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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空谷流韵     大唐暮云txt下载     大唐暮云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八十七章 四朝名臣

    韦执谊在渭水边,思乱如麻,到了天色微明时竟头脑昏沉,睡了过去。再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他多希望昨夜情形只是荒唐的梦境,但看看白日照耀下更为刺眼的血迹,也知道自己是痴心妄想。

    他定了定神,慢慢走回神策军军营。

    他是李晟和普王跟前的红人,营门守卒见他昨日明明面色如常地出去、这个时辰才失魂落魄地回来,却也不敢多问,反倒好心提醒道:

    “韦拾遗,营中出大事了。”

    营卒还想添油加醋说得细些,却见朔方军大营方向一大队人马疾驰而来。

    当先一骑,正是邠宁节度使韩游環的儿子、现为李怀光亲信牙将的韩钦绪。

    神策军与朔方军在咸阳东郊联军后,两边统帅和主要将领来来往往,守门的小卒如何会不认得,忙上前行礼:

    “韩将军请稍候,小的进去禀报。”

    “禀报个屁,滚开!”

    同为节度使子弟,韩钦绪与李怀光长子李琟的行事作派,有天渊之别。韩钦绪性格暴躁,在邠宁之时,便是和自己的老子韩游環,也可以吵到兵戎相见。

    今早李晟着人将姚令言一家老小四具尸体送到朔方军大营,李怀光的震惊和暴怒,无以言表。

    这位朔方军老将,不顾李琟的苦苦劝阻,点齐自己最为得力的亲随将领,便直奔李晟大营而来。

    韩钦绪等这一刻也等得很久了。他早就看不惯李琟那副调和两军关系的怂样,今日正是助李怀光撕破脸的好机会。

    五万朔方军对八千神策军,怕他个鸟。

    韩钦绪纵马踢开栅门,气势汹汹,唬得那些低级士卒哪里还敢多说一句,眼睁睁看着朔方军将领们,包括那面色铁青的大元帅李怀光,直往李晟的中军大帐奔去。

    门卒惊魂甫定,轻轻骂了一声,对身边那也被飞扬的烟尘弄得灰头土脸的韦执谊道:“拾遗,这情形,小人瞧着颇为眼熟,当日刘德信也是这般耀武扬威。拾遗莫怪小的多嘴,今日,普王殿下不会也……”

    韦执谊心中冷笑,普王?普王和李晟,当初对刘德信如果是一个“杀”字,那么今日对李怀光,则是个“逼”字。这一节,他方才从渭水边回来的路上,神智渐渐清明后,已经想明白了。

    他佯作淡静地对门卒道:“朔方军李元帅是何身份,岂是刘德信比得的。莫怕,今日两军,不会出大事。”

    却说李晟帐中,李晟和普王李谊,已与李怀光照上面。

    李怀光自礼泉一役后,对圣上,对唐廷,对李晟,对普王,已经积攒了太多怨气,姚令言的蹊跷暴亡,成了点燃他内心熊熊怒火的导引线。

    这次,他连面子上的客套都不愿再给对方半分。

    他甚至都没正眼去瞧普王,更未向这位殿下行礼,而是将甲袍一撩,冲到案前,瞪着自己那位同床异梦的副手,直呼其名道:

    “李晟,你是杀同袍杀上瘾了么!姚节度这般温厚之人,与你也从未有恩怨过节,你竟如此狠毒。如今人已死了,我知再闹也不能让姚节度复生。但我李怀光当年是汾阳王郭公麾下,明人不做暗事,你擅杀姚令言,我今日便往奉天去启奏圣上。”

    “哦?”李晟也仿佛终于等到这一天,“李怀光,你是不是忘了,当初源休去魏县做说客,你不也是二话不说将人杀了祭旗?彼时你怎么不想到去问问圣上?既然你能在营中杀得叛逆,我为何就不能杀?况且……”

    李晟露出嘲讽的神色:“况且你在礼泉大败贼泚、为我大唐立下不世之功的时候,圣上都没让你进得奉天城的大门,如今你于攻打长安没有分毫进展、却巴巴地跑去告我的状,我倒要看看,圣上让不让你进门。普王殿下,老夫说得可有道理?”

    普王李谊略略颔首,脸上也是一副看笑话的表情。

    李怀光咬牙切齿。

    他多么希望此刻不是在军营中,而是沙场上。

    他多么希望李晟不是自己的所谓友军统帅,而是与自己展开对垒的死敌。

    如是那般,他李怀光就可以毫无顾忌地排兵布阵,杀伐一场,比一比究竟谁才是胜者,谁才是不必耍阴谋诡计就可以碾压对方的真正的强者。

    李晟何尝看不出李怀光胸中此刻的风云翻滚。他知道李怀光再有匹夫之勇,也断然不敢凭借兵力优势真的在咸阳与自己内讧。

    所以他越发佩服普王李谊。到底是圣上看中的侄儿,果然是个善于将人往绝路上逼的好手。诓骗张公晟、诬杀姚令言,这计策确实毒辣了些,但,计不毒,心不狠,何以成事?

    李晟气定神闲,看着李怀光甩下一个重重的狠戾眼色,率众将拂袖而去。

    他鼻孔里微不可闻地哼了一声,转身向普王揖礼道:“殿下受惊了,不过,正如殿下所料,这李怀光,果然是个沉不住气的。”

    普王撇撇嘴,悠然地在案几前坐下,喝了口酪浆,夸赞道:“郡王,你这神策军中的酪浆,真是如仙界琼浆,显得本王府中之物都是蒲柳之姿、难以入口了。只怕,待到光复长安,本王竟舍不得离开你神策军了。”

    李晟笑道:“殿下如此平易,那老夫也说句顽笑话,不管殿下舍不舍得,的确,都离不开我神策军。”

    普王没有继续得意下去,而是正色道:“如今京畿附近,不独李怀光的朔方军和郡王的八千神策军,尚可孤、骆怀光的勤王实力亦不可小觑,哪怕河东马燧与泽潞李抱真,也是旦夕可至。更何况,姚令言那养子,皇甫珩去借的两万吐蕃军,也已入了大唐地界。所以李怀光真是愚蠢,他越是拖着不打长安,他这五万朔方军就越来越不是圣上眼中的唯一倚靠。”

    李晟忙接过话头:“老夫明白,所以普王才急着激怒李怀光,他若不但不发兵长安,还负气将朔方军带回北边,那收复长安,舍我神策军其谁?”

    微微一思忖,又补充道:“老夫愚钝了,应当说,能建立如此煌煌功勋者,舍殿下其谁?”

    普王满意道:“郡王是聪明人。今日本王便拟信,就说李怀光有谋反之意,请圣上准神策军尽快移军、回到东渭桥。唔,为了让圣上觉得此事急迫,你再请个奏折,就说万一朔方军有异动,反扑奉天,蜀汉之路不可壅塞,请圣上将洋州、利州、剑州三地刺史授予你的亲信。”

    “老夫也作此想。裨将赵光铣、唐良臣分领洋州和利州,老夫的女婿张彧,可领剑州。”

    普王颔首:“甚好。高振,回帐后,去把韦执谊请过来,他得再去趟奉天城。”

    “喏。”

    ……

    五十里外,奉天城。

    德宗与朝臣们,还不知道朔方军与神策军的矛盾,在一夕之间激化至此。

    事实上,这几日的德宗分外高兴,因为一个重量级的人物——李泌,已安然进入奉天城。

    李泌,子长源,北周“八柱国”李弼的六世孙。李泌五六岁时便聪慧异于常人,因在长安颇有神童之名而得到玄宗的召见。当时玄宗正与燕国公张说下棋,便让张说为小李泌出题,试试他的才能。张说眼观棋盘,突发灵感,请李泌作“方圆动静”赋。李泌略一思考,娓娓道来:“方如行义,圆如用智,动如逞才,静如遂意。”玄宗听了,折服于李泌的惊人天资,自此对他极为关注,在他成年后诏入翰林院,供奉东宫。

    其后,李泌一直在朝堂出仕与山野隐居间起起伏伏,先后辅佐过肃宗与代宗,也得罪过杨国忠、李辅国、元载、常衮等历任权臣。德宗继位前,李泌因常衮的妒忌而被迁为杭州刺史。

    德宗早在做太子时,便拜李泌为师。建中新元后,德宗想请李泌回到长安辅政,又遭到杨炎和卢杞的先后反对。

    直到此番奉天之难,乱象丛生,四方节度使各怀心思,唐廷上下懵懂无措之际,德宗终于意识到,自己只依靠年轻的“内相”陆贽,是无法应对环据周围的虎狼之师的。于是,去岁十一月,朱泚叛军刚刚撤回长安,德宗便下诏杭州刺史李泌前来奉天。

    李泌的到来,也使陆贽大大松了一口气。

    在崔宁被冤杀后,御赐李怀光送丹书铁券、卢杞被贬、皇甫珩奉旨前往吐蕃借兵、李晟与李怀光合营咸阳,这一桩桩事接二连三,提示陆贽,局势其实比韦皋浑瑊死守奉天之时更为复杂,也定会愈加惊心动魄。陆贽也渴望有李泌这样的四朝名臣来与自己并肩伴驾,甚至在关健时刻替代自己,成为那个让德宗点头的人。

    李泌今年已是六十有三,身体难免因老迈而虚弱,又舟车劳顿了一个多月,连除夕都是在颠簸的木船上度过。德宗甚为感念,虽内心急于向李泌问策,到底还是让这位花甲长者先歇息两日,并令陆贽作陪。

    李泌虽一生经历传奇,为人却异常谦和。他本也闻知陆贽官声甚佳,来到奉天后,见陆贽虽已是实际的宰辅之职,言语间仍以翰林学士自称,浑无恃宠无状的行止,也是暗暗对这位后生臣子生了几分好感。

    是日晌午,陆贽来拜见李泌,询问是否在奉天行营四处看看。

    李泌欣然应允。

    正是上巳节前后,奉天城内虽无河池,百姓们却自有办法,用木桶打了井水放在门口,以兰草蘸水祓禊。

    陆、李二人看着有趣,不知不觉走到了奉天城深处街巷中。

    路过一处柴扉院落,忽听有女子在唱歌。

    “天覆吾,地载吾,天地生吾有意无。

    不然绝粒升天衢,不然鸣珂游帝都。

    焉能不贵复不去,空作昂藏一丈夫。

    一丈夫兮一丈夫,千生气志是良图。

    请君看取百年事,业就扁舟泛五湖。”

    李泌停下脚步,面上戴着一丝欣喜,又有一丝疑惑。

    他向陆贽问道:“这是何家娘子?她吟诵的,是老夫多年前所写的《长歌行》。”

第八十八章 堪为小友

    陆贽轻声道:“李公,这是奉天县刘主簿府上,皇甫中丞的家眷寄宿此处。”

    “皇甫中丞?便是圣上派往萧关接收吐蕃兵的皇甫珩,那个泾原镇兵马使?”李泌问。

    长安发生泾师哗变时,他虽远在杭州,仍然很快就从韩滉派驻在长安的两浙进奏院往南发来的邸报中,得知了细节。至于向吐蕃借兵一事,纵然已铁板钉钉,但避免其后续不可控制地发展,恰是李泌打定主意要来奉天的目的之一。

    陆贽暗暗佩服李泌的反应之精准迅速,果然是历经数朝的谋臣。

    “正是,这皇甫珩乃当年被贬边疆的皇甫惟明后人。他正月里就已领诏,往弹筝峡方向去。他娘子宋氏乃泽潞李抱真幕宾之女,因刚有身孕,受不得路途颠簸,无法回潞州娘家,便留在奉天,由太子妃照拂。”

    陆贽也不含糊,寥寥数语,尽陈个中关系。

    “哦。”李泌若有所思。

    恰在此时,柴门吱呀一响,刘主簿与妻氏拎着水桶出来,也准备如邻人那样行祓除污秽的风俗之礼。

    李泌本因忽然念及故人之谊,想进去拜访,又觉皇甫珩既不在,自己与陆贽不便与其内眷相见。此刻见到主簿夫妇在家,便没了这份顾虑。

    因向陆贽道:“陆学士,天宝年间,肃宗皇帝还在东宫,老夫与皇甫惟明皆是太子之友,常于东宫相遇,交游不浅。今日想拜访故人的晚辈,不知是否合宜?”

    陆贽何等心思明敏之人,当下了然,转身来到门前,向刘主簿揖礼,提出拜访皇甫夫人。

    刘主簿忙与老妻叮嘱一句,刘氏回身进院,片刻后便听那歌声停了。

    宋若昭一身简素的浅褐色菱格纹样襦裙、外罩同样有些暗旧的豆绿半臂,迎出门来,向两位御前上臣福礼。

    如今已过花甲之年的李泌,回想起当年身为太子李亨的幕宾,在奸相李林甫、杨国忠等人的环伺下,日子着实不好过。唯有皇甫惟明入京来见时,二人虽分别为文臣和武将,年纪又差得近二十岁,倒是浑无隔阂,相谈甚欢。怎料皇甫惟明终究还是受李林甫设计陷害,冤死边疆。

    一晃三十载,其间又经历多少风浪,今日竟能在小小奉天见到皇甫惟明曾孙的家眷,李泌感慨恍如隔世之外,难掩欣喜。

    尤其是,眼前这位宋娘子容止端静,眉目间更有一股淡泊中隐隐透着坚韧的神情,与寻常妇人很不一样,这令李泌对宋若昭的第一印象颇为深刻。

    刘主簿夫妇和若昭将贵客请入院落坐下。正是阳春时节,院中一株杏花已悄然绽放,如白雪覆枝,一遇微风,花瓣则轻盈飘落,甚是典雅清丽。

    李泌虽为尊长,但为怕这头一回打交道的皇甫夫人拘束,倒是主动说起自己与皇甫家的友谊,又问了皇甫珩的情形。

    若昭稍稍欠身,一一作答。

    李泌乃四朝名臣,若昭素来常听父亲宋庭芬议及朝堂事,怎会不知。但自皇甫珩走后,她正处于生命中特殊的阶段,常自神游,因而面上无喜无媚,显见得颇有清冷之意。

    陆贽在奉天既久,几桩风波都知根知底,此刻见宋若昭与刚入奉天时比,浑身仿佛罩上了难以名状的愁雾,心中不免有些悯恤。他又恐李泌觉得被怠慢,便讲话头引到诗赋上。

    “皇甫夫人,方才听闻你在唱一阕长歌行?”陆贽微笑着问道。

    宋若昭一怔,旋即似醒悟过来,终有了些神采,向李泌恭敬道:“愚妇所唱,正是李公的佳作。”

    不料李泌却反问道:“皇甫夫人,真的觉得此诗是老夫的佳作?”

    他此言一出,宋若昭自是不知如何应答,便是陆贽,亦不明李泌的弦外之音。

    李泌谦和一笑,清矍的面容上泛起慈祥之色,又带着一丝深意。

    “皇甫夫人,老夫并非故作交浅言深之举,只是夫人所唱之句,乃老夫年少时的狭陋思虑,委实不愿耽误徜徉诗林之人。”

    宋若昭顿时被触动了一丝异样的情绪,脸上微微动容,波澜初现,但终究被她勉力压了下去。

    她确实并不爱此诗。

    只是丈夫此前于奉天养伤赋闲,在他们夫妇那短暂的团聚时光里,皇甫珩偶尔会兴致勃勃地对她说:“若昭,你素来喜欢诗赋文章,却嫁于我这样的武人,不如闲也教夫君我些许锦言绣句,免得将来咱们的孩儿,小瞧了我这粗人父亲。”

    若昭正要嗔他,却蓦地又听皇甫珩补充道:“莫念些春愁相思的句子,你夫君顶讨厌装腔作势的酸词。”

    若昭疑心丈夫是对那人指桑骂槐,一腔热意登时冷了下来。她便挑了李太白的《将进酒》,刚念得“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皇甫珩又嫌这是连贩夫走卒都会背诵的诗篇。于是,最终,若昭唱起李泌的《长歌行》。果然,皇甫珩听到“空作昂藏一丈夫”、“千生气志是良图”等几句,击案叫好,直呼快哉。

    宋若昭内心将此诗置于辞莽意浅之列,但皇甫珩这般应和,她也便深深记下了。眼下肚里有了孩子,春风送暖的午后,她常常坐在院子里,抚着腹部,将这《长歌行》句句唱来,竟好像丈夫就陪在身侧。

    此番心境,当然不能向李泌这样的外人长者道来,不过对于李泌的直言,若昭倒生发出好奇来。

    李泌见她欲言又止,更确信了对此妇心性的直觉判断,继续缓缓道:“少年人,好志存高远,常发宏愿,若不能取功名、辅明君、破楼兰、衣朱紫,便好像空来这世间走了一遭般。倘使稍稍不遂愿,又心灰意懒,仰天大笑出门去,醉向明月哭悲怀。此等情状,便是老夫当年诗句所示,如今再看,不论时人如何谬赞,老夫最是明白,诗中境界,不过尔尔。”

    宋若昭的眼中,迸射出一星半点的晶光。

    李泌所言,每个字,真真都是她脑中所想。诗是好诗,但只好在一股少年英气,若反复品评,难免教人感到一种看似远阔、其实狭隘的人生态度,一种或许会将持志者推向执念乃至深渊的急迫与不甘。

    她骨子里那份真纯直率,在须臾间被同样真纯直率的李泌所激发,令她拘于礼、束于仪的冷淡消散殆尽。

    “诚如李公所言,愚妇也觉得,此诗如朔风高飏,如怒蛟出海,如骤雨急落,总而言之,过于意气汹汹。”

    李泌听罢,轻叹一声:“待老夫岁月见增之时,已不能赋得新诗,恐生事端。”

    宋若昭与陆贽陷入沉默。他二人自然明白李泌的话中深意。想当年玄宗朝时,李泌遇到的人生第一次危急情形,便是因一首《感遇》得罪了权相杨国忠。

    稍倾,若昭小心翼翼道:“李公勘破功名之厄,为何还担心因言受逐?”

    李泌意味深长地笑笑,起身来到杏花树下。

    他没有正面回答宋若昭的问题,而是望着杏花道。:“皇甫夫人,老夫猜,你可是喜欢王右丞的诗。”

    若昭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道:“右丞诗云,屋上春鸠鸣,村边杏花白。右丞工于画,作起诗来,尤其五言,直如丹青铺陈于眼前,质朴可喜。”

    “然而,夫人可曾想过,杏花纵然一夜雨打风吹落满地,亦无甚打紧,说不准让诗家又能触景生情,赋得新辞。但若毁于疾风骤雨的,是良田,是沃野,天下该乱成什么模样,苍生之苦又有谁能来消除?

    宋若昭,还有陆贽,皆肃然起敬地望着杏树下这位老人。他们都不是愚痴之辈,李泌的比附,他们不过思虑须臾,即解其义。

    这位当年以白衣山人自居的贤者,数度隐遁山岳,哪里是真的厌倦朝堂社稷之事,只是因为獐头鼠目之辈层出不穷、情势所逼而已。他自始自终,都不是道家信徒,而是真正的儒家子弟。他平素好谈鬼神,却绝非“不问苍生问鬼神”那般昏聩。他是有使命感的,毕生行止,皆为了经世济国,从未轻言放弃。

    他能鞭笞自己少年时的雄心勃勃到何种程度,便能将如何巧妙地避开奸佞锋芒、更为彻底地辅佐君王之计施展到何种程度。

    杏花可以飘零,社稷不可倾覆,苍生不可茹苦,大唐不可再这般失控地向深渊滑去。

    李泌回过头,看着面前这两位并非庸常之辈的年轻人。大唐,本可以有更多这般清贞多才、典雅坚韧的年轻人,然而战乱,可以将整个天下变得满目疮痍,还谈什么英才辈出?

    自己已经六十三岁了,而当今圣上所面临的局面,远比他的曾祖父、祖父和父亲的时代危急凶险得多。

    他李泌,确实应该在大行之前,再拼尽全力一次。

    阵阵春风拂过,枝头的杏花再次如雨飘落,婉婉轻扬,煞是好看。

    李泌澎湃的情绪平静了些,复又在石凳上坐下,向二人道:“陆学士,皇甫夫人,圣上暂时令皇甫中丞领吐蕃兵驻于西境,倒确是明智之举。但局势往往一日千里,老夫只怕,朔方军终有异动,届时吐蕃军不得不进到中原。”

    若昭面上陡然阴云密布。她绝非指望夫君觅封侯的势利妇人,本就从内心反对大唐向吐蕃借兵,更不愿皇甫珩成为这支异族军队的首领。

    此际听李泌如此提及,若昭也忧心忡忡道:“倘使吐蕃军真的于收复长安、平定叛军上建功出力,那安西北庭,依着唐蕃盟誓,岂不是要拱手相让给吐蕃?依愚妇之见,若给,自此不但商路阻隔,而且吐蕃占据如此广阔的城池田地,国力可迅速势隆,东进侵我中原,将变得更为容易。若不给,只怕内忧未解,外患又起。”

    李泌听罢,暗赞道,皇甫家果然娶了个见识不凡的女子。如此思谋,若老夫称她一声“小友”,她亦能当得。

    只是旋即,他的心头又掠过一层隐忧。

    如今这夫妇二人,心思并不同向,只怕今后在姻缘里,未必会一帆风顺。

第八十九章 社稷之臣

    奉天行在御阶上的春草都还未连成茂密的一片,朔方军李怀光和神策军李晟闹翻的消息,就传了过来。

    李怀光派来告状的使者,自然是假子兼裨将,邠宁留后韩游環之子,韩钦绪。

    韩钦绪快马加鞭,赶在神策军使者之前,到了奉天行在。

    此番受李怀光之命,韩钦绪要向圣上陈说两桩事,一是朝廷对朔方军与神策军赏赐不均,薄朔方而厚神策,二是神策军李晟冤杀姚令言。

    今日御前,太子和文臣武将悉数在场,当然,也包括刚到奉天的老臣李泌。

    韩钦绪简短地将这两件事禀报完毕,德宗果然首先向李泌问道:“李公以为如何?”

    李泌面色温静,回禀道:“陛下,此事闹到这般地步,更不可草率判之,神策军那边的信使到来之前,臣实在不知如何计议。”

    德宗颔首,也未再问其他臣子的意见,当即吩咐韩钦绪先退下。

    韩钦绪回到驿站,细细回想殿上情形,觉得圣上看来颇为依仗那白衣老者。

    李泌因受元载、常衮、卢杞等多位权臣排挤,大历末年和建中年间,几乎都飘零于南方州县,因此韩钦绪身为北方藩镇中人,一时并不知御前这位年过花甲、看似文士的老臣的资历背景。

    不过,韩钦绪此时并无心思去琢磨李泌,他在等一个更重要的人。

    掌灯时分,驿站来了个仆从打扮的精壮汉子。

    他提着一篮食盒,大大方方道:“仆是平章事李公勉的家奴,李公去岁在东边平叛时,曾得朔方军驰援相助,今日吩咐仆为韩将军送些心意。”

    驿长是个识相的,忙道:“这就引郎君进去。”

    ……

    翌日,普王与李晟的使者,韦执谊,也赶到了奉天。

    议事堂上,陆贽再见到韦执谊时,颇有些诧异。

    这个数月前检举崔宁通谋叛贼时还意气昂扬的年轻文官,双目中那志在必得的神色,今日却荡然无存。

    诚如御前眼明心灵者所知,陆贽与韦执谊这样都是进士出身、又都因笔力了得而受天家瞩目的文官,几乎可算得“唐多才臣”的代表,也因此有着微妙的竞争意味。在长安禁苑的宣政殿或小延英殿时,陆贽就能感觉到,年轻自己数岁的韦执谊,不经意间扫过来的眼神,绝不是纯粹的同僚那般简单。

    及至到了缢杀崔宁那日,韦执谊虽然短暂地失态过,但当龙武军力士拖走崔宁的尸体后,德宗令皇甫珩与陆贽退下、而留下韦执谊继续议事,韦执谊那杂糅着仇恨与兴奋、惶惑与得意的复杂表情,令陆贽在骤经大变之际,仍印象深刻。

    那是帝国一个进士出身的文官,最为生动的表情。

    然而这韦执谊来为神策军做第二趟信使时,整个人却都有些木然,或者说“魂不守舍”更准确些。

    他如竹筒倒豆子般,将普王和李晟编排的状辞禀报一遍,无非是李怀光对内压制神策军、纵容朔方军寻衅滋事,对外消极怠战、长达三个月都没有发兵长安之象。

    末了,韦执谊面无表情地向德宗道:

    “合川郡王恳请陛下封神策军赵光铣、唐良臣、张彧,分别为洋州、利州和剑州刺史,一旦朔方军有所异动,则蜀地之道不至壅塞。”

    德宗于两日之内听完朔方军与神策军的各执一词,心中与其说烦忧,不如说反而升腾起一丝微微的得意。

    看来自己没有看错李晟,此人还真是颇有些能耐,很给了李怀光一些颜色瞧瞧,令这仗着自己救了奉天之围、就对天家不恭不驯的老朔方,果然沉不住气,露出与朝廷对着干的姿态来。

    声势浩大、又极具战斗力的五万朔方军,蹲在咸阳原地不动三个月,毫无发兵长安的意思,这不是和朝廷对着干,又是什么?

    只是,德宗没有想到,李晟能那般狠辣,直接在李怀光的眼皮子底下,将姚令言给杀了。须知李怀光和姚令言这些武人,若有过帷幄运筹、沙场浴血的同袍之谊,纵然不至于为对方两肋插刀,却也不会在同袍被冤死的情形下袖手旁观。

    何况,李晟身为副元帅,不与主帅相商便行刑,这是明着打李怀光的脸呐。

    在德宗的印象中,李晟虽素来是个有些小心思的武将,行事风格却似乎不象如此决绝之人。

    莫非,是普王的手段?

    有一种又惊骇又赞赏的复杂情绪,涌上天子心头。

    “与太子比,谟儿确实更像朕的孩子。”德宗暗自喃喃。

    他想起诛杀崔宁,也是普王李谊派这韦执谊来给自己献的计。自己这个侄儿太心思多窍,显然是认定了圣意要弃崔宁,才敢帮神策军除掉这个李怀光在御前的同党。

    对于李谊的能力的怀想,似乎让德宗有些看淡李谊在围城时不告而别、直奔神策军李晟的做法。自己如此宠爱他,几乎已将他置于和太子同等的地位,他又如此聪明,应该不会急于背叛自己这个天子叔父。

    虽贵为天子,但有些事,只有真正的老天才知道答案。比如,安史之乱中陷于敌手的母亲沈皇后,究竟是否还活在人世。比如,普王李谊,究竟是不是自己的骨肉……

    德宗的心绪起起伏伏,面上阴晴不定,教阶下诸位臣子不知所措。

    只有韦执谊和李泌,脸色如一潭静水。

    韦执谊心底不能认同普王与李晟的狠毒,无奈自忖弱如蝼蚁,圣上也未露出召他来御前成为近臣的意思,眼下仍只能先依附于神策军。只是他因违心效劳而满腹厌恶,浑无半点揣测德宗会如何处置两军矛盾的兴致。

    李泌的平静,则源于胸中早有答案。

    当然不能放弃朔方军!

    当年肃宗在灵武继位,李泌以“白衣山人”的身份为肃宗御前核心成员。其时,代宗与德宗,一个是太子,一个是皇孙,皆在灵武。因而,李泌对这李家祖孙三代,颇知心性。

    李适此人,少年时就不是耽于享乐、畏葸懦弱之辈。他甚至比他的祖父和父亲,都更多李唐天家的杀伐血性与积极勤政。但这也令他登基后,在处理唐廷与藩镇的问题上,过于急躁。

    本来,李泌在赶来奉天的途中,听到德宗下了罪己诏,还颇为惊喜,想来是年轻但极富贤相潜质的陆贽,终于劝动了德宗,从过于极端的削藩政策中清醒过来。

    不料还未从水路转成陆路,就传来了德宗为向吐蕃借兵、割让安西北庭的消息。

    等到了奉天,与陆贽深谈一番,李泌约略知晓了眼下这一团乱麻中,天子、神策军、朔方军,以及御前的文臣武将们,如李勉、如浑瑊、如韦皋、如皇甫珩,人人皆有责任。

    他们每一方,每个人,都有着不可小觑的力量,却都只知道为自己的宏图与美梦谋划,从未想过这样的拉锯、缠斗,消耗的是大唐的国运,甚至有可能在河朔叛镇暂时复归唐廷的局势下,仍然将大唐帝国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李泌比陆贽更感无奈。他的年纪,他的经历,令他比陆贽看过更为真实的天下离乱,那种教真正的儒家子弟痛苦万分的人间惨象。

    因而,李泌决定尽其所能地将德宗从那愚蠢的以神策军钳制朔方军的思维中拉出来。

    给李怀光以真正的信任,尽快收复长安,才是正道。

    朔方军要的军饷,必须厚赏。那名为督军、实则兴风作浪的普王李谊,必须从咸阳叫回来。对李晟为自己亲信和女婿讨要三州刺史的请求,必须驳回。

    至于擅杀姚令言及其家眷,此等行径不但阴损,而且会让诸藩镇节度使刚刚被安抚的心再起疑惧,所以就算李怀光不为他出头,朝廷也不能视之不理。应派陆贽前往神策军营中,以圣上名义训诫李晟,同时撤去他的平叛副元帅,可由另外两支神策军的首领,尚可孤或骆元光来领此职。

    李泌当着韦执谊这神策军使者的面,毫无斟酌之色地,向德宗直陈上述建议,令在场从天子到诸臣,都深受震动。

    陆贽敬服有加,反省一直以来虽不惧卢杞权焰、能直言进谏,很多时候却没有李泌这样的果决。

    太子李诵听到李泌针砭普王李谊,这东宫主人纵然脾气温厚,心中也不免颇为畅快。

    浑瑊与韦皋,面上不动声色,思绪却开始迅速地飞转,若这次的较量,朔方军占了上风,继而一举收复长安的话,其他勤王军队的实力,是否更无法与朔方军抗衡。

    韦皋还立刻想到,长安一旦光复,朱泚叛军一旦剿灭,皇甫珩带的吐蕃军,也就失去了进驻中原的意义。吐蕃人出不了什么力,是否安西北庭的割让之议也会有所扭转?

    而韦执谊,本来已有些神游,陡然听得李泌振聋发聩的奏禀,人的精神气似又提了起来。他望着那白眉鹤发、面貌如画中仙人的四朝名臣,若有所思。

    众臣中,只有李勉,这位在卢杞被贬新州后开始掌握相权的平章事,面上虽看不出什么波澜,脑中却在盘算,由于李泌的出现,自己与普王李谊和韩游環父子的计划,怕是要提前了。

第九十章 暗流涌动

    李泌的灼灼之见,带来意料之中的寂静。

    德宗有些懵。

    他印象中,李泌虽一直是自己祖父和父亲都离不了的谋臣,但这位长者身上,并无如此不容置疑的悍勇气度。

    德宗确实主动地、诚心地要将李泌从杭州诏来。

    李泌和陆贽,一老一少,是这位焦头烂额的天子,在当今的文官序列里,真正信任的两位贤臣。他们不是卢杞和崔宁,也不是正在镶涂军功的韦皋和皇甫珩。他们不是棋子,是他大唐帝君从内心称之为“先生”的人。

    然而李泌当众的这番言论,稍稍令德宗下不来台。

    御前核心集团的人,心知肚明,天子登基后,削藩的斗志有多么昂扬。李怀光虽然在奉天之难中,立下堪称“再造唐廷”的大功,但朔方军终究仍是藩镇军队。杀崔宁,调神策,不惜以割让安西北庭为代价问吐蕃借兵,于扈从或解围上毫无建树的李晟也被封为“奉天定难功臣”,这桩桩件件,无不表明了圣上对于嫡系军队与藩镇军队迥然不同的态度。

    并且,众人也察得,数月来,哪怕是陆贽,也并未对圣上亲神策而疏朔方,有那么强烈的反对。

    眼下倒好,德高望重的李泌,来到奉天的第一次朝议,就和天家唱起反调。

    德宗若轻轻咳了一声,不动声色地望向韦执谊。

    教人气闷的是,这个在参与诛杀崔宁之事时有着无比积极亢奋情绪的年轻人,此刻垂袖而立,缄默不语,就像一尊木像,仿佛对李泌那般明显地贬抑普王与李晟之辞,浑没听见一般。

    这哪有半点僚佐的样子,与昨日韩钦绪退下时、眼中仍想努力为李怀光进言的神情,简直是天渊之别。

    德宗又瞟了一眼李勉。他心里清楚,李勉虽然和陆贽一样,一心要除掉卢杞,但有一点,他与卢杞的政见是一致的,那便是对李怀光不可放松警惕,须以神策军牵制李怀光的朔方军。因此,当去岁传来李晟杀了刘德信、兼并刘所部神策军时,病中的李勉,还挣扎着求见天子,称这是李晟的一招好棋,陛下千万不要治李晟之罪。毕竟,李、刘两支精锐之师合军后,监视李怀光的力量显然加强了。

    然而此刻,李勉也低下双眼,盯着青砖地面,毫无发表见解的意思。

    德宗无奈,只得问韦执谊:“李晟在东渭桥的粮仓,收了多少从漕运而来的粮饷?”

    韦执谊身形一动,却支支吾吾,说不上个所以然。

    “混账!”德宗突然怒叱道,“行军打仗,粮草何其重要,拾遗身为李晟的帐下僚佐,莫非只想着如何帮着上将与朔方军勾心斗角捻酸吃醋,脑子竟是半分也不放在正事上?!”

    韦执谊面色惨白,忙忙地伏在地上,一声也不敢吭。周遭诸臣心中,却都觉得他真是冤枉。偌大一支军,辎重后勤自应是神策军中宿将分管,韦执谊一个半路投奔的文士,谋臣信使而已,显然,天子是拿他撒气,顺便找个台阶下。

    朝堂议政,不管是天子还是臣子搭的台阶,可以让人顺着下来,也可以让人借机上去。

    厅上正是气氛僵冷之际,韦皋出列,向德宗侃侃道:

    “陛下息怒,若陛下担心浩浩五万朔方军的劳军资饷颇为棘手,臣今日便可令韦平回到陇州,将去岁营田所得速速运来奉天。又,臣的岳父张延赏,此前往奉天输送粮草财帛时,亦派人向臣知会,藩镇出兵勤王,若依每人两贯的出镇费计,五万朔方军就是十万贯,只要陛下开口,西川必倾全镇之力为陛下分忧。”

    “好!”

    德宗一拍御座的扶手:“诸卿瞧瞧,什么叫纯臣良将。平时一个个都能说会道,恨不得将肚子里的墨水通通倒给朕,关键时候,不还得靠城武这样的营田好手,节帅贤婿,给朕弄来钱粮吗?否则,朕就算有心遵了李散侍(德宗封李泌为散骑常侍)的意思,也掏不出一个子儿去安抚那粗疏轻狂的朔方军啊!”

    他话中之意,实有些与李泌置气。但李泌依然面色坚定而沉静地听天子将话说完,举起笏板由衷道:“恭喜陛下得此良臣,韦节度堪为御前表率。”

    德宗一怔,吃的是李泌的噎,又有什么办法,只得道:“罢了,今日计议至此,容朕细细斟酌两日。诸卿退朝。”

    众人出得行宫,韦皋的鹰目一扫,但见韦执谊往驿站方向踽踽而行。

    韦皋原本以为,韦执谊会又向自己询问查访其兄于西川遇害的往事,不料这今日在廷上的表现可谓一塌糊涂的年轻臣僚,出了议事堂也是这般无精打采,并无来寻自己的意思。

    不过,韦皋没有兴趣去进一步探察韦执谊的异样,他有更重要的话,要对更重要的人说。

    “李公留步。”韦皋有意滞留门庭,待李泌与陆贽也出来时,上前恭敬相请。

    因了崔宁的前事,陆贽心中对韦皋,始终存有芥蒂。然而这韦节度终究是数度在城墙上血战、拿性命换了奉天城不失,某种程度上,陆贽亦敬他确是一员身先士卒的忠勇骁将。此刻当着李泌的面,陆贽倒也未表露出丝毫霜冷之意,彬彬有礼道:

    “韦节度有事与李公商议,陆某先行一步。”

    李泌眯着眼,望着陆贽远去的背影,转身冲着韦皋和静一笑:“只怕又要劳动陆学士,往咸阳去作调停了。”

    韦皋却未立刻报以附和,而是低着头,似在斟酌言辞。

    今日是他第一回与李泌交谈,他要好好利用这个难得的机会。

    “李公今日所言,正是晚辈所想,奈何晚辈人微言轻,而当初圣上向吐蕃借兵时,李公尚在舟车中……”

    李泌“哦”了一声,面上的和蔼神色并无丝毫变化:“韦节度,老夫是杭州刺史,君是陇州刺史,君不必自谦晚辈。何况,君今日在朝堂之上的言行,老夫看来倒颇有气势,想来韦节度必不是甘于人下、浑噩度日的怯懦之臣。”

    韦皋在长安为官是大历末、建中初,李泌已因元载、常衮等权臣的嫉恨,远离帝国的政治中心。因此二人此前并未打过交道。但韦皋明白,对于李泌这样的人物,自己实在没有必要再虚虚实实地试探。

    “李公,今日晚辈有些堂堂正正的话,无须避讳,恰应在这行宫外光天化日下堂堂正正地说,请李公力挽狂澜,安西北庭万不可送与吐蕃人!”

    “李公,陇州素来贫瘠,如何比得过杭州润州那般江南膏腴之地,但方才在殿上,我韦皋立誓倾陇州全镇之力,为圣上筹措军粮,去慰劳咸阳的朔方军,绝非我拿陇州百姓的身家性命去换自己的仕途前程。而是,若朔方军仍不收复长安,待吐蕃军进到中原,如当年回纥兵那般趁机劫掠事小,朝廷不得不依约割让安西北庭,那才真是置大唐江山于无限后患中!”

    “李公,听闻安西都护郭昕郡王,得到圣上联蕃割地的诏令时,在府内痛哭三日,粒米未进。”

    “公在先帝与当今圣上心中的尊贤之位,天下皆知,晚辈请求先生您,务必再向圣上进言,皇甫中丞所率的吐蕃军,往东绝不可越过邠州至凤翔府至梁州一线!”

    韦皋虽压着嗓子沉沉道来,但口吻之坚决、语义之明确,既有文士的潇洒论才,又有武将的兵戈悍气。

    李泌专注地听着。

    与许多位高持重的宦海老人不同,他并没有故意将目光投向远处,端起高高在上的姿态面对这位比自己小上三十岁的大唐新星。

    他盯着韦皋,盯着那双仿佛伺机扑向猎物的鹰隼般锐利的眼睛,以及那张因历经几年边关风霜而显得皮肤黝黑粗糙的脸。

    李氏、裴氏、韦氏、崔氏,这些煌煌高门,出过多少文臣武将呐!还有自大唐立国的百多年来,从中原闪耀到西域的胡人将领。

    然而如今,放眼整个帝国,武人如过江之鲫,真正的武“臣”却寥寥难寻。臣子,是要有臣子的骨相的。比如眼前这韦陇州,纵然他眼底仍有掩饰不住的好战与权欲,但他首先关注的,不是头衔,不是勋爵,不是粮饷财帛,不是封地美人,而是,大唐与吐蕃越走越近,极有可能陷入另一种亡国灭种的危险境地。

    而这,也正是李泌视如洪水猛兽的将来。

    李泌暗暗地,重重地叹了口气。他想起了已经长眠地下的故人,皇甫惟明。那也是真正让他从心底欣赏的一代武臣。

    李泌记得,天宝元年,自己正是弱冠之年,边关传来捷讯。吐蕃人大举进犯陇右时,遇到了时任陇右节度使的皇甫惟明,在青海被唐军迎头痛击。皇甫惟明进京献俘后,来东宫见太子李亨,二人纵酒高歌,何其快意豪迈。

    当时的李亨刚被立为太子没几年,皇甫惟明与太子李亨、太子妃兄韦坚过从甚密,确实不妥。但那般来自武臣特有的杀伐果决、长歌当剑的气度,令年轻的文士李泌,颇为心潮澎湃。

    造化弄人,当年重创吐蕃人的一代名将,他的后人皇甫珩,眼下却成了吐蕃军的首领。

    不知与这韦皋比,皇甫珩是怎生面貌气度?李泌难免要微微揣度。

    韦皋见李泌虽不动声色地盯着自己,但眼眸中的赞赏之意却越来越明显。

    他并不指望李泌当下就有所表示。

    这位四朝老臣、宦海名宿,只要深深记得,他韦城武对吐蕃,现在是、将来也会是一个坚决的主战派,就可以了。

    泾师之变后,韦皋赌对了自己的第一次出击。但又不仅仅是赌,他认为自己更是靠夜夜戍守、拼出性命换来了天家的瞩目。但这远远不够。如今京师附近的勤王兵力已近十万,朱泚被剿灭是旦夕之事。韦皋所思谋的,是自己如何在朔方军、神策军,乃至皇甫珩带来的吐蕃军中,继续杀出一条血路,而不是成为被甩下来的池中之物。

    李泌,便是他的第二次机会。

第九十一章 各寻知己

    不过,韦皋心头还是打鼓的。

    显而易见,陆贽乃文臣中最受李泌所青睐。李泌这次临危出山,来奉天伴驾,虽是堪称国师身份,但长安兵变后又发生了恁多大事,个中来龙去脉,应当还须由陆贽细述原委。

    而韦皋也知道,在崔宁的问题上,陆大学士对于自己的评价,未必比皇甫珩宽容几分。

    李泌今日在朝议中,毫不掩饰地站到朔方军一边,那么,闻知同为朔方军阵营的崔宁的遇害,他对于参与其间的臣子的印象,岂不是也……

    然而,迎着韦皋交织着血脉贲张和惴惴不安的复杂意味的目光,李泌却仍表现出沉静和蔼的长者模样。

    “韦节度所言,老夫自然知晓发自肺腑。韦节度领衔陇州,而崔宁自蜀地回翔西京后,坐镇西川的又是韦君的岳父(张延赏)。河陇与蜀地皆是我大唐与吐蕃对峙的紧要所在,朝廷有诸公这般股肱之将,幸甚至哉。”

    他淡然地提到崔宁,并且直呼其名,似是释放给韦皋一个信号。

    一个耐人寻味的信号。

    波诡云谲中,有些举动,实乃身不由己,或为一种更为稳妥的局面而牺牲某些人、某些利益,这番感慨,韦皋很想直抒胸臆地吐露,却又恐自己过于着相,冒犯了眼前这位深不可测的老前辈。

    他正思绪翻飞间,蓦地听到身后一声恭敬的呼唤:“李公,韦节度。”

    是宋若昭。

    自元夕一别后,宋若昭深居简出,韦皋忙于城防,二人实是再也没有见过。

    暌违近两个月,再次照面,韦皋脸上难以抑制地微微动容。他见她裹在宽松的缃色长襦下的身形,似乎依然清瘦,只面颊上,不知是否拜将为人母的喜悦所赐,红润了些,一双眸子更是仍如暗夜星辰,熠熠有神。

    因着刘宅杏树下一席畅谈,若昭已明白,那有四朝贤臣之誉的李泌,确与丈夫的先辈有故人之谊。今日,她本是来向李泌打听姚令言受戮一事。

    她虽因若清之死,始终对姚令言有些不近情理的芥蒂,但那毕竟是在军中始终培养、提携自己丈夫的长辈,是皇甫珩当作父亲的人。如今陡然闻得姚令言横死咸阳,若昭自然内心也有些惊惧,同时又黯然,不知皇甫珩得知此信,会怎生伤恸。

    若自己先探得些情形,总也好过懵懂茫昧。

    只是,她未曾想到,韦皋也在。

    极短的瞬间,她考虑过,是否回避。但不知为何,若昭心底总认定,韦皋是骄傲的,与自己一样骄傲。两个都自持自重的人,本无必要刻意地形同陌路。

    无论若昭在闺中受到父亲怎样的器重与教导,她始终不像进入权力殿堂的男子那样,对于宦场的明争暗斗有身临其境的体会。她作为妇人的视角,本就无法真正看到韦皋身为臣子的另一面。

    在她与韦皋打交道的数月中,她的印象片段,譬如山谷的清晨他与她谈论诗歌,譬如月夜的膳棚安排她与皇甫珩相见,譬如危城之下他无论怎样疲惫都不曾放弃坚守,譬如元夕之夜他已表露心迹却仍是止于君子之礼,这些片段串起了一个教她始终高看一眼的男子。

    何况他还救过她的父亲。

    若昭执拗地相信,自己对韦皋只是出于纯粹的欣赏,就仿佛崇敬自己的父亲,或者仿佛崇敬气度远阔的老者李泌。

    她见到他,浑无与丈夫皇甫珩时初见时那难以名状的悸动与惊情,那么又何必因对方或有或无的微妙心绪,故意敬而远之呢。

    若昭于是冲韦皋坦然颔首,分别向李、韦二人依礼福身。

    “李公,愚妇冒昧前来,乃探问姚节度之事。”

    李泌知她心思细密,因而如实相告:“姚节度,并他的儿媳与两个孙儿,确是殒命于咸阳军中。此事蹊跷,圣上定会详查。只是眼下长安尚未光复,朱泚余孽仍篡据京城,事有轻重缓急,若圣上对神策军将帅未有调动,也在情在理。”

    若昭听罢,沉默半晌,叹口气道:“愚妇明白。”

    事已至此,人死不能复生,她只希望,消息能飞得慢一些,莫教皇甫珩在临战状态时知晓。

    想到丈夫已领上了吐蕃人,而身边又定由阿眉在。若昭心头颇不是滋味,脸上也现了几分愁意。

    李泌对韦皋并无恶感,不仅如此,他心中其实已在朦胧筹划,此人将来或堪帝国大任。只是今日二人点到即可,不必再于行宫之外多作探讨。

    若昭的出现,令李泌转了话题。

    “韦节度大概还不知道,老夫与皇甫中丞祖上乃故交,因而此番能在奉天城见到中丞的家眷,颇为欣然。听闻户部侍郎赵赞也和卢杞一样,被贬去边鄙州县,眼下城中物资用度皆由韦节度分派。老夫在此向节度讨个人情,在粮米瓜蔬上,多照应照应皇甫夫人。”

    韦皋一怔,原来皇甫珩与李泌还有这么一层渊源。他心道,这先友后敌的皇甫中丞,无论沙场还是情场,运气都能将我韦城武比下去,今后又有李泌在朝中撑腰,只怕乘风而上更为容易。

    “李公毋虑,皇甫夫人乃命官家眷,奉天行营虽凡事粗疏了些,但李公开口,晚辈必定放在心上。夫人爱吃素食,吾令军中膳棚仆妇,每隔几日便为夫人宅中送些精挑细选的鲜蔬。”

    “唔,甚好,甚好。”李泌品咂着,忽然诧异,这韦皋,怎地连人家夫人的口味都知道。

    若昭脸色果然也是一变,不知所措。偏那韦皋似还未意识到言语异样。

    李泌暗有疑云,嘴上却道:“哦?原来皇甫夫人也和老夫一样,不喜荤腥。当年在灵武,有一回先帝与老夫计议军情直到三更,殿内寒冷异常,吾等又腹中饥饿,只得烧起铜鼎暖锅,抗饥御寒。先帝知道老夫戒断肉食,亲自煮了两颗梨,赐于老夫案前。”

    若昭听老人于淡然口吻中显露君臣情深,陷入对往事的回忆般,看来对韦皋略失分寸之言,未作他想,终是稍稍释怀。

    三人别后,韦皋兴致颇高。李泌在听到自己关于安西北庭绝不可失于吐蕃之手的论调时,眼中分明闪过的惊喜,毋庸置疑。而有了这位长者开口在先,自己在接下来的时日里,或许又有了与若昭见面的机会。

    最关键的是,今日,若昭与自己照面,目光与语气皆无躲闪之意。

    她仍当我是可交之人。韦皋心中欢喜,一时也不再去想今日朝议后,迷离局势之走向,而是在渐生暖意的春风中,信马由缰,望着道边虽然稀疏却也绿意不俗的细柳,浅浅享受这始终如绷紧的弓弦般紧迫的日子里,短暂的惬意。

    ……

    此刻,城中另一位韦姓臣子,心境与韦皋有天渊之别。

    韦执谊虽因目睹姚令言一家的惨祸而情绪郁郁,但他耳朵没有聋,眼睛没有瞎,李泌所言,以及圣上的反应,他也是记在脑子里的。

    回到客邸,他左思右想,越发意识到,李晟于牵制朔方军、排挤李怀光之事上再怎么精明多思,也不过是圣上的棋子,此公所为终有昭然的一天,御前有李泌在,神策军也许长久,李晟的得宠未必长久。

    至于普王,韦执谊想到这位仪表堂堂却阴鸷以极的王爷,就觉得背后一阵寒毛倒竖。如此狠辣之人,投在他门下,真的能有好前程?

    窗外,时有柳絮飞过。春阳的光芒打在它们身上,教这些轻飘飘的絮团,因披上了一层金色而显得格外动人。

    韦执谊呆呆地看了一会儿,目光收了回来,落在案几上。

    一盘未下完的棋。大约是前一位主人留下的。

    韦执谊感慨。自己多么痴妄,曾以为在大明宫御前露脸的机会稍稍多了些,浑身便浸润了仕途宽阔的豪气。曾以为投了李晟,被他捧为帐下谋士,胸中便升腾起襄助功业的自信。其实自己不过如窗外柳絮,如盘中棋子,被位高权重者支来支去,甚至还要目睹他们毫无人性的杀戮。

    他继续盯着那盘棋。

    要不要去找王叔文?他就在城内,毕竟这是离自己最近的知己。

    似乎也是虎狼密布、压得人透不过气来的宦场中,自己唯一的知己。

    韦执谊起身,迈出屋门。

    奉天城如今是军事戒备状态,县令裴敬又跑了,往来使者的安排食宿,都由龙武军令狐建着人处置。

    要说令狐建确是个左右逢源的人物。他本为御前禁军,最早护卫天子来到奉天,但龙武军麾下区区四五百新兵娃子,怎能与随后赶来勤王救驾的浑瑊所部和韦皋陇州军相提并论。不过,反正圣上也给了“定难功臣”的封号,而最紧要的军粮物资分派,又断断不能去韦皋帐下插手,令狐建便甘于人后,对城内治安、迎来送往的杂事儿,做得津津有味。

    朔方军和神策军闹到各自派人跑到圣上跟前告御状,神策使臣韦执谊自然不能和朔方大将韩钦绪安排住在同一个屋檐下。

    韩钦绪先到一步,占了官驿,令狐建只得派了精干的牙兵,领韦执谊住到这间虽然不大、尚算得清雅幽静的客馆来。

    这牙兵原本就是作为长安子弟应召入伍,绝非家境贫贱之辈,兄长还是台院的录事,因而他虽年纪不大,却很懂得与韦执谊这样的文士官身之人打交道。

    他引着韦执谊自行宫而来,送入上房,并未即刻便回龙武军中,而是坐在前厅歇着饮茶,以备这位神策军使臣再有什么吩咐。

    见韦执谊在院中发愣,牙兵上前讨好地问:“拾遗若要些什么物什,或往城中走走,尽管指派。”

    韦执谊报以礼貌而谦逊的微笑,拱手致谢,盯着这并未比自己小得几岁却已无稚莽之气的年轻军士,道声“不敢劳动军侯”。

    “拾遗到底是享誉京城的大才子,御前上臣,小人冒昧说一句,见到拾遗,小人便想起太子的王侍读。此前小人得令狐将军器重,在奉天领人戍卫东宫,王侍读待我们军士亦是这般和善客气。”

    “是那擅下棋的王侍读?”韦执谊心中一动。

    “哦?拾遗认得?围城得解后,小人倒确实偶尔见到王侍读陪着太子在院中对弈。”

    韦执谊念头飞转,须臾间,作了施然的口气道:“倒是巧,说来在下与这位王侍读,在长安时可是弈友。”

第九十二章 寡人信他

    东宫内室。

    王叔文,坐于太子李诵对面。

    这位弈棋国手,在泾师兵变后立下的护送皇孙之功,足以令太子不再仅仅以寻常的僚佐之礼待之。

    此时,已是太子心腹的王叔文,在案上摊开一张不起眼的黄纸。

    一页草草写就的棋局图。

    粗看无甚稀奇,再细观之,四、十两颗黑子边却有两滴墨点。棋局边上还题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诗:

    “平下韵最娇。”

    王叔文不卖关子,向李诵道:“昨日傍晚,客邸军士送来这张棋局,说是韦执谊相托,因他此前在长安常与我对弈,将其中一盘复局,自己不便前来拜访,只得有劳龙武军军士跑一趟。臣当下就觉得蹊跷。诚如太子早就所知,韦执谊与臣在长安确为好友,但当初缢杀崔宁时,他在奉天勾留了不少时日,从未与我通讯。为何此番忽然来试着寻我?一张棋局图而已,何必特意由军士送来?”

    “平下韵最娇?这是暗指《切韵》?”太子李诵盯着那五个字,忽然道。

    李诵所说的《切韵》,乃隋朝陆法言所著,到了大唐初年被定为官韵,这从前金陵、洛下两地士族所使用的语音,成为统一的审音标准,读书人莫不熟知。

    王叔文向李诵颔首:“正是,《切韵》有平上廿六韵,平下廿八韵。平下廿八韵中,第四韵是宵字,第十韵是谈字。臣于是猜测,韦执谊要臣夤夜去访他。好在他所居不远,昨日亥时末,臣便设法绕了坊禁,去到那客邸,果然,韦执谊也等在附近僻静处。”

    王叔文进一步压低了声音:“他一见臣,就潸然落泪,泣语道,自己有意归附太子。”

    “为何?他在诬杀崔仆射中立了头功,得圣上青眼,现下又在天子亲军的神策营中办事,有甚心结,竟至落泪?”李诵问,口气有些不同寻常的严厉。

    王叔文于是将从韦执谊口中得知的姚令言一家被普王设计戕害的情形,向李诵细细道来。

    太子的面容,抖地从聆听秘辛的凝神,转为齿冷心惊的恐骇。

    “若没记错,普王当初还曾在泾原镇历练过一阵,与那姚令言应交往过。此番仅仅为了激怒李怀光,就对姚令言下了这般毒手,连姚家稚儿都不放过。若将来有朝一日真的东宫易主,我李诵和孩儿们还会有生路吗!”太子李诵一面听,一面暗暗自语。

    临了,王叔文道:“韦执谊目睹姚节度一家惨死。普王手段太过狠毒,他心中惧怕。”

    “如此简单?侍读可信?”李诵佯装疑虑,直言不讳地逼问王叔文。

    王叔文又低下头去,盯着案上的棋局图。

    “臣信他。”他嗫嚅着这简单的三个字,却也再说不出什么。

    太子李诵叹口气,抚着自己手中的玉佩。

    佩玉必双,如今太子身边,只有半组,另一半已送入了王良娣的棺木中。

    李诵盯着这半组玉佩,从珩环,到瑀,再到冲牙与璜璧,经过精细的编织缠绕,成为教人赏心悦目的上乘佳品。那是王良娣的手法,宫中无人能出其右。李诵念起,更深露重之时,若自己仍不释书卷,良娣便会陪在一旁,静静地用丝线制作玉佩,姣好如月的美丽面庞,在柔和灯光的映衬下,令人观之神夺。

    李诵知道,那是王良娣过身后、自己梦中常出现的情境。回忆太深,总是入梦,醒来时面有泪痕,却是万不能教旁人瞧去。

    怜情如何不丈夫。奈何生在帝王家,多少愁绪心痛,得拼命压着。

    也正因如此,李诵对于那些忽然惧怕阴谋与诡诈的臣子,特别是年轻人,尤其偏好一些。

    李诵沉默良久,缓缓道:“崔宁被诛杀之日,寡人虽未得进入圣上书房,但事后从陆学士只言片语的暗示中,知晓当时御前,这韦执谊曾因崔宁又言辱其兄嫂,而扑将过去撕扯,在圣上跟前失了臣子之仪。”

    太子拿起那张棋局图,轻轻吹了一下落在字迹上的尘屑。

    “若真是如我那皇弟般阴狠狡诈之人,怎会如此沉不住气。构陷崔宁,只怕是与他自家血仇有关,未必是出于污糟的念头。这韦执谊,确有些妇人之仁。寡人,也信他。”

    王叔文微微松了一口气。太子加入了他自己的判断,仿佛减少了王叔文的一半责任。

    不过,纵使并无充分把握,王叔文依然愿意为韦执谊出这份力。

    王叔文,这位因棋艺精湛而进入到帝国最核心处的东宫近侍,原本还存了只做个逍遥散官的心思。去岁十月初三夜,兵变骤起,太尉篡国,心爱之人一夕之间阴阳两隔,继而是逃亡、受伤、围城饥荒,这所有纷至沓来的密集变故,令王叔文胸膛中,也开始渐渐生发出襄助太子成就伟业的雄心大志。

    乱世中若为蝼蚁,必无生路。

    但如今局面,能臣悍将环伺,还有那显然越来越得宠的普王李谊。太子数度舍命护驾,也积极地要求出使吐蕃带兵,惜乎圣上不为所动,仍像囚锁笼鸟般,禁锢太子于身边。

    作为亲信近臣,王叔文如何感受不到太子从无奈、失落甚至走向绝望的情绪。李诵,他再性情温厚自忍,也是大唐太子呐,是当今圣上的嫡长子,他怎会真的甘于困于笼中。

    有时夜深对谈,王叔文会半是安慰半是谋划地对李诵道:“太子麾下并无兵卒,既然圣上始终不让您上马领兵,那不如就此韬光养晦,先以稳住东宫之位为紧要事。京畿附近勤王兵力越聚越拢,圣上回銮指日可待。回到长安后,太子还是应多多招募有识文士,毕竟我大唐虽然尚武,朝堂之上仍是奉行,满目朱紫贵,尽是读书人。”

    眼下,天上掉下个倒戈的韦执谊,知晓不少普王与李晟的秘密,岳父杜黄裳又是朔方军旧将,这杜黄裳还与李怀光有罅隙。此等人物,招纳过来,怎会无用?

    王叔文自己身为文臣,自然也要罗织一个文士圈子。至于皇甫珩,王叔文虽算得与他有同功之谊,毕竟那是圣上外放的武将,朝臣岂可过从甚密。

    不过,王叔文还有一个疑问。

    “殿下,韦执谊于诛杀崔宁一事上,官声有亏,臣斗胆相问,太子今后可会……”

    李诵闻言,不但未恼,反倒露出一丝奇特的冷笑。

    “崔宁?崔仆射?意之,你这般聪明,又对我宫内之事知晓得一清二楚,怎会问出如此痴愣的问题。”

    李诵呼着王叔文的字,很有些考较地看着他。

    王叔文语结,旋即了然。

    崔宁生前与太子的岳母(兼姑祖母)延光公主结交,而太子曾数次或明或暗地向妻子萧妃,表达过对延光公主专横弄权、危及东宫的不满。崔宁被缢杀那日,李诵虽看上去用力地劝谏圣上,现在想来,这位太子殿下眼睁睁瞧着崔宁或被冤杀,其实心中未必真有多么悲叹。

    王叔文自哂愚笨之际,太子李诵忽然又道:“这个韦执谊,可愿意仍在普王身边,通传些王府讯息?”

    “殿下,他正有此意。他虽心惊胆颤,好歹也是经过些风浪的人,只要能投得殿下这样的明主,谍传之险,他倒也愿负得。只是若真有不测,还望殿下和萧妃救护他的妻儿。”

    李诵“唔”了一声,又道:“普王的狠辣,莫说这些职卑言轻的进士文官,只怕李怀光那样的朔方老将,也会着了他的道儿。可惜圣上宠之甚,怎地就看不出,我这心术不正的堂弟,宁可置圣驾于危境,也要为他自己暗暗罗织势力。”

    王叔文的面色,也变得颇为凝重。

    “殿下所言甚是,臣也以为,普王在咸阳兴风作浪之势,只怕才刚刚开始。”

    ……

    接下来的两日,德宗并未开议事堂宣诏臣子们。

    这位急于回到长安的帝君稍稍冷静后,也明白,韩钦绪与韦执谊,终是不可能白白地来各为其主地跑一趟差,无论如何,唐廷须给李怀光一个说法,并且也不能对李晟移军和求封三州刺史的要求置之不理。

    德宗在书房枯坐良久,又起身在已有草木欣荣之气的小院中绕了十几个圈子,直到快把殷勤跟着的霍仙鸣绕晕了,才终于对自己这个忠心耿耿的家奴道:“去悄悄地把陆学士宣来,只宣他一个。”

    陆贽进了上书房,却与往日有些不同。

    “陛下,”他行礼后,直言不讳道,“臣斗胆进言,若议朔方、神策二军调停之事,请陛下同时宣李散侍。”

    德宗面未变色,反倒和蔼地笑笑,对陆贽道:“怎么?敬舆,李泌到了奉天,朕的御前,便要出现李进陆默之势?”

    陆贽慨然道:“陛下,常言道,小人以气互制,君子以心相服。臣并非妄自菲薄之辈,但那日在朝堂上,臣深为李公之论折服,既然陛下千辛万苦请李公来奉天伴驾……”

    “敬舆,”德宗打断了陆贽,“你不是卢杞那样的谀臣,朕向来察知。但是你别忘了,你是翰林学士,是朕的内臣,或者便如那些又羡慕又妒忌你的文武百官所言,你,是朕的内相。”

    德宗的音色中,明显有了严厉的意味:“李公与朕的祖父为布衣之交,要不是李公挺身而出,朕的父亲,当年的太子之位都岌岌可危。如此贤良老臣,与朕虽为君臣,恩犹父子,朕怎会不倚重之、笃信之?然而,敬舆,李公是外朝之臣,如今对神策军又颇有敌意,这些时日朕彻夜难眠、思虑再三,前往咸阳调停李怀光与李晟的人选,只能是敬舆你。”

第九十三章 臣道殊途

    德宗稍加停顿,忽然自以为明白了什么,复又开口,语气倒和蔼了些:“敬舆,你和朕说实话,你是不是担心自己这次去咸阳,凶多吉少?”

    陆贽闻言,眼中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他蓦地感到一阵悲哀,仿佛自己一直来所尽之忠,所付之情,这般千斤真心,到了关键时刻,竟是依然敌不得帝王家那半两疑虑。

    德宗盯着陆贽的双目,很快也意识到,如今局面下,自己纵然贵为天子,也好歹须将深种骨髓的疑神疑鬼稍稍忍得一些,莫令这仅剩的几个御前股肱,也寒了心。

    “罢了,朕是急得糊涂了,陆学士就当朕方才,没问过那句话。”

    陆贽在心底深处叹了口气。

    前几日的刘宅杏树下,李泌与宋若昭谈起那首长歌行的画面,出现在陆贽眼前。

    既然选择仕宦之路,便少些激愤,多些理智。陆贽迅速地调整了情绪,告诉自己,应体谅圣主因高处严寒、心力交瘁而时常表现出的精神状态的异样。

    不过,德宗的发问,也确实提醒了陆贽。

    他想到去岁前往淮西李希烈处宣慰的老臣颜真卿。颜公一去数月,虽避开了泾师叛变和奉天之围,但据东边递送过来的消息,李希烈囚禁了颜真卿。

    自己此番是去的朔方军与神策军联营之处,只怕两虎相斗的情势,比那叛军李希烈处,还更棘手些。既如此,有些憋了许久的为公之言,是否干脆先说给圣主听。免得自己若真的面对敌手的刀刃时,临死前还后悔未尽人臣之义。

    在陆贽一以贯之的原则里,就与当年李泌助力前后两代太子李亨、李豫一样,如今的太子李诵,是他除了大唐天子外,竭力要维护的人。

    他从不在圣主跟前忌讳这一点,今天,则要表现得更强烈一些。

    他短暂地斟酌后,终于鼓起勇气道:“陛下担忧臣此行安危,臣感激不尽。不瞒陛下,臣固然不惧为社稷一死,但也预感此番东行调停,恐多险阻。正因此,今日微臣须在临行前,向陛下进言。”

    德宗目光一闪,森然道:“说。”

    “诚如陛下所言,太子是嫡长子,自古天家,嫡长子继承大统,乃煌煌正道。陛下本就是作为嫡长子登基,这安史祸乱后的天下,才颇显拨乱反正之相。今日微臣斗胆说句大不敬的话,眼下怎地到了太子这里,陛下如此冷待之、苛待之?”

    “放肆!”

    德宗以掌击案,愠怒地盯着陆贽:“陆学士,朕哪里苛待太子?”

    “太子数度登城督战,箭射叛贼,与三军共浴血,陛下并无嘉赏。漠谷大战、云车围城之日,普王遽然失踪,出现在神策军中后,擅杀刘德信,于居间调停朔方神策二军的关系更是毫无作为,陛下却在群臣面前多次赞许普王堪当大任。薄太子而宠普王,身为太子的荣誉和骄傲何在?陛下,这不是苛待太子又是什么?”

    陆贽说得酣畅淋漓,到了最后,仿佛自己都为这段快意抒发的见解打动,嗓音竟是微微哽咽,双唇也有些颤抖。

    随着最后一句落下,陆贽也伏下身去,拜倒在德宗对面,一副任凭处置的模样。

    德宗又恼怒又无奈,瞪着这个仗着自己宠他、还真会说出戳心窝子话的内相,瞪着瞪着,眼中的灼灼火气渐渐变作了一种如氤氲水汽般复杂的神色。

    平心静气地想想,方才陆贽所言的每个字,若叫史官记下来,放到后世评说,怕是无人能说出什么毛病来,甚至还要赞美陆大学士秉义直谏,堪称文臣楷模。

    但德宗实又觉得有些委屈。

    他扪心自问,对李诵确是当作继承大统的储君来看待。东也不许他去,西也不让他往,那实在乃出于对前朝灵武之鉴的隐忧。作为君王,这样的隐忧,很难被臣属理解吗?至于普王……

    普王……德宗越发百感交集。他暗自喃喃,倘若不是那个注定将困扰自己一生的谜团,或许对于普王越来越紧锣密鼓般的亢奋行为,自己作为天子,的确应该由放任转为警惕。

    “敬舆,”德宗叹了口气,转为仍然用表字呼唤自己的宠臣,“你这张嘴,真要咄咄出言起来,比你那支紫豪笔啊,厉害得多!”

    天子忽然增加了一个捧着脑袋的奇怪的姿态,仿佛烦躁,仿佛自护,又仿佛以示弱来赢得臣子的同情。

    “诵儿贤良,谟儿机灵,他们都是我李家的栋梁之才。但你今天非逼着朕说掏心窝子的话,那朕便依了你,说给你听。帝王爱长子,百姓疼幺儿。朕对太子,是关爱。朕对普王,是疼惜。敬舆,你可真的明白朕的心思?嗯?”

    陆贽方才一吐为快,此时也有些力竭,只朝圣驾又伏了伏身子,恭听圣训。

    德宗道:“想当初,太宗皇帝膝下,太子、魏王、晋王三子,皆为长孙皇后所出,个个堪称人中龙凤,太子李承乾谋反被废后,太宗再宠爱魏王,也定其谋嫡之罪,而立晋王为太子。为何?立魏王为太子,则诸皇子必不得善终。立晋王为太子,则诸皇子,包括魏王,也能长命百岁。敬舆……”

    天子说到这里,微微有些难以自抑。

    “朕不如你能写能说,但朕不聋不瞎,朕幼年失母,最是见不得血亲受苦之事,遑论血亲相残。你和李泌,你们这一老一少,将心放到肚子里罢,朕听多了前朝那些故事,胸中的主意拿定了,太子之位,只能是诵儿的。”

    天子将话说到这个份上,陆贽也只能道声“臣谨记”。

    接着,君臣都意识到,眼下调停朔方军与神策军的矛盾,才是大事、正事。

    “陛下,臣以为,当日廷上,李散侍所言,实为良方。”

    德宗龙颜肃然:“朕知道。朕想了这些时日,明白李泌确是社稷之臣。普王,我自会叫他回来,派个朕信任的内侍去做朔方与神策联军的监军。李晟给他女婿和裨将讨的三州刺史,朕也不会给。只是……”

    德宗停下来,瞧着书房内那扇来自韦皋岳父张延赏敬献的屏风,略略出神后,又继续道:“厚赏朔方军之事,着实让朕头疼。李希烈占了汴州,江南漕运阻隔,韩滉再有本事,这辗转好几程,也来不及运足够物资过来。朝廷确实困难重重,敬舆,朕还须你去点拨点拨李晟,神策军平日里莫那般奢靡阔绰,没得叫朔方军因为眼红而心恨。”

    陆贽遵旨,暗暗琢磨,既然韦皋和他岳父,都能从西北西南给朝廷弄来不少粮饷,圣上为何当着群臣的面大赞韦皋爽气,现下又好像记不起这回事般。

    德宗自然看出陆贽心思,倒也对这个近臣不隐瞒:“韦皋窜得太快,就不要再立大功了。此人文武兼备,不可小觑。敬舆,朕与你交个底,将来,朕对这韦皋颇想好好用一用,你莫因崔宁之事对他心存芥蒂。他也是遵旨而为,你可明白朕的意思?”

    其实,早在韦皋与皇甫珩争论是否割让安西北庭的那次朝议中,陆贽就已对韦皋又重新审视了一番。韦皋关于国土疆域、唐廷主权这些原则问题上的坚持,与陆贽的见解是一致的。因此,陆贽实已淡化了对韦皋的鄙夷。

    都在天子治下,文臣武将,谁个又没做过身不由己之事。污点就污点罢,只要这个人,身上还有一大片英雄气、臣子义,他陆贽就能引为御前同僚,共同辅佐君王。

    ……

    这日夜间,平章事李勉宅邸内院,多年的家奴正在向这位老相爷禀报要事。

    这家奴自幼跟随李勉,自灵武肃宗登基时便陪着主公,大到出生入死,小到帮着李勉在奉天装病,从未办砸过一件事,颇得李勉信任。

    这种恐怕连亲生儿子都比不得的成就,也令主仆之间的等级鸿沟,在没有其他外人在场的情况下,渐渐消失了。一个奴身之人,便可以处于仿佛谋士般的地位,与平章事这样级别的当朝大员,推心置腹地交流。

    “主公,邠宁韩节度的话,普王殿下的话,小的都传给韩钦绪将军了,那韩将军昨日就去启奏圣上,说是咸阳军务繁忙、急急忙忙地要回朔方军,想来彼等之计,已如箭在弦上。”

    李勉“唔”了一声,闭着双目,好像在沉思,又好像什么都不想。

    家奴迟疑了片刻,终是忍不住探寻地问道:“主公,您此番居间传讯,若将来普王所为昭然天下,可会牵连到您?”

    “牵连?”李勉嘴角露出讥诮的笑容。

    他抚摸着座床上的红锦缘夹贴绯毡,那是前些时日西川张延赏所进贡之物,霍仙鸣遵了圣旨特意送来的。毡上精工匠造的羊绒,又糯又软,当真担得起“贡品”二字。

    贡品……张延赏和韦皋,岳老子贴财,女婿贴命,这一对翁婿如此卖力,在天子座下也算是讨了不少脸面去。

    李勉没有正面回答家奴出于关心的疑问,而是反问他:“你觉得,眼下天子最喜欢的贡品,是什么?”

    “仆愚钝,不明。”

    李勉冷笑一声:“当然是朔方军四分五裂,长安还能安然收回来。”

    家奴抬起头,望着主公,似乎明白了。

    “放心吧,老夫是七十岁的人了,帮忙帮到何种程度,既还了情,又自保,心中还是有数的。我给李晟的神策军在御前说话,说得堂堂正正,有何可指摘之处。我向圣上禀报咸阳军请,言李怀光迁延不进,又哪里有半句是捏造?至于为普王与韩游環父子通联讯息,乃是吾等发现了李怀光有反叛之象,提前预备,免得泾师之变又在这兴元元年重演。”

    李勉站起来,缓缓地踱到窗边,看着院中那一地的月光。

    稍倾,又喃喃道:“真是白驹过隙,一晃已是三代帝王。当年在灵武,老夫身任御史,得罪了肃宗皇帝御前的勋臣,若不是那还是郭子仪裨将的韩游環正好路过,出手相救,老夫早就死在当年那个月夜了。”

    他回过头看着家奴:“受人滴水之恩尚且涌泉相报,韩游環对老夫有救命之恩,如今老夫略尽微薄之力,助他和儿子立一桩大功、增几分兵势,又何足道哉。”

第九十四章 步步为营

    咸阳,朔方军中军大营内。

    韩钦绪正向李怀光禀报此行奉天的情形,同时在场的,还有李怀光的长子李琟,以及李怀光最为亲信的几位牙将。

    只听韩钦绪道:“末将刚到奉天,面圣后回到驿站,平章事李勉的家奴就寻来,却是什么也没说,只送了吃食。末将还犯嘀咕,李平章现在是御前朝臣,怎地也不忌讳。不料那家奴却是敞着门,大大方方,说起当年肃宗皇帝灵武即位后,李平章作为监察御史,帮着朝廷弹劾一些依仗恩宠不知礼仪的勋臣,得罪了人,若不是郭公子仪特加保护,恐有性命之虞。”

    李怀光听到这里,侧头问李琟:“那奸佞贼臣卢杞被贬时,你在奉天安排的人,可打听过什么?”

    李琟喃喃道:“儿子的线人打探过,圣上下不去手,本来还想给卢杞一个上州刺史,是李平章坚持应诛杀卢杞,甚至不惜把话说得重了些,还有些忤逆了圣驾。”

    李怀光哼了一声:“天下之乱,皆卢杞所为,此曹竟还能留得一条性命。圣上对卢杞下不去手,对吾等舍命勤王的藩镇,倒能狠下心。”

    韩钦绪忙逮住话头,试探道:“大帅,如此说来,李平章确实有心与朔方军为善。”

    李怀光点点头道,示意韩钦绪继续说下去。

    “大帅,圣上本来要让我与那神策军使者韦执谊对质,将朔方军与神策军合兵咸阳以来,营中各种纷争向天家说个清白,但我等了两日,并无动静。正是坐立不安之际,李平章的家奴偷偷来告知,因为李泌的建议,圣上有摆驾咸阳之意。”

    韩钦绪将“摆驾咸阳”四个字说得特别重一些,但正因为这四个字过于惊心,他也立刻止于这四个字。

    只要不是个傻子,都会品咂出这四个字的含义。

    果然,李怀光砰地一声将拳头砸在案几上。

    “圣上,这是要作出御驾亲征的样子,来逼我朔方军,还没讨到说法,就去打长安?都道我朔方军人多势众,但怎地不想想,长安城城墙何等广阔又坚固,岂是旦夕就能攻破的。礼泉之战后,圣上对吾等将士如此冷傲苛待,如今又迟迟不给厚赏,还有那普王和李晟频频使手段,叫我怎能心甘情愿地赶着朔方子弟去长安拼命!”

    韩钦绪和其他牙将皆喏喏附和。

    唯有李琟如以往那般,没有轻易流露出强烈的情绪。

    他甚至暗暗失望,父亲说来也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朔方军宿将,怎地年过五旬,仍如火石般,一打就着,并且还爱为这样沉不住气的表现高谈阔论一番,仿佛欲盖弥彰的注脚。

    李琟原本为泾师长安兵变后、父亲从魏县到礼泉的表现惊喜过,觉得那才是一名又老成又果决的大镇节度使应有的大局方略头脑。然而一旦到了要与天子和他身边的文臣直接对垒时,父亲那莽撞戆直的性子,又暴露无遗。

    譬如对韩钦绪的消息,父亲怎么就对里头的一个关键人物,好像浑无听见一般。

    李泌。

    李琟探身向韩钦绪问道:“杭州刺史李泌?他也到了奉天城?”

    韩钦绪道:“我在御前看到一位眉目有些像那画中老仙的长者,圣上似乎对其言听计从。我向李平章的家奴打听,原来那便是当年肃宗皇帝极为亲近的信臣,李泌。”

    李怀光原本满面怒容,听闻此言,忽然闪过一丝回过神来的表情,轻轻地“哦”了一声。

    李琟趁势道:“李泌当年随肃宗皇帝在灵武时,虽对外自称白衣山人,但实在深受天子倚仗,时人都道权逾宰相。到了大历年间,他因先后受元载和常衮的嫉恨,屡屡被迫远离朝堂,外放到南边,却都在当地颇有政绩,官声极好。阿父,儿子从前在长安时,所闻所知,这李泌不会是怂恿天子做出激荡之行的卢杞那样的佞臣。”

    李怀光似乎因思索而心气和顺了些,眯着眼睛道:“我想起来了,肃宗皇帝于灵武登基后,我随郭公子仪面圣,商议剿贼方略,天子身边总是一声白衣、隐士模样的,便是那李泌。他对吾等朔方军颇为客气称道,后来,天子让郭公子仪取冯诩、入河东,李公光弼守太原,各路勤王兵马聚于扶风,与我朔方军互为援应,共同平定安史叛军,就是这李泌向天子献的计策。”

    李琟点头:“如此睿智多谋的老臣,且与朔方军颇有同袍渊源,此前又一直在杭州外放,怎会一到奉天就推助圣上与我朔方军势如水火?阿父少安毋躁,”

    对于儿子的劝解,李怀光也不是完全听不进去。尤其,现下姚令言死了,放眼自己朔方军中,自己那些幕僚,由于并未长期在长安生活过,毫无宦场经验,带出来也就是些摆设,哪里能比得上和自己骨肉相连、又很有些谋臣能力的李琟。

    李怀光于是又转向韩钦绪:“神策军那边的韦执谊,你在奉天城可曾知晓他的行踪?”

    “回大帅,韦执谊面见天颜后,被龙武军的令狐建安排在另一间客邸,我本也想令亲随去探听探听,但李平章的家奴送来这般紧要的讯息,我便想着兹事体大,还是先回咸阳禀报大帅,咱们朔方军好有所防备。”

    李琟打断了韩钦绪:“你既是我朔方军去到御前的使者,自当设法多呆些时日,将消息听准了,再回来。”

    韩钦绪却道:“神策军李晟擅杀寄身于我朔方军中的姚令言,平素朝廷在军饷赏赐上又一直没个说法,只这两桩事,便是铁板钉钉,圣上却还一句安抚都没有、只将我晾在驿站,如此情形,奉天城还有什么好多呆的?”

    他又转向李怀光:“节下,要不,咱们跑回河中吧?长安城这烂摊子,交给那人模狗样的李晟去收拾,他不是仗着自己是亲军么,那就显显他的能耐……”

    “住嘴!”李怀光训斥道,“你好歹是韩游環的儿子,本帅也是瞧着你颇为勇武才招来身边,你怎地就这点出息?”

    韩钦绪露了几分委屈之意:“如今局势比数月前泾师兵变时还乱上三分,京畿附近李晟、尚可孤、骆元光三支神策军兵力有一万五千,河东马燧带来了五千,那泽潞李抱真的两万昭义军也是旦夕可至。某是担心,万一圣上来咸阳的目的,不是催促进攻长安,而是要收咱们朔方军……”

    说者有心,听者更是意动。李怀光闻言,脸色又是蓦地一变。

    而对于韩钦绪今日的表现,李琟胸中疑云渐起。此刻,他觉得最妥当的做法,是结束这样的帐中之议。

    “父亲,儿子在奉天的眼线,办事还得力,既然李平章对于卢杞的态度都能探知,不如咱们暂且观望一两日,待儿子着人去打听打听?”

    李怀光实也倦了,好歹儿子很可倚重,略略沉吟,只得道:“便先如此罢。”

    ……

    时令已过早春,即使到了夜晚,空气中也只是有些微微的凉意。

    这样的夜晚,沉在月色溶溶里,不论在繁华富丽的长安洛阳,还是春风吹度的边塞小镇,都因为浸润了来自天地的温柔之意,而变得分外美好。

    春苑月徘徊,

    竹堂侵夜开。

    惊鸟排林度,

    风花隔水来。

    偏偏只有一个地方,春夜会变得如此难熬。

    那就是:军营。

    韩钦绪坐在自己的帐中,刚咽下一个馕饼,就听到外头有喧闹声。

    越闹越凶,似乎有军士们厮打起来。

    “何事?”韩钦绪高声喝问道。

    帐帘一掀,侍卫进来,俯身禀道:“将军还是去看看吧,闹事的两人,乃大帅去年才收的假子。”

    韩钦绪披了袍子出帐,但见数十步外的一处营火边,影影绰绰的有两人扭作一团,混合着呼喝咒骂,围观的军士们竟然还在起哄叫好。

    韩钦绪疾步到了跟前,仓啷一声拔出佩刀,怒气冲冲对左右道:“把他们拉开,不然本将亲自执行军法。”

    这位李怀光的左臂右膀、素来因勇悍而闻名于朔方军中的壮年将领,声震如雷的怒吼,配合着分外刺耳的钢刀出鞘之音,是最有效的威慑。

    不待围观者上去拉扯,打架的两人已放开对方,奋力爬了起来,喘着粗气,面向韩钦绪垂首而立。

    借着营火的亮光,韩钦绪辨认出,这果然是李怀光的假子中相当年轻的两人,不过二十来岁年纪。

    早在玄宗朝,各地节度使便逐步兴起收假子的习惯,其实就是聚集军中精锐以为牙兵心腹。当年安禄山起兵叛唐前,就收了八千假子。

    毕竟是李怀光看中的人,韩钦绪的口气温和了些:“你二人为何斗殴?”

    其中一人拍拍自己的胸口,好像在摸什么东西还在不在。继而,他掏出一节竹管,向韩钦绪禀道:“将军,只因为末将吹了这其篥。”

    其篥,就是羌笛。

    另一人也不甘示弱:“禀将军,其篥的声音,最是凄苦,眼下正是春思时节,他这样夜夜吹,忒也烦煞怨煞,末将方才不过好声好气地劝阻几句,不料这獠汉二话不说便扑了过来。”

    韩钦绪细细盯了这二人片刻,又扫视了一遍围在周遭看热闹的诸多军士。

    他觉得,今夜,自己就可以去向李怀光开口了。

第九十五章 大幕拉开

    已是夤夜,李怀光正要睡下,亲兵忽报,韩钦绪求见。

    李怀光想起白日里帐中议事,众人散去时,儿子李琟最后离开,曾问自己,是否发现韩钦绪有些异样。

    李怀光觉得李琟多虑了。他知道自己这个儿子,在长安呆了几年,很是习得了些臭文吏的作风,对朔方军帐下不少粗悍的武将瞧不上眼。

    此时韩钦绪来访,李怀光倒正好和他深聊些军情。

    韩钦绪进到帐内,面色却颇为凝重。

    他跪坐在李怀光对面,身体前倾,带着一种显示出刻不容缓的紧张的姿态道:“大帅,我朔方军真的不能再在咸阳拖下去了。”

    他于是将李怀光两名假子斗殴之事简短道出,末了,忧心忡忡道:“去岁拔师、离开河中时,这些汉子们都还是意气风发的模样,如今他们离家快一年,打了多少此恶仗,圣上的赏赐才给了几个钱几寸帛?这思乡之情在春天尤其浓重,末将怕今晚只是个开端,明晚,再明晚,互殴变成聚斗,聚斗又变成营啸……”

    “住口!”李怀光严厉地喝止他。

    这次,是“营啸”这两个令所有军中统帅都毛骨悚然的字,刺激了李怀光。

    大军出行,将士们跋涉时艰苦异常,接战时命在旦夕,驻守时又起居困厄,哪会总如诗歌里写的那般高扬壮阔。往往越到后来,将士们的精神状态越是压抑痛苦。如此情形下,在某个深夜,万一哪个兵卒因噩梦而哭喊起来,全营都有可能震动骚乱,甚至互相残杀而发泄癫狂的情绪,最终造成大量伤亡的后果。

    别说是那些低级军士,就是他这个大元帅,也压抑、憋屈透了。

    没有钱粮财帛,没有牛酒赏赐,连个虚名,都远不如神策军响亮。奋力逃出长安、为朔方军在礼泉大胜叛军出谋划策的姚令言,算得自己的同袍老友,被李晟和那诡诈的王爷设计杀了,圣上也没个说法。

    这打个甚么鸟仗,勤个甚么王!

    李怀光的脸色,由惊转怒,再到一种终于褪去了烦躁的失望与无力,又渐渐地,隐隐地,显现出深思,仿佛有股力量在推他一下,再推他一下,一点点地,将他推到一个他以前再怎样怒火中烧,都不会去想象的境地。

    “大帅,不要和李晟怄气了,咱们打长安吧?”韩钦绪试探道。

    “不!”李怀光决绝地回应。

    他不甘心!

    凭什么!凭什么!

    他朔方军已经和朝廷拉锯了三个月,讨要说法,讨要一份天家对于老牌边军的尊敬与认可,他怎可以就这样认输。

    “那么,大帅,末将接下来有一建言,若大帅听后以为乃忤逆妄言,末将听凭大帅军法处置。”

    韩钦绪解下腰间佩刀,恭敬地献于李怀光面前的案几之上。

    李怀光目光如炬,仿佛暗夜里骤然亮起的营火。

    他盯着眼前这位昔日副将的长子,森然道:“说!”

    “大帅,末将阿父,是奉天首战功臣,却也如同弃履。阿父本就是大帅一手提拔,如今,愿助大帅起事!”

    ……

    咸阳军营的另一边,驻扎在渭水边的神策军中,普王李谊和李晟听说韩钦绪已回到朔方军,二人心头兴奋的情绪,仿佛最近几日的汤汤渭河水,又涨上来几分。

    自从来到神策军营,普王总是不停地变出各种花样,令李晟对他从最初的轻视与不屑,到如今确实有些刮目相看。毕竟,这一步步地,竟真的,都在普王的谋算中。

    而且,这个年纪不大的王爷,人脉之深,着实不可小觑。如果说此前张光晟的僚佐柳珣,投来入网,还是巧合,那么李勉与这普王的勾联,一定是拜普王在长安时就动了交游望臣的心思所致。

    此前,李晟听说自己也被圣上封为“奉天定难功臣”时,还颇为诧异。自己虽也是在泾师兵变之后,毫无迟疑地就带着所部往京畿赶,无奈道阻且长,还是落在了李怀光的后面,教那朔方军去礼泉突袭朱泚,解了奉天之围,抢了头功。这样说来,自己所部神策军,实在还算不上功勋之师,自己和浑瑊、韦皋、李怀光等一同得了“奉天定难功臣”的帽子,真真,受之有愧。

    他将困惑与普王李谊说起时,不料这小王爷却意味深长道:“副帅得此荣衔,本王敢居一功。御前的平章事李勉,与本王实在有些忘年交谊。他既知我如今正与副帅戮力同心,怎会不在御前为副帅您说上几句紧要的话?”

    李晟闻言,一张老脸对着普王,眼中惊讶更浓。

    李谊却云淡风轻地笑笑,施施然道:“明公,本王自忖,素来不是无谋之人。泾师之变后,本王只在漠谷救险那日,方寸有失。不过既然投来明公这里,渐渐明白了,世上哪有万全之策,不过见机行事四个字。明公等着,后头的戏,更好看。”

    眼下想到李谊当初这一席话,李晟有些叹服,但也有些担忧。

    “殿下,老夫身为亲军首领,也知道些圣上身边来来往往的大员的底子。李勉虽不如那李泌德高望重,却也不是卢杞那般的宵小之臣,他真的愿意按照殿下的计策去……要不要,等那韦执谊回来,吾等,看看他的消息?”

    李谊心道,李晟,你这老军汉是不是傻?本王已经告诉过你,韩钦绪和他老子韩游環,也因有所图,才入了我们的伙。韦执谊不过是个小角色、小棋子,何必在意他的讯息。

    不过,以李谊如今的脾性,掩饰自己内心深处对这些武将的鄙夷,哪里是什么难事。

    他甚至比以往的时日更为谦逊地,压低了声音向李晟分析道:“明公毋虑,李平章能有什么顾虑?他以为圣驾要东行咸阳,可推说只是在朝议中听岔了圣上的意思。他将本王的想法传给邠宁韩游環,一来是报答韩游環当年的救命之恩,二来也是协助本王察清李怀光是否有反心。至于剩下的事,自有咱们和韩游環来办,他只当什么都不知道。”

    普王对李勉的分析,李晟沉下心来一想,确是如此。

    如今的御前老臣、平章事李勉,在当年唐肃宗于灵武登基时,任监察御史,因察举弹劾那些桀骜不驯的勋臣,得罪了人,有一回在放朝的路上,遭人劫持,要不是当时在郭子仪手下做裨将的韩游環正好路过,挺身施救,这李勉早就已是一缕亡魂了。

    普王李谊向来在德宗跟前得宠,军国大事知道得一清二楚。几年前朝廷拆分朔方军时,普王便知道,韩游環因为圣上没有给他单独的地盘,只是将他派给李怀光做副职,而心生不满。

    这是个不甘碌碌的边镇勇将呐,否则,也不会和泾原的冯河清一直交好,又被皇甫珩说动、迅速地拔师奉天去勤王。

    李谊坐在神策军大帐里,脑子日夜不停地转,想着想着,忽然就将韩游環和李勉牵到了一处。

    普王李谊如何不知,自己那天家皇叔,大唐帝君,再怎样生性多疑,好歹有陆贽在御前,眼下又来了李泌,光靠自己和李晟耍些小手段、告李怀光的黑状,实在无法真正扳倒朔方军。

    一击而中的法子,往往都是豁出去的狠法子。

    那便是:诈反李怀光!

    帐中,李晟与李谊,这一老一小,一个异姓王,一个宗亲王,真是一对萍水相逢又旗鼓相当的合作者。

    正如那些露水姻缘的苟合男女,总能在从天而降的遭遇中获得莫大的刺激般,普王最初狠戾的杀戮,也给李晟以漫漫军旅生涯中的全新的鼓励。

    这种做法,倒比在沙场上排兵布阵,更为叫人上瘾。因此继刘德信之后,李晟眼睁睁看着姚令言被自己下令处死,看着那一股热血从姚令言脖颈中喷薄而出,看着他像当日的刘德信一般仰面倒去,抽搐着断了气,李晟并未产生一种心惊肉跳的感觉。他甚至还瞟了一眼姚令言身后作为背景存在的三具尸体,小姚夫人,和她的两个幼子。

    古往今来,妇孺最是无足轻重。毋须挂碍唏嘘。

    合川郡王、神策军行营节度使、招讨平叛副元帅,李晟,周身沉浸在无以名状的兴奋中。

    他起身,绕开普王,踱到门口,掀起帐帘。帐外守卫的牙兵忙上前作出待命的姿态。

    李晟摆摆手,示意他们放松。他打量着自己这些亲信,壮实的身板裹着锦衣袍服,年轻的面庞因食饷充足而显得饱满刚毅。

    平心而论,在朝廷捉襟见肘、不得不如恶狼般盘剥长安富商和京畿富户时,圣上对于神策军仍然从无亏待过。

    当然,李晟不是那些嘴上毛还没长齐的生徒举子,真以为沐浴圣恩是来自喜爱、欣赏等纯美的情感。

    亲军养得好,是关键时刻用来打压藩镇,甚至和藩镇拼命的!

    正因为圣上对神策军不言自明的寄望,李晟才坚定了自己与普王逼反李怀光的念头。

    范阳安禄山之后,是河北四镇,河北四镇之后是淮西李希烈,再之后是泾原姚濬与长安朱泚。

    那么,收复长安之后呢,难道不会是朔方军吗?这般群藩蜂拥,虎视朝廷的日子,何时他娘的是个头?

    李晟抬起头,遥遥望着西边朔方军军营的点点火把。身为一个自负颇高的军旅统帅,还有什么比击倒恁般气势汹汹的强大对手,而更令人心气激荡的呢!

    就仿佛在群雄啸聚的山林里,一处,又一处地设下陷阱,看着那最为健壮又傲慢的猛兽,身边的帮手一个接着一个地落入陷阱。

    而最后堕入深渊万劫不复的,就是那只头狼。

    李谊也转头,望向帐外的酽酽夜色,心头升起一丝不再装腔作势的感慨。

    这位东宫之位乃至人君之位的窥伺者,他敢于如此大刀阔斧,乃因为早就认定,关于自己身世的传闻,是真的。

第九十六章 天使调停

    韦执谊回到咸阳神策军大营时,风尘未洗,便前往普王帐下禀报,自己在奉天御前所闻。

    他还幻想着,李泌的出现,以及对于李晟和普王针锋相对的态度,能让这一老一少的心机伙伴,有所触动,回头是岸。

    但出乎韦执谊意料的是,无论是李晟还是普王,听到李泌向圣上的进言时,面上均看不出恼意。

    “郡王,果然,内有权臣,则未闻将能在外建功者。李怀光明明是仗着兵力要挟圣上,吾等急于攻克长安、迎銮回京的心意,反倒教那李泌说得那般不堪。罢了,诏本王回奉天也好,神策军行营节度使给尚可孤也好,郡王与我,都谨遵圣旨,莫叫圣上为难。”

    李晟无奈地一笑,又和颜悦色地问韦执谊:“你离开之际,可打听到,御前是谁来咸阳宣诏?”

    韦执谊道:“应是陆学士。”

    李晟和普王李谊均是暗暗又松了口气。果然仍是陆贽。幸好不是李泌,要不然,还真怕李泌重提当初在灵武时与朔方军的旧情,令那李怀光又被安抚下去。

    “韦君这趟实在辛劳,想来在御前也是受了不少倚老卖老之人的冷眼,回帐好生歇息几日罢。若陆学士带来的旨意真如那李泌所进言,韦君随本王回奉天也好,继续随李公留在神策军也好,但凭韦君决断。”

    李谊仍是一副礼贤下士的明主模样,那双和天子箭直一模一样的狭长凤眼中,透着寻常臣子看来定会觉得感激涕零的交心目光,却教韦执谊不寒而栗。

    但韦执谊既在奉天得了王叔文辗转几次传递的太子心意,他也似乎面对普王时有了一些镇定应对的底气,同时还多了几分将要游走于刀尖而不违风骨的士气,便露出恭敬而感激的神色揖礼道:“多谢殿下,多谢李副帅。”

    韦执谊回到帐中,吃了晡食,体力恢复了些。他想到方才与李晟和普王的对话,总觉得他们的表现令人生疑。如此醉心权力到不择手段的两个人,怎地忽然看淡功名起来。是简单的装腔作势,还是更深的另有所为?

    天色已暗,韦执谊出了帐门,在神策营中四处走走看看。

    李晟所部的神策军,确是神策军的精锐,军纪极强,加之军士们的家眷皆在京畿附近、并未被困长安,因而和朔方军中眼下一到夜晚、气氛便颇不安宁相比,神策军营这边,沉静得很。

    韦执谊瞧不出什么端倪,便往外营靠近渭水方向走去。

    来到栅门边,守门的营卒一见是副元帅和普王殿下跟前的红人,忙陪笑道:“韦拾遗也要出营?”

    这门卒是个嘴碎的,又补了一句:“高孔目前脚刚出去。”

    “唔,寒冬不再,吾等难得清闲几日,四处走走也是寻常。”韦执谊漫不经心道,又往门卒怀里塞了几个铜钱,“在下是个文士,喜欢山水,对营内的刀戈之气实在犯怵,总往营外跑,也是劳烦尊驾了。”

    “韦拾遗哪里话,但凡须小人行个方便的,尽管吩咐,”营卒将钱揣进怀中,好心提醒道,“高孔目往渭水边去了。”

    他恐怕两人撞面,都是私自出营,未免不妥。

    韦执谊心中一动。

    他蓦然想到,按日子算来,今天正好是姚令言的头七。

    ……

    三日后,代表朝廷来调停朔方军与神策军矛盾的天家使者,翰林学士、众所周知的“内相”,陆贽,到了咸阳。

    陆贽深知,这次的出使,与上一次他和驸马韦宥去礼泉给李怀光送丹书铁券比,艰险得多。

    李怀光是虎,李晟是狼。李晟这头老狼身边,还有普王这个狈。陆贽坐在车舆中,在沉思中毫不客气地这样评价,尤其是对普王。

    由于兹事体大,在一些细节上,陆贽也尤为注意。前一夜,他和护卫自己的龙武军卫士,歇息在离咸阳尚有数十里的骆驿,然后辰时即出发,赶了三个时辰,途中不过吃了些糗粮,于午后赶到了咸阳两军的大营前。

    这是离开奉天城时,李泌提醒他的,在介入调停前,避免宿于李怀光或李晟任何一方的营中。

    此时,李怀光的儿子李琟,李晟的儿子李愿,早已在营前等候多时。

    虽然父辈的矛盾已经公开闹到了圣上那里,别说四面八方的藩镇,便是长安城中的伪帝朱泚,怕是也知晓了个大概,但李琟和李愿这两位将门之子,在陆贽的队伍出现前,甚至还各自下马,抱拳施礼后,当着两军一些将士的面,进行了看上去一团和气的交谈。

    尤其是李愿,连兜鍪也摘了,微微俯着脑袋,听李琟说话,姿态可谓恰到好处的谦逊。

    当见到天家使臣的卤簿时,李琟立刻翻身上马,刚要驰前而迎,忽又掣缰,转身等着李愿。李愿心领,于马上做了一个恭敬的“请”的手势,示意李琟先行。

    陆贽在这般两军相谐的气氛中,被迎入李怀光的中军大帐。

    “陆学士!”先出声打招呼的,是普王李谊。

    自云车大战前夕在漠谷战场上不告而别,陆贽算来已有四个月没见过这位天子的宠侄了。从来都一心维护太子李诵的陆大学士,这百二十天里又亲历了普王李谊的兴风作浪,对眼前这张脸可谓厌恶以极。但奇怪的感觉是,当李谊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时,陆贽又不得不承认,这双眼睛无论是轮廓,还是眸色中那令人惴惴的犀利情态,真的,都和圣上太像了。

    “见过殿下。”陆贽淡淡地还以下臣之礼。

    陆贽的目光又立刻捕捉到了李怀光。物是人非,和当日礼泉会晤不同,李怀光的下首位置,不再坐着姚令言,而是名义上的友军领袖、平叛副元帅李晟。

    李怀光不顾儿子李琟频频递来的眼色,毫不掩饰自己的冰冷和倨傲,欠身道声“学士请坐”,不待陆贽坐稳,又紧接着来了一句:“若不是天家遣使到来,合川郡王怕是要忘了还有我这个平叛大元帅了吧。”

    李晟笑道:“老夫时而要忙于东渭桥的漕粮接收,时而要忙于和营将们商议攻打长安西门北门的计划,和元帅这朔方军一边的走动,确实少了些。”

    陆贽微微皱了皱眉。他是一个年轻的宦海老手,怎会被方才两位李帅的儿子迎接自己时的融洽表现所欺骗,李怀光开口不善,毫不给天家使者面子,他早已想到。

    但李晟的温和,倒略略出乎意料。

    陆贽于是转向李晟,直言道:“李副帅既然一心收复长安,为何又为自己的女婿和裨将,向圣上讨要洋州利州、剑州的三州刺史之职?副帅的心思,到底在京畿,还是在山南东西道?”

    李晟依然笑容可掬:“陆学士的锦绣文章,天下读书人未有不仰慕者,但若论这行军打仗,老夫还是敢在陆学士面前说出个门道来。眼下局势纷杂,奉天城往蜀地之路,不可壅塞,老夫的女婿张彧和两位裨将都是神策军中的常胜将军,三州交给他们统领,老夫敢拿项上人头担保圣驾的平安。”

    李晟话音刚落,李怀光就冷哼一声道:“局势纷杂四个字听来好生刺耳,我朔方军在奉天城东边挡着叛军,副元帅却说圣上还有可能西幸,副元帅是觉得我朔方军不中用呢,还是有更重的指摘……”

    “元帅请慎言,”陆贽打断李怀光,又向李晟正色道,“圣上已驳回了副帅领三州刺史之请,李副帅的贤婿和爱将,还是继续为光复长安出力罢。至于元帅所提朔方军粮赐不均一事,圣上亦有旨意,副元帅开东渭桥粮仓,补给朔方军。”

    李晟闻言,特意起身,朗朗道:“陆学士,上心仁厚,下必效之。老夫我素来率领神策亲军扈从圣上,圣上想到的,我李晟岂会拖延塞责。今日来元帅帐下前,老夫已吩咐军中粮官,从东渭桥开仓取粮,并一些钱帛,送来朔方军营外,只待元帅接收。世侄,你给老夫在天使跟前做个证,可有此事?”

    他口中的“世侄”,自然指的是李怀光的儿子李琟。

    李琟本就有心缓和两军关系、共同收复长安,因而在迎到陆贽的车马前,看到李晟的儿子李愿领神策军送来物资,还颇为欣悦。

    “陆学士,元帅,副元帅确有粮粟钱帛相赠。”李琟恭敬道。

    李晟有此举,陆贽听了也是一怔,更莫说李怀光。但短暂的惊诧后,一股更为强烈的怒火在李怀光胸中燃烧起来。

    虚伪以极!

    天家使者一来,就如此装腔作势。这数月来给老夫穿的小鞋,姑且不论,那姚令言姚节度,难道就这么白死了?

    想到此,李怀光狠狠地瞪了儿子李琟一眼。怎地不提前说与我知,竟显得老子比儿子还不明大体般。

    李怀光刀子般的目光转回来,落在陆贽脸上。

    “陆学士,有道是不患寡而患不均,区区几车粮帛,难解粮赐不均之患。但老夫我也知道朝廷眼下捉襟见肘,拿不出厚赏给咱们朔方军。不如这样,既然朔方、神策两军合营,将士们的衣食用度不宜异同,就请李副帅给神策子弟们略减衣饷,与我朔方军一致。”

第九十七章 分道扬镳

    李怀光的这个提议,很有些不近人情。哪有自己筹不到军饷、讨不来厚赐,便不许友军吃香喝辣、衣足衾暖的道理。莫说李晟和陆贽,便是李琟,都觉得父亲很有些故意刁难的意味,仿佛偏要当着天家使者的面,发泄自己的情绪。

    这是谁给父亲出的馊主意?李琟暗道,不免看向立在帐下的韩钦绪。

    李琟脾性温和,但绝不混沌木讷,军中耳目又众多,这几日已发现,韩钦绪在深夜单独请见过李怀光两三次。

    还未等他从韩钦绪脸上瞧出什么端倪,李晟主动打破了一时陷入僵冷的气氛。

    “李公是元帅,两军又已合营,驰张号令,皆应由元帅专出。老夫我虽是神策军节度使,但如今这非常时期,依圣命,位在李公之下,怎好僭越出令。神策军将士的增损衣食之事,还请李公定夺,并前往蔽营亲自宣布。”

    李晟说得不紧不慢,实则将李怀光怼了回来,更显得他的要求多么无理。

    李怀光鼻子里哼了一声,他似乎也并未准备在这个问题上继续深入,而是直接来到了最后一扇门前叩问答案。

    “陆学士,泾师兵变后,姚节度虽身为泾原节度使有失察之责,但他并未附逆贼泚,在京时勉力营救皇孙,寄身于我朔方军营下后又在礼泉一役身先士卒,此等良将,被李副帅和……,和……,被李副帅设计冤杀,我的裨将韩钦绪次日便急奔奉天城陈情,陆学士此来咸阳,可带来圣上对此事的旨意?”

    普王李谊诓骗张光晟将姚氏家眷送到渭水之事,李怀光虽尚未探查分明,但他认定单凭李晟的胆子和能力,决计不敢使、也使不出这样的手段。

    但李怀光终究也知这是天使面前,他“和”、“和”了半天,到底强忍住了直指普王的不敬言语。

    陆贽心想,最麻烦的时刻终于到了。

    启程来咸阳之前,无论是李泌,还是陆贽,都在内廷又向天子进言过,如果说当初刘德信死在李晟营中,朝廷尚可用神策军内斗来视之,那么如今姚令言这样的一镇节帅死在神策军手里,必定令四面八方的藩镇节度使甚为关注,因而,朝廷绝对不能对李晟没有贬罚之意。

    然而不管李泌和陆贽这一老一少两位谋臣,怎样费尽口舌,直到临行之际,德宗仍然没有任何说法。

    此刻,迎着李怀光于挑衅中实则仍带了最后一丝期待的目光,陆贽叹了口气,硬着头皮措辞道:“元帅,韩将军在奉天行在,确已将此事禀报圣上,但眼下国难当前,逆贼篡据京城,圣驾播迁在外,还请二位元帅暂时搁置罅隙,戮力迎敌。待凯旋之日,再议不迟。”

    李怀光的脸色,从愠怒转为失望,接着又变成一种说不清是疲惫还是轻松的放弃般的释然,好像一个长途跋涉的骑士终于抵达了终点。

    他没有直接回应陆贽,而是对韩钦绪做了个手势,一身铁甲的韩钦绪猛地站了起来,对帐外叫道:“来人!”

    这可是在朔方军营内,普王李谊佯作骇意:“元帅,你要做什么!”

    李怀光轻蔑地瞟了一眼这装腔作势、为了达到目的简直不择手段的宗室亲王,淡淡道:“殿下放心,和副元帅不同,我李怀光向来明人不做暗事,今日在我朔方军营中,绝不会出现神策军营中常有的刀光血影之灾。”

    说话间,只见两个朔方军士抬着一只箱子进到帐中,当着诸人开启后,赫然便是数月前陆贽奉旨送到礼泉的丹书铁券。

    “陆学士,”李怀光冷冷道,“方才老夫说过,军饷粮赐,不患寡而患不均。这君待臣之道,也是一样。若圣上秉公决断,我李怀光可以为圣上的江山社稷拼掉这条老命。然而圣上如今这般待我,这般待朔方军,实在令吾等心寒以极。这免死恕罪的一块铁牌子,老夫也并未感到一丝一毫的圣眷暖意。”

    李怀光站起来,一字一顿道:“今日,请陆学士将这铁券,再带回奉天城去吧!”

    陆贽闻言大惊。饶是他这几年见惯了棘手的大场面,霎时也是脑中一片空白。

    这位毕竟只有三十岁的御前文臣,真到了此际,确实有些被李怀光这样骨子里浸透了杀气的边将震慑住了。

    陆贽有些结舌地问李怀光:“元帅,你,朔方军接下来意欲何为?”

    李怀光抬起眼皮,讥诮道:“陆学士,你是何身份?也来管我朔方军军务?”

    “元帅,副元帅,天使远道而来,末将已在别帐备下馔食,为陆学士与龙武军几位将军洗尘。”

    一旁的李琟本已心急如焚,听得父亲这句话时,终于挺身而出。

    孤掌难鸣。

    李琟这唯一而无力的圆场举动,在父亲眼里显得讨嫌,在普王和李晟眼里显得可笑,在陆贽眼里,则显得带有一丝惺惺相惜的无奈。

    更重要的是,陆贽已无心逗留。他希望越早赶回奉天城面圣,越好。

    他要禀报圣上,当然还有李泌,他要告诉他们,李怀光的心志,与数月前被拒绝进入奉天城、在礼泉听到崔宁被缢杀时,又有了很大的变化。

    这是一种痛心的见闻,但也是真实的见闻。陆贽不愿再多瞧一眼兀自洋洋得意的普王和李晟,宵小之辈再上蹿下跳,若无九五至尊的愚蠢态度去支持,局势又何至于弄到这般田地。

    陆贽本以为,驱逐了卢杞,御前总能清明一些。事到如今,他才感慨自己的想法多么幼稚。真正难以驱逐的,是圣上的心魔呐!

    陆贽瞥了一眼因西斜而渐渐穿入帐内的日影,起身向李怀光拱手,对侍立左右的龙武军卫士道:“将丹书铁券抬上,吾等离营回城。”

    他在最后,冲李琟微微颔首致谢。他相信,这是满营的两军武将中,唯一一个与自己一样,没有私心的人。

    李怀光不动声色地看着陆贽从营将们让出的通道中走出大帐,看着自己的儿子李琟疾步追了出去,似还在试图与这天家使者解释着什么。

    他还看到护卫普王李谊和李晟而来的几位神策军老将,右手紧张地握住了腰间的刀把。

    李怀光在心底嗤笑一声。尔等太高看你们的合川郡王和督军王爷了,同时又太小看我李怀光了。我李怀光要杀对头,从来都会在两军对垒的战场之上。

    ……

    几日后,朔方军将士们在度过又一个思乡梦绵延的夜晚后,清晨醒来,便迎来了大变化。

    神策军跑了!

    八千人的神策军,一夜之间就从离朔方军不远的咸阳东郊,往去岁驻扎的东渭桥而去。

    这显然是早有准备的移军。

    对于朔方军中的低级兵士来讲,这消息乍听之下,还真叫人有些欢呼雀跃。那帮整日价仗着自己的亲军身份,耀武扬威、眼睛朝天的神策小子,滚得越远越好。须知,造饭的时辰,就算闻着彼等营中隔三岔五飘来的肉香,都够心烦气躁的了。

    然而在中军大帐内,却是一片肃寂。

    众将被召唤到元帅大帐中时,看到李怀光铁青着脸、一声不吭地坐在案几前,盯着这些多年来跟随自己南征北战的老伙伴们。

    李琟刚刚小心翼翼地开口唤了一声“父亲”,忽闻帐外有军士唱报:“末将,韩将军营下,求见大帅与诸位主事将军。”

    韩钦绪一听,急切道:“大帅,听声音,那是我安置在东渭桥附近的探侯。”

    探侯进到帐内,不敢耽搁,直陈要义:“自前日晨间,陆续有神策军的辎重出现在东渭桥,及至夜里,更是大军源源不断而来。末将惊骇,黎明时分又确认了军情,忙着属下乔装打扮,向走在后头神策军中的工匠打听,据说是军中上官都在传,咱们朔方军要,要反……”

    他话音未落,帐外又有士卒求见。

    李琟一见,竟是自己布置在奉天城中的眼线。

    那士卒长途奔来,上气不接下气地禀道:“前日那陆学士才回到奉天城,昨日圣上就又遣中使翟文秀,往东渭桥方向去了,小人想尽办法,也没打听到翟中使去宣何旨。”

    李琟怒道:“你这蠢仆,未曾打听清楚,来禀报什么!岂非扰乱军心,拉出去,军中虞侯执纪,打二十军棍!”

    “李将军!”韩钦绪忙上前阻拦道,“李将军莫要被朝廷的举动气昏了头,你这探马如此机灵尽职,何错之有!”

    “韩钦绪!”

    饶是李琟素来是每临大事有静气之人,但短短几日来越来越不祥的感觉,终于令他在今日向韩钦绪爆发了。

    “这是我所辖之卒,要你来护?”李琟的眼中露出很少见的犀利之色,“自从姚节度不幸罹难,你便如打了鸡血般,事事冲在前头,嘴巴里吐出的都是离间朝廷与我朔方军之言,你是何居心?莫非想着你那远在邠宁的阿爷,可以趁机来做这平叛大元帅?”

    韩钦绪一脸吃噎又委屈的表情,心下却暗自好笑。

    李琟,你也忒小看我们父子了,区区一个平叛大元帅,也是我韩家稀罕的?

第七十四章 杳杳元夕(入V了请多支持)

    奉天城。

    天子的罪己诏下达诸方、河东田悦等四个叛镇纷纷上表请罪,自去王号,继续向唐廷称臣。

    劫后余生的德宗,终于稍稍松了口气。

    “敬舆,朕听了你的主意,果然,君臣之间,打到这个地步了,竟然还能挽回。”德宗对侍立一旁的陆贽道。君王心情无恙的时候,说起话来,变得又和气,又直接,不再云山雾罩。

    陆贽却低着头,不敢表功。兴元元年的上元节一过,他正好满三十岁。

    这个年纪,帝国中多少男子还是白衣生徒,苦苦地奋斗在书山经海、诗赋策论中,做着春闱上榜的仕途之梦。而他陆贽,早在几年前,就已成为天子身边炙手可热的红人。

    在长安大明宫的岁月,本已算得历练。此番骤遇兵变、奉天围城、崔宁伏诛、卢杞被贬、李怀光与唐廷矛盾显露,所有这些在两月密集袭来的军国大事,都令陆贽的头脑承受着前所未有的压力。

    他也因此越发小心。

    德宗见自己这翰林学士出身、实为内相的臂膀人物,为天家写了恁大一篇广受好评的罪己诏,却仍不见一丝恃功而骄、夸夸其谈的意味,不由也在心中暗道,到底是读书人,又聪明又得体。自己身边,崔宁与卢杞之流,可以汹汹而来,渺渺而去,唯陆贽这样的人,是须留得长久些的。

    德宗冲一旁的内侍霍仙鸣努努嘴,示意他将普王由翟文秀带到御前的手札拿给陆贽。

    对于天子这种需要他出谋划策的举动,陆贽倒是从不故作谦卑地推托。他接过手札,细细品读。

    德宗偏头向霍仙鸣道:“翟文秀是你带出来的徒弟,办事素来是朕放心的。这份差事也是苦了他,依朕看来,便是陆大学士去跑这一趟,李怀光也是不肯盖上帅印。”

    霍仙鸣躬着身子,惶恐求情:“请陛下恕翟文秀失职之罪。”

    德宗玩味地笑笑:“失职?有罪?”旋即将脸一抹,冷冷道:“朕的使者,何罪之有?都说见天使如见天颜,李怀光见了翟中使,倨傲无礼的模样,朕远在奉天城里,都能想得出来。”

    陆贽阅毕普王的手札,心中也是感慨万千。他自负君君臣臣的正统,眼里只有圣上、太子,因此一直来对普王的一些钻营举动,很是提防敌视。但此刻,他不由也认同,普王确有几分顺势应变、将自己的谋划一步步推进的能力。

    普王选择与皇家嫡系军队统领李晟站在一个阵营,内心如何盘算无法定论,但面上毕竟是讨得天子认可的。如果说他此前先斩后奏地收拾了刘德信,是狠,那么如今这一招,则是刁。兵贵神速,与其在签署国书一事上停滞不前,不如让李晟这个副元帅先盖印再说,至少也是个“帅”印。并且,这样一来,李怀光罔顾圣意、李晟无奈救场的过与功,可就坐实了。普王刁钻,大约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劝李怀光妥协,甚至,可能合着李晟诈那朔方蛮夫,与天家对着干。

    陆贽思及此,觉得自己毋须多言,眼下还是走一步看一步,天子能回銮长安再说。

    “陛下,臣见普王字里行间,细数当日大元帅拒签国书之举,也是无奈得很。”陆贽先用一句可有可无的废话开头。

    德宗哼了一声:“能教堂堂亲王束手无策,朔方军能耐呐。敬舆,不如这样,你替朕起诏,将平叛大元帅改授李晟。”

    “陛下,万万不可!”陆贽脱口而出。

    他意识到殿前这样有失臣礼,但此时也顾不得这许多:“陛下,朔方军毕竟有五万之众,便是神策军李晟、尚可孤、骆元光三支大军加起来,也及不上朔方军的三成兵力。朔方军如今驻于咸阳,离长安真真是一箭之遥。臣以为,对李怀光,眼下还是以安抚为主。”

    “安抚?敬舆说得轻巧。朕不与李怀光计较,那吐蕃人呢?赤松德赞也就算了,他的大相尚结赞,和我大唐周旋了多少年,岂是好哄的?”德宗的口气急切起来。

    陆贽略一思索,道:“疆土,断断再不能给吐蕃人加一寸。只得看看张延赏与韩滉那里,可还能运些钱帛来。国书上的盖印是副帅的,但金银丝帛不是假造,或能让吐蕃人再莫变卦。”

    德宗不作声,仰着脑袋,目光空洞地盯着行宫议事厅那破了一个洞的青瓦屋顶。

    半晌终于吐出一句:“朕这个天子,当得真是憋屈!”

    ……

    上元节,小小奉天虽比不得长安,但战事已经停息了一个月,庶民商贾都渐渐安了心,怎能不借着这比除夕还妙的节日,好好热闹一番。

    是日黄昏后,没有宵禁,各坊各户的百姓陆续涌出。行营简陋,并无长安东西二县的灯彩辉煌,但黎庶们或戴傩面,或执灯笼,便是在一年中见见自己所居之地的夜间景象,仰头瞧瞧那轮中天明月,似乎也足够有趣。

    更何况,这个节日,还是多少痴男怨女的定情之日。

    西城门陇州驻军的大帐中,韦皋饮了一碗煎茶,耳听遥遥传来的喧嚣人声,兀自发怔。

    薛涛不辞而别已两月,他似乎习惯了膳棚仆妇做来的这沟渠之水般的茶饮。只是,今日乃上元节,既然结庐在人境,如何能做到心远地自偏。

    韦皋呆坐了一会儿,到底站起来,脱了甲袍,换上一件寻常的绛色常服,将风袍一披,出得帐去。

    “本帅去城中瞧瞧,不必跟着。”他面无表情地对牙兵道。

    行过在夜幕中略显冷清的校场,行过不长的中轴大街,进入第一个坊,气氛陡然热闹起来。

    尚有积雪的坊市街道上,挤挤挨挨的行人如过江之鲫。迎面而来是一张张或笑或哭或凶神恶煞或滑稽诙谐的彩傩面具,更有踩着高跷者,居高临下俯视,那番洋洋得意的派头,堪比城头得胜的将军。

    韦皋虽以风帽遮头,到底还是担心被认出来。恰好一个七八岁的小小货郎蹦到面前:“这位郎君,买傩么?”

    正有此求。

    钱货两讫,韦皋戴上傩面,放松了许多,不仅能施施然驻足观看走马灯和小小的市集货物,经过几处巷道时,甚至能瞥上几眼里头执手相对的男女。

    他摸了摸自己的傩面,胸中一个念头翻滚上来。

    要不要去刘宅附近转转,说不定,能看到她。

    韦皋正犹豫间,蓦然抬首,看到前方一个熟悉的窈窕背影。

    他心跳加速,疾走几步。

    是她!

    虽然从侧后方看,她也戴着傩面。可是不会错的,一定是若昭。

    我第一眼见你,便是见的背影。你戴不戴面具,于我,又有何分别。

    韦皋有些哂然,又有些欣然。

    不过,那毕竟不仅仅是若昭,还是皇甫夫人。想到皇甫珩,出于谨慎,韦皋没有立刻上前唤她。

    元夕佳节,或许人家夫妇结伴而行,共赏灯景月色,贸然打扰,便是寻常交谊,也不免讨嫌。何况,韦城武,你忘了做过的傻事、结下的梁子了么?

    韦皋喃喃自语,混在人群中慢慢往前走,一双眼睛却始终不离若昭的背影。只见她走走停停,还向一个行贩买了串糖葫芦,看起来始终是一个人。

    “莫非她夫君今日仍和那些神策将士在一起?”韦皋暗暗揣测。

    根据德宗的诏令,尚可孤和骆元光不情不愿地给奉天城送来一千神策军,供皇甫珩驱为牙兵,在率领吐蕃人东进平叛时,充作卫戍唐方主帅与督战蕃军之用。尚、骆二将虽满腹牢骚,但深知浑瑊与韦皋都在奉天城,沙场宿将眼力如刀,打个照面便知送来的军卒是优是劣,因此倒也不敢诓骗圣主,确是各选了五百劲卒。

    都说老兵难驯,何况聚在年轻的新主之下。皇甫珩本是泾师高级将领,泾原军那安西北庭边军的渊源能震慑三分,他在奉天接连打了几次硬仗,还孤身冲阵、于乱军中取了悍将李日月的性命,又能震慑三分。虽如此,他到底资历尚浅,笼络这些神策军,说不得比去吐蕃借兵还艰难。

    朱泚叛军回撤长安,梁山高地又成了随意占的山头,新来的神策军便驻扎于彼处。韦皋的陇州军一直把守奉天西大门,迎来送往的事,没有一桩不清楚。

    早在岁末神策军刚到梁山之际,韦平就来禀报韦皋,皇甫珩领旨出城,在梁山操练神策将士,只待吐蕃国书一到、送去咸阳盖了李怀光的大印,这支精锐便去唐蕃边界接收吐蕃军。

    皇甫珩出城后,约莫过了半个月才回来,正是除夕之夜。正月里被诏去御前奏对了神策新军的情形后,便出城驰往梁山,直到几日前才又进了奉天城门。同为武将,韦平因存了唯恐堂弟韦皋被这皇甫珩抢了御前风头的心思,盯得格外紧些,与韦皋说起时,话未免俚俗了些:

    “节下,这泾原小子,以前看着不像会钻营之辈,如今倒真是懂得在圣上眼皮子底下挣前程,伤还没好利索,便如此拼命,亏他放得下城中的新妇。”

    “住嘴,皇甫将军已封了中丞,你不得编排我大唐命官,以及官眷,少给我陇州军惹来祸事。”韦皋厉声喝止了韦平。

    但他记住了韦平所禀的皇甫珩的行踪,因此猜测,元夕佳节,这位废寝忘食磨合新军的年轻将帅,总该陪伴妻子身侧了罢。

    他谨慎地跟着若昭,见她拿着那串糖葫芦,却也不吃,只一路往前走,穿过两个街坊,终于在一株高大的榆树下立住。

    此处僻静许多,若昭于是摘了傩面,似在抬头观月。望日之月,本就浑圆如盘,又是正月里,清寒的天空中,那轮明月显得离人间特别近似的。

    韦皋眼睛一眨不眨,盯着不远处这个令他着了魔般无法放下的女子。他觉得她周身散发出的孤寂,并不是那种柔弱的乞怜意味,而是,一种清冷与倔强。

    正是这种令韦皋有些敬畏的气质,也深深吸引着他。他忽然之间感慨,便如此望她一会儿,足矣。

    何必去执念地要与她当面交谈,何必去执念地要死死盯着她的眼睛,逼着她也必须回应他。

    韦皋在心中深重地叹了口气,正想悄然离去,却听到宋若昭开始微微地抽泣。

    她垂下头,对着手中的糖葫芦,双肩轻轻颤抖,但仍然不让自己发出大声,只是气息一阵急似一阵,表明她越哭越凶。

    如此一来,韦皋哪里忍心走脱,他甚至忘了自己还戴着傩面,从阴影里现身,走过去唤道:“皇甫夫人。”

    宋若昭正自抽噎,听到有人叫自己,遽然回头,却见一张血盆大口的凶神面孔。若是在奉天闹市,人人皆戴傩面,又喧哗鼎沸,本无丝毫可怖之处。但此刻周遭寂静,树影婆娑,宋若昭乍见此景,骇得腿一软,跌下地去。

    韦皋登时明白了原委,忙一把摘了傩面,上前去扶若昭。

    月光朗朗,若昭看清了来人的真实面孔,骇意顿消,一时忘了此前她夫妇二人与韦皋的过节,未想着应有避讳,任韦皋将自己拉了起来。

    待若昭站稳了,韦皋立即缩回手,盯着地上的糖葫芦,有些尴尬。

    若昭恢复镇定,拍了拍裙角,俯身拾起糖葫芦,淡淡道:“方才见到这个,想起若清小时候,父亲放心我照看他。也是上元节,我牵着他,出门观灯,他见着糖葫芦,便要我买与他。我未带荷包,他于是哭闹不休。那时,他还是个总角小儿。”

    韦皋不语,静静地听着。

    “王右丞诗云,每逢佳节倍思亲,遍插茱萸少一人。重阳节如是,上元节又何尝有什么分别。”若昭道,口气里的哀伤,不激烈,却刻骨。

    韦皋抬头看看空中圆月,苦笑一声:“韦某一介鳏夫,自然省得。”

    若昭歉然:“韦节度,本妇失礼了,说这些。”

    又道:“节下雪夜救了家父,本妇今日终得此机缘道谢。”

    韦皋低头,目光柔和而坦然:“皇甫中丞……”

    “丹布珠公主午后忽然来寻他,说是吐蕃商队奉赞普旨意而来,堆积了些劳军的肥羊酒水在城外,她毕竟是女子,须请他一同押往梁山。这般笼络神策军的好事,彦明自然应当去。”

    “哦?怎地未听韦平说起城外有此事,也未听报皇甫将军今日出城。”

    “他们,应是走的令狐将军把守的东北角门。”

    韦皋心中怒意上涌。党项汉子早已来来回回禀报数回,总是见皇甫将军与那吐蕃公主并辔而行,和陇州军中的粟特胡兵,或者令狐建的龙武军后生们弄刀比箭,好不快活。

    左右此地无旁人,韦皋不吐不快,直言道:“皇甫夫人,我韦城武自认是君子,但那杂胡公主,可不是什么正经女子,夫人定然明白我是什么意思。”

    他说完,本预备着若昭又沉了脸,甚至拂袖而去。

    不料若昭却依然面无异色。

    她略一踟蹰,还是诚恳而礼貌地对韦皋道:“谢节度提醒。但彦明,自有分寸。而且……”

    若昭原本泪光盈盈的眼里,闪过一丝奇特的喜悦。

    “而且彦明,快要做父亲了。”

    韦皋先是一怔,继而立刻明白过来。

    他还能说什么,只能强作笑意道:

    “恭喜皇甫中丞和夫人。”

第七十五章 帐下歌舞

    这上元之夜,皇甫珩本已允诺陪着若昭,用完晚膳后出门赏月,悠然地感受一番见证他二人结为夫妇的奉天城的元夕景象。

    不料刚过午时,阿眉便现身刘宅,请皇甫珩引荐吐蕃商队前往梁山犒劳神策军。

    这自然令若昭甜蜜的憧憬,化为泡影。

    若昭在皇甫珩面前表现出细微的不悦,不仅因为失望,还源于她刚刚知道自己有孕的惶恐。虽然叛军已远在长安,但无战事的行营,并不等于无危险。饶是若昭素来善于自处,这种时候也未免较寻常女子多虑些。

    然而,当皇甫珩投来犹豫的目光时,若昭心软了。丈夫自从接手那一千神策军,便驻于梁山。除夕之夜回来时,他的兴奋多于疲惫,整个人都像添了好柴的炉火,那一蓬武将的精神气被烧得旺起来。毕竟他不久就要开拔唐蕃交界处收军,多与神策军中的宿将交谊应酬,也是应该。

    若昭那有些不舍又有些埋怨的神色,在阿眉笑意盈盈地说了一句“不如我留下来陪阿姊、皇甫将军放心出城”时,立刻被她自己收了回去。

    她不愿意在这个已经面目大改的胡女面前,表现出一丝一毫的脆弱,即使这种脆弱理所当然。

    “我无事,不出门便是。有刘主簿的大娘子照看,你们走罢。”

    若昭独自吃了些馎饦汤,靠在门边看着天边晚霞渐渐褪去绯色,天空变得晦暗,巷外却耳听着日渐热闹起来。

    她从沉思中回过神来,便缓缓起身,与刘妻打了个招呼,要去看灯。

    那刘妻得了皇甫中丞的拜托,哪里敢在照料这位官眷之事上生了丝毫懈怠,忙提议要一同出门。若昭婉拒了这样的陪伴。她的脸色有些不同平时的冷硬,夹杂着一点烦躁,令刘妻知趣地噤了声。

    若昭没有想到会遇到韦皋,而且自己忧愁茫然的模样也叫他看了去。不过,即便这样,若昭也似乎不以为意。

    韦皋得知若昭刚刚有了身孕,思量着虽是又偶然又必然地与她照面,也不知还能不能称得上故交,但总不放心她独自穿越人丛,因而也未有告辞的意思。

    若昭没有如此前那般抗拒。对韦皋,经过奉天围城这一场偌大的噩梦,她觉得是与他共过生死的伙伴,即使他已将曾经的心事和盘托出,教她在丈夫跟前提心吊胆,她也无法对他产生真实的厌弃。

    于是,韦、宋二人心照不宣地又将傩面戴上,往奉天城中心喧哗热闹的方向走去。

    他们缓步并行,彼此沉默无语。直至看到一个颇有小娘子们聚集的货架前,挂着许多紫色的人形纸偶。少女或年轻妇人,瞅瞅这个,又比比那个,选得不亦乐乎。

    韦皋好奇:“这是何物?”

    若昭瞟了一眼,解说道:“这叫紫姑,节度未见过?”

    韦皋摇头。若昭稍加思虑,明白韦皋或在京城,或在边镇,前者繁华奢靡,后者贫瘠荒凉,不曾见过这在中下州小城才有的风俗,也难怪。

    “传说紫姑是大户人家的妾氏,不容于大娘子,常被污以秽物,于正月十五这日投河而死。天帝怜之,封以神位。庶民百姓便在元夕前后迎她入宅,立于厨、厕、牲棚等处,请求保佑家事平安。本妇少年在潞州时,也常见市井中有这般人偶售卖。”

    韦皋“唔”了一声,不由带着藏不住的一丝讥诮之意道:“六界之中,不如意事何止千万,或是隐忍不发,或是拼杀一番,只这两条路而已,求诸这人胜木牌之类,又有何用?”

    若昭抬起头,盯着那张戴着傩具的面孔。

    在那一片描画粗陋的油彩中,只一双锐利的鹰眼射出犀利的光芒。那是与寻常男子有如天渊之别的眼神,透着杀伐果决,叫人时而觉得不寒而栗,时而觉得坚毅可靠。

    若昭冷冷哼了一声,看向那些挤作一团、叽叽喳喳的妙龄女子道:“韦节度是男子,自是常怀游刃有余、一切尽在掌握之态,但我们女子,若想拿个主意、命途自定,岂是说得那么简单。”

    韦皋没有反驳,他从来就不想与眼前这个女子有任何争执。即使再无眷属之缘,他也只想与她对酌论诗。

    他们又并肩无言地行了半炷香时间,到了刘宅所处的坊门下,若昭驻足:“节度请留步。”

    ……

    韦皋回到城下军营时,刁斗之音已响过数遍。

    月在中天,银辉洒在如山峰耸峙的极为高峻的奉天主城墙上。与坊间灯烛旖旎不同,城防这里的景象,另有一番城头夜吹角、功名胜古人的关塞气派。

    韦皋一时又兴起,撩起袍角,顺着龙尾石阶登上城头。

    城卒见主帅来了,忙纷纷过来行礼。

    韦皋向梁山方向望去,果然神策军营地篝火簇簇,军士们粗豪放浪的笑声,在周遭荒凉的山野映衬下,特别清晰。

    “如此宴饮,有多久了?”韦皋问一个城卒。

    “从今日午后便开始了。小的们在辰时末刻曾见到皇甫中丞,带着一队商胡往梁山去,前方烽燧的烽子们也核验过,是去梁山犒劳神策军的。小的们已经禀过韦虞侯了,虞侯说会报给节下您。”

    韦皋“唔”了一声,借着夜色的掩护,狠狠盯了梁山方向一眼。回过头,又看到几个城卒那不免艳羡的神情,便换了温和的口气道:“好生值事,今日是元夕,又这般寒冷,本帅下去令人给你们送些酒肉上来。”

    城卒们纷纷躬身叩谢。

    此时,在梁山神策军大营中,欢庆宴饮的气氛到了高潮。

    中军大帐内,皇甫珩居于主位,左右两侧分别是吐蕃使者论力徐和神策军都虞侯白崇文。而在他的侧后方,还有一个半遮了帷幔的案席后,坐者一身翻领裘衽、胡服男装的阿眉。

    白崇文与被德宗委任、去岁在长安招兵的白志贞,有些族亲关系,素来在尚可孤的神策军中颇受器重。这次奉诏西行,尚可孤和骆元光商议一番,令这年过三旬、正是壮年的白崇文领军与皇甫珩接洽。

    帐内一股酒气肉香。正月寒冬里来这么一场大饱口腹之欲的宴饮,神策军中不少中高级将领还是颇为领情的,纷纷向皇甫珩与论力徐敬酒。独独白崇文,羊腿也吃了,美酒也饮了,面上却始终不咸不淡,也并不与自己的唐人主将热络攀谈,对论力徐和阿眉这两个吐蕃人,更是好像浑没看见。

    论力徐回头和自己的吐蕃公主触碰了一下眼神,又与皇甫珩耳语几句。皇甫珩颔首,论力徐于是起身,以左手抚胸,向营中诸位唐将行了个吐蕃人的礼后,合掌重重拍了几声。

    大帐的毡帘挑动,一队裹着裘袍的吐蕃少女迅捷地鱼贯而入。到了庭中,纷纷将裘袍脱下,铺在地上,竟在瞬息之间成就了一幅厚实的地衣。

    另有一位略见年长的吐蕃男子,手捧香炉,置于地衣中央,焚起旃檀。

    与唐人贵族喜欢的龙涎香比,这种旃檀有一种微苦但带着阳刚之气的香味,登时引起了诸将的兴趣。

    旃檀既浓,列于地衣之外的几位吐蕃乐师齐齐抬指,演奏起蕃地特有的哔旺与扎年。

    身上已无长袍、露出曼妙身姿的吐蕃少女踏乐而舞。这些白日里混在商队中、一声不吭的女子,此时满头钗环,衣袂飘飘,饱满手臂上的金镯、柔软腰肢间的璎珞,望之如天女下凡般。更叫人目不转睛的景象,是她们赤足踏在裘毛地衣上,一双双白嫩的少女天足,真真慑人魂魄。

    直看得不少神策军将士目光如刀,喉结涌动,不住地咽口水,却显然对案席上的烤羊炙鹅,再也没有半分兴趣。

    忽然,锦瑟弦音戛然而止。乐师们丢了哔旺与扎年,围住一架大鼓,“咚”、“咚”地敲出雄浑之音。

    吐蕃少女在极短的时间内,从地衣下取出虎豹与牦牛的面具戴上,模拟着猛兽捕食的习惯,做出各种动作。这些女子虽身量不大,但自小所受的舞伎训练,令她们比男子的身形灵活轻盈许多,在地衣上腾挪跳跃又高又快,直如凶猛而不失迅捷的小兽般。饶是座下皆是颇有些沙场身手的武将,也禁不住由衷地喝起彩来。

    然而众人中,白崇文仍是面若冰霜。

    皇甫珩不动声色地斜睨了这位神策军宿将几眼。

    此人绝不好打交道。

    腊月里,白崇文领着一千神策军刚到奉天,进城去德宗跟前亮相的时候,还是一副但听圣上调遣的模样。转身一上梁山,便摆起了架子,与皇甫珩商议军务的次数屈指可数。每次皇甫珩传他,白崇文的亲兵都说,虞侯去打猎了。

    “天寒地冻,连个兔子都没有,白虞侯去何处打猎?”皇甫珩喝问。

    “回皇甫中丞,白虞侯在岗上射乌鸦,说不能荒废了箭法。”

    皇甫珩无法,只得亲自练兵。他被授命去向吐蕃借兵之事传开后,石崇义和留在奉天的党项汉子不辞而别,投了韦皋帐下。皇甫珩知道党项汉子对自己将要带领图吐蕃兵平叛而心寒,加之与韦皋之间的仇怨,也未去陇州军帐下要人。眼下他身边的几名牙将,都是惯于见风使舵的另一位守城大将令狐建拨给他的。

    但显然,神策军还是听白崇文的,白虞侯摆架子,底下军卒们也鲜有客气的,对皇甫珩并未驯服。连日来,令狐建的几名牙将没有停止过抱怨。

    此刻,皇甫珩见阿眉的主意虽然小有成效,帐外处处传来老卒们的欢声笑语,帐内的酒肉与歌舞也毕竟消除了不少军将眼中的敌意,但这白崇文,仍是油盐不进的刻板模样。

    两支舞跳罢,皇甫珩刚要向论力徐表示谢意,只听白崇文仿佛结了霜般的声音响起来:

    “吾等素来卫戍京畿,常得天子恩赏,什么天界仙池样的歌舞没看过。丹布珠殿下,论将军,不知贵邦会不会欺负我们主帅不是禁军出身、又还年轻,送来的吐蕃将士,也和这些舞伎一般,难以入眼。”

    帐内立时鸦雀无声。白崇文这话刺耳的程度,和指着和尚骂贼秃也无甚分别,而且连着皇甫珩这个唐人主帅和吐蕃贵胄一起骂,实在教那些方才还向皇甫珩敬过酒、试图稍稍致歉此前不敬言行的神策军下属,颇有些尴尬。

    白崇文果然瞪了这些下属几眼,心道:“没出息的东西,几口热乎吃的,几个女人扭一扭,你们就真受用了似的。我堂堂神策军,被个边镇小子节制,还要和西蕃蛮子编在一起行军打仗,你们也不觉得窝火?”

    论力徐到底是参加过清水之盟的使者,况且阿眉已断断续续地和他说过神策军刁难皇甫珩的情形,因此他对白崇文这个唐人突如其来的冒犯,并未勃然变色。

    他做了个手势,令舞伎乐师退下,正要斟酌言辞,却见皇甫珩已起身,来到白崇文案前:

    “白虞侯,大家都是武人,向来是刀箭说话,我皇甫珩最瞧不上这拐着弯骂人的小气模样。你若不愿随某西行,有这个胆子抗旨,明日便带上军士们滚回蓝田和华州。你若没胆子抗旨,又不服我这个新帅,那便按照军中规矩,与我比试一场。”

    白崇文一怔。他自来到梁山,打量这皇甫珩如此年轻,平素也没有什么凶悍作派,只道那在万军之中取李日月性命的传闻,保不准也是天家放出来打压叛军的虚言。不料此时,他说的每个字,竟都和老于军旅的宿将一般,不怒自威。

    “比就比,老子还怕了你不成。”白崇文今日寻衅,实也因闷酒喝得多了些,不太顾忌。

    “论军中职级,白虞侯应听命于我。但虞侯长我数岁,不论虞候如何与我为难,我仍敬你几分。军中诸技,比什么,怎么比,某但听虞侯之见。”

    皇甫珩脱了袍子一扔,目光灼灼地盯着白崇文。

第九十九章 大乱又起

    京西,礼泉。

    普王李谊带着高振,并两百名神策军精卒,等在旷野中。

    春风沉醉,云霞涌动,天边残阳如血。这风云际会之美的感官刺激,与李谊心中的洋洋得意交合在一道,更令他周身燃烧起志在必得的熊熊火焰。

    在探悉朔方军的最新动静后,他与属下,从东渭桥出发疾奔,绕开咸阳李怀光的大营,来到礼泉。

    普王李谊望着渐渐暗沉下来的天际,回想四个月前,自己在奉天城外骤起异志,不告而别,实在是棋昏一招。不过好在接下来的时日,他越来越顺风顺水,每一步谋算都带给自己预期的结果。

    他长夜思量,将之归功于自己随机应变的聪慧和毫无踟蹰的狠辣,以及,遥遥揣摩德宗圣意的能力。

    就像赌徒赢了最开始的几盘后,押注的胆子便会肥起来。

    普王在李怀光迁延不进、远望长安的百日静待中,嗅到了帝国的更大的危险,而这危险,也是他认定能为神策军李晟和邠宁留后韩游環获得巨大利益的机会。

    夜幕终于如一团酽墨入水般,浸沁了大地。普王身边的高振有些惴惴道:“殿下,韩游環、韩钦绪父子,靠得住吗?”

    普王讥诮地一笑:“买卖做不做得成,从来不是看对方是不是君子,而是看这买卖在他们眼里,够不够大。邠宁与河中那么大的地盘,韩游環难道还能不动心?”

    他正说着,派往西北方向山谷的探骑疾驰来报:“殿下,邠宁之师正往此地来,骑卒步卒、弩车辎重,瞧着颇为齐整,而且结阵而行,人数瞧着,怕不是倾全镇之力了。”

    “好!”普王轻喝一声采,转向高振道:“今夜就有劳高孔目报信了。”

    高振干脆地应了一声。

    他的嗓音之亮、语气之坚,令李谊再次确认,这原本不过是边镇一个小小孔目官、却在短短数月就成为亲王红人的高振,定是沉浸在将行大事的兴奋中。那踌躇满志的劲头,可不得如刚淬炼出来的刀剑一般,带着十足成色的凌厉寒威之光。

    但夜色掩护了高振的眼神。

    他望向奉天城方向,有些庆幸皇甫珩早已去了北边收领吐蕃兵。

    高振害怕面对姚令言那位视如己出的养子。

    他又想起那日在渭水边,正在为姚令言烧纸钱时,忽然出现的韦执谊,更令自己如见鬼魅般地恐惧。

    ……

    奉天城内,刘主簿夫妇的宅子里,宋若昭倚在东厢房的墙上,望着窗外的夜空。

    时令确实又暖了三分,这土夯的墙,靠在上头也已经没有丝毫凉意。

    与以往相比,这个夜晚忽然变得不那么难熬了。

    黄昏时分,太子妃遣内侍给若昭送来了皇甫珩的信。根据德宗的旨意,他带着两万吐蕃人马,虽然进了关内,却仍驻扎在距离奉天城数百里的泾河上游。

    家信非常短,除了告知自己的位置,皇甫珩只说自己在萧关大战中并未受伤,让妻子勿念。

    即便如此,宋若昭仍觉得手中这薄薄一张纸笺,就像一盏芳香馥郁的好茶,足够品了又品。

    她将这信读到第五六遍时,忽然感到腹中出现一阵奇妙的动静。

    仿佛一尾小鱼在吐泡泡,一个,紧接着又是一个。那是一种轻巧的顽皮,如羽毛拂过眼睫,又如花瓣落于掌间。

    若昭倏地坐正了身体。这下,或许游弋的空间受到限制,小鱼仿佛不乐意了,开始更为明确地扭拱起来。

    于是,年轻的毫无经验的母亲,凭着天性,终于明白了这阵动静是什么。

    过了片刻,若昭垂下手掌,小心翼翼地拍拍自己的肚子。小鱼却不再回应她了。

    一滴来自宁馨幸福感的眼泪,落在若昭的裙上。她在这一刻真正开始真切地体会到做母亲的温情与欣喜,但也立即想到了自己的母亲。父亲自然堪称严慈并济的至亲,她从父亲那里习得的见识、坚韧与处世智慧,教她有别于寻常的懵懂脂粉。然而在她这般也还是豆蔻年华的女郎,仍然无法遏制地渴求来自母亲的呵护与引领,以及本该渗透在待字闺中或归宁时刻的那些密语指点。

    直到如今,她在初此觉察到腹中胎儿的活动时,心底深处漫上的意绪,终于由对上一辈的切切思念,转为对将要降生的亲儿的浓浓期待。

    她将丈夫皇甫珩的信笺,贴在自己的腹部。融融的暖意,不仅来自时令的善待,更来自这真切的对于丈夫与孩儿陪伴着自己的感怀。

    若昭便这般从清醒到迷糊,再到沉沉睡去。

    可叹,她的这仍然孤独却沉浸在美梦中的一夜,终也须迎来一个完全不同的黎明。

    “皇甫夫人!皇甫夫人!”

    天色将明之际,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唤醒了宋若昭。

    她懵懂地睁开眼,在刘宅老妇带着微微哭腔的呼唤外,又恍惚听清了城中隐约传来那曾经熟悉的人马喧嚣与兵戈碰撞之声。

    若昭的心,骤然紧缩。

    太平了三个多月的小小奉天,这又是要遭遇兵祸了吗?

    若昭回应一声,茫乱地扎好外裳,打开房门。只见刘主簿已站在院中,一脸惊惶,又显露急躁,只因男女大防,才保持着与厢房的距离,由老妻来敲门。

    刘主簿见这寄宿的官眷已穿戴齐整,忙上前道:“皇甫夫人,朔方军在咸阳举兵叛唐了,兵锋已向西而来。普王殿下正带着神策军将士,和邠宁赶来的韩将军一道,堵在礼泉,准备拦截李怀光。”

    他说得倒是言简意赅,但若昭一脸疑云:“陆学士不是前几日刚出发去朔方军宣慰吗?怎地事态忽然如此不可收拾?”

    刘主簿有些烦躁。饶是他老黄牛般的性子,因了奉天去岁被围、上官裴县令临阵脱逃,他好不容易度过了劳碌奔波与命悬一线的四十天,刚过上能喘口气的日子,噩梦又卷土重来,叫他如何还能有兴致去思量若昭抛出的问题。

    他心中,实则觉得这中丞的妻氏寄住自己的宅子内,若在平时可算对自己老夫妻二人是个福气,常能得些太子妃或韦皋送来的吃食。然而又逢大乱将至,这官眷就成了烫手的山芋,偏偏还是个怀着身子的,倘若有个闪失,且不论那骁悍的皇甫中丞是不是来寻他的麻烦,只怕太子妃那里也不好交待。

    若昭何等明敏之人,她见刘主簿脸色变幻,自然省得缘由。

    若在平素,她定会即刻地筹划,如何自救,如何不给旁人添麻烦。但目下情境多么特殊,她满脑子想的只有,不可草率,肚中孩儿虽已成形,尚未坐稳,须求助能护得自己周全的力量。

    她能想到的,当然只有太子妃,以及韦皋。

    “刘主簿,趁现下城中尚未乱甚,可否劳主簿送本妇前往东宫,本妇毕竟是小殿下的姨母,太子与萧妃又仁厚体恤,对本妇始终照拂有加。”

    刘主簿正盼着她有如此决断,即刻一叠声地说好。

    老夫妇二人,瞅了瞅若昭的肚子,都道这夫人岂能坐得毛驴,四顾一望,院中角落正好有一装运柴禾的独轮小车。

    “皇甫夫人,我夫妇二人,一前一后,推着夫人走。”

    宋若昭胸口一热,福礼道:“情势紧急,不多言谢,来日定与夫君同来谢恩。”

    若昭当下回屋,利索地捡了些细软,又将皇甫珩的信叠好揣入中衣,便坐上独轮小车,由刘主簿夫妇二人护佑着,一面避让街上坊间匆匆来去的军士,一面往东宫方向走。

    此时天光已大亮,道路倒也看得分明。可敬这刘主簿老夫妇,都是快六旬的年纪,大约平日里也操劳惯了,又心意急迫,推起小车来竟无丝毫迟滞,一炷香的功夫,就到了东宫门外。

    然而,他们三人定睛打量,顿时又惊又骇。

    眼前邸舍,大门洞开,隐隐看到里头一片狼藉,却似空无一人。

    正不知所措间,忽然打院落深处跑出一个半大小郎,怀中抱着一堆凌乱的锦帛,腰间还拴着几件鎏金盘盏。

    紧接着,又跑出来几个年纪相仿的小郎,也是两只手皆不见空着,有一个甚至还拿锦绦穿着一架鸾鸟铜灯,悬在脖间。

    刘主簿识得这几个皆是奉天城中的寻常课户子弟,立时断然喝出一人的名字:“杨五郎,汝等作甚!”

    那被唤作杨五郎的小子,见是刘主簿,知他平素是个和气的衣冠户,也不露怯,只急促道:“主簿莫怪,太子夫妇和宫人们们早已出了城,殿中这些物什,想来也不要了,吾等路过,看着可惜,捡一些走。”

    说着摘下那精美的鸾鸟铜灯,献到刘主簿面前:“刘公,小人好容易从那几个泼皮处夺来的贵重物件,给刘公玩赏。”

    刘主簿哭笑不得,忽又想到更紧要的事,问道:“汝等可知圣上行宫那边的情形?”

    杨五郎惫赖地眨眨眼睛:“刘公方才可是打盹儿去了?这夜半忽然来了如此惊天动地的消息,太子一家都跑了,圣上还能呆在咱们奉天城?小的才从县衙方向来,朝廷百官正在彼处哭喊着找圣上,可哪里还有圣驾的影子。”

    他说得毫无忌讳,言辞不敬,若在寻常,只怕要依律绑了收监。但此刻刘主簿哪里还管得了刁民的悖逆言行。

    他无奈地望着缩在小车上的宋若昭,眼中分明在说,皇甫夫人,下官真是尽力了,眼下该如何是好,请您给个示下。

第一百章 出逃梁州

    宋若昭也是茫然,继而又生发出一股难以名状的失望。

    天家上下,各位宗室贵胄,看来从去岁长安泾师之变中,很得了些逃命的机灵本事,此番尚有神策军和邠宁军在前方排阵御敌,圣上、太子已带着整个李唐家族,在几个时辰里就遁得无影无踪。

    已是辰时。

    陆续有当初从长安来到奉天城的朝廷文臣,自德宗的行宫方向而来。

    人人的面色都不大好看,或者彷徨,或者哀怨,或者忿忿,也有稍许沉着些的,讨论着是留在奉天,还是继续追随圣上。若要追随,又该往什么方向追。

    “那还用说,圣驾应是去往邠州灵州。”

    “一派胡言,朔方军反了,圣上还往朔方军的老地盘跑?”

    “兄台可是被吓傻了?邠州韩将军和灵州杜将军虽为朔方军宿将,但此次圣上播迁奉天,彼等最早赶来勤王,和李怀光不是一路。”

    “那李怀光三个月前还救过奉天之围呐,如今不也兴兵叛唐?”

    “听说圣上向吐蕃借的人马,已聚集在关内,圣上必去那皇甫将军处,领兵回击。”

    “尔等莫吵,依老夫之见,圣上必是往梁州、益州方向去了,遥想当年玄宗皇帝,不也去的蜀地。况且韦将军还是如今西川节度使张延赏的女婿……哟,韦节度,你们看,那不是韦节度!”

    说话的官吏正滔滔不绝,抬眼一瞧,一骑雪青马疾驰而来,那马上身高臂长的披甲大将,不是韦皋又是谁!

    他身后,还跟着一辆陇州兵卒驾驭的马车。

    韦皋收缰,令马缓步行到宋若昭等人面前,也并不下马,对着刘主簿道:“主簿毋虑,皇甫夫人是官眷,太子妃已吩咐本将来接她出城。”

    刘主簿登时松了好大一口气,谢天谢地,总算把这麻烦的娘子送走了。

    若昭的眼中,却闪现一丝犹豫。

    韦皋不免蓦地感到微微的沮丧。她面对自己时,便是如此危急时刻,也还是不能如当初山谷重逢般,因陌生反倒浑无隔阂。

    他刚想解释,一位白发老者已从马车里探身出来,温和的语气中透着坚决的指令:

    “皇甫夫人,事出急迫,但听韦节度处置。”

    见同行竟还有御前老臣李泌,宋若昭当下不再迟疑,二度向刘主簿夫妇叩谢后,又望了韦皋一眼,提裙上了马车。

    一时之间,周遭各官各吏也围在韦皋马下,七嘴八舌打听。

    韦皋道:“圣上由浑公和本节度率军护卫西幸,韦某军务在身,恕难多言。”

    他话音未落,手上已是一鞭,纵马引车,往西边城门而去。

    奉天城外,沉寂了三个多月的旷野,一时之间又呈现出兵马密布的景象。

    韦皋示意马车停下,自己则跳下战马,来到车头跟前,向李泌恭敬道道:“圣上与太子已由浑公瑊率亲兵开道,往梁州去,陆学士和李平章亦同行。李怀光突然叛变,家岳(张延赏)远在西川,一时之间恐也无法迅速驰援,韦某须带上千余陇州兵疾行,去追赶浑公,共同护驾。李公年高,皇甫夫人又有所不便,车驾不可疾行,难以跟上前军,韦某派一支十人的牙兵护卫,李公毋虑。”

    他言及此,又转向若昭,满脸肃然紧迫的神情稍稍松解,口气却依然带着一点点疏离的分寸道:“皇甫夫人,韦某夜半得信,送圣上一行火速出城之际,太子妃特地叮嘱,要寻到你,护送往梁州。此去梁州,除了护兵,韦某帐下为膳的仆妇,亦随夫人同行,方便照应。那仆妇叫郭媪,但凭夫人吩咐。

    他的目光与若昭甫一触碰,即知趣地移开,仿佛为了不令对方局促一般。

    若昭既得李泌在场,已觉坦然不少,诚心诚意地向韦皋回礼感激。

    另一方面,她对太子妃也是遥遥念恩,那位令人有惺惺相惜之感的宗室贵胄,委实在始终如一地照拂她。方才自己情急之下的抱怨,有些度量狭小了。

    待韦皋所遣的老妪郭媪坐到马夫身边,精骑兵在马车左右结阵待发后,韦皋翻身上马,又来来回回地仔细检视了众人所携武备与这几日的干粮,方对其中领头者道:“薛三郎,好生护卫,本帅先行一步。”

    那薛三郎一看就是个又壮实又精明的牙将,于马上俯身,简短有力道:“节下放心,车中乃朝廷重臣,仆等一路自会慎行。”

    韦皋“唔”了一声,掉过马头,回身深深看了一眼车中人,道句“韦某领军先走一步”,紧接着力夹马腹,直往陇州兵的中军之阵驰去。

    烟尘四起,大军西征,李、宋二人的马车也辚辚启动。宋若昭的脸微微转向车窗外,只见千余陇州军,骑卒与步兵皆乘马而行,阵型齐整,与当初在山谷中出发、驰援奉天城时一般,唯闻啼声,不闻喧哗。

    宋若昭正看得出神,却听李泌缓缓道:“陇州韦皋确是名不虚传,治军甚严,便是突遇变数,拔营仍是这般有章法。”

    若昭听到“变数”二字,也顾不得忌讳,直言向李泌探问道:“李公,朔方军怎地说叛就叛?”

    李泌虽面无惊惶落魄之色,但白眉紧蹙,轻叹一声道:“不该去咸阳的人,去得太早,该去咸阳的人,去得太晚。自古君臣俱是一体,若圣上令出有失,那也必是吾等臣子的怠言失责。所幸那李怀光尚未丧心病狂,陆学士倒是安然回到奉天,现下在圣上身侧伴驾,老夫也还放心些。”

    若昭细品李泌话中深意,似乎明白了些什么,沉吟道:“愚妇觉得,朔方军叛,颇为蹊跷。”

    李泌眼神微动:“哦,为何?皇甫夫人但言无妨。”

    “清晨时分,听刘主簿说,朔方军兵锋直指奉天而来,如此迅速无阻,愚妇猜测,神策军恐怕在前几日已与朔方军分道扬镳,移营另驻,否则怎会坐视朔方军骤兴叛行?”

    李泌颔首:“夫人所言不错。”

    若昭继续道:“百日以来,晚辈虽不是御前朝臣,但城中风语也听得一些,那李怀光因觐见受阻、崔宁被诛、粮赐不均、吐蕃国书等等诸般事端,对圣上、对神策军怨怼累积。但就算姚节度死在李公晟手中,李怀光也仍未悍然起兵,而是遣使来奉天,向圣上讨个说法。又听说神策军使者韦执谊紧随而至,但两军使者并未冲突,御前有李公您在,圣上也未偏听神策军之言吧?”

    若昭思虑此事前因后果,便忘了一些忌讳。

    面对一个官眷的发问,李泌自然不会透露朝议的细节,但他缄默不语,也间接地表明了答案。

    “李公,至于陆学士,前往咸阳是通传安抚朔方军、调停二军纷争的圣意,更不会激化事态。那么……”

    吱吱呀呀的车轱辘声中,若昭鼓起勇气道:“那么,愚妇以为,李怀光,多半是中了离间计。”

    李泌终于开口:“何人使的离间计?”

    “李公,获益显著者,行事反常者,皆有可能使计。朔方军叛乱,纵然此前建有再造社稷之功,亦一笔勾销,收复长安之功恐怕尽归神策军。当日前来奉天陈情的朔方军使者是韩钦绪,邠宁留后韩游環之子。现今普王殿下与邠宁韩留后,真是料事如神,前头朔方军兴兵,他二人后脚便会合于礼泉截阻,李公不觉得反常吗?”

    李泌没有马上回应。他的视线越过马夫和仆妇,落在前方宽阔的官道上。

    其实,他这样极其接近讯息中心的重臣,几日前看到陆贽从咸阳抬了丹书铁券回来,今晨又从韦皋口中得知是普王的亲信高振前来报信怀光叛唐时,就已经疑窦丛生。

    这普王与韩游環,还真如若昭所言,一东一西,像商量好了似的,在准确的时间出现在礼泉这样的咽喉要道,阻击李怀光。莫非他们早就知道李怀光会叛乱?

    李泌自杭州来到奉天后,西北诸藩镇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皆由陆贽细细告知。李泌于是立刻想到,韩游環的儿子韩钦绪,乃李怀光的裨将,韩游環作为邠宁留后,倘使李怀光叛唐,他又再立护驾之功,圣上多半会将邠宁镇节度使的正职,给韩游環。

    至于普王李谊,李泌虽多年不在京中,但圣上对于普王这个侄儿的种种倚重,已经公开化,太子李诵与普王李谊的情形,实在太像当年肃宗皇帝御前太子李豫(初封广平王)和建宁王李倓的明争暗斗,李泌这样一生都在维护大唐嫡系正统的谋臣,怎能不警惕。

    初到奉天,李泌就在德宗单独诏见他时,提过将普王李谊从咸阳诏回来,德宗不置可否,李泌才不得不在朝议中公开劝谏。

    眼下,李泌觉察到宋若昭的口吻,显见得对普王也颇有怀疑,他虽出于谨慎未立刻附议、给她以鼓励,但内心着实又对这个妇人高看了几分。

    他看到故友皇甫惟明的后人能娶此妇为妻,实得良配,不禁也由衷欣然。

    不过,李泌想到那皇甫珩已领吐蕃兵,又生发出一种复杂的微妙心绪。

    李泌纵然是文臣,宦海一生,焉能不知军功对于武将的重要。他当然希望皇甫珩以军功光耀门楣,但不是以这样的方式。

    安西北庭的失去,是众多唐人在情感上无法接受的结果,而偏偏,皇甫珩这个名字,参与其间。后世史家将如何记述?即使不论这些案牍笔墨,眼前这位皇甫夫人,此前的言谈也显然对唐廷割地一事颇为抗拒。

    李泌望着尚算平整的大路,担忧又翻滚上来。他暗道,但愿这夫妇二人的姻缘之路,也如坦途。

    宋若昭见李泌陷入沉默,不敢再多言。

    她心中,其实也在担忧自己的丈夫。原本,她以为皇甫珩只是带着吐蕃人,为光复长安助些锦上添花的力量,可惊变骤起,如今看来,丈夫有可能面对五万人马的朔方军,她的周身陡然漫上一阵又一阵的寒意。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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