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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空谷流韵     大唐暮云txt下载     大唐暮云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七十一章 骤起冲突

    李怀光倏地站起来,回身抽出长弓,抚摸着那对伤痕累累的羚羊角,恨恨道:“李公果然明人不说暗话。老夫何尝会想到,朔方神策合兵之日,我们两位主帅要商议的头一桩事,不是如何去打长安的城门,而是,要不要在天家中使带来的那张国书上签字、盖帅印!”

    李晟忙作了个安抚的手势:“元帅毋躁,昨日老夫听说尚骆二位将军已经奉旨抽调他们营中的神策军精锐前往吐蕃借兵时,也像元帅这般又惊又怒。如今朔方神策二军合起来,六万兵力,且不说河东马璘的一万人、泽潞李抱真的两万人,真要调来,还不是圣上一句话的事儿。届时十万勤王大军汇聚京畿,堵死叛军西进东突之路,那朱泚的一万人守着长安,能守几天?圣上,唉,圣上怎么就这样着急要去找虎狼般的吐蕃人呢。”

    李怀光抬起手臂,突然发力、空拉了几次长弓后,对李琟道:“琟儿,你说说看,是为何?”

    李琟惴惴道:“儿子愚钝,愿听郡王与世兄高见。”

    李晟宽和一笑道:“咱们都是长辈,元帅就不要给自己亲儿子出难题了。昨日老夫只是生气,但未曾气傻,老夫一瞧那普王在军中耀武扬威的模样,就明白过来,圣上的意思,是怕咱们朔方军和神策军打进长安后,将奉天城给忘了。”

    他说得这样直接,李琟和李愿忙将脖子一缩,李愿故作惶恐道:“父亲,慎言。”

    李怀光闻言,面色倒好看了些。

    “郡王,我李怀光是个爽快人,今日也与你交个底,奏请圣上令神策军与朔方军联兵的,是我。老李你想想,崔宁,崔仆射,前头刚来朔方军搬救兵,后头就叫圣上给杀了,我能不怕么?你神策军是圣上嫡系,又有普王在营中,干脆请来做我朔方儿郎的督军,岂不大家都放心些。”

    “咳,元帅这是哪里话,”李晟一脸诚恳,又杂糅着一丝无奈,“普王和姚节度眼下手里都无兵无将,他们如何能知道咱们的苦处。重兵见嫉,你李怀光苦恼得很,我李晟又何尝不是被尚可孤他们到御前告刁状?”

    他顿了一顿,目光变得决绝起来:“可咱们现在的兵力在奉天与长安之间,是数一数二的,正因如此,在向吐蕃借兵一事上,你我须站在一处,这个帅印,断断不能给那吐蕃蛮子的国书盖上。”

    李琟手中的煎茶,煮了一壶又一壶。直到二更时分,李怀光和李晟才将对天家的说辞商定妥当。

    最后,李晟斟酌着提了一句:“只怕元帅这般一口回绝中使,姚节度会心有不悦。毕竟,他那养子皇甫珩能以泾原节将之身,能于奉天城中得到天子信任,领到个紧要差事,不容易呐。”

    李怀光在拒签国书一事上和自己的副元帅达成一致,正是放松的时刻,漫不经心道:“姚泾州哪顾得上那养子飞黄腾达。礼泉一役,他一箭射在亲生儿子姚濬左胸,虽是称得大义灭亲,但我瞧他这些时日,总是想法打听姚濬的死活,唉,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哦,如此。”李晟道。

    李怀光略一回神,补充道:“拒签吐蕃国书之事,你我正副元帅说了算,不必知会姚泾州。他在泾原打了那么多年的西蕃蛮子,难道今日对吐蕃会化敌为友?定是不会反对你我的议定。”

    李晟颔首称是:“老夫也不会去与普王说三道四。”

    李怀光在灯烛光影中冲李晟一抱拳。对这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神策军新晋核心人物,李怀光要说全然放松警惕,是不可能的。请求德宗合军,是此前姚令言给他出的主意,就是怕神策军在东、朔方军在西,届时围着长安城开打,东西夹击收拾叛军虽然更容易,却也必然带来争功的麻烦。

    但眼下在吐蕃借兵一事上,李怀光深信李晟也是打心底反对的。李怀光暗自分析过,自己五万人马,李晟八千人马,一起打长安,谁更怕吐蕃人来分功,谁更怕战事炽烈后、吐蕃人控制不住,显然是这羽翼未丰的李晟嘛。

    ……

    三日后,申时,李怀光正与李晟在渭水边察看筑垒情形,裨将韩钦绪忽然骑着马踏雪奔来,到了眼前,一边翻身下马一边禀报:“两位节帅,不好了,朔方军和神策军有两个营聚斗起来,普王前往劝和,但根本劝不住。”

    韩钦绪正是原朔方军宿将、邠宁韩游環的儿子,因一身骑射本事了得,被李怀光看中,收为亲信。韩钦绪军旅世家出身,为人又大方又讲义气,平素朔方军内各营有什么纷争,韩钦绪皆能早早平息,不劳李怀光费神。在李怀光眼里,这个裨将有时候甚至比儿子李yu还得力贴心些。

    李怀光脸色一沉,李晟倒开解道:“元帅,都是些血气方刚的后生军卒,寒冬腊月也不得回家,难免火气大。走,一起去瞧瞧,若是我神策军生事在前,万望元帅包涵。”

    二李上马,驰回营地。但见练武场已聚了数百人,有军中虞侯眼尖,见正副元帅赶到,噌地跳上誓师石墩子,厉声喝止两军士卒们莫再推搡。

    惮于将帅威仪,众人悉悉簌簌地让开一条道,李怀光和李晟疾步进到圈子中央,只见地上躺着几十个军卒,朔方军服色和神策军服色皆有,人人脸上更是挂了彩,鼻青脸肿,头破血流,却是憋着一口硬气,不闻一声呻吟。要不是被两军各自的虞侯带人拦着,他们只怕稍稍喘上几口顺气,便又要一骨碌爬起来,抡着拳头继续殴斗。

    李怀光和李晟几乎同时问:“普王安好?”

    不等属下回答,已听得那故作老练的长安口音道:“好,本王好得很。”

    普王由高振和李琟护着,也踱到人群中央,瞟了一眼地上的军士们,向两位主帅无奈道:“两军刚刚合兵三日,就打成这般。”

    李怀光本就对普王抱有恶感,此刻见他又端出架子装腔作势,不由暗骂:“圣上真还不如派个阉奴来督军。”

    李晟却已口气严厉地对儿子李琟道:“琟儿,怎么回事?”

    儒士一般的李琟面带难色,支支吾吾不知怎生开口。

    普王插话道:“两帅俱在,有何说不出口,便如实道来,谁先动的手。”

    李琟还在斟酌,李怀光的儿子李愿已经抢上前来,向普王与二帅道:“是吾等朔方军先动的手。”

    原来,这日晨操过后,朔方军几个年轻军士因半个月没吃过一口肉,实在馋得狠了,偷摸出营,去附近乡间抢了一只羊来。因其中一人昨日向神策军军士请教近战搏击,相谈倒还欢悦,他便提着一点带骨羊肉,给那神策军军士送去。不料却遭到其他神策军将卒的斥责,不但拒绝收下羊肉,还要将此骚扰劫掠乡里之事报给军中执法的虞侯。

    一来二去,朔方军这边先动了手,军士们就从口角争执变成了拳脚相向,各自又分别叫来了同营的弟兄,于是成了动静忒大的聚斗。

    李怀光听了,直是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最早动手的是哪个?”他咆哮着,本已有点苍老的嗓音这一声如惊雷响起,连冻得硬梆梆的地面仿佛都震颤起来。

    一个年轻但身量魁梧的朔方军士爬了过来,伏在李怀光面前:“节帅,是小人。小人听神策军那边不但不领情,还出言羞辱我们朔方军是天子不疼朝廷不赏的匪贼,吃巴掌大的一块肉都得靠偷靠抢,不像他们神策军,一个队正得到的吃穿用度都比咱们营将强上十倍,小人越听越气,拳头就没了分寸……”

    不等他辩解完,李怀光“嗖”地将刚刚下马时递给韩钦绪的马鞭又夺了回来,大步走到这军士跟前,“啪”、“啪”、“啪”地一声接一声往他背上抽去。

    李怀光自小参军,最擅骑射,挽了一辈子长弓的双臂力量惊人,抽起鞭子来,又快又狠。那军士饶是年轻力壮,先头两三下还忍着,再几鞭下去,已是嗷嗷乱叫起来。李怀光怒火更盛,觉得朔方子弟在当众受罚中这般鬼哭狼嚎,越发丢了本军颜面,竟气得手臂停在空中,一副身躯一时僵立在那里。

    李晟瞧着局面再下去无法挽回,也顾不得身份,上前揪下李怀光手中的马鞭,对李愿道:“世侄,快来扶着你父亲。”

    又对两军虞侯道:“将地上这些混球都先押回去关起来,待元帅发落。其余人等,都滚回各自营中。营垒尚未筑成,长安仍在贼泚手中,尔等军汉们的一把气力倒用在斗殴看热闹上,成何体统!”

    众人不敢造次,呼啦啦顷刻间作鸟兽散。

    暖意欠奉的冬日下,李怀光兀自站着。李晟劝也不是,走也不是,正尴尬间,普王上前对他道:“副元帅,本王倒觉得,你神策军骄横傲慢的风气也该煞他一煞,行军打仗皆是凭攻克城池几座、取敌人头几多来说话,整日价炫耀身上恩赏的锦衣玉食,岂非与那些莺莺燕燕的妃嫔宫娥无甚区别,哪里还像军中儿郎。”

    李晟心头明镜似的,暗暗冷笑,面上则颔首称是。

    李怀光瞥了他二人一眼,终是长叹一口气,向普王道:“妃嫔宫娥可以不吃肉,我麾下子弟攻城克敌、刀口舔血,吃不饱便是打不动、杀不凶。还请普王回头在圣上特使跟前,替我们朔方军讨些牛酒赏赐吧。”

    “本王省得,元帅毋虑。”普王温言道。

    ……

    河东、长安、咸阳、奉天……建中四年的腊月,无论在这片大地上的哪一处城池,好歹是过到了头。这也是德宗使用“建中”年号的最后一年。

    兴元元年的正月一日,大唐第九位皇帝,自登基后就立志削藩、却将诸多强藩的叛逆之火越点越旺的德宗,终于听从了翰林学士陆贽的建议,下罪己诏。

    “朕因长在深宫之中,暗于经国之务,居安忘危,不知稼穑之艰难,不恤征戍之劳苦,恩泽不下究,民情不上通,事既壅隔,人怀疑虑。朕犹昧自省,反用兴戎。征师四方,转饷千里,赋车籍马,远近骚然,行斋居送,众庶劳止。……致黎庶死生流离,怨声载道,力役不息,田野荒芜,邑里丘墟,人烟断绝。

    贼臣乘衅,肆逆滔天,万品失序,九庙震惊,(朕)上累于祖宗,下负于黎庶。朕痛中思痛,罪实在己,永言愧悼,若坠深谷。自今以后,中外所上书奏,不得更称‘圣神文武’之号。

    李希烈、田悦、王武俊、李纳等,有以忠劳,任膺将相,有以勋旧,继守藩维。朕疏于抚恤,致令疑惧,不自保安。……慝之诚,以洽好生之德,其李希烈、田悦、王武俊、李纳及所管将士官吏等,一切并与洗涤,各复爵位,待之如初,仍即遣使,分道宣谕。”

    朔方军李怀光帐中,自奉天御前而来的中使翟文秀,拿腔拿调地读完《罪己诏》中的关键部分,扫视一遍俯首聆听的众位将领,和颜悦色道:“青天有白日,大唐有明君,这诏书中赦免的部分虽然是对河东称王的四镇所说,但圣上还是令老奴在两位元帅的营中也如数宣读,以示自省之诚。”

    诸人忙唱道:“圣上英明。”

    这翟文秀是霍仙鸣在宫中的徒弟,素来也是在御前见过诸色人等、办事极为得力的内侍。

    不过这次,他对自己手头这桩差事,预感凶多吉少。

第七十二章 怒斥国书

    听完翟文秀念的德宗罪己诏,普王李谊和众将次第起身。李怀光和李晟引翟中使入座后,普王倒也没有累赘的寒暄,开门见山道:

    “所以,圣上赦免了田悦等僭称四王的河东四节度,便是那朱泚的弟弟、伪燕王朱滔也给赦免了,独独诏令四方勤王之师讨伐朱泚?”

    “回普王,圣意正是如此。”翟文秀恭敬道。

    普王道:“中贵人,朔方、神策二师合军后,本王日日身不卸甲,巡营督军,不敢有负圣上重托。军中儿郎们也操练不懈,只待冬雪稍融,便可拔师东进,兵锋直至长安城门。但是,……”

    他瞧了瞧李怀光和李晟的脸色,继续道:“但是此番泾师长安兵变之前,朔方和神策两军均已远征河东,闻听社稷蒙尘,又在苦寒之中急行回撤,一路吃了不少苦。如今暂时屯驻在咸阳,也不是什么膏腴之地。若春初要打长安,不知圣上那里,赏格设置、军饷犒劳可安排停当?”

    翟文秀一愣。

    他平素在御前跟着霍仙鸣,倒也没少见普王。老早,师傅霍仙鸣就隐晦地提示过他,普王在天子心中的份量,与其他诸位亲王不可同日而语。如果说陛下对太子下的诏令、怎样揣度还不一定的话,那么派给普王做的差事,或者体面,或者淬炼,必定不是可有可无之责。

    因而,直到来咸阳的路上,翟文秀仍然以为,普王是天子派到朔方军中监视藩镇节帅的至信宗亲。他甚至还盘算着,若那朔方蛮子李怀光不肯在吐蕃国书上盖下帅印,自己是否可以向普王求助。怎地此刻,自己屁股还没坐热,普王先为边军说话,给堂堂天使出了个难题?

    翟文秀俯身施礼:“普王如此体恤大唐官健,这真是,两位李帅自圣上处得来的大恩典。不过,老奴就是个跑腿传旨的内侍,此番前来只为圣上委派的一件重要差事,御前的其他情形,老奴实在也无福知晓呐。”

    闻及此言,居于首座的李怀光心想:天子跟前,果然一个阉奴都不是等闲之辈,三言两语就绕道了此行真正的目的上。

    普王没有接话,李晟瞄了一眼李怀光,见他下巴微微一点,于是和风细雨地向翟文秀道:“中贵人请讲,是何大事。”

    翟文秀将前倾的身子挺直,清清嗓子,正色道:“普王殿下,两位李帅,诸位将军,去岁也是这个时候,我大唐与吐蕃在秦州清水会盟,划定东唐西蕃的疆界所在,双方使臣皆着朝服、行大礼,郑重其事。此后整年,吐蕃人果然未再犯唐。前些时日,当初赴清水之盟的吐蕃大相尚结赞,派了使者去到奉天觐见圣上,言及可出兵入唐,助圣上平定贼泚之乱。条件不过是将盟界东移三十里,倒比当年回纥人出兵的胃口,小些。所以……”

    “中贵人,”李怀光终于开口,打断了翟文秀,“中贵人真是慷慨,三十里疆土竟如此不当回事。老夫虽然去岁大半年都在河东战场拼命,但唐蕃地界西北线就贴着我朔方镇,这个清水之盟划了多少地出去,老夫还是略知一二。离我朔方丰州不到百里,离泾州、梁州只有五十里,离益州(成都)连五十里都不到。”

    翟文秀听得一头雾水。他久居内廷,比不得李怀光、韩游環、姚令言这些藩镇将领熟稔边防地形。

    见他脸色微现懵懂怯意,李怀光的一腔老血更是升温:“中贵人,老夫率领朔方儿郎们打了一辈子西蕃蛮子,他们的心掏出来有几个窟窿,老夫比谁都清楚。你道那尚结赞比回纥人老实些?我呸!回纥人当年出了那么点儿骑兵,就硬是分去我朔方军平定安史逆贼的一半功劳,但他们也不过是进洛阳抢了些钱财和女人,又硬是用几匹劣马要走了我大唐几年的税赋,说到底和那长安西市的奸商也无甚区别。可吐蕃人呢,今年要三十里地,明年再要三十里,后年呢,后年就已经能将他们吐蕃人的东都建到长安鼻子底下了罢!”

    他说得慷慨激昂,左右一瞧,见普王和李晟也是一脸义愤,一老一少向自己投来赞许的眼神,不禁更为得意,几乎忘了去判别两人的目光有几分真假。

    然而在稍远些的座位上,姚令言趁着李怀光止语歇气的间歇,赶紧插嘴道:“元帅所言,皆是至理,只是,中贵人衔旨而来,咱们,且听贵人把话说完,再作计议。”

    翟文秀感激地看了一眼姚令言,心道,此人冷静识礼,虽是叛师泾原军的节度使,倒和朔方这边镇老武夫很不一样,怪不得他带出的养子皇甫将军,会教圣上也看得中。

    李怀光略带不满地瞟了一眼姚令言,并未给翟文秀面子,继续没好气地问道:“姚节度大概还蒙在鼓里,中贵人,你此行可是冲着老夫掌中的帅印而来?”

    翟文秀只得硬着头皮讪讪道:“元帅果然虽在咸阳,对西边行营中的军国大事,也消息灵通。岁末,吐蕃的已遣使将国书送到奉天城,圣上也是阅看过的。吐蕃大相尚结赞,提出国书须由如今的平叛兵马大元帅盖印,这不才有了老奴这趟当差来咸阳。”

    李怀光站了起来,走下座席,来到翟文秀的面前。翟文秀忙起身,心中打鼓,不敢直视李怀光。

    李怀光却轻轻一笑道:“中贵人,老夫也想看看那国书。”

    翟文秀道:“那是自然。来人……”

    庭下早已侍立多时的一位宦官,抱着个梨木匣子,匆匆进来,打开盖子,向李怀光奉上。

    普王和李晟皆暗自带着看好戏的心情,只有姚令言倏地紧张起来。这几日,他能感到李怀光在许多事上有意避开他,不再与他商议。他毕竟说得好听叫客居、说得直白就是流落在朔方军中,受主帅几分冷遇也不值得抱怨。但此时,他仍希望李怀光莫做傻事,万万不可那自诩不世功臣的武人粗莽劲上来,将国书给撕了!

    李怀光将国书凑到眼前,看了片刻,撇了撇嘴巴,到底还是又放入匣子。然后带着一丝与自己的年纪身份不那么匹配的狡黠神色,侧过头去向翟文秀道:“这吐蕃人的字,和蚯蚓似的,老夫着实看不懂,这帅印,盖不得,莫叫蛮子给诓了去。”

    翟文秀心中的担忧已经慢慢转为恼怒。他虽是内侍,好歹也是天家使者,被争锋相对地驳斥可以,被拙劣无赖地戏弄却不行。但他想着临行前师傅霍仙鸣叮嘱的话,只得暗暗先骂了几声“贼军汉”泻火后,面上依然笑容可掬地向李怀光道:

    “元帅莫为难老奴了,这国书上,原也是有唐文的。元帅,要不再劳驾细观?”

    李怀光一拂袍袖,提高了嗓门,一字一顿道:“二十年前,吐蕃悍将马重英(即达扎路恭,作者注)趁我大唐内乱之际攻陷长安,烧杀抢掠扬长而去,那赤松赞普还嫌抢得不够多。如今这窝子狼兵再入长安,岂非旧祸重演?此其一。其二,国书上写明,吐蕃愿出兵五万,若我没记错,去岁圣上诏令藩镇军士东进评叛时,给我们朔方军的赏格是,每个军士一百缗赏钱。若吐蕃兵与吾等一同攻克长安城,也循此讨赏,这五百万缗钱,圣上给还是不给?其三,吐蕃人素来狼子野心,觊觎我大唐疆土,一旦允其长驱直入我中原腹地,又与我唐人军队合兵,万一阵前倒戈,残杀我朔方军与神策军,真是防不胜防,所酿大患,必十倍于贼泚之乱。”

    他侃侃而谈,言语顺溜,此刻风姿,着实不像个武将。姚令言于一旁观察,暗道,李怀光平素粗犷骁勇,怎地今日说话,堪比圣上跟前口齿犀利的文臣,定是那李晟教唆过了。

    翟文秀越听越没指望,也觉得不必再服软装怂地哄李怀光把印盖上,遂也是将笑脸一抹,冷冷地问道:“所以,元帅的意思是,让老奴,再将这国书原封不动地送回圣上御前?”

    李怀光盯着翟文秀,狠狠道:“自是如此。怎么,中贵人看得懂吐蕃语,却听不懂老夫的唐语?”

    “元帅,你,你敢抗旨?!”翟文秀终于被逼得提高了调门,尖利的声音听起来稍稍颤抖,实在很有些色厉内荏的意味。

    姚令言忙站了起来,半是对着李怀光,半是对着翟文秀,勉力劝道:“借兵纵然再十万火急,兵马大元帅之印也不是三言两语便能盖得的。时已黄昏,中贵人不如先在客帐安置,此事明日再议?”

    “姚节度,圣上要的,是朔方节度使的大印,又不是你泾原节度使的大印,你掺和什么。”

    只听普王有些揶揄的声音,幽幽响起。

    姚令言无奈,只得噤声。李怀光倒也未视姚令言为无物,但话一出口,听着更像火上浇油:“姚节度,你我也曾都在西北边镇防过蕃子,怎地你对圣上引蕃兵入境倒颇为拥护?莫非因为领兵的唐将中有你那养子皇甫珩,可为你姚家挣几分军功,减几分罪责?”

    姚令言欲辩,又觉得李怀光将话说到这个份上,实在叫人心寒,不必再与之争论,只愿来日翟文秀回奉天之前,李怀光能改变主意。

    然而,李怀光接下来的话,却仿佛堵死了所有退路:

    “中贵人,你方才说老夫抗旨?唔,你大概还不知道罢,圣上去岁刚教陆学士和韦驸马,给老夫扛来一块丹书铁券。那御赐之物上分明写着,可饶老夫三次死罪。所以老夫这条性命,今日便不劳贵人操心了。琟儿,着人领天家使者入帐歇息。”

    翟文秀饶是气得一张白净无须的面庞通红如炙鹅,也是浑无办法。只得带着属下拂袖而去。

    翌日,翟文秀一夜辗转后,仍想挽回,免得回奉天交不了差,于是又去李怀光中军大帐前求见,却被押衙铁青着脸晾了半个多时辰。他去找李晟,因想着李晟好歹是副元帅,昨日交际之间,瞧着与李怀光的关系,还比想象中和睦得多,说不定李晟能说上几句劝慰的话。

    李晟帐下牙将倒是客气,未曾将翟文秀扔在冰天雪地里挨冻,而是请入帐中,又是烤火又是酪浆地侍候着,直等到申时中,却有消息传来,李晟在渭水之滨率军筑垒,三日后才能回到大营。

    翟文秀只得在暮色四合中再去求见普王。

    “中贵人,本王说是天家委派的督军,可情形你也瞧见了,整日价被元帅催着向圣上讨军饷,至今一个子儿还没看到,你说元帅能不跟圣上耍脾气?本王手中无粮无帛,哪里说得动这个朔方老将。”

    普王似笑非笑地盯着翟文秀。

    翟文秀伏在地上,殷殷道:“老奴实是没了计较,才来叨扰殿下。求殿下看在霍内侍平素为殿下办事尽心尽责的份上,动动尊驾,再劝劝元帅,否则老奴回到奉天,恐怕被圣上一怒之下要了脑袋。”

    普王笑容猛地一收,轻声但严厉地喝道:“混账阉奴,休要胡说,霍仙鸣是圣上的内侍,本王怎会让他办事。”

    翟文秀迅速地眨眨眼睛,仍低着头道:“老奴罪该万死,一时惶恐万分,出语无状。”

    “唉。”

    普王深重地叹了口气。然后是长久的安静。

    翟文秀大着胆子微微抬头,看到这年轻的王爷正盯着盆中炭火,那双酷似圣上的眼睛里流露出斟酌沉吟之色。

    终于,普王开口道:“明日你便启程回奉天罢,经过骆驿时等着,自会有人去找你。”

第七十三章 阳违阴奉

    大唐帝国实力鼎盛时,每三十里就有一个驿站,豢养着大量驿马,用于传输公文。前朝诗坛名宿岑参有诗云:

    “一驿过一驿,

    驿骑如流星。

    平明发咸阳,

    暮及陇山头。”

    位于咸阳和奉天之间的骆驿,或许没有离它不太远的那座马嵬驿有名,但也算得京畿地区数一数二的官驿。而建中四年的泾师兵变和奉天之难中,它又因见证了泾师中忠于唐朝的那部分将领、诈用兵符骗回了朱泚首发攻打奉天的叛军,而出现在后世史家的记载中。

    李怀光在礼泉大败朱泚,叛军被迫撤回长安后,骆驿回到了唐廷的控制中。在纷乱世道中竟然保住性命的驿长和驿卒们,对待往来的使者和邮书,也格外殷勤些,仿佛以此来感谢老天没让他们成为渭水之滨的倒霉亡魂。

    入夜,本是万籁俱寂的时刻,京西却下起雪来,簌簌地扑向大地,搅动着宁谧的空气。

    翟文秀和属下的宦官刚刚饱餐了一顿驿长准备的炙鹿肉,肚里温暖舒坦。他捧着热气腾腾的煎茶,立在驿站中最为宽敞的上房门口,望着酽酽夜色中,绵密的雪花迅速地在驿站庭院各处铺积起来。

    再过几天就是上元节了。

    凡是在长安那座辉煌壮丽的宫殿中生活过的人们,谁会不喜欢过上元节呢。

    灯树千光照,花焰七枝开。

    纵然是像翟文秀这样不全乎的人,只要伴在圣驾左右,沾光欣赏那火树银花、月影琉璃的景象,也觉得不枉投胎做一回人了。

    然而不过一年功夫,他这在御前仅次于霍仙鸣的高阶内侍,便不得不心急如焚地等在京西驿站中,一边盯着廊下光影明灭的几盏破灯笼,一边侧耳倾听驿站大门那边可有动静。

    好在普王没有骗他,毋须等太久,该来的人就来了。

    约莫戌时末刻,“吱呀”一声轻轻的启门之声,在雪夜中听来特别分明。翟文秀隐约听到一个嗓音低沉的、长安官话殊为地道的男子,似与驿长有只言片语的交谈。

    翟文秀转身放下茶盏,再回身来到门槛处时,正好看到来人进了院子。那人顶着落满风帽的大雪,迎着屋内灯光抬起脸,白面美髯的样貌,即使有些风尘仆仆,看来也是个人物不俗的官身派头。

    “韦拾遗,老奴猜到是君。”翟文秀微微俯身,作揖行礼道。

    右拾遗韦执谊谦和一笑,在门外脱下风袍,抖尽残雪,跨进屋来,返身关上门。

    翟文秀却笑不出来,不等韦执谊落座,便直奔主题:“拾遗莫再卖关子了,普王对老奴,有何吩咐?”

    韦执谊薄唇边不紧不慢地滑过一句“急什么”,在屋中巡视,还撩开寝帐瞧了一眼。

    “拾遗,老奴这屋里,别说藏人了,便是耗子,也叫老奴撵走了。依律,泄露军情者,绞,老奴好歹给圣上办了十几年差事,怎会不省得。”

    韦执谊坐下来,盯着如热锅蚂蚁的翟文秀道:“韦某明白,中贵人在这骆驿守了两天一夜,只怕是度日如年罢。但国书盖印之事,中贵人前几日也亲自试过了,李元帅连丹书铁券都搬了出来,可像是轻易能通融的?”

    “不能,定是不能!”翟文秀苦着脸道,“所以老奴才抓着普王这最后一根稻草呐。”

    细品不对,堂堂亲王,怎地成了稻草,翟文秀脸色不禁越发难看,尴尬地望着韦拾遗。

    韦执谊倒似不在意这些言语间的细枝末节,面色温和,却说出了一句直入翟文秀心底的话:“李帅的大印,我今夜带来了。”

    翟文秀由悲转喜,合掌道:“甚好甚好,老奴的脑袋,不会掉在奉天城了。”

    他倏地起身,从榻上枕头的里侧抱出装有唐蕃两国国书的木匣,放在案几上,又小心地启盒取书。

    “韦拾遗,请赐印。”翟文秀克制着大功告成的兴奋,眼睛里却分明释放着恶狼待肉的光芒。

    韦执谊伸手入怀,略显吃重地掏出一方不小的铜印。唐印已较前朝有所改进,印文以小铜条根据笔画结构焊接而成。韦执谊双手捏着铜印,向翟文秀晃了晃。翟文秀但见一个篆体的“李”字映着灯光噌亮耀眼,也不疑有他,赶紧接过,在案几上的朱泥中重重一摁,端端方方地盖在了唐蕃两国的国书上。

    翟文秀盖完了,稍稍松了口气,借着油灯满意地端详着。

    这一看,发现不对。

    翟文秀宦官出身,虽办事勤勉机灵,大字实是识不得几个。可他总会数数呐。他瞪着眼睛仔细瞧那帅印,怎地,李字后面只有一个字?

    他心中一凛,再辨那字,有个“日”月的“日”,他眼珠子一转,登时猜到了几分。

    说来也是,若普王真的说服了李怀光,咸阳离此地不过三四十里,小半日的马程,何不再将他这个跑腿的天使唤回去,直接在中军大帐中把印给盖了。

    这下乐极又生悲,翟文秀一屁股跌在胡床上,颤着声音道:“韦拾遗,普王殿下和诸位上官,这是要害死老奴哇!老奴还回什么奉天,不如便一头撞死在这骆驿算了!”

    韦执谊面不改色,淡淡道:“怎么?堂堂神策军行营节度使、合川郡王、平叛副元帅李公晟的帅印,就不是帅印了?”

    翟文秀一脸绝望:“拾遗,诸君明明都省得,吐蕃人要的是大元帅印,你们这,这……”

    韦执谊终是忍不住冷笑一声:“如今这局势,一日千里,怎知合川郡王李公晟就做不了大元帅?中贵人毕竟是天使,应自重身份,莫在这官驿中寻死觅活的了,明日速速驰回奉天复命方为上策。何况,韦某还有一件东西要请中贵人送至御前。”

    他说着,又从袖袋中掏出一封信。

    “这是普王殿下呈送圣上的手札,干系重大,中贵人和唐蕃国书一起收好罢。圣上御览此信,定会明白普王的不易。韦某告辞。”

    章也盖了,话也撂下了,事情做到这个地步,翟文秀亦无法。他心道,最是难当皇家差呐,这上头神仙打架,真真苦煞老奴。

    外头的雪越下越大,韦执谊却一刻也不耽搁,当下就要走。翟文秀强打起精神,送韦执谊出了内院。驿长赶紧牵过马匹,满脸堆笑:“下官已喂过上好的豆饼,比干草抗寒耐饥。”

    韦执谊也不搭腔,翻身上马,顺着已是白茫茫一片的官道,往咸阳方向踏雪行去。

    驿长将门关了,一面吩咐驿卒再去给中贵人房里添些炭块,打好热水,一面小心翼翼地攀附翟文秀道:“中贵人,东边已聚齐朔方神策六万大军,开了春,圣上就该回驾长安城了罢?”

    翟文秀自与下属进了骆驿,就被伺候得如主子一般,对驿长的接洽倒还满意,因搭腔道:“圣上自有安排,你我这般命托王侯将相的人,当好差便是,想忒多又有何用?”

    驿长喏喏称是,仍未死心,更为谦卑奉承道:“倘若圣上班师回京,路过小驿,还请中贵人替下官美言几句。下官自大历十年便在此处迎来送往,算来也已八年,总盼着能调任回京,公务之余,好侍奉年迈的双亲。”

    翟文秀道:“咱家省得,瞅个便宜的机会试试。不过君也莫太挂怀,吾等微末小卒,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忍着些罢。”

    又带着一丝恶狠狠的嘲讽道:“便是那韦拾遗,瞧着春风得意,又哪里真是能给他自己的命途做得了主的?”

    ……

    骆驿离咸阳其实不过四十里,虽夜雪未停,韦执谊毕竟出生在京兆,熟稔道路,于天未大亮前已然绕过咸阳外城和朔方军营,回到神策军营地。他稍事歇息后,如常地在帐外走动,看到远远投来探寻目光的普王亲信高振,立即上前致意。二人佯装寒暄,寻了个僻静处,高振接过韦执谊交还的李晟帅印。

    高振回到普王帐内,将情形禀了,又奉上帅印,普王微有得色,喃喃道:“本王可是又给李晟帮了个大忙。”

    高振恭维:“普王在信中说的,圣上必会赞同。天家对朔方军本就疑怒见长,国书一事,罪责不小。李怀光压制着李公晟的时日,恐怕也不长了。”

    普王“唔”了一声,饮了一口热酪浆,对高振道:“这几日你瞅个机会将要对姚令言说的话,去说了。你本就是泾原孔目官,姚令言的旧部,去朔方军那头拜见他,也不叫旁人觉得有什么古怪。”

    “喏。”

    事也凑巧,大约是数月煎熬伴着气候不宜,姚令言终于病倒了,虽听说不致危急,却也劳动了军中医官。高振听说,便于正月十五的翌日,前往姚令言帐下拜见。

    此前朔方、神策合军之际,姚令言于帐中宴饮时,已遥遥和高振以目光致意。当初崔宁带着皇甫珩东行朔方军求兵之旅中,皇甫珩曾与姚令言说起过,高振带着石崇义等党项子弟前往奉天投奔。然而后来高振为何跟了普王,姚令言也是满腹疑云。

    今日高振既然来了,姚令言以原来的上司之尊,自然可以问得。不过,皇甫珩在奉天似乎未因崔宁伏诛之事受到牵连,反而有些腾达的迹象,姚令言这般谨慎的人,便将已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高振一番行礼寒暄过后,观察到姚令言略显虚弱的面色下,欲言又止的意味,沉默片刻,深深叹息一声。

    “故园东往路漫漫,双袖龙钟泪不干。马上相逢无纸笔,凭君传语报平安。节下,岑嘉州这首诗,仆当年读来只道是文士矫揉造作,如今轮到自己身上,才觉触动心扉。去岁深秋,节下率军东征,仆是在泾州城门口望着大军远去的。未料后来发生恁多变故,如今再与节下相逢于朔方军中,竟恍如隔世。”

    高振在泾原军府做了多年的孔目官,知道自己这旧上司虽是武将,却实在不是铁石心肠的莽夫。果然,姚令言方才还微拧的眉头缓缓舒展开,提防谨慎的眼神褪去几分,向高振报以同样的感慨,甚至,听着还更心酸些。

    “高孔目,我们武将本不是那些文人才子,因而不爱伤春悲秋地说些酸腐之语。然而,若非亲身经历,旁人哪里能体察到我姚泾州在这些时日里如堕此起彼伏的噩梦。我接下来是无甚指望了,圣上回銮后,我但听天家处置。好在珩儿看来未受牵连……”

    姚令言顿住了,又陷入忧思中。

    “节下的头发,怎么白成这般?”高振故作惊诧道,面有恸色,甚至嗓音听着都有些微微颤抖。

    姚令言苦笑:“自礼泉一役,亲手射伤逆子,一夜白头,平素还以头巾或兜鍪遮着,眼下养病中,便无这般讲究,教高孔目吓着了。”

    高振动容:“节下殊为不易,务必保重。仆久在泾州一直得节下照拂,节下对仆恩犹父子,仆毕生难忘。”

    他说完,回望帐外,察观李怀光派来服侍令言的朔方军卒的身影。

    姚令言见他似有事要私告,压低声音问:“孔目,何事?”

    高振从怀中掏出一方纸笺道:“节下,这是神策军中医正开的方子。那医正据说家中原是御医,传至他这辈,技艺仍精,圣上便派来神策军李公晟处,最是会医治寒症。普王也是出使过咱们泾原镇的,对节下当年的照拂仍怀感念,殿下他怕这朔方军的军医,不甚得力,莫耽误了节下的病情,因而遣仆来送方子。”

    姚令言何尝看不出朔方和神策二军实则因赏赐待遇等事,两位李帅尚且罢了,底下的将士暗地里早已剑拔弩张。高振连送个医方都小心翼翼,实在也难为了他。

    姚令言心中感激,释颜一笑,便接过了方子。

    他低头一看,笑容瞬间凝固了。猛地又抬眼,难以置信地看着高振。

    这根本不是医方!

    高振满脸难色,以微不可闻的嗫嚅般的方式道:“节下请看完。”

    那信笺上写的是,据李晟在长安的探子所报,姚濬的箭伤,虽经滞留禁苑的太医医治,仍不见好。而姚濬的妻室和一双幼子,目下辗转到了长安。

    姚令言面色呆滞。姚濬到底是自己的骨肉,虽犯死罪,但如果竟是死在自己的箭下,他这个做父亲的,实在不知余下时日,如何自处。

    蓦地,他又想起两个孙儿乳虎般可爱的模样,心中又是怜爱,又是骇怕。他意识到,姚濬若命不久矣,那么在攻下长安城之际,他的两个幼儿怕也凶多吉少。

    他抚着胸口剧烈地咳嗽起来。引发这咳嗽的心头剧痛,显然,并不是因为寒症。

第六十七章 不速之客

    当吐蕃使者论力徐站在面前行礼并报上姓名时,德宗,这位登基后夙兴夜寐、尤其对军国大事有着好记性的帝国君王,很快就想起,此人也是岁初唐蕃清水会盟的吐蕃使者之一。

    建中四年正月,凤翔、陇右节度使张镒与鸿胪卿崔汉衡等人,奉旨前往秦州清水县,与吐蕃大相尚结赞等人会盟,厘定唐蕃两国的边界:

    “唐地泾州右尽弹筝峡,陇州右极清水,凤州西尽同谷,剑南尽西山、大度水。吐蕃守镇兰、渭、原、会,西临洮,东成州,抵剑南西磨些诸蛮、大度水之西南。尽大河北自新泉军抵大碛,南极贺兰橐它岭,其间为闲田。”

    这条从北到南的界线,不仅意味着唐廷公开放弃河西陇右的大片疆土,而且进一步加强了吐蕃继续阻隔中原政权与安西北庭联系的可能。

    然而张镒和崔汉衡只是忠实地执行了天子的意图而已。

    对内削藩之战正是如火如荼之际,河东淮西蜂拥而起的叛乱,令德宗除了神策军外,不得不征调大量的西北边镇军队,东进平叛。这般情形下,德宗只得向吐蕃主动讲和,干脆先抛些不剩几两肉的骨头,给这个不再是松赞干布时代那样表现得老实的虎狼之邻。

    果然,整个建中四年,吐蕃人似乎信守了他们在清水会盟上的承诺,就算兵强马壮的秋天,也罕见地未来侵犯西北诸镇。

    因此,德宗在东宫厅堂上,遽然见到论力徐,紧绷的龙颜反倒稍见松弛了些。

    “论将军,如果朕没有记错的话,岁初的清水之盟上,除了尚结赞大相外,吐蕃的其他使者,都出自尊贵的论氏家族?”德宗道。

    “陛下真是无所不知,”论力徐虽一看就是吐蕃武将,却言谈文雅,唐语说的也堪称地道,“我们噶尔家族,素来就是中原天子与吐蕃赞普之间结为盟好的使者。”

    吐蕃噶尔世家,乃吐蕃王朝“开国承家、世代相续”的贵族一脉。早在大唐帝国的太宗一朝,松赞干布在试探大唐实力的松州一战大败于唐将侯君集后,再次向唐廷求娶文成公主,便是由心腹噶尔东赞(禄东赞)两次前往长安请婚、恭迎公主入藏。噶尔东赞聪颖善谋又行止有度,深得太宗的喜爱,命工部尚书阎立本绘《步辇图》,记录自己接见噶尔东赞的场景,并赐噶尔东赞以汉姓“论”。

    论力徐便是噶尔家族第五世子孙。

    此刻,论力徐微微躬身,就如当年自己的先祖一般,向面前这大唐帝国第九位天子恭敬道:“赤松赞普深谢陛下对丹布珠殿下的宽宥和照顾。萨罕是我们吐蕃的勇士,他只是忠于自己的职责,况且如今丹布珠殿下已为救护陛下的孙儿而处置了萨罕,赤松赞普恳请陛下不再追究此事。”

    德宗道:“此等微末之事,本不足道,论将军此行秘而不宣,甚至要藏在我大唐东宫里、趁着太子家宴的时候才露面,想必不是为了你们一个区区暗桩来向朕作解释罢?”

    论力徐倒也直接,侃侃道:“陛下是无上尊贵的真龙天子,微臣本不敢欺瞒陛下。只因丹布珠公主说起,奉天城中有些唐将,对吾等吐蕃人十分敌视,微臣恐光明正大请求觐见的话,还未得见天颜,便丧身于城下。”

    德宗哈哈大笑道:“朕知道你所言何人,那刚刚升了陇州刺史的韦皋嘛。他可是此番为朕立下汗马功劳的守城大将,不过,他对你们吐蕃人确实很瞧不上,便是让他娶公主,他都推三阻四的,当真叫朕无可奈何。”

    “然而,两国交战尚且不斩来使,何况如今我唐蕃两国相安无事,论将军不必多虑。”

    论力徐瞧了瞧阿眉,阿眉倒不避讳,莞尔道:“论将军,既然我干冒死罪,把你带到这里,你还有什么不能向大唐天子尽数道来的?”

    论力徐面上斯文谨慎的神色于是褪去,带着干脆坚决的口吻向德宗道:“唐蕃两国,比邻而居,累世友好。清水一盟重如山,我吐蕃虽在山湖之远,赤松赞普闻听长安发生兵变,陛下播迁奉天城,也是心急如焚。正忧愁时,又听说丹布珠公主竟在御驾身边,便遣微臣随着粟特商队来到奉天。经与公主商议,微臣向陛下进言赤松赞普之意,吐蕃愿出兵东进,助陛下平息叛乱、收复长安!”

    一片寂静。除了德宗,所有人都低着头,似是连大气儿都不敢出,但他们心中骤然翻起的波涛,却汹涌无比。

    向外族借兵,对大唐来说,这并不是第一遭。早在大唐立国之前,为了打下万里江山,李家父子就向突厥人借兵借马。而三十年前,渔阳鼙鼓动地来,安禄山起兵反唐,在那场几乎使帝国倾覆的叛乱中,刚刚在灵武继位的唐肃宗更是坚决地向回纥人借兵,依靠异族的铁骑来对付内患。

    可是,一个内患之邦,向外求援,总得出的起价钱。当年肃宗给回纥人的报酬是:“克城之日,土地、士庶归唐,金帛、子女皆归回纥。”

    因此,安禄山登基为大燕皇帝的洛阳城,被回纥人攻破之日,变成了人间地狱。蕃军在城中尽情烧杀掳掠,其无所顾忌,甚至比安禄山的叛军更甚。许多洛阳城内年轻的唐人女子,纷纷躲入白马寺,却仍被蕃军兵卒搜了出来,横遭凌辱。

    此后经年,回纥人一直在与唐廷的马匹交易中遣出劣马病马,每年向唐廷勒索绢帛数十万匹,逼得唐廷耗尽府库。大唐更有六位公主被迫和亲回纥。

    堂上诸人,莫说唐安公主与驸马韦宥这样的皇家成员,便是皇甫珩和宋若昭,也不会对前朝之事一无所知,更不会对眼下吐蕃的国力军力浑噩懵懂。赤松赞普或许不如当年的松赞干布那般有雄才大略,但他的大相尚结赞,可不是等闲之辈。

    尚结赞年轻时多次出使大唐,自武氏一朝起,便在唐廷中声名不凡。景龙年间那场险些令大唐禁军在吐蕃骑士前丢尽帝国颜面的马球赛,就是在尚结赞的谋划下发生的。大约因为当时还是临淄王的唐玄宗虽最终力克吐蕃人、却对那番场景耿耿于怀,自玄宗到肃代二皇,大唐表面上的国策,似乎都是亲回纥而远吐蕃。

    直到德宗建中初元,过于炽烈的藩镇内患令唐廷对吐蕃的态度有所改变,尚结赞敏锐地抓住这一时机,靠着出色的外交才能,与大唐签下了《清水之盟》。

    然而还不到一年,吐蕃就又来和天家商谈如此重大的借兵事宜,不由人警惕,这高原虎狼之国,会不会存了比回纥人还大的野心。

    德宗抬了抬眼皮:“论将军,便如清水会盟那般,将你们吐蕃的条件,向朕摆出来吧。”

    论力徐有备而来:“请以清水之盟的界线再往丰州、灵州、泾州、梁州、梓州、益州六州,东移三十里。两国借兵盟书,须由此次平叛的大元帅签署。”

    灵州、梓州也就罢了,泾州、梁州离长安已非常近,若原本划定的界线再东移,长安城几乎就在吐蕃人的眼皮子底下。

    德宗默然良久后,将堂上诸人扫视一遍,目光停留在太子李诵身上。

    “太子,随朕进内堂。余下人等,在此候着。”德宗道,忽地又看到萧妃身边的皇孙李淳,于是补充道:“萧妃,淳儿也留在堂上,他是我大唐第三天子,社稷江山的事,他虽年幼,也须好好听听。”

    萧妃忙俯首领旨。

    内侍霍仙鸣并未跟着天家父子。在这位中贵人的注视下,所有人依然知趣地不发一言。只有驸马韦宥,大约见妻子唐安病后体虚,颇有些坐不住,温柔地拦住她,让她靠在自己肩头。

    宋若昭心中有股淡淡的不详感。不知是否错觉,方才论力徐进来的瞬间,他的目光似乎准确地找到了皇甫珩,并且,若有深意地盯着他看了一眼。

    她的手不由去碰触丈夫的手,惊觉皇甫珩的手心也全是汗。

    她悄悄扭头,辨认丈夫面上的神色。那是一种一言难尽的表情,这些时日来的郁郁寡欢和惶惑茫然,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竟是有些兴奋的期许。

    她又望向阿眉。这个与自己曾共过患难,如今仿佛是另一个人的美丽胡女,此时那对褐蓝色的眸子倒不再顾盼生辉,而是呆呆地盯着青砖地面。

    宋若昭心绪无措。她多么希望,自己和丈夫并没有出现在今日的筵席上。她多么希望,自己和丈夫,前几日就和父亲踏上前往潞州的归乡之途。

    一炷香后,德宗父子露面了。

    在场诸人,萧妃立刻发现了丈夫神色有异。她心中漫上一丝恐慌,难道他们和阿眉揣测错了圣上的心思,难道圣上要因私匿吐蕃使者而降罪丈夫?

    德宗却是另一副神采,满面春风当然谈不上,但也不再严肃凛然,而是好像摇身变成了那丝路上准备谈买卖的商贾。

    天子缓缓地坐回御座,向论力徐道:“漫天要价,坐地还钱。我们唐人和你们吐蕃人,虽不至于和那些回纥粟特人那样懂得商利,却也都不是傻子。你们吐蕃人向我们提了条件,大唐自然也要斟酌着加给你们一些约束。”

    论力徐谦逊地俯身:“小臣敬闻其详。”

    “吐蕃出兵应不少于三万,甲卒骑士不少于一万人。”

    “陛下,这人马,有些多呢。”论力徐小心翼翼道。

    “哦,是么?”德宗笑容一敛,“你的赞普赶在新年之前,就忙不迭地派你来到奉天,朕以为,吐蕃若真有援兵诚意,至晚在明年春初之际,就应该兵马并至了吧,否则,朕的江山都叫那些叛军给占了,还要问你们借兵何用?你们的马匹蕃息,应在每年春夏之交,春初尚早,怎地连一万匹马都出不起吗?”

    论力徐不敢再进言。

    德宗继续道:“这第二个条件,乃是……”

    天子屁股还没坐热,又从御座上站了起来,走到皇甫珩面前,指着他向论力徐道:“朕要派唐将,以一千神策精卒为牙兵,前往你们吐蕃军中,行领军之职。”

    此言一出,萧妃和宋若昭皆是惊得顾不上殿前失仪,将脑袋抬了起来,诧异万分地望着德宗。

    论力徐则故意叩问道:“陛下,这位贵人是……?”

    “贵人?嗬嗬,嗬嗬,论将军,他可比你们吐蕃那些满身珠石、四体不勤的王公贵人厉害得多。他是我大唐的骁将,就在不久前,还单人匹马于叛军之中取主帅性命,用你们吐蕃人的话说,是一等一的勇士。”

    若昭感到丈夫的手也在微微颤抖,可是他的脸上,方才那丝兴奋似乎更浓重了些。

    若昭的心头,震惊,气恼,疑惑,骇怕,茫然,一时都涌了上来。

    她虽与这已托付终身的男子成婚尚不盈两月,姻缘刚刚开了个头,然而出于女子的直觉,她却相信,他一定向她隐瞒了什么。

    另一侧,萧妃也在满脸疑云地用眼神探询自己的丈夫,太子李诵。

    为何?

    为何事情并未像这对东宫夫妻与阿眉事先商定的那样发展,为何本想太子领神策军前往督军,眼下却变成了这刚刚丢了泾原镇兵权的未叛之将,皇甫珩。

    萧妃的脸沉了下来。这是她自成为东宫嫡妻后很少会流露的表情。

    她终究是女子。当她自以为参与了一个令人血脉贲张的谋划,可突然之间,所求所愿并未满足时,她的失望是无法抑制的。

    同时,她也骇异于自己的这种情绪。她是从何时起,开始想象,自己的丈夫也有万国拜冕旒的那天的呢?

第七十六章 一较高下

    白崇文哼了一声,甩向皇甫珩的目光,更带着一丝混合着微醺醉意的挑衅。

    他眯了眯眼,对坐在席间的一人道:“崔六郎,去,拿我的弓来。”

    那被唤作崔六郎的,原在神策军尚可孤营中时,是尚可孤的押衙,位在白崇文之下,此番算作他的副手。听白崇文有令,崔六郎不敢耽误,饶是喝得有些高了,也摇摇晃晃站起来,钻出帐去,不多时便取了白崇文的角弓和胡禄(箭袋)来。

    唐时的弓大体有四种形制,长弓、角弓、稍弓、格弓。长弓用于步战,角弓为骑兵所持,稍弓和格弓则见于治安和礼仪。

    白崇文听说过皇甫珩之前在奉天保卫战中,于马上发力,用步卒列阵砍杀或守城防御用的陌刀,将李日月劈成两半。他稍稍留了个心眼,不愿与他刀剑对战,便决定较量射艺。

    白崇文将大弓往皇甫珩胸前一抛,道:“中丞试试可称手。”

    他此举也是颇为不逊。皇甫珩是军中统帅,自然有自己的弓。若比试射术,理应用各自的那把战弓。但白崇文咄咄逼人,把恁大一张弓不由分说地扔给皇甫珩,不仅猝然地试他臂力,更有一层意思是,二人比试,便以此弓上手。

    皇甫珩毫无拒意,稳稳地接了,仔细一瞧,但见这张柘木弓,足有六尺,弓渊上一对接近两尺长的牛角光滑平整,握在手中,只要臂力扎实,拉开后极能蓄积劲道。

    “白虞侯所爱,自然不是俗物,某没有异议。”皇甫珩面无表情道,又将角弓递还给白崇文。他的眼锋扫过帐下诸将,见这些神策老油子,虽然不似白崇文这般凶戾,但脸上分明也挂着看热闹的期待和兴奋。

    他们此前都听闻这年岁不大的新上官在奉天保卫战中的本事,作为经年在行伍沙场讨生计者,他们平素最爱看的,就是头头们比试技艺。

    白崇文一面从胡禄里取出一支竹竿铜头的羽箭,一边察看周遭。

    这中军大帐今夜是宴饮之所,除了案席别无他物,但围着毡帘挂有不少吊盘灯,燃着兽脂,用于照明。

    白崇文心中登时有了计较。只见他低首将羽箭扣上牛筋,轻轻地来回拉了几番,看似在试力,却蓦然之间举起大弓,“嗨”地怒叱一声,臂上着力,拉满弓弦,竟直直地对着皇甫珩。

    站在皇甫珩身后的阿眉大吃一惊,正要失声叫道“你干什么”,白崇文却在刹那间将弓箭举过头顶,反置于身后,“嗖”地把羽箭射了出去。

    须臾间,只听一记清脆的“当啷”声,最远处、也是最高处的一盏吊盘灯,被射断了铜链,一头栽在地上,小片火舌随着倾覆出的兽脂舔着泥地烧起来,仆役们忙扑灭了,将残败的吊盘灯收拾走。

    再看那支羽箭,稳稳地扎在分外厚实的毡帘上,箭尾翎羽似还在微微颤动。

    白崇文冷哼一声,带着揶揄道:“今日上元节,咱们唐人不兴看什么女人打猎的蛮戏,还是点个灯笼有趣些,诸位弟兄觉得白某说得可有道理?”

    众人反应过来后,纷纷喝起彩来,都道白将军不愧是在神策军中享有“白一箭”的美名。

    这帐中再灯火通明,时辰也是夜里,边缘高处哪里看得那么分明。但白崇文不仅一箭射中那细微的吊灯铜环,还将铜环射断了。须知角弓本来射力就不如步卒的长弓,穿透的又是铜环而非薄甲,这得多大的准头加臂力。

    更重要的是,白崇文是反身射出一箭。在军中浮沉既久的老将,尤其是骑卒出身的,都知道,这种作派,往往乃自负箭术了得的骑士佯作败退,诈敌来追时,使出的杀手锏。

    白崇文的人品格局本就不大,方才突然发难般将箭矢正对着皇甫珩,就是起了捉弄他、吓唬他的念头,不料皇甫珩的眼珠子似乎连动都没动一下,倒是坐在他身后的那个吐蕃杂胡小公主,骇了一大跳。但接下来这一箭命中铜环的本事,到底令白崇文很是显了显射艺之精,教他那一直挂着霜的脸露出得意之色,骄傲地领受着同僚们的赞美,冲他们点头致意。

    皇甫珩待嚣笑声停了,冲白崇文抱拳道:“虞侯好箭法,便是到了那素以骑射傍身的西蕃军跟前,也定能更胜一筹。”

    白崇文撇撇嘴,依然不领情道:“皇甫中丞,吐蕃人能不能胜得,白某不知道,白某眼下关心的,是皇甫中丞也在众营将面前,露一手。”

    皇甫珩接过弓,面上仍是波澜沉静、不卑不亢的模样,心中着实有些着急。其实白崇文方才令属下去取弓时,皇甫珩就在打量这间大帐中,有何角度刁钻的物什,可供引为靶物。

    他也看到了那些高高低低吊着的铜盘灯,但白崇文已占了先机。他皇甫珩若再依样画葫芦地来一箭,最多算打个平手,于煞煞白崇文的骄横威风上,用处不大。

    皇甫珩正犯难之际,他身后始终沉默、连论力徐安排的歌舞被白崇文耻笑时都未有所表示的阿眉,倏地站了起来,走到庭中。

    “皇甫将军,我来献个主意。”

    她从怀中掏出一根鎏金长簪,举起来,在众人跟前晃了晃,尤其定在白崇文面前略略展示一番,然后字字铿锵道:“这长簪是吐蕃赞普、也是我的父王,托论将军带到奉天,作为我联络唐蕃之盟的赏赐。各位将军虽都是见过世面的大人物,但毕竟久居中原,大约不知这金簪顶端之物的贵重。”

    阿眉说着,伸出纤纤玉指,捻着簪子一头那颗不大的、蓝绿参半如孔雀翎色的珠子道:“这叫瑟瑟珠,来自波斯,在我们吐蕃是上官贵胄才可佩戴之物。”

    阿眉抬手,将自己发髻上那枚她一直戴着的南诏银簪取下,插上瑟瑟珠金簪,然后神情淡静地穿过大帐中央,站到离主位四五十步远的帐门前,立于一盏灯盘下,对皇甫珩道:“请中丞对瑟瑟珠开弓。”

    她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是吃惊不小,包括那下巴恨不得翘到帐顶去的白崇文。

    吐蕃使者论力徐首先跳出来制止,他既向皇甫珩又向白崇文道:“使不得使不得,这是赤松赞普的五公主,若在你们唐人的帐中有个差池,本使去到赞普和大相跟前自然是罪无可赦,试问帐中哪位将军到了大唐天子那里又能逃得了罪责?”

    他言之凿凿,便是白崇文也不免惶惶。他心下嘀咕,军中欺帅斗气之事,自己有尚可孤撑腰,又做得不落把柄,只要没把一千将卒带走,圣上哪里管得了那么多。但这个杂胡小公主听说走了狗屎运,屡立奇功,是圣上跟前的红人,若皇甫将军在射艺上是个绣花枕头,控弦有失,将这小公主一箭射伤甚至射死了,上头查问起来,他白崇文就能逃得脱干系?

    白崇文正在斟酌要不要说个软话、就此罢休,只听阿眉清脆的声音又响起:“我与皇甫中丞早在营救皇孙小殿下时就共过患难,知他身手不凡。何况,既同在一军,若对同袍不予信任,到了接敌对战的凶险阵仗前,必会溃败如泄。论将军,勿再赘言,我相信,赞普知道他的女儿有这般胆识,定然也会欣喜。”

    “皇甫中丞,请挽弓。”阿眉对着皇甫珩,口气中是不容多虑的硬朗。

    虽相隔数十步,但阿眉头顶焰舌熊熊的兽脂灯,清晰地映出她鬓角边飞探而出的瑟瑟珠,还有她明亮的目光。

    那双眸中仿佛落了星辰,又透射出一丝坚定,教皇甫珩胸中如被振翅的山鹰、嘹亮的号角振奋了一般,涌上一股英豪气。

    他瞟了有些呆怔的白崇文一眼,又向论力徐道:“贵使放心,本将手上自有分寸。”

    皇甫珩抬臂举弓,在极短的瞬间感到自己受过伤的左臂微微吃重。但此时他心中再无旁的计较,深吸一口气,左手把住弓渊,右肘带动上臂猛然抡满弓弦。他的眼睛死死盯住那颗蓝莹莹、绿幽幽的瑟瑟珠,箭簇随着目光一合,右手诸指一松,“啪”地一声,任羽箭如一道闪电般,直奔阿眉而去。

    这下与之前铜灯被射落的响声不同,众人先是听到羽箭“噗”地刺入毡帘,然后才听到一阵“咕噜噜”的响声,再细瞧去,那吐蕃公主身形只是微微一晃,仍算站得稳当。

    早已有眼色机灵的仆从满地探寻,却只找到那滚在角落的半颗瑟瑟珠,忙拾了起来,恭恭敬敬递到阿眉面前。

    阿眉捏着珠子,又摸摸自己的头,带着一丝大功告成的满意笑容,信步来到上座跟前,转身对诸将道:“贵军统领果然箭法了得,这珠子虽然碎了,金簪却未毁,是以我连头发都没乱去几分,真正可说是毫发无伤。”

    论力徐大松一口气,拍掌附和道:“托殿下的福,小使今日得见两位唐将有如天神所赐的精绝射艺,真乃,唔,用中原人的话说,真乃不分瑜亮哇。”

    回过神来的白崇文,哪里还顾得再与皇甫珩斗狠,终是哈哈大笑,对论力徐赞叹道:“使者真可算得半个唐人,连诸葛亮与周瑜都知道。你这话说得甚是顺耳,本将听着高兴,来,白某敬你一杯。”

    一时间,帐内的气氛从寒冬变成暖春,众人皆又活泛热闹起来。

    阿眉回到帘后自己的座位上,静静地看白崇文又向皇甫珩敬了酒。这挑事的白虞候虽神情仍有些生硬尴尬,好歹场面上看起来,再无不欢而散之虞。

    她利索地拔下没了瑟瑟珠的金钗,复将南诏银钗簪在发髻上,顾自浅斟慢饮。

    眼前此景,令阿眉感慨万分。

    时光哪怕只往前倒退四个月,譬如重阳节的时令,同样是这种男子们粗豪呼喝、笑骂应酬的酒宴上,她阿眉还只是个胡姬身份。为了刺探些朝野讯息,她须得曲意逢迎,挨着那些为贵胄们办事的家奴外仆,强打精神陪他们行酒令,甚至起身跳舞,腰间的铃铛声湮没在男子们不怀好意的喝彩中。

    都说宰相的下人强过五品官,她再厌恶,萨罕也逼着她就范。

    不过区区一个寒冬的时间,她便走上了另一条道路,至少不再是男子身边玩赏的猧子猞猁般,而是能在亮一亮胆色后,又退回隐蔽而有些尊荣的位置,也可以观赏玩味,也可以神游天外。

    这,或许就是打消了她求死念头的那种东西。

    因功劳和权力的积蓄而带来的,某个时空里的自由自在。

    她摸了摸头上那根银钗,自语道:“寻郎,中原人讲,眷属情连,常有盟誓共度百年,哪个九十七岁死,奈何桥头等三年。可是你去得太早了,而我,我已断了去黄泉路上找你的念头。你莫怨我,也莫再等了。”

    这场酒直喝到子时将尽,诸将才纷纷告辞散去。白崇文看来是和论力徐喝高兴了,一边往帐外走,一边听着论力徐大着舌头说些吐蕃的奇艳风物,哈哈大笑。

    帐内终于静下来后,皇甫珩回过身来,见阿眉还坐在那里。她身边由萧妃赏派、陪来军中的两位中年宫人虽面有倦色,甚至偷偷打哈欠,却亦不敢挪步。

    皇甫珩正不知说什么,阿眉起身踱了过来:“神策军再怎么骄横,毕竟与你一样是唐人,是天家给过功名的。我只怕自己的同族,届时才真正让将军你觉得不好应付。”

    皇甫珩未料到她如此直接,乍听来竟是违逆了她的立场、为自己担忧似的,难免心头一热。

    他歉意道:“坏了赞普赏赐的瑟瑟珠,殿下可有麻烦?那论将军,不会……”

    阿眉撇撇嘴角:“我理会不得他。瑟瑟珠要多少有多少,我的银钗未损就好。”

    皇甫珩一怔。他已知道这女子头上的银簪,有怎样的故事。

    “阿眉,以后不必为我涉险。”

    皇甫珩低下头,盯着她湖水般明澈的眼睛,轻轻地说。

第七十七章 坐地起价

    过了正月十五,月亮又渐渐变成一弯银钩的某个夜晚,宋若昭走出屋子,敏锐地感受到早春之意。

    虽然在关中平原,梨、槐、桃等植物花团锦簇的时日尚未到来,空气里并没有那种明显的香甜煦暖的芬芳生机,但夜晚已经不再带有死寂肃杀的味道。风变了相,轻巧地、带着一星湿润地自东边拂来。

    脚下的土地,似乎也柔软了些。或许远方雪山冰川融化后的水流,不仅大张旗鼓地冲进各条大河中,还秘密地渗入千百万条土壤的血管,滋养着冻了整整一个寒冬的泥土。

    这是令人愉悦的体验,仿佛一副僵冷的身躯缓缓沉入温汤中,每一个毛孔都能领受大自然的善意。当这些善意徐徐地送入心胸灵府时,若昭这个初临孕事的年轻女子,似乎也不那么紧张惶惑了。

    若昭十几岁便没了母亲,从圆房到有孕,她并不像寻常人家的女儿,有年长至亲的女性家眷可以隐晦地指点。若非刘主簿老妻发现若昭食欲不振、嗜睡倦怠,温言善语地提示她是否去官家医正处把脉,她甚至都难以知道自己这是遇喜之相。

    那日正值岁末,皇甫珩终于从梁山回了奉天,若昭小心翼翼地和丈夫提起此事。如她所期盼的,丈夫很快就从愣神中反应过来,不顾除夕之日,急切地陪着妻子去寻医正。奉天城的官家郎中,本已回家备膳,又被传了过来。他倒颇识得人情世故,一见是此前与自己在东宫和德宗御前都打过交道、如今已是中丞夫人的若昭,自是周到尽责,诊了几遍脉,便起身向夫妇二人道喜。

    那个夜晚,在陋室守岁的夫妇二人,被大约是有生以来最为复杂的心绪包裹着,时而相对默然,时而又紧紧依偎,一切尽在不言中似的。

    老天在姻缘之事上看来对他们待之以诚,相遇后并未错过缘分,成亲后并未别离太久,便是于子嗣繁衍上,竟也这般顺利。太子的洗儿家宴上,俩人见到肥白可爱的小皇孙李绾时还生了一丝遐想,结果不出两月便得了喜讯。

    若昭观察着丈夫的脸色。毫无疑问,一种出自本能的兴奋,明显地挂在他平时喜怒不行于色的眼角眉梢。他习惯地用下巴轻轻蹭着妻子的额头,低沉地道一句“若昭,你真能耐”。但很快,他又陷入若有所思的沉默,两道剑眉渐渐拧在一处。

    最终,三更时分,他严肃地与妻子谈起送她回潞州宋府之事。

    “我再通过驿路带信去邠州,请韩游環派人将我母亲也送往潞州,照顾你,如何?”

    在他想来,妻子不会反对。不久,他就要奉旨去西北第一大关——萧关外接收吐蕃兵,纵然收兵顺利,但接下来才是真正的艰险挑战。若长安未光复,他要带兵打长安,若长安已夺了回来,恐怕天家还要他带着吐蕃兵扫除京畿周遭的叛军势力,甚至如当年回纥兵那般,东行过洛阳、去蔡州打李希烈,都是可期之诏。

    这征战的日子到了夏天还不知能否结束,而那时妻子已临盆,若不是在潞州有至亲照顾,他如何能放心。

    可惜他错了,若昭拒绝了丈夫的规划。

    “彦明,瞧着来年的光景,你必时时向天家奏报军情,我随着太子与太子妃,也好及早知道你的消息。否则,我寝食难安。”

    皇甫珩是讷于言谈之人,并且在妻子面前,不知为何,他总觉得难以享有言辞上的优势。因此,他没有能即刻与妻子争论他们谁的要求更为合理。

    此事有了短暂的搁置,即使皇甫珩元夕之夜又回过奉天,但很快被阿眉请走,若昭亦未得再与他商议。

    这样到了二月间,若昭身体不适的感觉加剧了。太子妃遣宫人来探望过她,也曾婉转地提过,是否由自己去向圣上陈情,送若昭回潞州娘家安置。

    但若昭仍然坚持自己的主意,她这种固执,甚至因自己身体上的不适,和皇甫珩的耽醉军务,而变得更为不可撼动。当然,也许还有更深的原因,或者是一种隐隐的担忧,令她作为女子所拥有的强烈直觉,开始引领她的心神,害怕自己一旦妥协,丈夫便会迎来连他自己都未必察觉的变化。

    宋若昭于是一次次地在夜色四合中伫立于院中,吸着鼻子感受空气里寒意渐退、春暖初起。仿佛这种来自自然的慰抚,既可以消弭一些挥之不去的眩晕与呕吐的恶感,又能使她享受片刻的不再胡思乱想的宁静。

    然而今夜,皇甫珩忽然回来了。

    他推开柴扉、见到自己有孕在身的妻子,竟默默立在院中时,着实吓了一跳。

    宋若昭也是愕然,旋即在表现喜悦还是委屈之间犹豫了一番,终还是做不出那般模样,反倒有些生疏地问道:“可是明日要奏对?”

    皇甫珩上前执起妻子的手。那般冰凉,令他眉头一皱,心中未免生出一丝愠怒。

    “怎地不当心自己的身子?”

    他扶着若昭进到屋中,坐在榻上,兀自深深叹了口气,向妻子问道:“圣上如今已无以将妻为质的心思,你还是不愿回潞州?”

    若昭低着头,摸着自己的肚子,良久不语。

    皇甫珩道:“你与我讨价还价,殊不知吐蕃人,也与我大唐坐地起价。”

    若昭闻言,抬起头,诧异道:“吐蕃赞普毁约了?”

    “我倒觉得是我们大唐理亏些,一口答应使者,由平叛大元帅在两国国书上盖音。结果那吐蕃大相尚结赞盖好印的国书送去李怀光处,回来的印鉴却是副元帅李晟的,吐蕃如何能答应。”

    若昭道:“那,若多许些钱帛呢?”

    皇甫珩闷哼一声:“你能想到的,圣上和陆学士,早已想到了,但今日赞普有令给论力徐,应是提了更苛言的条件。”

    若昭心中一动,暗道,怎地论力徐身为使者与吐蕃的消息往来,你这般清楚,定是阿眉常在奉天与梁山间往来,说与你知。

    她即刻烦躁起来,不免一股咸腥之感上涌,又低头干呕起来。

    皇甫珩忙揽住她的肩头,轻轻拍着她的背脊。这一拍,越发心疼道:“如何瘦成这般,是一点东西也进不得么?”

    若昭待缓过劲来,直言道:“我不回潞州。”

    “好,不去,也莫说国事军务了,我扶你歇息。”皇甫珩无法,只得哄道。

    翌日,行宫议事堂上,太子、浑瑊、韦皋、皇甫珩、陆贽,德宗将该叫的人都叫齐整了。

    奉天解围后,时局倒越来越复杂。朱泚在长安紧闭十二道城门,困兽犹斗。李怀光恃功而骄,李晟看起来委曲求全地与之合兵,但俩人磨磨唧唧两个月了,毫无发兵长安的迹象。

    如此看来,圣上岁末决心向吐蕃借兵,还真未必是一招昏棋。

    同时,在群臣眼里,这乱哄哄的煎熬中,德宗的精神头儿反而有所好转。

    仿佛一种终于承认自己具有虚弱甚至致命之处的彻悟,继而,那份不甘服输的谋划,好像也变得更为积极,又自以为更为理智似的。

    此刻,众人的目光急中在吐蕃使者论力徐身上。

    “无上尊贵的陛下,太子殿下,各位上官贵人,自来到奉天,小使竭力为唐蕃第二次同心除敌而奔忙。奈何事有变化,赞普与大相的意思,小使也不得不如实转达。”

    论力徐面有仓皇颓丧之色,出言倒仍清晰有礼。

    德宗平静道:“事已至此,在场的都是朕的左臂右膀,军情紧急,朕从来不予隐瞒,否则,谁给朕出主意。论将军直说无妨。”

    论力徐不再斟酌,口气中的谦卑之意褪去,正色道:“赞普说,本该由元帅李怀光盖印的国书,换成了副元帅李晟之印,想来唐廷也有苦衷。但君不可戏言,国不可无信,既如此,大唐若仍要借我吐蕃将士一用,国界可以不动,钱帛可以不要,只是,须将安西、北庭许以我国。”

    “什么!”众臣中,韦皋忍不住怒喝道。

    这种脱口而出表达愤怒的作派,素来是韦皋所忌讳的。今日他在堂外遇到皇甫珩时,对方那暌违月余、但丝毫没有改变的冰冷蔑视的眼神,刺激了他。

    韦皋暗想:皇甫珩,你有何资格如此看我?我韦城武好歹以陇州兵报效朝廷,你呢,手中无兵,便巴结上那杂胡小公主,去打那些狼子野心的吐蕃人的主意,为自己谋得军功。你斥我构陷崔宁是宵小之辈,你又何尝是什么磊落之人?

    及至看到皇甫珩与论力徐甚为熟稔地打招呼,再到论力徐在御前说出吐蕃人如此无耻的条件,韦皋蓄积的怒火终于喷薄而出。

    论力徐一骇,赶紧转向韦皋躬身致礼,却并未出言。如今这情形,骑虎难下的是唐人,他吐蕃人急个什么。何况,他心知肚明,这堂上,自是有人替自己出头。

    果然,甲叶轻响,站在对面的皇甫珩转向韦皋,冷冷道:“韦节度好大脾气,不知是否另有援军之计。某算来,陇州军力能由节下统帅者,不过千余,其他都在凤翔叛贼李楚琳手中。那么,若朔方军不堪用,韦节度去哪里讨兵收复长安?陛下何时能回銮西京?”

    韦皋怒意更盛,正要回击,皇甫珩继续揶揄道:“哦,某忽然想起,韦节度的岳父镇守西川,麾下兵多粮广,难怪节度这也瞧不上,那也瞧不上。某对节度颇为艳羡,奈何泰山大人只是潞州僚佐文士,无可倚傍。”

    “皇甫中丞,不可言行失度!”立于上首的浑瑊终于呵斥道。他是老臣,又是此次奉天保卫战的功臣,并且得了太子抛过来的眼色,见顷刻间两位少壮武将剑拔弩张起来,自然要出来制止。

    御座之上的德宗,内心倒觉得颇为有趣。韦皋这样的人物,自然不是省油的灯,但看不出来,皇甫珩这当初傻乎乎着了自己人算计的泾州军汉,在御前历练了这几个月,竟也像那些心思多窍的文臣般厉害起来。

    “嗬,嗬嗬,浑公,你看看,这俩人,在奉天打的第一仗,配合得那般漂亮,如今怎地如此不谐。”德宗虽这般说,龙颜仍是和蔼温静,与此前崔宁还活着、卢杞尚未被贬时不堪他二人御前斗气的烦躁,全然不同。

    韦皋还要进言,德宗冲他做了个安抚的手势,缓缓道:“依朕看,韦节度与皇甫中丞,都是我大唐数一数二的忠义能臣,奈何局势所逼,都想着尽快攻破长安城门,又各自无法可想,难免急躁了些。你二人,莫再吵了。”

    论力徐在殿下听得此言,心中已有了七成把握,将立大功的憧憬登时充盈了胸膛。他克制着自己这种情绪,切莫形于色,而是拿捏了谨慎而诚恳的口气,向德宗道:“小使似不便继续参议,请陛下恩允小使告退。”

    德宗颔首:“论将军是使者。两国交恶尚且不伤来使,何况眼下唐蕃两国正是盟约之际。将军居间通传,也甚是辛劳,便回客邸歇息罢。”

    论力徐走后,德宗的面色到底还是阴沉了几分。他的目光无瑕顾及浑瑊等武将,他甚至都没有看太子李诵一眼,而是有些没好气地盯着陆贽:

    “敬舆,吐蕃,与我大唐是同一年立国,如今也已百数十年。彼等吞并周遭大小邦国无数,你真以为,几个铜钱、几匹绢帛,就能哄过去的?”

    陆贽惶恐低头,不敢言语。

    德宗又道:“国书一事,朕不怪普王,反倒知他深意,这是告诉朕,李怀光那厮,终不可靠。但如此一来,吐蕃也知我大唐内患,不独河东藩镇与长安贼泚,朔方军亦是独大难驯哪。”

    天子对于李怀光的恨意,如今在皇甫珩听来,也不那么刺耳了。种种迹象表明,这朔方军的首脑,的确不像崔宁当初说的,是社稷可依的最好选择。

    同时,皇甫珩,这个安西旧将的子弟,这个曾经在泾原也打了数年吐蕃人的边将,此刻,从内心深处觉得,安西北庭,未必就是大唐不可失去之地。

第七十八章 萧关在望

    皇甫珩觑了一眼陆贽。

    他心中清楚,与韦皋不同,陆贽是文士,更是天子的谋士。具体到一场战役怎么打,陆贽不如韦皋有发言权,但若论关乎社稷前途,尤其是关乎天家命运的策略,这些人里,陆贽的份量毋庸置疑。

    眼下陆贽也哑了火,正是自己的机会。

    他上前一步,向德宗进奏道:“陛下容禀,臣是武将出身,少年时读《孙子兵法》,记得一句:夫兵久而国利者,未之有也。臣以为,为今之计,他者勿论,先收复长安,定天下人心,方是良策。”

    “皇甫中丞,李怀光还在魏博不死不活的时候,你和崔宁去说服他勤王,怎么,到了今天,你对这位朕刚刚封下的平叛大元帅,也不怎么相信了?”

    德宗目光复杂地盯着皇甫珩。

    “陛下,臣不知李元帅作何想法,臣只知,武将出征,军功为凭。若李元帅真的不忿陛下向吐蕃借兵,就该在正月里即兴兵打长安。朔方军有五万人,又有李晟副帅把守东渭桥粮仓接应,一举剿灭区区八千人、龟缩于禁苑内的贼泚叛军,岂是难事?但李帅到如今,仍是静待于咸阳。请陛下斟酌,为江山社稷考虑,是长安重要,还是安西北庭重要。”

    皇甫珩没有想到,自己今日有如神助,滔滔不绝竟是一个格楞都不打,和以往最怵高谈阔论的性子很不一样。他一气说完、感到座上德宗似在边听边点头时,甚至还有余力去思忖,若当初崔宁受构陷之日,他能早些到得御前,并且也能如此侃侃而谈,崔宁之事的结局是不是会不一样。

    一旁的韦皋也颇为吃惊。虽然因为若昭,他私下已约略感到,皇甫珩并不像他最初表现得那么耿直讷言,但此刻也不由讶异于这个边镇武将,仿佛无师自通般,懂得如何揣摩圣意,如何用区区几句话使天子不再对某个选择有所犹豫。

    或许是他太想重新获得统帅一支军队的权力了。但此人,着实有些不可捉摸的善变之处,只愿若昭今后,不会受苦。

    韦皋暗忖及此,已渐渐平静下来,决心今日不再多一句嘴。事到如今,天子会对于吐蕃人的漫天要价持何种态度,其实皇甫珩刚才说得再明白不过。

    而太子李诵,更是不会表示疑义。吐蕃人,本来就是阿眉通过太子夫妇引荐到德宗跟前的。虽然根据后来事态的发展,太子猜测,那个狡黠多诈的胡女阿眉,或许曾在天子那里事先为皇甫珩带吐蕃兵作过铺垫,以至于令太子在挣得军功一事上再无指望,但他终究不能到了这个节骨眼上又反对起借兵计划来。

    他有一个如此多疑的父亲,又有一个不可小觑的堂兄弟普王,他在壮年之后能一直保有东宫的位置,太难了。

    在李诵看来,数千里之遥的安西北庭,那些他从未涉足过的土地,姓胡还是姓汉,确实,也不是他眼下真正挂怀的。

    皇甫珩说完方才那番话后,德宗的沉默,以及其他所有人的沉默,带来一种尘埃落定的意味。

    良久,德宗终于开口道:“朕的罪己诏,是对诸藩与天下黎民说的。看来,朕还得去宗庙内先皇先帝前,自陈罪孽。贞观十四年,太宗皇帝在交河城设安西都护府,武氏长安二年,大唐又于庭州置北庭都护府。朕记得,自咸亨元年至长寿元年,整整二十年,吐蕃人与我大唐反复争夺安西四镇。但即便是后来的安史之乱中,边军调往中原,安西北庭仍未陷落。现下,安西都护郭昕是汾阳王郭子仪的侄儿,这些年尽忠职守、苦苦支撑,果然是将门虎子。可惜,朕要对不起他了。”

    德宗说到此,站了起来,带着一丝疲惫道:“陆学士留下起诏,太子与其他几位卿家,退下罢。”

    皇甫珩心中一阵悸动。如果说德宗的忆旧之言,稍稍带起他这个安西军子弟的疚意与沉重,那么这份不安心绪也只是一闪而过。他侧头望向浑瑊,那白发老将军亦是出身回纥外九姓的铁勒部。既然浑公可以在奉天城立下勤王救驾的不世之功,他皇甫珩为何不能领吐蕃兵挥师东进,收复长安?

    所谓胡汉之别,华夷之辨,在武将眼中,本就没有那么泾渭分明。就像,就像若昭,和阿眉,她们其实,又有什么贵贱之分?

    皇甫珩想到自己的妻子,不由在步出议事堂后,盯着那头也不回径自上马离去的韦皋的背影,生发出一丝怪异的疑虑。

    若昭,为何要留在奉天城?

    ……

    兴元元年的春天,碎叶河水尚未完全解冻,伊州的杏花也才刚刚吐蕊,一封由大唐天子授意、内廷翰林大学士陆贽起草的《慰问四镇北庭将士敕书》,经过丝绸之路各个驿站的快马传讯,终于达到安西四镇与北庭:

    “自禄山首乱,中夏不安,蕃戎乘衅,侵败封略,道路梗绝,往来不通,哀我士庶,忽如异域,控告无所,归还莫从。……

    卿等咸蕴忠诚誓死不屈,或早从征镇,白首军中;或生在戎行,长身塞外。克奉正朔,坚保封疆,援绝势孤,以寡敌众,昼夜劳苦,不得休息,岁时捍御,不解甲胄。……”

    “近以贼臣朱泚背恩,惊犯宫阙,赞普又遣师旅,助讨奸凶,两国交欢,事同一体。……”

    “已共西蕃定议,兼立誓约。应在彼将士官吏僧道耆寿百姓等,并放归汉界,仍累路置顿,供拟发遣,待卿等进发,然后以土地隶属西蕃。……”

    这封敕书就像一声惊雷,在西域炸响。

    安西大都护、四镇节度使、武威郡王、郭子仪的侄儿,郭昕,最初以为这是封矫诏,是吐蕃人使出的拙劣伎俩。直至看到敕书最后写明,朝廷将在吐蕃出兵后,派遣太常少卿沈房和中使韩朝彩前来安西宣谕,办理大唐与吐蕃的土地交割事宜,郭大都护才相信,自己苦守十五年、用多少边疆儿郎的血肉才换来不失的安西四镇,真的在一夕之间,已经被圣上送给了长久以来的死敌——吐蕃。

    同时归了吐蕃的,还有北庭。北庭大都护李元忠的幕府中,也是一片哀哭声。

    莫说这安西北庭两位节度使,便是原本汉界以内的西北边镇,比如邠宁节度使韩游環,听说此事,亦难免惊诧万分。

    作为奉天之难中第二个赶来勤王的藩镇将领,韩游環在丢了梁山、退回邠宁后,数度遣幕府僚佐作为使者,前往奉天,向德宗请求戴罪立功、再次护卫戍奉天周遭,德宗都不置可否。

    总算到了新年的早春二月,天家给韩游環派了个活计:新晋御史中丞皇甫珩,会带着一千神策军,并吐蕃公主与使者,经由邠宁镇前往萧关交接吐蕃派出的三万大军,助唐廷平叛。请韩节度在邠州予以接洽、为其补充粮饷。

    泾水之滨,前来劳军的韩游環见皇甫珩虽看上去仍和当初来邠州求援时一般沉稳惜言,但眉宇间,分明掺了几分老于军旅之将才有的杀伐悍气,不由感慨,这泾原小子真是交了狗屎运,曲曲折折地竟成了圣上信任的左膀右臂,又这般年轻,瞧着前途不可限量。

    不过一开口,韩游環还是问起安西北庭被割让给吐蕃之事。

    皇甫珩与韩游環也算是共过血战的同袍之谊,此次相见先行了个大礼,但在割地借兵的问题上,他不愿多说什么,只道那敕书里已写得分明。

    韩游環打听此事,并非心痛安西北庭终还是落到吐蕃人手里,而是起了另一阵疑云——既然李怀光有五万人马堵着长安城中的朱泚,既然河东叛乱的四镇节度使也已经在天子下了罪己诏后重新归顺朝廷,圣上何必还要以如此重大的代价问吐蕃借兵?

    除非,圣上对朔方军并不信任。

    邠师本就是从原朔方军拆分而来,邠宁如今还受李怀光节制,韩游環说到底是个留后之职。李怀光在东边若有什么异动,韩游環恰恰是第一个关心此事之人。更何况,他儿子韩钦绪,还在李怀光帐下做牙将呐。

    皇甫珩约略知晓韩游環为何打探时局,沉吟片刻,还是向韩游環补充道:“韩兄亦是圣上信任之臣,今岁行事更要小心些,莫因旧时朔方军中的牵连干系,误了大好前程。”

    韩游環听皇甫珩嘴巴紧得跟封冻住的泾河一般,倒也不再追问,只换了关切的语气道:“此地离邠州不过一个时辰的马程,眼下你母亲就住在邠州城内,不如今夜随为兄进城看看老人家?”

    这恰恰是方才皇甫珩心一软、隐晦提醒韩游環的原因,毕竟当初泾师长安兵变后,自己的母亲得冯河清相助逃出泾州、一直客居邠州避难。

    皇甫珩当然恨不得现下就见到自己的母亲,告诉她,她不久就要做祖母了。他相信,这是天下任何一位慈母听到后都会眉开眼笑的喜讯。

    他还想与母亲说说若昭,以及自己那泰山大人亦是儒雅之士,如此人家教自己遇上,方不负母亲身为长安闺秀对于子辈婚姻的期许。

    但皇甫珩还是婉拒了韩游環的好意。

    自上元之夜的射艺较量后,白崇文变得客气了些,他带来的神策军将士们,自然也服从了许多。饶是如此,身负要任的皇甫珩,仍是不敢有片刻松懈。

    为着收军顺遂,阿眉也作为吐蕃使团的重量级人物,随着论力徐始终跟在皇甫珩军中。一边是尚在磨合中的神策军,一边是地位独特的吐蕃贵胄,皇甫珩实在不想萧关在望的时候,突然出个差池。

    况且,与母亲匆匆见一面便又要生离,岂非更令人哀伤。不如待战事息停,若昭也顺利生产,自己携着娇妻幼子,身披军功来接母亲,合家团圆,才是乐事。

    念及此,皇甫珩冲韩游環拱手道:“小弟多谢韩兄有心。诏令在身,实在无心他顾。劳烦韩兄带个口信给家母,小弟的妻子宋氏已有身孕,也教她老人家欢喜一番。”

    韩游環闻言,朗声笑道:“皇甫中丞果然好福气,眼下可算得双喜临门。愚兄必亲自登门,为你将这好消息带给老夫人。”

    当下二人进帐饮了几杯酒,韩游環又与皇甫珩说了一番此去萧关的路途情形,且留下两名自己的牙兵做引路向导,方才告辞回邠州。

    自古,从陇上进入关中的通道,皆在泾、渭二水流经穿切成的稍微平坦些的河谷。相比之下,泾水附近的地势更为平易一些,也更易成为军队的选择。

    而萧关,即依山而建,扼守着进入关中的要道。

    关中四大关隘,东为函谷关,南为崤武关,西为大散关,这西北方向,便是萧关。

    萧关附近的弹筝峡,恰在大唐与吐蕃在建中四年“清水之盟”中划定的两国边界上。因而,此番收军,德宗与赤松赞普,一致选在了萧关。

    “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

    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萧关逢侯骑,都护在燕然。”

    艳艳春阳下,阿眉骑着马赶上来,按辔行于皇甫珩身边,念出王维的诗句。

    皇甫珩侧头瞧了她一眼,道:“我母亲也颇爱王右丞的诗,尤赞他虽于山水田园上造诣颇深,实则这首《使至塞上》才称得上孤绝全唐。”

    阿眉讪讪道:“你们唐人的诗,我哪懂,这首,不过是听宋阿姊常念,便也记住了。原来将军的母亲也喜欢这个姓王的诗人,唔,那老夫人定然会与阿姊相谈甚欢。”

    听阿眉提到若昭,皇甫珩的眼睛里闪过挂念之色。自己离开奉天,算来已半月,不知若昭过得如何。

    皇甫珩拔师西行时,圣上遣太子于奉天城下相送。妻子若昭自然也在送行之列,那张因孕期不适而显得苍白消瘦的脸上,尽是明明不舍又强行压抑的愁绪。

第七十九章 古怪驿站

    一路疾行两日,皇甫珩的队伍到达萧关时,关令许承秀,率关丞等僚属,早已在城下等候多时。

    大唐帝国根据各个关隘在军防中的作用大小,将疆域内诸关分为上、中、下三等。其中,六上关为:京兆府蓝田关、同州蒲津关、华州潼关、岐州散关、陇州大震关、原州陇山关。

    这原州陇山关,即为萧关。由于此地在秦汉时就设关隘,汉代更是防御匈奴的要塞,有着大汉尚武情结的唐帝国的文吏诗人们,便仍爱称之为“萧关”。

    皇甫珩令神策将士们驻于关城东郊外扎营,自己则与白崇文并几名牙将,引着阿眉和论力徐,随许关令往城中走去。

    许关令不到五旬年纪,个子不高,却生得一张蒸胡般白胖的大脸,这塞外粗砺的劲风倒并未将他吹得黑黢黢。

    萧关虽是上关,关令的职级也不过是从八品下,见着皇甫珩这样新授的五品官员,惯会迎来送往、八面玲珑的许承秀自是不敢怠慢。

    他满脸堆笑,目光殷勤,不住地絮絮叨叨:“皇甫中丞,白将军,下官看守的这萧关,那可是令无数诗家折腰之地,留下的诗赋赛过那阳关和玉门关。譬如王少伯有诗云:蝉鸣空桑林,八月萧关道。又譬如,杜工部有诗云:萧关陇水入官军,青海黄河卷塞云。再譬如王右丞有诗云……”

    “许关令,”皇甫珩终于打断了沉醉在吟诗弄赋中的许承秀,直截了当地问,“论来这萧关属原州地界,但某在泾原这些年,倒未听闻许关令来求兵,想来是颇为太平?”

    许承秀叹口气道:“这出兵劫掠哪,也是要花力气的,因而和做买卖一般,不能白跑一趟。不论是从前的突厥,还是如今的回纥吐蕃,彼等都是奔着商贾来往熙攘、周遭水草肥美的城池去,才能有所斩获。吾这萧关小城,统共百二十户人家,尽是苦苦营田的边民,妻儿老小能不饿死,已是老天发了善心,哪里还有什么财帛可抢。只怕那些吐蕃骑士们,你去巴巴儿地求他们来光顾一趟,他们还未必理睬呢。”

    他是个饶舌多语之人,话匣子一打开就收不住,浑未意识到皇甫珩身边站着吐蕃公主与使者。

    皇甫珩听许关令提到吐蕃秋掠之事,不免有些尴尬地看看阿眉和论力徐,讪讪道:“吾以为萧关自古地势险要,扼住兴兵发往中原的咽喉,竟忘了唐蕃划定边界已久,互尊盟约,自无兵乱之虞,只怕萧关的防务也闲了不少。”

    阿眉却似对许关令和皇甫珩的应酬无瑕顾及,一双褐蓝色的眼珠子,机警地四处打量这边关小城内的情形。

    “论将军,你去奉天,跟的是商队,不是走的萧关道罢?此地,你以前可曾来过?”阿眉轻声地用吐蕃语问论力徐。

    “不曾,但尚结赞大相来信,吾师将行进到关外五里处,待皇甫中丞以大唐天子舍让安西北庭的国书,换得吾师入关。”论力徐道。

    “哦。”阿眉应了一声。但见萧关城内,确如许承秀所言,房屋凋敝,破败不堪,往来的庶民皆是一副面黄肌瘦的模样。

    一行人就快走到官驿时,阿眉忽见街边一个衣衫褴褛的妇人携着小儿匆匆而过。她耳力极好,听得那远去的妇人道:“今日可拜过明尊?”

    阿眉心中猛地一凛。

    明尊,是摩尼教教义经典《下部赞》中光明之地的统领者。她当年跟随萨罕前往长安大云光明寺杀戮回商前,大致研习过摩尼教徒的习俗,是以知晓这个词。

    一种多年暗桩生涯所带来的直觉反应,迅速占据了阿眉周身。她深深盯了一眼走在前头、正与皇甫珩滔滔不绝地卖弄自己诗赋功夫的许承秀,继续装作好奇地四下张望。

    驿站内,许关令已设好筵席。阿眉探身一瞧,悻悻地用吐蕃语对论力徐道:“莫说薄酒,满桌盘子里,竟是半点荤腥也无。”

    她的语气有着一种奇怪的、从未属于过她的娇嗔,皇甫珩纵然听不明白吐蕃语,却也是一愣。他细察阿眉的脸色,似乎想弄明白,她为何忽然对此等小事发起火来。

    吐蕃使者论力徐更是微微纳闷。他自与阿眉在奉天城接上头后,相处了恁多时日,觉得丹布珠殿下到底是在中原历炼过,身手胆识皆不是逻些城内那些朱蒙或贵妃的公主们能比得。怎地此刻忽然如三岁小儿讨要糕点般,作出这般姿态。

    不及论力徐搭话,兼做通译的关丞,早已将吐蕃公主的抱怨译给许承秀听。

    许关令面色一哂,忙上前告罪:“让殿下见笑了。萧关本就风物贫瘠,眼下又快到了牲口蕃息交配的时节,墟集上实在连根羊毛都见不到,驿长费了好大功夫,才弄了这一桌粟面菜蔬之席。诸位且将就用些罢。”

    阿眉道:“你平时,也只吃这没有荤腥之食?”

    许承秀冷不防听得她转了唐语问自己,脱口而出:“下官平时都是吃素。”

    他旋即回过味来,登时有些后悔失言,再往那吐蕃公主脸上瞧去,却见她仍是一副稚子娇痴的神态,目光嫌弃地盯着案席上的吃食。

    “殿下唐语说得真是地道。”许承秀白胖的面颊上挤出一丝恭维的笑容。

    阿眉语气冷傲道:“开席罢,我饿得狠了,便是树皮野草,也能咽得下。”

    席间,许承秀倒也未有卑怯之态,以茶代酒,一一敬来,又向皇甫珩和论力徐询问了其后的接洽事宜,拍着胸脯道:“中丞和贵使这几日赶路着实辛苦,便放心在城中歇息,关外烽燧自也有烽子值事,若望见吐蕃将士前来,必会报知。”

    用罢晚膳,许承秀嘱咐驿长务必将贵人们侍候周道,便带着属下告辞而去。

    阿眉本想寻个机会,避开白崇文与论力徐,将心中的疑虑和隐忧说给皇甫珩听,但见他满面倦容,恨不得立时倒头便睡,不免将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阿眉进到客舍上房,萧妃拨来给她一路侍奉的两位宫人,已将寝具铺设妥当,还备了一盆热水,供阿眉洗漱。

    宫人中年纪长些的,叫筝娘。筝娘走到门边瞧了瞧,又似竖着耳朵听听动静,方关上房门,回身悄声对阿眉道:“殿下,这客栈有些古怪。”

    “何事不对劲?”阿眉拆卸钗环的手停在鬓边。

    “殿下,奴婢方才去领被褥,一个十三四岁的杂役小厮,使劲对奴婢眨眼睛。后来奴婢去打水,又见着这小厮,仍是向奴婢眨眼睛,似有话要对奴婢说。奴婢于是上前,故意大声向他打听何处去取热水,那小厮却与奴婢道,大云光明寺,葛撒力。”

    阿眉浑身猛地一颤。

    “还说了什么不曾?”

    筝娘摇头:“那小厮瞧着面色有些慌张,只将那八个字说了好几遍。大云光明寺奴婢知道,是长安的摩尼教寺院,但葛撒力是什么,奴婢不清楚,应是这个发音。”

    阿眉心思飞转。虽然葛撒这个回纥姓氏不罕见,叫“力”的人名也很多,但“葛撒力”三个字能与大云光明寺联系起来的,只有那个亲族被吐蕃暗桩屠戮、想要报仇又被阿眉放了条生路的回纥小郎。

    他在驿站?还是试图通过其他人向她阿眉发出警告?

    阿眉瞥了一眼筝娘的身量,又看了看屋角的风袍,登时有了主意。

    约莫过了半炷香后,上房的门“咣”地打开了,自黄昏时分在宴席上就因为没有吃到肉而不痛快的吐蕃公主,将一盆水“哗”地泼在院中,又叱骂道:“水已这般冷,岂还能给人用!”

    这动静着实不小,前院中本已解刀宽衣、准备休息的皇甫珩,须臾犹豫,正要开门去瞧瞧阿眉为何忽然颐指气使起来,忽听论力徐已在屋外,隔着走廊探问宫人。那筝娘小心翼翼回道:“是奴婢们伺候不周,贵使莫虑,奴婢再去给殿下打些水来。”

    论力徐叮嘱了几句,似乎又回到屋中。片刻后,皇甫珩听到上房方向又是“吱呀”一声门响,细碎的脚步声,大约是筝娘往厨灶小厮处去讨要热水。

    皇甫珩皱着眉头,将进到萧关城后的情形回想了一遍,并无头绪,猜不出阿眉缘何看这看那都不顺眼。莫非将要见到自己的同族将士,会令她联想起在长安刀尖舔血的痛苦岁月?

    思及此,皇甫珩心头起了一阵怜悯,渐渐地又在这不太寻常的关切思绪中,沉沉睡去。

    夜色里,筝娘披着风袍,端着木盆,穿过院落,来到仍然透出亮光的灶房中。

    那古怪小厮果然还在看守着火灶,只是蜷缩在阴影中。

    “劳烦小郎,再烧些水来。”筝娘粗声粗气道。

    小厮站起来,接过筝娘手中的木盆时,又喃喃道:“大云光明寺,葛撒力。”

    筝娘在足够近的距离间,轻咳一声,低声道:“葛撒力有话要告诉我?”

    小厮一惊,猛抬头,眼前之人正好微微地掀了掀风帽。

    那不是唐人婢女,分明是那个吐蕃公主!

    灶火闪烁,映得阿眉的眼神分外犀利。小厮被盯得一骇,恍惚间觉得这吐蕃公主的眼神,简直与几日前威胁他给自己办事的回纥青年,一模一样。

    小厮的目光越过阿眉肩头,投向她身后的寂静院落中,然后迅速地又收了回来。

    他言简意赅道地向阿眉说出葛撒力要他传递的消息。

    区区几句话,令阿眉惊骇不已。但她仍在听完后,冷冷地问这小厮:“他是回纥人,你瞧着是唐人面貌,怎地为他办事?”

    小厮垂下头:“我的妹妹在他手中,阿父阿母死了,妹妹是我唯一的亲人。”

    阿眉微怔,心中有些不是滋味。

    “贵人,小的所说,句句是实。这驿站往南走不到一里地,有个打马掌马鞍的铺子,求贵人明日午时前务必去那里寻葛撒力。否则,此事便是未办好,只怕葛撒力不会放我妹妹回家。”

    阿眉在心中默默记下。

    “将水加满了,公主还等着。”她拉下风帽,捏了不耐烦的口气道。

    ……

    这一夜,皇甫珩睡得特别安稳。这边鄙关塞内简陋粗朴的驿站,令他仿佛回到与若昭在奉天官驿成亲的青帐良辰。

    翌日,皇甫珩起身走出屋子时,已过辰时中。

    白崇文正在院中舞刀练功,看起来面色红润,也是睡得不错。

    “白虞侯,可瞧见丹布珠殿下?”待白崇文终于停下来,皇甫珩问道。

    “那吐蕃公主?”白崇文冷哼一声,“那日白某在梁山与中丞较量射艺之时,瞧着她挺有男儿英姿,怎地到了边关,倒撒起娇来。一大早又嫌这驿站的朝时不合口味,由论力徐与两个婢子陪着,出门去寻早肆了。”

    “唔。”既知阿眉的去向,又有吐蕃武将出身的论力徐在身侧,皇甫珩也就放心了。

    眼色机灵的驿卒为皇甫珩端上早膳,一碟烤馕,一碗菜齑饽饦汤。

    皇甫珩瞧着这香喷喷、热腾腾的饭食,不由一阵感慨。

    去岁泾师兵变前的那个早晨,在延康坊安远酒肆,当时还隐瞒身份、以胡姬示人的阿眉,端上的也是如此的干粮与汤水。

    “如今,她为何就吃不惯了呢?”

    皇甫珩想着,耳边似乎又响起阿眉温言温语的那句话:“饥生寒,汤带暖,将军快些将这饼子就着热汤喝下罢”。

第八十章 箭在弦上

    皇甫珩与白崇文刚用完早膳,许关令便来到驿站问候。

    “皇甫中丞,白将军,听驿长说,昨夜丹布珠殿下又有些不高兴?”许承秀陪着小心问。

    白崇文哼了一声:“借了人家的兵,自然要看别个的脸色,许关令莫挂怀。不就是要吃点儿肉么,本将今日出城给她打些野味,再回营取些酥酪便是。”

    许承秀闻言,神色微变,但立刻又恢复笑意道:“下官真是汗颜,我这穷乡僻壤的,招待不周。不过将军何等尊贵,怎好劳动将军,下官这就去着人找个猎户……”

    白崇文却斜睨他一眼,粗声道:“怎么,许关令怕本将箭法了得,把你这儿的兔子打尽了?皇甫将军,你且在城中歇息,白某正好回营瞧瞧,莫要出些个赌钱斗殴之事。”

    许承秀听他要去神策军驻地督察军纪,皇甫珩又留在城内,也就不好再说什么。

    白崇文背上长弓,回头对皇甫珩道:“中丞,白某早看出来了,那吐蕃小殿下,只有你能哄得。”

    他嘴角挂着揶揄的笑容,拍拍许承秀的肩膀:“关令,自古美人爱英雄,那英雄啊,也得是模样生得俊的少年郎君,你我这样的老瓜枯藤,不成。对了,你听着也是满腹诗书之人,怎地流落此地做个八品芝麻官。关令放心,待吾军回到奉天,白某定为你在圣上跟前美言之句。”

    许承秀点头哈腰,连连称是,恭恭敬敬地将白崇文送出驿站。

    皇甫珩看着这二人的背影,总觉得白崇文有些古怪。

    此人自负神策军中上将,素来一脸倨傲之色,昨日应酬许承秀时也还是鼻孔朝天的模样,怎地过了一宿,便熟络油滑起来。

    皇甫珩正疑云渐生,许承秀已转了回来。

    许承秀身负不可告人的任务,面上看着和气又谄媚,脑中已是思绪乱飞。按照计划,他的合作者的军队,若赶在吐蕃人之前出现,最快也要明日天亮以后。眼下那吐蕃公主与使者不好好在驿站待着,白崇文又出城回营,虽然看上去他们都有着堂皇的理由,但许承秀心中仍不踏实,恐怕这桩大事要出岔子,便决定无论如何要在今日盯住皇甫珩。

    不如以退为进,免得教这些人看出破绽来。

    “皇甫中丞,如今这萧关虽颓败了些,怕是已教圣上忘了,但左右雄浑的根气还在,若中丞不嫌累,下官陪君登城一观?”

    皇甫珩武将习性,况且自小在泾原镇长大,却从未到过原州西北,如今身处曾经的河煌大关,怎能不热血沸腾。

    “如此甚好,有劳关令。”他欣然道。

    正是巳时中刻,春阳已炽,煦暖照人。和奉天城一样,萧关的正门也是朝向西北,为防草原狄戎东侵犯之故。皇甫珩在许承秀的引领下,登临关阕之上,但见晴空湛蓝如洗,时有苍鹰如一面展开的黑底牙边军旗般,舒展地、自由地划过天际。

    绵延险峻的陇山近在眼前,几处烽燧正是掐住了紧要的豁口。若有敌军自西而来,翻越陇山已会耗费不少体力,要打下地势得天独厚的关隘则更是难事。只是,来犯者一旦奋力攻进来,便是一马平川之地,草原铁骑对于中原步兵的优势彰显无遗,必势如破竹般直往关中而去。

    皇甫珩立在多处失修、显出残败之相的城墙上,极目远眺之后,不免向许承秀感慨道:“许关令,此地如此重要,怎地,怎地……”

    许承秀白胖的脸上仍是铺满笑意,好像那殷勤迎客的商贾般。他明白皇甫珩的意思,接过话头道:“中丞莫忧,兴衰荣辱,变幻莫测。如今朝廷倾力平定逆藩之乱,无遐顾及边关防务,下官也无甚怨言。大不了,这莽莽河湟之地,让与回纥吐蕃便是。”

    皇甫珩刚想本能地反驳,转念一想,许承秀此话也没错,唐蕃清水之盟,可不就是以附近的弹筝峡为界,圣上实已放弃河西大片本属大唐的土地,令到安西北庭孤悬海外。

    他的喟叹更深。

    莫说许承秀只是个文士小官,便是自己这样从军之日起就面向西方、时时防备吐蕃来犯的武将,内心不也渐渐接受大唐早已不是开元天宝年间的盛阔景象了么。

    为何会如此!

    皇甫珩盯着陇山脚下星星点点显出的绿意红茵之色,一股糅合着悲凉与义愤的情绪充盈了胸膛。

    皆因强藩不驯,叛镇林立。逼得天家不得不下令西北边军调往中原,边疆力弱,国资尽耗。皇甫珩有了这样的认定,反倒更为自己受命收领吐蕃兵找到了精神支撑。他是在为天家平息这总也打不到头般的内乱,也是在为泱泱大唐重获昔日荣光而贡献一份可能。

    安西北庭纵然教阿眉的父亲、吐蕃赞普赤松德赞拿去,又如何?大唐断一右臂,而得保全躯,方是武将应赞同的做法。

    皇甫珩虽不言语,面上却是神色起伏。许承秀见了,不禁惴惴,仔细将陇山脚下与关外旷野瞧了个分明,并无异样之处,方才放心了些。

    他二人沿着缺砖少瓦的城墙又走了一遭,方下得城墙。

    到了驿站门口,驿卒禀报,吐蕃公主与使者已经入院休息。许关令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自觉若还是寸步不离,不去公衙值事,恐这些人疑心。于是向皇甫珩唱个礼,告辞离去。

    皇甫珩把马交给驿卒,嘱咐了些草料事宜。不料刚入前厅,便听得耳廊后一声惨叫,似是论力徐的声音。

    皇甫珩大骇,忙穿廊进到后院,只见论力徐躬身歪坐在台阶上,拧眉咧嘴,手中一枝竹箭,左腿上则有血迹洇开。

    论力徐的神情中,无奈多余痛苦,向呆立在自己面前的阿眉抱怨:“殿下,你怎如此不小心。”

    阿眉手中拿着一张小弓,见皇甫珩进来,脸上更不好看了些,仿佛愚蠢的行为被自己在意的人发现了似的。

    “皇甫中丞,今早出驿,见这萧关城内虽商贾不兴,也无甚可逛之处,但这当地人做的小竹弓倒颇为精巧,我在西蕃和长安皆未见过。便买了一把,送给中丞的孩儿玩耍。回来试试箭,不想却误伤了论将军。”

    皇甫珩见阿眉双颊骤然浮现一抹胭脂色,不知所措的情态真是叫人不知说什么好。他只得上前俯身,去看论力徐的伤口。

    就在他凑近之际,论力徐迅速地吐出一句话:“诈敌之举,误败露,一切照公主所说。”

    皇甫珩一怔,眼见论力徐已撕下一片内袍,麻利地将血迹处包了,一瘸一拐地站起来,扶着廊下立柱。

    驿卒们本在喂马造饭,此时也纷纷跑来,领头的驿长一脸诧异,听说是吐蕃小公主玩弓箭将自己人误伤了,一双精光暗藏的眼睛立时向论力徐的腿上打量起来。

    “贵人,小的这就去请城里郎中。”驿长小心地试探道。

    阿眉却似未听见他的话,径直向皇甫珩道:“东郊外神策军营有医官,论将军还是回营医治上药罢,请中丞派牙兵护送。”

    这瞬息之变间,皇甫珩来不及去想到底出了何事。他只能选择相信阿眉与论力徐。

    正要点头,驿长却不顾尊卑之仪,有些慌张地打断道:“殿下,我萧关自古是兵家必争之地,关内的郎中最会治刀箭伤,这稚儿玩耍的竹箭不是甚么厉害兵刃,贵人不必舍近求远……”

    “住口,”阿眉带着怒意道,“你们关令自昨日迎了吾等进城,左一个小关破败、右一个衣食寒酸地哭穷,偏生不肯像样地招待。现下如何还信得你们。论将军乃我父王最得力的左膀右臂,就是大相也得敬他三分,若耽误了伤势,你可担待得起!”

    驿长心里有鬼,但面上却找不出像样的托词,硬拦也拦不住,僵了片刻,只得磕磕巴巴地问:“殿下可也出城?”

    阿眉杏眼一瞪,反问道:“我出城作甚么,我吐蕃的军使又未曾到得关外。”

    驿长只怕眼前这些大鱼轰隆隆都跑了,却听吐蕃公主并无离去之意,稍稍松了口气,继而谋算着赶紧脱身去向许关令禀报,便对左右呵斥道:“快将贵人的马牵到门口。”

    论力徐本是吐蕃一等一的骁将,腿虽伤了,挽缰却不成问题。一阵忙乱后,皇甫珩的两名牙兵也骑上马,护送论力徐往东城门驰去。此前白崇文也是耀武扬威地自东门而出,不明就里的小小城卒见昨日被关令点头哈腰迎进来的吐蕃使者要出城回营,哪敢阻拦。

    待许承秀得了消息赶到城下时,论力徐早已没了踪影。

    许承秀站在晴日里,盯着周遭明晃晃的一切,脑子却有些发懵。

    “莫非他们已发现了什么?”

    许承秀将细细回忆,自己除了昨日在驿站宴席上那句“下官平时也是吃素”外,实在没什么破绽。那吐蕃小公主,难道是神仙妖怪般的心思和见识,能因此知道他许承秀已是摩尼教徒?就算知道了又如何,她就算真的是神仙妖怪,怕是也想不到此番会遇到怎样的伏击。

    他思来想去,终是自语道,切勿自己吓唬自己,如今箭在弦上,已无退路,只盼明日诸事顺利。

    驿长本已告诉他皇甫珩和阿眉还在驿站内,许承秀终是不放心,这日已是第三次转回驿站,去瞧瞧最大的两条鱼,还在不在自家的水缸里。

    他风风火火进了大门,却见院中安静,只有驿长在廊下来回踱步,不禁脱口而出:“人呢?”

    驿长急忙上前,带着微妙的口气道:“皇甫中丞进了吐蕃小公主的屋,将两个宫人也撵了出来,把门一关。”

    “作甚?”许承秀道。

    “小人如何敢问,”驿长苦着脸道,“开始还隐约听得,小公主哭哭啼啼,又骂骂咧咧,皇甫中丞又哄又劝,到后来,便有些……小的瞧着那两个宫人脸上,竟也是不好意思的模样。”

    许承秀闻言,探身望向阿眉的上屋之门,又凝神倾听,果然隐约有娇笑声传出。

    他心头的担忧不安略有缓解。那屋里的两个人,一个是血气方刚的少年将军,一个是艳欺桃李的漂亮公主,一路行来,说不准早已是干柴烈火。

    “看来是我多虑了,瞧着他二人,并无甚防备,还有兴致……”

    继而,许承秀心思甫定的胸膛中,升腾起一番嫉恨之意。

    什么功臣猛将,什么王公贵胄,暗地里还不都是苟且之人。

    许承秀将手掌翻过来,眼皮微垂,定定地看着自己这双手。

    “某这双手,当年也是写出过多少锦绣文章。奈何天家昏聩,吏治不清,如我这般进士及第之人,竟至流落于此,荒废经年。明日,这双手,虽也不碰兵刃,却也要如那些沙场武将般,算得沾满鲜血了。”

    一旁驿长还在等长官的示下,见许承秀面有异色,怯怯地唤了他两声“关令、关令”。

    “人看住了就好,旁的都是小事。”许承秀冷冷道。

    他陡然觉得这个驿站都肮脏起来,疾步出了门。

    “光明普遍皆清净,常乐寂灭无动诅。

    彼受换了无烦恼,若言有苦无是处。

    常受快乐光明中,若言有病无是处。

    如有得住彼国者,究竟普会无忧愁。

    处所庄严皆清净,诸恶不净彼元无。

    快乐充遍常宽泰,言有相陵无是处。”

    许关令一边喃喃默念,一边往官衙走去。

    而此时,阿眉房中,皇甫珩紧锁双眉,将二人一面在言语间做戏、一面于纸上所书的事之原委和布军计划又看了看,走到油灯旁,点燃灯引,将这张纸,烧了。

第八十一章 水落石出

    萧关东郊,神策军临时驻扎处,白崇文睡了个好觉,起来钻出营帐。

    牙兵立时递上来一个小小的纸卷。

    白崇文大嘴一咧,啧啧称道:“他娘的,西蕃蛮子不但马好,这驯鹰也着实了得,来得这般快。这纸卷确是从鹰脚上扒下来的?”

    牙兵指着不远处正在拿生肉喂一只信鹰的同伴道:“禀虞侯,正是吐蕃使者一直带着随军的那只鹰。”

    叼着一片血淋淋的兔肉的信鹰,看似专心地进食,但这并不影响它的眼珠灵活地转动,那冰凌箭簇似的目光,叫人不寒而栗。

    信鹰是一个年轻的、精力正在往巅峰攀援的使者,明黄色的喙线条漂亮、光滑得甚至如一面铜镜,反射着朝阳的红芒,熠熠发光。它跟了主人论力徐一路,终于在这它所熟悉的旷野长风的边塞,领到了此行的第一份任务,并且与它的父辈那样,出色地完成了。

    白崇文仔细看了纸卷上的鬼画符般的图样,那既不是唐文也不是吐蕃文,而是论力徐两日前与他约定的暗号,以防信鹰飞越关隘时,万一被人射落,叫人看懂密信的内容。

    白崇文周身有股热气在熊熊燃烧。时隔两个月,直至今日,他终于又找回了自己在京畿尚可孤神策军营中时的热情与血勇。

    设了圈套的人,以为猛兽将要迈入陷阱,却不知猛兽也在罗织一个更大的全套,如此较量,以及将要正面相撞的一场恶斗,不正是最能激发武将天性的情形吗!

    “两百甲士,都训过话了?”白崇文问牙兵。

    “遵虞侯所嘱,他们都已领命。只待虞侯号令,即可集结。余下将士,昨日夜间,四百人应已藏入陇山,四百人在营中待命。”牙兵轻声道。

    白崇文虽心意滚烫,面上仍是波澜不惊地“唔”了一声。他接过亲随递上的酒囊,猛饮一口后,提起自己的长弓,又从帐边的胡禄中拔出一支铜箭,搭箭拉弓,嗖地一声往百步外的草垛射去。一箭命中朱色的红心。尖利的啸声,引得一旁的信鹰倏地立直身体,张开双翅,警觉而亢奋地扑腾了几下。

    他走到信鹰面前,直勾勾地盯着那双锐利的鹰眼:“老子半生戎马,此番出兵,于立功之事上,总不能还不如你这只鸟。”

    ……

    萧关衙署内,心神不宁了两天的关令许承秀,刚刚接到关丞报来的他渴盼的消息。如同被点燃了引线的爆竹,他猛地跳了起来,拔脚就要往驿站走。不过,他很快就改变了这番赶去投胎般的火急之态,稳住了步子,吩咐左右道:“去将东城门附近肃清闲杂人等,准备迎接我大唐神策军。”

    许承秀换上早已浆洗干净的八品朝服,戴上网纱冠,来到驿站。

    “皇甫中丞,丹布珠殿下,关外烽子遣人来报,吐蕃军已越过陇山,重甲骑军大概稍稍慢些,但前锋轻骑刻下就到隘口,等着中丞与殿下往视核查交验。”

    许承秀话音未落,阿眉已喜形于色,洋洋得意道:“吾族之军真乃高原雄鹰,迅捷如雷,这么快就到了。”

    皇甫珩则气度沉稳得多,向跟着自己进入萧关的另两名牙兵亲随道:“速去白虞侯处,告知蕃师已至,今日便要交接国书、点洽来军。请白虞侯整肃我军军容,列阵入城,来与我会合。”

    “喏!”

    许承秀原本还预备了些说辞,以防皇甫和吐蕃公主细细查问,没想到这二人全无疑心的模样。这倒令他觉得有些奇怪,只是如今到了千钧一发的时刻,他也没有时间再去深加猜疑。

    不到一个时辰,白崇文的队伍已入了城关。

    神策军本就是朝廷嫡系,军备之精良,远胜不少藩镇拥兵。

    晴天白日下,神策军将士们头戴遮面兜鍪,身穿绣肩厚裘山文锁子甲,肩扛精钢打造的丈余陌刀,手执铜制海兽圆盾。列阵行来,一片寒光刺眼,声威浩大,莫说挤在道旁看热闹的平民庶子,便是那早已成为贰心之臣的许承秀,也不由看得目不转睛,短暂地生出几分艳羡。

    然而很快,许承秀便发现不对,怎地,神策军士少了这么多。

    他正惊疑间,白崇文已来到皇甫珩跟前:“中丞,某家所领神策军集结完毕。”

    皇甫珩颔首,对许承秀道:“许关令,本将这便领军出迎蕃军,烦请下令开启关门。”

    许承秀故意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关切道:“中丞,数日前下官闻听神策军来了千余精卒,眼下怎地只有这些?中丞只得这些护卫左右,便出关去,可得安妥?”

    皇甫珩不以为意道:“接收蕃军而已,又不是恭迎圣驾,何必倾兵而出。根据两国立契,吐蕃人应有数万,陆续入关。若彼等真的使诈,两百神策军与一千神策军有甚区别。你这萧关左右是抵挡不住。”

    许承秀吃了噎,讪讪陪笑。

    皇甫珩饶有兴趣地盯着他那张胡饼似的脸,补充道:“吐蕃人虽不如回纥人会做买卖,但也不是傻子,我皇甫珩的性命,这一千神策军的性命,莫非比安西北庭还值钱?”

    “是,是,中丞不值钱,不值钱。”许承秀喃喃,一想不对,忙修正道:“哦不,不,中丞何等样人物,刚刚在奉天立下护驾救险的不世之功,那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是下官多虑了。”

    他心中暗道,本官巴不得你快点出去呐,你那八百神策军留在营地,确也和跟着你无甚差别,早晚都是一个死。

    只听阿眉向白崇文问道:“论将军的腿,可好些?”

    “殿下毋虑,前日医官已清创敷药。区区小伤,不足挂齿。”白崇文道。

    “哦,那他怎地不一道来,哼,白虞侯,你们唐人必是多长了个心眼,将他质于神策营中,待皇甫中丞收军入关再说。”

    阿眉道,一双令人望之神夺的蓝眼睛里,满是自以为是的傲慢。

    白崇文倒也不回嘴。待阿眉翻身上马、小跑几步与皇甫珩并辔而行后,白崇文才朝许承秀挤挤眼睛,冷笑道:“瞧见没有,我这又是帮她打猎又是帮她照应臣属,还是比不得人家皇甫中丞,能得青眼。”

    许承秀道:“虞侯莫气,西蕃蛮妇,便是个出于侧室的公主,论起礼教斯文来,也比不得我中原女子。”

    说话间已到了西城门下。皇甫珩略一沉吟,仍要上城先看个分明。

    许承秀的心弦实已绷到最紧,但他本也不是甘为池中之物的人,蓄积既久,只为今日一役,因此事到临头,倒仍有几分静气。

    他毫无异样的,就与当日迎皇甫珩等人从东边入城时一般,殷勤带路,引着皇甫珩、阿眉与白崇文登上西城楼。

    只见远处烽燧连着关隘的防御设施之外,已密密麻麻排列着数个方阵的骑兵,瞧来足有七八千人。

    皇甫珩侧头轻声向阿眉问道:“确是吐蕃军?”

    阿眉眯着眼睛,凝视片刻,正色道:“中丞请看,我们吐蕃人的头盔便是那般球顶尖盔,寻常武士的披甲是犀牛皮,比不得唐军能穿锁子甲。不过出兵行进的列阵,倒也是和唐人差不多,前后左右中五路,中路的吉祥红旗,左路的白狮旗,右路的鹏鸟旗,前路的雪莲旗,后路的黄带旗。唔,是我少年时看到的旗帜。”

    许承秀支着耳朵听到此处,心中不免得意,暗赞梅录将军使诈真是使得地道。

    皇甫珩也不再迟疑,转身对许承秀道:“启门吧,吾等出迎。”

    职业军队的行进,无论是骑兵,还是步兵,都不闻人声马鸣的喧哗,只有大地被踏动的音响。大唐帝国萧关的这片土地,已经许久没有走过真正精锐的两国军队了。

    不,其实,是三国......

    皇甫珩与白崇文的神策军出得城门,行进到隘口与关城之间的平原空地中央,原地停住。

    前方陇山高地的堡垒处,两阕之间的大门也被徐徐打开,吐蕃骑兵如灰黑色的河流,速度不快、但源源不断地经过关门,终于也列阵于旷野上。

    按照两国礼仪,吐蕃的军使,应主动出列,往唐军统帅处来行礼唱名。

    然而,唐蕃两军,在短暂的安静中,都没有任何表示。

    空气仿佛在一瞬间凝固了。

    片刻后,突然打破这个僵局的,是萧关关令、大唐八品官员许承秀。

    许承秀表现出一个肥胖的文官罕见的敏捷,在须臾间返身跨上马匹,勒缰回驰,逃命似地冲入城门,一面直着嗓子大叫:“闭门、闭门!”

    他的坐骑刚冲入萧关城,门卒就迅速地推上那扇虽然斑驳古旧、但好歹也是铁打铜铸的厚重城门。

    但许承秀没有料到的是,就在他从上马到入城的数息之间,他身后的两百神策军也有了惊人的反应。他们迅速地以二十人为组,修长而雪亮的陌刀向外、坚固的圆盾交叠覆盖,形成小队步兵才使用的楔状阵形。

    这是唐军中很少见的阵形。以往,对于大规模的战役来讲,常见李靖李卫公所用的“六花阵”。但眼下己方人少力寡,对方又是骑兵,冲击力不可小觑。而两百名军士变成二十个陌刀向外的楔形小阵,且错落排开时,简直就像在旷野上凭空扎下了犬牙交互的拒马枪。

    那些刚刚进入关隘的骑士们,显然一愣。但很快,他们就意识到,自己已经被这些唐人识破了身份。

    是的,他们并不是吐蕃人,而是伪装成吐蕃军的回纥人。

    当世的回纥可汗,其实有两个。

    其中,正经被大唐册封承认的,就是建中元年振武节度使张光晟杀回事件后、力排众议释放唐朝使者源休的顿莫贺可汗。后来背叛唐廷投靠朱泚、又在做说客时被李怀光杀了的源休,当年认为顿莫贺可汗“以水还血”、不杀唐使,乃出于胸襟宽厚。

    哪有那么简单!

    顿莫贺,出身于回纥贵族药罗氏,但他的执政权的获得,来自血腥的政变。

    回纥的祖先,可追溯到汉代的坚昆人(前汉名将李广的孙子、颇有争议的骑都尉李陵,因冤被迫归附匈奴后,封地即在坚昆)。坚昆人,或者说后来的回纥人本来信奉古老的巫教,职业巫师世代承袭,负责为军事征伐占卜吉凶、鼓舞士气,因此与回纥的军勋贵族同气连枝,势力极大。

    不料,回纥第三代国君牟羽可汗统治汗国时,皈依了摩尼教,毫不留情地打击巫教、废黜巫师,并且启用粟特胡襄助财政。

    摩尼教提倡茹素,这让习惯了食肉饮酪的草原行国的铁骑,如何忍得。而粟特胡的参政,又威胁到了传统军勋贵族的利益。并且,粟特胡一直在怂恿牟羽可汗南下侵犯大唐边境诸州、劫掠财物。这一做法也令回纥国内的亲唐派咬牙切齿。

    于是,在军勋贵族、亲唐派与旧巫师的联合支持下,大历末年,顿莫贺政变成功,得到唐廷对于封号的认可后,对内屠杀粟特胡,镇压摩尼教徒,对外则奉行亲唐之策。

    这才是为何唐将张光晟杀尽以突董为头领的回纥商团后,顿莫贺可汗依然释放大唐使臣安然南归。

    然而,牟羽可汗和两个儿子虽然死于顿莫贺之手,但他侧妃所生之子奇素,却逃亡在外,并且渐渐聚集起了自己的势力,也自立为汗,宰相、梅录、军将等辅臣追随者不少,其中自有大批摩尼教徒与粟特胡。

    如此过了三四年,奇素可汗竟已拥有了三万兵力,且由于远离燕然山的汗帐,反倒靠着摩尼教的传播,渐渐控制了大唐北部和西北边境的唐人。

    萧关令许承秀,便是在仕途无望、心灰意冷后,皈依摩尼教的唐人。

    当奉天的回纥商团带回大唐准备向吐蕃借兵、在弹筝峡一带交接的情报时,奇素可汗与他的助手们,敏锐地嗅到了一丝战机。若能以计令唐军中埋伏,杀尽主将与神策军士卒后,再将吐蕃人骗到关下杀戮一番,如此辉煌的胜利,无论对于亲唐的顿莫贺可汗,还是对于看起来越来越形成联盟的唐蕃关系,都是多么大的打击呐。

    而这样的胜利,恰恰也有助于奇素可汗在回纥全境,赢得更为广泛的支持。

第八十二章 酣战一场

    回纥骑士的首领,梅录将军,对于唐军迅速地变阵,着实吃了一惊。

    许承秀通过探马告诉过他,唐军方面的主将,一个是神策军的老将,一个则是来自泾原叛军的、有着戴罪立功意味的年轻将领。许承秀很肯定地保证,他们都并未发现萧关的异样。

    梅录不免立即怀疑上了许承秀。

    这个看似虔诚的摩尼教徒,会不会实际是个狡猾的狐狸,合着唐军一道引回纥人进入陷阱罢?

    但他这个判断,很快就被证明是错的。

    许承秀见城门紧闭,以为断了神策军的退路,便拼了气力爬上城墙,想一观战局。未料刚在城牒上站稳,就听到“噗”地一声,侧后方一支铜头竹身的羽箭,射穿了他的颈项。

    守在城上的关丞与司马还来不及回头,又是“噗”、“噗”两声,也命丧箭下。

    萧关的城卒本就稀稀拉拉,一见自己的三位上官顷刻间没了性命,正不知是逃是留之际,十几个身穿白色翻领短袄的回纥小郎已敏捷地攀上城来,将利箭指着城卒。

    “放下刀,否则死。”葛撒力用简短但清晰的唐语说道。

    在许承秀的尸体前,没有人敢违背这个回纥小郎的命令。城卒们很快就被收缴了刀剑,捆在一处。

    突如其来的变化,让梅录将军决定不再观望。

    他已经看到了穿着明光甲的皇甫珩和白崇文。能够拥有这样昂贵战具的唐人,一定不是等闲之辈。斩杀这样的大唐将领、歼灭神策军的诱惑太大了,大到令梅录拒绝去思考中埋伏的可能。

    梅录的前排骑兵,先释放了一阵蝗虫般的箭雨。箭簇打在铜盾上,清脆的此起彼伏的珰啷声,在梅录听来,是剿灭眼前这区区两百唐军的最美妙的前奏曲。

    那些楔形小阵中,果然没有一个唐人敢从盾牌下钻出来。

    梅录授意旗官打出旗语冲阵,回纥骑士于是将弓一扣,臂下夹着长矛,分左右两路驰骋在旷野上,以包抄的姿态,试图将唐人那十个楔形阵营各个击破。

    两百年前,马镫的改进,令这些骑士们在飞驰的战马上彻底解放了双手,敢于使用长矛去冲击刀丛林立的步兵阵营。而今日的这些唐人,不仅数量微小,甚至连骑兵最害怕的弩车都没有一具。

    那还不是如待宰的羔羊一般?

    然而,恰在回纥骑兵刚刚填满关城外的平坦旷野之时,萧关城墙与两侧的陇山高坡上,忽然竖起了唐人的军旗,响起了鼓声与呐喊声。紧接着,一排排长弓密集地出现。

    步兵所持长弓的射程与射力,远胜骑士们的角弓。而回纥兵并没有考虑到附近的埋伏,他们在接近皇甫珩的楔阵的同时,也将自己暴露在长弓的射程下。

    回纥人还来不及攻阵,就迎来了身后那八百余名占领制高点的神策军的箭矢。骑兵本是靠迅捷的冲击力来制服步兵,尤其是这样的旷野,本来真是回纥人血洗唐人的理想战场。然而眼下,没有重甲、没有厚盾的回纥骑士们,以及他们胯下的战马,却成了唐人屠戮的目标。

    陇山和萧关城墙的地势,使神策军获得了极为舒服的射击感受,就好像居高临下地往一个大坑里,袭杀一群到处乱窜的老鼠。猎物过于密集,以至于哪怕闭着眼睛,射手们也能做到箭无虚发。

    惨叫声此起彼伏,不断有回纥骑士跌落马下,被马蹄踏成肉泥。

    梅录将军又急又怒,试图让旗官尽快号令军队赶紧往隘口方向回撤。

    谈何容易!

    那些高大的战马中箭倒下后,横七竖八,几乎连成一片,成为比拒马枪还要难以快速越过的障碍。一些未受伤的回纥骑士,干脆跳下马来,四散奔逃着往隘口方向跑。

    梅录将军眼见着瞬息间自己的数千铁骑就陷入绝境般,不由血怒攻心。

    那两个唐人将领呢!还有那个吐蕃公主!我要挑穿他们的心窝!

    强烈的挫败感带来的盛怒,驱使他拨转马头,疯了般要去寻找自己的目标。

    哪里还有刚刚那些以楔阵引诱他们的唐军的影子。他们早就在回纥人被屠戮之际,迅速地撤回城墙上的同袍和葛撒力等人打开大门的城关内。

    萧关城上,皇甫珩和白崇文现身后,参战的神策军将士们的军心更定、士气更盛。占据了先机、地利、计策和士气的神策军,以一千打八千,逼得回纥人艰难地、一点点地往隘口撤去。终于在丢下一半的同伴和马匹尸体后,梅录将军带着剩下的骑兵逃出了唐军长弓的射程。

    但战事并未结束。

    回纥人刚刚跑到陇山那头,准备往北方的大本营方向急行军时,就遇到了更可怕的敌人——吐蕃军。

    那日一早,阿眉和论力徐寻机将回纥人的阴谋告诉了白崇文。白崇文借机离开萧关城、回到神策军营地部署兵力,阿眉和论力徐则按照驿站小厮的指引,偷偷找到了躲在马蹄铺中的葛撒力。在获得了更为清晰的讯息后,论力徐假意受伤,绕了个圈子,翻过陇山,去寻正慢吞吞走在援唐路上的吐蕃军队。

    论力徐轻骑快马,运气颇好,在翌日就碰上了由琼达乞将军率领的先锋军。

    琼达乞来自吐蕃琼氏贵族,虽不如论氏贵族的子弟们那般显赫,但赤松赞普这次派他援唐,却是自有一番深意。盖因琼式乃入主原属羌地的嘉良夷,将该地吐蕃化。而嘉良夷位于蜀地西北,正是吐蕃靠近大唐处。赤松赞普希望将这次驰援大唐平叛、换取安西北庭的莫大军功,由琼达乞领得,至此更为吐蕃王朝驻守东境倾尽全力。

    琼达乞虽还不到三十岁,却已经历过不少大战,听了论力徐所言,也立即意识到这是一个多么好的全歼回纥生力军的机会。

    他从两万人的队伍中,亲自点齐五千轻骑兵、五千披薄甲步兵,皆上马连夜疾行,终于及时堵在了陇山出口,与回纥人正面相撞。

    这一次,梅录将军剩下的四千回纥骑士,也多数命丧吐蕃人之手。

    在数日之前,无论是皇甫珩,还是琼达乞,这两位将领都没有想到,唐蕃联军在兴元元年的第一次合作,不是平定唐廷内部的叛军,而是,歼灭了八千回纥人。

    确切地说,是帮千里之外的回纥顿莫贺可汗平了叛。

    顿莫贺可汗,躺在王都的金帐中,不出麾下一兵一卒,就听到了这个惊人的消息——令自己头疼的南部伪可汗奇素与摩尼教势力,竟然被唐蕃联军重创了。想必他定会激动地跳起来,在升帐议政中,去向群臣炫耀了一番自己“以水还血”、“世为唐臣”的邦交原则。

    萧关城中,皇甫珩一面派传令兵将这突发的战报、并大唐关令许承秀通敌伏诛之事,往驻跸奉天的德宗处禀报,一面与琼达乞进行会晤。

    令皇甫珩颇有些意外的是,琼达乞的唐语竟然相当不错。

    “本将祖上代居邛都一带,彼地多族融杂,蕃人会说唐语,唐人会说蕃语,实在稀松平常得很。”

    琼达乞微笑着解释。

    他有着典型的吐蕃人的长相,长方脸庞,面色棕红,眉骨硬朗,双唇厚实,但神情却带着中原人的斯文。这教皇甫珩乍见之下,不由对他生出几分好感。

    琼达乞眼角的余光,则在寻找丹布珠公主殿下。根据论力徐所言,丹布珠殿下亦随军而来,并且颇得皇甫将军倚重,更是此次发现回纥人阴谋的首功之人。

    琼达乞对这个从未谋面的同族小公主颇为好奇,不仅因为她在萧关的表现,更因为她的过往故事。

    而那些故事,恰恰是赤松赞普亲自告诉他的。

    “琼达乞,我高原的战鹰,琼氏子弟的骄傲,你此番东征,将看到我那流落中原的爱女。她是个苦命的孩子,但坚强而美丽,她配得上你,而你,也配得上做我的驸马!”

    ……

    阿眉在战役结束后,就避开了首领们的会晤。

    她独自往城下,找到了正靠着高墙狼吞虎咽地吃东西的葛撒力。

    这个回纥小郎看向阿眉的目光,从当初在奉天商胡集市上的仇恨,变成了如今的淡然,甚至,还带了一星感激。

    他咽下一口吃的,认真地向阿眉道:“谢谢你们帮我杀了那些人。”

    “杀了你的教友?你也是信摩尼教的,对吗?大云光明寺……”

    葛撒力打断了阿眉:“我和他们不是教友。我不会和豺狼互称教友。摩尼教教义是慎杀,但他们却在回纥,我们自己的土地上,为了得到军饷而劫掠同族的商队。老爹仅仅因为哀求了几句,就被他们一刀捅在胸口,不停抽搐着,死在了我怀里。”

    “老爹?是奉天城外,你要杀我时,阻止你的那位商胡头领?”

    听阿眉提起自己要杀她之事,葛撒力蓦地有些尴尬,低声道:“是的,我没了亲人后,老爹收留了我,让我一直跟着商队,不至于饿死在荒漠,成为秃鹫的口中食。”

    他停了停,又补充道:“现在我不想杀你了,以后,也不会。”

    阿眉沉默,少顷,蹲了下来:“葛撒力,你是好人,我也是好人。你,要加入我们的军队吗?”

    葛撒力有些吃惊,蹙眉略一思忖:“可以跟上次那个,你的护卫,这次的大将军,学本事吗?”

    阿眉嫣然一笑:“你说皇甫将军?他怎么是我的护卫。他从来就是将军,是每个战场上,最厉害的勇士。”

    “哦。”葛撒力又陷入沉思。

    良久,他站起来,拍拍那身肮脏短袍上的饼渣子,对阿眉道:“我不要做勇士,我还是去做商胡。回纥人,吐蕃人,唐人,互相杀来杀去的景象,我不想再看到。”

    阿眉一愣,她满以为葛撒力会动心她的邀约。

    她还想说什么,葛撒力却已经用回语招呼自己的同伴,比划指点,似是讨论着接下来的路途。

    这一天恶仗下来,此际金乌西沉,阳春的大地到了酉时,寒意又慢慢弥散起来。

    葛撒力背起弓箭与行囊,向阿眉告辞。

    “不如明日再启程,你立了大功,唐蕃首将都应有酬劳给你和你的朋友们。”阿眉尽量掂着带有敬意的口吻道。

    葛撒力微微一笑:“不必,我们回纥人,是最会做买卖的,不用靠唐人和吐蕃人的赏钱。”

    “葛撒力,客栈那位小郎的妹妹,你可放她归家了?”

    一丝赧色漫上这个回纥小郎还略显青涩稚嫩的面庞。

    “那是自然,我们葛撒家族,最讲信用。不过,我总有一天要将她娶回来,跟着我的驼队走遍天涯。公主可信?”

    他大大的双眼盯着阿眉,好像一个发誓的孩子。

    阿眉这才发现,葛撒力和自己一样,有着蓝褐色的双眸。

    那本该是纯然宁静的高山之湖的颜色。

第八十三章 定难功臣

    朝雨洗轻尘,坊间柳色新。

    宋若昭坐在廊下,看着那残瓦间陆续探出的星星点点的绿意。

    她摸着自己的肚子。由于消瘦,她腹部的变化会特别明显。莫说她自己,便是刘宅老妇,这几日与她攀谈时,也闲闲议论道:“娘子,你这腰身,终能看得出是有孕之人了。”

    若昭笑笑,心里自然地涌上几分甜蜜。

    她似乎已经习惯了独处等待的日子。在感到最孤独的深夜,她也会想念潞州的父亲,想念潞州家中虽然只有两三个、但尽心服侍的仆人。

    当然,想念最多的,还是自己的丈夫皇甫珩。

    萧妃倒似未嫉恨皇甫珩西行接收吐蕃军、抢了太子的风头,仍然陆陆续续地令宫人为若昭带来一些皇甫珩在边关的消息。

    其中萧关大战,虽然据说令德宗惊喜得连吃了三钵羊馅汤饼,并要再加封皇甫中丞,但在若昭听来,却是惊吓多过喜悦。她在那一刻,真正意识到,自己如今的心性,与未有身孕时,又是大不相同。

    她想起曾几何时,自己在父亲的影响下,对于行军作战颇爱想象与研习。她也记得,护送皇孙李淳、半路遇到韦皋时,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陇州军的武备、战马、各营建制与行军队形看得津津有味。然而自从得知肚中有了一个小生命,她偶尔出门,也不愿接近城东的龙武军,或者城西的陇州军。奈何奉天是座刀兵之城,执矛抗刀、控弦推弩的披甲将士随处可见,躲都躲不得。

    每每见到那白刃上的寒光,听到弓弦拨动的声响,若昭就会猛地一抖。眼前仿佛出现了丈夫驰骋沙场的景象,胸中则被未知的恐惧攥得透不过气来似的。

    这份情绪起伏,令她更不愿趁着身子尚未沉重前,东行千里回到潞州老家。她固执地认为,她与孩子,应该离丈夫近一些,再近一些。

    她对着肚子喃喃自语:“只愿你阿父每战都能逢凶化吉,未必立得多大的军功,安然无伤便好。你也须乖乖听话,要像那瓦间劲草,好好地长大。我也不懂如何算日子,听刘大娘子讲,待到盛夏将尽、七夕之时,你便应该出来了。”

    在若昭的祈愿中,到了那个时节,战事总该结束、她与丈夫总该团聚了吧。

    事实上,不独这家有征人的妇人,兴元元年的春天,在整个关中平原,各方势力都被一种煎熬包裹着,仿佛仍在雾气弥漫的暮冬时节。

    头一个焦虑不宁的,当然就是大唐帝国的国君,德宗皇帝。

    奉天城的行宫中,虽然随着物资源源不断地补充,议事堂也好,御书房也好,寝殿也好,总算补充了一些屏风灯架,席毡床榻,显得稍微不那么寒碜了。

    有一日,内侍霍仙鸣待德宗与贵妃起身后,瞅个合宜的机会,向德宗喜滋滋地禀报:“陛下,老奴今日要向陛下讨个夸赞。”

    “哦?你又备了什么可口之物?”德宗眯着眼睛道。霍仙鸣在这场大乱中的忠诚与得力,令德宗感慨这在东宫时就跟着自己的家奴的好来。因此,偶尔地,天子会特地将九五至尊的不苟言笑放到一边,平易地去接霍仙鸣的话头,就像一个体贴的主人有意逗逗自己的小猧子。

    霍仙鸣抿着嘴,神秘地摇摇头:“陛下稍候朝议时,便知道了。”

    升朝时,德宗来到前厅,一眼就看到了那姑且被称作龙椅的赤漆欟木胡床上,铺着一件好东西。

    红锦缘夹贴绯毡。

    这种羊毛染成绯红色后,精工织成的毡垫,周遭用红色锦缎包裹衽缘,背后则用绨(一种厚重光洁的丝织物)作为底衬。为了坐起来更为舒适,毡与绨之间还夹了晒干弹松的羊羔毛,是为“夹贴”。

    如此讲究制作出来的毡席,当然金贵得很,只有皇家与贵族用得。当年安禄山在天子跟前红得发紫时,玄宗皇帝就赐给他“水葱夹贴绿锦缘白平紬背席二领”。

    “这是何州何镇进贡之物?甚好,与朕在大明宫惯用的,并无分别。”德宗坐在毡席上,向霍仙鸣问道。

    “回陛下,二月里头老奴和韦节度说了,陛下日日朝议,这奉天县衙的坐具实在太粗陋,怠慢了陛下的龙体。不料这没几日,韦节度就献了上好的绯毡来,老奴瞧这红缘的质地织法,必是蜀锦。”

    霍仙鸣知趣地在这里刹住,毕竟取悦圣上的功劳里头,有人家韦皋的一半,自己不能把话都抢着说了。

    德宗果然将目光投向韦皋。韦皋忙上前奏道:“臣的岳父张节度,得了臣的通讯,令益州最好的匠人,赶制五十领夹贴绯毡,昨日已送到城中。”

    “如此甚好,霍仙鸣,你去分派分派。时令还清寒着,将张延赏和韦城武的这些心意,送去贵妃寝殿和东宫,还有浑公、李相、陆学士那里。”

    太子李诵、浑瑊、李勉和陆贽一听,忙出列谢恩。

    德宗又甚为和气地向韦皋道:“朕知你是京官出身,能文能武,最难得的是,你对朕的安排,从无怨怼。你现在是陇州行营节度使,朕却将你留在奉天,陇州那里让你岳父派西川军去守着,以防凤翔泾原的残逆又打什么歪主意。你可明白,朕让你守奉天,是信你胜于信那朔方军哪。”

    当着其他臣僚的面,德宗如此直白,韦皋着实有些受宠若惊。

    不过这也是明摆着的事。韩游環和杜希全,就在奉天西边的邠州驻扎着,而且兵多粮广,还是曾经在奉天战役中亮过勤王诚意的节将,但因了他二人是老朔方军的底子,德宗显然有些顾忌。

    “不过这韦城武,独独有一件事拧得很,”德宗带着揶揄之色向诸臣子道,“就是不肯让朕做媒,向吐蕃赞普求娶那丹布珠小殿下。我大唐的天子,看来于这做媒之事上常常铩羽而归,当年太宗皇帝要给魏丞相(魏徵)送几个侍妾,叫他嫡妻闹得那般下不来台。”

    众人中,韦皋面色尴尬,但李勉和陆贽却也无心去附应天子的玩笑话。他们皆在心中暗道,陛下,等一会儿听了咸阳的情形,您大约就笑不出来了。

    “陛下,臣有咸阳朔方军与神策军的军情奏报。”

    开春后身体终于大好、被德宗委派盯着东边情形的平章事李勉,上前奏道。

    “讲。”

    “据普王着人送来的讯息,似乎,李晟副元帅数次要结军攻打长安光化、金光二门,李怀光大元帅都以营垒未铸、东渭桥粮草未丰为由,拒绝了。”

    李勉说到这里,停了停,望着德宗,等天子的示下。

    德宗面上方才的笑意果然顷刻间荡然无存,但他仍平静道:“普王不会只说这些,还有呢?”

    “普王请求陛下再拨些赏赐给朔方军。”

    “为何?李怀光自己出来打仗,不带军粮吗?”

    天子的脸色如铁,声调也高起来:“若说赏赐,礼泉之役后,朕念他救了奉天之围,拿张延赏和韩滉送来的东南财帛、蜀地细软,叫陆学士和韦附马冒着大雪巴巴地送去,这赏朔方军赏得还不够吗?”

    李勉无奈,只得继续委婉地禀道:“送信之人,是岁末往咸阳去的王府家奴,如今来传讯,臣听这奴儿的意思,似乎咸阳军中颇不太平。朔方军见神策军将士衣袍锦绣,武备精良,又人人都颇有些资财,想是攀比之下,军心不忿,朔方士卒们常劫掠周遭乡里墟集……”

    “混账!”天子的怒叱,令群臣一震。

    “神策军是何身份,也是朔方军能捻酸吃醋的?何况,自古出兵,赏赐都以军功论。他李怀光如今是打下长安了,还是生擒朱泚了?尚未出力,就要这要那,还仗着人多排挤李晟。朔方军有打劫京畿的劲头,偏就不肯去攻长安的西门北门?五六万人马,就打不进区区八千叛军把守的长安城?这是要朕困死在奉天城吗!朕,朕……”

    德宗越说越气,张口结舌起来。倏地起身,抄起那夹贴绯毡,扔在庭前。唬得霍仙鸣忙上前扶住德宗:“陛下,陛下,龙体要紧。”

    见德宗暴怒,立在李勉身边的陆贽,心中对李勉很有些不满。这个李平章,论来也和崔宁一样,算得从节镇上回翔入京的挂名相公。只是他素有德望,城府也不浅,与崔宁常不知天高地厚地弹劾卢杞、忤逆圣意很不一样,因此既受德宗善待,又未成为卢杞的眼中钉。直到崔宁死后、李怀光逼着天子处置卢杞时,李勉突然发力,几句话就让卢杞被发配边鄙小州、跌入深渊,实在教陆贽刮目相看。

    但今日,陆贽不清楚李勉为何有些置大局于不顾。纵然那些话确是普王所传来,普王是何心思,以李勉一生沉浮宦海的道行,会不清楚?

    退一万步说,就算李怀光骄愚自负,但如今局势如此仓惶,叛军负隅不出,不靠朔方军,难道真的指望皇甫珩去借来的吐蕃人打长安?

    陆贽认为,李勉本应用救火而不是浇油的方法,替代对于朔方军的编排物议,缓和德宗与李怀光的君臣关系,才是贤相之举。

    陆贽瞧了瞧垂袖低首、仿佛置身事外的太子李诵,暗暗地叹了口气。

    “陛下息怒,”陆贽向德宗道,“若情形真如普王所言,陛下更应慎待朔方军,毕竟其军眼下驻于咸阳,地处长安与奉天之间……”

    陆贽的话中之义,令德宗从怒火中稍稍清醒了些。他将前倾的半个身子,又靠回御座上。

    “敬舆,你是内臣,也未经历过当年平定安史之乱。朕实在,不愿惯着朔方军。”

    “陛下是天子,素来只有臣子一心侍奉国君,未闻国君曲意逢迎臣子。臣并非意指对朔方军再行厚赏,而是……”

    陆贽略略斟酌,继续侃侃道:“陛下请回想,诸公请回想,李元帅自去岁往东攻打魏博叛镇起,纵然有莽撞倨傲之举,纵然在那魏博有懈怠,纵然又在这咸阳有懈怠,然而于奉天城最危急的关头,何曾惜兵懈怠过?臣以为,李怀光毕竟与河东藩镇不同,他自始自终仍以当年郭公子仪为表率,他,没有首鼠两端之心。”

    陆贽说得有些意气上涌,白净的面庞红了几分。

    韦皋抬眼瞄着这位大学士,也不由服气。此人确是文臣典范,举凡进言,皆以国家大利为重,便是此前听说在李怀光处不被礼待,陆大学士如今也并未在御前公报私怨。

    德宗却越来越不耐烦:“敬舆,朕知道你进士出身,说起来一套一套,满堂文武哪个能说得过你。罢了,眼下你不用再为李怀光说话,朕也未说过李怀光有贰心。你便直接告诉朕,如何才能让堂堂平叛大元帅,出兵打长安?”

    陆贽道:“李元帅既以郭公为朔方军表率,想来心中也希冀陛下能以荣待之。奉天解围后,浑公、韦节度、皇甫将军受封领爵,自是实至名归,但李元帅除了丹书铁券,并无什么荣衔。臣今日,恳请陛下以‘定难功臣’之号授以李元帅及诸公。”

    陆贽自忖一心为天家与朝廷,说这番话时,目光坦荡地投向浑瑊韦皋等人。

    “定难功臣?”德宗似在回味这四个字。

    阶下,韦皋正要出列附议陆贽,平章事李勉已然上前道:“陛下,臣以为陆学士此言大善,请陛下纳之。又,神策军行营节度使李晟,亦在去岁十月间便回撤勤王,亦应加李晟以定难功臣。”

    李勉的话,令陆贽脸色微变。德宗却似乎听着顺耳,面上的怒意消散,恢复了一些平心静气的和蔼。

    陆贽察观天颜,心中暗道,看御前如今的状况,南方那位四朝贤臣,快些来伴驾吧。

第八十四章 同营异梦

    “诸军诸道赴奉天及进收京城将士等,或百战摧敌,万里勤王,捍固金城,驱除大憝。济危难者,其节著;复社稷者,其业崇。我图尔功,特加恩典,锡名减赋,永永无穷。并赐名奉天定难功臣。”

    书房内,翰林学士陆贽定笔后,将诏书读给德宗听了一遍。

    “敬舆之笔,总是教朕放心。”德宗的面色,较之今日朝堂之上,和缓了许多。

    陆贽习惯了天子这样夸赞他。时至今日,这位不过才到而立之年的文士典范,对于德宗的嘉许,已不是不太关心——也没有精力去关心。

    陆贽从最初进入庙堂权力核心圈时那青涩的侍立者,逐渐成为具有使命感的成员。如果说此前卢杞走红的日子里,他还会稍稍分心去斗倒这个奸佞的“外相”,那么眼下,陆贽满脑袋想的,只是,局势如何能向好。

    德宗也似乎陷入沉思。他看着由东南韩滉送来的那面夹缬猎鹿图屏风,定睛凝神瞧着,瞧着,嘴角渐渐溢出一丝连陆贽都不易察觉的得意。

    天子当然明白,方才李勉提到李晟和神策军也要有“定难功臣”的封号时,陆贽虽未露疑义,内心其实是反对的。

    那又如何,君位与臣位终是不同,想法自然也不一样。

    德宗指着那猎鹿屏风,缓缓道:“眼下东南韩滉和西南张延赏,赛马球似地往奉天运物资,河东各镇也都去王号、重新臣服于唐廷,朕对于李怀光,真的不能太骄纵。敬舆,你可明白?”

    陆贽还能说什么,但天子提到东南方向,倒是给了他一个另起话头的机会。

    “陛下提到韩节度,微臣不免想起陛下在东南的那位故人,听说已由韩节度安排水路,辗转到了上津渡,再过得四五日就能到奉天了。”

    德宗一怔,施然笑道:“敬舆固然笔力了得,胸怀更是少壮文臣中罕有的远阔大气。朕这位故人,杭州刺史李泌到了以后,你多与他学学。”

    “喏。”

    德宗起身,正准备在霍仙鸣的搀扶下去寝殿歇息,忽然想起一事:“听太子说,皇甫中丞的妻氏,有身孕了?”

    陆贽道:“应是如此。当初陛下仁厚,令太子、太子妃为这宋氏的娘家人,送其出阁,太子妃似乎询问过这宋氏,是否要回潞州,但这宋氏,并无此意。”

    德宗“哦”了一声。又道:“便留在奉天罢,左右是中丞家眷,也吃不得什么亏。至于那皇甫珩,倒真是一员骁将,胜仗打了一场又一场。不过眼下京畿局势尚未明朗,朕对吐蕃人,也并非一味信任。朕觉得,皇甫珩所部,不如留在平凉附近待命,敬舆以为如何?”

    “陛下所言甚是。”

    ……

    燕草如碧丝,秦桑低绿枝。

    渭水之滨的春天,同样眷顾了咸阳城东郊的兵营。与大唐帝国西北边疆比,京畿蓬勃又柔雅的春意,是朔方将士们以前从未领略过的。

    然而他们无心欣赏。

    和同在咸阳的神策军比,朔方军自去岁初夏,就离开了本镇,跨越整个关中平原,去到魏博打田悦。已经在外征战了快一年的朔方军,饶是素以吃苦耐劳著称,那种因春和景明而更为炽烈的思乡情绪,也难以遏制地在营地蔓延开来。

    朔方节度使李怀光当然发现了这个现象。但他除了稍稍纵然将士们在营外军纪松弛些外,并无其他慰劳举动。

    无奈啊!

    劳军,是要花钱的!

    他李怀光毕生戎马,功勋名号一箩筐,但要说资财,西北边镇如何能与润州杭州或者益州剑州那种膏腴之地比得。

    本来,李怀光也清楚,以朝廷的规矩,打下长安,每个军士应能得到三到五贯的赏钱,尽快进兵长安,以五万朔方军打朱泚和姚濬的一万叛军,就算他们躲在城墙高固的禁苑内,他李怀光仍有把握速战速决,让军士们领得钱资绢帛,尽快回家。

    但是,恼就恼在,还有李晟的神策军。

    李怀光的长子李琟,有谋士之才,每驻军一地,便善于布置探侯。上元节后,李琟很快就得知,李晟明着和父亲李怀光合力拒签吐蕃国书,暗地里却派韦执谊追上中使翟文秀,在国书上盖了自己的大印。

    待探侯再报,皇甫珩已领着尚可孤、骆元光献出的一千神策军,并吐蕃使臣及公主,西行接收吐蕃军队。

    李怀光终于勃然大怒,冲到李晟帐中。

    “李合川,大家都是武人,如今又同营协力,最应讲义气,你却和老夫玩阴的!”

    李晟早知对手会打上门来兴师问罪,他深重地叹了口气,仍以副手的姿态谦和道:“元帅,这是普王的意思。普王在咱们营中督军,圣上派来的差事若没办成,普王自是担忧受责,所以……”

    李怀光不买帐:“如此说来你还受夹板气了不成?李合川,莫当我是三岁小儿,我问你,普王当初到你营中,替你杀了刘德信,刘德信的儿子女婿逃到了尚可孤处,你趁机收并了刘德信所部的三千神策军、占了东渭桥粮仓。所以你和普王,本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你二人合伙坑老夫,让老夫在圣上心中,更成了不驯之臣,是也不是?”

    李晟收起卑态,正色道:“元帅,我敬你位尊,你莫欺人太甚。我李晟的神策军,好好地驻扎在东渭桥,是谁向圣上进言,要我过来合军?我本踌躇,普王劝我顾全大局,都是勤王忠义之师,莫在叛军眼皮子底下自乱阵脚,我也便一刻不耽误地赶到咸阳。方才你那般猜忌我,我今日便也要说句不怕得罪元帅的话,你莫不是要用我师做前锋攻城,胜了,是你大元帅布兵得当,败了,死的也是我神策军将士。你说老夫玩阴的,你的心思,又磊落得到哪里去?”

    此前,甫一看到李怀光踢开李晟中军大帐外的栅栏、怒气冲冲闯来时,早有李晟手下机灵的牙兵去报了高振。

    俩人正吵得不可开交之际,普王李谊掀帐而入。

    “两位莫再争执,盖印一事,确是本王授意副元帅为之。元帅,当日初见吐蕃国书,本王亦是义愤填膺,但事后细想,恐圣上疑我三人拒兵于京畿之外,乃另有所图。故思虑再三,本王还是想了个法子,让副元帅盖印,如此也算给天家有个交代,而你元帅拒与吐蕃世仇为伍的朔方军将气概,也得以保全。”

    李怀光被他一绕,有些发愣,旋即觉得这王爷字字句句听着冠冕堂皇,真是将他李怀光当猴耍不成。但普王终究是人人皆知的天子爱侄,李怀光再盛怒之下也还有些理智,忍住了反诘的冲动,铁青着脸对李谊道:

    “普王既特来澄清,老夫也无甚可多说,这便告辞。”

    普王面色沉冷,直言道:“如今贼泚篡据长安,天子播迁于外,元帅宜速速开战,莫再迁延时日,莫非要叫那原来的泾师兵马使皇甫珩,带着一帮西蕃蛮子抢先攻入大明宫,元帅才想起来长安的西门北门在何处吗?”

    李晟闻言,忙又在烈火上添把柴:“若真如此,元帅此前礼泉一役的功劳,岂非也淡了?元帅,老夫虽方才与你言辞不谐,但国难当前,老夫与麾下神策军亦甘为朔方军前驱,直发长安,死且不悔。”

    李怀光一双虎目恶狠狠地盯了二人几眼,重重哼了一声,略一拱手,拂袖而去。

    此后的大半个月,李怀光再也未找李晟议过事。德宗敕封“奉天定难功臣”的诏书发布后,李怀光一见李晟竟然也赫然在列,不由又是公开地发了一通脾气:

    “浑公瑊屡赴白刃,陇州韦皋坚守城池,邠宁韩游環也是花了血本去勤王的,他们与我一同受封奉天定难功臣,理所当然。但李晟凭什么也是奉天定难功臣?”

    长子李琟见父亲与此前在礼泉大战叛军的时候判若两人一般,一直没有发兵长安的意思,而且脾气越来越暴躁,不免忧心忡忡。

    李琟知父亲性子执拗、自负功臣,又总觉得圣上处事不公,着实不太好劝。

    他只得去找姚令言。

    “姚节度,晚辈始终仍觉得,节度当初奋力出京,来寻我们朔方军,劝父亲火急勤王,乃明智之举。奈何如今这情势……姚节度可有法子?”

    姚令言虽寒症初愈,面色仍是苍白。他其实不过四十来岁,李琟瞧着,这姚节度却在半月间苍老了许多,竟还不如自己临近花甲的父亲精旺气足似的。

    李琟本以为,皇甫珩在圣上跟前忽然得宠的消息,会让姚令言欣慰一些。现在看来未必,养子腾达,终是不能抵消亲子犯下谋逆重罪所带来的心意颓然。

    姚令言轻咳一阵,靠于绳床上,无奈道:“世侄所患,又何尝不是我所忧。然而细细想来,自礼泉一役、奉天解围后,三个月来,哪件事让元帅心下好受的?元帅,他是怕一旦真的出兵,有人在背后捅他刀子哪。”

    李琟面有难色:“缩头也是一刀,伸头也是一刀,面上总不能失了忠义之师的勤王之色,吾等还是应尽快攻城。拖得越久,圣上疑心越重,那普王与李合川,也就越有机会编排父亲的不是。”

    姚令言轻声道:“因珩儿去领吐蕃军一事,你父亲对我亦非从前那般好声好气,纵然世侄仍敬我三分、与我诚心商议,我又能在你父亲跟前说得上几句话呢?”

    他说完,合上双目,陷入沉默。

    李琟无法,只得告辞而去。

    走出帐外,夜风一吹,李琟清醒了些。

    他细细想来,姚令言自礼泉亲手射了姚濬一箭后,便不像初来投奔时那般意志坚定炽烈。尤其是最近这些时日,据闻姚濬因箭伤而时日无多后,姚令言这位在兵变中实则成为各方节度使眼中的笑话的中年将领,似乎很有些心神不宁。

第八十五章 隔辈犹亲

    李琟走后,姚令言脸上的虚弱平静瞬间消散,代之以焦虑。

    那是因情势突然有了意外变化,而令人陷入的又期待成功、又害怕失败的紧张情绪。

    前几日,高振再次借口探望自己在泾原的上官为由,进到姚令言的帐中。

    高振偷偷带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

    长安城中的叛军首领之一,张光晟,要与朱泚决裂、反正唐廷!

    张光晟,便是当年在振武杀尽回纥突董使团成员、引发唐回关系重大危急的振武节度使。因这桩他自认为谋国尽忠的“壮举”,德宗迫于回纥的压力,将张光晟从振武节度使任上调回长安,做了一个太仆卿的闲官。泾师兵变后,怏怏不得志的张光晟背叛唐廷、投靠朱泚。

    原本,朱泚对于这位年近七旬的大唐名将,颇为敬重,并在围攻奉天城的战役中委以副元帅之职。然而,后来在礼泉与李怀光的正面遭遇战中,朱泚的裨将李希倩(淮西李希烈之弟,作者注)欲率数百精骑冲阵,却被张光晟以徒增伤亡、不如尽快东归长安为由,阻拦下来。李希倩虽职级不高,实也是个自负悍将的人物,一心要立奇功,被张光晟搅黄了,岂肯善罢甘休。当夜,年轻气盛的李希倩就仗着朱泚的喜爱,大闹营中,叫喊着“副元帅张光晟有异志”,要朱泚杀了张光晟。

    朱泚以天子之尊,半夜从榻上起身,披着龙袍跑到帐外对李希倩又呵斥又劝解。李希倩借着酒劲,却将浑话越说越溜:“陛下,此前,臣兄李希烈在淮西,亦是颇有声势,但臣感念陛下的知遇之恩,誓死追随陛下,甘愿与那朔方军以命相搏,换得陛下江山稳固。奈何陛下信张光晟,而不信臣,请陛下放臣回淮西!回淮西!”

    如此闹了大半夜,方才罢休。翌日,李希倩酒醒,也自觉颇为逾矩,请朱泚于营中诸将前以军法责罚自己。不料朱泚只嘱咐其回帐思过,莫再莽撞。

    这样一来,张光晟心中越想越忿忿不平。自己堂堂一代名将,被一个楞头青后生小将在营中骂得狗血喷头,一口一个“杀之而后快”,朱泚居然只是不痛不痒地训了几句,此事就算过去了。

    就算过去了?这让他张副元帅的脸往哪里搁?

    回到长安后,四面八方的消息陆续传来。德宗下了罪己诏,河北四镇相继自去王号、摇身一变又成大唐帝国的忠臣孝子。从奉天到咸阳,凡是叫得上名号的武将,都得了“定难功臣”。那当初不过是个陇州营田军使的韦皋,竟然成了三品大员,而那个本也是泾原叛军中将领的皇甫珩,更是了不得,据说屡立奇功,被圣上调去吐蕃借兵,怕是离个小藩镇的节帅之位也不差几步了。

    张光晟又愤懑,又落寞,思来想去,叫来了自己的僚佐——柳珣。

    说来也巧,柳珣出身河东望族柳氏,父亲曾为普王李谊少时在十王宅的授业师。因了这层关系,柳珣自告奋勇,乔装出得长安,来到咸阳东郊,求见普王。

    “柳君径自来见本王,李元帅未得闻?”

    柳珣心领神会:“殿下,下官假作佣夫装束,在营中做了三日杂役,方寻到良机,与高君说上话。至于李元帅,正副两位李元帅,下官都未见过。张公自是先要将反正朝廷之意,告于普王殿下。”

    普王李谊瞄了一眼灰头土脸、衣衫褴褛的柳珣,暗道:“这一个个的僚佐谋士,倒都是心机狡黠之辈。”

    与柳珣密谈之后,高振按照普王的吩咐悄悄来找姚令言。

    “节下,张公有反正之心,央求普王向圣上陈情求恕,因而普王提出的条件,张公答应了。”

    高振一脸肃然,但肃然中又显然含了一层欣喜,一种得以向上官报恩的欣喜。

    姚令言似难相信,沉吟片刻道:“高孔目,普王如今正得天子信任,缘何肯卖我姚令言这大的人情。圣上对我的处置,毕竟还不得而知。”

    姚令言探寻地盯着高振。这个曾经在泾州军府有着忙不完的各种杂事,和犁田的黄牛也无甚分别的小小孔目官,如今周旋在各个厉害角色间,竟这般得力高效,实在教姚令言刮目相看。

    同时,又不免有着隐隐的疑虑。

    高振道:“节下有所不知,当初在奉天,皇甫将军奉命东行游说李怀光后,是仆向普王献了党项蕃兵挖掘地道,才令到后来贼泚云车陷落,奉天得救。仆敢斗胆自夸,普王心中,记得仆的这份小小功劳。所以仆向普王开口,求他设法将节下的两个孙儿救出长安时,普王殿下确有谋划之意。”

    姚令言轻轻“哦”了一声。

    高振又诚然道:“不过,仆也知道,王公贵族,岂会在如此大事上,只因酬劳前功,便应许我这样的僚属。仆以为,普王在奉天御前,八成探得圣上的意思,泾原镇终究还是要归于节下与皇甫将军手里,普王当初便出镇过泾原……”

    说到此处,高振的声音越发低微,眼中的光芒却更为灼热:“普王殿下他,胸有大志,最善结交能臣,自是愿意在此事上助节下一臂之力。”

    姚令言将普王李谊当年与今日的种种言行细想一遍,也觉这是个心思缜密的王爷,或许盘算着“欲取之、必先予之”的念头。

    自己好歹至今仍未听得圣上封了他人遥领泾原节度使之职,倒也确实有点资本请普王施以援手,救出自己的两个孙儿。

    姚令言于是深深叹了口气,以推心置腹的语气道:“高孔目,就在昨日,李元帅也隐约与我说起,姚濬怕是挪不过这个阳春,长安的泾师将卒想来都归于贼泚手中。老夫教子不当,姚濬得如此下场,我也无可抱怨。但老夫那两个孙儿,一个只有五岁,另一个刚会走路,老夫实在见不得,他们丧命于兵乱之中。”

    高振默然,待姚令言稍稍平复后,才沉声道:“节下,仆省得,稚子何辜,便是陌路相逢,某亦会救得。何况当初在泾州,若非节下屡次提拔,我高振也难有今日。”

    他说罢,向姚令言磕了个头,吐出自己的誓言:

    “节下,便等仆的消息罢。必不负节下。”

    ……

    三月初三,上巳日。这本是新年之后,除了元夕之外,最让人期待的日子。郎君娘子们,又能如上元节那般,结伴出游,在春和景明中,来到水边,以兰草蘸水,轻柔地拂在彼此袍衫之上,取涤除灾厄之意,是为“祓禊”。

    若在往日,渭水之滨,必如长安曲江池畔一样,多的是垂髻朱唇、绣罗衣裙的丽人。甚至还有善做买卖的艄公,将破烂溜丢的一艘木船儿,漆得亮堂堂,布上岸几矮凳,摆了菓子,供客人晒着太阳、吹着春风,游船河上,好不惬意。

    然而兴元元年的这个上巳日,渭水边营垒相连,兵戈森然,莫说丽人,便是连飞鸟走兽,似都不敢在此稍作停留。

    是夜,新月如钩,万籁俱寂。韦执谊在渭水之畔,静立,静思。

    自午后起,他便一直呆在渭水边。他想起自己与妻子杜氏的相识,正是在那年上巳节的长安水边。妻子是朔方军郭子仪旧将杜黄裳的次女,自小在京中外祖家长大,有着长安佳人又典雅又活泼的风姿。成亲后,杜氏变得更为温柔可喜,不仅与韦执谊琴瑟相谐,而且作为婶娘,尽心尽力地照顾横死益州的韦凝砚夫妇留下的孤女,待这苦命的小侄女视如己出。

    所幸,去岁重阳前后,杜氏便带着侄女和幼子,自长安西行,往杜黄裳处省亲,正好躲过了泾师兵变。韦执谊自问,若家人仍在京师,自己恐怕未必能狠下心去,孤身东行投奔李晟,而置妻子和孩子们于险境。

    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

    岳父杜黄裳在朔方,本就与李怀光有隙,韦执谊又是普王和李晟的幕僚,因此朔方军与神策军合营后,韦执谊更觉局面复杂棘手,虽仍应付得过来,心中难免也有烦躁之时。

    今日这上巳节,他相思骤起,寻了个由头躲到渭水边,散散心。

    从夕阳西下的千里胭脂映江红,到明月初升的一弯银钩入水中,天地山川这最为纯净美好的景色,直看得韦执谊思绪万千,舍不得就此离去,更不想回到那纷繁错综、勾心斗角的军营中去。

    夜色渐浓。

    野径云俱黑,渭水对岸,却隐约似有一船渔火独明。

    韦执谊进士出身,精通诗赋,见了这带了几分清寂的情形,意兴又起,想往渔船方向走近些,瞧瞧。

    刚要挪步,忽闻岸上有马蹄疾驰声,在暗夜里分外清晰。

    韦执谊心头一凛。

    这般时候,是谁披星戴月地赶路?若是探侯,这远离渭桥的野地水边,四顾一目了然,能有什么可探可防之处?

    韦执谊到底也是精明之人,胸中疑云初起之时,身体已矮了下去,左右打望,瞅准一块靠着高大柳树的巨石,猫着身子挪了过去,先将自己藏了起来。

    马蹄声越来越近,听起来不止一骑,竟是往水边而来。

    刚过朔日,新月的光辉实在不够亮堂,待骑士们到了水边下马,韦执谊仍只能看出他们有三人。

    他正诧异间,渭水上那亮着一灯如豆的小船,竟也往这边驶来。

    骑士中有一人,不等小船靠岸,便急切上前探望。另一人走到他身边,安慰道:“节下莫忧,片刻间便能与孙儿们团聚了。”

    他一出声,韦执谊大吃一惊。

    分明是在军中与自己越来越熟稔的普王亲信——高振。

    再细辨那几乎一脚要踩进水中的,被高振称为“节下”的,不是姚令言又是谁。

    此时船已下锚,艄公抄起木板架在船头与河岸之间。灯影摇晃中,只见一个妇人一手抱、一手牵,带着两个小儿小心翼翼地下了船。

第八十六章 稚子何辜

    姚令言见到两个孙儿,哪里还能自持,已箭步上前搂住长孙,唤道:“阿峤。”

    姚濬的长子,还只有五六岁的姚峤,不知是赶路疲累,还是惮于夜色晦暗,被祖父抱着,竟仍是懵懂呆滞,整个小身体还微微颤抖。

    姚令言轻轻拍拍姚峤的脊背,又抬头看着儿媳手中的小孙儿姚峰,起身长叹,接过这更小的娃娃。

    正想仔细端详,姚峰却因刚满周岁,这深更半夜的如何还肯离开母亲怀抱,登时嘴巴一瘪。姚令言忙将孩子塞回儿媳手中,轻声道:“快些哄住,切莫啼哭,引来探侯就麻烦了。”

    姚濬的妻氏,这一路都是担惊受怕,及至看到确是家公姚令言等在岸边,方稍稍定心。但转念一想,自己丈夫本来勇冠三军,如今眼见着伤重不治,都是拜大义灭亲的公爹那一支铜箭所赐,脸上自是仍无舒展颜色,只紧紧搂着小儿子,温柔地抚摸着他的脑瓜,却是一言不发。

    姚令言明白儿媳心思,亦不怪她在尊长前礼数有亏。

    这位泾原节帅正是不到五旬的岁数,作为武将来讲,远未过当打之年。原本好端端一镇之主,因了儿子的悖逆野心弄到这般田地。

    姚令言数月来不断被彷徨、挣扎、无奈包围,时而因局面的转机而尚存希望,时而又因情势的迷离而陷入更焦虑的担忧,实在已无气力去在意一些无足轻重的虚礼。

    此刻他唯一希望的,就是两个孙儿能安然远遁,他便是教圣上赐了白绫毒酒,也可平静上路。

    姚令言于是转过头,向高振问:“车驾何时来?”

    高振看看月亮的位置,禀道:“公请放心,普王殿下府中这位王郎君,素来办事最为妥帖,此事交予他,必无疏漏。”

    普王李谊的家奴王增,也是纵马而来的成员之一。此时他立在一旁,闻言忙上前应承道:“姚节度,普王殿下已向仆细细交待,护送少夫人与两位小郎君往河中府姚氏老家去。待战事平定,殿下定会在圣上御前陈情。”

    姚令言沉吟着点头,又瞧见儿媳悲戚的模样,终还是开口问道:“老夫那逆子,状况如何了?”

    姚濬的妻氏到底是一介寻常妇人,岂敢在家长面前始终冷着脸,只得低头禀道:“父亲,姚郎他,伤口始终溃烂如泥,陛下,哦不,朱泚也遣了禁苑尚药局的丰御来瞧过,开了方子,亦不见好。前几日张公光晟暗暗来访时,姚郎已有些认不得人。媳妇虽心痛欲绝,但想到两个孩儿,只得一切凭张公作主。”

    高振故作疑惑:“不过一箭之伤,又伤在臂膀而已,长安城何等地界,连堂堂奉御也医治不得?节下,会不会是那贼泚另有阴图,暗中着人下手,意在吞并姚将军手下那几千泾原军?”

    姚令言不语,心中却竟是有些庆幸,亏好半路杀出个张光晟要反正,又得普王与高振出力,否则就算长安城尚未被攻破,只要姚濬一去,恐怕自己这两个年幼的孙儿,也会教朱泚寻个由头杀了。

    思及此,姚令言向高振与王增大揖鸣谢:“若老夫得圣恩宽恕,留得一条性命,对两位今日之恩,必当好好报答。”

    高、王二人忙上前扶住姚令言,皆惶惶道:“节帅,使不得,使不得。”

    正言语间,只听苍茫夜色中又传来马蹄声,还伴着轻微的木轮吱呀之音。

    王增喜道:“定是仆所布置的马车到了。”

    此段渭水虽远离军营,但姚令言恐怕耽搁久了仍有不测之事,急于将儿媳和孙儿送走,此刻隐隐见一辆双马大车越驰越近,心中不由又定了几分。

    大车到了众人跟前,那车夫压低声音问:“小人向诸位郎君请礼,王郎君可在此处?”

    王增向他一抱拳,道声“此去有劳”,便回头向姚令言道:“节下,快请夫人和两位少郎君上车罢,仆自会一路相送。”

    姚濬的妻氏见公爹点头,便抱紧了小儿子,疾步往马车的轿厢走去。

    不料,她刚钻进厢门,那车厢便一阵剧烈的震动。

    紧接着,便听到她发出一声惊呼,继而便仿佛被捂住了咽喉般,只闻“呜呜”之音。

    姚令言本来牵着长孙姚峤的小手走在后面,蓦地闻听这般动静,又见儿媳的一双脚直直伸了出来,不停蹬动。他大骇之下,撇了姚峤,三步并作两步往车厢处跑,却只听“噗”、“噗”数声,显见得是利刃刺穿了肉身。

    车中立时钻出两名精壮汉子,皆是一只手捂着姚夫人和小娃娃的口鼻,另一只手还拿着匕首,鲜血从那对可怜的母子身上汩汩而下。母亲和娃娃在瞬间遭此大难,濒死剧痛令他们拼命挣扎,喉咙里发出惨不忍听的呼救声,却无法通过被死死捂住的嘴巴传达出来。

    姚令言骤然见到这一幕,直如五雷轰顶,整个人呆怔之下,迷糊了片刻,及至眼看儿媳和小孙子扭着扭着就没了动静,才登时醒悟过来。正要冲过去,那马车夫身手极其敏捷,已飞起一脚,将姚令言踢倒在地。

    刚刚杀了母子二人的精壮汉子,一人联合马车夫将姚令言按在地上,另一人则恶狠狠地扑向姚峤。

    可怜姚峤只是个五岁的娃娃,目睹母亲和弟弟惨死眼前,又见祖父被恶人制住,一时之间既忘了嚎哭,更不知奔跑逃命,如木偶般直愣愣地杵在鹅卵石滩上。

    姚令言目眦欲裂,奈何此际不是千军万马的战场上,他身无寸刃,也非力士,毫无防备之下,仅凭肉搏,实是敌不过两个高大结实的年轻壮汉。

    他无法起身,仍要奋力地抬头,见到的却是让他万箭穿心的场面——他的峤儿,终究也如雏鸡般,丧命于鹰鹫般的成年人的刀刃下。

    姚令言觉得仿佛有无数的拳头砸向他的面门,他试图张开嘴巴,嘶喊,哀嚎,却难以发出那种本该惊天动地的咆哮,而是急遽地喘着气,像一条快要渴死在堤岸上的鱼。他整个人,都因为骤然降临的血灾,而陷入了一种头脑无法控制身体的状态。

    到了此时,马车车厢中又钻出了一个人。

    普王李谊。

    李谊踱到姚令言跟前,俯身问道:“姚节度,你的泾原军虽犯下滔天恶行,但你一来乃受人蒙骗,二来在兵变后奋力勤王,本有望在圣上跟前获得宽宥,为何今日私自安排逆贼姚濬的家眷出逃?你如此首鼠两端,叫本王如何去圣上那里为你说情?”

    姚令言死死地盯着普王。他似乎明白过来,自己被眼前这些人算计了。但他不知,为何普王如此残忍地对他,他姚令言与这王爷,从未有过节。

    “李谊,稚儿何辜,你这王公贵胄,却是连畜生都不如。”姚令言颤抖着,努力说清楚每个字。

    普王毫无怒意,口气仍不紧不慢:“姚节度,你说什么?”

    “我若做鬼,必为厉鬼,夜夜寻你,喝你的血,啖你的肉。”姚令言字字如刀。

    “还有你,高振!”他勉力转过头,“我在泾州时何曾亏待轻侮过你,你今日所为,究竟何故!”

    高振低头不言,微微向后退了几步。他希望夜色再浓酽一些,自己的神情,可以没有人能看得清。

    普王瞥了一眼自己这个亲信,冷笑了一声,暗道,做都做了,何必再假惺惺地妇人之仁,不中用的奴仆。

    远远的渭桥方向,次第亮起火把,一队十余骑的兵马往此处来。

    片刻后,但闻有军将高喊:“前方诸人莫妄动,李副帅到。”

    李晟驰马赶到,见了水边这番惨象,却似并未吃惊,反倒平静下马,向普王道:“本帅来迟,所幸普王已处置。”

    “处置?李副帅,你确实来迟一步,姚节度的话,你未曾听到。这姚令言,吃我唐廷军饷多年,此番又号称助朔方军勤王,不想就在方才,口口声声要对我这个普王饮血啖肉。莫非李副帅认为,今夜之事,已处置完了?”

    李晟故作为难的样子:“普王的意思是?”

    “李副帅!”李谊怒喝道,“这是你的军中,怎倒问起我的意思来。莫非军中浑无法度?莫非你不是神策军行营节度使,倒是这泾原叛臣的属下不成?”

    李晟忙高声道:“泾原节度使姚令言,大伪似忠,私放逆贼姚濬家眷,行迹败露,竟欲谋害宗室亲王,情势危急,国法不及,军法责之。”

    神策军中虞侯闻听,立即下马待命。

    “行刑罢,尸身明日送去朔方军营中。”李晟对虞侯轻声道。

    ……

    韦执谊从树下石头后走出来时,已是三更时分。

    他耳边,似乎还回响着姚令言被杀前的嘶吼。

    他觉得自己刚刚目睹的这场祸事,比以往的任何噩梦都可怕。

    他是个旁观者,这令他有可能将每处惊骇的细节之处都看分明了——甚至比身临其境者更为清楚。

    小姚夫人不停挣扎乱蹬的腿,两个孩子伏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小小身躯,姚令言映着渔船灯火的万念俱灰又恨之以极的表情,还有普王李谊,高振,李晟……

    这些人,这些画面,都如墨笔落纸般,写进了韦执谊的脑海深处,恐怕在今后很长时间里,都教他竭尽全力地去甩,也甩不掉。

    韦执谊踉踉跄跄地走到那刚刚发生过一场阴谋与杀戮的河滩上。人马早已散去,渔船更无踪影,只有新月还挂在中天。

    韦执谊就着微弱的月光,看到脚下的一滩血迹,那是姚令言的。他又走了几步,看到了第二滩,第三滩,那是小姚夫人和她的孩子们的。

    后世的史家会如何记录今夜之事?

    “张光晟阴通姚令言,普王察之,令言欲反,李晟诛其于渭水营垒。”

    大约就是这样吧。

    韦执谊一屁股坐在鹅卵石滩上。

    明月无言,亘古如此。这千百年来,多少在青史上寥寥数笔之事,发生之时,都是如此血腥,残忍,令人发指。

    韦执谊回想自己逃出长安后,见到的人,做过的事。

    他的眼泪簌簌流下来。他觉得自己,和那个曾经挑灯夜读备战春闱的士子,和那个谨小慎微揣测龙心的新臣,和那个依附于李晟和普王的谋士,和那个设计成功眼看崔宁被活活勒死的复仇者,都不一样了。

    他忆起自己在长安,最放松的时刻,是与好友王叔文对弈的时刻。

    若世间事,始终如廊下对弈、花中醉眠,该多好。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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