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历史军事大唐暮云TXT下载大唐暮云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大唐暮云全文阅读

作者:空谷流韵     大唐暮云txt下载     大唐暮云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零一章 狭路相逢

    巍巍秦岭,横亘东西。

    它山体绵延,地势复杂,千年来成为那些定都关中的政权在南面的天然屏障。

    自大唐帝国的关中平原往南,要翻过秦岭去到汉中和蜀地,从西向东有三条关道可走:大散关、斜谷关、骆谷关。

    上面这片区域,处于凤翔镇与山南西道的交界。

    在初唐时期,山南道东接荆楚,西抵陇蜀,南控大江,北达商华之山,所辖范围相当广阔。彼时,山南道的治所在襄州。后来到了睿宗一朝,唐廷重新调整道州区划、将帝国疆域改为十五道时,以山南道治理四方甚远,而拆分其为山南东、山南西二道。

    兴元元年三月,本属勤王之师的朔方军,其节度使李怀光率五万部众在咸阳突然叛乱,大唐天子自去岁十月泾师之变时逃离长安、播迁奉天后,再次出逃,仓促间选择的前方避难目的地,乃山南西道的治所之地——梁州。

    从奉天城奔出,往南略偏西,过斜谷关,在蜿蜒的官道上走约两百里,便可抵达梁州。

    然而这种走法,离已经由李楚琳占据、公然与朝廷为敌的凤翔镇治所,太近了些。虽则李楚琳去岁便将精兵带去长安、归附于朱泚伪朝,但浑瑊和韦皋,对李楚琳在凤翔的留后将卒们亦不敢掉以轻心。

    因此,浑瑊护驾、韦皋断后的队伍,走了东边的骆谷关道,由洋州再折往梁州。

    韦皋骑在头高背阔的河西战马上,行于中军帅位。暂时的风平浪静,令他可以有精力回顾突如其来的变故。

    骆谷关往南,经过曲折的官道,直通洋州,也可往利州。而洋州、利州、剑州,正是不久前神策军李晟向圣上讨要刺史官职、封给自己女婿等亲信的三个州。

    在过去的十几个时辰中,和李泌一样,韦皋也已约略弄明白,在长安与奉天之间,神策军与朔方军发生了怎样的变化。而实际上,三日前陆贽快马加鞭地回到奉天城,御前就已经进行了一次紧急的商议。

    陆贽在圣上、李泌和诸位核心臣子面前,简短地表达了对自己无力调停的愧疚后,直奔主题,建议天家考虑咸阳朔方军可能会出现的异动。

    具有成熟的临战经验的浑瑊与韦皋,迅速地着手行军事宜,只是他们不曾料到,李怀光的异志,会落实得这样快。

    耐人寻味的是,就在朔方军叛乱这天大的变故来临之际,曾经狼狈地丢失梁山高地退回邠宁、似乎已被圣上忘了的韩游環,竟然王者归来般,出现在了东边的礼泉,且是倾邠宁全镇兵力而出,与同样从天而降的普王李谊,再次成为勤王护驾的英雄之师。

    韦皋暗暗骂了一句粗话。

    他现在深深体会到,和文臣相比,武将谋求功名确实更为艰难。

    文臣嘛,比方那陆学士,唔,他的蹿红发迹,不就是靠着进士中得早、笔杆子耍得好?

    而如自己这样以门荫入仕、弃文从武之人,纵然也在奉天之难中很有些青云直上的态势,真要更上层楼,还是得四方有更多的耳目、手下有更多的人马,以及,得豁出去做一些或许为高洁之士嗤之以鼻的事。

    韦皋沉心盘算,如今放眼四方,藩镇兵多粮广、又能听朝廷调遣的,着实不多。

    怕是只有自己岳父张延赏的地盘了——西川镇。

    蜀地节度使回翔长安的先例,以及西川作为抵御吐蕃的前线第一大镇的存在,教韦皋将自己一直来的谋划不断清晰化。

    而在这谋划中,出现得颇为令人惊喜的贵人,便是那宦海四朝耆老,对吐蕃坚决的主战派:李泌。

    想到李泌,韦皋自然地又担忧起落在后面的宋若昭来。

    一路行过渭水,便渐渐进入秦岭,遥望骆谷关。

    因已是阳春时节,山中本不算崎岖的官道,倒是连积雪都寻不见了,颇为好走。

    中原大地,自然条件从来不是什么大危险。韦皋怕的是,李泌和若昭万一碰上闻风而来的凤翔镇叛军。

    他本就节制陇州,属于凤翔镇领下,因而对凤翔府东出到骆谷关一带的马程颇为熟悉。他左算右算,凤翔叛军不可能这么快得到消息,若昭一行碰上他们的可能性不大。

    韦皋稍稍心定。

    大约半个时辰前,他率军经过了那片熟悉的山谷。

    他甚至特意竖起耳朵,听听谷中是否传来大象的嘶鸣。

    他也忆起那个清晨,朝阳的温暖光影里,若昭抬头笑着问他:“韦将军也爱王少伯的从军行?”

    ……

    仓皇逃往梁州的人们并不知道,此时,数十里外的乾陵,正湮没在熊熊烈焰中。

    放火的,是朔方军李怀光麾下的另一员猛将——达奚小俊。

    而出主意的,又是那韩钦绪。

    乾陵的地位,不言而喻。

    它不仅是高宗和武后的合葬之地,还厚葬有章怀太子李贤、懿德太子李重润、许王李素节(高宗萧淑妃之子)、义阳公主李下玉(高宗萧淑妃之女)等重要的宗室成员。

    大唐高宗时代,直到武后临朝,呈现的皆是文治武功的蓬勃兴盛。显庆二年攻灭西突厥,龙朔二年设金山都护府控制中亚两河流域以东之地,总章元年攻灭高丽,长安二年于庭州设北庭都护府。

    帝国这一连串的胜利与扩张,足以令其后的国柄继承者们血脉贲张、骄傲自己李家的功绩。同时,即便是乾陵中各位主人之间错综复杂、一言难尽的生前纠葛,也仿佛一种奇特的宣言,向世人诉说着李唐历劫弥坚的生命力。

    奉天被围时,灵武留后杜希全、盐州刺史戴休颜,继韦皋、韩游環、浑瑊之后,曾率近万军卒前来勤王。德宗却因恐怕惊扰乾陵祖魂,而令二师走漠谷道,以至受到叛军姚濬所部的伏击。可见乾陵在天子心中的敬畏色彩。

    心怀鬼胎的韩钦绪,知晓父亲韩游環去救漠谷之伏的前情,因而故意向李怀光建言:“节下,我朔方军既然已起兵反唐,便不可瞻前顾后、留有余地,以免淡了朔方子弟们的锐气。乾陵离咸阳一箭之遥,末将请节下速速烧毁乾陵、威慑唐廷!”

    李怀光觉得有理,又考虑到韩钦绪要带兵与邠宁韩游環会合,便派达奚小俊领一支二十来人的精兵,往乾陵去。

    这达奚小俊本也是对唐廷不满、巴不得朔方军一怒而叛的心思,因而对此桩差事倒也应得干脆、办得利落。

    然而,达奚小俊这边刚放完了火,撤到梁山脚下准备歇口气,忽见两骑朔方军游奕疾驰而来。

    到了跟前,其中一人连马缰都未收稳,已翻身滚了下来,气急败坏地禀报道:

    “达奚将军,大事不好,那韩钦绪,到了礼泉与他阿爷韩游環会合后,竟然变阵掉头,对着咱们自己的兄弟砍杀起来!”

    “什么!”

    达奚小俊如五雷轰顶。

    “千真万确!后来,后来和邠师一同杀出的,还有神策服色的军士,据说是普王带领。李琟将军本也在行军阵中,忽然被手下裨将偷袭。他们割下了李将军的首级,说是韩将军要去献给朝廷。咱们的辎重,也被韩将军夺了。”

    达奚小俊愣愣地盯着这个年轻的游奕。他虽瞧着是个精干的探侯,三言两语也说得口齿伶俐、无有半句废话,可他脸上,分明挂着仿佛见了厉鬼般的神色。

    真是,见了鬼了!

    达奚小俊想。

    他倏地站起来,扯过挂在战马上的水囊,咕嘟嘟喝了几大口。

    丝丝冰凉淌过五脏六腑,令他惊慌失措的头脑似乎也清明了些许。

    他本就不是武将中懵懂鲁莽的泛泛之辈,略一思量,立即就明白了。

    自己追随多年的老上司,当世名将,堂堂朔方军节度使李怀光,这是活活地叫韩钦绪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给坑了啊!

    是了,朔方军辖河中与邠宁,韩游環本来就是邠宁留后,李怀光叛唐,朝廷必要更改节度使,偌大的邠宁镇,不是姓韩的还能是谁的。韩钦绪,他也姓韩,他老子得了邠宁,往后还不是留给他!

    亏得李怀光如此信任韩钦绪,以为韩游环亦有叛唐之心。

    还有那最近几月比大唐太子还风光的普王李谊,竟不晓得从哪条小路绕到了朔方军前面,想来定是与二韩早有通谋。重创朔方军,既给神策军谋了好处,李谊自己又坐实了护驾大功,怕是要学着前朝玄宗皇帝的模样,年纪轻轻数战成名,将太子的位子也夺了过来。

    达奚小俊越想越觉得自己似乎明白了原委。

    此际正是正午时分,春阳暖照,附近又有乾陵的炽焰之热袭来,达奚小俊却感到凉意浸身、寒毛倒竖。

    他娘的,这都是怎样一群虎狼般的人哪!

    达奚小俊咽了口吐沫,勉力让自己镇定下来。

    “你来之时,局势如何?”他问那探侯。

    “将军,幸好李帅仍在咸阳,咱们剩下的一些兄弟,应是急撤回咸阳找李帅禀报去了。至于邠师和神策军,是继续堵在礼泉,还是西行进入奉天城,小的着实不知。”

    达奚小俊沉吟片刻,有了计较。

    他将手下精兵集合起来,道:“情势骤变,吾等须分外谨慎、万不可冒险。诸位结阵而行,随我从南边绕至渭水,安妥回到咸阳再议。”

    “喏!”众兵卒纷纷应道。

    众人狼吞虎咽吃了糗粮,纷纷上马,往南疾行,好像如果不利索点儿,就会被身后的厉鬼追上。

    如此行了约一个时辰,正是从林间崎岖小道转上大道的当口,达奚小俊手下突前的几名牙兵,与一支人数不多的车马队伍迎头相遇。

    所谓狭路相逢,他们撞上的,恰是李泌与宋若昭的车驾。

第一百零二章 马失前蹄

    韦皋所派护送李泌与宋若昭的牙将,叫薛三郎。这个汉子在陇州的时候就很经历过几次防秋大仗,去岁又打了艰苦至极的奉天保卫战,算得临危不乱的老行伍。

    陡然与一伙显见得也是兵将的人马狭路相逢,他首先判断的,是对方的军号。

    陇州本就属凤翔治下,陇州籍的薛三郎对凤翔军服自然不会陌生,他立刻从眼前这些人的服色上,看出他们并非来自凤翔的叛军。而邠师和泾师,甚至幽州兵,都在奉天保卫战中出现过,薛三郎也识得。

    神策军?更不可能,堂堂天子的亲军,哪会穿得这般破破烂烂。

    他的心于是急速地一沉,眼下时局之中,出现在附近的,只有可能是李怀光所部了。

    “对方或是朔方军,若情势不妙,彼等逞凶,你莫有分毫迟疑,驱车疾驰去,本将和弟兄们自会对付。”

    薛三郎压低了声音对驾车的陇州兵道。

    “喏!”那车夫亦是精干牙卒,扶辕挽缰的身姿依然如故,口气里更是听不出半分惶然。

    他身边的老仆妇郭媪,则毕竟只是平时在营中为炊的仆从,难免惊惶,身体本能地往车舆中缩去。

    车舆中的李泌,也猜测,迎面这支人马是朔方军。他希望他们不过是普通的探侯游奕,不要有中高级将官。

    李泌端着老迈的嗓音,以沉稳的语调说了句:“吾等悉听薛将军处置。”

    好在韦皋心细如发,于奉天城外发轫时,已让薛三郎等人脱去了军服,换作寻常的青衣短衫,瞧着不过是殷实人户的家丁般。此刻双方相距百余步,达奚小俊的人并没有如野外接敌般立即引弓拔刀。

    坐在李泌身边的若昭,在须臾间想明白,李泌比自己更危险。

    她不动声色地将车的帷幔扯住,身体则往老仆妇的方向靠近了些,尽量挡住李泌。

    可惜,他们着实运气不好,碰到的是达奚小俊。

    达奚小俊远远望见,这对人马中有车驾,又自北边而来,便留了心。待到更近些时,他这样的沙场老将,如何会看不出,这些“家丁”胯下的,可不是寻常黎庶买得起的坐骑。

    不,准确地说,就算官宦人家,有钱也买不到。因为,那小跑起来又静又稳、绝无摇头晃脑之态的良驹,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他这样的老朔方军。

    都是些受过训练的河西战马。这奉天城附近勤王护驾的一众兵师,装备有河西战马的,除了韦皋的队伍,还能是谁的。

    既然是韦皋的人,还带着这具没有任何粉饰的却算得宽敞的双马大车,里头一定坐着有点来头的人物。

    达奚小俊一个时辰前的震惊、沮丧、悔恨,在这一刻,被他豺狼般善猎的沙场武将天性压了下去。

    他的精神蓦地亢奋起来。

    行在他前头的朔方兵果断放缓了马速,这是在等他这个主将的示下。

    达奚小俊将自己兜鍪的遮面拉了下来,驱马行到队伍的前头,向薛三郎等人喊道:“本将行路饿煞,尔等可有吃的。”

    他的口气自然不会谦逊礼貌,可也并无凶神恶煞的意味,浑然就是个放不下尊架、又不得不向人讨要食物的骄将模样。

    薛三郎在马上拱手道:“军侯稍等。”

    他扯下身后粮袋,又调转马头,集拢了几名同伴的粮袋,朝达奚小俊做了个手势,便要上前。

    达奚小俊却马鞭一指,喝道:“驻足!”然后对身侧的部下道:“你去取来。”

    同时低声追了一句:“看看车里动静。”

    部下心领神会,佯装驱马上前,就在薛三郎捧献粮袋之际,他遽然抽刀,挑开了车舆的帷幔。

    厢中的宋若昭浑身一颤,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的肚子。

    与此同时,达奚小俊锐利的目光越过遮面的上缘,也越过了车厢中的这年轻女子,落在了李泌的脸上。

    须发皆白,却自有一股非同常人的仕宦大员的气派。

    达奚小俊素来是个心思极为敏明的急智之将。那日韩钦绪在李怀光面前曾描述过御前老臣李泌的模样,而李琟则在众将中提过李泌的身份。达奚小俊是李怀光麾下的高级将领,这些时日来奉天御前有哪些重臣,他怎会不知。

    瞬间省得,如车中此公面貌,又得韦皋精锐护卫的,不是李泌又是谁!

    达奚小俊顿时觉得周身的血液猛地上涌。事到如今,自己和上司李怀光一样,既已反唐,便无回头路,连乾陵都烧了,李泌这样的人物,难道还客客气气地放走?

    “车中是唐廷重臣,抓住他,献于大帅!”

    他没有丝毫迟疑地发令,并且话音未落,已提刀往薛三郎砍去。

    薛三郎本就一身过硬的沙场本事,何况早已对这险情有了防备。达奚小俊的刀锋尚在空中,薛三郎的长枪已刺出,两人当下斗在一处。

    “快跑!”薛三郎一边拼力抵挡,大喊道。

    “啊!”

    一声惨呼,方才挑开车帘的朔方军卒,被两名冲上来的陇州兵砍翻在地上。另几名陇州兵迅速地驱前,往敌人队伍冲去,实则是给车驾争取了逃生的机会。

    只听车夫扬鞭清叱,双马大车突然启动,直直地往前奔去。

    见此情形,达奚小俊一面与薛三郎缠斗,一面声嘶力竭地指令着手下:“追上去,射死拉车的马!”

    达奚小俊带来烧乾陵的二十余人,虽年纪不算小,但基本都是河中籍贯,骑射本事不错,近战比拼,却稍逊一筹,比不得薛三郎这些在边关常与吐蕃人拼得你死我活的老卒。因此薛三郎他们以少打多,甫一交手,竟是将官道封得死死的,教达奚小俊放不得属下闯过去。

    马车疾奔。

    那老仆妇郭媪已回过神来,转身牢牢扶住宋若昭。方才马车猝然加速时,饶是宋若昭已有所准备,仍重重地撞在车厢上。接下来,马车的速度实在太快了,她只得闭上眼睛,一只手捂着肚子,另一只手绕过胸前,死死地抓着车舆的窗棂。

    剧烈的颠簸,使得每一次车体的下落,都让若昭痛苦无比。那是一种由心惊肉跳和后悔万分掺杂在一起的痛苦。同时,对下一刻就会发生令人不能承受的灾难的恐惧,也攫住了她的心。

    她咬紧牙关,默默地、但狠狠地责备自己,为何如此惊慌失措,倘若不离开奉天,至少不会这么快就遇到险情。

    腹中的小鱼,显然是感到了外界非同寻常的变化,它的表现,从昨夜吐泡泡的悠闲,转为明显蹬打的紧张。

    这叫若昭更心痛,她气息急促,浑身颤抖,只盼着正在经历的一切快些过去。

    如此飞驰了十余里路,眼前豁然开阔,出现了渭水的河面。

    一路奔来也同样不作声的李泌终于开口向车夫道:“徐四,可是要过河?”

    这叫徐四的陇州车夫已是满头大汗,但仍恭敬地回禀李泌道:“李公放心,此地是凤翔地界,小的地形最熟,沿河往西南行得一里就有桥过河,先头韦节度他们应也是走的那桥。”

    赶车者,本是控制速度和大致的方向,马匹乃何等机敏的伙伴,自会绕开坑阻。然而此际正是午后,阳春里的日头力道已猛,照得河滩上圆溜溜的鹅卵石泛起耀眼的白光,晃瞎了人眼,也扰乱了马匹的视线。

    一个塌陷的坑洞,受了阳光陷害的徐四不曾望见,而同样受到蒙蔽的马匹也不及避开,便带来了灾难性的后果。

    双马中的一匹前蹄有失,陡然陷入坑中,它的同伴因惯性而前冲,造成了车舆的严重偏斜。徐四一声“不好”尚未出口,轰隆隆地响,伴着马的嘶鸣,车舆已倾覆在河滩上。

    天旋地转中,宋若昭觉得自己的双手已无法保护住腹部,在令人绝望的撞击和剧痛袭来时,她终于昏了过去。

    ……

    达奚小俊抹了一把左边面颊的伤口里渗出的鲜血,恶狠狠地盯着伏尸一地的陇州兵。

    以及当胸被搠了一刀后跌落马下、眼见着也是出气多进气少的薛三郎。

    达奚小俊抬头,环顾左右,薛三郎的人虽全部折亡,自己却也吃了大亏,只剩三名最为强壮精干的牙卒还在马上挺着。

    “走,往渭水去追!”达奚小俊鼓振着手下的士气道。

    马车上不过一老一少两名男子,另两个是妇人,达奚小俊认为他们绝对不会弃马车而隐匿。

    他一定要擒住李泌。

    朔方军从最初的吃力不讨好到被重重算计,达奚小俊作为视李怀光为毕生效力之主的仆将,内心对于唐廷的仇恨,其实甚于对韩钦绪这样善于伪装、唯利是图的同僚的怨怼。

    倘使天子最初就是公道的圣主,李怀光何至于中了离间计!

    眼下能承载这种愤怒的来自御前的人,就是李泌。达奚小俊不相信李琟生前在李怀光跟前说过的话,他不相信那位白发老者很有可能是维护朔方军的。何况,不去擒住那老者,自己的人不是白死了吗。

    他猛地一鞭,带领部下往前飞奔。

    十里马程,给达奚小俊这样的轻骑,不过两柱香的时间。他的猎物终于如他所愿地,又出现在眼前。

    更令人欣喜的是,这些猎物,较之方才初遇时,竟然,已经丧失了逃命的本事。

    达奚小俊看到,偌大的车舆倾覆着,两匹马踢着蹄子想站起来,无奈被套着的辕木卡住,只能断续地嘶鸣。

    白发苍苍的李泌,躬着身子,似乎想唤醒伏在河滩上的车夫。

    达奚小俊志在必得,驱马上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李泌,抱以半是狠辣半是同情的狞笑。

第一百零三章 上伐攻心

    李泌踉踉跄跄地站起来,瞧了一眼车厢,宋若昭和郭媪瘫靠在车壁上,似是仍在昏迷中,连哼都不曾哼得一声。

    地上的车夫徐四,倒有些醒转的迹象。

    但这壮汉,就算醒了,又有何用。

    一老一伤,并两名弱妇,怎敌得眼前这些志在必得的老将劲卒。

    达奚小俊倒也开门见山:“尊驾可是李泌李公?本将乃朔方军李节度麾下,有劳李公随本将往咸阳一趟。”

    李泌面色镇定,甚至还冲达奚小俊略略拱手致礼。

    “达奚将军,我李泌愿意随你走。只是车中那位夫人,她不过因与老夫同乘一车,便横遭此险,老夫但求将军放他们去附近寻个郎中医治。”

    李泌说得缓慢,还带了一丝长辈屈尊的温和商量的口吻。达奚小俊也感慨这位老臣身上,确实很有些宽静的气度,叫人不由不敬上三分似的。

    但达奚小俊转念一想,又冷笑道:“李公,你是何等尊贵的身份,那位夫人既能与你同乘一车出逃,想来也是大唐哪位重臣的家眷。本将须一同送去李节度帐下。”

    他话音刚落,却听自远而今传来马蹄声,估摸着能有十来人。

    情形突然有变,达奚小俊与李泌皆被分心,同时四顾。达奚小俊的三名部下更是立刻警觉起来,摸出背后的角弓。

    须臾间,山林树木中便转出了一队人马。

    他们甫一亮相,达奚小俊和李泌心中都是一怔。

    这些汉子虽打扮很是寒酸,葛巾裹头,粗麻衣裤,打眼望去灰扑扑一片,但瞧着他们御马飞奔的老练潇洒模样,恐怕是……

    山贼!

    那伙人马驰到河滩上,纷纷收缰止步,手中的刀剑却在阳光下闪过一片雪亮的寒色。

    当先一名三旬年纪的壮实男子,隔着十余步与达奚小俊对峙,眼神锐利如鹰。

    他又打量了一番马车周遭的光景,方冲着达奚小俊冷冷道:“军爷何方军号?怎地与这遭劫的老人家为难?”

    不等达奚小俊搭话,却见原本瘫在地上的徐四勉力撑起身子,往这边爬了过来,边爬边高声叫着:“刘扩,刘二郎!”

    马贼的首领面色一动,定睛望去,正好徐四抬起脸来,虽鼻青面肿、额头血污一片,却还是能看清楚五官样貌。

    这位叫作刘扩的首领心念极是敏捷,一个手势,众马贼立即将达奚小俊和三名朔方兵围严严实实围了起来。

    达奚小俊眼观耳听,暗叫不好,真是半路杀出个劫道的,莫非这伤重的陇州兵与马贼首领相识?对方人多势众,又显见得不是泛泛之辈,硬拼只是无谓送命,达奚小俊示意属下将端起的弓都放下。

    徐四知刘扩已认出自己,心思一松,他毕竟力竭,一时瞪着眼睛揣着粗气,说不出话来。

    李泌瞬时领会了转机因何而起,迈步到刘扩马下,拱手道:“这位壮士可是与徐四有交情?老夫乃散骑常侍、杭州刺史李泌,因朔方军叛乱,不得不自奉天城奔出,往南追随圣上,不料在河滩遇险。”

    刘扩闻言,大吃一惊,即刻翻身下马,竟自然而然地行了个军中之礼:“刘扩见过李散侍,小人乃,乃是,咳,小人原本是凤翔镇李楚琳营中押衙。哪料得去岁李楚琳杀了凤翔节度使张镒张公,投了那朱泚叛贼。小人不愿附逆,便带了这些平时交好的兄弟离了凤翔军,在渭水渡口一带讨营生,做山贼也实是别无他法。”

    “那刘二郎与徐四郎……”李泌问道。

    刘扩诚然解释道:“小人的阿父,和徐四的阿父,以前在安西军中时,一同做过守捉郎。后来边军内调平定安史之乱,吾等到了关内,随着父辈编入凤翔镇。只是再往后,徐四去了陇州营田,但我二人自幼耍在一处,他莫说跌花了脸,便是化成灰,某都能认出来。”

    他这般说起,地上缓过气来的徐四已嘿嘿笑起来,继而冲刘扩指着达奚小俊道:“刘二,咱都是安西子弟,宁可饿死战死也不负忠义之名。可这朔方军汉,如今不但起兵叛唐,还想将李公献于咸阳首逆跟前。兀那叛贼,薛三郎是不是已被你害了!”

    达奚小俊虽知今日凶多吉少,但身为久历沙场的高级将领,到底不是动辄怯懦求饶的鼠辈。他鼻子里哼了一声,一脸倨傲道:“既是从了军,迎敌接战而丧命,何其寻常,你那上官能死在我达奚的刀下,难道还折辱了他不成?”

    徐四的眼中越发喷出怒火,他咬牙向刘扩道:“阿兄,与这等凶徒何须多言,快些取了他性命!”

    刘扩的脸上,却分明闪过一丝犹豫,接着浮现出局促无措的表情。他在众人面前突然被逼到了道义的高台上,仿佛不将逆贼枭首,就不够血性似的。可他毕竟并非此祸的亲历者,不像徐四那般心气激荡。他方才听徐四说对方是朔方军,又听到朔方军竟然一夕之间叛唐,已是吃了一惊。但这达奚小俊气度悍然不驯,刘扩于是暗忖,自己如今是无依无靠的落魄山贼,要多计较些行事的轻重。

    对于李泌和徐四等人,刘扩自然决定出手相救的,但对于达奚小俊这个也许是朔方军中很有资历的上将……

    李泌一生阅人无数,已看出刘扩并不想莽撞地动手。

    而李泌自己,作为少年时代就开始谋臣生涯、如今古稀在望的老人,无论是从大局考虑,还是出自内心的仁慈,比刘扩更愿意为达奚小俊留条生路。

    “徐四郎,君的上官薛三郎等人,都是不辱使命、慷慨赴义的官健,老夫见到韦节度,必会为他们讨得厚赏,抚恤家中老小。但这朔方军将官,老夫须借其口舌,为朝廷传话,因此今日彼等的性命,还得留着,徐四郎若应了,不但是给老夫面子,更是为圣上办了差。”

    李泌俯身,谦逊温和地向徐四郎轻轻道来。

    徐四一怔,眼中旋即露出失望的神色。但开口的可是李散骑,又往军国大事上头去提,教他这个无足轻重的小卒,还能不答应不成。

    他只得恭敬道:“但听李公处置。”

    达奚小俊不是蛮莽低劣之人,听李泌竟真的要放自己走,未免胸中一动,满脸的傲色与狠戾立时褪却一大半。

    他翻身下马,立于李泌面前,拱手致礼:“大丈夫自当恩怨分明,李公释某回咸阳,今日之恩,某记下了。敢问李公有何吩咐?”

    李泌长叹一声,目光灼灼地盯着达奚小俊:“将军回到李节度帐下,务必转告,圣上对朔方军钱粮有亏,确因度支困顿已极,并非有意苛待。老夫自进入奉天御前,数次见圣上下诏向东南、西南的富庶藩镇要钱要粮,就是为了犒劳咸阳的朔方军将士们。”

    达奚小俊的面色眼见着又缓和了些,一开口的语气都听着带了一丝推心置腹的叹意:“李公所言,某定一字无差地通传。但李节度被逼起兵,实在也是圣上对神策军的恶行太过纵容。”

    旋即,达奚小俊又补充道:“李公还不知道罢,便在几个时辰前,我军西行往奉天城的时候,在礼泉与韩游環和普王接战,此前力劝李节度起兵的韩钦绪,阵前倒戈,屠戮我朔方军将士,李节度的长子李琟亦被他收了首级,要去献给天子。”

    这对李泌来讲,真是一个令人震惊的新消息!

    但也因为这个消息,李泌渐渐理清了事情的脉络。

    逃出奉天城时,宋若昭所谈,也是他所想。只是此际听达奚小俊一说,李泌觉得自己更加肯定,在这出离间计中,最为丧心病狂的人是谁。

    做下计策,逼反朔方军,令神策军和邠宁镇获利,笼络位居中原的天子亲军和镇守西垂的藩镇边军,然后又故作姿态地在礼泉阻隔叛军、坐实勤王的功勋。

    李泌原本只以为普王李谊朔方军反叛一事上扮演了煽风点火的角色,如今看来,何止如此,他简直是将三支军队玩得团团转。

    罔顾圣上还播迁奉天,长安还在朱泚手中。

    这个手腕狠辣、权欲熏心的小王爷啊!

    李泌努力平静下来,对达奚小俊复又拱手道:“朔方军既叛,确已是开弓之箭,但老夫有句话请将军带与李节度。为平定河北四藩,朝廷从西北调了那么多边军,花费无数钱帛,也阵亡了多少将士,今岁一道罪己诏,照样可以赦免四王的逆行。李节度只是刚刚起兵,未攻得圣上治下一城、未伤及圣上身边一人,李节度这离弦之箭,未必不能回头。请李节度三思。”

    达奚小俊沉默片刻,还礼道:“李公所言,某定转告。”

    他说完,掣缰欲行。刘扩做了个手势,众马贼纷纷让开一条道路。

    达奚小俊冲刘扩等汉子抱拳致意,转身上马,领着下属绝尘而去。

    李泌这才想起车内的宋若昭,正要去探看,只见那老仆妇郭媪慌里慌张地钻出车舆,向这边喊道:“皇甫夫人,怕是,怕是不好了。”

第一百零四章 痛失骨肉

    不知过了多久,不知身在何处。

    所有的动静都好像隔着一层水帘,教人听不分明。

    若昭觉得自己仿佛又回到了颠沛流离的童年时代。虽然母亲那时还在人世,父亲与母亲也堪称琴瑟和鸣,但在生计上那种朝不保夕的困顿,和苦苦挣扎不知何时能松泛些的感受,常常于深夜袭来。

    她在这样的梦境里挣扎,胸口压着巨石般,连呼吸都这一口气接不了下一口气。

    继而,她感到身体内,尤其是腹部与后背,传来了一种恶劣而奇特的痛楚。以此来形容这种痛楚,是因为她二十多年的生命中,从未经历过如此加剧了窒息恐惧和难熬酸胀的挤压感。

    她情不自禁地咬紧牙关,却于昏昏沉沉间,听到韦皋派予她同行的老仆妇,郭媪,急切地唤她:“夫人,夫人,缓缓气,再往下使劲。”

    若昭不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她更分不清自己所处的究竟是梦境还是现实。她只是凭借本能在指挥自己的身体,控制着用力的节奏。

    这种节奏并未持续多久,她就被一阵虽然令疼痛骤然减弱、却为她带来巨大惶恐和不祥的轻松感惊醒了。

    腹部以下有热乎乎的液体,还有什么活物在动,非常无力的短暂的颤动。

    紧接着是一个熟悉的少女的声音,发出惊叫。

    又是郭媪谨慎地喝住她:“薛小娘子,噤声,老妇我先抱出去,你照看着夫人。”

    若昭猛地睁开眼,但是已来不及,她只看到了老仆妇急急忙忙消失在门口的背影。她想喊,却张着嘴说不出话来,虚弱令她变成了哑巴。

    她努力抬起手,想敲打身下的木榻,以此来唤回老仆妇,她的手却被一双冰凉的但更为柔软的手握住了。

    “皇甫夫人……宋阿姊……”

    那个纤细的带了怯生生的长安口音又响起来。

    宋若昭眼前,出现了一张吓得煞白的瓜子脸。

    真的是薛涛!

    故人的容颜,令若昭一瞬间稍稍镇定,但旋即将手从薛涛双掌中挣脱,撑着床榻硬是起身察看。

    她看到了一片狼藉的情形,结合腹部那令人绝望的空虚感,她什么都明白了。

    薛涛干脆跪下来,扶住若昭,试图帮着这不幸的母亲缓缓躺下。若昭却侧过头,盯着薛涛:“是什么模样?是男是女?”

    薛涛惶惑,一时结舌,片刻后才磕磕巴巴地说:“很小,很小,有手有脚,模样……男女……我不敢看。”

    这毕竟是个尚未出阁的少女,方才见了那般凄惨骇人的场景,面无血色,扶着若昭的手也在兀自颤抖。

    但她对眼前这位皇甫夫人确是有熟稔的亲密和纯挚的同情,因而竭力驱逐自己的慌乱,试图用苍白的语言安慰若昭,但斟酌了半晌,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漫漫的汗水,混合着急急夺眶而出的泪水,自若昭脸上滚滚而下,扑簌扑簌地落在薛涛的手背上。

    薛涛想起自己当初眼睁睁看着母亲离世的情景,胸中也涌上强烈的酸楚,陪着若昭一道哭泣。

    不久,郭媪也是一脸疲惫怆然地进得屋来,手上端着一碗热气氤氲的汤药。

    她见着宋、薛二人的模样,重重地叹了口气,跪于榻前道:“夫人,此地有郎中,奈何小公子四个多月早产,郎中实在无力回天,夫人节哀,养好身子要紧。”

    若昭停止了哭泣,神情恍惚地低喃:“哦,是个男娃娃……”

    恰在此时,门外传来一个男子恭敬的声音:“夫人,小产如瓜秧生断,最是大伤元气,夫人尽快将药服下罢。”

    若昭一怔,犹疑地盯着郭媪。

    郭媪道:“夫人,咱们河滩遇险,你身受撞击,昏了过去。先前那些朔方军又追来,幸好半路杀出了些马贼,那头领竟是车夫徐四的军中弟兄,救了咱们。不想这些马贼的栖身之所,还有郎中,便是门外那位先生。他姓郑。”

    若昭点点头,无力地冲郭媪作了个手势,郭媪了然,向门外还礼道:“夫人令老妇代为通传对郑先生的谢意。”

    这老仆郭媪,实也作好了被皇甫夫人责骂打罚的准备。她知自己是卑贱的奴身,对方是朝廷重臣的嫡妻,奴婢怎好为这样的官将大娘子作主。方才自己不由分说抱走了小儿,乃是想着娃娃左右活不下来,若再叫母亲瞧过一眼,从此将模样记进了心中,夜夜思念,岂非愈发不好过。

    果然,若昭喝了一口药,仍不死心,向郭媪道:“我的小郎君,我想见一眼。”

    郭媪伏身,恳切道:“夫人,容老奴说一句,您与头胎小公子的母子缘分已尽,眼下得顾着自己的身子。老奴也是做了一辈子人母,到老,几个儿子都战死在陇州,夜里想起他们小时候的模样,就哀从中来。夫人莫见小公子了罢,您见了这一次,往后的伤心,更甚今日。”

    若昭虽知这老仆妇一片好意,仍是心如刀绞。

    门外那位郑先生,一直守着,聆听自己这位病人的动静,以免她产后又临大悲,血崩不止。此时,他带了小心翼翼地口吻道:“夫人,在下的授业恩师乃宝应年间太仆令王公冰,王公乃黄老门中人,传授医理医方时,亦教子弟如何行道教超度之事。小公子出于忠义将门,无奈事有乖舛,不幸早夭。在下可为小公子超度,请夫人示下。”

    王公王太仆?

    若昭父亲所投的主公,泽潞节度使李抱真,虽是胡人武将,近年却开始笃信黄老之术,常服丹药之外,易喜摄生之学。

    若昭因此听父亲谈过赫赫有名的王太仆。太仆令王冰,号启玄子,应是历经睿宗、玄宗、肃宗、代宗和今上的五朝老人了,他著成《补注黄帝内经素问》的杏林奇功,天下闻名。

    若昭沉默片刻,终于冲郭媪点点头。

    郭媪于是起身走到门外,应是吩咐了几句,郑郎中应喏,一阵脚步声远去。

    郭媪进屋,见若昭稍稍平静了些,便端来药碗,令薛涛在背后顶着若昭,一勺勺地将药喂进这身心皆受重创的年轻母亲。

    若昭双目空洞,但并没有抗拒地将汤药都喝了。薛涛取出帕子,为她揩去唇边药渍,又要去装满热水的陶盆中拧了帕子给她擦洗,只听那郭媪慈言道:“薛小娘子,你是官家金闺,尚未出阁,此事还应由老妇我来,你只看护着皇甫夫人,替她捂严实些。若头三天进了邪风,怕要落下后病。”

    薛涛懵懂地“唔”了一声。

    若昭转头四顾。这委实是一间简陋到四壁徒然的草棚,只在角落堆着的柴火上,挑着两只包袱,挂着女子的上襦。而自己身下,也铺着一件女子的裙衫,柔软干燥,勉强将产妇与木榻上的稻草垫子隔开。

    她的面色终于柔和了些,向薛涛轻声问道:“腊月里,就再也不见你,上元节我问起韦节度,他说你父亲在出使南诏途中,不幸染了瘴痢过身,你去西川奔丧。怎地,你竟在此地?”

    宋若昭对薛涛,本就始终保有好感。这种来自女子间对彼此坚韧性子惺惺相惜的好感,在若昭与阿眉从共过几场大险到如今产生微妙敌意之后,于薛涛这里,显得又珍贵了几分。

    她刚经历身心俱伤之事,又是面对薛涛,自己与韦皋本来也就是君子之交,因此她出语便无暇防备。

    然而薛涛听闻“上元节”二字,心中兀自一怔,转而漫上几分疑思。可她见若昭言语坦然,泪水甫干的双眼关切地望着自己,不免又觉得一阵暖意上涌。

    事到如今,对这长了自己几岁、人生中最为危险而不幸的模样都教自己瞧了去的宋家大娘子,薛涛也便不想再隐瞒什么。

    她执起帕子,为若昭将额头密密麻麻的汗珠细细擦干了,一边缓缓道:“韦节度早已知晓家父亡故的消息,却不知为何不说与我知。那日我偶然听得,又气又怨,一时发了狠,便去城中客邸经由那掌柜雇了车驾,偷逃出奉天。不想在渭水边遇到山贼。”

    若昭吃惊,心道,瞧着韦皋对薛涛着实照顾得很,一些紧要之事也交她差办,如何这小娘子恁地容易赌气?

    因又见薛涛脸上突然涌上几许红赧之色,哪里知道她是因想起了韦皋。面对薛涛欲言又止的模样,若昭是已出阁的妇人,一时之间另作他想,低声试探道:“那些汉子将你掳来……”

    薛涛忙使劲摇头:“不曾不曾,小妹未遭厄运。”

    顿了顿,又老实相告:“那头领叫刘二郎的,确实想我委身于她,我痛哭哀求,忽地那位郑先生闯进来,怒斥于他,还说若再使蛮逼迫,就不再为刘二郎治病。如此一闹,刘二郎也就作罢。我本疑心郑先生也有图谋,但几个月来,他的寝屋便在我安身的柴房附近,却从未有不轨之举,平日里还教我些医方医理。我也提出渡渭水继续南行,郑先生道,待气候再暖些,他本也要去益州拜见师尊王太仆,可携我一同去西川。”

    若昭松了一口气,问道:“这位郑先生确是心善之人,你可知他大名?”

    “应是姓郑名注。”

    “唔。”若昭将这名字念了几遍。

    她疲累已极,不过须臾便又意识到自己是真的已和孩儿阴阳两隔,一时酸楚又起,颓然地缓缓躺下,闭上了双眼。

第一百零五章 双姝论情

    接下来的日子,宋若昭就像一条睡在茧中的蚕,在不透风寒的小屋中,静静等待一碗又一碗的药能让自己的身体逐渐恢复,获得重生。

    她是个懵懂的病人,所有异样或者好转的情形,都由生育经验丰富、又几乎能做她祖母的郭媪来帮助判断,传达给外头的那位郑郎中。

    渐渐地,若昭虽然不懂医方,亦能从喝进口中的汤药里,感到添加的药材应有变化。

    “这位郑先生,还真是颇为用心。”若昭暗道。

    偶尔,薛涛会在给若昭喂药时,提一个两个的药材名字,比如川芎、蒲黄、白芍,又或者说些医理在产后用药的特点,比如温里、补血、化瘀。

    若昭知她小小年纪,诗家造诣颇深,这几日瞧着,于这医方医理之事上,经了那郑郎中的指点,也似乎越来越能说得头头是道,真是个聪慧善学的小娘子。

    当初薛涛自荐去韦皋营下安身时,阿眉与若昭闲闲谈起这小娘子时,赞赏的是薛涛的机灵敏锐和挣扎求生的天赋。

    若昭倒不曾想得这许多,只怜薛涛少年丧母,与自己又何其相似,但愿她少受些风霜,因而对她能在陇州军中帮膳、得一口食,还颇为欣喜。连带着,若昭自然对施以援手的韦皋也高看了几分。

    然而,如今听薛涛的言下之意,似对韦节度有所芥蒂。

    随着最初几日悲痛欲绝的心绪稍稍平静,某个晌午,春日之光让这间简陋的柴屋也变得明媚温柔之际,若昭靠在斑驳的土墙上,问薛涛:

    “那日你说,徐四带着刘二郎拨出的几个精壮汉子,已护送李公(李泌)渡渭河,往梁州去追随圣上。你怎地没有同往?此前郑郎中出面只能护你保住女儿家的贞节,但既然李公来了,你提出脱身,那刘二必不会拦你,岂不比随着郑郎中去益州,妥当些?”

    薛涛脸色一哂,继而又微微露出怫然,一边蹲在地上收捡大约是外头林中捡来的花瓣,一边淡淡道:“夫人说的,自是更好,我竟未曾想到。”

    已为人妻的若昭,于情事上,焉能不如薛涛敏感。她探着身子,仍是和缓的口气,意思却坦率起来:“你可是,和韦节度闹别扭了?”

    薛涛拈着桃花瓣的手一颤,干脆起身,在若昭榻前跽坐下来,望着这位嘴唇仍是苍白、目光却如长姐般温柔的皇甫夫人,径直道:“夫人,若妾有意而郎无情,女子便不愿再与那男子相见,可有错?”

    若昭一怔,很快莞尔,却不回答,仍看着她。若昭知道,薛涛后面还有话。

    果然,薛涛继续道:“我幼时,家父宴客,令我以庭中梧桐起诗。我道:庭除一古桐,耸干入云中,枝迎南北鸟,叶送往来风。此诗传开后,有好事者说与家父,令爱将来于情事上,恐多风流,却往往被男子所负。”

    若昭本还默默,闻得此言,一股义愤陡然涌上,肃然道:“世间最是闲舌碎语能伤人,我听着不过寻常上口的一首五绝,好事之徒如何就能以此断得诗者一生命途,太也荒唐!”

    她说得真心实意,并不仅仅因为对眼前的女郎分外怜惜,更因想起自己在潞州闺阁之时,因不愿糊里糊涂地从了媒妁之言的姻缘,也常成为周遭蜚语议论的话题。

    薛涛一对妙目盯着若昭面上的表情变化,见这位阿姊这些时日伤神憔悴的面容中,重现出一股她从前探知到的刚毅孤高之态。

    其实,在决然地离开奉天之后,尤其是半途遇险之时,薛涛不是没有茫然过,为何轻易舍弃了韦皋这样的大树。然而这份还未成型的悔意,很快便又被她心中一股倔强的刚强之气压了下去。

    她长夜自省,即使在奉天城最艰苦的时日中,韦皋对自己也着实分外照顾些。甚至,那如今已经成了鬼的崔宁,堂堂二品大员崔仆射,调戏羞辱于她时,韦皋官阶比崔宁低,却丝毫没有宦海男子逢迎上官的猥琐之态,直接就将崔宁呵斥了回去。

    她薛涛毕竟也已是十五六岁的情开年华,如何能看不出,这战事里挥斥方遒、人后却常自郁郁的韦节度,对自己不会止于长幼之情。

    他见她出现在眼前时眉稍的一缕舒展之色,他听她吟诵新诗时双眸中的热切欣赏,他被她发现瞒着薛郧死讯时整个人表现出的紧张无措,此般种种,薛涛相信,韦皋内心定有波澜意动。

    可她气恼的是,这位节将,还若有若无地表现出对她的控制,以及罔顾她的亲孝之心。甚至,明明父亲薛郧已死在出使南诏的途中,韦皋还作态说起为她在京城寻个如意郎君之事。

    薛涛怎会知晓韦皋心中最重份量的另有他人,她只不愿栖身于一个明明对自己有些情愫、却并不拿出十分心意的位高权重的男子。

    她本性刚烈,此刻见问起私密隐情的皇甫夫人,脸上也几分自有主见的神色,登时更为信任于她。

    薛涛道:“夫人,闲人毁谤,本不必理睬。但如是我倾慕之人,对我若即若离,那分滋味着实不好受。韦节度瞒了家父过身的消息,只是令我终于下决心离去。我虽遭逢不幸,但亦是堂堂正正官身人家的女儿,求而不明,那我便罢休,天涯远阔,我自能谋一口食。”

    宋若昭面色和静地听着,心下却很有些吃惊。她知薛涛并非等闲脂粉,但一来未料得她对韦皋动情颇深,二来更未想到她在深情之中仍未堕雾障、仍是清高而自尊。

    就在四五个月前,若昭曾以为,萍水相逢又患难与共的胡女阿眉,勇气与坚毅,以及那过人的身手,乃至明艳难言的美貌,都令她喜爱与倾羡。眼下于少女薛涛身上,若昭才感到,女子真正教人佩服的头脑与品格。

    有所为有所不为,以及潇洒地放手。

    无欲则刚。

    若昭觉得,最好的表示理解与认可的方式,便是不再主动追问薛涛对韦皋的意绪。

    她于是话锋一转,道:“你这般想法,竟是我从未能从其他妇人处听过的,真真敬你有一番男儿气概。只是,你父母双亡,朝廷纵有些给薛使的抚恤钱,也应寥寥,你将来以何谋生?

    薛涛闻言,愁容顿释,带了些小小兴奋的神情,回身兜起地上的那些桃花。

    “夫人莫虑,我可依靠花草谋稻粱。”

    薛涛津津乐道地说给若昭,那郎中郑先生不仅长于医术,且颇爱研习制笺之技。因草药中有一治疗痈疽毒疮之症的木芙蓉,郑先生每到秋季会采摘晒干不少木芙蓉花瓣。若备得多了,便将木芙蓉捣成细末,以山泉溪水混合树胶调成红色浆汁,涂刷于纸上,再间隔以麻毡吸水晾晒,摞压平整,即可得到色如胭脂的信笺。

    “皇甫夫人,诗家中人,最喜唱酬往来,以诗会友增情。五绝七绝,五律七律,所用信笺,尺幅无须巨费,狭小更显精致。我想,若能做得好看的芙蓉笺,货于市集商肆,依量取酬,岂非自立之法?”

    若昭一听,也来了兴致,又问道:“但我瞧你这几日捣鼓的,是桃花瓣,纸笺可能吃得住颜色?”

    薛涛笑道:“这桃花瓣并非用于染色,而是撕成碎片,混合在芙蓉汁中涂刷于纸上,待干透后,纸笺不仅有芙蓉嫣红,更是处处桃花,趣致又可多上几分。”

    若昭伸手,将那浅粉清丽、新鲜宜人的桃花拈了几朵,凑到窗栅边,对着透窗而入的阳光细细地看着花瓣上的精巧脉络,心绪也仿佛因了这烂漫春花而舒畅不少。

    “洪度,”若昭自然而然地叫着薛涛的字,“芙蓉笺固然灿若云霞,着实好看,但诗家圣手多为男子,于这绯色纸笺上提笔落诗,略显阴柔气,恐叫彼等不喜。不知可有草叶能染出雨过天青、漫漫黄沙、碧波荡漾、宝剑寒霜等诸般颜色,不妨再去请教请教郑先生。”

    薛涛眼中一亮,星芒闪烁。她亦觉得若昭这个建议颇有启发,对自己这番盘算的信心,不禁也更强了些。

    她正在兴头上,出门在廊下捡了一张前几日制得、晾晒干透的芙蓉笺。

    她瞧着那窄瘦纤巧的纸笺,虽手中无笔,却觉得腹中的诗句已跃然笺上。

    前几日,薛涛已从若昭口中得知皇甫中丞奉诏前往关塞收领吐蕃军,故而若昭才落了单。奉天保卫战最凶险的那日,薛涛见过身受箭伤的皇甫珩既盼望妻子出现、又恐她见到伤势骇怕的模样,知他夫妇二人情深。

    她倚门而立,对若昭道:“夫人,小妹想了四句新诗,便是说的你与皇甫中丞。”

    “哦?那我真要洗耳恭听。”若昭勉力探了探身,温蔼地望着那个在阳光下清丽窈窕的少女身影。

    薛涛于是娓娓吟道:“双栖绿池上,朝暮共飞还。更待重逢日,同心莲叶间。”

    若昭渐渐恢复血气的脸上,更起了一层又感激的颜色。

    但旋即,一想到丈夫,若昭的心中隐隐的担忧泛将上来。

    皇甫珩出征前,曾明确地提过要她回潞州父亲处,但若昭想着丈夫带兵征战之地,必在京畿,便仍执意留在奉天,好随时得了丈夫的消息。

    这个决断,最终令她失去了第一个孩子。

    也是皇甫珩的第一个孩子。

    若昭未免惶恐,不知丈夫得知这个消息时,是否会在痛心之余,责怪自己。

第九十八章 怀光叛唐

    李琟作为节帅的长子,又曾被质于长安,他在朔方军中的地位,有着一种特殊的份量。

    这个仲春,压抑焦虑的情绪在咸阳东郊积蓄到蒸腾鼎盛之时,李琟直斥韩钦绪的话,如石击层浪,电破长空,教满帐的朔方军将领惊愕愣怔,不知所措。

    然而和李琟罕见的情绪失控比,他的父亲李怀光的脸上却反而见不到勃然怒意。

    这位数日来没有睡过一个好觉、常在半夜醒来自问何去何从的节帅,在今晨听到神策军跑了的消息时,比那日将丹书铁券原样奉还给天子后,还要感到一种即将迎来新局面的亢奋。

    东渭桥,不仅有粮仓,而且其方位,与东边的华州、南边的蓝田形成一个三角,李晟正好和驻守这两地的骆元光、尚可孤两支神策军互为支持。

    李晟这是公然地与朔方军决裂了,甚至不惜去与自己在神策军系统的老对头尚可孤示好。

    先前自东渭桥来报信的朔方军探侯,见主帅若有所思的模样,迅速地瞄了韩钦绪一眼,又补充道:“神策军看起来早有准备,旦夕之间,已在东渭桥和漕渠之间扎起大营,一方面挡住了粮仓,另一方面也掐住了其他人从东面进入长安的要道。”

    韩钦绪立刻接上:“大帅,眼下骆元光带领的另一支神策军,驻扎在华州。华州附近就是潼关,河东叛军别说已因圣上的罪己诏而重新归附唐廷,就算他们阳奉阴违地偷偷运兵,也难以进入潼关。李晟素来和骆元光交情还不错,有了骆元光的把门,李晟和尚可孤两支神策军加起来的万余人,已可攻打长安,何况还有河东马燧和泽潞李抱真的后援,所以……”

    他忽然之间作出了惊恐以极的表情:“大帅,神策军当初过来合营,是圣上点了头的,他李晟再有普王做倚仗,也不敢说走就走。定是圣上所遣的中使,允其移营。圣上的打算,难道比李平章告诉咱们的还更进一步,既然收复长安已用不着咱们朔方军,那么御驾亲临咸阳,并非催促出兵长安,而是要褫夺大帅你的兵权?大帅,当年汉高祖刘邦不就是以幸驾云梦泽为名,收了韩信的兵......”

    “韩将军,此事尚未明朗,你怎可如此在我朔方军营中妄测圣意、扰乱军心!”

    李琟仍在竭力试图拉回父亲。

    “妄测圣意?”李怀光终于开口,对着儿子冷笑了一声,“圣上的意思,那日陆学士都已带来了,还用揣测?为父早就说过,那丹书铁券,是赦免罪臣用的,圣上,大约早就将我李怀光,划入罪臣之列了吧。既如此……”

    李琟急忙单膝跪下,字字如泣:“父亲,咱们这一年间,魏县也打了,礼泉也打了,该吃的苦都吃了个遍。朔方军当年是何其功高威震的铁军,如今被拆分至此,存留不易,父亲万毋冲动!”

    李琟言辞恳切,李怀光却只是面无表情地听完后,缓缓站起来,返身看着背后那面挂在账上的巨幅素缣舆图。

    他的目光投在灵州,那是北周时就兴荣可观的塞北名城,也是大唐朔方军自建军以来就作为“屯所”(即军部)的地方,更是上演安史之乱中为世人瞩目的“肃宗灵武登基”的舞台。

    李怀光又将头转了回来,扫视一遍帐内乌压压的二十余名麾下中高级将领。

    由于一年来,朔方军的战线拉得太长,粮饷又始终不足,这些为了大唐出生入死了半生的中年、老年将领,虽保持着身为武将面庞坚毅、背脊挺拔的模样,一个个却也谈不上多么健硕。

    李怀光沉默了半晌,又道:“我朔方军立军快一百年,连我李怀光在内,一共四十四位总管或节度,今日我问问诸公,莫论本帅,你们最佩服谁?”

    诸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职级偏低者,自是不敢轻易出声。

    韩钦绪率先道:“大帅,末将最敬汾阳王郭公。”

    李怀光点点头,转向自己的长子李琟。

    李琟望着挂图上的青海方向,低声道:“琟最敬重宝应元年仙去的王公。”

    李琟所说的王公,乃一代儒将王忠嗣。王忠嗣幼年,因父亲战死疆场,而被玄宗收为假子、接入宫中抚养。他成年后,随上峰首领,西征吐蕃,北伐契丹,收降吐谷浑,军功赫赫,一度官至河西、陇右、朔方、河东四镇节度使。

    如此军旅功臣,难得的却是并不好大喜功。玄宗晚年时,下令王忠嗣攻打吐蕃人把守的石堡城,王忠嗣以其地势极险、吐蕃倾国守之,劝谏玄宗不要轻举妄动,忤逆了圣意,被李林甫构陷,险些被玄宗冤杀。多亏王忠嗣的副将哥舒翰正好受到玄宗赏识,在哥舒翰的极力恳求进言下,玄宗才留了王忠嗣一命,贬他去汉阳做了太守。

    一年后,宝应元年,王忠嗣在任上郁郁而终。

    父子连心,李怀光当然知道儿子一直以来的态度。自古将帅如帝王,对于李琟这个颇有出息的嫡长子,李怀光是无比器重的。然而随着局势的发展,他越来越不能认同李琟的始终不变的倾向朝廷的温和立场。

    怎么?在马上卖了一辈子命,要我李怀光最后如王忠嗣般,被猜疑,被算计,最后被削了兵权,扔到南方某个小州去等死吗!

    惜战爱卒,至死仍忠,如此官声将誉,不过被后世史家溢美几句而已,放在自己这一生,就真得值得这般憋屈?

    李怀光心潮澎湃,面上仍然波澜不惊,对众将沉声道:“老夫回望朔方军各位前任统帅,唯想起仆固怀恩将军,唏嘘不已。仆固将军身为胡将,安史之乱中,在收复东西二京的战役中出生入死,阖家之内,四十六人为国殉难,他自己为大唐嫁了三个亲生女儿去回纥和亲,真正可谓满门忠烈。”

    “然而如此立下不世之功的一代名将,终是被猜疑、被诬告、被逼反!”

    随着这声突然爆发的怒吼,李怀光忽然抽出腰刀,猛地回身一挥,将那幅宽阔的舆图劈出一个大窟窿。

    闻及主帅此言,帐中诸将鸦雀无声。这些四处征战的西北边军老将,面对刀光剑影、血肉横飞的场面,都不曾眨过眼睛,此刻,许多人的眼中,却泪光初现。

    只有李琟,迅速地再次望向韩钦绪,只见父亲这个亲信假子,这个平时勇莽豪侠、与自己称兄道弟的人,眼神中的一丝喜悦不言而喻。

    蛊惑父亲的不是他,还能是谁!

    李琟急火攻心,却依然未慌乱无度。他针对父亲口中的仆固怀恩,说出了自己能在瞬间想到的针锋相对的说辞:“大帅,父亲,先帝(代宗)也曾说过,怀恩不反,为左右所误耳。目下一切都很是蹊跷不明,父亲能在春秋正盛之时得圣上青眼,统领朔方军、辖邠宁河中,殊为不易,父亲万万不要忘了朝廷这莫大的恩典哇!”

    “住口!”

    李怀光一脚将儿子踹倒在地上。

    “都说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我怎么养了你这般深宫猧子般的废物!韩钦绪……”

    听到李怀光喊自己,韩钦绪兴奋地出列。

    “尽向诸将道来!”

    在接下来的半炷香时间里,李怀光的面沉如铁,韩钦绪的侃侃而谈,众将的惊诧愕然,以及帐中越来越弥漫的跃跃欲试摩拳擦掌的气氛,都让摊坐在一边的李琟觉得陌生。

    陌生,而绝望。

    众人计议终定时,李怀光拿起案几上的节钺看了看。

    那并不是朔方军的,而是姚令言生前所持的泾原镇节钺。

    在短暂的瞬间,李怀光忽然有些羡慕姚令言。

    “姚泾州,你终是解脱了。”

    兵贵神速。

    在接下来的十二个时辰里,蛰伏咸阳已久、仿佛成了病猫的朔方军,被一种决绝的悖逆情绪点燃了。

    “起兵反唐!”

    “调头向西!杀向奉天!”

    “奉天城只有千余陇州军和几百禁军,那浑瑊和韦皋再能耐,也架不住邠宁的韩留后将与我们会师、夹击攻城。吾朔方军势必一举拿下已经千疮百孔的小小奉天,擒得大唐天子与宗室!”

    这些鼓动,经由各营主将迅速地宣导给营中将士后,即使是最年轻的低级的兵卒,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振奋。

    他娘的,原来做叛军,比傻乎乎地给朝廷卖命还捞不着好,带劲得多!

    李怀光自领三万兵力留守咸阳,其余两万朔方军由韩钦绪任先锋大将军,一路洗劫驿馆和诸县后,径直往奉天城扑去。

    为了鼓舞士气,李怀光命令李琟也与韩钦绪同行,率领步卒和辎重部队,跟在韩钦绪的精锐之后。

    拔军之前,李琟进到父亲的帐中,向父亲磕了三个头。

    李怀光的眼中,浮现出一丝慈蔼之色。

    “琟儿,当年李渊在晋阳起兵时,他的儿子李世民,可没有说什么为左右所误耳。不仅未曾阻拦,还身先士卒打了一场又一场硬仗。我的琟儿文武兼备,怎会输于那唐家李氏。”

    李琟起身,淡淡道:“儿子谢父亲教诲。”

    *****

    各位书友,非常感谢你们的大力支持,我虽然每天只有一更,比不得每日二更、三更的作者,但我坚持到现在努力精写、每更三千字,保持内容冲突点的饱满和文字的文采合格度。请大家继续批评指正、提出宝贵意见,启发我在其后章节的灵感。

    另外,强烈推荐小鹿难寻书友的《太白纪略》,高质量的一本书,近朱者赤,我也要向他学习。

第一百零六章 道医郑注

    是日晌午,若昭穿戴齐整,起身坐在破旧但洁净的案几边,由薛涛和老仆妇郭媪陪着,接受郑先生诊脉。

    郑注,郑先生,跨进屋中时,若昭抬起双目朝他瞧去,不由微微一怔。

    当日自己小产时,郑先生在屋外劝解,无论嗓音口吻还是言辞分寸,听来都颇为老道沉稳,不料今日乍观之下,竟是和弟弟宋若清差不多的二十左右年岁。

    不过,眼前这位郑先生,远不及若清面容英俊,而是生得小眼塌鼻,尖嘴猴腮,说其貌不扬,都口下留情了。

    但若昭除了惊讶郑先生的年轻外,对他的外貌浑不介意。她心中只有真挚的感激,感激他妙手,全心地救治、调理自己这萍水相逢的病人,更感激他仁心,超度了自己可怜的孩儿。

    郑注作揖行礼后,摆上脉枕,在上头铺好丝帛盖巾,请若昭伸出手来。若昭见那脉枕,并非寻常的三彩色,而是洁白如雪,泛着淡淡一层柔和的银晕,教人瞧着心平气顺。

    “郑先生,这脉枕,可是邢窑白瓷?”

    郑注颔首:“正是。听口音,夫人也是来自河北?”

    “本妇未出阁时,家在潞州。”

    郑注“唔”了一声,继续专心诊脉。

    这些时日,一些产后体征方面的讯息,郭媪已通传给郑注,免去了郎中当面询问妇人的尴尬。此际又有女眷陪伴左右,郑、宋二人倒也松泛自然。

    结束号脉后,郑注神情释然,温言道:“夫人放心,您虽头胎不幸早产,但乃因胎叶受外力重创之故,并非母元不固导致胎漏。夫人年华正盛,好好将养,再得麟儿不是什么难事。”

    若昭欠身致意。郑注虽容颜丑陋,但言辞一如当日那般斯文有礼,分寸恰当,所携医具又雅洁精致,令若昭颇有好感。

    短暂的沉默后,若昭鼓起勇气开口道:“郑先生,小儿得先生超度后,不知墓冢在何处,待过几日可以走动了,本妇想去看看。”

    郑注道看了看窗外,诚然道:“夫人脉已沉稳,现下即可由某家引路,去看看小郎君安歇之处。”

    他说得这样爽快,倒令在场的三位妇人皆是一愣。

    郑注瞧着她们,解释道:“某是医家,病患的请求,某既不会刻意逢迎,亦不必执意反对,而是一切以病患安危为重。那日夫人正值临盆,若郑某与郭媪让夫人见了小公子的模样,只怕夫人伤恸攻心,万一产后血崩,莫说郑某,便是神仙也救不回来。而今日,不必诊脉,仅以气色观之,也可知夫人心性已静,某怎会对夫人的母子伦常之请予以拒绝?寻常医家都论妇人产后坐褥须满一月,某是道医,讲求顺天从人,夫人既然身体已好转,外头又日暖无风,医家何必还囿于纸上医理。夫人稍加收拾,便可随郑某去令郎墓前。”

    若昭闻言,又感激又欣喜,于是穿上郭媪从行囊中寻出的风袍,在困于陋室半月后,第一次走出屋门,来到鸟语花香的春光里。

    算来时令已四月,此时无论是潞州还是长安,大约都已芳菲将尽。但刘扩等马贼占据的这秦岭余脉的小山头,却仍是桃花杏花始盛开。四下目力所及,浅粉淡红,明媚动人。

    在柴扉小院外,须经过一片土屋瓦房,方能再寻到勉强可以通过人马的山间小径。若昭猜测这些土屋便是山贼刘扩等人的居所,但此刻却见一片寂静。

    只听郑注道:“刘二郎当是又出山寻食去了。”

    这些时日,若昭听薛涛说过刘扩此人的来历。薛涛这小娘子倒是心胸旷达,并未因刘扩曾想强迫自己而对其全然贬斥,反倒直言,自己上山以来从未听说这些山贼害人性命,平素进出之纪,也确实和自己所熟悉的陇州军营里差不多。

    若昭沉吟道:“刘二郎既然本是军中好手,又因一腔忠义而不愿附逆叛贼,此次机缘巧合救得李公,不知可否由李公引荐给陇州韦节度。”

    郑注缓步而行,听了若昭之议,也仍用了沉缓的口吻道:“夫人,郑某本是方外之人,若言语有失,还请夫人见谅。某倒觉得,刘二郎不妨将这山贼之路,好好地走去。”

    若昭讶异。从未听过,做贼的路,也是“好”路。

    郑注继续道:“如今这世道,为官则向黎庶商贾索要苛税,为兵则不得不一面征战一面劫掠,如此凶徒,和为匪为盗,又有何区别?刘二郎每每出山,虽仗着刀刃之利、匪气之狠,吓得那些单独往来的官商不得不老老实实花钱消灾。但他们只谋小财,不害人命,若见到人间其他不义事,还会路见不平便出手,夫人难道不觉得刘二郎他们,比这天下多少苛税逼死人、刀枪搠死人的官兵,走的都更像是正道?”

    若昭一时噎住,左右细忖,这郑注说的,的确是这么回事。

    她本就随口一语,何况眼前人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她哪里会真的要与郑注争执,心气平和之下,竟觉得这位道医,见识颇不寻常,倒生出几分刮目相看来。

    郑注忽然也感到自己的言语略有激越之相,忙带着一丝歉然道:“夫人莫怪,郑某本自河东一路西行而来,关中景象颇教人不忍一睹,故而有上述之论。刘二郎他们盗亦有道,故而郑某云游至此,被他们掠上山来医治其中两三人所受的皮外刀伤,也不曾厌恶彼等,反倒打算小住一阵。”

    如此言语往来,不知不觉,一行人已从山林的隐蔽绿茵中穿出,来到一处小小的山崖。

    这里虽仍是荒野,却依山面水,遍地芳华,在蓝天下仿若世外仙境般。

    郑注走到树丛掩映的石垒前,向若昭道:“夫人,这是某家为小郎君选的地方。”

    若昭上前几步,目光落在郑注手指之处。不得不承认,那日,郭媪出于淳朴本性也好,郑注出于医家经验也好,不让自己见一眼那苦命夭亡的孩儿,是对的。

    这一刻,若昭见到这小小的坟茔,心中涌起的,更多的是服从宿命的感慨,而非痛之入骨的思念。

    她不曾见过已长眠地下的这个小生命的面貌,她的哀痛便仿佛没了载体,不能够具体而绵长。这对于不幸的年轻母亲来讲,实在是堪称救赦。

    一旁的薛涛,体会不到这份复杂的心思,只恐若昭悲伤又起、无法自已,忙防患于未然地上前扶助她。

    若昭反过来对她报以宽慰的浅笑,继而遥望几眼远方蜿蜒的渭水,转头向郑注致谢:“先生寻得这个所在,真是费心了。”

    郑注俯身,将这无字孤坟上边的草叶抚得顺溜了些,方直起背来,也望着辽阔天地的景象,淡淡道:“夫人自潞州来,应知河北仍是道教兴盛所在,不似长安以西、洛阳以南,已是佛家与摩尼等教的天下。”

    若昭道:“家父的主公乃泽潞节帅李公抱真,李节度近年来确是一心向道,军镇事务之外,常服丹药。”

    郑注的面上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讥诮,旋即恢复了平和之态。

    “夫人,多少权尊贵胄,入我黄老门中,只为求得长生不老之术,实则并未参透道家对于生死的态度。《道德经》有言: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静曰复命。生死轮回,那是佛门之语,亦可一观。不过,我们道家,生与死,此岸与彼岸之间,并无那承载了许多苦难哀痛的经历。仙道贵生,无量度人,死生本是一体,”

    若昭静静地听着。儒、释、道三家,若以受父亲的影响来看,若昭至多算得与积极入世、君君臣臣的儒家沾一点边。甚至,因了李抱真服食丹药有入迷迹象而父亲常常直言相谏,若昭对于道教很有些抵触之意。

    不料今日这道医郑注,侃侃而谈之语,竟教经历丧子之痛的若昭豁然开朗。

    大约为了主动安抚若昭的情绪,郑注话音刚落,薛涛便柔声道:“我明白了,其实小郎君仍在仙道的天地中,只是不能依偎于夫人身畔而已。”

    若昭却淡然道:“洪度此言,仍是执着于探寻生死之别。而本妇听郑先生的开解,无论生死,都是安善,既悦生,毋恶死,顺然待之就好,纵有隐痛,也不可使灵府受其控制,而失于人智。”

    郑注浅浅一笑,面上显现出由衷赞赏的潇洒之气,一时间那丑陋的五官仿佛也顺眼了许多。

    兴元元年这个仲春的晴日,郑注的一席谈,不仅令痛失爱子的年轻母亲,真正有了精神上的好转,并且给这个听者带来了对于道家潇洒无为的观念的认知。

    这种认知自这日起,在若昭的头脑中萌芽、生长。她原本少女时代赖以骄傲的外柔内刚,在其后的岁月中渐渐让位给一种平和的安时处顺。

    或许这种改变,会令她的魅力有所淡化,却能在更大的变故袭来时,鼓励她作出更有尊严的选择。

第一百零七章 梁州城内

    岑参有诗云:“凉州七里十万家,胡人半解弹琵琶。”

    这首《凉州馆中与诸判官夜集》,后人将“凉州”改成“梁州”,盖因人们自以为是地判断,地处边塞的凉州城,哪里来的七里十万家,若说是位于汉中的梁州城,倒还应有此繁华景象。

    这实在是妄言。在大唐帝国最兴盛的时候,河西节度使治所之地的凉州,乃与江南扬州、蜀地益州一样,都是仅次于长安洛阳的大州。

    当然,这一篡改,也侧面说明,梁州,亦是人口多于四万的上州序列。

    整个汉中平原,如果走陆路,仅能靠几条川陕之间的狭窄“蜀道”前往关中,这一方面是从西南向东北保护了关中平原的政治中心长安,另一方面,如果反过来,天家自长安出逃,汉中,乃至更南面的蜀郡,亦是上佳的避难之所。

    身为山南西道治所的梁州,地处汉中,又扼据水运能力强劲的汉水上游,虽然自身的出产不够丰茂,但依靠水运,仍能在渭水和江淮漕运受阻的情况下,成为江淮物资的转运接收地。

    于是,朔方军咸阳叛乱的消息刚由普王的亲信高振报到奉天,此前已在陆贽的提醒下有所准备的德宗,迅速地作出决定,浑瑊和令狐建开道,韦皋断后,天家宗室和御前核心成员迅速离开奉天,奔赴梁州。

    而时任梁州刺史的严震,也是个不可小觑的人物。

    严震,字遐闻,梓州盐亭人。他的祖上虽非仕宦人家,但务农颇为得法,资财世代累积,严家便动了捐官的脑筋。安史之乱爆发后,肃宗一朝,严震多次以家中财帛资助大唐边军,因而得了朝廷所授官职,后来又成为同族的剑南节度使严武的幕僚。

    严震在幕府中迅速成长,因办事明敏又熟悉地方事务,即使严武去世后,剑南诸道(西川、东川、山南西道)的历任节度使仍向朝廷上奏,委严震以刺史、副节度使等职。

    到了德宗登基的建中元年,朝廷派来考核地方官员政绩的黜陟使韦桢,因严震的卓著善政,向天子荐其为山南道政绩考核第一名。紧接着,严震接任梁州刺史,兼任山南西道节度使。

    德宗南幸梁州,刺史严震得到消息后立即换上朝服,亲自率军在城外大清川迎接圣驾。入城一通忙碌安置后,手下又来报,陇州节度使韦皋,也率军扈从而来,扎营于城外。

    严震对韦皋并不陌生。

    他久在汉中、剑南一带为官,和邻镇的西川节度使张延赏很有些交谊。张延赏给严震最深刻的两个印象,一是颇善治理郡务,很能给朝廷供赋,二是有个出身京兆韦氏高门、能文能武的女婿韦皋。

    仕海宦场,最不缺的就是飞语议论。严震自然也听闻,张延赏的嫡长女病亡时,女婿韦皋不过二十来岁,这多年来却憋着不续弦,哄得张延赏简直将他当作了生活中的半子、官场上的同袍,一个在蜀地,一个在陇州,南北相应,果然这次奉天之难里,翁婿两人出兵出钱,成了圣上给了封号的定难功臣。

    翌日,严震在御前见到了进城朝议的韦皋。

    梁州城到底是上州都府,行在的用度强过奉天行营不少,但德宗靠在宽敞的御座上,那面色瞧着,比在奉天时还不好看。

    阶下臣子们,浑瑊,令狐建,韦皋,包括严震,都已习惯了天下纷乱、局势说变就变的日子,努力提振精气神,心志昂扬地望着德宗。

    德宗环视一圈,:“李散侍和陆学士呢?”

    众人心头有数,如果说自己这样手中握有兵卒的武将,有如护佑天家安危之城牒屏障的话,李泌和陆贽,则是圣上更为重要的精神支撑。

    浑瑊和令狐建不语,都瞄向当日担当后路职责的韦皋。

    韦皋上前奏道:“陛下,臣拔师南行之际,已安排帐下精兵各十人,护卫李公和陆学士乘坐车驾,至多明日应可入城。”

    “如果明日还没到呢?”德宗问。

    天子的这句问话,因为不甚严厉,并没有给人压迫感,反而听着,有些叫人心酸的凄惶。

    韦皋一怔,正琢磨这可怎么哄,梁州刺史严震已然出列奏道:“陛下莫虑,我山南西道虽不如京畿富庶,但民风淳朴,臣赴任三年,尚未发现有流寇出没。稍后臣再派出府中司马,率一队精兵出城北上,往谷道去迎李散侍和陆学士。”

    严震既非进士出身,也非来自底层行伍,而是因家中阔气多财而走了仕途,寥寥数语反倒有着大商贾行走江湖、解决危机的实干作风,加之他毕竟也是年近花甲的老臣,自有一股镇得住场面的气派。

    德宗的愁容略略舒展了些。他点点头,仍向韦皋道:“城武,眼下李泌和陆贽不在朕的跟前,你呢,本和他们一样也是文臣,虽然戍边多年,前朝那些典故总还熟谙于心,你给朕出个主意,瞧着如今局势,朕是否再往你岳父张延赏那儿去避避?”

    这个问题,比刚才那个,还棘手。

    韦皋脑中念头飞转。奉天城呆了四个多月,不知多少次御前奏对,他对面前这大唐第九任天子的神色口吻,已堪称熟稔,从一些细微的变化上,就能将圣心揣摩个八九不离十。他直觉,德宗刚入梁州就又想着继续跑,实在是……

    实在是被折腾得有些意志溃退了!

    可是,怎么能当着梁州刺史严震的面,问韦皋这个问题呢!

    陇州军刚刚在梁州城外扎下大营,身为统帅的韦皋,就派堂兄韦平暗暗探察了一番。说来也巧,韦平和那梁州司马是老相识,应酬交谈间,韦平得知,梁州刺史严震,对于接驾早有准备。去岁泾师兵变后,朱泚在集结幽州亲兵和泾师猛攻奉天的同时,曾暗遣心腹前来汉中,试图引诱严震叛唐。严震毫不犹豫地杀了朱泚派来的说客穆庭光,在梁州城下誓师,整个山南西道都忠于朝廷,绝不与叛镇为伍。其后,西川节度使张延赏往奉天输送物资,严震也给予了极大的配合。

    因而,韦皋心中明白,严震与自己一样,都是坚定的勤王力量,当然,也对成为勋臣有着毋庸置疑的渴求。严震张罗半天,若天子只是落了两天脚,就继续西幸,梁州刺史这功勋,还怎么立?

    韦皋于是拿出了果决的口吻,毫不犹疑地向德宗进言道:“陛下,臣以为不可。臣虽敢用项上人头保证,家岳张节度与严刺史一样,皆是为护得圣驾周全而不辞万苦。然而,家岳所领的西川,与严刺史所领的山南西道,又有大不同。严刺史所领的山南西道,接壤京畿,陛下若驻跸梁州,那么在勤王各军和天下百姓看来,圣驾仍留在京畿,这是提升六军士气的哪!”

    闻听韦皋此言,一旁的严震,心中暗暗赞叹。这韦城武果然很有些气概,与那些为了给亲好之人争功而不顾大局的宵小之徒,有天壤之别。

    严震于是亦趋步上前,冲韦皋先拱了拱手,又向德宗恭敬禀道:“陛下,臣并非自夸,自臣沐浴圣恩、得领山南西道节度使后,每月巡查各谷通往关中之道,布防无漏。再说这梁州城,去岁春夏很是大修了一番,城外又有大清川等堡垒拱卫,莫说比之奉天行营,便是据有潼关天险的华州,也是不遑多让。”

    韦、严二臣,一个说战略,一个讲战术,打了一次精妙的配合。更关键的是,他们在大乱当前的局面中,言语间仍表露出的那种自信和坚定,也感动和鼓舞了御座之上原本很有些垂头丧气的帝君。

    德宗很有些真心诚意道:“诸卿所言,令朕羞愧。严卿,朕便先在你这城池坚固的梁州城里住下,号令京畿亲藩与神策军协力平叛。”

    翌日,李泌和陆贽,果然未能安然出现。

    但德宗已无暇过问。爱女唐安在逃亡途中因不慎落入渭水而复发旧疾,进入梁州城的两日内,便病得人事不知

    韦皋营里的随军郎中不过是善治刀枪伤,而严震火速派来的梁州城中医官,就算被附马韦宥屈尊苦脸、执着袖子恳求,亦对唐安公主的伤寒重症无可奈何,只得趴在地上一叠声地向驸马爷告罪。

    德宗闻讯驾临时,瞧着这副模样,心中大恸,身为九五至尊却也无力斗天。

    太子李诵和太子妃萧氏已先于德宗守在皇妹榻前。

    李诵最是疼爱这个性子又活泼又善良的妹妹,此刻虽一言不发,却满面泪痕。

    唐安听到帝君父亲的呼唤,蓦地睁开眼睛,抓着丈夫韦宥的肩头,示意他将自己扶起来。

    这位幸运又不幸的公主,大约也意识到大限将至,目光中竟然没有恐惧和求救,而是带着恳切,投向德宗。

    “唐安,你要对朕说什么?”

    唐安微笑地看了一眼太子李诵夫妇,才向德宗道:“陛下,皇兄仁厚,皇嫂贤淑,有他们替臣尽人子之孝,臣可放心。”

第一百零八章 立场变化

    德宗在贵妃和霍仙鸣的陪伴下回到行宫,却未入寝殿。

    他叫贵妃先去休息,令霍仙鸣陪着自己,坐在院中石凳上。

    刺史严震因早有迎驾准备,将这座原本是梁州最大的官驿的院落,整饬得气派又不失雅致。在后院中央,竟然还穿池堆山、栽树立石。

    那日刚进得这个院子,霍仙鸣便讨好地向德宗道:“陛下,老奴瞧着,这汪碧潭,有些像长安城曲江池。唷,陛下快看,这池边还造了楼台小景,紫云楼、彩霞亭,可不就是曲江池边的胜景。”

    此时,德宗呆呆地看着那个木艺精美的微型紫云楼。

    那年,春闱放榜,高中功名的进士们青衫楚楚,骑马巡游长安城。大唐以武功立国,以文士治国,对于新科进士们,给予雁塔题名、曲江宴饮的荣光。还是太子的李适,带着刚过及笄之年的小唐安,陪着代宗皇帝亲临紫云楼。

    “霍仙鸣,朕的唐安,打小就是先帝最喜欢的孙儿。朕犹记得,那一榜进士,个个年纪都大得很,形容又全无潇洒英气,那模样,莫说吾等天家,便是寻常黎庶,多半也瞧不上。先帝一边看,一边叹气,忽地对朕道,亏得我这如花似玉的孙儿是生在帝王家,要什么好模样好出身好德行的女婿,会寻不得?”

    “朕急忙回禀先帝,已为唐安选了韦氏子弟,在京中颇有雅名的韦宥。先帝一听,就说好,那人配得上我李唐金枝。”

    “这一晃,就是六年。六年里,朕从太子到天子,夙兴夜寐,一心要削除逆藩,重振我盛唐荣光,奈何叛乱四起,粮饷空虚,朕似乎没有一天不在忧虑焦躁中度过。只有看到我那唐安,和她夫君过着琴瑟相和的太平日子,朕才稍稍觉得清宁快活些。她来见我时,总是语笑嫣然,常和我说附马又给她写了一支笛曲,或是,又给她画了一帧丹青。”

    德宗兀自絮絮叨叨。惊蛰早过,暮春之夜,虫鸣声声,伴着天子极为罕见的低沉而温柔的嗓音,带来一种奇特而令人心碎的哀伤气氛。

    霍仙鸣不敢说话,只默默地流眼泪。

    他是李适在东宫时的老仆,一路看着主人登基为帝国的第九位天子,也看着主人从幼学到娶妻生子。在七情六欲之事上,帝王天子和凡夫俗子,并无太大区别。霍仙鸣回忆起那年轻的父亲牵着花朵般的女儿、耐心陪她学步的模样,又想到方才唐安公主的凄惨情形,一时竟抽噎起来。

    “陛下恕罪,老奴实在是,实在是……”霍仙鸣抹着眼泪,颤声道。

    德宗回过头,看了一眼霍仙鸣,冷不防道:“今日奉天方向传来军讯,普王和韩氏父子在礼泉大败朔方军后,进到奉天城驻防。还说要将李怀光儿子李琟的首级,送来梁州。”

    霍仙鸣霎时从悲悲戚戚中醒过来,全神贯注地听完,殷情道:“陛下,这是捷报哪,恭喜陛下!”

    “捷报?”德宗目光空洞地盯着面前那方模仿曲江池的静潭。

    霍仙鸣在黑暗中眼神闪烁,他在等待天子接下去的品评,以便猜测圣意。

    只听德宗继续淡淡地低喃道:“朕在想,若朕早些将普王叫回身边,只命李晟牵制着朔方军,李怀光是不是就不会那么快与朝廷为敌,朕的唐安,也不会因为南行途中落水受难,而弄到如今这老天都救不了的地步。”

    霍仙鸣一惊。

    德宗闭上双眼,似乎深深吸了一口夜色中温润的春意,又道:“罢了,朕也不是迁怒普王。他一心要帮朕,给朔方骄兵悍将一些颜色悄悄,确是臣心可鉴。不过真是没有想到,朕这侄儿,谋臣之思与将帅之才,竟是如此出色。这一夕之间,朕到了梁州,他倒进了奉天城。”

    德宗站起来,霍仙鸣忙跟上。

    德宗一边往寝殿深处走,一边问:“霍仙鸣,你那徒儿,翟文秀,今日怎么没看到他。”

    “回陛下,延光公主来抱怨了两回,说是严刺史为她选的宅院地势太低,湿气深重,四处都有虫。老奴于是派翟文秀在城中寻找商肆,采买些驱虫的艾草,送往公主宅邸。”

    德宗对延光这个姑母兼亲家,十分厌弃,已到了不想为她多置一辞的地步,只鼻子里“哼”了一声。

    接着,他忽然驻足,回身向霍仙鸣道:“你这徒儿,是个办事稳妥的,朕须向你借他一用。你让他先准备着,朕要令他往平凉去,在皇甫中丞处,做监军。”

    ……

    两日后,陆贽陆学士的车驾,在晌午时分,终于到了梁州城下。他风尘未洗,便直奔德宗御前报平安,正遇到德宗召集李勉、韦皋、严震等臣子在商议军情。

    德宗见到陆贽,自然惊喜万分:“敬舆,怎地耽搁了这数日才到?途中可曾见到李散侍?”

    陆贽一脸泥尘倦色,袍衫也脏兮兮的,但目光仍是镇定有神。

    “陛下,秦岭谷道毕竟蜿蜒,是臣决断有误,指挥护卫和马夫走错了道,怪不得他们。臣这一路,未曾见到李公。”

    德宗“唔”了一声。他虽担忧李泌,不过此刻,他内心又不免觉得,李泌还未赶到,某种程度上,也是好事。

    因为,现在到了让皇甫珩借来的吐蕃兵登场的时候了。

    梁州刺史严震,自那日与韦皋协力劝阻了德宗继续往蜀地逃亡的想法后,对张延赏这个女婿很有好感。他已亲自往城外韦皋的陇州军中拜访,当得知韦皋也被朱泚诱降过、但坚决地杀了手下叛将牛云光和朱泚家奴苏玉后,严震更是因自己亦有相同的臣子之义,而对韦皋分外青眼起来。

    眼下,严震和韦皋,又站到了一个阵营中,反对德宗过快地诏令皇甫珩带领吐蕃军进到中原。

    “陛下,臣闻李怀光裨将韩钦绪,在礼泉阵前倒戈,会同普王和韩游環斩首朔方军近万人,韩钦绪自己则带了五千精锐回到他父亲韩游環麾下。如此算来,朔方军余部仅三万人,长安朱泚叛军一万人,即使他二人联军,不过区区四万兵力。神策军李晟、尚可孤、骆元光的神策军就有万五千余人,邠宁韩游環、灵盐杜希全兵力有三万,河东马燧、泽潞李抱真兵力有三万。陛下,放眼京畿,勤王兵力已倍于叛军,臣以为,皇甫中丞所率吐蕃军,不妨先按兵平凉。”

    韦皋侃侃奏罢,平章事李勉,和刺史严震皆先后道:“臣附议。”

    严震在西南为官多年,治下也患于蕃寇骚扰,自是坚决的反蕃派。而平章事李勉,本就支持普王和神策军李晟,又刚刚襄助邠宁韩游環布局成功,听闻韩氏父子进了奉天、准备反攻朔方军,甚至有可能与李晟一道收复长安,李勉更不会支持皇甫珩这泾州小子带着吐蕃军深入京畿来争功。

    德宗意味深长地看着韦皋:“城武,看不出来,你诗写得好,刀舞得好,这算起帐来,竟也不逊于长安西市那些商胡们。”

    德宗又转向袍衫染尘的陆贽,显然,这位在缢杀崔宁一事上对韦皋颇不以为然的内廷文臣,此刻的面色清楚地表明,他同意韦皋所言。

    天子颓然地叹了口气:“朕知道,你们都惦记着,安西北庭能否不落入那西蕃赞普之手。但你们可曾想过,河朔之后是朱泚,朱泚之后是李怀光,用藩镇军队勤王,就真的可以让朕高枕无忧?是,你韦陇州、严梁州,都是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大忠臣,但你们有多少兵马?”

    面对这略显削刻但却是实情的反诘,韦皋和严震一时也语噎。

    恰在此时,只听殿外一个苍老的声音:“陛下,臣李泌,扈从来迟,入殿请罪。”

    见李泌平安出现,陆贽和韦皋皆是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李泌进得堂上,将自己被朔方军悍将达奚小俊截获、又得山贼刘扩等人相救的遭遇,简练地向德宗禀来。

    当然,也包括宋若昭因马车倾覆伤及胎儿、不幸早产的情形。

    韦皋闻言,刚刚放下的心,顷刻又悬了起来。但到底在御前,除了国务军情,他不会在其他任何事上,有所表露。

    德宗对李泌温蔼道:“李公毕竟年高,这几日颠沛,还受了那般惊吓,先去歇息罢。严刺史,你即可着人,为李公安排客邸。”

    李泌却道:“臣不过些许皮外小伤,不足挂怀。陛下,臣星夜兼程,只为请奏陛下,尽快诏令皇甫中丞自平凉拔营,开赴京畿平叛。”

    他此言一出,德宗着实一怔。

    天子本以为,明确反对以割让安西北庭为条件向吐蕃借兵的李泌,如今也会采取能拖则拖的法子,延缓皇甫珩带吐蕃人进入中原的节奏。

    此前始终在奉天、明白御前情形的韦皋和李勉,也颇为诧异,李散侍怎地突然又对吐蕃人倚重起来。

    只有陆贽,在须臾间,猜测到了李泌改变立场的原因。

    文臣营垒之人,有个习惯,凡事总会迅速地从前朝典故中寻找答案,所谓以史为鉴。陆贽暗暗地斥了自己一句愚痴,竟会没有反应过来,如今这局面,奉天城内那春风得意、所向披靡的普王李谊,瞧着可不是有些像当年去到灵武的太子李亨?

第一百零九章 更上层楼

    从前,盛世的时候,帝国的统治者,最乐见的军礼,便是献俘仪式。

    太宗朝时,一代战神李靖大破突厥。突厥颉利可汗被生擒后,与其部下百余人,皆是手脚受缚,如骡马牲口般,被牵到社稷坛、太庙等处巡游,而后在皇宫(太极宫)前当众跪成一排,伏在地上,以奴隶的姿态,听大理寺卿宣读圣主对战败者的裁决。这个仪式,太对天子胃口,于是自此以后,献俘仪式随着大唐帝国不断地穷兵黩武、获得边功而变得频繁起来。

    败于帝国铁骑之下的异族首脑们,在屈辱地游街后,得到的结果无非两个:被赦免,或者被枭首。与饮刃成一快比,前者的际遇未必多么值得庆幸。因为活下来的代价,是每年盛大的节日中,这些苟且偷生的阶下囚都要被再次拉到众人面前,如舞马舞象那般,卖力地跳几支颇具草原行国特色的舞蹈,以取悦座上那位天可汗。

    而如今,藩镇内乱,文臣武将们都认为,与献俘相比,取自叛军的人头,更能得天子嘉许。

    普王李谊,和邠宁韩游環父子,显然也是这么想的。

    他们在礼泉大败朔方军,回撤驻守奉天城没几天,就忙忙地派了牙卒,穿山越岭,将李怀光儿子李琟的首级,送到梁州。

    梁州行宫内,御书房。

    忠心耿耿又堪称八面玲珑的刺史严震,除了将前厅议事堂和后院水榭花圃尽量整饬得能入圣主之眼外,对单独辟出的御书房,布置得更为精心。

    屋子宽敞清雅自不必说,那屏风更是较之张延赏送到奉天城去的猎鹿图,还要独树一帜。竟是在六幅素帛围屏上,每幅贴有褐底草书。这个细节,令热爱诗歌与书法的德宗,殊为满意,开口就赞道:“何处一屏风,分明怀素踪。”

    一位勤勉的、总是喜欢在散朝后再召见心腹之臣商议军国要务的帝王,就算在仓皇播迁中,也少不了这样一间像样的书房呐!

    因了李泌在吐蕃军进驻中原平叛一事上终于站到了自己这一边,德宗对这位辅佐过自己的祖父和父亲的老臣,愈发觉得贴心。朔方军李怀光长子的人头献了过来,德宗自然要召集李泌和陆贽深议一番。

    不过,除了李泌和陆贽这样的文臣,眼下御前核心的成员中,还多了一员武将——韦皋。

    韦皋与李泌和陆贽并肩站立时,有一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

    曾经,他也是御前文臣,虽身负御史的清贵,但要时时进入象征着枢密议事堂的小延英殿,实是妄想。

    以门荫入仕的韦皋,很早就清楚,帝国核心层的文臣,进士出身几乎是道门槛。因而,外放陇州作营田判官时,他没有丝毫犹豫,就去了。弃文从武,积累边功,遇到风云方能扶摇直上,这是他当年驰出长安、迎着冷煞人的朔气向西北而行时的念头。

    文臣拼一张嘴、一支笔,他韦皋拼一条命,终于到了今天,比在奉天城时又更上层楼。须知在奉天,他再怎样奋力护驾,再怎样照着天子分派的职责去构陷崔宁,所得也不过是从陇州营田判官升为陇州刺史,外加那一千陇州军士得个“奉义军”荣号罢了。而此刻,他是和李泌与陆贽,一同来到这宛如大明宫小延英殿的行在御书房,是与外相和内相站在一起。

    颇有些战时宰辅的意味了。

    “李琟的人头,已送到梁州城下,朕,该如何嘉赏韩游環父子,和朕的普王?”

    李泌不用抬头,就知道圣上是对着自己问的。

    “陛下,”李泌带着一种长者才能演绎的自然得体的温和意味道,“韩将军是藩镇留后,城武呢,则已是藩镇节‘帅’,不妨听他说说?”

    德宗显然很依着李泌,没有迟疑地又望向韦皋。

    “陛下,邠宁韩留后,当日曾与臣,在奉天首战中协力拒敌,此番又是上阵父子兵,在礼泉阻击朔方军。如今臣都得了陛下所封的节度使,韩将军那‘留后’二字,似也可去掉了罢?”

    韦皋恭敬禀道。

    德宗微微一笑:“城武,刚到梁州时,朕想着继续西行,去你岳父张延赏的成都府看看,你劝住了朕。当时朕就想,严刺史心中,必定感激你留住了他梁州承驾的功劳。现下你给韩留后美言,也是一字不含糊。别看你已是武将,这君子之风,仍是不逊于多少名士。”

    韦皋正要叩谢天子赞扬,忽听德宗话锋一转,嗓音中分明带上了一丝奇异的冷苛:“那普王呢,朕怎么论功?”

    果然皆在李泌算筹之中。

    韦皋作了沉吟之态,却是磊落的细思表情,须臾后继续侃侃道:“陛下,普王此番应是察得了朔方军李怀光有异志,方能先敌而动,于礼泉立下大功。然而若往深里去想,臣斗胆进言,与其嘉赏普王,不如嘉赏神策军行营节度使、合川郡王李晟。”

    德宗的嘴角露出一丝玩味之意,龙体微微前倾,目光分明是鼓励的。

    “城武,你是个聪明人,朕早就知道。只是你当年在长安时,朕还是太子,既不能与你交游,更不能向先帝荐你更进一步。今日,你便将梁州城这间屋子,当作大明宫小延英殿,不必拘于臣礼,不必瞻前顾后,尽可畅所欲言。”

    韦皋忙将魁梧的身板又附低了三分,嗓音却更为清明坚定道:“亲军边军,都是陛下的臣子,本为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因而,臣眼下身为边镇节帅,更要为神策军将领说话。普王固然有勇有谋,若无李公晟的神策军精锐支持,如何能立得这般大功?再者,若不是李公晟的一万神策军战力超群,加之尚可孤、骆元光的两支神策军也据守长安东边和南边,恐怕邠宁的韩将军未必就敢倾全镇之力与朔方军决一血战。故而,李公晟,陛下应重赏。然而对普王,臣斗胆进言,陛下须慎之又慎。否则,天下之人,将如何观视太子?”

    此言一出,李泌当即喝止道:“韦节度,莫言辞逾矩!”

    韦皋作出浑身一颤的反应,旋即向李泌拱手告歉。

    “无妨,李散侍不可斥之,朕倒觉得,城武提醒了朕。”

    德宗冲李泌挥挥手,又向韦皋道:“普王能者多劳,朕的心中记下便是。他自小便没了父母,朕接他入宫、收为养子,看着他长大,朕清楚,他不是计较争功之人。说回李晟,你们武臣呐,朕最是明白,给虚名不如给号令三军的权力。既然城武这样的藩镇节帅也愿敬神策军三分,那朕想着,就让陆学士起诏,骆元光守潼关,尚可孤保七盘,韩游环升为邠宁节度使后从奉天退守本镇作后援,让金吾卫大将军浑公瑊和盐州刺史戴休颜率军驻守奉天,皇甫珩率吐蕃军进驻武功一带游奕,这六支军队悉听李晟调度,以期一举攻下长安,”

    这真是个大荣耀!

    韦皋虽不动声色地听着,但心中都未免羡慕。一代武将能都知诸军至此,人生亦无遗憾了。

    但他还记着李泌交待他的最后一点。

    “陛下,”韦皋慎重道,“臣还有一言,各军统帅中,除了皇甫中丞资历尚浅,其余诸公皆是素有威望的勋臣,恐怕李公晟都知之责,仅有陛下的一纸诏书,尚不足以服众。请陛下适唐安公主与韦驸马之女于李晟之子李愬。”

    “嗯?”

    对于韦皋这个提议,德宗倒委实一怔。

    只见韦皋立时跪了下来,竟是眼圈都有些微微泛红:“陛下恕罪,臣也知道,天家金枝的姻缘,臣如何有资格进言。然而眼下公主她,她……臣不由想起,当年臣的妻子张氏,千般叮嘱臣,要为小女寻得一门好姻缘,她在泉下有知,已无忧虑。奈何张氏去了后,臣与她的小女,亦不幸夭亡。天下父母,皆同此心,臣相信,公主最在意的,也是金枝将来的婚事。若将小殿下许于李公晟之子,不独令李公为社稷之重越发披肝沥胆,不独令六军统帅服从李公,更能令唐安公主安心呐!”

    肃静无声。

    虽然,哪怕连内侍们都心中有数,圣上最喜欢的女儿,唐安公主,时日无多,但萧妃那边既然尚无恶讯传来,韦皋这番言语实在有些不吉利。

    然而,有了前头那么多铺垫,韦皋这几句话,却真真说到了德宗心里。

    这位大唐天子,同时也是一位父亲,一位外祖父。当听到另一位也做过父亲的人,对自己讲到为子女谋之远的心情时,德宗简直觉得自己的眼泪,也要随着面前这位中年臣属的恳切之言,夺眶而出。

    见圣上不语,李泌长叹一声,看看陆贽,又看看韦皋,向德宗道:“陛下,城武也是个性情中人,臣恳求陛下莫怪他。若要老臣说句门内之言,唐安公主抱恙至此,普王送来的这颗血淋淋的人头,实在教老臣心惊。”

    韦皋一听,心道,姜还是老的辣,这句话,李公你竟不曾教我。

    也是,如此兵不血刃之言,也当由你这样的四朝耆老,才有资格出口。

第一百一十章 心绪复微(第一卷完)

    说者有意,听者更气闷。

    德宗细细一忖,李泌这话,很有些道理。

    当初在奉天,唐安公主起病突然时,德宗就疑心是韦皋烧了奉天城外的玉明寺、佛祖怪罪之故。但韦皋烧寺,毕竟有合理的军事考虑,况且那有如神助的吐蕃小公主阿眉出马,竟将唐安公主从鬼门关拖了回来,德宗对韦皋也就并没留下芥蒂。

    现下在梁州城里,唐安眼看着出气多、进气少,最是怕凶兆之际,普王却遣使巴巴地送了颗血淋淋的人头来,不过是为了向天子叔父邀功,与韦皋被迫紧急为之的军防之举有天壤之别。

    偏偏陆贽还不紧不慢地添了一把柴:“李怀光这长子李琟,微臣打过几次交道,有些印象。他在长安住过几年,受天威熏染,作派和寻常边镇将门子弟的粗莽,很有些不同。微臣与韦驸马在礼泉也好,微臣单独去咸阳也好,两次出使朔方军,这李琟都以礼相待,看得出是有心助臣调停之人。可叹他阿爷糊涂,终是害了他。”

    德宗一声不吭地听李泌和陆贽说完,盯着书房中屏风上那飞动颠逸、如疾风骤雨的草书。

    三位臣子静静地感受着天子那明显有些难抑凌乱节奏的呼吸。

    侍立一旁的霍仙鸣,则发挥自己眼角余光都能识清微末细节的本事,将李、陆、韦三人偷偷扫了一遍,心中不免喟叹。

    真是强中更有强中手,普王殿下,你到底年轻,再自负精明,再自负受宠,只要不在御前,终是敌不得这些谋臣智将合着伙儿把你编排一通。

    这圣上跟前,人斗人的戏码,可真是天下最精彩的戏本了。霍仙鸣幽幽地想。

    良久,德宗终于开口:“朕有你们伴驾,必不至昏聩。霍内侍,你去严刺史那儿,传朕的口谕,在城中找个手艺了得的木匠,斫木为人形,覆以深衣,将那李琟的首级和木身都安放于棺椁中,再让令狐建派几个龙武军力士,送回咸阳李怀光处。李怀光身为人臣,不守臣道,行悖逆之举,可谓不仁不义,但朕,终究怜他白发人送黑发人。”

    阶下四人齐齐俯首道:“陛下真乃明君仁君,天下人必称颂陛下此举!”

    德宗又道:“城武所言,着实可行。城武啊,想不到当初朕给你做媒,让你娶了那吐蕃杂胡小公主,你执意不从,如今你反过来给宗室做媒,朕倒觉得真是做在了点子上。陆学士,你另起一书,诏李晟带他幼子李愬,前来梁州。朕将唐安公主与韦附马的独女,许给李愬,若能为唐安冲喜,自是大善,若不能,于军国之事上,也是有利无害。”

    “陛下,李公晟眼下领军扎营东渭桥,扼守漕运粮道,最是至关紧要。其长子李愿,或可携幼弟前来梁州。”陆贽谨慎地提醒道。

    “唔,敬舆心细,便按你所说,让李愿来替他阿父领旨。”

    德宗忽又想起一事,向李泌道:“李公,当初朔方军未叛之时,你便提到,让普王离开神策军,可惜为时已晚。只是,普王他也是一心平叛,正在热血沸腾中,关中也得安放一个我李家宗室成员,给勤王诸军提升士气。不如这样,普王就不要诏回梁州来了,与浑瑊和戴休颜共守奉天,但他手下那些神策军还是还给李晟去,毕竟京畿东边,更紧要些,兵力不得空虚。”

    李泌闻言,欣然道:“陛下如此安排,收复长安指日可待。”

    ……

    韦皋御前奏对完毕,出得行宫时,已是漫天星辰。他转身,借着卫士们身边的火把光亮,向缓步走在后面的李泌抱拳,四目相对,一切尽在不言中。

    韦皋翻身上马,驰出城门,往大清川自己的陇州奉义军营帐奔去。

    他的耳边,回想着李泌的指点——捧李晟,助邠师,抑普王,牵姻缘。

    所有御前议事的内容,既然后世史家都能记得活灵活现,当世又怎会不四处飞扬。韦皋今夜的一席话,没多久,就会传到所有当事人的耳中。神策军首领李晟、邠宁留后韩游環、驸马韦宥,都会多多少少地感念他。

    而“若封赏普王,天下人将如何观视太子”,这句话,更是足够大义堂皇,足够令整个东宫,比李晟、韩游環、韦宥,更为感激韦皋。

    只有普王会记恨。

    那又如何?

    从德宗的态度来看,以利益将韩游環和李晟与普王分离,以浑瑊和戴休颜看住普王,令普王又回到了与太子李诵一样的无兵无卒的情形。这个上蹿下跳了小半年的王爷,往后,不过只是一面鼓舞士气的天家战旗,出现在关中战场。

    圣上既然都作了如此打算,自己不过是言表圣意罢了。

    李泌,送了他一个大礼。

    聪明人之间,不必言语解释,韦皋即明白,这位德高望重、或将登临相位的老臣,在为他韦皋的将来铺路。

    虽然朔方军骤然叛变,使李泌不得不在短期内支持德宗引吐蕃兵进入京畿的做法。但内乱稍熄后,在面对唐蕃关系的问题上,李泌一定会力推韦皋这样正当壮年的主战派。

    一边思索一边飞驰,大清川军营很快就近在咫尺。

    陇州军军纪极为严明,这个时辰,除了巡营军士极为轻微的铠甲响动,整片营帐都已沉入寂静中。

    韦皋没有急着入营,而是勒了马缰,让爱驹慢慢地踱到营外山溪处。他示意几个跟随的牙兵也远远驻足,自己则跃下马背,静静地欣赏皓月映照下波光粼粼的溪水。

    在短暂的文臣生涯后,他一直在边关拼命,似乎都要淡忘了那些田园宁谧的风光。

    而眼前此景,令他不由吟出王右丞的诗句:

    “人闲桂花落,

    夜静春山空。

    月出惊山鸟,

    时鸣春涧中。”

    精神高度紧张的御前回合既已结束,韦皋便要在这难得清净放松的短暂时光里,独自沉浸在浅浅淡淡的思念中。

    思念那个也爱王右丞的诗的人。

    ……

    李泌刚进入梁州那日便向德宗禀报过宋若昭遇险丧子。只是,既然大人活了下来,德宗并不觉得此事比自己的唐安病危更值得挂念。

    韦皋心忧若昭,但为此事特意面圣,又显得忒也古怪,毕竟他和皇甫珩因缢杀崔宁、借兵吐蕃等事而结怨,无论德宗还是诸臣,都一清二楚。与中丞不睦,倒惦记着中丞家眷的安危,这简直就是徒惹非议。

    好在李泌主动向韦皋提起,萧妃甫一听闻皇甫夫人遇祸,便遣内侍来探问那山贼刘扩的寨中情形。

    韦皋知李泌与皇甫惟明是故交,必对皇甫珩一家尤为关心,便努力寻了一个很说得过去的理由表达自己的担心:“李公,众人皆道我与皇甫中丞有隙,那日慌忙逃离奉天城时,护送车驾的又是我陇州营下,若不尽快将皇甫夫人接来梁州、交由萧妃照料,中丞只怕真要与韦某结仇了。”

    李泌心中实也有些愧疚,若非自己被那朔方军悍将达奚小俊认出来,当日何至于发生两方接战、车驾倾覆的后果,殃及宋若昭受此大难。

    韦皋又道:“韦某也是有过家眷之人,知妇人生产后有坐褥期,待得月满,本将想遣卒去将皇甫夫人接来。李公可算得皇甫家的长辈,公看此举可妥当?”

    李泌颔首。

    其时唐安公主已进入弥留之际,终究未等得见到李晟幼子、未来的女婿李愬赶到梁州,便撒手西去。德宗大恸,命梁州刺史严震于城内清净之地垒造砖塔,安放唐安棺椁。

    萧妃以皇长嫂身份,全力准备唐安的丧葬事宜,忙得心力交瘁。李泌便遣了亲随往萧妃处,商议道:“圣上这几日哀伤以极,臣属家眷接来梁州安置这等小事,似不必再去御前叨扰,便交由韦节度着人去办罢。”

    萧妃当即允了。

    二十天后,宋若昭由老仆妇郭媪陪着,在陇州军士的护送下,进入梁州城之前,先须经过大清川。

    韦皋于营外大道上,迎到了她。

    戎装整肃,还特意戴着兜鍪的韦节度,作了例行公事、与官眷简短寒暄的模样,却终究掩饰不住眼中的关切。

    不过,他即刻发现,若昭并没有他想象中凄怆哀戚到恍惚的神色。

    她首先提及的,是当日舍命相护的薛三郎等人,尸首大约的方位。

    韦皋安慰道:“夫人放心,李公一到梁州就提及我那些殉于军职的牙卒,我已令部下折返骆谷道上,寻来了他们的尸骸。”

    宋若昭“哦”了一声,转头让郭媪拿来自己的包袱,从里头取出一封信,递给韦皋。

    “韦节度,我在途中遇到了小薛娘子,多得她照料,今日我便替她做一回信使。”

    韦皋接过展开,见那信笺竟是淡淡的青芜色,仿佛染得精致的丝帛,其间似还有碎微的花瓣。

    窄幅的纸笺中,题着四句字体娟秀的诗:

    “二月杨花轻复微,

    春风摇荡惹人衣。

    他家本是无情物,

    一向南飞又北飞。”

    韦皋盯着这四句诗,反复读了几遍,目光从纸笺上挪开,盯着宋若昭:“她不愿随你来梁州?她若要去蜀地寻父亲骸骨,我自可派人护送她去,并叮嘱家岳着人相助。”

    若昭微微摇头,虽面容仍见苍白虚弱,口吻却平静坦然:“韦节度还是没有看明白这首诗?薛氏虽年刚及笄,孤高清倔的性子却远在你我之上。她对人,尚未情起意属之时,求助、讨好皆可,然而一旦倾心,反倒自尊自持起来,尤为敏感些。她自寻了法子踏上漫漫命途,只托我今日替她赠诗之时,再向节下你道声谢,感念你当初于兵荒马乱间容留她的恩情。”

    韦皋心下黯然,轻声道:“韦某痴人,这也错,那也错,总教人当笑话一般。”

    新乱来临,他在德宗心里的份量反而又重了些,正是诚惶诚恐、心力颇疲之际,眼下与宋若昭重逢,很想与她深谈,仿佛听她回应自己这件事本身,已足以令他如沐春风。

    若昭却微微欠身行礼:“我既将音信传到,这便往城中萧妃处去了,节下保重。”

    韦皋本立于马下,听闻此言,苦笑一声,又拉上了兜鍪的遮面,翻身上马,冲若昭拱手告别。

    我与你的距离,终不得比那日元夕之夜更近。

    韦皋颓然地想。

第一百一十一章 平凉蕃兵

    自长安西出关中,不论是兵路还是商路,平凉往往是必经之路。

    这座位于泾河上游的城关,屏障三秦、环控五原,正好落于北萧关泾原、南凤翔陇州、东奉天咸阳、西陇山天险所形成的核心之中。

    如此立于往来要道上的重城,又依傍着崆峒山和泾河水源,自然也是军旅看中的驻扎之所。

    春暖花开,丝绸之路的商贾团队又像辛勤迁穴的蚂蚁般,密集地出现了。不过饶是商人具有天生的冒险精神和神通广大的本事,这兴元元年的春天,他们离平凉还很有一些路程时,就已经格外小心起来。

    毕竟,附近驻扎了两万吐蕃军。

    原本,在大唐帝国平定东西突厥后,往来商胡们利用复归稳妥的丝绸之路,立即欢天喜地、马不停蹄的进行往来贸易。自长安到大秦(罗马),什么货物、牲口甚至奴隶,在沿途见不到、买不到?然而,安史之乱中,大量驻守边关的唐军内调,河西陇右至安西北庭之间的土地,被迅速崛起的吐蕃占领,丝路又变得艰险起来。

    彪悍如虎狼的吐蕃人,连回纥人、沙陀人都怵他们,别说西域其他那些买卖再是做得风生水起、面对兵匪也很难有还手之力的商胡了。

    观望了几日,有些胆大的商队熬不得时间,领队将心一横,上了大道,遥遥望见连绵起伏的梁垣上营帐林立,炊烟袅袅,却并无人马出来巡游。如此太平无事地走了几遭,东西两头的商胡们相遇后互递消息,终于弄清楚,虽然这支吐蕃军声势不小,却是个大唐的将军所领,乃入关东行,去给大唐天子平叛的。

    这日卯时,吐蕃大将军,琼达乞,立于大帐外,遥望那条通往平凉城的宽阔道路。

    初升的红日,播下的万丈光芒并不强烈,只仿佛少女面颊的羞赧绯色般,晕染了苍山与平原。那些已经启程赶路的商队,在日光中变成了一组、又一组缓缓移动的剪影,悦耳的驼铃声远远传来,近处则是鸟鸣花香,如此音画,令人感到宛如身处一个世道宁美的梦幻中。

    然而琼达乞眼望如此胜景,却仍是心事重重。

    这位平生第一次来到中原帝国境内的吐蕃贵族,虽在还没入关时,就幸运地攒了一件痛击回纥梅录将军的军功,可他脸上,始终见不到洋洋得意的表情,而是于不卑不亢的神色下,藏了一丝焦急。

    他心中清楚,根据国书,他们须帮助中原天子平定叛乱,方能拿走安西北庭。可是入关半个月了,那位唐人将军皇甫珩虽对自己礼待有加,却并未来商议行军等事宜。

    他出征前,向广德元年直取长安的前辈请教过,自己也仔细研习过地图,从萧关开始,经邠宁和鄜坊这两个尚在唐人手中的藩镇一路东进,应不会遇到过大的险阻,来到帝国都城长安的北郊,不过三四百里的行军路程。若不是耽搁在平凉,此时只怕他们连长安的城墙都已经能看到了。

    “琼将军,起得这么早?”

    琼达乞正兀自忧思,忽听身后有人叫他。

    “皇甫中丞,吐蕃本是离太阳最近的国度,本将见到阳光跃入帐中,便欢喜得要出来见它。”

    皇甫珩忍俊不禁,浅浅一笑。这琼达乞倒和自己以前在泾州常打交道的吐蕃人不同,少了傲慢凶蛮,多了斯文和气。唐语虽说得仍有些怪模怪样,好歹他努力地连说带比划,也算辞能达意。

    只听琼达乞又道:“中丞之前与本将提醒过的事,本将早已吩咐到了每一营队。此行得赞普厚饷相送,我琼达乞带的是吐蕃勇士,不是强盗匪徒,况且劫掠商队和中原百姓,是有损军纪的恶行,本将定会努力遏制。”

    皇甫珩颔首致意,面色更为温和了些。

    琼达乞瞅着这是个算得轻松的时刻,于是捏着有几分恭敬、又有几分探寻的语气,压低了声音道:“只是,皇甫中丞,这粮草带得再多,总有吃完的时候……再说,过得两个月,便是马匹发情的季节,我们吐蕃的战马都未去势,届时恐怕是个麻烦。不知这出兵之计,贵国天子可有诏令送来?”

    皇甫珩不动声色地听着,心中实则也是有些烦乱。

    萧关一战,歼灭回纥梅录将军数千精卒,因为陕州之辱的旧事而颇为厌恶回纥人的德宗,得知消息后迅速派使者西行,为皇甫珩手下的神策军将士送来了一千张告身。

    然而使者同时还带来了圣上口谕,令皇甫珩和吐蕃人在平凉就地扎营待命。

    皇甫珩不免暗自揣测,是否圣上与李怀光的紧张关系,有了融冰之象,以至于他带的这两万吐蕃勇士,刚入关,就成了闲子。

    “琼将军,你的疑问也是本将的急切,我们都是寄命沙场、戎马征战惯了的,实在不愿这般窝着不动如病猫般。”

    琼达乞听皇甫珩口吻没有明显不善的意味,稍稍放心,因而更坦率:“本将数日前,就按兵不动之事,也与丹布珠殿下和论力徐大使计议过。”

    他抬手指向远方大道上不时经过的驼队,继续道:“一诺千金,不可反悔,便是彼等刁滑重利的商胡,也应明白这样的道理。本将自幼局于各族杂居、边贸兴盛的邛都,常瞒着阿父去墟集看热闹,偶尔见着买卖之间,买者佯装定了好几家的牲口,实则是以此家压彼家的价钱,忒也不厚道。”

    皇甫珩眯着眼睛:“琼将军的意思是……”

    “中丞,贵国的天子,借兵的意图,莫非只是为了杀煞你们那些高傲不敬的军队首领的威风,尤其是那位平叛大元帅?若他醒悟过来,功劳不得教吐蕃人占去,乖乖地率领朔方军继续打长安,天子便一直晾着我们,最后连那安西北庭也可赖掉不给?”

    琼达乞憋了半月,越想越不对劲,今日干脆一口气将话说透了。

    皇甫珩听他言语激昂起来,刚要沉脸发作,转念一品咂,这贵族将军的一番话,却也很有些道理。

    他于是仍维持了和缓的语调,淡淡道:“将军多虑了,吾等泱泱大国,历来最是重信守约。贵帮尚结赞大相可与你说过中原眼下的情形?”

    皇甫珩心知既然吐蕃人能把恁多暗桩安插在帝国的都城长安,那么四方藩镇群起叛乱的情形,也必瞒不过那比狐狸还精上三分、又素来盯着中原动静的尚结赞。

    琼达乞看起来没有几分心眼,实则也知何时先开口,何时须藏拙,此刻听皇甫珩反过来问自己,便只摇头道:“本将正要向中丞请教。”

    皇甫珩暗道,此人关健时刻倒也警觉,不肯透露吐蕃人知晓多少朝廷焦头烂额的程度。

    “琼将军,都道军情如火,但有时又如风,一忽儿狂风大作,一忽儿又风平浪静。令吾军按兵不动之事,本将也正遣使去东边敬询圣上,是否四方节度使终究幡然悔悟,仍愿效忠大唐,正在合力围攻长安。”

    琼达乞听皇甫珩又将话绕了回来,也知这大唐出的节制吐蕃军的将领,不肯轻易被自己牵着鼻子走,便决定暂时偃旗息鼓,不再追逼。

    未料皇甫珩却又另起话头:“丹布珠殿下已被圣上视作有功之臣一般,论大使数月来亦居间奔波,不知他二位对眼下局面有何计较?”

    这回轮到琼达乞若有深意地一笑,并未马上答话。

    他回身冲自己的奴仆打了个手势,奴仆赶忙牵过将军的爱驹,一匹头小颈畅、胸廓如山、四膝如团、毛色异常光亮的健壮公马。

    琼达乞接过奴仆手中扎制精巧的猪鬃刷,将爱驹从脖子到背脊,再到四条结识异常的马腿,都细细地刷了一遍。

    这马,得了主人如此精心的伺候,识趣地将头凑了过来,以鼻子颇有分寸地拱了拱琼达乞满是胡茬的下巴颏。

    琼达乞亲昵地拍拍它,然后让奴仆牵走,去饱餐一顿只有将军的马才能吃到的最好的饲料。

    “皇甫中丞可识得这是何地的好马?”

    皇甫珩道:“本将瞧着这神骏姿态与皮毛颜色,有些像汗血马,但体型与我们中原自前朝便开始豢养的汗血马略有不同。”

    琼达乞显出得意之色:“这是西域宁远国进献汗血马后,我们用其与高原战马交配,得到的良驹,不但像汗血马那般善于长途奔袭,并且耐得严寒。”

    他提到的宁远国,便是汉代赫赫有名的大宛国。汉武帝当年为了得到大宛国的汗血宝马,数次兴兵远征,牺牲无数汉家儿郎的性命,甚至连贰师将军李广利都差点儿死在西域,才从大宛掳获了千余匹汗血马回到玉门关,再送到汉代的长安城。

    宁远本臣服于大唐,天宝八年,宁远国王子屋磨还率领使团来到长安朝拜玄宗皇帝。安史之乱中,大唐边军内调平叛,西域渐渐为吐蕃人的强悍势力所渗透,这宁远国也不得不倒向了吐蕃。

    皇甫珩听着琼达乞津津乐道的口气,虽然这吐蕃大将的目光仍跟着自己的爱驹移动,确是在论马而非挑衅,皇甫珩心中却着实不是滋味。

    他刚想告辞回帐,琼达乞却又补充了一句:“丹布珠殿下不知多眼馋我这匹神马。唔,她便是不开口,我也会给她。”

第一百一十二章 今非昔比

    与停驻在屯所的藩镇军队往往拥有完善的营伎制度不同,一支远征军中,是不能出现女人的。

    无论吐蕃还是中原,对于女子出现在刀兵之处的敌意,以及影响士气的恐慌,并无太大分别。

    但阿眉具有特殊的身份。

    她是赤松赞普的五公主,又是一位为了大蕃的利益、在大唐帝国的京都历尽艰险的勇士。这样的传说,由琼达乞大将军蓄意地在军中散布,更令这位国王女儿的随军之举,可以被抽象化为伟大的赞普神力的延申。

    唐蕃联军大败回纥伪可汗的梅录将军时,阿眉曾立于萧关城头,在自己那些身披犀牛皮甲的同胞军人面前短暂地露过面。此后,唐蕃联军按兵平凉的日子里,她大部分时间都呆在自己的营帐中。

    她的帐外竖着高原帝国的王旗。她的侍女,包括两位据说是由尊贵的中原天子所赐的宫人,和几位由论力徐在平凉城中买来的胡人女奴,也都以一种天界仙娥般的刻意造作姿态,冷漠地、谨慎地出现在极为有限的营地范围内。

    因此,这位艳欺桃李的年轻女郎,反倒被现实世界的异性们忽略了她的性别。若要比附,她甚至有些像部落中拥有尊荣的萨满巫师。

    一些年轻的吐蕃军士,在朝暾初升时,会对着她的毡帐行礼,绛红色的面庞上挂着虔诚的敬意。

    但阿眉的毡帐,其实离唐将皇甫珩的大帐,更近些,显得这位萨满女神,与中原将领有着牢固的友谊。

    这是阿眉与论力徐商定的分寸。论力徐以前在数次唐蕃战争中是武将,而如今,他却成了一位参加过唐蕃清水会盟的外交使者。这个外交家,与阿眉有着七八成重合的行事宗旨,即,唐蕃联军内部不能有任何龃龉,须同心协力地往中原腹地去平叛。唐人将士们尽可领到圣主的赏赐,吐蕃人则获得已经落字为凭的安西北庭,便是值得写入高原帝国青史的功勋壮举。

    同时,论力徐身为外交使者的敏锐,也在观察他的同族与同袍,吐蕃方面的领军人物琼达乞。

    这位琼氏贵族子弟,驻营平凉后,对于丹布珠公主殿下,有一些超乎君臣之礼以外的举动。

    琼达乞特令亲随,为公主送来一张由五六只雪豹皮缝制而成的地衣,铺在帐中。翌日,这华贵的地衣边,又摆了一尊金像和一对银瓶。金像是粟特女人面孔、马身上长出翅膀的奇特造型,在唐蕃饰物中都找不到对应的形象,有可能来自更远的西方。银瓶则是典型的吐蕃王室常见风格,两只打造精致的神鸟,其中一只的头顶长着犄角、鸟头雕得像龙颌,另一只就雕得温婉秀丽一些,瞧着应是一对雌雄伙伴。

    如此布置完毕,琼达乞邀请论力徐和阿眉在自己帐中商议军情后,询问公主的凤巢里还缺些什么。阿眉皱皱眉头,礼貌地应酬几句,感谢自己的父亲颇费周折地送来这些赏赐。

    琼达乞却道:“不,丹布珠殿下,这是我来中原前,特地为你挑选的。”

    阿眉和论力徐皆是一愣,帐内登时寂静。

    但阿眉并无赧色,论力徐亦未觉得尴尬。因为琼达乞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虽然语音柔和,却令人感受不到半分温度。

    若是真挚的追求,哪有当着第三人的面,便这样毫不介意地说出口的呢?仿佛只是在讨论第二条行军路线而已。

    论力徐于是明白,赞普定是在出征前,明确地许了琼氏附马之位。

    阿眉的内心,对此事则带了平静而嘲讽的意味去看待。她觉得自己就像一件货物,被父亲卖了一次又一次,无非是,如今货物的成色好了些,父亲挑选的买主也更尊贵了些。

    她自小在逻些城,不仅听过大唐的文成公主与金城公主和亲吐蕃的故事,更亲眼见了不知多少桩王室与贵族的联姻。想来这位同样出身贵族的琼将军,对此也并不陌生,难怪只当作一件无关心动与温情之事。

    更有意思的是,琼达乞刚说完这不及格的“情话”,完成了这个任务,下一句又变成了十足的军务讨论:“丹布珠殿下,眼看着三月已尽,吾军在平凉城外这般耽搁着,终也不是办法。殿下可否再去催催皇甫将军。”

    论力徐当年也是行军打仗出身,对于吐蕃军不习惯在炎热中作战、马匹到了五六月份便要发情的特点,和琼达乞一样清楚,便也附和道:“殿下,琼将军所忧,甚有道理。”

    面对这两位地位尊贵的男性臣子,阿眉的脸上却微微露出不容置疑的神色:“此事,你们莫太去为难皇甫中丞。他何尝不想明日就拔营东进,痛痛快快将那长安城打下来,立功封侯。只是这中原的天子,我打交道的时日也不短,那皇帝惯会疑神疑鬼,将身边的文臣武将,杀了一个又一个。皇甫中丞本就来自泾原镇,如今领的又是我们吐蕃军,若他不断遣使催问何时出兵,只怕中原天子又起了疑心。毕竟他的家小,还在天子手里。”

    琼达乞和论力徐也无法,只得结束这又一次没有进展的商议。

    阿眉在熏得人醉的向晚春风中,由婢子陪着,走回自己的营帐。

    经过唐军帐区时,她自然地驻足,望着那顶中军大帐。

    萧关大捷后,她与皇甫珩见面,实也不多。一来是行军和驻军之事,唐蕃两位大将和论力徐商议即可。二来,阿眉希望自己和皇甫珩之间,能有一种由她控制节奏的往来。

    暂时的停滞,便于她更进一步去弄明白,某种变化,是否会继续发生。

    偶尔地有几次,她会在已经铺满绿绒的草原上,遇到巡营的皇甫珩。

    作为一个十四五岁就开始阅读各种男子表情的前任酒肆胡姬,阿眉非常肯定,皇甫珩的目光,在礼貌外,有一种相逢的惊喜。

    她甚至得意地去分析,这种目光,他曾经给过他的妻子,但今后,可就难说了。

    去岁在奉天,这对夫妻成亲之日,她阿眉是见过皇甫珩怎样盯着宋若昭、露出温柔而喜悦的眼神的。同时,她也记得今岁的上元节那日,皇甫珩离家告别时,面对刚刚得知身怀有孕的若昭,双眸中只有一丝微微的歉疚,甚至,连去哄一哄的意味,都顾不上酝酿出来。

    云朵,在未经风雨前,必是洁白浪漫的。

    花儿,在将将开放的刹那,必是美好可喜的。

    然而当世事蜂拥而至,又变幻莫测时,一个女子,徒有坚强而文雅的性子,却大到理解不了夫君的炽烈抱负、小到摸索不出夫君的行事风格,她要永远如白云鲜花般驻留在丈夫的心头……唔,那只有赌一把运气,顶好没有别的风景来入丈夫的眼了。

    不过,阿眉深夜难眠之际,起身走出帐外,望着浩渺灿烂的星空,陡然也会蔑视自己。

    她的以往,太坎坷太失败,所以才会对引诱一个男子入彀的成功,这般甘之如饴吗?或者,她阿眉其实就如世间的某些女子,骨子里并不清贞高洁,实则还有些下作,偏生热衷于看到别人的夫君一步步被自己所吸引?

    阿眉在这样的诘问中拘泥了几次,发现仍然无法认识自己。

    于是她又换了个方法:我见到他时,会有当初与寻郎在一起的悸动吗?

    这个问题终于令阿眉在暗夜中清醒了一些。

    没有。

    真的没有。

    原来有些情感,确实是不可替代的。

    一滴泪,悄然地淌过阿眉的面颊。

    不过很快,当她回忆起宋若昭眼中的惊惧、无奈、彷徨甚至忧伤时,她的心情又好了一些。

    这世间没有如意事。一个强大的帝国是如此,一个蝼蚁般的女子更是如此。

    与弱者的比较,给阿眉带来快乐。

    她不需要去心系全天下的女子,她只要感受到,宋若昭这个既不愚蠢、也无野心、更未做错什么大事的中原诗赋人家闺秀,亦难求得平安宁馨,就可以了。对了,还有那个很有些小心机的薛涛,不是倚附着韦皋韦节度吗,原本想着她定是仗着会拽几句酸诗、又年幼娇嫩,奔着那中年节帅的床榻而去,结果听说竟然跑了,跑了……那么大约,也难以过得好日子了吧。

    阿眉的目光从星空中落下来,随意地扫过周遭密密麻麻的军帐,再越过帐顶,投向远处在夜色里不太分明的群山。

    宋若昭此刻在干什么呢?一个年轻力弱的新妇,刚有了身子、丈夫便踏上征途,她自己勉强和天家能攀上皇孙姨母的沾亲关系,又能得到几分照拂。那帝国天子,自己还如丢了窝的落汤鸡呢。

    带着这般削刻的心思咀嚼一番,阿眉反倒盼着按兵平凉的日子,能再多几天。

    缓缓升起暧昧情愫的年轻唐将,因着附马之诺而对自己带有敬畏服从之意的同族勇士,很堪一用的大蕃使者,被这些绝非凡夫俗子的成员簇拥着,阿眉心满意足。

    这才是天神赞普的公主,应该享受的人生。

第一百一十三章 中使传讯

    中使翟文秀的突然到来,结束了唐蕃联军在平凉茫然等待的日子。

    听到天家使者带来的朔方军咸阳起兵叛唐的消息,身为神策军宿将的白崇文,在皇甫珩尚未表态之际,就抢着骂了一句:“老子早就知道,这些藩镇虎狼之将,一个个都存好了贰臣心思,只待时机一到便泼将出来。”

    话一出口,他忽然意识到失言。座上的皇甫中丞,毕竟也来自泾原藩镇。

    此前白崇文跟着皇甫珩在萧关酣战一场,并肩面对过回纥铁骑的经历,迅速地改善了二人的关系。他对这个外表不太有武人杀气的年轻上官,已然比较服帖,虽则尚谈不上刎颈之交,却着实也开始在军中顾及皇甫珩的面子。

    但皇甫珩没有去听白崇文对于藩镇军队的蔑视针砭之辞。他的第一反应,居然是暗暗兴奋——朔方军既已与朝廷为敌,圣上定然更不会闲置吐蕃兵了。他皇甫珩终于能第一次以统帅的身份,带领一支大军杀入帝国平叛的战场!

    由于情绪骤然升腾,皇甫珩甚至在脸上也来不及掩饰好这种澎湃之色,引得脸上尚挂着正确愁容的中使翟文秀,诧异地唤了他一声:“皇甫中丞……”

    皇甫珩醒过神来,忙解释道:“本将是挂念家眷,故而神离。中贵人方才说,朔方军虽在礼泉被普王的神策军和韩将军的邠宁军拦截,但圣上已再度播迁,离开奉天、南幸梁州城。本将当初北去萧关接收吐蕃借兵时,妻室宋氏留在奉天城,她还有了身孕,眼下不知她身在何处?”

    翟文秀对此早有准备,面上那愁容一抹,换上了更为生动的痛心之色:“中丞的夫人,天家自是危难之际亦不忘照料,着人接上李公泌和夫人同往梁州,以免夫人因奉天城陷落而遇险。奈何途中遇到朔方军的追兵,虽遇义士相救,夫人未落敌手,但孩子,中丞的孩子,没,没了缘分。”

    他此言一出,莫说孩子的父亲皇甫珩,便是一旁的白崇文,那神情,也从怒斥朔方军的激愤,忽地凝住了。

    怜子如何不丈夫。哪个远征武将,会明白不了那种对家人的彻骨牵挂呢。白崇文同情地望了皇甫珩一眼,心道,泾州小子,你才多少岁,做了武将,刀口舔血自是本分,颠沛流离照应不上家眷的日子,更是不会少。

    帐中寂静。

    皇甫珩愣愣地望着帐外,目光却有些失焦。

    他感到心上某个地方仿佛被狠狠踩了一脚,喉头又传来一阵血涌过急的腥味。

    他在能完全消化这个坏消息之前,先毋庸置疑地为自己刚刚那短暂的兴奋而震惊和羞愧——东南方向发生如此大变,他首先想到的,竟然是自己可以有建功的良机,而不是担心身在奉天的宋若昭的安危。

    继而,在意识到自己人夫之义有亏的同时,皇甫珩又不免去想,如果妻子当初听从了自己劝其回到潞州娘家安养的提议,何至于遭此劫难!

    对了,还有义父姚令言。他不是在李怀光营中吗?

    “中贵人,”皇甫珩探询道,“内子如今可已到了梁州城?另则,泾原节度使姚令言,本在李怀光营中,朔方军叛唐,姚节度情形如何?”

    翟文秀捏着分寸叹了口气:“中丞,咱家的师傅霍内侍,敬佩中丞与夫人都是忠义之人,霍内侍又与夫人是河北同乡,故而特地细加打听,夫人虽不幸早产,但得良医救护,应无大恙,太子妃已下令,待她坐褥期满,便接到梁州城内太子妃的宫中照料。只是,就算咱家今日不说,中丞不久也会知晓,姚节度他……据神策军使者奏报,姚节度因私渡逆贼姚濬家眷往河中老家藏匿,中途被普王截获,姚节度欲谋害普王,被神策军李公晟处以军法。”

    “什么!”皇甫珩的震惊,尤重于前。

    翟文秀当初在咸阳,因吐蕃国书一事,对李怀光自然嫉恨,但对普王和李晟,也谈不上有几分好感。他自怜身为天子家奴,周旋于圣上和这些虎狼臣属之间,何其不易。他虽身子不全乎,心眼可玲珑多窍,瞧着眼下局势变幻,当然也就明白了,普王和李晟,多半是合伙激得李怀光拒签国书,回头他二人又装腔作势地派了韦执谊来客栈盖印。

    翟文秀久侍御前,于神策军内部分支也颇为熟稔,深知白崇文的主公尚可孤,因刘德信死在李晟营中,也早已和李晟结了仇。

    他于是瞄了一眼白崇文,意味深长地补充道:“咱家那日当值侍立奉天行在议事堂上,听闻姚濬的妻室,并两个幼子,也都叫李公晟以贼逆之名杀了,咱家登时就惊得连拂尘都险些落手,确是御前失仪,纵然教师傅打死在后庭,也不冤枉。但咱家心软,怎能听得这妇孺无端受戮之事……”

    白崇文听后冷哼一声,道:“合川郡王营中,什么事做不出来?”

    翟文秀见两位上将,一个呆怔,一个忿忿,心下很有些得意。翟文秀从师傅霍仙鸣的交待中得知,这年轻的边将,虽然勇悍,脑子却大约谈不上多精明,故而会被圣上放心地遣来带领吐蕃兵,防着朔方军,同时也能牵制其他少壮将领,比如陇州韦皋这般正冉冉升起的新星。

    顶好这泾州骁将,领着西蕃蛮子,将朔方军狠狠收拾一顿,看那李怀光还仗势而骄。至于普王和李晟,别看他们现下春风得意、自以为牵着所有人的鼻子走。只要有皇甫珩和韦皋这样的储将在,以及尚可孤这样同为神策精兵的支脉,加之李泌和陆贽伴驾左右,嗬,嗬嗬,普王和李晟能否笑到最后,还不一定呐。

    翟文秀不由想起师傅霍仙鸣常说的话:你瞧那些文臣武将,一个个自命能耐,其实不过都是上元节的灯笼,一年换一茬。

    内侍们平素最是喜闻乐见那些威风凛凛的外臣郎君们忽遭困厄悲苦之事,翟文秀瞧着皇甫珩面上凄惶,倒很生发了些兴致去安慰一番,须知抚恤之语,也不是人人能有资格说得的。

    他特地压低了些声音,对皇甫珩,也是对白崇文说:“这局势茫茫中,遇险的何止臣子家眷。唉,圣上的唐安公主,随驾南幸途中,不知是淋了雨还是受了惊吓,一到梁州就旧疾复发,咱家启程来平凉之日,太子妃那边,已在准备后事了。”

    在极小范围的会晤中,谨慎而诚挚地提起天家的伤心事,感慨一番九五至尊亦难逃丧子之厄,总是有利于拉近与会者的心理距离,也是提醒臣子们从或悲伤、或愠怒的怀想中,回到正事的讨论中来。

    果然,皇甫珩紧缩的双眉稍稍一动,他努力平复了自己的心绪,等着中使宣布圣上的诏令。

    “中丞,白虞侯,二位贤将当初领诏北上,收了这些吐蕃军,就是为了襄助平叛大业。咱家此番领了圣上的口谕,请二位速速率部拔营……”

    翟文秀刚把正事开了个头,只听帐外唱报:“琼达乞将军,论力徐大使,丹布珠殿下到。”

    帝国最强大的一支勤王藩镇军队一夕之间掀起叛乱的消息,教吐蕃这样的虎狼之邻得知,此中忌讳,皇甫珩和白崇文不是没有想过。卧榻之侧毕竟有两万吐蕃兵,万一琼达乞心念一动,反正已入了中原地界,不如撕毁国书、挥师南下,直取梁州捉了大唐天家,他皇甫珩和白崇文手上的一千神策军,如何拦得住?

    但恁大的消息,不从翟文秀口中得知,过不了几天,那些如血管般遍布帝国疆域的往来商队,也会带到平凉,哪里能瞒得了。何况,仗还没打,就表现得处处提防,只怕更要惹恼了吐蕃人。因而,翟文秀一入帐,皇甫珩就遣牙兵去请吐蕃方面的几位首领。

    阿眉进到帐中,立刻觉察到皇甫珩的面色不大好看。往日里,他纵然也常不苟言笑,但浓眉间并无哀戚之色。

    阿眉毫不犹豫地直直地盯着皇甫珩。她确信,皇甫珩的异样,定不会是因为中使宦官带来了不利于大军安排的消息,因为那白崇文的面上,分明挂着摩拳擦掌的得色。

    皇甫珩立刻起身,将琼达乞等人引见给翟文秀。但他也分明感到了阿眉投过来的关切的目光。

    在应酬寒暄的短暂间歇,皇甫珩迅速地对阿眉报以几乎不易察觉的苦笑,又轻轻地摇了摇头,希望她莫担心。

    落座之后,翟文秀寥寥数语,吐蕃大将军琼达乞多日来的郁郁之色,果然一扫而净。当然,他毕竟不是贩夫走卒那般粗愚,对于可以拔营东进的兴奋,抑制得比唐将白崇文还好些。

    “中贵人,”琼达乞学着中原人对于宦官使者的惊语道,“不知尊贵的中原天子,如今圣驾何处?”

    翟文秀眼色一闪,显然对于这个问题的回答,有些迟疑。

    只听阿眉索性嗔责道:“琼将军,吾军只管依约前往京畿,平定朔方军和京城内的叛军即可。”

    论力徐也忙向翟文秀解释道:“中贵人,琼将军只是关切一问,绝无他意。此番我大蕃军队入关,在中原土地上,但行国书所载之责,回到大蕃国境后,但求安西和北庭。”

    琼达乞对唐语的理解虽稍慢一拍,终也意识到中原人的顾虑,憨然一笑:“中贵人放心,我蕃军绝不会趁乱在中原另有所图,当年马重英将军占领长安后不久即不得不撤回大蕃的教训,早已让尚结赞大相明白,贵国天子才是东方土地的主宰,而我们吐蕃,更看中安西和北庭。”

第一百一十四章 手段了得

    翟文秀来到平凉,不仅是通传圣主口谕的天家使者,还将和他的诸多宦官前辈们那样,履行监军职责。

    作为天子的家奴,阉人们竟能走出内廷,来到雄气十足的军营作“监军”,并非自帝国初创时就有的现象。

    原本,从大隋末年到唐玄宗开元前期,中央政府委任监军之责的,始终只是御史这一外朝官职。这是大唐帝国实行府兵制的时期,所有兵卒皆由拣点而来,轮番服役,可谓将不专兵,天家对于畿外军队的提防,远不如对朝中政变的恐惧。

    后来,由于募兵制取代了府兵制,诸镇节度使作为统帅职业军人的将领,权炽一方,自玄宗起的帝君们,自然意识到了中央政权对于各镇边军,须委派比朝臣更忠于王权之人去观察监视。大唐天宝十一年,玄宗皇帝下诏:“诸军节度使等委任尤重,虽奉谋受律,去侧捷归,而甄赏叙勋,率多非实。自今往后,朝要并监军中使子弟,一切不得将行。”

    在天子眼中,刑余之人既然无法留后,连这最原始蓬勃的欲念都已斩断,对于兵戈铸就的耀眼权力也就不至于如寻常臣子那般觊觎,身为家奴的忠诚也更为刻骨入髓。

    然而,多少年来,天子们想当然的操作、最后往往都成了打脸佳作。

    大唐帝国关于宦官出任监军的做法,也一次次带来灾难。

    “白虞侯,兄台放心,我翟文秀虽只是个内侍,见识和本事,自是远远不能与虞侯您这样出身神策嫡系的勇将相提并论。但咱家好歹有一腔忠义之血和一颗明理的脑袋,此番只知全心辅佐皇甫中丞和白虞侯建功立业,断不会如那边令诚、鱼朝恩一般。”

    边令诚和鱼朝恩皆为宦官,分别在玄宗和肃宗时期得宠弄权。当年安史之乱中,边令诚在潼关监军高仙芝和封常清所部,索要贿赂不成而诬毁高、封二将,致使大唐发生了阵前冤杀主帅的事件,直接对安禄山攻破潼关天险起到了极其恶劣的推助作用。而到了肃宗时期,鱼朝恩监军李光弼等九节度军时,逼迫李光弼仓促攻打洛阳,也造成了王师惨败于邙山的后果。

    说来,鱼朝恩气焰熏天之时,收过白崇文的上司尚可孤为养子,还专典过神策军,颇令神策军军威震慑四方了一番。但白崇文这样老于军旅的将油子们,最是厌烦头上骑着个但凡男儿都看不上的阉奴。

    帐议散去后,皇甫珩因得了家事噩耗而郁郁不振,琼达乞等人则毕竟是吐蕃一方的贵胄,作陪翟文秀的职责,便当然地有白崇文承担起来。

    翟文秀开门见山地表露立场,起码一上来的态度还不错,白崇文对这中使的善感,较之听他在顺着皇甫珩的心思暗斥李晟毒辣之时,又增了几分。

    作为领军之人,向监军宦官请教作战路线,这种不耻下问的意味,成了白崇文表露友善的直接方式。

    “依中使所见,吾军东行,应怎生计较?”

    翟文秀忙放下茶盏道:“多谢虞侯这般看得起咱家。眼下,朔方军一叛,这收复长安之业,反而成了香饽饽,京畿附近的各支勤王之军,都跃跃欲试。偏偏咱们的圣主,许是接连播迁,最心爱的唐安公主又眼看着香消玉殒,圣主因而心力交瘁,在咱家离开梁州城时,只说传口谕让蕃军拔营,到了京畿附近后听神策军李晟调令。不过打仗这回事,都是见机行事,能建得奇功最是要紧,我瞧着李晟李公,虽有号令六军之尊,只怕他老人家正忙着琢磨长安城哪扇门最好打呢,也想不起来咱们。”

    “哦?”白崇文闻言,若有所思。

    他那张总是带着武将特有的森严表情的脸上,在右颊的正中,有一道已经愈合的刀疤。现在,这刀疤微微舒展开来,配合着主人难得温和的笑容。

    “中使,您是圣上点了头的监军,皇甫中丞和那吐蕃首领琼达乞,行军的路线,还是得和您商量。白某这里,有个主意,一个强强联手的主意。”白崇文眯起眼睛,向翟文秀委婉道。

    翟文秀依然表现得比对方更为谦逊,却同时又大大方方地流露出一丝狡黠的猜测意味:“虞侯可是要引这两万吐蕃军士,与尚可孤将军联袂?”

    白崇文爽朗一笑:“中使真是心慧,不必白某赘言。”

    白崇文被派来和皇甫珩搭档之前,在神策军尚可孤麾下。这尚可孤本是鲜卑族宇文部人,在安史之乱中归顺唐廷。德宗的祖父肃宗时期,宦官鱼朝恩统领神策军,尚可孤和刘德信,都是鱼朝恩喜爱的悍将。到了代宗朝,鱼朝恩虽被宰相元载设计缢杀,尚可孤和刘德信却依然领有神策军兵权,直到德宗继位后实施削藩大计,尚可孤、刘德信、李晟和骆元光都是神策军系统大将。

    普王李谊为了笼络李晟,杀了刘德信,并且支持李晟吞并了刘德信所部。现在,原本是勤王之师的朔方军,陡然起兵反唐,虽在礼泉被普王和邠宁韩氏父子重创,但李怀光仍在咸阳握有重兵,若返身进入长安,与朱泚勾联,长安的光复难度势必大大增加。

    尚可孤所部的神策军,卫戍范围本在长安正西的武功到长安东南的蓝田关之间。白崇文一直跟随尚可孤征战,脑中深深镌刻了一幅京畿周遭军事防御图。

    眼下,朱泚篡据长安,李怀光占据西北方向的咸阳,再往西北的奉天城由普王和邠宁韩氏父子把守,神策军李晟在长安东北的粮仓东渭桥扎营,神策军骆元光驻守长安东面的潼关。

    “中使,京畿周遭,只有奉天南边是个大空虚,你说咱们这支唐蕃联军,是不是该一头扎在奉天城南边的武功,先掐断朔方军往斜谷关或骆谷关追去梁州惊扰圣驾的可能,继而与蓝田的尚可孤将军如双拳紧握,往北直扑长安,免得叫那李晟独吞了收复京都这件大功。”

    翟文秀捣头如蒜:“就按虞侯所说。皇甫中丞那边……”

    白崇文咧嘴:“中丞和那吐蕃将军,一个要戴罪立功,一个惦记着换安西北庭,他两个,只怕比俺白某人更急着往京畿去。”

    翌日一早,白崇文便去找皇甫珩,说了行军计划。

    皇甫珩到底年轻,虽在泾原镇守边时打过不少硬仗,于奉天和萧关更是表现不俗,但那都是具体的攻防战战术,并非战略方面的考验。原本,因姚令言在朔方军李怀光营中,皇甫珩还思虑着是否与朔方军打配合,要不是离开奉天前,妻子宋若昭再三提醒他,圣上还存了以吐蕃军牵制朔方军的念头,只怕他早就已遣使去向德宗进言发军咸阳。

    白崇文在皇甫珩眼前的沙图上一比划,皇甫珩也不得不承认,这神策军宿将虽粗蛮倨傲,但军事经验确比自己丰富,就算存了假吐蕃人之手为尚可孤加功的想法,亦是不损人利的无可厚非之念。

    皇甫珩当下向白崇文道:“便以虞侯主张,午食之后,在我营中,唐蕃两军将领及翟监军,商议拔营南下之事。”

    白崇文走后,在帐外悄然站立多时的牙兵,才进来向皇甫珩低声禀报道:“方才中丞与虞侯议事之时,吐蕃公主殿下的侍女来传讯,说是殿下有重要的东西,请中丞去营外龙脊坡上一观。”

    皇甫珩闻言诧异,但想着阿眉不会是故弄玄虚之人,便点了一路行来最为机灵亲信的两名龙武军士,随自己驰马而去。

    出得栅门,翻过几道小小的土垣,便是平凉城外的龙脊坡,阿眉带着两名宫人,正等在坡下避风处。

    皇甫珩下马走近了些,才看到阿眉的身边,堆着纸钱、扎花、明器等物什。

    阿眉自迎到同族蕃军,便有意每日穿着琼达乞献上的吐蕃王室云肩绶鸟纹长袍。皇甫珩初时见她原本好好一个明艳少女,打扮得如此老气横秋,颇为不习惯。然而此刻相对,但见阿眉穿着一身牙色素净的圆领窄袖男子袍衫,如中原女子常着男装一般,倒还清秀顺眼了许多。

    阿眉见皇甫珩的目光,从见到祭奠之物的刹那时的感激,到投向自己时的浅浅惊喜,不免微微得意。

    但她的面上,仍作了礼貌而自矜的神色道:“有些事,中丞大约不便交由牙兵去做,我可代为操办。昨日,我让奴婢们进了一趟平凉城的凶肆,采办了这些。眼下虽然清明已过,但想来中丞仍想给姚节度烧些寄托哀思之物。”

    皇甫珩心头一颤。

    怎会有女子,这般年轻,这般坚韧勇敢,又这般心细如发。

    平凉城原本在泾河北岸,皇甫珩于龙脊坡上,向南遥望,然后趴跪下来,冲着泾州方向磕了三个头。

    想起成长于泾州,义父姚令言对自己的抚养照顾,皇甫珩眼眶微湿。

    坡下,龙武军士和阿眉的婢女开始焚烧祭奠之物。皇甫珩正愣愣地盯着那团火焰,阿眉忽又向他递上一张竹弓。

    “这是我那日在萧关城中买的竹弓,因想着给中丞的小郎君玩耍之用。”

    皇甫珩闻言,浓眉一蹙,嘴唇轻颤,眼皮垂了下来,瞧着自己的双手,喃喃道:“翟中使到来的前几日,我还梦见,战事已平息,我见到了若昭和孩儿,是个胖乎乎的小子,我还哄他,阿父这双手,开弓拉箭,敢居边关翘楚,今后这一身本事,都传给他。”

    阿眉死死盯着这刚得了噩耗的年轻父亲,他的侧面,轮廓刚毅,他的双眼此刻却紧紧闭着,仿佛这样,眼眶中的那滴泪就不会出卖他的短暂的脆弱和哀痛。

    她在安远酒肆头一回见到他,为他奉上早食时,他双目紧闭的侧面,也是如此。

    阿眉小心翼翼地轻声道:“我听到此讯,也是诧异莫名。虽说朔方军叛唐事起突然,但奉天城最是不缺有能耐的武人,韦节度营下恁多精兵强卒,随便挑几个出来护着宋阿姊,也不至于……”

    “莫说了。”皇甫珩打断她,但语气听不出愠怒。

    他接过小竹弓,扔到火堆里。

    “烧完了,就回营,莫叫翟中使和白虞侯察知。义父毕竟是泾原节度使,我出来祭奠,实也有些不妥。”

    他抬起双目,望着阿眉,真挚道:“此事,某对殿下感激不尽。”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33764/ 第一时间欣赏大唐暮云最新章节! 作者:空谷流韵所写的《大唐暮云》为转载作品,大唐暮云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大唐暮云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大唐暮云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大唐暮云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大唐暮云介绍:
新书《大宋清欢》已发,请大家移步支持。一场大唐帝国分水岭式的兵变,一位史上有争议的多疑帝王,初见钟情的藩镇鸳侣,两度错过缘分的封疆大吏,三个政权的暗中较量,四方节度使叛乱与勤王的胶着,五年的纷乱时光。精彩终是我大唐。大唐暮云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唐暮云,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唐暮云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