地转动,前蹄不住轻轻刨着雪面。

    多年相伴,韦皋明白这是爱驹发出的这个信号的意思,一定是它听到了什么奇怪的声音。

    韦皋将身体伏在马背上,一边抚摸着爱驹的鬃毛令它镇静,一边也凝神倾听周遭响动。

    他甚至一瞬间有些后悔,自己单骑出城,眼下离最近的烽燧尚有二三里马程,若在此地遇上叛军的探候,万一对方人多,自己只怕未见得能脱身。

    韦皋正决定狠抽一鞭,突然发力往东边烽燧疾奔之际,忽然听得茫茫夜色中传来模糊的呼救声。

    与其说是呼救,不如说是呻吟,断断续续,气若游丝。

    韦皋辨了辨声音的来向,往正北面探寻地走了数十步,听得那呼救越来越清晰,是个略显苍老的男声。

    韦皋的手已从马背上捞起弓弩,以防万一,同时高声喝道:“何人在此!”

    那男子似乎短暂地怔了一下,继而使出全力呼嚎:“阁下慎行,前有巨坑。”

    韦皋遽然勒马,四顾细看,终于借着月色察清,数十步外的雪地有陡然下沉之势。他当初领兵勤王,乃自凤翔方向而来,直奔入奉天,未得察看北面地形,竟未知此处沟壑纵深。

    他干脆下了马,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终于到了雪坡边缘,往下看去,不由也是大骇。

    只见极为狭窄而幽深的地裂之中,月光照耀下,依稀看出坑底一台车架四分五裂,似将马匹也压在了下面。隐约有个男子趴在车辕上,勉力抬头仰望。

    韦皋本性多疑,自是先要察知对方身份,便探出半个身子道:“君自何处来,是何身份?”

    不料坑底之人饶是遇险如此,却也不失警惕,反问道:“阁下可是奉天守军中人?”

    韦皋四下又张望了一番,也觉再无异样,只得对那人道:“在下是陇州奉义军中探候,夜行巡查到此。”

    听闻此言,坑底之人方才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般,断续道:“吾乃,泽路节度使李抱真府内僚佐,检校御史中丞,宋庭芬,受李节度委派,报讯于天子。”

    宋庭芬?

    韦皋一怔,旋即反应过来,雪窟中之人,岂不就是,宋若昭的父亲!

    “宋御史,吾乃陇州节度使韦皋,请君务必再坚持半刻,本帅立时去找人救你上来!”

    ……

    三两炷香后,雪窟边便围了五六名韦皋驰往附近烽燧喊来的陇州士卒。其中最精壮者腰间缠了藤绳,由伙伴们拉着滑下雪窟,将宋庭芬连抱带拽地拉了上来。

    甫一脱险,宋庭芬大约卸下了最后顶着的一口求生硬气,紧闭双目昏了过去,只剩冻得发紫的双唇一张一翕。幸亏遇上韦皋,否则这极寒之夜,又时有落雪,这宋庭芬就是不冻死,怕也叫大雪给埋了。

    “坑内可还有其他人?”韦皋问。

    “回节下,一匹马,一个车夫,并一个侍从模样者,都已没了气息。”

    韦皋叹口气,道:“三更半夜的,先不管死人了,回营救治宋御史。”

    他扭头看了一眼被士卒扶上马护着的宋庭芬,心中百感交集。

    泾师兵变、天子被迫播迁奉天以来,韦皋虽主值城防之任,但从御前议事中,约略也知道了河中各藩镇的动向。河东节度使马燧,与泽潞节度使李抱真,在听说长安大变之际,就从讨伐魏博田悦的战场回撤到了各自的镇中,保存兵力,静待时局走向。

    宋庭芬方才提到自己是来给天子报信。眼下奉天之围刚刚解除,李抱真来报个什么要紧之信?韦皋暗暗思忖道。

    另外,该怎样向众人解释自己如何会在夜里城外的荒野中救了宋庭芬呢?须得再次向几个牙将重申,不可走露自己出城是为了追回薛涛。以及,如此一时意气甚至有些荒唐的举动,自己不可再为之。

    不过,继而,一丝欣然又涌了上来。

    “若昭,冥冥天意,我竟然救了你的父亲。你再见我时,应不会冷若冰霜了罢。”

第六十章 忽起转机

    奉天城内,天子行宫。德宗注视着座下的宋庭芬。

    说起来,此人的长女到底是救了自己的皇长孙,女婿又在奉天保卫战中可算得鞠躬尽瘁。

    但,德宗对宋庭芬这样的藩镇幕僚,仍然很难有什么真正的好感。

    并非因为他的次子曾差点将皇孙献给叛军首领朱泚。

    在德宗的龙心深处,所有这些藩镇,不论持何种立场,不论明里暗里做没做悖逆之事,他们存在的本身,就是对唐廷的莫大嘲弄。

    怎么?不过是些趁着安史之乱割据一方的武人,倒像中央政权一般,弄出一套文吏班子来,还一窝蜂地来向天子要些个检校的头衔,好使这些不合仕制的僚属变得名正言顺。

    可是,刚刚苏醒就赶着来觐见天子的宋庭芬,带来的却是好消息,足以让天子对眼下这让人头疼的局势,稍稍宽心。

    河东叛乱称王的四镇中,成德节度使、伪称赵王的王武俊,竟然被宋庭芬的主公、泽潞节度使李抱真说服,决定反正唐廷。

    “朕记得,王武俊也是个胡人,蛮勇粗鄙,曾给安禄山手下的李宝臣当过裨将,论来是安史降将一系。他因权欲熏心,后来杀了李宝臣的儿子李惟岳,将李惟岳的人头献到长安。虽则此举对大唐削藩有利,但朕实是不喜此类不念救恩、杀主求荣之人,故而没有怎么赏赐他,封了个检校秘书少监兼恒州刺史给他。果然,王武俊不知感激朝廷恩泽,反而怀恨在心,转头又与魏博田悦、幽州朱滔、淄青李纳勾结在一起,僭称四王,弄得河朔乌烟瘴气。”

    虽是自己登基后不断遇到的污糟事,德宗此刻说来却甚是平静。他回顾了这些,只是希望自己权杖之下的臣子,能老老实实地奏禀,不要以为他从未踏入过河东战场,就懵懂好骗。

    德宗瞄了一眼宋庭芬,见他自是不敢抬头直视天颜,但看得出虽一脸的伤痕,人也微微有些立不住,神色和气度却甚是从容,带有几分儒臣的典雅恭顺。

    “那宋氏确是甚肖其父,端静灵秀,难怪我那谟儿一眼相中。他那王府里的宫人,忒也艳媚俗气了些。”

    德宗心中嘀咕稍许,又开口道:“宋御史,你倒与朕详细说来,王武俊的悖逆心思怎生叫尔等给扭回来了?”

    宋庭芬深深一揖,侃侃道:“回陛下,李节度听闻贼泚作乱,也是立即集结属军,待潞州补充的粮草充盈,便准备西进来奉天勤王。怎知河东马节度走得快了一些,便将我昭义军孤军落在了田、王、朱三镇联军的夹击中。危急之下,微臣在幕府的同僚贾林,自告奋勇前往王武俊处,对他坦言,自古河北地,只闻赵、魏、燕,哪来的冀国。朱滔不自称燕王,而叫作冀王,这难道不是想某一天将河北都给占了?这朱滔,素来诡诈,朝廷力强,他便以成德军为棋子对抗西京,朝廷若稍有无暇东顾,他便起了吞并邻镇的心。如今朱滔的哥哥朱泚又僭夺西京,这两兄弟东西联手,诸叛乱藩镇若还执迷不悟、受其利用,只怕不仅是为他人做嫁衣,而且不日就会被朱家兄弟起兵灭之。”

    “唔,你这同僚,颇有苏秦之谋。看来李抱真这些年,很是招募了些良才呐。宋卿,继续说给朕听,那王武俊如何表示?”

    德宗听得津津有味,甚至在心中暗暗为李抱真派去的说客贾林喝了几次彩,因而对宋庭芬的语气也明显和悦起来。

    宋庭芬则毫无谄媚或得意之色,仍是平静地奏禀道:“那王武俊应是听明白了贾君的意思,忿忿道,大唐天运已逾百年,朱家竖子如何能撼动,倒要损我成德子弟的性命,去换取他二人豪赌一场,我若看不分明其中关节,如何还有颜面见镇内百姓父老。因而,翌日便拔营离开了魏州,走之前还立了盟状,由贾君带回昭义军,交给了李节度。微臣此番也将王武俊与李节度盟誓勤王的书状带了来,敬献陛下过目。”

    霍仙鸣接了宋庭芬的盟状,呈给德宗。德宗匆匆一观,满意地合上,对霍仙鸣道:

    “去,赐宋卿茵席,莫叫他再站着了,将将死里逃生,便急着来朕跟前禀报佳音,如此良臣,朕怎能囿于君臣之礼苛待之。”

    宋庭芬忙伏低谢恩,端端正正地跪坐于霍仙鸣铺就的茵席之上。

    德宗盯着他,带了几分难得出自天家的由衷之情,侧头向霍仙鸣道:“你瞧,乍观之下,宋卿倒真有几分魏晋名士之风,便是纵观西京百官,有宋卿这般风姿者,也屈指可数,真教朕好生羡慕那李潞州。”

    慕地话锋一转:“然则既是贾林运筹始终,李抱真为何嘱宋卿前来奉天?”

    突如其来的沉默,在殿上弥散开来。

    片刻后,宋庭芬微微抬头,目光盯着天子座下之阶,一字一顿道:“臣死罪。臣养子不教,闯下弥天大祸,逆子宋若清,尸骨虽已由朔方军运回潞州,臣不可不来陛下御前领罪。”

    德宗探身向前,眯着眼观察这个第一次打交道的藩镇幕僚。

    “你膝下子嗣几何?”

    “回陛下,长女宋若昭,次子宋若清。”

    饶是宋庭芬勉力自持,他嗓音中因颤抖而暴露出的痛楚,仍被天子捕捉个分明。

    一瞬间,德宗心头泛起点滴怜悯。同为父亲,天子和臣子,在某一个时刻的心情,并不会有太大分别。

    宋庭芬听到一声意味深长的轻轻冷笑之后,天子竟然站了起来,步到自己跟前,居高临下但温言道:“你儿子,是李怀光擅杀的。不论他所犯何罪,他不但是你宋家子弟,也是我大唐子民,既非于沙场冲阵之境,那么杀与不杀,都应该由朕来决断,宋卿可明白?”

    宋庭芬身形一动,恭敬道:“罪臣谨听陛下教诲。”

    德宗叹口气,道:“宋卿看来是没听明白朕的话,或是,太过谨慎,不敢相信朕的话中之意。尔子宋若清,据传附逆贼泚,告发宗室,置皇孙于险境,又随逆贼源休前往朔方军李怀光大营说降。然,数起罪状,皆未经朕着人查实,宋若清已由李怀光擅杀,以至真相难明。民间偷鸡摸狗小恶,尚且要往官府审而后决,何况谋害宗室、倾覆社稷的大罪。朕向来耳目清明,若有疑罪,宁可从无。宋若清一事,就此了结。霍仙鸣,听仔细了没有?稍后去告诉陆学士,把朕的意思写清楚了。”

    宋庭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在泽路见到儿子面目全非的尸骸,大恸之下惶恐万分,不知兵灾过后,天子会如何治宋氏一门的罪,纵然女儿宋若昭身有护送皇孙之功,也怕难以消弭圣怒。倒是主公李抱真和同僚贾林安慰他,若主动来天子跟前请罪,只怕或有转机。

    现下看来,李抱真对自己确是尽足了知遇之恩、主公之情。虽然当初乍闻宋若昭立下大功,李抱真未与宋庭芬商量就认了若昭做义女,并向天子请求联姻。但被天子拒绝、后又得知宋若昭嫁了泾师之将皇甫珩时,李抱真并无芥蒂,反倒评说“姚泾州得了佳媳、宋君得了贤婿”。此番又作主,让那贾林将在天子跟前露脸的机会让给宋庭芬。

    报喜之人,天子必能恕其大罪。宋庭芬自潞州启程前,李抱真颇有把握地说。

    宋庭芬心绪翻飞,一时竟忘了谢恩。德宗不以为意,又补充道:“另有一事。泾原兵马使皇甫珩,虽对泾师叛乱之先兆未能察得,但其后不独于救护皇孙之事上足智多谋,且始终四处奔走,忠勇勤王,以一己之力扭转奉天被围之役,足以将功补过。也是月老垂青,这皇甫珩与令爱互生爱慕,教朕知道了,朕便许了他的赐婚之请。宋卿,你可莫怪朕越俎代庖呐。”

    “臣不敢。臣谢陛下圆了小女的姻缘。”宋庭芬忙叩拜道。

    “一个女婿半个儿,朕的驸马,也是个个教朕倚重。你这便退下罢,与女儿女婿享几日天伦之乐。待朕回到长安,自会想想,如何赏赐你主公,感他忠君之心。”

    千里奔波,心情忐忑,城外遇险,御前奏对,宋庭芬连日来的精神重负,直到此刻终于卸了下来。他起身时,几乎又要跌倒,是霍仙鸣唤了小内侍将他搀出了行宫。

    此时尚不过午,宋庭芬出得门外,雪后初晴的冬阳里,他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的女儿宋若昭。

    若昭扑上来,跪在父亲面前,一句“阿父”刚出口,喉头已哽咽。

    父女一别不过三月,就已共同迎来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但宋氏父女皆是在人前极为克制心绪的性子,何况行宫之外。

    纵然父女俩同时想到了另一位至亲已阴阳两隔,若昭还抽噎了几声,宋庭芬的面色看起来却浑无波澜,只在扶起女儿之际,轻柔道:“莫哭,你嫁了人,阿父可以放心了。若清之事,阿父也知,是他咎由自取,也是命数如此,阿父怎会怪你。”

    他的内心无论多么百感交集,他的目光,仍然在第一时间就斟酌着善意地投向了立在一边的皇甫珩。

    这是他作为岳父的礼节,也是他的期许。

    在婚姻大事上,以前在潞州,父女之间颇多谈及。但无论官媒出面,还是族中婶婶阿嫂们的来试探,若昭不点头,他便都客客气气地回绝了去,为此也没少在同僚前受取笑。

    此时他当然是好奇的,怎样的人物,会教女儿倾心相许。

    皇甫珩有些生涩地上前自荐,并行晚辈之礼时,略一结舌,到底喊出了一声“父亲”。

    宋庭芬于四目相对间,大致明白了女儿缘何会被这男子吸引。

    女儿自小跟着自己颠沛流离,从少年时代起便在军镇长大,家中却是诗酣墨香的所在,女儿很难对单纯的文士或武人萌动春心。她向往的,是一种介于文采风流和戎马倥偬之间的复杂的男儿气概,而这个皇甫家的后人身上,便有几分这样的影子。

    同时,宋庭芬发现,皇甫珩的眼底深处,又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这种略带些悲剧意味的神色,不是怨怼,也不是呼救,却天然地,令女子想探究,仿佛共赴一场不知结果的冒险。

    作为男子,宋庭芬冷静地承认了皇甫珩的魅力。而作为父亲,宋庭芬只能将一丝隐忧压了下去,毕竟,女儿已经成了此人的妻室,他多么希望若昭此身哪怕随丈夫去到天涯海角,也是带着甜蜜启程,一路顺遂,直至人生的终点。

    毕竟,如今这是他宋庭芬唯一的孩子了。

    宋庭芬完全没有故作长辈姿态的意思,他冲皇甫珩温和地点点头,因见女婿颇有些不知如何应酬的无措之态,便带着疲倦的笑意道:“御前奏对一切安好,只是为父气力已竭,你们引我去歇息可好?”

    若昭扶着父亲往寄住之处走去,皇甫珩正搜肠刮肚地斟酌言语,想与岳父攀谈,却听岳父又正色道:“彦明,若昭,你二人若得空,似应去韦节度帐下道谢。若不是他倾力相救,只怕我昨日已冻死在奉天城外。”

    宋若昭心中一惊。她和皇甫珩,今日一早,已听刘主簿报知了宋庭芬竟然来到奉天之事,自然也知晓是韦皋阴差阳错地雪窟救人。

    皇甫珩却似在此事上早有准备一般,向岳父恭敬道:“父亲所言极是,小婿与那韦节度曾一同守城,这些时日中很有些往来,韦节度此番又于我夫妇有如此大恩,小婿必去营中还礼。”

    他说着,望向若昭,见到妻子眼中闪过一丝杂糅着讶异和感激的神色。

    皇甫珩在若昭转过头去的瞬间,心中蓦地一阵愠怒。

    若昭,你为何如此小心翼翼,生怕又惹恼了我一般。那韦陇州心机阴重,又不知检点,对你存了龌龊心思,怕见我的,难道不应该恰恰是他吗?

    我何所惧哉!

第六十一章 徐徐图之

    宋庭芬深知自己只是一介信使,行止不可逾矩,因此觐见德宗后,便闭门不出,间或与那刘主簿问候几句,只待圣恩特许的几日一过,自己便可知趣地向德宗辞行,赶回潞州向李抱真复命。

    但同时,他起了一个念头,想带走女儿女婿。

    他如何看不出,皇甫珩眼下,正处于微妙的赋闲状态。

    因战受伤、在家休养固然是个体面的理由,可宋庭芬看过那么多受伤的同时因军功受封的藩镇将领,敏感地发觉女婿的不同。

    他在掩饰一种烦躁和犹豫。

    宋庭芬为人极是谨慎,他对主公李抱真常能直言劝谏,乃因摸透了李抱真的性子。但到了自己的家事上,他反倒因过于在意若昭将来的幸福,不免格外斟酌自己出言的分寸。若昭不主动说,宋庭芬便不问,免得让女婿感到,自己这个老丈人对他实则不放心。

    当然,既是长辈,宋庭芬难免要问起皇甫珩在邠州韩游環处避难的母亲,以及姚令言,并且话题再说着说着,便说到了崔宁。

    宋若昭这些时日,越发细致地观察,和反复自省,已然打定了主意,凡事但由皇甫珩出面,似乎本因如此,自己作为妻子才让夫君的体面与自尊能淋漓尽致地展示。

    她并不知这番考量是否正确,毕竟母亲早逝,从前读的恁多诗赋中,又哪有真正教女儿家如何做人妇的。

    若昭只是凭着自己的直觉,凭着对于丈夫那些眼神、言语和举止中细节的揣摩,感到丈夫虽然仍保留着当初相遇时的那份沉稳惜言,虽然他看她的时候依然有着男子最纯真的怜爱与温柔,但他骨子里,甚至比她见过的所有男子加起来,都要孤高刚直。

    因此,关于姚令言和崔宁的讨论,宋若昭一言不发,只听丈夫向父亲断续道来。她看到父亲就如当初聆听女儿誓不随意从人的意愿一般,诚挚地试图去理解,并且若有所思。

    而皇甫珩,似乎也已和崔宁被缢杀那日判若两人。他主动隐去了诸多教人惶恐与哀叹的细节,甚至也没有提到韦皋很是立了一份构陷之功,只说自己虽感念崔仆射救命之恩,却也明白天家杀他的缘由。

    涉及到这个话题,宋庭芬终于提出,如果泾原镇一时回不去,如果朝堂也好、禁军也好,亦无栖身之地,不如向天家请求,去泽路李抱真处做个虞侯之类。

    岳父的谦和与智慧,皇甫珩能感到,于是也摆出推心置腹的态度:

    “多谢父亲这般为小婿出谋划策,小婿此前也确实与阿昭商议过,往潞州寻个差事,再将母亲接去。只是眼下义父尚在朔方军中,自泾原来投的党项城傍子弟也在邠州韩将军处,今后时局如何走向亦看不分明,小婿因而仍在犹豫不决中。”

    宋庭芬点了点头,沉吟道:“你说得亦有道理,你既是天家刚赏了官衔封邑的,一时当无险象。你二人便也不急着有动静,待圣驾能回到长安再说,免得叫天子起了疑心。”

    一老一少,在灯下,小心翼翼但语气平静地谈论着时局之事与将来打算,若昭在一旁瞧着,竟是安心下来。

    她毕竟是女子,不像自己那眼光老辣的父亲,更能看出丈夫身上的端倪。

    这日晨起,皇甫珩用完早膳,对妻子道:“父亲是邻镇节度使幕宾,不便往韦陇州处交际,致谢一事,我现下去办。”

    若昭一怔,继而探寻地轻声道:“阿父那日不过提了一句,你若不去,也无甚打紧。”

    皇甫珩回过头来,盯着妻子:“你在担心何事?”

    若昭语塞,不知如何措辞。

    皇甫珩双眉一松,淡淡道:“吾等武将在外,受恩有之,结仇亦有之,但都是天子许了的官身,怎么,就因为我皇甫珩瞧不上他韦皋,此生便要绕着他走,亦不敢与他打交道?”

    “彦明,我不是这个意思……”若昭嗫嚅道。

    皇甫珩揽过妻子,贴着她的额角道:“此人是对你动了心思,又不是对我动了心思,我去会会他,将阿父的谢意带到便回,有甚打紧。你且放心,你夫君不是三岁小儿,肩头也有伤,不会去招惹他。”

    若昭应了,将丈夫送出门外,心事重重地去侍候耳房的父亲用早膳。

    皇甫珩到了城下,遥遥又见到当日那主动攀谈的粟特人米四郎,正领着手下小卒操练。皇甫珩驻足看了片刻,只觉得儿郎们生龙活虎,浑无阴气,观之令人倍感振奋,不知比那朝堂的明争暗算好过多少。

    他不由想起,昨日岳父与自己谈及的投奔李抱真之事。

    他确实心动了。这番时日来,他经历大变,身心俱疲。好在得了良缘,将若昭这般美好的女子娶作妻室,心中仍有一块地方是明亮舒悦的。

    皇甫珩一边观武,一边琢磨昨日岳父话中深意时,韦皋的堂兄兼亲信,虞侯韦平,也已瞧见了皇甫珩。

    韦平是何等识得机关之人,立时上来拱手致礼:“皇甫中丞。”

    皇甫珩不卑不亢道:“某打望一番,未曾见到韦节度巡营。”

    “节下正在帐中,查看陇州府中送来的邸报,今岁营田收成尚可,有些驻屯杂务,反倒纷繁起来。”韦平彬彬有礼道。

    “韦节度果然能者多劳,不得一刻闲余。那便有劳韦虞侯,替某通传一句,泽潞宋御史大谢救命之恩。”

    韦平面色仍殷勤,只微露难色:“如此要紧的意思,不如某引皇甫中丞进帐,亲自与节下说来?”

    皇甫珩抬起眼皮,盯着韦平,须臾闷哼一声,道:“韦虞侯,便是对当今圣上,泽潞节度使有信通传,也是遣使觐见,未曾听闻圣上要李抱真亲自面圣。怎么,韦节度竟比……”

    “中丞,中丞!”韦平唬了一跳,忙打断皇甫珩之语。他心道,看不出来,这泾州小子,马上长刀使得厉害,这说起话来也这般狠。

    他自是知晓韦皋与皇甫珩因崔宁受诛,已然反目,只不清楚其间还有宋若昭之事。他方不过才稍作客气言辞,孰料皇甫珩刀剑见红般便呛了过来。

    韦平实也不想再图生事端,忙越发陪笑道:“在下这便进账,定将宋使和皇甫中丞的谢意尽数传报韦节度。”

    皇甫珩转过身去,不再理睬韦平,却也不走,仍是饶有兴致地看奉义军士卒们练武。

    但见一名小个子军士,左手执盾,右手则拿着一根木枝,与另一个身量高些的同伴斗在一处。莫看他个矮,却躲闪灵活,叫那高个军士占不到半分便宜。突然之间,那小个子瞅准机会,一跃而起,将木枝横劈向对手的发髻,竟如砍刀划过,高个军士脑门上的斜方髻登时散了开来,颇为狼狈。

    众人哄笑起来。

    小个军士将盾扔在地上,摘了面罩,和众人说起话来。

    皇甫珩这才惊讶地发现,那人竟是阿眉。

    阿眉本就与米四郎熟稔,那日马球场上奉御旨领衔奉义军,与太子率领的龙武军大战一场后,吐蕃公主颇得圣上青眼、身手也着实了得的风评,更是传遍奉义军。

    阿眉实则方才就发现了皇甫珩。终于又等到他,也正是她这几日常来陇州奉义军的目的之一。

    韦皋厌恶她,却因德宗的态度,而不敢流露出驱逐阿眉的意思,只得看着她以族人名义来找米四郎等低级军士厮混练武,恰巧就在今日教她得了机会。

    阿眉与米四郎嘱咐两句,往皇甫珩这边走来。今日她一身青黑衣裤,梳着和男子一样的斜方发髻,错眼一看,要不是面白如雪、眉目如花,还真是与军中儿郎无甚分别。

    只是,她的发髻上,插着一根银簪。

    阿眉见皇甫珩的目光显然落在自己的发簪上,心中不免轻笑。男子若开始注意这番细枝末节之处,只怕那心里有些波澜搅动,他自己都不晓得。

    “皇甫将军,阿姊父亲得救之事,我也刚听闻,幸甚至哉。”阿眉语意由衷,一双褐蓝的眸子坦然地盯着皇甫珩。

    皇甫珩唔了一声,又冷了场。

    面对这个一言难尽的胡女,他除了亲眼目睹崔宁被缢杀那日外,似乎总也不知如何与她应酬。

    阿眉笑得更明媚,带了打趣的意味道:“我瞧你神采飞扬,想来是颇得岳父大人青眼。”

    说着,也不等皇甫珩答话,便上前一步,凑到他肩头一侧,凝神道:“那日,你终也不肯让我看看伤口,如今可大好了?”

    她离得那样近,嘴里呵出的热气如云烟袅袅,而皇甫珩几乎能看清她挺直而精致的鼻梁上,那小小的三两处少女雀斑,还有她的弯曲浓密、带着俏皮的长睫,以及深邃眼眸中的那一缕陌生的柔情……

    皇甫珩迅速地退了两步,讪讪道:“已好得许多,殿下不必挂念了。殿下这簪子,瞧着和阿昭所用的很不相同,可也是吐蕃匠人打造?”

    “自然不是,在赞普王宫中,妇人们最爱往头上铺陈的,不是金银,而是瑟瑟。”

    “瑟瑟?”皇甫珩从未听过。

    “嗯,瑟瑟是来自大食的孔雀蓝色石珠,不易得到,在贵人们眼中,比金银更稀罕。不过,在我看来,纵是天上的星星,也比不得我这瞧着不值钱的南诏银簪。只要戴着它,我便觉得,蒙寻还在人世,而我已与他成了亲。”

    阿眉不躲不闪,一气说完,但眼睛却低了下去,再抬起时,皇甫珩看到她的眼眶已红了一圈。

    “皇甫将军,实不相瞒,我进了这奉天城后,渐渐断了去南诏寻郎墓前寻死的念头,乃因见到你与宋阿姊,一对璧人终结连理。我才相信,老天也不是那般无情。”

    皇甫珩听她如此一说,心中怜意顿生,又不知怎生宽慰,挤出一句自己也觉得不太合适的话:“殿下如此年轻,又这般出众,不论中原还是吐蕃,定还有卓越不凡的男子配得上殿下。”

    阿眉释颜一笑:“那还是吐蕃男子好些。你们唐人男子,动不动就吟诗作赋的,我哪里能插得上话。”

    她将话转到这上头,终于觉得自己占了主动权,可以将此前云车之劫过去的当日,宋若昭向自己吐露的只言片语,拿来做一道大菜。

    阿眉装作蓦然间想起一事的样子,收了笑容,低声向皇甫珩道:“有些事,我还是应说与你知,否则心中,着实过不去那道坎。想来阿姊胸襟坦荡,也不会怪我。”

    皇甫珩垂袖而立,听阿眉将宋若昭与韦皋间因诗结缘的来龙去脉简略道出。

    末了,阿眉道:“我们女子自有一番品评男子的道理,阿姊是书香清雅之人,素来喜文,又因地道献计与韦节度共破云车之厄,因此她若对那韦节度始终心存一份客气感念,皇甫将军也当体谅。莫再因崔仆射之事与阿姊徒生口角。”

    皇甫珩面上仍平静从容,袖中的手掌却已捏成了拳头。

    他等阿眉说完,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温和道:“殿下说的是,阿昭心地善良,不与人交恶,我恰是喜欢她这好性子。”

    阿眉目光灼灼:“那便好,我说阿姊那样聪慧的女子,必不会看错人。皇甫将军,我,你,阿姊,共过患难,你委实,还是叫我阿眉好些。”

    他二人正言语间,城门方向忽然一阵人声鼎沸。

    出使朔方军的翰林学士陆贽和驸马韦宥,回来了。

第六十二章 丹书铁券

    要说翰林学士陆贽这趟差,当得着实不轻松。驸马韦宥虽身份清贵,但一同出使朔方军,不过是加重一些唐廷诚意的份量,举凡开口抚慰的话,还得陆大学士来说。

    他们离开奉天一路向东,离礼泉朔方军大营尚有五里路,已被朔方军迎到。

    前来迎接的,是李怀光的长子李琟,还有姚令言。俩人皆是立刻翻身下马,李琟拱手而立,姚令言则跪在地上。

    陆贽唬了一跳,忙上前掺起。姚令言不肯,大声道:“见天使如见天子,臣死罪。”

    李琟配合道:“姚节度自长安舍命奔出,令朔方军知晓不少贼泚叛军的情形,方能在礼泉一战而大破贼泚的幽州、泾原二军。姚节度也是大义灭亲,箭射亲子。饶是如此,姚节度仍是彻夜不眠,恐圣主难赦其罪。”

    驸马韦宥也不是痴愣之人,接着李琟的话道:“何至于此,姚公前有营救皇孙之智谋,后有投军勤王之忠勇,泾原兵马使皇甫将军也是几度立功之人,圣主何其英明宽达,怎会不察。”

    他这倒不全是场面话,宋若昭随着阿眉一起照料过病重的唐安公主,与妻子感情甚笃的韦驸马,岂能不连着对姚令言皇甫珩也谢上三分。

    四人在大路上将该说的话、该演的戏都做足了,方又上马,一同往朔方军中军大帐走去。

    陆贽盯着姚令言的背影,感慨道,姚泾州阿姚泾州,眼下难办的,哪里是你脱罪与否的事。

    果然,到了中军,被朔方节度使李怀光迎入大帐落座后,李怀光大约是自认立下不世之功,没有任何客套地,向陆贽直言道:“本帅听说崔仆射在御前有些差池,正好陆学士来此,愿闻其详。”

    陆贽双手端着酒杯从席上站起来,先向着李怀光一饮而尽,然后缓缓道:

    “李节度可听过汉光武帝时邓奉的故事?说来,大将军邓奉,曾护佑过光武帝的皇后阴氏一族,但后来因起兵叛汉,光武帝还是不得不杀之。”

    “陆学士的意思是,崔仆射,他,圣上真的将他……”李怀光的脸色陡然阴沉如铁。

    陆贽无奈,只得继续道:“左仆射崔宁,污逼下属妻氏,诬告宗室亲王,且有勾连贼泚之悖逆罪行,圣主宽仁,赐其全尸。”

    “咚”地一声,李怀光将手中的酒爵重重地置于案上。他的目光迅速地投向姚令言和李琟,这二人并未比主帅更早地得到清晰的消息,因此也是一样的惊惧,只是努力克制。

    在陆贽出使朔方军之前,崔宁被缢杀的消息,被禁止以邸报的形式飞出奉天城,是以这些时日离王权最近的朔方军,也不知实情。李怀光只是从布于奉天附近的朔方探卒口中,隐约得知崔宁大概出事了,不料却如此严重。

    陆贽抬眼望向身居主位的李怀光。这位过了五旬的胡人节帅,须发只是略有花白,看上去依然强壮挺拔、英气勃勃。陆贽联想到前朝关于大将军高仙芝的容貌气度的描述,据说那位闪耀多年的胡人将领也是如此相貌堂堂。

    在一瞬间,面对暴怒的李怀光,陆贽反而冷静地体会到,当今圣上,其实至少比他那在阵前冤杀主将高仙芝的曾祖父要好些。

    德宗先杀臣崔宁,或许,确是给李怀光留了一条生路。

    “李节度,容陆某进言,事已至此,节度言行举止,更应三思。想必令郎与姚节度,也明白某的意思。”

    李怀光坐了下来,但嗓音更为阴沉:“陆学士,你方才提到邓奉,本帅是个胡人,读书远不如你们这些御前文士多。不过就算这样,我也知道,邓奉确是起兵叛汉了,光武帝才不得不杀他。但这崔仆射,既然连夜驰来老夫营中求兵勤王,自己还在奉天城下大战姚濬所部,自古以来哪里听到过这样的叛臣?”

    陆贽没有立刻回答。他转身示意两名随队而来的禁军侍从,自帐外抬进一个箱子,在李怀光面前打开。

    只见一块锻造出浑圆弧度、如半桶状的铁片上,以鎏金镌刻着几行字。

    李怀光肚里没有几分墨水,李琟便替代父亲上前观看。

    “父亲,这是圣上嘉赏您倾力勤王、解奉天之围的大功,许您九次免死罪,许吾家子孙三次免死罪。”

    李琟说着,又向陆贽揖礼道:“陆学士,这便是,丹书铁券?”

    陆贽点头:“正是。陛下向来赏罚分明,赐给李节度的丹书铁券,和慰劳朔方军的牛酒绢帛,本应早些送来。只因陛下在奉天城内彻查崔仆射之罪,故而晚了几日。”

    言罢,他放下酒杯,整理朝服,朗声道:“传圣主口谕,加朔方节度使李怀光平叛大元帅,中书令。”

    姚令言与李怀光离得近些,轻声劝道:“李节度,无论如何,这是天家送来的东西,见此如见圣旨,现在又有圣谕封你帅位,节度还是从长计议,切莫在眼下失了臣子之仪。”

    李怀光一双锐利的眼睛盯着座下那块在许多人心中比官职封邑更有份量的铁片,仿佛没有听到姚令言的提醒之语。

    他在回想自己与崔宁临别时的对话。一定是他们关于直谏德宗贬斥卢杞之举,害了崔宁。既然卢杞的势焰已经到了可以蒙蔽圣心的地步,他李怀光今日领了德宗的赏赐,明日照样可以成为第二个崔宁啊!

    短暂的沉默后,李怀光终于开口道:“陆学士,这丹书铁券,世人皆道是好东西,但本帅以为,刻字为证,豁免罪责,恰恰是疑臣会反之意。本帅数十年戎马生涯,为唐廷四处征战,屡次救时局于水火,一片赤胆忠心,实在不能叫这块铁片给糟蹋了!”

    “父亲!”李琟失声叫道。李怀光在天家使者面前出言如此放肆,叫众人的眼里都闪过一丝震惊。

    李怀光的脸上,却反而不见了之前的怒气,神色淡静地继续对陆贽道:“朔方军大败贼泚、驻于咸阳后,我屡次请求进入奉天,到圣上御前奏对,都如石沉大海。若圣上对朔方军另有委任,自可直言诏令,为何待我堂堂朔方大镇,如掖庭弃妃般?”

    陆贽听了,也觉微微心酸,只得宽慰道:“李节度莫误会,这些时日各种军情要信纷至沓来,圣上也须斟酌谋划收复长安的之计。神策军李晟屯兵东渭桥,河东节度使马璘也率部而来。李节度的朔方军麾下有数万人马,又是在长安兵变后第一支在京畿大败叛军的勤王之师,圣上自是想着,若李节度能趁着这番了不得的士气,杀到长安附近,与李晟、马璘、尚可孤等人形成夹击之势,方为大善。”

    李怀光轻轻地冷笑一声,右手端起方才被自己差点扔到案几下的酒爵,左手执壶斟满,走到陆贽跟前一饮而尽。他的胡子略有些颤抖,目光却分外坚定。

    “陆学士,韦少监,请向圣上传信,这丹书铁券,我李怀光收下了,叩谢圣上一片心意。明日,朔方军便拔营离开咸阳,奔赴长安。但是,有个人,忝居相位,苛税重负,构陷贤良,天下之乱皆由此人起。若圣上还想用我朔方军的将士,请先诛门下侍郎卢杞!”

    陆贽心中一凛,暗道,李怀光,把卢杞这奸佞小人从相位上拉下来,这正是陆某之愿呐,只是,你以此为出兵收复长安的条件,恐怕圣上恨你更甚。

    但李怀光当着众人的面,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一番说辞,纵然陆贽有心修饰,又哪里能在德宗跟前圆得回来。

    他正思虑间,李怀光又道:

    “另有一事,请圣上令神策军李晟,来咸阳与我朔方军合营驻扎,共谋收复长安大计。”

    这顿酒喝得双方都别别扭扭。虽然他们也知道,能在今天坐在同一顶大帐中,以同一个阵营的身份谈论当今天下事,在安史之乱平定二十年后的这又一场关系李唐江山生死存亡的战役中,已是殊为不易。

    夜间,李怀光与姚令言、李琟,围坐商议。仿佛为了表明自己不是赳赳武夫,李怀光首先解释了自己在日间拿出不合臣礼的态度的原因。

    “自古未闻内有奸佞权臣而良将能立功于外者。我朔方军一直想做勤王铁军,奈何文有卢杞之流,武呢,神策军李晟正如日中天、恰好牵制吾等边军,我李怀光若再唯唯诺诺、只奉行当年汾阳王郭国公之风,恐怕朔方军会越来越受排挤。”

    姚令言微微斜倚在胡床上,盯着自己手中一块小小的鎏金钺形牌。那是天家授予一镇节度使的信物,现下看来,俨然是对这丢权丢兵丢前程的泾原姚节度的莫大讽刺。

    事实上,奉天城接二连三传来的消息,不独让李怀光,也让姚令言的心一点点冷下去。当初在礼泉一役中,射向姚濬的一箭,姚令言至今不后悔。

    时光无情,人心难测,曾经那个蹲在一边看他挥舞陌刀练功、还拍着小手掌喝彩的幼子,从他肩上的雏鹰,变成了另一个山头的猛虎。他作为父亲,又有什么办法,只能以一箭自保,却不忍以第二箭伤其性命。

    姚令言在感慨中又理智地掂量,在当今圣上的眼中,似乎没有什么人是真正值得悯恤与珍视的。姚令言原本就与崔宁有过共拒吐蕃的袍泽之谊,又听闻传报,崔宁在城下叛军中抢出了皇甫珩一条性命,这就不免令他想到当年自己的救命恩人、皇甫珩的生父。

    他是节度使,但更本源的,是一名军人。他对于沙场上的过命的情谊,尤其看重。

    如今崔宁莫名其妙地就成了黄泉鬼,姚令言在白日里固然因性格原因隐而不发,但到了此刻,唐家天使不在场的时候,他很难再克制自己的失望与愤怒。

    “李节度,姚某以为,圣上杀崔仆射,哪里是什么莫须有的同贼之名,不过是见他真的能说服你从魏县回撤,又在御前数次为你求恩赏,因此将他视为你的羽翼,越早剪除越好。”姚令言把玩着自己的钺牌,缓缓道。

    一旁的李琟听长辈先开了口,也接上去道:“父亲,听说同为相位,崔仆射素来与卢门郎也不和,并且对圣上在诸王里独宠普王,很是谏言了几回,提醒圣上注意太子的大统身份。”

    李怀光闷闷地哼了一声:“你当年出质长安时,安排下的耳目,倒还好使,消息灵通得很。但就算崔仆射为人不谨慎,圣上便能构陷臣子、随意杀之?圣上此举,就不怕伤了诸多贤臣亲藩的心?”

    李琟道:“父亲,依儿之见,圣上此举,无所谓英明还是昏聩,实则就如当年清洗西北边镇朔方军旧将一般,是驭臣之术。今上登基后,削藩之志,天下皆知。河朔诸镇他要除,崔宁这般在西川有旧部的回翔宰相,又与太子和咱们朔方军多有往来,圣上难道就不想除之而后快?”

    “唔,那咱们朔方军今后该如何从事?”李怀光问长子,也是问姚令言,嗓音中听得出明显的疲惫。

    李琟皱着眉,也是一脸彷徨。他能将时局分析得头头是道,不过有赖于长安城内朔方进奏院的情报,再结合从文臣那里学来的揣摩上意的零星本事。但到了做决断的时候,哪里就是那么容易的。

    姚令言叹口气,道:“李节度既已提出诛杀卢杞、合兵神策军的条件,总得看看圣上的说法。奉天城横竖是不让咱们进,明日便如答应陆学士的那般,拔师东行,屯军咸阳附近,堵着朱泚总是没错。”

    李怀光没有作出反对的表示。

    这位尚未到花甲之年的大唐名将,这位当今拥有诸多藩镇中最强兵力的一方节帅,从去年到今岁,从未有像今日这般从惊怒到失望再到厌烦的感觉。

    他此刻已不想再多去揣测圣意。

    揣测他娘的圣意!

    圣上的心意有过准头吗?那奉天城里的帝君,像所有位极人尊的统治者一样,威严,忧虑,急躁,怯懦,狠辣,得意,彷徨,想象着自己能玩弄所有的人,又害怕被大部分人玩弄。

    因此,在上述种种比滔滔江水还复杂深险的感情杂糅在一处后,终于淬炼出那无可理喻的东西:

    多疑。

(今日签约,多更一篇)第六十三章 兔死狗烹

    越是棘手的消息,越不能耽搁。陆贽和韦宥进得奉天,直往行宫方向奔去。

    出乎陆贽意料的是,德宗听了李怀光的条件,并未龙颜大怒,也未急着召集御前重臣商议,而是对韦宥道:

    “驸马先去歇息吧,去陪着朕的唐安公主。若不是这些藩镇恃功而骄,须宗室成员同往安抚,朕也不会在唐安病未痊愈之际,让你当这一趟差。”

    韦宥谢恩离去,陆贽留了下来。

    德宗眼中那长者对于晚辈的慈爱神色瞬间褪去。他起身,来到角落里的沙图前。陆贽忙跟了过去。

    德宗盯着沙图上一块块描了州名字样的石头,良久才对陆贽开口:

    “敬舆,你看这天下版图,从东到西,从北到南,幽州,青州,魏州,蔡州,襄州,泾州,还有近在咫尺的凤翔府,都已落在叛镇手中。”

    他转过头来,看了陆贽一眼,走到平日里史官赵元一记录的案几前坐下来。

    “敬舆,朕惶恐,朕觉着这万里江山,好像早就不是我李唐的了。朕在少年的时候,遇上安禄山反叛,那样一场惊天大难啊。朕犹记得,叛军突破潼关的消息传来,整个皇宫里头,没有人哭,众人只想跑,快点跑。众人害怕,害怕今日还是华殿贵人,明日就已成阶下囚,甚至受尽凌辱,连痛痛快快地一剑求死,都不能够。”

    “朕的生母,沈皇后,陷于安史叛军中,至今不知在何处,甚至不知还在不在人世。朕虽贵为天子,可是所经受的丧乱之痛,又哪里是人极之位能安抚的。”

    “天子之尊,瞧着也如火上冰山,就怕一夕之间塌了,化了,”德宗拿起赵元一记录的笔,在空无纸笺的木台上胡乱地画着,“此番若不是崔宁去拉来李怀光,自己又情急冲阵,只怕这赵元一最后记下的寥寥数语,便是,大唐第九位皇帝,于建中四年十一月,成了亡国之君。”

    “崔仆射立下这般大功,可是朕呢,转身就把人给杀了。杀了,呵呵呵,杀了……”

    德宗蓦地大笑起来,鸱鸮般的怪笑,在空旷的厅堂中响起来,纵然是白日里,听着也令人顿感毛骨悚然。

    陆贽低着头,不敢搭腔。

    他陪伴圣驾已有几年,虽十分小心,却从未像今日这般,见到天子是如此激动而脆弱。

    他的余光瞟了瞟霍仙鸣。这位中贵人,仍然保持了他一贯的习惯,在小事前言语夸张,而在真正的大事临头之际,淡定从容,仿佛早就知道局势的走向。甚至,大约是昨日值夜渴睡的缘故,在德宗大声抒怀如谪仙诗人时,霍仙鸣还偷偷地打了个哈欠。

    德宗兀自笑闹了一会儿,似乎平静了些。他起身,亦步亦趋地又坐回自己的御座上。

    “你和驸马离开之前,李怀光和姚令言,确实有拔营东去的举动?”德宗的音调恢复了威严森然。

    陆贽禀道:“确实如此。微臣瞧着,姚节度与怀光长子李琟,倒不是煽风点火之辈。李怀光提了条件后,将臣等送出朔方军时,那李琟再次告知,若陛下诛杀卢杞、调来神策,李怀光会东行至咸阳,扎下朔方军大营,以期光复长安。”

    “唔……”

    德宗沉吟片刻,对霍仙鸣道:“去把浑瑊和李勉宣来。”

    “陛下,方才小内侍已报知老奴,门下省卢侍郎听说陆学士和驸马回来了,也想求见陛下。”

    德宗的嘴角露出一丝说不清是得意还是苦涩、是烦恼还是无奈的冷笑,缓缓道:“叫卢门郎先回去吧,这后头几日,有他忙的时候。”

    “遵旨。”

    平章事李勉,兵变之夜跟随德宗一同自含元殿逃出长安,来到奉天后就一病不起,奉天城数度危难,他倒既没病死,也没饿死,和奉天城一同挺了过来。

    李勉,是高祖李渊第十三子、郑王李元懿的曾孙,也是当年唐肃宗灵武继位时的班底成员之一,被肃宗封为监察御史,很是在新朝上下收拾了一番因军功跋扈的勋臣。今年已近古稀的李勉,一生都在做官,从御史到大理寺少卿,从刺史到节度使,倒也没有出过什么差池。只是这位李相公,打起仗来时灵时不灵,在最近的平叛中败给了李希烈,回到长安,恰好遇上泾师兵变。

    李老相公和浑瑊进到行宫议事堂后,这两位宦海宿将已暗暗探寻了一翻德宗与陆贽的面色。

    德宗先向浑瑊道:“崔宁功难抵过,伏诛于御前,这奉天城的将士们,可有异动?”

    “陛下,微臣以为,吾等武将,但凭一柄大刀、一颗忠心,尽职守责便是,从不会如文士们般,喜欢聚在一起议论陛下的旨意。”

    德宗闷笑一声:“浑公啊浑公,常有好事者说你出身铁勒部,愚憨耿直,朕倒觉得,你比礼部选上来的那些进士郎君,还更懂得御前奏对的门道。”

    天子又转向李勉:“据陆学士奏报,李怀光听说朕杀了崔宁,牢骚是发了一通,但好歹收下了朕的丹书铁券,只是提了个条件,要朕处置了卢门郎。李卿,你以为这个买卖,朕该不该和李怀光做?”

    李勉还没来得及变脸色,一旁的浑瑊已暗暗庆幸:陛下对我真是不薄,这般事关重大的话,扔给李相公去说。

    陆贽也在微微斟酌,想如果是自己,处于李勉的位置,面对天子突然抛来的问题,该如何回应。

    只听李勉清清嗓子,拱手揖道:“陛下,说到卢门郎,臣最近在病中,想起陛下在长安时,有一回问臣,以前刘宴和杨炎做宰相时,褒贬不一,为何到了卢门郎做宰相,天下都说他是奸佞小人,偏偏陛下不知道。”

    德宗闻言,似乎来了兴致:“对呀,你倒给朕说说,为何当时朕就没瞧出这卢门郎有何错处。”

    李勉道:“陛下,臣老了,难免昏聩,这生了场病倒反而清醒了些似的。臣想明白了,卢门郎能让天下群起而攻之,独独未让陛下发现他的本性,这,恰恰是他的大奸大恶之处。实在不堪再居相位!”

    李勉说到最后一句,苍老的嗓音陡然提高了许多,仿佛一柄利剑,置于青砖之上,如闻金石之音。

    堂上肃静。浑瑊倒罢了,李勉和陆贽,却都像各自长出了一口气。历来,他们二人,一个在外朝,一个在内朝,一个曲折劝说,一个直言进谏,但就是没能把卢杞从相位上拉下来。

    而今天,是李勉第一次如此鲜明地和陆贽站在了一条战壕里。

    言尽于此,但凭天子决断。

    德宗似乎也有些微微吃惊于李老相公突然表现出的慨然之气,仿佛一种长久愤懑的爆发。

    天子的目光,在李勉、陆贽和浑瑊三人的面上都扫了一遍。

    这个决定太艰难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对杨炎,对崔宁,自己都能把心一横,下得去手,但对卢杞,不知为什么,要牺牲掉这颗棋子,实在不忍。

    也许因为,这颗棋子一直在勤勤恳恳地按照上意走步。

    德宗深深地叹了口气,以一种罕见的商量的口吻,问李勉:“毕竟是替朕的削藩大业筹集过资费的老臣,朕,要不就把他贬去一个边鄙小州吧?”

    “陛下!”李勉上前一步,竟跪了下来。

    “普天之下,都是陛下的疆土。文武百官,都是陛下的臣子。陛下就是要给卢门郎一个上州刺史,臣等也无话可说。然而陛下,自卢门郎坐了宰相的位子以来,构陷忠良,奸佞败政,苛税频仍,就算没有那李怀光提出的条件,官民恨不得诛之而后快者,亦众矣!”

    陆贽心头一惊,他知李勉求胜心切,棋昏一招,用错了四个字:苛税频仍。

    果然,德宗的面色一沉:“李相公不必如此哀哀戚戚,不给刺史便不给刺史,做个小小司马总成了吧。”

    言罢,不等李勉和陆贽有所反应,便对霍仙鸣道:“去卢门郎处先传朕的口谕,贬他为新州司马,这几日收拾收拾,即刻启程。敬舆,你留下来替朕起草诏令。浑公,李相公,二位卿家退下吧,今日议毕。”

    卢杞的性命,终究是被德宗留了下来。

    翌日,权倾一时的门下侍郎卢杞,被贬为新州司马的消息,传遍了整个奉天城。

    卢杞如五雷轰顶,顶着冷风在行宫外跪了整整一日,求见圣上,最终也只等到了霍仙鸣出来。

    “卢门郎,哦不,卢司马,君无戏言,莫再徒伤身子了,卢公可还须跋涉一番,才能到新州,省一分气力是一分。”

    “中贵人,”卢杞瘫在雪地上,气弱游丝,“陛下怎能如此无情......”

    “嗨唷卢司马,您这般说,真不像是做过宰相之人。咱家斗胆说一句,朔方军首领和圣上闹脾气,您眼下居然还留着性命,在此处与咱家纠缠,已是圣上对您莫大的恩典咯。”

    卢杞闻言,呆了片刻,终于长叹一声,向着行宫行了三次大礼,爬起来,踉踉跄跄离去。

    虽是文官被贬,城内的两个武将,韦皋与皇甫珩,却最是受触动。

    奉义军帐内,韦平小声问道:“节下,听说那李怀光要圣上杀了卢门郎,才肯去打长安。毕竟与崔仆射之事有关,万一李怀光又对节下你动了坏心,圣上会不会……”

    韦皋像往常一样,细细擦拭着佩刀之鞘,末了浅笑一声。

    卢杞遭难,来得这样迅速,确实叫他吃惊。但他思忖了半天,仍然确信,这不过还是在圣上的盘算之中,并非天家乱了阵脚之举。

    “韦平,都说兔死狗烹,那是因为这狗,是屋里哄人开心的小猧子,不是我韦城武这样的猎犬。”

    “节下的意思是……”

    “不用怕,相信我,奉义军虽然人少,论兵力远远不如朔方军,但圣上心中对于吾等节将的判断,从来不是以兵力多少来论。我陇州奉义军,眼下正是雏鹰展翅之时!”

    他闭上双眼,不再理睬韦平。内心之中,他同时想到了皇甫珩,这小子,听闻卢杞被贬,总该不再四处摆脸色了吧。

    而城中另一厢,刘主簿宅内,皇甫珩是从阿眉的到访中,得知了德宗对卢杞的处置。

    他自然瞬时神清胸阔了一般,合掌叫好。

    “此信确凿?可还会有变数?”

    阿眉嫣然一笑:“君无戏言,听王侍读讲,昨夜圣上的口谕就已经到了卢门郎那里,是霍内侍亲自去传的。”

    她见到宋庭芬和宋若昭也走了出来,笑容略收,大大方方地也向他们颔首致礼,然后补充道:“王侍读即刻就知会了我。他本要亲自过来,但如今毕竟不是当初逃亡之时,东宫近臣不便结交武将,免得生出口舌飞语,自然是我这个闲人来跑这一趟,告诉皇甫将军和,阿姊。”

    她说完,一对波光流转的眸子转向宋若昭,直剌剌地望着她,带上了一丝邀宠讨赏的俏皮。

    宋若昭实是不喜眼前这样的阿眉。她觉得,这个吐蕃公主,变得越来越痴迷于一种被需要、被追捧的感觉,曾经教自己殊为欣赏的那种赤诚与磊落,似乎渐渐地被一种若有若无的攻心伐情的能力所湮没了。

    阿眉敏锐善察,她何尝发现不了宋若昭对她的态度的变化。但她仍是一副稚子娇憨的神态,亲亲热热地对若昭道:

    “我来,还有一桩事。萧妃说,太子的二殿下呱呱落地之际,正是社稷蒙尘之时,奉天城兵荒马乱的,也未来得及行洗三之礼。如今小殿下都快双满月了,局势也稍稍安定些,便想择一吉日,在东宫为小殿下成礼。说来阿姊和皇甫将军可是小殿下的姨母姨丈,须得到场。”

    宋若昭淡淡道:“代向萧妃叩谢,夫君与我,必去道贺。”

第六十四章 回纥小郎

    这个天下,没有什么地方是商贾不敢去的。

    即使是两军开战的所在,那些商胡,也并非彻底断弃了行走的念头,而是远远观望。一旦空气中血腥的味道稍稍散去,甚至战场上的尸骨尚未装殓清理干净,驼队便又出现了。

    奉天城,不仅仅是大唐帝国在京西营建的防御吐蕃进犯的堡垒,还是中原通往西域的丝绸之路上,一处大驿。

    从长安至沙洲(敦煌)的丝绸之路东段,实际上又分为三条:北路、南路和青海道。奉天城便是北路从长安出发后的第一大站。

    叛军撤走后,除了陆续从各效忠朝廷的藩镇运来的军资外,粟特和回纥的商队也纷至沓来。由于天子和宗室成员居于城内,韦皋和令狐建便在城外另辟墟集,允许持有公验的胡商前往交易。

    萧妃要给太子李诵的次子补办洗儿仪式,受到邀请的皇甫夫妇向父亲宋庭芬讨教,这样与皇家交际应酬的场面,要献上怎样的礼物。

    宋庭芬还在斟酌时,一旁的阿眉出了个主意:

    “听陇州守军那位我的同乡米四郎说,明日城外会有骡马市。有一种高丽来的小马,人称果下,取其个头矮小、能穿行于果树下之意。我大唐男儿尚武重骑射,将军和阿姊不如将小马作为诞辰贺礼,祝愿小殿下身强擅驭,如何?”

    皇甫珩露出赞许的神色,宋若昭虽蓦地听到阿眉称起“我大唐”来,有些别扭,却也觉得送匹小马倒真是个好主意。

    想那襁褓中的李绾也就罢了,倒是五六岁的李淳,看到如此小马必定高兴得很,正是可以骑着玩耍的年纪。

    宋若昭与故良娣少年时闺中情深,又与小皇孙李淳生死患难过,因而一想到外甥或能喜笑颜开的模样,心中便涌上一股疼爱之意。

    阿眉见他二人点头赞同,故意道:“既如此,明日辰时我便来找阿姊,我会说粟特语,自应陪阿姊去选马,免得叫那最是奸猾的行商们诓了去。”

    皇甫珩也道:“若昭,我与丹布珠殿下去吧。你在城中多陪陪父亲,毕竟父亲过几日便要回潞州。”

    若昭一怔,正不知如何决断间,父亲宋庭芬开口道:“彦明说得有理。倒不是为父要拖着你,只是那城外的骡马市,最是人多杂乱,你一个年轻妇人,穿行其间着实不妥。唔,丹布珠殿下,您身份尊贵,其实吾婿也不应劳您作陪。”

    宋庭芬说得慈蔼又不失一种沉雅的客气。

    阿眉心头冷笑,暗道果然是久居藩镇节帅的幕府,出语滴水不漏,便将我堵了回来。

    她脑中念头迅速一转,口中已带着诚恳的认同:“如此,便依宋御史所言。我明日须与萧妃准备宴席用度,倒确实会忙乱些。皇甫将军既是军中上官,想必那些胡人马贩不敢造次。”

    言罢告辞而去。

    宋庭芬不动声色地盯着阿眉的背影看了一眼,转头问女儿女婿:“你们身边,可还有盘缠买马?”

    皇甫珩抢着道:“父亲毋虑,家中有锦帛。”

    他指的是张延赏送进城内、供德宗封赏将士用的锦帛。皇甫珩清楚地记得,在崔宁遇害的前两天,韦皋令那帐下的薛涛薛娘子送来一匹蜀锦。若昭一见之下,就不禁啧啧赞叹纹样之雅、工艺之精,而自己当时尚未识得韦皋真面目,看到若昭这般喜欢,也是由衷道谢。

    此刻皇甫珩提到这蜀锦,宋若昭自是心中一沉。

    丈夫浴血冲阵,捡了条命回来后,圣上在封官封地前,已有些许钱资赏赐,乃由东宫侍读王叔文奉诏送到刘宅中,买匹小马原也是够的。结果丈夫第一时间就想到了拿韦皋送来的蜀锦去换,不由得若昭越想越不是滋味。

    她只轻轻地应了一声。

    宋庭芬觉察出一星半点气氛古怪的味道,却终究将诧异掩饰了过去。他回到耳房,透过斑驳的窗棂,望着院中女儿女婿的举动。

    皇甫珩在修缮和擦拭自己的随身武备,短弓,弩机,以及一把鲛皮鞘的佩刀,然后起身,用未受伤的右手为爱驹梳理毛发。若昭想过去帮忙,皇甫珩轻轻做了个手势,她便停了步子,又继续完成手中洒扫晾晒的事务。偶尔地,她会又望向自己的郎君,看得出神,若郎君意识到了这份注视,报以怜爱的回应,她便莞尔一笑。

    宋庭芬临窗凝思,想起若昭的母亲。十年生死两茫茫,常思量,太难忘。

    “你在上天,须保佑我们唯一的女儿,姻缘顺遂,不求时刻鸾凤和鸣,但求一生能相濡以沫。”

    翌日,是个晴朗天气,虽然已近除夕,阳光竟似乎比先头的围城时日暖了三分。

    辰时初刻,皇甫珩用完早膳,与岳父和妻子告辞后,臂下夹了蜀锦,往奉天西城门缓步走去。

    德宗避难于这座小小的行营之城后,追随而来不少京城官员。他们猝离长安,能带上嫡系家眷就已是阿弥陀佛,哪里还会顾得奴婢随身。因此不论奏对时是何品轶,穿的什么颜色的官服,平日里这赶圩采买,不少吏员竟是要亲自上阵了。

    皇甫珩一身灰扑扑的风袍,抱着被若昭用葛布包裹的蜀锦,混在往城外骡马市去的官民人群中,倒也不觉得有多么不自在。

    过城门时,他摘下风帽,掏出自己当时与韩游環协同作战时所得的邠师令牌,不料那城卒一见他的面貌,就将肩膀哈了下来,恳切道:“皇甫将军,您也去城外墟集?”

    “小郎识得我?”

    “将军,整个奉天守城的弟兄们,有哪个识不得您。那日叛军来攻,若非您与崔仆射……”

    城卒刚想表达敬服之情,但一说到“崔仆射”三字,蓦然意识到言语有失,挠挠头,尴尬地将后面的话生生咽了回去。

    事情过去了一段时日,皇甫珩的悲怒淡去了些,他只觉得这城卒是个朴实的后生,便拍拍他的肩头,也不多言。

    他心中另有一丝得意。无论此前米四郎,还是今日这小小城卒,他们都是韦皋麾下的陇州兵,但对自己这外镇的武将如此打心眼里敬重,可见军中还是以勇说话,比那朝堂上少得许多诡诈阴谋。

    他边走边想,未离开城门几步,便有人拍拍他的后背。

    他刚要转头,一团胭脂红的柔风飘到面前。

    “将军,有哪个识不得您。”阿眉学着方才城卒的腔调。

    皇甫珩脸色微赧,旋即又转为欣然。他稍稍打量了一下阿眉,这小胡女似乎头一次穿得如此鲜艳,乍看之下竟似换了个人一般,红润轻盈,仿佛,仿佛泾州阳春三月里的桃花。

    也是那肃杀贫瘠之地罕见的美好。

    皇甫珩温言道:“殿下今日不是应在东宫吗?”

    阿眉嫣然一笑:“得知圣上也要驾临洗儿宴,太子和萧妃诚惶诚恐。太子道圣上爱吃一种揉了西域香料的羊肉陷古楼子,我便自告奋勇来集市采买香料。”

    她低头,毫无生分地翻开皇甫珩手中的葛布,讶异道:“将军和阿姊可真阔气,竟拿此等佳品去换马?”

    皇甫珩故作不以为意的神情,道:“有甚稀奇,在泾原,一匹马值得三十匹绢。”

    阿眉道:“将军莫唬我,值上三十匹绢的,乃是四五岁的上等战马,驮马不及十一,那供小儿玩赏的果下矮马,也应所费不多。何况,你这可是极好的益州蜀锦,如此品相,我在长安多年,都未见得那些寻常的官家女眷能穿上出游的。”

    阿眉嘴上说得认真,胸中很有些幸灾乐祸。看来,皇甫珩对那韦皋送到家里的东西,恨不得再送瘟神一样送出去。

    “什么京兆高门,还不是觊觎同袍的妻氏。”阿眉暗道。

    她当日面见韦皋谈及唐蕃联军时被绝然的轻蔑伤了尊严,后又闻天子想令韦皋迎娶自己、而韦节度宁逆龙鳞也不愿。事实上,虽然她从未对韦皋动过情意,但韦皋的言行,已令她恨意深种。

    她乐于见到大义堂皇的韦节度,在私德上具有某种她认为的阴暗面。

    但她很快压下了继续品尝这种快意的情绪,因为眼前这比陇州韦皋年轻数岁的泾原武将,才是值得她投入精力的目标。

    “皇甫将军,既已到了此地,我先陪你选那果下小马,可好?”她仰头,眸子里闪烁着率真的光芒。

    皇甫珩颔首。

    由陇州军把守的城外骡马市,此时已是人声喧嚣,颇为热闹。打眼望去,粟特、回纥、波斯等不同的商队以休憩中的骆驼形成明显的界限,吆喝着自己商队的骡马、香料、器皿等。阿眉进了集市,犹如在长安逛西市一般,每驾车前都要瞧一瞧,尤其见了那五色斑斓的琉璃瓶盏和蓝绿间杂的石珠项链,更是挪不动步子般。

    皇甫珩心道她毕竟还是个少女,就如唐人小娘子般,哪里有不爱这些玩意儿的。他也不催促她,静静地跟在后头,忽见她在翻检一串坑坑洼洼的石串时叹了口气,便好奇地问她:“怎么?”

    “皇甫将军,这便是我与你说过的瑟瑟珠,只是品相太劣。若有吐蕃商队在,断不会只有这般货色。”阿眉道。

    皇甫珩四顾瞧了瞧,果然,不见一个吐蕃人。

    阿眉似有些伤怀:“韦节度在陇州营田和防秋多年,今岁清水之盟上,凤翔镇以西的土地又由圣上作主划给了吐蕃,韦节度自然恨吐蕃人入骨,吐蕃商队见着陇州军就如耗子见了猫,自然不敢来。”

    皇甫珩“唔”了一声,迟疑片刻仍是安慰道:“某在泾州长大,防秋之役也经历了不少。沙场是沙场,商道是商道,这些商胡也是为了谋个生路才如此往来艰辛,又常受丝路各大驿的欺压,颇不容易,大可不必将他们与吐蕃军卒一样看待。”

    阿眉面上舒展,眸光流转地问道:“你不厌弃我们吐蕃人?”

    皇甫珩脱口而出:“若吐蕃人都像殿下这般,某为何要厌弃?”

    此言一出,二人对视,皆是有些不知所措。

    还是阿眉先醒悟过来,指着附近一处回纥人的商队道:“快看,果下小马。”

    当是时,回纥人和粟特人是丝路上最会做买卖的。粟特人擅长珠宝美玉、器物香料,而回纥人则还颇懂牲口交易,便是果下这样原本产自大唐东北的小马,回纥人也能贩往西域。

    皇甫珩回过神来,想起自己今日的正事,忙跟着阿眉挤进那伙回纥马贩中。

    一个身着长袍的回纥老者,操着流利的唐语殷勤搭讪道:“郎君和娘子,可是看马?”

    阿眉轻车熟路,看中一匹赭石毛色、憨态可掬的小果下,刚要问价,扭头一瞧,却见皇甫珩已老老实实地将那上好的蜀锦递到了老者手中。

    “将军莫急。”阿眉上前便要拿回那蜀锦。

    皇甫珩懵懂地望着她。

    阿眉嗔道:“将军真是除了打仗,别个都不会。采买物品,哪有价都不问的。”

    她话音刚落,老者身后忽然抢上来一名和阿眉年岁相仿的回纥小郎,满面怒容道:“银货两讫,怎可反悔!”

    阿眉正要反唇相讥,陡然惊觉这回纥小郎眼露凶光,右手竟亮出刀来。阿眉脑中还在纳闷就算是采买中有口角、这小郎何至于如此,她受过训练的身形已本能地作出避其锋芒的姿态,往两匹牲口间一躲。

    与此同时,那回纥老者也惊呼起来:“葛撒力,你在干什么!”

    被叫做“葛撒力”的回纥小郎仿佛浑没听见一般,继续向阿眉扑去。只听“噗”地一声,皇甫珩已在电光火石间用佩刀架住葛撒力的短刃。由于来不及拔鞘,短刃直接刺在了皇甫珩佩刀的鲛皮鞘上,也是巧,扎在了刀鞘那道裂痕中,一时拔不出来。

    皇甫珩何等身手,瞅住这个机会,抬起腿,一脚踢中葛撒力的胸口。

    这回纥货郎原本也还是个少年,身量单薄了些,被皇甫珩拼力一踹,重重地往骡马阵里跌了下去,惊得那几匹果下小马纷纷逃散开来。

    葛撒力捂着前胸,嘴角登时喷出一口鲜血。他还来不及呻吟几声,皇甫珩已扔了佩刀,从尘埃里单手将葛撒力提了出来,又将他脸朝下掷在阿眉面前。皇甫珩左肩伤未痊愈,左臂不敢使劲,但为了防止葛撒力再暴起行凶,只得一脚踏在他的背上,却是分外掂量着分寸,免得将这干瘦的回纥小郎给踩成了废人。

    葛撒力手脚皆动弹不得,却仍奋力抬头,因愤怒而变得通红的双眼,死死地盯着阿眉。

第六十五章 原是旧怨

    “你认识我?”阿眉作出防御的姿态,口中却是真实的诧异。

    这回纥小郎突然间欲置人于死地的举动,定不会是因为阿眉想对小马讨价还价。

    葛撒力倒也不畏惧,盯着阿眉,恶狠狠地吐出一句话:“大历十三年,重阳节,大云光明寺。”

    往事如涛翻涌,阿眉眯着眼睛回想,顿时明白了。她正要细问,几名戍守集市、维持治安的陇州军卒已涌了过来,推开看热闹的人群,喝问道:“何人行凶?”

    其中一个眼色伶俐的,认出皇甫珩和阿眉都不是奉天城寻常的官庶,忙向自己的队正耳语几声。那队正向皇甫珩作揖道:“不知吐蕃公主和皇甫将军,怎生叫这商胡冒犯了?”

    皇甫珩实则也是疑云丛生,但又不明就里,只得望向阿眉。阿眉却是将手伸向还被踩在地上的葛撒力,爽朗道:“起来吧小郎,你这果下小马,吾等买了就是,便按照一匹锦的价钱算。”

    她拍拍皇甫珩的腿,皇甫珩不由自主地往后一缩,葛撒力背上一松泛,还在迟疑,已被阿眉拉了起来。

    他起身的瞬间,只听阿眉压低了声音对他道:“冤有头债有主,你要寻仇,莫在集市上,否则便是害了你的族人。”

    葛撒力脸上怒气未散,却一时也被阿眉口气中的严厉震住,僵立不语。那分明是商队首领的白袍长者,招呼着两名身强力壮的族人,将葛撒力推推搡搡地带入马群后面。

    阿眉转过身来,对几位陇州士卒道:“无事,言语不甚通译,因那小马的价钱起了些误会。”

    老者虽惊讶于阿眉竟帮着他们商胡遮掩,但嘴里已是一叠声地向皇甫珩与阿眉陪不是,又从货架上解下两串馕饼分给军士们,躬身道:“惊扰军爷了,莫怪莫怪,小商最是和气生财,万不敢得罪这城中的贵人们。”

    陇州军卒将信将疑,但也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队正于是瞪起眼睛,最后警告老者道:“仔细看好你的这些崽子,若再惹事生非,本将必将骡马扣下。看清楚这是大唐地界,莫以为我们陇州军都是摆设,便是吐蕃人,小爷我都打跑过,还怕收拾不了你们这些……”

    他慷慨陈词到此处,忽然被手下捅了捅后背,顷刻明白“吐蕃”二字怕是要触怒阿眉,忙收了声,冲皇甫珩和阿眉尴尬地咧嘴一笑,又朝属下挥挥手:“把看热闹的都轰开,继续值事!”

    众人散去后,阿眉径直往商队深处的葛撒力走去。皇甫珩想上前护她,阿眉淡淡道:“皇甫将军继续选马便是,这个回纥小郎,我识得。”

    她来到葛撒力跟前,目光灼灼地盯着他,直到葛撒力眼中出现了躲闪之意,才一字一顿道:“当年大云光明寺死的那些人,是你亲人?”

    葛撒力低下头去。他到底还是少年,血脉贲张的仇怒后,又回想起当年惨象,无法克制地抽泣起来。

    阿眉心中一动,口气稍稍温和了些:“想必你当时躲在哪个角落,看到了我,对吗?如果我告诉你,当时也只十四岁的我,望风时也吓得发抖,你可信?”

    葛撒力继续沉默着。

    阿眉叹口气:“五年前,我只十四岁,这些年样貌也应有变化,你竟能一眼认出我,想来仇恨已深入骨骸。我也不多言,只告诉你一桩事,屠你族人的那位领头者,不久前因要加害我的朋友,被我结果了性命。”

    葛撒力身子一震,终于抬起泪眼,有些疑惑地看着阿眉。

    阿眉冷笑:“有甚奇怪?你瞧我的模样,可真的像吐蕃人?我本就是个杂胡,有一半粟特人的血脉,说来是吐蕃公主,却也在比你还小的年纪,便被迫前往长安,随着吐蕃暗桩行走刀尖。你以为世间杀戮都是因了仇恨或利益那般简单?须知多少参与者都是身不由己,直还不如被一刀结果了性命,倒也一了百了。”

    “你是吐蕃公主?”葛撒力问道。

    阿眉站起来,拍拍双手:“我说的这些,你爱信不信。只是以你眼下的本事,要取我性命,休想。”

    葛撒力颓然道:“既然杀我叔父和族人的那个头领,竟是死在你手中,我也就,也就……”

    阿眉知他气焰已灭,不愿再多赘言,瞥了他一眼,转身去寻皇甫珩。

    皇甫珩心不在焉地相马,眼睛一直盯着阿眉这边,生怕又出什么差池。

    阿眉面色如常,走近后对皇甫珩道:“若将军已采买完毕,咱们回城吧,莫叫阿姊惦念。”

    她话音未落,那回纥长者已将蜀锦双手捧上,又命手下将皇甫珩挑中的小马披上纹样精美的鞍鞯,牵到二人跟前,恭敬道:“在下实在不知葛撒力为何突然发狂,定会好生审问。多谢二位贵人方才帮我们商队免去大祸,这货资,吾等实在不能收下,但求将军和娘子不嫌弃这匹果下小马才好。”

    短短一炷香的时间,这回纥老人已经历了大起大伏的惊心状况,此刻说话,嗓音也还有些发抖。饶是如此,他那生意人的头脑倒还清醒,甚至还盘算起来,今日一番闹腾,最后这两位贵人竟还是牵走了小马,在另一方面可算是大涨了自家商队的声誉,保不齐买家纷至沓来,这趟走货能赚个盆满钵满,因而也是心甘情愿地将蜀锦还给皇甫珩。

    皇甫珩却将蜀锦往车架上一撂,又深深看了一眼还缩在骡马腿下的葛撒力,冲老者略略拱手,牵着果下小马,与阿眉并肩离去。

    城门在望,马蹄嗒嗒。阿眉边走边抚拍着小马的鬃毛,忽又想起什么,变戏法般摸出一撮石盐,抹在掌心,凑到小马嘴巴。那小果下登时兴致高昂,喷着响鼻来舔,更将脖颈往阿眉肩膀靠去,瞧着甚是亲热。

    皇甫珩见一人一马这般有趣,不由又想起在陇州时,也常有戍边百姓的小儿小女,在休战营田时节,来军营附近观看泾原军训练骑兵,又好奇地探问军马习性,皇甫珩偶尔也会与他们讲解一番。

    那样的时光,好像茫茫乱世中,暂时出现的一片纯净岛屿,叫人得些清宁。

    但他自然也要向阿眉询问方才那场突如其来的险情。

    阿眉抬起头,望着天边聚了又散的流云,缓缓道:“将军可听说过长安的大云光明寺?那是摩尼教的寺院,教众的朝圣之地。大历十三年,我初到长安,萨罕便带领我们几个暗桩,在重阳节这日闯进大云光明寺,砍杀了十几位正在听讲教义的回纥大商人。”

    皇甫珩虽久居边镇,对唐廷与回纥的关系也不会一无所知。阿眉这简略几句,他已大致猜到缘由。

    “回纥的一些大商团向来为可汗提供军资,回纥军又屡屡为我大唐出兵,所以你们吐蕃人便有意对他们动手?”

    阿眉点头,又道:“因我是初次跟随萨罕做这些事,便在门边望着不良人是否赶来,慌乱之下面巾掉落,大约被那个叫葛撒力的回纥孩子瞧见了面貌。”

    她抚摸着果下小马的背脊,喃喃自语:“萨罕和其他吐蕃勇士习惯一刀割开目标的脖颈,所以那日满地青砖都被人血染红了,连那慈眉善目的摩尼教教士,扑上来阻拦,也被萨罕杀了。”

    皇甫珩自忖手中的大刀之下,也不知有多少敌人就戮。但战场拼杀和闹市暗杀是不同的,在他这样的军人眼里,前者是男儿间光明磊落的对抗,而后者是令人不齿的恶行,何况还是对手无寸铁的商贾。

    阿眉似乎察觉了皇甫珩神色中的一丝鄙夷,目光不由卑微下去,黯然道:“我知道,我们做过暗桩的人,终究入不了将军的眼。”

    “不,你方才,做得很好。你放了那回纥小郎……即使军中男儿,互有仇怨,能如此处置的,也不多。”皇甫珩说得认真,侧头看着阿眉,觉得这女子一直来过得着实不易,明明应是深宫娇养的花朵,却不得不成为荒原上的孤苦小狼。

    他想到了自己同样孤独的母亲,但母亲好歹身为骁将遗孀,在军镇中还能得到姚令言的照顾,又有自己这个尚算不辱门楣的儿子。而这阿眉,心中的苦楚,连个说的人都没有。

    皇甫珩自己也觉得诧异。想到妻子若昭,他只觉得欢喜,就算有所担忧,也是担忧她会不会在奉天被围时遇到流矢,或饿了肚子。而对眼前这阿眉,他似乎更怜惜她的精神世界,因为那种彷徨、惊怒、煎熬、放弃,他能明白。

    二人便这般静静地走到奉天城下,正要分别,忽见太子侍读王叔文迎面而来。皇甫珩顿觉有些不自在,虽然这明明也是曾经共过患难的朋友。

    阿眉却主动唤道:“王侍读,怎地,又将奉天当作长安一般,在信步街坊间复盘棋局?”

    “今日太子又被宣去圣上御前,我左右无事,城外有墟集,也去看看,”他走近了些,又压低声音道:“听说圣上让韦执谊回到神策军李晟处,带去新的诏书,应是又将那李晟的官衔升了升,并且令普王于神策军中督战。都知道普王在李晟那里,还杀了刘德信,将两支神策军合并在一处,归李晟统领。如此先斩后奏的作派,便是太子也不敢,普王倒是仗着圣上喜欢他。”

    构陷崔宁的韦执谊在长安时与王叔文素有交往,因而,王叔文对皇甫珩,心中抱有一丝愧意,只是身为东宫近臣又不便主动探望皇甫珩,如今恰在路上遇到,正好攀谈几句。他对二人并不设防,便发了几句对普王的牢骚。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德宗将李怀光的朔方军遣回京西,为收复长安出力,同时又加强了神策军的力量,阿眉暗忖,这大唐帝君对李怀光当真是又疑又怕。

    皇甫珩经历了崔宁一事,对议论朝政之言格外敏感。他不愿宦海诡谲中,自己又一位朋友受到重创,忙轻声向王叔文道:“君为太子侍读,务必谨言。若非贼泚兵变,普王本就应去哥舒曜处督战,如今不过是换成去了神策军处。亲王担任此职,于军中士气极有提升之效,圣上英明。”

    听闻此言,王叔文半是欣慰,半是感慨。皇甫珩仍当自己是友人,诚挚地提醒。但这年轻的泾原军将领的眉宇间,较之当初在长安酒肆初遇时,却分明多了几分疲惫与无奈。

    倒是这阿眉,整个人仿佛活了过来,既不像做酒肆胡姬时那般喏喏小心,又不像一路护送皇孙李淳时那般尖锐强悍。

    王叔文为阿眉的变化由衷欣慰。与那长期和吐蕃人打交道的韦皋不同,王叔文久居长安,且是文士,本就对异族十分宽容。加之与这小胡女几年的友情和一夕的救命之恩,他实在希望她能在今后的年岁中过得安好。

    三人闲闲又说了几句,互相道别。

    阿眉今日虽遇了一桩无妄之险,却似将皇甫珩拉近了些,不免小有得意。她穿坊而过,眼看东宫在望,蓦地有人拉住她的红裙。

    一个总角小童。

    “你可是方才在集市买小马的阿姊?”小童仰着脸,稚声稚气道。

    “你有何事?”阿眉警觉地问。

    “有人给了我这块粿子,派了我个差事,让我来告诉你,今夜三更,钟楼,榆树,错温波等你。”

    阿眉的心猛地跳了一下,继而,一股兴奋漫了上来。

    “错温波”,是吐蕃语青海湖的意思。

第六十六章 洗儿家宴

    宋庭芬离开奉天回潞州的第二日,皇甫珩与宋若昭,赶着果下小马,前往东宫。

    太子李诵一家,于这天,为李诵与故良娣的第二个孩子李绾,举行迟了近两个月的“洗三礼”。

    德宗作为李绾的祖父,也亲临洗礼,这使李诵与萧妃又兴奋又惶恐。龙驾尊贵,洗礼自然也从内室移到了正堂。

    只见厅堂中央,瑞炭熊熊的火炉不远处,摆置着一个小小的木盆。宫人在盆中撒上铜钱、红枣等物,又添入热水,试过温度合宜后,渐次退开。

    萧妃手里拿着玉杵,俯下身来,在盆中将水搅得哗哗响。这是民间俗称的“响盆”,祝福小儿前程似锦。天下父母同此心,因而宫中洗礼也学了这“响盆”的做法。

    乳母小心翼翼地抱着李绾走过来,解开襁褓,托着脖子,轻柔地将这雪嫩肥白的娃娃在热水中浸了浸。李绾不仅不怕,还咯咯咯地笑起来,两只胖脚丫不停拍打水面。

    宋若昭看得出神,眼中溢出柔情,喃喃道“小儿真是可爱得紧”。皇甫珩轻轻拉过她的手,低语道“咱们的孩儿,若像你,也定会好模样。若像我,也定会好福气,觅得佳侣”。

    若昭听了但觉又甜蜜又期待,嘴角不由漾起一丝嗔意。

    李绾清脆的笑声也惹得他的帝君祖父心花怒放。德宗兴致高昂地走下御座道:“果然是我李家血脉,无所畏惧。”说着便走近澡盆,细细打量着自己的孙儿。忽又奇道:“这洗儿水,怎地有淡淡清香?”

    萧妃忙上前:“禀陛下,是丹布珠公主精研西域香料,与城中初开腊梅磨成齑粉,添在水中。”

    德宗闻言,故作讶异:“看不出来这外族公主,竟很有几分我唐人的风雅,朕必有嘉赏。”

    不等他环视寻人,阿眉已离席上前,叩拜谢恩。德宗露出难得的慈蔼神情:“平身吧,丹布珠公主对朕的两个孙儿可真是倾心尽力。特别是淳儿,得你舍命相护,我李家上下,记在心里。”

    阿眉恭敬道:“两位小殿下灵慧可喜,又强壮结实,仿如妾儿时在高原上看到的乳虎,不知怎地,见到他们,妾便又是羡慕又想呵护。”

    德宗笑得更开怀,因见在场除了皇甫珩外并无外朝之臣,便向太子与萧妃道:“丹布珠殿下如此人才,若做了我大唐的媳妇,实乃佳话。可惜几日前马球场上,朕亲自说媒,问那陇州节度使韦皋可愿尚丹布珠公主,你们猜如何?那韦城武一心念着原配旧情,竟是将朕噎了回来,发誓说此生再也不娶旁的女子。”

    天子说起如此让气氛陡然变僵的话,也不是一回两回。太子和萧妃均是面色讪讪,阿眉则知趣地报以一脸羞赧红颜。

    德宗却仿佛说上了瘾,扭头瞧见坐在下首的皇甫夫妇,抬手指着皇甫珩对阿眉道:“公主放心,我大唐男儿杰出者众。朕后来一想,那韦陇州,年纪大了些,唔,朕定为你寻个像皇甫中丞那般的少年英才。”

    这一句如石子儿投入湖面,触动了皇甫珩与宋若昭。

    皇甫珩在缢杀崔宁那日,拉着德宗的龙袍苦求无果后,便一直未有御前奏对的机会。今日这皇室家宴上得以面圣,他实也是心中惴惴,恐德宗只怕对他已存了闲棋冷置的意思,不会多加理睬。

    不料德宗竟主动拿他打趣,似浑无芥蒂般。他先头听闻韦皋不娶旁人之类的说辞,还觉得有些别扭,不免又往妻子身上去想,此刻倒顾不上思虑家事,打起精神,准备全神贯注地应付此番场面。

    宋若昭则虽笑意端庄,心中着实又格楞了一下。

    洗盆撤去,宫人鱼贯而入,宴席瞬间便布置得妥妥当当。德宗忽然诧异道:“萧妃,今日你母亲延光,怎地没来?”

    萧妃奏道:“母亲每逢冬至将近,便畏寒体虚,前日似感风寒,刚服了药将养。今日虽不能来,已着家奴送了玉佩给绾儿。”

    德宗暗想,朕巴不得这倚老卖老的皇姑不现身呢,真是大善。

    他顿感轻松,又转向唐安公主夫妇道:“唐安,说与朕听听,你给你侄儿送了什么?”

    久病初愈的唐安,瘦得如风中摆竹,但性格仍是温柔中带着活泼,笑盈盈地向父亲禀道:“吾等仓促来到奉天,身边实在无甚佳物,所幸陛下为儿臣选了个好夫君,驸马他精通音律,随身带着一管牙雕小笛,送给咱们的绾儿。”

    言罢,驸马韦宥起身,奉上一管系着碧绿丝绦、笛身莹白的象牙七孔笛。宫人躬身接过,送到德宗面前过目。德宗颔首道:“我大唐贵族,自应如是,文能吟诗弄乐,武能骑射杀伐,驸马虽未亲自上阵冲杀过,但日前替朕出使藩镇军营,也是胆略可嘉。”

    继而,德宗的目光终于向皇甫珩夫妇扫了过来:“皇甫中丞,论来你是绾儿的姨丈,朕倒想听听,你的礼物,不会,又是玉吧?”

    太子有意提携皇甫珩,抢在他开口前,兴致勃勃道:“陛下,皇甫中丞送了一匹果下小马,虽身量还没有淳儿的肩膀高,却十分强壮善跑,方才淳儿甫一见到,便抱着不肯撒手,骑着跑了几圈,喜欢得很。”

    德宗素来宠爱皇长孙李淳,听闻此言也颇觉有趣,但转念一想,故作威严对坐于萧妃身侧的李淳道:“淳儿,这小马终究是送给你弟弟的,待他能骑马了,你还是要还于他。我帝王之家,最忌讳兄弟阋墙之事,可听清楚了?”

    小李淳忙喏喏相应。

    宋若昭见李淳不过是五岁稚儿,却已熟稔在天子前该如何听训承答。看到那本来如寻常孩童般偷偷瞄着美食发馋的眼眸中,陡然流露出惊惶之色,若昭不免觉得稍有心酸。然而她正感慨生于帝王家的艰辛之际,德宗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皇甫夫人,此前朕诏见你的父亲,宋御史清隽儒雅,文采飞扬,果然不负诗赋世家的美名。想来你得此家学,亦能出口成章。今日你便以兄弟之谊为题,做一首诗来,也算给你这小外甥的贺诞礼。须朗朗上口些,今后可叫淳儿绾儿学着唱来,莫诘屈聱牙。”

    宋若昭一怔之后,头脑飞速地组织起言辞来。

    殿上一时鸦雀无声,众人的目光都投向宋若昭。若昭起身,向天子行大礼后,侃侃吟道:

    “鸣金初卸甲,

    喜闻再添丁。

    昆弟如一体,

    沾恩共入京。”

    一首奉制色彩颇浓但工整无差的五绝。

    短暂的沉寂后,德宗合掌称赞道:“确是好诗,你们听,看似平淡无奇的四句,却将奉天之围得解和朕又添了皇孙的好消息皆点到了,还说出了朕眼下最为盼望之事,收复长安。”

    宋若昭再拜谢恩,总算松了口气。她抬起头,正撞上阿眉望向自己。那是一种奇怪的眼神,好像是赞叹,好像是羡慕,好像是不屑,好像是同情。但又似乎都不是。

    德宗饶有兴致地折腾了一番,终于自己也感到饿意,便举著开宴。不料没吃几口,又叹气道:“今日若是谟儿在,吾家当真团圆矣。”

    他倏地提到普王李谊,本就怀着心事的太子李诵肩头微微一震。他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坐在对面席位的阿眉。

    德宗的话头,正好是个引子,反正今晚,他,太子李诵,必须要按照先前商议好的那样,向自己的父亲争取一个机会。

    李诵仍然以惯常的温厚口吻对德宗道:“陛下恕罪,家宴上本不宜谈外朝之事,但臣叩问陛下,将普王留在神策军李晟处,可是为了行天家督战之责,令李晟牵制李怀光的朔方军?“

    德宗双眉一挑,放下双箸,森然道:“朕自是作此想。“

    德宗嚼了几口羊陷胡饼,大约终是又起愠怒,继续道:“不怪太子扫兴,朕何尝不比你们这些宗室晚辈,更担心朔方军?幽州二朱也好,泾原凤翔那些军汉也好,其实不过疥癣之患,何如那根基老厚的朔方军厉害?朝廷现在是没办法,得指着那李怀光把西京再夺回来。但既然区区五千泾原军都能被长安繁华所触动,朔方军四五万人进了长安,难道就会老老实实地再出来?”

    天子说到烦心处,砰地一声将玉箸砸在了案板上。众人惊骇,连小小的李淳也低着头,满嘴的吃食不敢再嚼动一口。

    “皇甫珩!”德宗唤道。

    皇甫珩与宋若昭忙离席,来到御座之前跪下。

    “朕知道,你是心肠耿直的武将,念着崔宁救过你一命,对朕缢杀崔宁很有些忿忿不平。你哪,你就和你那先祖皇甫惟明一般,不对,你就像你那心眼少个窟窿的义父姚令言一般,不知防人。你怎地也不想想,崔宁若招徕你为弟子,送去朔方军李怀光处也好,留作他自己的裨将也好,以他那副到了朕身边做仆射仍未肯收敛的不臣之心,还不知怎生害了你!”

    德宗将龙袖一拂,又踱到宋若昭跟前,微微缓和了口气,语重心长道:“皇甫夫人,你看着是个心气通透之人。你可曾说与你夫君听,当初你杀了朝廷命官李万,朕与普王如何念在你救过淳儿一命的功绩下,将这泼天大祸替你盖了?你的兄弟有谋逆大罪,你父亲一心来朕御前领死,但求赦免宋氏一族。朕呢,非但不治罪,还反过来让你父亲把心放到肚子里,好生与你们共享几日天伦之乐后再回潞州做他的僚佐去。”

    “还有,朕的普王,慕你人品雅洁,提过让你入王府,朕与太子呢,知道你有心上人,一口回绝了他。朕还在这兵荒马乱的小小奉天城,让太子妃为你与皇甫将军成大礼。”

    “你们夫妇二人倒是想想,朕的一家,待你们可有半分差池?”

    天子一气儿说了这许多话,众人皆是一边老老实实听着,一边各自揣摩,陛下这是什么意思。

    皇甫珩更为吃惊的是,原来那普王也对妻子动过心思。他这些时日胸中偶尔升腾起的懊恼和怀疑,此刻又弥漫开来。他暗道,也是奇了,自己初见若昭之时也好,结为伉俪之后也罢,始终觉得妻子是个斯文自守之人,即便性子坚韧,在男子面前却堪称懂得妇道,为何总是招些叫他身为丈夫不免火大的桃花孽缘。

    太子李诵,虽也不明白父亲为何自屈尊位,去向皇甫夫妇唠叨这一番收买人心的话,但他知道今日的机会稍纵即逝,必须冒险一试。他的眼锋偷偷地甩向阿眉,见她冲自己轻轻点头,目光中满是鼓励。

    李诵于是一股热血上涌,倏地站起,三步并作两步地来到德宗跟前,跪下磕头:“陛下,父王,臣死罪!”

    正滔滔不绝的德宗闻言一愣,低头盯着李诵:“太子,你这是何故?朕唠叨崔宁该杀,唠叨朔方军不老实,与你何干?”

    不待李诵回禀,一旁的阿眉也上前叩首道:“请陛下治罪,丹布珠未及奏明陛下,便引了吐蕃大相尚结赞的使者,冒粟特商队之名进了奉天城。今日又擅自作为随从进了东宫,太子与萧妃也是刚刚知悉。使者眼下即在殿外,恳请陛下诏见,有要事商议。”

    此言一出,德宗震惊,李诵与萧妃瑟瑟,唐安与驸马讶异,皇甫珩与宋若昭则似未反应过来。

    只有始终侍立德宗左右的霍仙鸣,神情淡然,仿佛一早就知道,这梨园戏本,该如何唱下去。

第六十八章 前途茫茫

    太子李诵以平静而无奈的回望,试图安抚萧妃的情绪。

    数日前,阿眉深夜来访,告诉太子夫妇,自己暗中送回吐蕃的信札,终于有了回音,赤松赞普的使者论力徐眼下已在奉天城,并且联络上了自己。

    听到这个消息,李诵与萧妃也是兴奋的。

    事实上,阿眉自从搬出刘宅、寄宿到东宫附近后,就借地利与身份之便,秘密地与太子夫妇商谈过往吐蕃借兵之事。

    藩镇群起,天子多疑,普王受宠并已在神策军中,太子若再不为自己的将来谋划,只怕终难逃折翅之厄。在阿眉看来,如此时局中,身上没有一分一毫军功、麾下没有一兵一卒的太子,只有赌上一把,莫怕身陷异族虎狼环伺之境,亲赴吐蕃借兵并行驶监军之责,才有可能于收复长安甚至剿灭叛军上建功立业,稳住东宫之位。

    当然,纵使阿眉再巧舌如簧,萧妃也不是没有过疑虑。她曾直言不讳地问这个胡女,这样奔走的目的。阿眉一副浑不想斟酌措辞的模样道:

    “我要在赞普跟前立头功,我要在吐蕃有自己的部落,有自己的封地。惟其如此,我才能在今后的岁月中,不再任人摆布·,不再对自己的命途无法作主。请太子与太子妃成全。”

    “你怎知陛下不会龙颜大怒?”

    “二位殿下,若陛下憎恶我们吐蕃人,就不会有岁初的清水之盟,我丹布珠更不会在御前如此领受恩眷。”

    李诵与萧妃商议后,觉得阿眉或许是对的。在崔宁与皇甫珩东行宣慰李怀光后,有几次,当太子与普王共同出现在德宗跟前、而无外臣时,德宗确实隐晦地提过向吐蕃借兵之事。

    他们终于决定孤注一掷,于家宴之中,让吐蕃使者论力徐现身。

    然而在内室,天子的表现却仿佛早对此情此景有所准备。他听到李诵自荐、领神策军节制吐蕃军时,毫不犹豫地否定了儿子的计划。

    “诵儿,你的祖父向回纥人借兵、引来后患的前车之鉴还摆在那里,朕若允你去节制吐蕃军,万一往后再有屠城掳掠之事,你叫朕如何向群臣与百姓遮掩你这个东宫储君的过失?你是太子,将来要继承朕的大统,莫为了贪那点军功,弄巧成拙。”

    “如今普王在东边节制神策军,你还是留在朕的身边为佳。西行往吐蕃借兵之事,就找个在朝中没有根基的闲将去吧。”

    “朕看,那个皇甫珩不错。崔宁已叫朕给杀了,姚令言更是没什么指望。此人再勇武,也是既无身家背景、也无羽翼拥众,正是豁出去要给自己挣前程的时候,定会为朕效力。”

    “再说,吐蕃那些蛮兵,皆是化外之人,你去了万一身有不测,叫朕如何自处?那皇甫珩,就算尸骨难觅,也无甚大不了。他的遗孀宋氏,若普王还放不下心思,正好收了。”

    李诵低头听着,父亲那兀自滔滔的话语,却越来越像从极远之处传来。

    素来,父亲对他这个太子再阴晴不定,李诵也从未像此刻这般心凉如冰。德宗,这位堂堂帝国的君王,说到最后的那些话,甚至如长安市井的贩夫走卒般阴私粗鄙,让李诵心中关于帝君父亲威严睿智、无上尊贵的形象认定,如河堤渗漏般,一点点地坍塌。

    但谈话进入尾声时,这位胸中情绪翻涌的太子,到底控制住了自己,如往常一般点头称是。

    再回到堂上时,李诵觉得骤然放下一些东西时的轻松太过强烈,以至于身形微微有些摇晃。他与妻子萧妃谨慎地对视片刻,目光又投向唐安公主夫妇。

    这个从小与自己感情甚笃的金枝妹妹,和驸马韦宥,是从头至尾蒙在鼓里之人。唐安探询地望着自己,带着分明的关心和紧张。李诵的心头瞬间涌上一点暖意。

    至少,帝王之家,也有真实的手足之情。他想。

    这场宴饮的最后,是大唐的君主与吐蕃的使者把酒言欢的场面。

    “论将军,眼下我大唐的平叛元帅,是朔方军节度使李怀光。待你们吐蕃的盟书一到,我便着使者送往咸阳朔方军中,令他签署。”

    “皇甫中丞,明日,朕让陆学士起诏书,诏令神策军骆元光、尚可孤各出五百人给你,那可是朕的嫡系家底,你给朕带好喽!”

    “丹布珠公主,待皇甫中丞西行受军时,你与他一同上路,莫叫你那些狼崽子般的同族勇士,把他吃了。嗬,嗬嗬。”

    “谨遵陛下旨意!”

    离开东宫回家的路上,皇甫珩与宋若昭一路无话。

    宅门在望之际,皇甫珩终于停下来,开口道:“阿昭,你不开心?”

    若昭也驻足,深深吸了一口冬日清冷的夜气,抬眼看着丈夫:“彦明,你开心吗?”

    皇甫珩没有回答,他在借着月光,寻找妻子眼底的真实情绪。他回想奉天初战告捷的那夜,他与她月下盟誓,自此非君不嫁,非卿不娶。那时,眼前这女子的眼中,满是令自己恨不得融化其间的温柔与爱意。

    然而此刻,若昭虽然也是安静地看着他,眼中的柔情却已被一种疑虑替代。

    “阿昭,你莫这样盯着我。我是你的夫君,但我也是一个武将,我是皇甫家的后人。我有一身本事,能在叛军阵中诛杀李日月那样的悍将。我受够了朝廷文臣之间的勾心算计,我也不想只在乱世中做一颗闲子,我要上沙场,我要去领军,你明白吗?”

    若昭闻言,双眼低垂下来,叹口气道:“这些时日我如何看不出来,你说的要与我一同去潞州,那并非你真心话。彦明,我并非想阻拦你建功立业,可是,可是你怎能去带吐蕃人。我怕,我怕他们踏进中原后,会像那回纥人一般,四处掳掠,屠戮唐人。我怕……”

    “若昭!”皇甫珩怒意顿生地打断妻子,“吐蕃人不是回纥人,我在泾州防秋多年。吐蕃人确实凶悍,但他们只是沙场上的狼群。既然圣上此次只允了界线东移,未许他们进城,当年洛阳之事不会重现。”

    “彦明,可是你以前与我说起吐蕃人时,不是这样啊。你说他们……彦明,吐蕃人,当年害了你的父亲......”

    “住口!”

    皇甫珩压低了声音,但分外严厉地喝住了妻子。

    “我阿父,殉身疆场,马革裹尸还,是武将的荣耀,但不要在此刻提他!”

    若昭默然。她也有些后悔。

    皇甫珩深吸一口气,情绪稍稍平复。

    “以前我也不知道有丹布珠殿下和论力徐将军这样的吐蕃人。若昭,你在中原诗书世家呆惯了,对于河陇一带的人,不论唐人还是吐蕃人,是否都有些轻视之意?”

    皇甫珩主动说到阿眉,宋若昭终于再也忍不住,又抬起脸来,毫不示弱地盯着丈夫道:“彦明,你是否早就知道吐蕃使者在奉天,是否阿眉与你早就约定,一同前往吐蕃领兵?还有,陛下是否在今日洗儿宴之前,就有意令你去监军?这大约也是阿眉的建言?”

    皇甫珩一怔,继而脸色从愠怒变成慌乱。他原该想到,妻子是多么灵府清明之人,定是方才自己露出了志在必得的神情,叫妻子察觉到了。

    “若昭,阿眉她,在我之前,去找过韦皋,碰了壁,才来寻我。她是个苦命的公主,只有立下一番功劳,才能在吐蕃过上好日子。吐蕃人也防着她,所以她才想找个唐将,与她一同赴盟。她,毕竟,在延光跟前救过你的命。”

    若昭的脸色越发冷如寒月:“我不管她的意图,她的谋算,彦明,我气恼的是,为何如此紧要的事,赴宴之前,你却不告诉我?”

    皇甫珩闭上眼睛,粗声地喘着气,以此来让自己切莫说出刀子般的回敬言语。他在心中告诉自己,这是阿昭,是我初见钟情的女子,伴我在险境中求生。

    他努力用柔和的口气道:“方才陛下说那普王对你动过心思,当初我回城问你怎地杀了李万又逃脱了干系,你不是也未向我提过这一节?若昭,我对你,就像你对我,我们只是,都不想对方为自己担忧。你可觉得是这般?”

    宋若昭被噎住。

    韦皋与普王之事,她虽自问磊落清白,但平心而论,不是什么身为人夫者能轻易放下的。皇甫珩对自己并未深究,确是堪称信任与敬爱。

    面对丈夫那一脸焦急惶然,她的心软了下来,眸子里终现温和水色。

    “彦明,我心中也乱得很,咱们回家罢。”

    皇甫珩如临大赦,一把揽过妻子,便要在月光之下吻她。

    这一夜,他二人在寄居的陋室中,辗转温存。夜影黯淡,皇甫珩却觉得难掩若昭周身白玉般的光泽。他听着身下这个女子努力压抑的喘息,那是他带给她的,如天籁般的音响。热烈的欢好归于平静之后,皇甫珩将若昭紧紧地抱在怀里,便是她已经不得不将滚烫的面颊贴在他健硕的胸前,他还是觉得拥抱不够紧。

    若昭喃喃地说着骇怕,他又何尝不是。他也怕,他们的姻缘来得太早,又缝乱世,是否在将来的某一天,终将失去。

    ……

    德宗决定向吐蕃借兵的旨意,在朝议中公开后,倒并未引起轩然大波。大唐立国之后,多少名将都是胡人,问邻国借兵之事,前朝亦不罕见。况且,奉天险些城破,崔宁立下大功却被缢杀,曾经红得发紫的卢杞一夕之间被贬往夷州做司马,这桩桩件件,此起彼伏地发生过后,文武百官渐渐似乎渐渐习惯了播迁行营岁月中的各种震惊与不测。

    除了韦皋。

    奉天一役,他已经从陇州节度使留后升成了正牌节度使,吐蕃人再次提出的界线东移,也会侵犯到他的治下,但天子甚至连朝议都没叫他去。

    他忙于城防和维护周遭治安,本蒙在鼓里,直到是日一早,牙兵来报,党项城傍首领石崇义求见。

    地隧设脂、火烧云车的战役中,韦皋与石崇义有过同仇敌忾的并肩战斗,更准确地说,韦皋那日是依靠的石崇义。有赖于石崇义被宋若昭从钟楼带了出来,以及党项汉子对于抢挖地道的熟稔,云车才能在瞬间被焚、坍塌成齑粉。因此,围城得解后,韦皋也从岳父张延赏运来的军资中拨出许多好物什送给石崇义。

    这个清晨,脸色铁青的石崇义一进到韦皋帐中,便跪下道:“韦节度,我党项城傍子弟请君收留!”

    他是胡将,学者唐人间的说话方式,虽略显别扭,却口气诚恳坚决。

    韦皋诧异:“石将军,发生何事?陛下此前令普王节制汝等,现今普王去了神策军处,党项诸将卒暂居邠宁韩将军处,等他们回来,尔等原本来自泾原的城傍子弟,自然再由皇甫将军率领。”

    石崇义“咚”地一声,将脑袋重重磕在地上,再抬起时,额头分明一个血印子。

    “韦节度,我们党项人虽不如你们中原唐人礼仪周到,但我们都是热血直肠、一诺千金的汉子。这回决定不再跟着皇甫将军,实在因为他要去做吐蕃人的头领。末将生在泾州西边,还在吃奶的时候,便随着阿父阿母被吐蕃人掳去,自小受尽奴役,后来族人实在不堪欺凌,奋力逃入泾原镇,投了唐廷,末将才有再世为人之机。我们党项人与吐蕃有血海深仇,实在不能再效力于与吐蕃亲好之人。”

    难为他一个党项汉子,大约是激愤所致,用唐语说来,竟叫韦皋一字不差地听个分明。

    韦皋吃惊不小。若说德宗要向吐蕃借兵,在马球赛那日,他已有所察觉。可怎么皇甫珩会成为军使?

    定是那心机狡黠的胡女阿眉。

    韦皋上前扶起石崇义,温言道:“石将军先勿急躁,此事若是圣命,皇甫将军也难以违抗,并非他故意伤你们的心。”

    “难以违抗?哼,我连着几日,都见皇甫将军与那吐蕃公主和吐蕃使者在东边令狐将军的营外观看操练,有说有笑,好不亲热。”

    韦皋心中一阵厌恶鄙夷,旋即想起了宋若昭。

    不知若昭,现下是何想法。

    他不禁再次深深懊悔那日的莽撞。倘若那日送药时,他没有因心气激荡而出言不端,就算皇甫珩对自己充满敌意,但若昭或许并不会拒绝自己的探访。

第六十九章 合兵前夜

    整个关中平原,若没有横亘东西的渭水流过,恐怕难以成为土地肥沃的八百里秦川,也难以成就大唐帝国最为华美壮丽的都城——长安。

    渭水,更是东部向长安输送供赋的重要通道。与另一条著名的水路“漕渠”一样,渭水在东边永丰仓起运物资。而与“漕渠”不同的是,渭水运粮的终点在皇家宫城内的“太仓”,以及“东渭桥仓”。

    兵戈一响,要钱要粮,这也是为什么神策军李晟在普王李谊杀了刘德信后、立即抢占了这位昔日同袍驻守的东渭桥的原因。

    建中四年快要步入尾声,这天清晨,大地的寒意侵袭四野,仿佛能上穷碧落下黄泉。渭水流经长安的河面,宽约一里,平素里遥遥望去,堪称烟波浩渺、浩浩汤汤。如今正值隆冬,则是一派冰雪封冻的肃杀景象。驻扎在东渭桥南边的皇家嫡系军队——神策军诸将士,饶是皮袍厚实,也大多缩在营帐中烤火。

    然而,眼下神策军中的两位最高决策者,年近六旬的合川郡王李晟,和刚过弱冠之年的帝君侄儿、普王李谊,却无视严寒,并立在朔风凛冽的东渭桥畔。

    “我李晟麾下的神策军只有四千人,就算前些时日得了普王相助,收了那刘德信所部的神策军,满打满算加起来也不过八千人。圣上看不上老夫这点儿兵马,教老夫并入李怀光的五万朔方大军,原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李晟口呼白气,缓缓道。

    普王李谊嘴角略抿,闪过一丝讥诮的表情。他的双眼仍然望着东渭桥沿伸到渭北的方向。

    东渭桥是联通渭南渭北的重要通道,南端离长安禁苑近在咫尺,更因建有粮仓之故,四方转输到京兆的食粮尽数囤积在此处。

    两月前,长安的泾师之变发生后,原在汝州抵挡淮西叛镇的神策军大将刘德信星夜兼程,抢在朱泚之前占据了东渭桥,自以为于勤王之事上立了奇功。刘德信不曾料到,未及一月,他就被半路冒出来的普王两刀夺命,死在李晟的营中,麾下三千人都叫李晟收编,东渭桥营地这个上佳的驻军之处,也被李晟给占了。

    普王看够了水天一片白茫茫的景色,终于回过头来,向李晟道:“李公,你说圣上看不上你的神策军,若真如此,圣上怎会让那韦执谊跑回来报信,让本王在你这里吹着冷风做监军?”

    李晟一笑,皱纹似乎也舒缓了些。忽而又叹气,捏着推心置腹般的口吻道:“但老夫的兵力,再怎样也不及李怀光,就算勉力不负圣恩,到了咸阳,又如何去节制朔方虎狼之军。”

    普王闻言,故作肃然道:“李公万不可出此言!圣上令你与李怀光合军,乃是为了戮力同心,一鼓作气收复长安,躬迎圣驾回銮。怎地这还没和朱泚叛军接战,李公你就先想着和朔方军内斗一番?本王虽年轻识浅,仍要不顾失礼提醒李公,切勿会错了圣上的意思。”

    李晟轻轻地冷哼一声。他自负是老于军旅之人,不想这才二十来岁的小亲王,不仅狠辣,而且刁钻,而且装腔作势来如宦场老油子,当真是……唉,罢了,好歹此人帮自己收拾了刘德信这个老对头,神策军的山头容不得二虎,现在自己总算舒坦了些。

    普王见李晟不语,又道:“明公毋虑,本王既能遥遥除去崔宁,又随你同去咸阳,自有计较。毕竟,好端端的‘官健’二字用在那些西北军汉头上,忒也可惜。李公的麾下,才是我大唐嫡系精锐。”

    二人正言语试探间,李晟的儿子李愿急步来到河边,似有事要禀,却瞧了普王一眼。

    “放肆!普王有何避讳的?”李晟何等眼色,立即直斥道。

    李晟府邸中除了嫡妻,姬妾甚多,儿子也是生了不少,可惜前三子都幼年夭折。这李愿虽是第四子,实为长子,素来随着父亲历练颇多,因此有时过于谨慎了些。此刻听父亲训斥,心中了然,忙简语直陈道:

    “儿子在尚可孤和骆元光两位将军营中安插的人,今日带信来,说是,说是圣上让他二人各出五百精兵,发往奉天,随着一位皇甫将军前去吐蕃借兵。那边二营本就只有三四千人,这一下次就去了五百,两位将军很是大发雷霆。据说在军中发牢骚,大家都是神策军,圣上为何不让我们出人。”

    尚可孤和骆元光,均是神策军的另外两名将领。去岁,尚可孤领三千神策精兵讨伐淮西李希烈,骆元光则一直领麾下神策军驻扎在潼关守险。泾师兵变后,尚可孤迅速带兵抢占了蓝田,骆元光也严阵据守潼关以西的第一重镇华州。他二人也算是恪尽皇家嫡系军队的职责,好歹在京畿稳住两处军事意义极为重要的地盘,只待天子诏令收复长安。

    神策军分支众多,李晟、刘德信、骆元光、尚可孤是四大主力。那骆元光也就罢了,尚可孤素来与刘德信交好,甚至向德宗建言刘德信做神策军总指挥使。得知刘德信竟然在李晟营中被杀、麾下三千人也被李晟收并。尚可孤气得直往奉天发了好几封告状信,却都如石沉大海,没有得到天子的任何说法,几日后反而等来了李晟领衔神策军(神策行营节度使)的诏令。

    眼下得知自己的队伍又要少去五百精锐,尚可孤怎能不吹胡子瞪眼。

    不过,李晟和普王显然对其中的另一个信息更感兴趣。

    “皇甫珩?此人不是那闯下大祸的泾原军的兵马使吗?圣上果然龙心仁厚、不计前嫌,竟让他去借兵?”

    “李公莫小瞧他,”普王阴冷着声音道,“此人是姚令言养子,唔,可不是那些由节度使一收就收上千人、用来做鹰犬的假子。本王当初出使过泾州,约略知道此人底细。他阿父为了在吐蕃人手里救下姚令言,把自己的命丢在了沙场上,姚令言怎会不对这皇甫珩视若己出。泾师姚濬叛变,本就瞒着姚令言与皇甫珩,后来皇甫珩又和那个东宫侍读王叔文一道,救了小皇孙去往奉天,还去邠宁求了韩游環来勤王,着实是一天都没耽误地向圣上表明忠心。”

    普王停下,似乎待李晟将这些话咀嚼透彻,又补充道:“对了,他营救皇孙时,同行中还有故良娣王氏的族妹、泽潞李抱真幕府子弟宋氏。如今,他二人已在天子赐婚下成亲,算来这皇甫珩与李抱真也能攀上些关系。”

    李晟听到此处,向儿子李愿道:“瞧瞧,为父只道圣上此番播迁,能指望上浑瑊就不错了,没想到我大唐的武将,可真是人才辈出。”

    李愿喏喏,普王却在鼻子里哼了一声,看似漫不经心地说道:“阿父死于西蕃蛮子刀下,身为独子倒巴巴地去当吐蕃人的将军,也是个铁石心肠的军汉。”

    他脑中,隐隐现出宋若昭在误杀李万之夜,惊恐而无助地看着自己的眼神。他不由想象,若那泾州小子真的战死阵前,皇甫夫人该是如何一副表情。

    普王俯身拾起一颗石子儿,往冰封的河面用力掷去。他臂力不输武人,看似轻小的石子儿,“喀”地一声击穿冰面,溅起一小朵水花。

    他转身道:“李公所言不虚,我大唐以武功立国,纵是年年春闱、科举取士弄得如上元灯会般热闹,本王倒觉得,百多年来堪为股肱的,御前也好,边疆也好,正是诸位武将。不过,若不是天家有意提携,恐怕这皇甫珩,还有如今在奉天城红得发紫的陇州韦皋,也未必能有多大施展。”

    李晟兴致重燃,一双虎目神光如炬:“韦皋此君,老夫倒是与他在御前打过几次交道,彼时他还是个御史,后来得了个机会外放去凤翔镇治下的陇州营田。他是个厉害角色,妻氏去世经年,硬是憋着不续弦,哄得他老丈人张延赏遥遥照应,还给那凤翔节度使张镒打了不少招呼,渐渐教他在陇州积攒了些军力,此番果然扶摇直上了。”

    普王顺着李晟撸毛:“李公看得分明。故此,本王以为,李公不妨细想圣上的用意。圣上怕的只有四王二帝(四王:幽州朱滔称冀王、成德王武俊称赵王、淄青李纳称齐王、魏博田悦称魏王;二帝:淮西李希烈称楚帝,长安朱泚称秦帝)?贼泚与姚濬,既然无法在朔方军回撤前打下奉天,几可谓大势已去,天子回銮长安指日可待。但这之后呢?圣上心念如电,深谋远虑,所以才在奉天杀了崔宁,却扶起韦皋与皇甫珩二将。公以为然否?”

    李晟当然知道普王所指。他十几岁便开始行伍生涯,最早跟随名将王忠嗣征讨吐蕃,虽曾因一箭射杀吐蕃猛将而名扬军中,这一副身子骨上却也是伤痕累累,满是刀伤和箭窟窿。不过,他越往高处攀升,就越清醒地认识到,身为功高之人,刀箭还真未必能带来致命伤。

    如今这番局势,正如普王所言,再是清楚不过。四顾打望,朔方军李怀光兵力最盛,又屯军咸阳。圣上又要靠李怀光出力,又唯恐他成为第二个朱泚,因而要自己这神策军并天子的亲侄儿牵制他。但区区不到一万的神策军,也并不足以令圣上高枕无忧。于是,韦皋、皇甫珩这般青年边将,也成了圣上青眼的棋子。

    李晟不再与普王多言。

    其实这个身份有些奇特的宗室年轻人,已经不像他刚莅临大营时那般令李晟又警惕又轻蔑。原以为他不过是想拙劣地效仿当年肃宗之事或永王所为,不料这个李谊却随机应变地杀了刘德信做投名状,还将韦执谊变敌为友、去往奉天与卢杞联手杀了崔宁。

    还真不是十王宅那些常见的等闲废物。

    李晟与普王告别,由儿子李愿陪着往中军大帐走。

    明日,神策军便要拔师、尊圣旨往咸阳与李怀光的朔方军合营。此刻临近午时,冬阳终于有模有样了些,一丝聊胜于无的暖意降临大地,神策军将士们纷纷钻出军帐,开始清点武备和战马。粮官、匠人、厨工、医郎也忙碌起来,准备撤营事宜。

    李晟眯着老眼,凝神瞧了一会,向李愿道:“为父戎马一生,除了一个郡王头衔,并这次捞着的神策行营节度使和副元帅外,就剩眼前这点儿家底了。为天家办事,乃是这世间最耗神耗力的差事呐。”

    停了一会儿,轻声吩咐道:“愿儿,去把你姊夫张彧叫来。”

    ……

    这些时日,在渭水的北岸,咸阳朔方军大营中,与李晟年岁相当的朔方军节度使李怀光,也常常陷入沉思。

    一条渭水,将长安与咸阳分隔在南北两岸。

    咸阳靠近渭水处,有西渭桥与南边的禁苑连接,因此历来若皇帝们往西边逃命,咸阳是第一站。当年,玄宗带着心爱的贵妃逃出长安后,经过咸阳尚且喘了口气,不料再往西只走到第一处驿站马嵬驿,便被兵变的军从们逼着杀了杨国忠,又赐死杨玉环。

    同时,咸阳也是个地势开阔的所在,若军队人数众多,在开阔地带更利于排兵布阵。而无论是西北还是东边的军队要攻长安,咸阳也是第一站。因此,手握五万大军的李怀光,从奉天附近被德宗诏令东进收复长安后,便屯驻在咸阳。

    陆贽送来丹书铁券,其后又传来德宗贬斥卢杞、同意李晟的神策军并入朔方军的消息,多少令李怀光从得知崔宁冤死的盛怒中渐渐冷静下来。姚令言与李琟,趁机相劝:“虽然圣上留了卢杞一条性命,但到底已是给足了节下您的面子。毕竟,尚在行营,就一再诛杀当朝大员,恐天下惊慌。”

    李怀光将这话听进了耳朵。

    他回顾着朔方军的发家史,自然首先想到老上司郭子仪。领军平定安史之乱、对大唐有再造之功的郭子仪,直到代宗大历朝的末尾,都仍掌着朔方军节旄帅印。当今圣上一登基,就把郭子仪诏回长安,虽拜为尚父,加以太尉荣衔,却同时罢免了他在朔方军中的副元帅和诸营兵马使,彻底解除了他的兵权。

    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德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拆分了朔方军。将朔方节度使分成邠宁(包括河中)、振武、朔方(灵盐)三部分,其中朔方军主力所在的邠宁归了李怀光和副将韩游环。

    李怀光自己也清楚,在拆分朔方军这件事上,虽然天家不过是害怕这支西北铁军坐大不驯,但他李怀光客观上是最大的受益者。

    如汾阳王郭子仪这样的不世功臣,得了“权倾天下而朝不忌,功盖一代而主不疑”的评价,其归宿也是解除兵权、闲死在长安。那么,他李怀光现下,至少还握有天下最强盛的兵力,并且,比天子还更接近帝国的都城——长安。

第七十章 装腔作势

    然而,翌日,正准备迎接神策军来合营的李怀光,被突然得到的消息又点燃了怒火。

    圣上竟然向吐蕃借兵了!

    而且据说,吐蕃人要求唐朝一方的平叛元帅在国书上盖印,方肯出兵。

    平叛大元帅,那不是就是我李怀光?让我向来打起蕃子来毫不手软的堂堂朔方军节度使,去签署一份这样的国书?

    中军门寨内,李怀光站在一排押衙牙兵后,一边等着普王和李晟现身,一边铁青着脸问一旁的姚令言:

    “姚节度,圣上这是什么意思?”

    姚令言低头沉吟,心中却道,什么意思,再明白不过的意思,圣上不放心咱们哪。

    但与前几次能心平气和地侃侃而谈不同,这一次,他不太敢立时发表自己的意见。毕竟原本随着崔宁一直站在自己与李怀光这一头的皇甫珩,成了前往吐蕃借兵的军使。

    李怀光还想继续发牢骚,远远已有朔方裨将高唱:“普王到,平叛招讨副元帅、神策军行营节度使、合川郡王李怀光到。”

    毕竟是为皇家嫡系军接风,兹事体大,李怀光瞟了左右一眼,还是生生将火气压了下去,脸色一转,撩起战袍走出中军门栅。

    “元帅!”李晟抱拳道。

    “普王殿下!”李怀光向李谊道,又立即看向李晟,“郡王!”

    两位当朝的李姓名将终于会面,奈何在这场平叛战役中的现职是一正一副,如此称呼大约是最彰显彼此示好意愿的方式了。

    原泾原军孔目官高振伴着普王,两军的使君亲信牙将、虞侯、诸营主事将领等则随着二李,一阵铠甲铁片哗啦啦的响声中,众人鱼贯进入大帐。

    普王李谊于李怀光的左位落座后,不动声色地瞧了对面的姚令言一眼。这位无论怎么说都对泾原兵变难辞其咎的藩镇主帅,看起来在李怀光这里窝了两个月,气色倒还不错。

    李晟则坐在李怀光的右首,神色和悦,甚至刻意带着一点谦逊地扫视一遍帐中,只见乌泱泱一片脑袋。无论朔方军还是神策军,基本都是中年以上的老将,个个都是面庞坚毅,目光如炬,有的人额头眉角甚至还带着武人引以为傲的勋章般的疤痕。

    但若是再往这些将士们的脖颈以下瞧去,瞬间就能分辨出朔方军与神策军。

    朔方军这边,即使是虞侯这样的中高级将领,也是穿着略显破旧的甲袍,有人腕间的护具还裂了,有些滑稽地翻翘着,以至于一不小心还会扎到身边的同僚。

    而神策军的军服就很不一样,且不说那一看就达到将作监水平的帛袄和皮袍,而从山甲中露出的袍袖上,竟然还隐约绣着花样。

    李晟自有得色。

    仅从军需供给和赏赐上就能看出,神策军在天家心中的地位,是如今任何一个大镇都比不上的。昨日,李晟特意让女婿张彧吩咐下去,所有今天要在李怀光跟前亮相的神策军高级将领,都把自己最为体面的、能炫耀于人前的装束穿戴上。

    素来谨慎的张彧有些踟蹰地提醒泰山大人:“岳父,如此,那李怀光可会觉得咱们神策军得了朝廷的专赏厚饷?”

    李晟严厉道:“怎么,这些玩意儿又不是我神策军偷来抢来的,圣上敢赏,吾等难道不敢穿?老夫就是要叫朔方军心中发酸。”

    果然,今日此刻,朔方军将士纵然在人数上占了绝对优势,不少人却也在偷偷打量神策军时露出一种难以掩藏的微妙神色。

    普王虽年轻,但身为天子点了头的督军,摆起正襟端肃的架子向二李望了一眼,先开口道:“本王真是得了莫大的圣眷,方能在今日得见我大唐两支威武之师。如今二师聚于咸阳,那龟缩于西京禁苑中的贼泚必成强弩之末。”

    李怀光微不可闻地哼了一声,沉声道:“朔方军愧领普王谬赞。不过,老夫不日前刚在礼泉与贼泚接战过,依老夫看,贼泚所部,称不得什么强弩。”

    普王被他这么一呛,也不以为意,黝黑却英气勃勃的长方面盘上,甚至还挤出了一丝宽和的笑意。他微微向前欠了欠身,对李晟道:“合川郡王,不是本王有意驳你的面子,在座都是武将,武将扬名立威,靠的就是朔方军这样一仗一仗地打下来,积累的一寸一寸的军功。而此番长安兵变之日,圣上在含元殿,神策军竟无一人前来救驾。太子与本王,一个在前,一个在后,这才拼了命护着圣上龙体无恙地出了禁苑。哎……姚节度,你当时就在含元殿,本王说的可是实情?”

    普王李谊曾在泾原镇出使历练,当时已是泾原节度使的姚令言,和普王打过一阵交道,印象里这个王爷虽是除了太子外、唐廷诸亲王中年龄最长者,且据说深得圣主宠爱,却谦逊勤勉,于狩猎游幸浑无兴趣,每日只爱看将士们操练,甚至还临阵抵御过吐蕃骑士的进犯。

    如今一晃三年,眼前的普王却像变了个人,这说话的口气,怎么听怎么像——圣上。

    姚令言摸不透普王在众人面前提到兵变当日的情形,意欲何为,但既然话锋最后指向自己,他只得起身,低头羞惭道:“姚某无能,治军无方,又养了个逆子,实在愧为人臣。只待随着李元帅收复长安后,即刻前往圣驾前请罪。”

    他将自己贬损完,又与李晟拱手致意,继续向普王道:“兵变后,姚某被迫留在长安些许时日,方才知晓,留在长安的神策军,都是那京城招募使白志贞临时募来的纨绔子弟,平素只会斗殴打架,哪里是正经的士卒,更难称配得上神策军号。”

    普王道:“唔,说得有理。”于是望着李晟道:“合川郡王,你瞧,这姚节度如今虽算半个朔方军的人,给你神策军帮起腔来,却也是毫不含糊。本王看着,二军和兵后,若统帅们能如此互相扶持、戮力同心,收复长安定是指日可待。”

    他在上座絮絮叨叨,李怀光实则已有些不耐烦。他并不知崔宁之死与普王的毒计有关,也不像姚令言那般和普王在边镇共处过,在他想来,这不过就是个得了今上宠爱、说不准对太子之位生了非分之想的李唐宗室投机者,不知天高地厚,跑来勤王之师中摆摆威风。

    李怀光对于德宗冤杀崔宁的心结未曾完全解开,瞅着眼前这个天子宠爱的普王颇为不顺眼,方才当着满营将领的面抢白普王,也似一拳打在稻草堆上一般,只得再次打断道:“天气冷煞,神策军同袍东来合营,受累了。琟儿,传膳。“

    李怀光的长子李琟朝帐下打了个手势,早已候命的仆役们立刻忙碌起来,布置案席。但仔细看看,每人面前不过是一碟粟饼、一小块羊肉、一钵菜齑羮、一杯热酪浆。

    摆放停当,李怀光以主人之尊端起酪浆,向普王、李晟请礼,三人带着寒暄应酬之仪喝了一大口。

    诸将刚要动筷子,却见普王“噗“地一口将酪浆吐在了案上。

    “告罪告罪,本王失仪了。“他急忙稳住杯盏,面有尬色道,“不过,李帅,你这酪浆好似坏了,饮不得,饮不得。”

    李怀光的耐心已到了极限。他“啪”地一声放下割箸,盯着李谊冷冷道:“普王是贵人,向来钟鸣鼎食,吃不惯军中糙物也不足为奇。然而普王可知,我朔方军将士们,别说是这热气腾腾的酪浆,便是硬得如马粪的糗粮,也不是人人能吃得上。”

    普王结舌。鸦雀无声中,他站了起来,离席走到帐下朔方军将领聚坐的一边,瞧了瞧其中一人的案上,果然那酪浆稀淡如水,又侧头察看了另一人破破烂烂的战袍,再抬头望向主位处的李怀光时,竟硬生生将眼眶憋红了。

    “李帅,是本王唐突了。本王自认不是享乐纨绔之人,只是先到了神策军的营中,见寻常的军士亦能三日有肉,十日有酒,各营军侯皆是鲜衣精甲,便以为诸镇勤王之师,皆应如是。没想到,没想到……”

    李怀光目光阴沉愠怒,看了一脸惊诧、仿佛不明白普王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的李晟,一字一顿道:“我们朔方军,如何能与神策军同饷同赏。”

    “怎么不能!”普王正色道,“李帅,当日泾原军因牛酒简薄,竟致发生哗变,本王扈从圣驾进到奉天城后,圣主深悔于边军赏赐上有失谨慎,教那贼逆的奸计得逞。朔方军自安史之乱时便是勤王铁军,这廿余年来又外御边患、内平新乱,难道三军义士们还值不得一顿好酒好饭?本王既领监军之命,明日便修书上奏,请圣上厚赏朔方军!”

    普王声情并茂,言之拳拳,朔方军中有那耿直的营将忍不住要叫好谢恩,只是惮于主帅的威严,最多不过彼此窃窃私语。

    若是在几个月前率军路过长安时,乍闻这般宣慰振气之语,李怀光可能也会受到感染,赶紧领着诸将敬谢皇恩。但如今,时移事异,大败叛军却不得进到奉天觐见德宗,交好多年的崔宁却被冤杀御前,这桩桩件件,都令李怀光那一腔热血凉了许多。

    他只缓缓站起来,又刻意地喝了一大口热酪浆,淡淡道:“老夫谢普王为朔方军说了句公道话。据闻圣上的中使翟文秀近日要来本帅营中,有要事宣诏。普王若届时还记得今日誓言,便劳驾将话带给翟中使罢。”

    ……

    是夜,柝声响过。咸阳城外、渭水之滨,因两军合兵而忙碌喧嚣了一整天的朔方军大营,像一个溶入月色的巨型鸟巢,终于安静下来。

    李琟戎装未解,从父亲李怀光的帐中出来,步履匆匆,来到门栅前,示意押衙牙兵让开,又对黑暗中的两人道:

    “郡王,世兄,快请入账。”

    自白日里刚一迎到神策军,李琟就是一脸礼貌谦逊,和多数朔方军高级将领的目光警惕戒备很不一样。李晟虽也知李怀光这举止殷勤斯文的儿子,未必是文弱的等闲之辈,却到底在面上比较受用,因此听李琟称自己的儿子李愿为“世兄”,倒也不觉得别扭。

    李晟父子俩随着李琟进入帐中,换上一件皂色常服的李怀光没有站起来,只向李晟拱了拱手。

    李晟迅速地左右打量两眼,帐内无闲杂人等,甚至连个仆从都没有,便是烹煮茶汤,也是李琟在做。

    李怀光抬起一双粗粝的大掌,抹了抹自己崩了一整天的脸颊,又揉了揉太阳穴,缓缓道:“在老夫这儿落脚的第一天就不得好生歇息,深夜被请到帐中议事,李公莫怪呐。”

    李晟“咳”了一声,端起煎茶小饮一口,若有深意地笑道:“咱们一辈子在刀光剑影里挣命的人,岂如长安王公子弟那般娇贵,元帅召唤商议收复西京之事,老夫哪里会有半分耽搁。”

    李怀光没有接茬,只盯着李晟,似在等他修正自己所言,或者,补充下去。

    李晟却将目光移了开去,望着李怀光身后所列的陌刀、长弓、短剑。油灯照在这些跟了李怀光多年的兵戈上,锋刃也好,羚羊角也好,都发出一种锈色却油亮的奇异光芒。

    那应该是饮自沙场的,不知是敌人还是同袍的血迹。

    李晟看了一会儿,终于坐正身子,向李怀光无奈道:“看来,圣上对元帅手中这些兵戈,很不相信呐。”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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