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家底
对于赵构来说,宋徽宗的棺椁和韦太后,是一定要迎回来的,这些是他当皇帝的法理所在,是舆论上的立国之本。
换句话说,如果这时候跳出来另一个赵家子孙,跟金人达成协议,从金人手中换走了宋徽宗的棺椁,那么这个人理论上就可以称帝,跟赵构分庭抗礼。
单单是理论上,就可以让无数人铤而走险,疯狂到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
至于宋钦宗,就留他在五国城继续吃土吧。
想当年,大怂货宋徽宗赵佶把皇位让给了小怂货宋钦宗赵桓,小怂皇帝赵桓想跟金人议和,赵家九哥赵构主动请缨当使者,去了金人营中。
正当赵构跟金人谈条件的时候,赵桓竟然下令偷袭金营,陷赵构于死地。
风水轮流转,没想到赵桓流落大东北,赵构在南京(商丘)称了帝。赵桓当年做的孽,就在五国城慢慢偿还吧。反正孝道只及于父母,跟兄弟姐妹又没关系。
宋金双方也都很默契,都没有提赵桓南归的事。可怜那赵桓,还想着托人给赵构传个话:“只求在九哥处当个万寿宫使。”
有宋一朝的宫观很多。高级官员被罢官的时候,往往会任命一个某某宫使,并不用实际去上任,只享受相应等级待遇,没有半点实权。
一开始,金国归还先皇棺椁和太后的条件,是罢了岳飞的军权,赵构照办了。
哪曾想突然加了筹码,赵构犹豫了。
“非杀不可吗?”赵构问道。
秦桧笃定地说道:“非杀不可。”
赵构跟岳飞有过一段蜜月期,那时候明君良将,险些酿成一段佳话。
虽然后来两人分了手,但此时的赵构,只想让岳飞低头服个软,还有点舍不得杀岳飞。
赵构沉默了片刻,问道:“大理寺审得怎么样了?”
秦桧摇了摇头:“不太理想。不过王俊的供词正在落实,如果证据确凿,岳飞抵赖也没用。”
所谓的落实,其实就是造假。岳飞到底有没有造反,他俩比谁都清楚。
赵构问道:“那王贵呢?他还是不肯指认岳飞?”
秦桧点头道:“想要撬开王贵的嘴,恐怕不太容易,容臣在王俊身上再下点功夫。”
王俊是一个反复横跳的小人,陷害岳飞的诬告便是由他发起。王贵是岳家军的二号人物,受迫于张俊的压力,将王俊写的诬告信上交枢密院,这才给了秦桧一干人抓捕岳飞的官方理由。
王俊的级别有点低,证词威力不足。如果岳家军的二号人物王贵能够指认岳飞的话,堪称大杀器。
然而假的终究是假的,诬告的内容经不起核查。
想要定岳飞三人的罪,必须白纸黑字地拿出证据来,不然百官和百姓那里无法交代。或许一个细节处理不好,引发了民变,朝廷就危险了。
南宋朝廷好不容易勉强站稳脚跟,经不起内乱的折腾。
赵构说道:“此事交由丞相全权负责,定要将证据做扎实,切不可节外生枝。”
“节外生枝”四个字说得稍微重了些,赵构用这种隐晦的提醒了秦桧一下。
“臣遵旨!”秦桧回到了家中,把今日的奏对记录了下来,留待随后好好揣摩圣意。
不过有一点可以确认,官家并没有对自己产生怀疑,这倒让他大大松了口气。
……
睡了一天一夜,李申之醒来的时候浑身舒泰。
习惯性地看向了桌子的方向,猜今天的早餐是馒头还是烧饼,结果看到了一扇破旧的窗户。
没有丫鬟伺候他起床,也没有管家告诉他今日的行程。只有久违的硬板床和夯土地,还有那微微漏风的门板中透进来斑驳的日光。
李申之揉着咕咕响的肚子,苦笑一声:“住在府学里也不叫个事儿啊!”
科举的事儿对他来说小菜一碟,根本不需要在府学之中再当几个月和尚。摸了摸皇城司密探的腰牌,他也不用继续躲在府学之中接受庇护。
打定了主意,李申之辞别了府学的学正,去客栈找管家去了。
客栈中,李修缘在打坐,金儿在练气功。
看到李申之来了,两人各自收了神通,将李申之迎进了屋子。
坐下的一刻,李申之觉得,这才是人住的地方,临安府学的住宿条件,还不如大理寺的监牢呢。
“管家去哪了?”下一步的计划,需要管家的谋划。
金儿说道:“管家出门收租子去了。”
“什么?”李申之猛地站了起来:“咱家还有租子可收呢?”
刚才还想着跟管家商量一下,看看临安有什么来钱的门路没有,没想到瞌睡就有枕头。
金儿被他过激的反应吓了一跳,说道:“有啊,粮行,布行,茶楼,都有。”
“你怎么不早说啊!”李申之走到窗边,眼神伸得老长,想看看管家回来了没有。
“以前管家跟你说过,是你自己不想听的。”金儿嘟囔道。
不过他说的不想听,是以前的那个只知道流连勾栏瓦舍的李申之,那个懒得操心家里事情的李申之,现在的李申之不同了。
“走,管家去了哪家铺子?咱们去找他。”李申之扫了一眼大街,看不到管家的身影,便想即刻动身去找管家。
得知自己家在临安城还有这么多产业,他是一刻都坐不住了。
金儿说道:“管家没说先去哪家后去哪家,几个商铺都不在一个地方。万一咱们跟他走岔了,反倒耽误的时间更长。管家出去有一会了,不如咱们就在这里等着吧。”
李修缘见状,知道今天不出门了,重新盘腿打坐,放出了神通。
金儿则是坐下喝茶,刚才练功出了不少汗,补充些水分。
李申之则像一只热锅上的蚂蚁,在屋子里急得团团转。
这么多产业,待我使出点石成金的手段,让你们知道什么才叫赚钱,什么叫段位碾压,什么叫位面压制!
等老子赚够了钱,咱造他一屋子大金蛋蛋。
张俊家里的银蛋蛋叫没奈何,咱的金蛋蛋就叫鬼见愁。
这时,管家回来了。
“哎呀,跑了一整天,可累死我了。金儿,快给我倒碗水喝,待会你出趟城去……”
管家边进了屋子边说话,猛地看到了李申之:“呀,少爷怎么出来了?”
李申之在房间转悠了半天,情绪也稍稍平稳了一些,说道:“忽然想起咱家还有不少产业,想去看一看。”
三十二、茗香苑
管家听说李申之要去商铺转转,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别呀少爷,这些腌臜事有我去办就成了,少爷且在府学里面好好读书便是。”
管家说着话,掏出一本册子给了金儿:“金儿,这是账单,待会送到城外给二老爷看看。接下来怎么办,也请二老爷给个指示。”
李维依然暂居在城外。他得等到临安的局势稍稍稳定以后,再回福建。李申之真要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他回去也没办法交代。
管家姓薛,老家是福建,被派到临安主要就是为了经营这些商铺。甚至可以说,薛管家才是李家在临安城的话事人。
以往的李申之压根对经商不感兴趣,是以经营商铺的担子全都压在了薛管家一个人身上。
再加上两宋文人重风雅,认为赚钱是庸俗的事情,所以李申之更不愿意操心经营上的事情,每月只管跟薛管家要钱。
李维现在是李家的族长,在福建的时候,临安的事情一直定期向他汇报,所以管家才急着让金儿去跟李维讨一句话,是去是留,是发展是收缩,给以后的发展定个调子。
李家虽然收缩了很多年,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该有的牌面依然不是普通人家可以比拟。
金儿正要出门,被李申之给拦住了:“不急不急,咱们几个先合计合计呗。”
李申之一脸兴奋,拉着金儿和管家一起坐了下来。
薛管家“吨吨吨”地喝了一碗茶水,满心疑惑:“少爷向来不管这些事,今日这是怎么了?”
李申之俏脸一红,说道:“以往的荒唐事就不说了,那时候不懂事。现在李家逢了难,我也该挑起担子来了。”
李修缘瞅空睁开眼睛瞟了一眼,鼻翼微微一皱,嘴角微微一翘:虚伪。
这个微表情恰好被李申之捕捉到,咋呼道:“小和尚你过来,喊大哥!”
解试的时候,李申之除了跟韩平有赌约,跟李修缘也有个小赌约。李申之如果赢了,李修缘以后就得喊他大哥。
李修缘露出了一丝疑惑的表情,问道:“喊什么?”
“大哥!”
“哎!”
“我……”李申之指着李修缘,脑子里瞬间闪过了三个词:“艹”“揍你”“好好教育教育你”,结果发现哪个词都用不上,最后说道:“告诉你师父!”
李修缘结束了打坐,凑了过来,恭敬地对李申之施礼:“大哥!”
李修缘坐下之后,继续说道:“不知大哥打算怎么挑担子呀?”
薛管家和金儿全都好奇地看向了李申之,学习一下什么叫浪子回头。
李申之憋了一肚子话,忽然不知道该怎么说起,愣了片刻,说道:“要不咱们先去茶庄看看?边看边说。”
薛管家哭丧着脸说道:“我的小少爷啊,你就绕了老夫吧。今天跑了一天,脚底下都磨出血泡,今天实在是走不动了。”
说着薛管家脱下了靴子,果然脚底下有两个黑红黑红的大血泡,血泡已经破掉,把袜子都染红了一大块。
李申之不禁眼圈一红,没忍心再说刚才的话。
薛管家赶紧安慰道:“少爷放心,这血泡看着怕,但只要破了,明天就没事了。等明天一大早,老夫就领着少爷去咱家的商铺转一转。”
老管家这副模样,李申之也不好多说什么。
这年代也没碘伏消毒,搞酒精又太麻烦。
只能简单地整了点淡盐水冲洗脚底板,用开水煮了几块麻布,给薛管家清理了伤口。
把老管家感动得痛哭流涕。
“薛叔,咱们家的生意跟秦桧冲突吗?”李申之忽然想到,自己家里这么多生意,秦桧家应该也不少。
在发展的初期,应该尽量跟秦家的冲突少一些为好。
薛管家吓得一哆嗦:“少爷真是折煞我也,老朽当不得啊!”
以往李申之直接从来不喊管家的名字,偶尔称呼一下,也是直呼“老薛”。
这老薛也是有意思,以往李申之喊他老薛的时候,他一口一个老夫自称。
现在刚喊了他一声薛叔,立马就变成老朽了。
薛管家说道:“秦桧家倒是也有些生意,不过跟咱们并不沾边。临安城里住了好几十万人,生意多得数不清,想碰面都难。再说了,生意场上也有生意场上的规矩,就算咱们跟秦家有冲突,他们也不会轻易坏规矩的。”
风水轮流转,是所有人的共识。
只要李家还有一口气在,还有起复的可能性,那么别人就不敢往死里排挤。
李家一门五进士,李维又是闻名天下的大学者,只要把握住机遇,李家很快就能乘风而起。
这种可能性,是薛管家的底气。
……
一夜美梦。
清晨的阳光,和着金儿少女的体香,李申之的精神立马清爽起来。
早饭是羊汤泡饼,撒了几页青菜。
不论是前世还是今生,李申之都特别好这口。
不同的是,现代的社畜李申之早已实现了羊汤自由,而现在的土豪李申之,竟然还没有实现羊汤自由,只能偶尔打一打牙祭。
薛管家行动不便,李申之特意让金儿雇了一辆马车。
上车下车之时,李申之更是亲手搀扶,更是让老管家鼻子酸了好几次。
不一会,到了一自家的茶楼。
茗香苑。
名字倒是中规中矩,装修得也无可挑剔。
现在还没到营业时间,店内小二正在打扫卫生。见有客来,赶紧迎了出来。
看到是薛管家,小二赶紧招呼道:“薛管家可是遗忘了什么东西?小的这就去寻。”
店小二挺有眼力见,引着薛管家入座,又是倒茶又是端果子,伺候得那叫一个热情。
薛管家说道:“今日是领着少爷来转转,你们该干啥干啥,别耽误了活儿计。”
“呀,原来这位是少东家啊!”小二说着,轻轻扇了自己一个小嘴巴:“瞧我这眼拙的。少东家稍等,小的这就去唤掌柜来。”
“不急,你坐着吧。”李申之中午戴上了主角光环,掌握了台词,说道:“你先陪我说会话。”
PS:今天有点事不在家,资料不在手边,写得有些吃力。
三十三、点茶
李申之虽然来自未来,却不改自己社畜的身份。
当了几天纨绔少爷,却是第一次当少东家,一时间不知道该问些什么问题。
眼看着要冷场,才勉强问道:“那个,咱家生意怎么样啊?”
伙计眼神瞥了一眼薛管家,没看出管家有什么指示,便说道:“要说临安城,咱家可能排不上号。但是在这条巷子里,咱家的茶馆可数第一。”
店小二说话的时候,还高高地竖起了大拇指。
“哦?竟然有这么好?”李申之有些喜出望外。
“那是!”店小二顺着少东家的话说了一句,又瞥了一眼薛管家,看到管家微笑点头,知道自己没说错话,心中不禁升起了一丝喜悦。
“这个小哥,你贵姓?”李申之高兴之余,忽略了自己的身份,习惯性地对服务员很客气。
店小二眼睛夸张地瞪大,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哎哟,小的可当不起少东家这么说话!小的身份卑贱……”
薛管家打断道:“问你姓什么,你说这些干甚!”
那店小二方才知道自己表现过度,吐了吐舌头,说道:“小的斗胆跟少东家同一个姓,也姓李。”
李申之得知茶馆生意很好之后,心情大好,问道:“那个,小李子,你给我说说,这茶馆都经营些什么项目?”
店小二正要说话,忽然心虚地又瞥了管家一眼。
李申之见状,转头看向管家,又看向店小二,说道:“这是怎地?莫非有事瞒着我不成?”
管家看着店小二,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训道:“少东家让你说甚你就说甚,一直看我作甚?”
店小二心里忽然犯了个嘀咕。
今天这少东家和管家唱的是哪出?
薛管家昨日刚刚来过,今日又来,其中必定有问题。更诡异的是,从来不露面的少东家亲自来茶楼,并且忽然对茶楼的经营很感兴趣。
难倒是少东家信不过薛管家,要来亲自调查一番?
可是看薛管家的眼神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暗示,仿佛少东家只是顺便过来转一圈一样。
少东家是出了名的纨绔,偏偏今天薛管家对少东家毕恭毕敬,而且刚才薛管家的眼神中明明带了一丝告诫的意味。
他想告诫什么?
几个逻辑关系翻来覆去地捋不顺,差点让店小二神经错乱。
看到店小二在那里半天不吭气,李申之问道:“怎么?莫非有什么不能说的?”说罢,看向了薛管家。
这话明着是问店小二,其实问的是薛管家。
在李申之看来,店小二放不开,不敢说真话,是因为薛管家在场。
薛管家见状,知道少东家误会了自己,赶紧解释道:“少爷莫怪,这小厮平日里挺机灵,今天或许是头次见到少东家,心里有点紧张。”
李申之说道:“小李子要是紧张,那就劳烦薛管家说一说了。”
“少爷,咱们一边喝茶一边聊。”薛管家坐正了身子,说道:“去唤张博士来点茶。”
张博士乃是茶博士,此博士非彼博士。所谓的茶博士,大概相当于X号技师的意思。
小李子应声退下,悄悄松了一口气,眼神中却带着一丝懊恼和遗憾。
不一会,一位婷婷少女一摇一摆地上了楼,来到了李申之的包间。
大早上的还没有到营业时间,瘦弱少女张博士脸色略带倦容,却又强打精神的样子,忽然让人生出一股怜香惜玉之感。
“葱儿拜见薛管家,拜见少东家。”茶博士盈盈下拜,一个标准的少女礼后,在茶桌前坐定,脸上始终挂着一副职业微笑。
“不知少东家今日打算喝什么茶呢?”葱儿知道薛管家的口味,是以只问少东家的意思。
李申之问道:“都有什么茶?”
听说唐宋时期的饮茶方式与明清之后有很大的不同,是以李申之一直好奇茶馆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茶。
张葱儿嫣然一笑:“咱家最出名的,乃是七宝擂茶,春夏之间也有时令花茶,到了冬日更有葱茶、姜茶。”
花茶取清香之意,与时令交相辉映,最是文人喜欢的季节。葱姜茶则是具备御寒功能,劳动人民的最爱。
“呃……那个……”李申之其实想问的是红茶、绿茶、乌龙茶这些,“那就来个七宝擂茶吧。”
没想到这时候对茶的分类方式跟后来竟然差距这么大。
两人说话之间,已有小厮流水价地端上了整套的点茶工具。
茶博士问道:“少东家是想喝快茶,还是慢茶?”
李申之心急火燎地想赶紧调研,说道:“快茶吧。”却是连两者之间的区别都懒得问了。
只见茶博士轻声细语地跟小厮吩咐了几句,小厮对桌子上的工具挑挑拣拣,行云流水魔术般地操作之后,小厮朝着李申之躬身致以,又朝着茶博士躬身之后,退出了包厢。
茶博士二指捻起一个瓷瓶,取下盖子放在旁边的木盘子里,瓷瓶里面是青绿色的茶叶沫子。放下瓷瓶,不慌不忙地盖上盖子,茶博士又取过一柄木勺子,轻轻挖了三勺,倒在一把建盏中。
建盏旁边,一个小炭炉不见火光不见烟,炉上的小水壶内却吐着细细的水泡。
整套动作从容不迫,无不体现着“优雅”二字。
李申之回想了下刚才,小厮拿走的是一个小碾子,一个小磨盘。
碾子跟研磨中药的碾子一模一样,只不过尺寸小了很多,只有拇指大小。
小磨盘的造型仿造磨豆腐的磨盘,沿石磨盘一圈设引流槽,大概只有巴掌大小。
方才取走的小磨盘和小碾子,应该是为了把干燥的茶叶片磨成瓷瓶里的粉末。
多了一套复杂工具的,想必就是所谓的慢茶。
手上动作优雅而缓慢,茶博士轻轻唱了起来: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人在何处。染柳烟浓,吹梅笛怨,春意知几许。元宵佳节,融和天气,次第岂无风雨。来相召、香车宝马,谢他酒朋诗侣。
“中州盛日,闺门多暇,记得偏重三五。铺翠冠儿,捻金雪柳,簇带争济楚。如今憔悴,风鬟霜鬓,怕见夜间出去。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
听完一曲,李申之明白了,大概慢茶的好处就是能多听几曲吧。
茶博士提起水壶,轻轻在杯中点了一下,然后取出茶筅(xian)顶在建盏之中。
茶筅的形状跟刷碗的扫帚相似,通常用竹子制成。
纤纤玉手捏着茶筅缓缓将茶沫与开水混合之后,忽然通电一般,飞速地旋转,宛如无影手。
“好!”李申之情不自禁地鼓掌。
茶博士嫣然一笑,心想:这就叫好,待会还有更好的。
好胜心起,表现得更加卖力,一时间竟然微微有些气喘。
三十四、茶不醉人人自醉
七宝擂茶,类似于现代集市上买的八宝茶,是用各种坚果、杂粮面,外加茶沫混合而成,算是一种高级油茶。
热量高,价格实惠,是底层劳动人民最喜闻乐见的一种消遣食品。中午来上一碗七宝擂茶,再配上一个馓子,干一下午活儿都不会饿。
张葱儿茶艺高超,不屑于做这种入门级的茶品。他的七宝擂茶,乃是经过改良之后,专门用来坑冤大头,哦不,吸引富家子弟的。
她的七宝茶,乃是用七种高级香料调配而成,至于配方,只有她自己知道。
只用了眨眼功夫,盏底调成了浓稠的茶汤。
茶博士又提起水壶,由低到高地将开水点入建盏,堪堪将满的时候,一个完美的收手动作,未溅出一滴水,水面也不见一丝波纹。
然后再次启动无影手,用茶筅在茶中搅拌。眨眼功夫过后,茶水上便浮起一层细腻的白沫,看着就很有食欲。
好手活儿!
茶博士双上敬上改良版的高级七宝茶:“请少东家品尝。”转而有又去给薛管家调茶。
李申之先舔了舔上层的白沫,又抿了口下面的茶水:“唉?有趣!”
原先的社畜李申之,为了自己的身体健康,每天坚持喝茶,喝着喝着就喜欢上了,成了一个业余茶叶发烧爱好者,各大茗茶全都有所涉猎。
茶叶也是作为一个普通人,唯一可以够得到的奢侈享受了。如果每天愿意消费十块钱在茶叶上,可以说市面上百分之九十五高级茶叶都可以尝一尝了。
至少比抽烟便宜。
然而杯中的茶味道,是李申之从未尝过的味道。
茶博士用余光悄悄观察着少东家,只见少东家一套拙劣的品茶动作,心中暗暗叹息:真是好东西喂了狗了。
品茶分四步,先是闻香,然后观色,再是品味,最后回味。
闻香能判断茶好不好。
观色这一步最有趣,主要是看茶博士技术好不好。艺术越好,茶沫越白,而且经久不散。
至于喝茶真正的目的品味这个环节,反倒不是很重要。再到最后的回味,大概相当于吹牛扯淡的环节。
茶博士转眼之间又挑好了一盏茶,递给了薛管家。
李申之品味一番,砸吧砸吧嘴巴,放下茶杯。茶中放了不少佐料,有苦菊,有陈皮,有焦糖,还有一些没尝过的味道,果然耐人回味。
“这是蜀地的茶吧?”在众多的味道中,李申之捕捉到了一丝熟悉的味道。
茶博士有些惊讶:“少东家竟然也懂茶?”
张葱儿每天都要为富户官员们点茶,太知道这些人了。
所谓的文人雅士,大多都是附庸风雅而已。他们口中的懂茶都是假懂,只会说一些“苦而不涩”“回甘清香”之类,大而化之的赞语。
真正懂茶的人,会从采茶时机、烘焙火候、揉捻力度,以及茶叶的产地和品种进行评价。
而这些东西也没什么秘密,跟卖油翁的“手熟”一样,喝得多了而已。前提得是用心喝。
像李申之这种直接说出产地,那是大行家。
李申之说道:“乱七八糟的茶都喝过一些,略懂而已。如果没猜错,是蒙顶甘露吧?”
张博士见惯了虚伪的“雅士”,好不容易遇到一个真懂茶的俗人,心情高兴之余多少有些遗憾,说道:“此茶正是雅安蒙顶之茶,春季采茶制好之后存放至今,味道到底稍差了一些。不过甘露之名,倒是贴切。”
蒙顶甘露是产自四川的著名小众绿茶,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总觉得这茶汤里有股竹子味儿。
李申之问道:“不知此茶存量有多少?售价几何?”
张博士道:“此茶产量不多,加之路途遥远,运输不便,价格略贵一些,合一銙六百贯。店里每年进货不足百銙,现在还剩十銙。”
李申之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脑子高速运转,开启了换算模式。
一贯是一千钱,实际价值大约七八百文钱。姑且拿一文钱等于一块钱来计算,这一銙茶差不得花四十二万块钱。比较符合自己的身份。
李申之问道:“一銙有多少?”
张博士一愣,没想到少东家还有这么一问,缓缓伸出右手,拇指和中指并拢环握:“这么大。”
“就,就这?”李申之使劲咽了一口口水,眼神有些惊讶。
小罐茶吗?古人都这么会玩了吗?
薛管家解释道:“少东家有所不知,这些都是稀有的茶,每年除了进贡的贡茶,还有各地官府截留的,上好茶叶能流入市场的并不多。咱们家是东京开过来的百年老店,跟各地茶商都有交往,是以每年都多少能收上一些。”
管家担心少东家嫌东西太贵不赚钱,赶紧解释这东西不仅仅是贵,更是花钱都买不到的稀有物品。
真正老百姓喝的茶,并没有这么夸张。一块四斤重的大茶砖不过才几百文钱,折合一下大概几毛钱一两,够喝两三年。这种百姓喝的粗茶由大粗叶,茶梗子制成,口味差了很多,仅取其去腻解乏的功效罢了。
李申之问管家:“咱福建不也产茶吗?产量销量如何?”
福建自古便是产茶圣地,茶种多,品质好。
薛管家放下茶杯,口中依然回味着茶香,说道:“福建的茶每年都是贡茶,咱家有不少库存。每天喝烦了,换个口味。这张博士是蜀人,喝茶风气跟咱家乡略有不同。”
原来这茶博士是川妹子?果真是天生自涨三分颜值。
李申之问道:“听张博士唱的曲子,乃是朱淑真的思乡之曲,莫非是想家了?”
茶博士说道:“奴家乡虽在蜀地,却生在临安长在临安。方才唱的那首曲子,是临安城中的贵人们爱听。”
此时的临安城,是一座典型的移民城市,外来人口数量远超本地人口,且大多数都是从东京逃来,是以思乡之情在临安是主旋律。
“少东家稍等,奴再给少东家斗一盏家乡的茶。”张葱儿嫣然一笑,起身去唤小厮。
人生难得一知己,少东家即懂茶又懂诗,张博士虽是头一次见李申之,却早已心生好感。
李申之说道:“不急,咱们先去库房看看吧。”
一副认真的模样,像极了上级部门去下级部门考察,吃饱喝足之后去走过场的样子。
PS:感谢“贪财好色敢日鬼”的打赏。萌新作者能力有限,加不了更(有盟主我就玩命通宵干),但是心里记着大家的好!
三十五、无用的小知识
临安的房子,往往修得比较狭长,目的就是为了让每家每户都可以临河。
在这个地方出门,最便捷的交通方式不是车马,而是舟船。
自隋代开始修运河,临安便是最南端的终点。
在城内,沿着盐桥河向北,出了余杭水门,便与大运河相接,是临安城运输的主干道。
盐桥河南北走向,跟御街一样,位于御街的东面,与御街平行。
城内还有许多条东西走向的小河,与盐桥河交汇,一同构成了临安城内的水运交通网。
盐桥河又叫大河,官河。在盐桥河西面,与御街中间,还有一条市河,又叫小河,才是寻常百姓日用所在。
茗香苑,就在这样一个黄金位置,西临御街,东临市(小)河。
整栋建筑格局,更像一个剖开横放的竹子,一节一节的,左右两侧临街临河的地方是商铺,中间用作仆役管事们休息的地方,以及仓库。
仓库建了三层,货物放在第二层,既可以防潮,也能避免屋顶漏水,损坏货物。级别比较高的管事们住在三层,级别低一些的仆役住在一层。
茶叶这种东西,最怕的便是潮气。
好在密封技术在宋代已经很成熟,才得以使茶叶存放半年之久依然可以大致地保持原有的风味,不至于发霉窜味儿。
路过一层的时候,李申之好奇地从窗户朝“员工宿舍”里张望了一眼。
好家伙,窄窄的屋子里睡了两排壮汉,呼噜声震天。
临安是一座不夜商业城,茶楼这种娱乐场所,往往会营业到丑时(凌晨两三点)。大早上的没啥生意,仆役们便一觉睡到中午才起床干活。
张博士每夜也是如此,要不是少东家到访,她也会一觉睡到大中午。
李申之问道:“一个茶楼就需要这许多仆役?”
他在心中大致估算了一下,这样的宿舍大概有十来间,每间能容纳二十来人,一个小小的茶楼竟然需要二百个伙计?
就这还没算上侍女跟博士,再加上账房管事,怕不得上三四百人。
薛管家说道:“这两年咱们家变卖了几个铺子,这些仆役们都是从东京跟着咱们来的老人,老东家不舍得丢下他们,便分流在各个铺子里,权且养着。他们干活也很卖力,就是店小活儿少,闲的时候多。”
说白了,这些仆役都是跟着李家许多年的老员工了。现在生意小了,店铺少了,用不着这许多的工人。
但是老李家很仁义,没有随意裁员,而是把他们都留了下来,于是便导致了编制冗余,成了李家的一个小负担。
老管家担心李申之想把这些包袱甩掉,刚才说话的时候刻意强调了这些人都是当年跟着李家从东京跑来的。
李申之才不会嫌弃这些壮汉,不仅不嫌弃,还看得满眼放光:
瞧那健硕的胸肌,
瞧那粗壮的手指,
瞧那又黄又厚的大茧子,
都是宝贵的财富啊!
薛管家看到李申之热切的眼神,心里犯了嘀咕:咱这少东家不是有啥问题吧。成天跟金刚娃娃童姑娘厮混,看到壮汉又两眼放光,反倒对美若天仙的张博士不怎么感冒。
咦……
殊不知在李申之眼中,那些壮汉都是资本,乱世中可以立足的,真正的资本。
“薛叔费心了,这件事做得很好,咱们是有情有义的李家,不是忘恩负义的狗大户。”李申之话说得很郑重,让薛管家眼圈一红,有了一股士为知己者死的冲动。
在一层转了一圈,李申之没好意思去看女工宿舍,三人便上了二楼。
偌大的仓库整洁干净,由房屋结构的梁柱自然地划分成了几个区域,用屏风虚假地隔断开。
每个区域放置不同的东西,在屏风上写着品名,存放日期等信息,一目了然。
在地面上,甚至还有行走路线的指示,按照标识的路线行走,既高效又安全。
俨然一副现代化大企业标准管理仓库的样子。
李申之不禁佩服古人的智慧,一点都不容小觑。
就目前所见,他觉得能改进的地方不多。
宋人对工商业的开发,在当时的条件下几乎到了极致,让李申之这个来自现代的人都叹为观止。
张博士经常到库房查看茶叶的存储状态,是以对这里颇为了解,临时充当起导游。
经过介绍,李申之大概了解到,光是这一个库房里的货物,就价值千两黄金,能造一百个没奈何,十个鬼见愁。
忽然,李申之闻到一股酒味儿:“咱家茶楼还卖酒的吗?”
薛管家介绍道:“好叫少爷知道,这茶楼和酒楼本来就不分家。酒楼也卖茶,茶楼也卖酒,不过是各自专营的方向不同而已。咱家虽然也有酒,品质却比不上酒楼。”
道理很简单,就像川菜馆也炒木须肉,鲁菜馆也做宫保鸡丁一样,一切为了客户的享受。
不像某些二逼假洋鬼子饭店,非要告诉顾客没有八分熟。
听到这个状况,李申之动起了心思。
改进茶叶意义不大,因为想要改变一个时代人的口味,需要比较长的时间。
现代人饮茶的方式,跟物质丰富也有关系。
宋代人喝茶,其实兼具了奶茶饮料的功能,是以纯粹的冲泡方式并不适合这个时代。
但是酒就不一样了。
自古以来,对高酒精度,低杂质度的白酒,无不孜孜不倦地追求。
提高纯度的办法很简单,搞个精馏塔就行。
至于降低杂质,需要全套酿造工艺从头开始就要严格控制。
得益于曾经痴迷的某音,李申之积累了无数的无用的小知识。
其中有一个就是控制酿酒杂质含量。
“如果咱们能酿出好酒,销量会如何?”李申之试探着问道。
薛管家对于具体的客户需求并不太清楚,目光看向了张博士。
张博士嫣然一笑:“若是真的能酿出堪比三元楼的美酒,奴敢保证,有多少卖多少。”
李申之心中一激动,刚准备打包票,忽然觉得还是稍微谨慎一些。
毕竟自己只是个键盘酿酒师,还没有经过实践的考验。他可不想让光速打脸。
李申之试探着问道:“我倒是有一套酿酒的法子,咱们试一试如何?”
怕管家和茶博士不同意,又补充道:“刚好咱们闲了这许多壮汉,给他们找些事情做。”
三十六、再入老宅
李申之的提议合情合理,薛管家想不出什么拒绝的理由。主要是酿酒也花不了多少钱,由着少东家折腾,亏了也无所谓,这点损失完全承担得起。
张博士则是对少东家充满了好奇。从方才的论茶来看,这位年轻且名声不太好的少东家,肚子里确实有点真东西。所以她也想看看,少东家酿酒是否也能带来一些惊喜。
茗香苑的茶早已闻名遐迩,如果酒能够再比肩三元楼,那么她有信心将茗香苑做到冠绝京城。
三人都是干练之人,既然商定了目标,就在仓库展开了细节讨论。
酿酒,首先需要的是酒曲,这东西自家就有。然后需要收粮食,酿酒的黄金原料高粱,临安城中价格并不高,收购一些便是。物料备好,还需要酿酒的熟练工,店内就有不少。如果不够,还能抽调一些闲汉过来,充实这里的力量。
最后就是酿酒的工具。
根据李申之的叙述,有不少酿酒工具需要重新制作,这才是工作量最大的地方。
如果找人定制,那将费时费力,最后还不一定能符合自己的要求。
李申之提议说:“不如收购一家铁匠铺,一家木匠铺,自己给自己加工,这样一来不就方便多了?”
薛管家大致盘算了一下,收购铁匠铺和木匠铺,好像也花不了多少钱,便点头同意:“只不过收购商铺,需要咱家的印章签押。”
“那签便是了。”李申之给予了薛掌柜属于少东家的授权。
薛管家脸色一红,说道:“印章还在宅子里。”
李申之明白了,印章还在宅子里,宅子还被封着,所以拿不到印章,然后收购不了商铺。
李申之说道:“这还不简单,今晚我跟金儿再回一趟老宅子便是。还有什么需要带出来的东西,列个单子,我一并拿回来。”
薛管家说道:“暂时没有了。少爷千万小心,如果事不可为,万不可勉强。没有签章虽然麻烦一些,但也不是全无办法。”
李申之拍了拍管家肩膀:“放心吧,小事一桩。你跟张博士商量一下买哪家的商铺合适,谈一下价格,印章的事就交给我了。”
茗香苑之行收获不少,让李申之信心倍增。
没想到自己家中竟然有如此深厚的根基,那么他在临安城中便大有可为。
最后,李申之象征性地提了些指导意见,诸如库房是防护重地,一定要注意防火防盗之类的指示后,离开了茗香苑。
……
睡觉,晚上去一趟岳府。
提前派了一个小厮去岳府送信,跟岳雷约好了晚上的时间和暗号,李申之一行回到了客栈中休息。
刚躺下,李申之忽然想到了什么,问道:“薛叔,我看那茗香苑中,有不少房间还空着,环境也不错,咱们能否去住到那里?”
薛管家一愣,说道:“当然可以住了,那是咱家的地盘,还不是想怎么住就怎么住!”
李申之瞪着双眼,敢怒不敢言地质问着薛管家:“那刚才咱们为何不住在茗香苑,还要大老远地回到客栈里来?”
主要是住在自己家里有仆人伺候,在客栈还得自己动手。客栈也有一条龙的伺候服务,得加钱。
薛管家老脸一红,咳嗽两声,说道:“老朽以为少爷不愿意住在那里。毕竟那里是商贾之地,住在里面有损声誉。”
原来文人雅士们最注重一个名声。住在深山老林里的,是格调最高的隐士。住在闹市区的,还能说是大隐隐于市。唯有住在勾栏瓦肆中的,叫浮浪子弟,原先的李申之便是如此。
“嗨!”李申之一拍大腿:“这都什么时候了,哪还顾得上那些虚名。咱们住咱们的,火烧眉毛先顾眼前。”
笑贫不笑娼的时代老子都经历过,还会在乎个这?
薛管家应道:“哎,老朽明日便去安排。”
……
三更天(子时正,零点整)。
李申之一行三人来到了岳府门口。
敲门声三长三短,是约定的暗号。
岳雷轻轻将大门打开一道缝儿,三人迅速溜了进去。
在院墙上,岳家架起了梯子,方便李申之出入。
没有过多的寒暄,李申之领着金儿和李修缘一同翻墙过去,岳银瓶也悄默声地跟在后面。
顺着管家说的位置,很快便找到了印章。
金儿顺便又取了些换洗的衣服,整整背了一个大包袱。
李申之很绅士地要帮金儿背包袱,却被金儿嫌弃他细胳膊细腿儿,没力气不中用。
“不中用?”李申之一把夺过包袱:“男人不能说不行!”
金儿拗不过他,只好任由他去。
哪知李申之刚背上包袱,便听得“嗵……”一声响。
吓得三人赶紧蹲下,四处张望。
李申之伸手去背后摸了摸,包袱还在,也没散开,地上也掉东西。
金儿朝着廊道深处指了指,轻声道:“那里有人。”
一直没啥存在感的岳银瓶凑到前面,问道:“怎么搞?”
两人看向了李申之,他是领头的,需要拿个主意出来。
李申之本能地想要说“抓活的”,可是又担心这样一来金儿和岳银瓶放不开手脚,反倒被藏在暗处的人伤了性命,到时候岂不是要悔死。
停顿了一下,李申之说道:“随机应变,注意安全。”
这就相当于把现场决定权交给金儿和银瓶二女,坚决不搞外行指挥内行那一套。
抓活的肯定比抓死的意义要大,这是狗脑子都能想明白的事,不需要多说。
但是抓活的,也要以保证自己人的安全为前提。
金儿和岳银瓶猫着腰,一前一后朝暗处走去。
金儿在前,银瓶在后,两人配合默契,俨然一副特种作战小组的感觉。
李申之紧紧握着李修缘的手,缓缓地拍着李修缘的肩膀:“别紧张,别紧张。”
李修缘无奈地仍由李申之蹂躏,就像一只被主人掐住脖子强行抚摸的老猫,好让这位便宜大哥缓减内心的焦虑。
忽然,前方局势突变。
一道尖锐的破空声从暗处传出,当是一柄匕首飞了出来。
金儿一个侧身闪过,岳银瓶在后面跟着猛地一挥手,一道相似的尖锐破空声送去,回敬了一柄匕首。
金儿动作不停,一个前滚翻迅速朝暗处逼近。岳银瓶也跟在后面猛跑,趁隙接连送出了两柄匕首。
紧接着便听到一声刀入肉的声音,战斗结束了。
前后不过眨眼(五秒钟)功夫。
三十七、二探岳飞
金儿与岳银瓶二女,只用了眨眼功夫便解决掉了藏在暗处的黑衣人。
一人拖着一条腿,将死尸扔到了院子里。
金儿解释道:“此人是职业刺客,暗杀和逃跑的功夫都很厉害,不这样恐怕留不住他。”算是说出了没有留活口的原因,她们二人刚才其实是利用了刺客自大的心理,偷袭得手。
刺客在暗处,能看到她们只是两个小姑娘,便放松警惕,想着轻松结果了院中的三人。而金儿与岳银瓶的默契配合,反倒让身处明处的她们,打出了偷袭的效果。
小配合打得行云流水,默契十足,显然早已不是第一次了。
李申之说道:“不妨事,你们的安全最重要。”说着来到黑衣死尸面前。
经历过这么多事,李申之胆子也大了起来,不再害怕死人,很自然地在死尸身上翻动着,看能不能找到什么线索。
李修缘也跟了上来,翻看了虎口、脚掌等部位,又仔细在眉眼上辨认了一会,说道:“这是个金人。”
“金人?!”四人重新将死尸翻正,仔细将眉眼辨认了一番,确实跟汉人不大一样。
取下帽子,剃的是光头,也无法从发型去判断。
李申之又重新翻了一遍,没什么发现,坐在地上想了片刻,说道:“应该是秦桧勾结金人派来的人。”
其实在第一时间,他心中就有了这个论断,刚才沉默那么久,不过是想找到证据论证一下罢了。
岳银瓶问道:“何以见得?”
李申之说道:“此人身手这么好,断然不是偷钱的蟊贼。然而我家中并没有什么要紧的东西,值得这样的高手出手。”
金儿恍然大悟:“我知道了,他是来找蜡丸的!”
李申之点了点头,纠正道:“准确的说,他是来找情报的。如果没猜错,秦桧现在还不知道传递情报的方式是蜡丸。”
说来也好笑,李申之这边都已经把消息传到了赵构的案前,秦桧却还在费劲地想截获情报。
“这里怎么处理?”岳银瓶问道。
打扫战场,确实是一个问题。如果今晚不能妥善处理,明日必然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更何况死的是一个金人。一旦被发现,必然会成为南宋朝堂上的一个重大政治事件。案发地点在李府,李申之更是逃不了干系,说不定秦桧会以此为借口,将他捉拿下狱。
为什么非要处理?
李申之想到了一个绝佳的主意。
“先不管这里,咱们先走。”李申之招呼人先离开,翻墙回岳府。
岳家,岳雷和岳安娘没有睡,一直在客房里等着。
李申之翻墙回来后,也去了客房。
“多谢岳雷兄弟。”李申之问道:“陆游现在如何了?”
岳雷说道:“陆兄的伤日渐好转,这几日已经开始嚷嚷着要习武,被我们拦着。”
岳银瓶跟着补充道:“陆游只是感觉自己没大碍了,其实还差得远。现在要是不静养,不等伤好透彻,以后一定会落下病根。”
李申之说道:“如果陆兄嫌在家中憋闷,不妨让他去茗香苑找我,总得给他找点事情干。体力活不能干,干点脑力活,也算是解闷了。”
岳雷道:“明日我问问他,若是愿意,我便安排将他送去。”
茗香苑是李家的产业,这不是什么秘密。
寒暄了一阵,李申之话锋一转,切入了主题,朝岳银瓶问道:“岳帅如何了?”
岳银瓶眼圈一红:“我父亲还好,无甚大碍。可是他们已经开始对姐夫用刑了。”岳安娘那里也是愁容满面。岳银瓶口中的姐夫乃是张宪,岳安娘的丈夫。
这是意料之中的情况,李申之没有多问,说道:“岳帅如何回答?”
上回他让银瓶给岳飞传信,将秦桧与赵构必杀岳飞的论断做了分析,想看岳飞有什么应对之策。
只见岳银瓶眼圈一红,说道:“父亲说,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这个傻……杀千刀的秦桧!”李申之怒不可遏,没想到岳飞是这样迂腐的一个人,简直不可理喻。
明明皇帝做错了,皇帝要杀他,他还偏偏不反抗。
原本还以为岳飞是受了奸人陷害,他是在狱中被悄悄杀死的,没想到竟然是慷慨赴死。
连他自己都放弃了,还让别人怎么救?
岳飞啊岳飞,只要你想出狱,咱们有的是办法。他秦桧会忽悠人,咱们不会忽悠人吗?凭借老子十八年的键政经验,只需要认真布局一个月,就能造一个弥天大谣,让赵构稀里糊涂地放出岳飞,然后远走高飞,等待时机复出,不好吗?
就算文的不行,岳飞手下那么多好汉,找上百八十个去大理寺劫狱,大概也行得通吧?
可是偏偏最应该对出狱上心的人,反而选择了认命。
这一刻,李申之只觉得老天在跟他开玩笑。
岳银瓶咬了咬牙,说道:“我要去劫狱!”
岳雷和岳安娘知道其中利害,没有支持也没有反对,说道:“如果劫狱不成,咱们想好后路对策。”
李申之赶紧阻止道:“万万不可,此事当从长计议,不可鲁莽。”
岳家二娘太冲动,李申之生怕他们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举动来。
原本赵构只杀了岳飞,顺便捎带上了岳云和张宪,然后把岳家一家老小发配到了福建,并没有继续迫害。几十年以后宋孝宗赵昚上台,迅速给岳家平反,岳飞的子嗣们在福建开枝散叶,还有几个当了大官,也算是告慰了岳飞在天之灵。
可如果岳家二娘去劫狱,结局可就变了。说不定赵构一怒之下将岳飞满门抄斩,那他李申之可就成了历史罪人,害死岳家上下几十口的元凶。
岳银瓶行事雷厉风行,最讨厌别人拖拖拉拉,指着李申之怒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我就要去劫狱,你帮不帮我?”
李申之解释道:“这不是帮不帮的问题,这……”
李申之想详细阐述一下自己关于如何解救岳飞的整套行动方略,却被岳银瓶打断:“我就问你,帮还是不帮?”
李申之搜肠刮肚地想着说辞,岳银瓶扭头便走:“不帮拉倒!”
真是气死了,得亏自己三番五次地跟他翻墙回家,担心他有危险,没想到是这样一个忘恩负义之人。
李申之眼见不妙,急道:“帮,帮,帮!我还能不帮你吗!”
三十八、不讲理
李申之好说歹说,算是把岳银瓶给劝住。
劫狱并不是一朝一夕之事,就和打仗一样,需要知己知彼,战术部署上才能有的放矢,最终达成目标。
岳银瓶跟着岳飞也学过一些兵书阵法,自然知道这个道理。
在答应了岳银瓶三天之内拿出一份作战计划以后,李申之一行三人先回了客栈。
明日还有一场大戏,他们得好好休息一番,养精蓄锐。
……
第二天一早,岳雷出现在了禁军殿前司衙门口,击鼓报案:昨夜听到李府中有打斗的声音。
禁军统制不敢怠慢,赶紧报告上级。
事关重大,谁也不敢作主。大家都知道,李府现在被大理寺封着,正在办案。
按说禁军跟大理寺井水不犯河水,平日里互相不会插手别人的案子。
可现在报案的是岳家人,案发地点在李家,不论是人物、地点还是事件,都太敏感了。
然而岳家人报案,他们又不能不理,保护京畿安全就是禁军的职责。
经过一级一级地上报,最后报到了检校少保(高官待遇)、开府仪同三司(除篡位前的加九锡以外的最高殊荣)兼领殿前都指挥使(全国百分之五十兵力的指挥权),杨沂中那里。
杨沂中身材高大,容貌俊美,弓马娴熟,熟读兵书,位高权重,俨然一副国民偶像的模板。
按照官场规矩,别人都应当称他一声“杨少保”以示尊贵。但他却不喜欢这样,禁军中的直系部下全都称呼他为“殿帅”。
“殿帅,那岳雷还在大堂候着,要不先把他打发回去?”
杨沂中摩挲着下巴上的胡子,说道:“不妥。你先去宫中报给官家,我随岳雷去李府查看。官家一旦有了旨意,务必快马加鞭给我送来。”
“得令!”
……
杨沂中戎马半生,不喜欢坐马车。
出了殿前司衙门,跨上自己的战马,身后一票骑兵跟随,一路疾驰来到了李府大门口。
岳家的人听到动静,急忙的打开大门,岳安娘率先出门,拜见了殿帅杨沂中。
杨沂中一跃下马,自有禁军士兵接过马鞭,牵走马绳。
没有急着进去,殿帅杨沂中站在门口问话:“说说昨晚的情况。”
岳安娘先是一拜,随后说道:“禀殿帅,昨夜我们正在歇息,忽然听到隔壁有一阵打斗的声音,很快便没了声息。凭经验判断,怀疑有人死伤,便一大早就去报官。”
这是昨晚串好的供词。
唐宋时期,女子行动还很自由,抛头露面自不必说,当家做主的都有很多,是以岳雷不在的时候,全由岳安娘出来应酬。
岳雷很苦逼,也很辛苦,此刻正在御街之上狂奔。
他没有马。
杨沂中又问道:“为何不去大理寺报案?你当知道,此处是大理寺封禁的场所!”
岳安娘说道:“岳家现在不清不白,家父正在大理寺大狱,我们实在不适合去大理寺报案。”
这样的理由,杨沂中自然想得到。之所以这么问,其实是为了拖延时间,等一个人。
案发的过程很简单,岳安娘一句话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一点都没有补充的必要。
想要进一步地了解案情,需要进去实地查看。
这时,一个大理寺官员,一手提着官服,一手扶着幞头,一路狂奔过来。
“且慢……殿帅且慢!”
杨沂中眉头一皱,这不是他想等的人。朝部下使了个眼色,禁军们呼啦一声,围住了李府的大门口。
大门上依然贴着大理寺的封条,围门的却是禁军的士兵,总觉得有点怪异。
那大理寺官员跑到杨沂中的面前,拱着手喘了半天气,才作揖说道:“殿帅此来何事?若要进李府,还需要请示何中丞。”
甫一停下,大理寺官员汗如雨下,也不知是累的还是急的。
按照御史中丞何铸的要求,他需要一直守在李府的大门口,不得离开半步。而他却玩忽职守,喝酒去了。
好在酒的度数不高,不至于喝醉。
杨沂中说道:“叫你看门,怎么看的门!里面有了命案都不知道?”
那官员只觉得脑子“嗡”地一声,差点吓尿了裤子:“这,这,这,命,这,不会吧?”
“哼!”杨沂中最看不起的就是这些怂包文官,“给我开门!”
在朝堂上斗嘴的时候,一个比一个凶,真要遇到事,一个比一个怂。
听说禁军要硬闯,大理寺官员赶忙去阻拦:“殿帅万万不可!丞相特别吩咐过,没有他的手谕,这门不能开!”
“那你叫丞相来找我!”禁军是正规部队,最讲究令行禁止。
杨沂中一声令下,就算皇帝来了,这些士兵也得先执行命令。
那大理寺官员还想阻拦,却被禁军挤在一旁,一如当年自己把别人挤在一旁一样。
敢怒不敢言的他,只能小声嘟囔着:“这不合规矩啊。”
这时,一骑快马赶来,把一张文书糊在了他脸上,说道:“这下合规矩了吧!”
杨沂中坐镇前院,禁军的士兵和吏员们散开队伍,到院中查看。
不一会,消息一条一条地传了回来。
“禀殿帅,后院发现一具尸体,身着黑衣,无发,从容貌看像似金人。胸口中两柄飞刀,咽喉有刀伤,系被飞刀击中后割喉而死。”
“禀殿帅,在廊道尽头发现一柄飞刀,地上有灰尘擦蹭和拖拽痕迹,系死者生前藏身之所。”
“禀殿帅,房间中未见明显翻动痕迹。”
“禀殿帅,……”
杨沂中不动声色地坐在前厅,等第一波搜查结束,再做决断。
这时,冯益也赶了过来,岳雷也终于跑了回来。
岳雷实在是跑不动了,在半路上租了一匹马。
不得不佩服宋人在商业上的创新,租马异地存储这种服务,早已施行了多年。甚至岳雷没带银子,商家凭借他的穿着谈吐,就敢将马租给他。
冯益虽然嚣张跋扈,但是在杨沂中面前始终保持恭敬:“下官冯益参见殿帅。”
杨沂中见是冯益,起身拱手道:“是冯干办,快请坐。”
两人都是赵构最信任的人,在赵构身边时常碰面,相处还算和谐。他们二人才是赵构真正的左膀右臂。
冯益说道:“听闻此处有大案子,不知是否需要下官效劳?”
侦查破案,还是皇城司更专业一些。
杨沂中说道:“里面死了个刺客,应该是金人。凶手暂时还没有眉目。”
冯益道:“不知可否让下官查勘一番?”冯益自称下官,皇城司也确实是从禁军分化而出,但实际上两人并没有直接的隶属关系。冯益这么客气,是不想让杨沂中误会他是来抢功劳的。
杨沂中没有客气,说道:“有劳冯干办了。”
第二波查勘,冯益和杨沂中都跟了进去。
皇城司的仵作将尸体摆正,重新查验了一遍。
当死者的面部露出来的时候,冯益一声惊呼:“咦!”
杨沂中忙问:“冯干办认识此人?”
“坏了!”冯益脸色大变。
三十九、幸福的时光
冯益一声惊呼,显然是认得死者。
杨沂中见状,心中暗道不好:“冯干办识得此人?”
冯益扯了扯杨沂中的衣袖,附耳悄声道:“此人乃是金国使团之人,怎么会出现在此处?”
金国使团的人,死在了大宋已故丞相李纲的旧宅,光这一句话就足够引起无限遐想。
杨沂中和冯益二人沉默对视,都在思索着对策。
有点棘手啊。
现在正值宋金议和的关键时期,双方就议和条件原则上达成了共识,只不过细节还没有敲定。
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了这么档子事儿,对大宋很不利。
毕竟是金国的使者死在了宋国的领土上。
至于他为什么会出现在李纲府上,那不重要。谁叫金人强势呢,实力就是道理。
杨沂中与冯益二人,苦思冥想的对策,无非是如何才能把影响降到最低,甚至直接将此事给瞒过去。
良久,冯益试探道:“要不,挖个坑埋了?”
杨沂中摇了摇头:“不妥。不如我先把尸体带回去,再请圣上发落。至于死者的身份,冯干办千万不要透露。”他到底是正经将军,办事有章程,不像冯益那般没脑子胡来。
冯益赶紧点头:“那当然,我自然不会乱说。”
死了的金国使者,就是个烫手山芋,他巴不得赶紧把这件事甩给禁军去处理。
二人又各自吩咐了自己的下属,不许将此事透露半句。
临出门时,那大理寺的官员依然守在门口,想要透过禁军人墙的缝隙瞧瞧里面,只换来一顿鄙视。
看到杨沂中出门,赶紧迎了上去:“不知里面情况如何?殿帅可否透知一二,下官也好回去交差?”
杨沂中冷哼一声:“看好你的门!下次再敢发生这种事,本官定斩不饶!”
那官员吓得噗通一声跪在地上,一个劲儿地求饶。
眼睁睁地看着禁军将一个大黑包裹抬走,才敢回大理寺报信。
说来也怪他自己,如果他能坚守岗位,时不时地进去看看,也不至于这么被动。现在他该为自己的前途担忧了。
回去交不了差,御史中丞何铸还好说,何中丞为人正直赏罚分明,倒是秦丞相,手段颇为毒辣。这是秦桧亲自督办的案子,搞砸了后果不堪设想。
想当年自己也是两榜进士出生,幻想着未来娇妻美妾,吃香喝辣的腐朽生活,怎么成日受这鸟气?
不如辞了这鸟官算逑!
一想到这,那大理寺的官员忽然就开朗了。
……
临安城平静的外表下,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去过李府的人不少,消息想要封锁并不容易。
禁军也不是铁板一块,杨沂中身边就有不少政治势力布置的探子。
金国使者死在李府中的事情,在临安权贵圈子里传了个遍。只不过明面上没有人讨论,大家都假装不知道而已。
岳雷当天就给李申之传递了消息,让他放心,各方势力都会压住这件事,没人在乎凶手是谁。
自从穿越以来,操劳了许久的李申之,终于可以暂时松口气了。
想要了解一座城市,一定要了解她的昼夜晨昏。不同的时间段,会散发出不同的气质。
大宋的临安,最美的时候在夜晚。
酉时(17:00)是一个有趣的时辰。酉时之前,是工作的时间;酉时之后,是休闲的时间。而酉时就像上半场和下半场之间的中场休息,既没有上半场的忙碌,也没有下半场的热闹。
这个时候,所有人都显得那么悠闲而富足。
李申之也很闲,他闲是因为没有人伺候他了。
酉时的茗香苑,是最忙的时候,甚至比晚上最热闹的时候都忙。
厨子们正在忙碌地洗菜、备菜,艺伎们在侍女的伺候下涂脂抹粉,搭配衣衫,调试乐器。仆役们检查演出场地,把桌椅板凳摆得整整齐齐,准备迎接第一波客人。
说书人已经就位,心里默默地想着今天要在哪里高朝,哪里断章。旁边伴奏的二胡吱吱呀呀地调着音,间或拉一曲简单的调子试试手感。
台下陆陆续续有人就位,零零散散地坐着几个散客,仆役们比客人都多,里出外进地运送着茶水和零食。
这几个散客就喜欢早早地到场,可以在大堂里享受包厢的待遇。
几十样零食,有烘焙的,有烧烤的,有油炸的,也有蒸煮的,有素有肉,有热有凉。
每一样都会给客人放上一份小样,供客人品尝。
如果客人吃了觉得不好吃,那这份就算是白送。若是客人吃完还想要再要一份,就得出钱了。这几个散客是不会出钱再买了,光是赠送的小样就够他们吃一晚上。
价钱也好说,一钱银子能买一大盘,三文钱也能买一小撮。
这是一个真正以顾客为上帝的时代。
最早来的散客们点上一壶茶,一壶酒,就这满桌的小吃,讨论着昨晚的剧情,再齐骂一声“断章狗”。
留给他们享受贵宾待遇的时间不多了,因为过一会,一大波客人会陆续到来,那时候的大堂会变得热闹,而拥挤。
茗香苑的生意是最好的,得益于他们的人工特别多。
老管家舍不得裁员,但是又不能养闲人,于是张博士开动脑筋,开发了许许多多的额外服务和菜品。
做生意是一件很玄幻的事情,有的老板越是想随意挥霍瞎折腾,越是生意好。有的老板越是想节省,结果扣扣索索地硬是把一门好生意给干倒闭。
李申之坐在自己的专属包厢内,开始回忆酿酒的过程和细节。
桌子上摆了许多样酒,都是临安城内著名酒坊酿造的招牌酒,等闲人还买不来这么多。除此之外,还有一些私家酿造的酒。比如“没奈何”张俊家,殿帅杨沂中家,都是著名的酒老板。
李申之每尝一种酒,都写下短短几句评语。
用现代的话来说,这些酒有的是酸甜口,有的是花香口,有的是浓香口,有的是甜辣口,各有各的特色。
总的来说,只要是能拿上台面的酒,口味都很好。要是拿到现在来卖,分分钟把文艺小青年收割一波。
然而这些酒都有一个统一的缺点:副作用太大。
简单来说,就是容易上头,第二天头疼恶心。这是因为酒中杂质太多的缘故。
宋代的酿酒工艺已经具备了中国白酒酿造流程的基本雏形,想要改进,只能从细节上进行优化,而李申之最有把握的优化,是设备。
只要用上了新设备,立马就可以让酒的品质再上一个新台阶。
广告词都想好了:茗香苑的酒,喝完第二天没事。
可惜天不遂人愿,收购铁匠铺的时候偏偏出了问题。
四十、柔福帝姬
按照李申之的计划,想要酿酒就得改进设备。想要改进设备,需要铁匠和木匠,最好的办法是收购一间铁匠铺和木匠铺。
临安城内商业氛围很浓,每天都有转让的商铺,按说接手一家商铺并不难。
事实上确实不难。
可凡事就怕一个“巧”字,李申之就凑巧遇到了倒霉事。
话说薛管家办事效率很高,安排好之后便去牙行物色商铺。
牙行就是中介机构,把买方和卖方的讯息集合在一起,撮合交易,收取少许佣金,同时还能当个担保。
大多数人为了安全起见,都会选择牙行进行交易。
绕过自己交易,看似节省了不少费用,却承担了巨大的风险。一着不慎,就是钱财两空。
薛管家代表茗香苑去谈收购铁匠铺和木匠铺的事儿,牙行很上心。
茗香苑是大户人家,口碑一向不错。只要把这单子伺候好了,牙行不仅能好好赚一笔,还能给自己积攒口碑。
一开始谈的很顺利,牙行的牙郎领着薛管家看了几家铺子,最后选定了一间紧临市河,距离茗香苑最近的铺子,在铁匠铺子旁边选了一间木匠铺子,方便铁匠和木匠的合作。
茗香苑也临着市河,可以通过船来运输。
大重量的物品,还是航运的成本低。
薛管家很满意,当下便支付了定金。等回家取了尾款,准备再去完成交易的时候,牙行变卦了。
牙行的人说什么都不跟薛管家交易,是什么原因也不说,还三倍返还了定金,赔了许多不是。
薛管家一下子傻了眼,一筹莫展。作为一个合格的老江湖,想尽办法打听情报是基本功,最终花了一两银子得知了事情的真相。
铺子被权贵看上了。
权贵叫柔福帝姬,天潢贵胄。
她是宋徽宗赵佶的女儿,宋高宗赵构的妹妹。
帝姬是宋徽宗发明的词,其实就是公主的意思。
公主之称源自周朝,公是公侯的公,主是主婚的主。公主的意思,是指由“公”来主持婚礼,用来代指皇帝的女儿。
宋徽宗这位大艺术家嫌“公主”没品味,化繁为简,改成了“帝姬”,字面意思就是“皇帝的女儿”。
这个柔福帝姬在靖康之难的时候,与皇室一起被掳掠到大东北黑水河畔的五国城。趁金人不注意,一路南逃回到了大宋的怀抱。
这些年难逃的皇室子孙有很多,却大多都是假冒的,所以宗室归国后,都需要宫内的老人查验一番。
查验柔福帝姬的,正是赵构的老跟班,冯益。
验明正身后,赵构非常疼爱这个大难不死的妹妹,将她宠上了天,以至养成了一副骄横的性格。
按说一介小小的铁匠,怎么能得罪尊荣无比,圣眷正隆的帝姬呢?
话还得从头说起。
柔福帝姬家里新修了个亭子,想支一个架子,便从家里取了些铁让铁匠铺给加工一下。
老铁匠把铁上手一瞧,说这是熟铁,太阳一晒就软,不能做架子。
柔福帝姬家的仆役蛮横惯了,怒道:“让你做,你就做,再啰嗦砸了你的铺子!”
老铁匠无奈,只好照样子打了一副架子。
果不其然,没多久那架子便倒了。
好巧不巧,架子倒的时候,砸到柔福帝姬了。
其实也不算砸到,不过是蹭破了点皮,第二天就能长好的那种。
可是柔福帝姬不干了,非要治铁匠的罪。
她胡闹,别人可不愿意跟着胡闹。不管是临安府衙,还是禁军,都没人愿意趟这浑水,对帝姬府上的报案推诿扯皮,漂亮话应承了一堆,没有点实际行动。
老铁匠知道了以后,只当是自己倒霉。
民不与官斗,吃亏的永远是自己,便打算卖了铺子,回老家讨口饭吃。
老家的生活条件虽然艰苦了点,但自己有手艺在,这些年也积攒了些钱财,买上几亩水田,开一间小铁匠铺子,帮乡亲们打打农具,也能顾住一家老小的生活。
铺子挂到牙行没几天,恰逢薛管家要收铺子。
薛管家钱给的痛快,老铁匠为了尽快出手,还主动降了三分价格。一个急着买,一个急着卖,一个不差钱,一个肯降价,两人一拍即合。
谁知柔福帝姬知道他要卖铺子以后,不依不饶,便从中作梗,非要好好惩治铁匠一番,让他求生不能求死不能。
牙行没有禁军衙门那么大脸,不敢得罪帝姬。
当薛管家将这些说给李申之的时候,李申之脸上没有一丝为难之色,反倒很开心。
薛管家说道:“少爷别急,临安城里的铁匠铺子有很多,咱们犯不着跟柔福帝姬勾搭。”
寻常买一间商铺,成交时间都是以月为单位谈交易,耗时漫长。
能三两天搞定,纯粹是撞大运,可遇不可求。
李申之说道:“薛叔放心,别的天潢贵胄不敢说,这个柔福帝姬还真能跟她勾搭勾搭。”
薛管家急道:“少爷,万万不可啊!这个柔福帝姬仗着官家的宠溺,为人甚是嚣张,听说他们府上隔三差五就有丫鬟失踪,都是做错事的,被她活活打死埋在自家院子里了。”
李申之冷哼一声:“薛叔放心,这个柔福帝姬是假的!”
薛管家消息灵通,知道一些临安城的旧闻,说道:“这柔福帝姬可是经过冯益和宫中的老宫女辨认过,模样没有问题,年岁也对得上,还知道不少宫中秘闻,怎能有假?”
李申之当然知道,地摊文学上流传多年的梗:帝姬怎么会是大脚呢?
可他又不能这么说。
“帝姬是大脚!”李申之说道。
薛管家马上就品读出了其中的关键:“少爷是怎么知道的?”
李申之说道:“这事儿在三元楼早传遍了,大家都知道。”
纨绔子弟也有自己的消息渠道,这是薛管家的知识盲区。
薛管家说道:“既然柔福帝姬是大脚,那当时冯益为什么没有验出来?”
是个人就会产生这样的疑问,李申之说道:“那柔福帝姬说她的脚是走大的。从万里之外的五国城一路走回来,没有缠脚,就变大了。”
“哦。”薛管家也相信了这个解释。
妇女缠足最先始于南唐后主李煜。
这位大诗人亡国皇帝,在审美上跟宋徽宗一样,有些变态。不知是不是艺术家的通病,与常人多少有些不同。
李煜尤其喜欢女子的小脚,感觉盈盈一握,把玩起来非常地有感觉。
有道是: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
皇帝的喜好,直接影响到宫中女子的生活习俗。
一开始的小脚都是天生的,让那些天生脚大的人懊悔不已,恨不能砍掉几根脚指头,让脚丫子小一些。
也不知是哪个天才宫女发明了裹足可以让脚变小,于是宫中女子便争相效仿。
渐渐地,这种变态的审美流传到了大户人家的子女,流传到了勾栏瓦肆的妓女,再经过数百年的演变,成了旧社会女子的必修课。
童姑娘是临安城唯一一个大脚的妓女,所以只有李申之一个顾客。
然而大家只见过大脚能裹小的,还从来没有见过小脚能复原的。
没见过不能代表不存在,兴许多走走路,确实能把小脚给走大了呢?
“小和尚,你说小脚能复原吗?”李申之问道。
李修缘说道:“那得切开看看里面的骨骼才知道,不过照我的观察,八成不能复原。”
所以这就是神医的知识盲区吗?
李申之知道,光靠小脚大脚的事,扳不倒柔福帝姬。
裹足让脚上的骨头畸形发育,形成永久的残疾,是不可能复原的,这是常识。
可惜他也无法说服别人相信。
没人信的真理,就是谣言。
不过李申之自有他的办法。
“薛叔放心,收购铁匠铺的事情别放下,那老铁匠也可以在暗中保护一下。柔福帝姬的事情有我在,定要揪出她的狐狸尾(yi)巴!”
想要扳倒柔福帝姬,钥匙在冯益那里。
正发愁怎么给冯干办送一场功劳,好抱住冯益的大腿,没想到瞌睡遇枕头,有人主动送上门来了。
这时,张博士派人来请李申之:“少东家,压轴表演马上就要开始了,葱儿姑娘让我来问一问您去看吗?”
左右无事,李申之便领着薛管家,金儿和李修缘,一同去看好戏。
过了一转走廊,气氛一下便热闹起来。
戏台下人头攒动,廊道里人来人往,假山花池之间,人们三五成群地饮酒赏景。
最惹眼的,是侧厢的一处高台,上面坐了一群莺莺燕燕,或报琵琶或吹箫,身着天青、浅绿色的襦裙,搭配浅紫亦或鹅黄的披肩,宛如天上仙子一般。
这才是真·天上人间。
现在是她们演奏的时间,也是展示自己的时间。
等这边演奏完毕,便会有客观翻牌子,选一个心仪之人去包厢陪侍。
正经的陪侍,只卖艺的那种。
淡淡的熏香飘入鼻中,李申之竟然有一丝微醺的感觉。
担心自己把控不住,李申之继续往外走去,有一间大堂专门用来斗茶。
斗茶的方式,跟张博士制茶的过程差不多,主要是比谁的白沫多,白沫白,持续的时间长。
两个人坐在桌子两头斗茶,四周围了一圈钓鱼下注的人,场面好不热闹。
再外围是游走的小厮,在叫卖手中的吃食。
李申之改进了油炸工艺之后,油炸芋头条成了今晚的爆款。
以往的油炸只是炸一遍就好,李申之改进之后,先用小火炸熟,再用大火炸焦,外酥里嫩,非常好吃。
甚至一度让李申之觉得,应该在酿酒之前,先把汽水给搞出来。
悠悠转转,来到了大门口,忽然遇到了冯益来访。
真是想什么来什么。
“冯干办?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快快里面请!”李申之赶紧迎了上去。
冯益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苦笑道:“你小子,可真让我一顿好找啊!”
四十一、搭线
李申之正想着找冯益,说一说柔福帝姬的事,没想到冯益竟然找上门来。
冯益一路找过来可不简单,先是去了临安府学,然后去了三元楼,又去了客栈,最后才来到了茗香苑。
“不知冯公来找我何事?”李申之很好奇冯益主动上门的目的。
历尽千辛万苦地找到自己,莫非是有不得了的大事?
冯益双手背在身后,摇着八字步朝门内走,自有皇城司的官吏前方开路,说道:“里面说。”
李申之赶紧招呼小厮先去安排。
正是营业时间,各类茶水点心都是现成的,加工半熟的果蔬鱼肉也都现成,稍一加工,随时可以摆出一桌宴席。
路过“琼台”的时候,冯益目光不禁在奏乐清唱的仙子们身上流连许久:“果真是天风飘香不点地,千片万片绝尘埃呐!”
宋人最爱天青色,追求淡雅的情趣。所谓淡雅,越淡越雅。
在那个审美及其庸俗的满清皇帝之前,就连皇宫寺庙的瓦都是青色的。
李申之陪笑道:“冯公看上了哪个,待会喊她过来便是。”
冯益摇了摇头,正色说道:“先谈正事。”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
冯益虽然跋扈了些,也没啥文化,更没啥风骨,但是能深受赵构的信任,必有其过人之处。那就是做事拎得清轻重,知道什么时候该干什么事,该享受的时候纵情享受,该办事的时候也绝不含糊。
另开了一间包厢,里面窗明几净,装饰清雅,怡人的淡香若隐若现。
在生意最火爆的时候,茗香苑都会留上几间这种高级的包厢,只为应付突然到访的贵客。
李申之礼貌地扶着冯益坐下,候在一边。
冯益问道:“蜡丸之事,还有谁知道?”
李申之说道:“只有我那丫鬟和小书童知道。”小书童指的李修缘。他跟小和尚之间的关系解释起来比较麻烦,干脆说一个书童,大家都懂。
谁让李申之的审美出了名的奇葩,养个小书童反倒显得比较合群。
冯益点了点头,不动声色,也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又问道:“你家宅子里的事情听说了吗?”
“听说了。”李申之顺着往下说。
这句算是说谎了,虽然人是他杀的,但这件事确实没有“听说”过。
冯益说道:“知道是什么缘故吗?”
李申之说道:“怕不是还是为了那蜡丸而来?”
“坐下说。”冯益不置可否,指了指椅子,说道:“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这话问的,一下让李申之摸不准路数,便试探着问道:“不知冯公有何安排?”
冯益微微一笑,感觉李申之挺上路,说道:“既然有人找到了李府,将来就会找到茗香苑。若是有刺客寻到这里来,你将如何应对?”
“嘶……”李申之没想到这个情报如此重要,竟然让秦桧不择手段地要得到。冯益今天亲自来访,局势不容乐观!
冯益见李申之一副被吓到的样子,抬手在空中往下压了压,宽慰道:“申之也不必紧张。这几日,我会安派些皇城司的密探在这里,保证你的安全。”
哦,原来是打秋风来了!
李申之一副喜出望外,感激涕零的样子,凑到冯益身边:“多谢冯公关爱,不知冯公喜好什么口味的茶酒,待会带上一些。”
冯益说道:“我倒无所谓,主要是不能让皇城司的兄弟们白跑一趟。”
“应该的,应该的!”李申之赶紧安排管家去准备“土特产”。
茗香苑的土特产就是名茶名酒。
虽然这些茗茶比不上冯益从官家那里顺来的贡品,但是架不住茶盒底下装的金子惹人爱。
这钱财送得值!临安城里不知道多少人想给冯益送钱,却敲不开人家的门。
冯益见李申之很上路,笑道:“有皇城司的兄弟们在,你就放心大胆地好好读书,将来考中了进士,咱们同殿为官。”
李申之赶紧拱手道:“不敢当,不敢当,以后还请冯公多多提点。”
“那,咱们听曲去?”冯益最喜欢勾栏听曲了。
李申之却忽然换上了一副严肃的表情,说道:“在下有一事欲禀明冯公,还请冯公……”说着左右看了看,意思是屏退左右。
冯益不疑有他,朝身边使了个眼色,随从很自然地出到门外,关上了门,守在门口。
冯益微微侧身,李申之凑过去,附耳说道:“柔福帝姬是假的!”
“嗯?”冯益皱着眉头,抬头盯着李申之,“什么意思?”
明知故问。
李申之说道:“柔福帝姬,是假冒的。真的柔福帝姬还在五国城!”
五国城是三百年前女真人建立的越里吉、奥里米、剖阿里、盆奴里、越里笃五大部落会盟的场所,现在用来关押搜罗过去的宋宗室。
其实真的柔福帝姬早已死在了五国城。李申之不敢这么说,是担心消息太准确,以后不好解释。
“你怎么知道她是假的?”冯益依旧不愿意相信。
当年柔福帝姬归国的时候,是冯益负责辨认身份。
相当于冯益亲自给柔福帝姬的身份盖上了“检验合格”的戳子。
如果柔福帝姬是假的,他也会受牵连。
李申之说道:“柔福帝姬的那双大脚,能瞒得过谁?”
冯益狡辩道:“那是从五国城一路走回来,走大的。”
李申之嗤笑一声:“从五国城逃回来那么多人,偏偏只有她一个脚是大的?”
言之有理。
冯益的眉头紧紧皱成了一团,内心已经隐隐接受了李申之的解释。
其实这么多年来,他的内心里也曾很多次怀疑过柔福帝姬的身份。
只不过柔福帝姬的身份已经得到皇家认可,正儿八经地受到册封,又深得官家宠爱,把柔福帝姬当成了南归的英雄,皇帝重情谊的标的物。
现在的柔福帝姬已经成了一个符号,就算是假的,也必须是真的了。
自古翻案最不得人心。
冯益说道:“你可知道,事情到了现在这般地步,帝姬已经不能假了。”
李申之正要解释,冯益告诫道:“临安城几十万人,你能想明白的事情,难道别人就想不明白吗?为什么一直以来没人说这件事?年轻人,做事不要冲动。”
能说出这番话,也是冯益的过人之处。
冯益这个人不太聪明,甚至智商有些愚钝,做事却很聪明。
他遇事之前,知道先看看聪明人怎么做,然后照着学。
对冯益的告诫,李申之有些感动,但是柔福帝姬的盖子,他必须揭起来,说道:“冯公可知,纸里包不住火,瞒得住一时,瞒不住一世啊。”
冯益久在宫中,皇城里那点腌臜事见怪不怪,瞒得了一世的事情不是没有,那是相当的多。
多少人稀里糊涂地死去,然后被人安上一口稀里糊涂的黑锅,死了都没个好名声。这些事又有谁去追究?
还不是祸害活千年。
李申之当然知道冯益的想法,假戏真做熬到大家都入了土,假帝姬就成了真帝姬。
真帝姬客死他乡,成了孤魂野鬼,谁在乎呢?
李申之说道:“韦太后明年就要归国了,谎言还不是一戳就破?”
“嘶……”这回轮到冯益倒吸一口凉气了。
赵构的生母韦太后南归,是议和的一项基本条款,韦太后带着宋徽宗赵佶的棺椁南归,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等韦太后回来,柔福帝姬必然露馅。
柔福帝姬一露馅,他冯益就得跟着受牵连。真要是惹怒了太后,头上的脑袋怕是保不住了。
冯益说道:“那万一,这个柔福帝姬是真的呢?”
冯益虽然反应慢了些,但是思虑倒是很周全,这方面胜过了很多聪明人。
聪明人自诩反应快,其实是自己脑补了很多不合理的地方,反倒放过了很多漏洞。
冯益的担忧很有道理,万一那个柔福帝姬是真的,现在去戳穿人家,岂不是自找苦吃。冯益又不能未卜先知。
李申之说道:“凭冯公的消息渠道,打听一下真相不是易如反掌吗?”
皇城司本就承担着间谍情报工作,负责打探金国的各种消息。
宋徽宗生了三十多个公主,个别公主的死活根本进不了皇城司的视线,是以他们一直没有收集真正柔福帝姬的情报。
但是李申之知道,真正的柔福帝姬,早在几年前就死了。
这样的消息在金国不是秘密,没人刻意隐瞒,只要皇城司的探子稍微用点心,很容易就能打探到消息。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冯益已经信了八成,思忖了片刻,问道:“你为何与我说这些?”
这是一个不聪明的人来自本能的怀疑。
李申之说道:“冯公三番两次地提点我,在下一直想要回报一二,苦于没有机会。今日好不容易能帮冯公免一场灾祸,岂能不效全力!”
冯益很满意,最满意的是那一盒子金锭。
大势底定,宾主尽欢。
……
夜深,宾客散去,薛管家来到了李申之的房间。
薛管家不无忧虑地问道:“少爷,你真的打算投靠冯益了吗?”
“唉!”李申之长长叹了口气,“我也是迫不得已啊!”
没有人知道岳飞的处境有多凶险,没有人知道想救岳飞有多难,更没有人知道岳飞之死会对历史造成多么大的影响。
想要就岳飞,就不得不接近冯益。
杀岳飞,说到底还是赵构的意思,只有改变了赵构的想法,才算是真正地救了岳飞。不论是劫狱也好,裹挟民意搞游行也好,如果不能改变赵构杀岳飞的想法,只能救得一时,他迟早还会找个由头杀掉岳飞。
想要改变赵构的想法,就要先接近赵构,就要从接近赵构最信任的人开始。
全天下赵构最能相信的人只有两个,一个是殿帅杨沂中,一个就是这位康王府的潜邸旧人冯益。
杨沂中位高权重,又文武双全。以李申之现在的状态去投靠,连给人家提鞋都不配。
曾经的岳飞受赵构的信任更在杨沂中之上,最终却分道扬镳,不死不休,只能说他们两人八字不合吧。
冯益就不同了,嚣张跋扈,一副正宗的小人嘴脸,还贪财好色,一身的突破口。
除了他们两个之外,哪怕是秦桧,在赵构的最信任的排行榜上,都得靠后站。
一旦取得了冯益的信任,就有了接近赵构的机会,从而有了从根子上改变历史走势的机会。
PS:上周发生了几件事情,生活的节奏一下子被打乱了。最近几天更新有点拉胯,暂时只能一天三千字,请看官见谅。欠下的字数,随后慢慢补上,每天打底四千字。
四十二、强买
第二天一早,李申之领着自己的左膀右臂,亲自去了趟牙行。
贴身丫鬟金儿能文能武,理想秘书的最佳人选,李申之每次出门必带。
至于李修缘这个小和尚,是感觉这个小机灵鬼或许可以给自己带来惊喜。上次在三元楼,就是他灵机一动,建了奇功一件。
牙行的牙郎见到贵客到访,赶紧端茶倒水,伺候得好不周到。
李申之将纨绔的姿态做得足足的,大马金刀地往椅子上一坐:“让你们掌柜的出来!”
牙郎小心地陪着笑:“这位公子是买还是卖呀?掌柜每日繁忙不堪,去喊他出来无端还得等上半天。若是小人可以效劳,何必浪费公子的时间呢?”
李申之赞许地一笑:“你小子,倒是挺会说话。跟着我干吧,工钱给你翻倍。”
牙郎没见过这种路数,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公子真是折煞小人了。掌柜待我恩重如山,我怎能行此不义之事。”
李申之本想大闹一场引起别人注意,看到牙郎的模样后,感觉人家牙行其实也没啥错,姑且跟他们讲讲道理吧。
缓和了下语气,李申之说道:“去跟你们掌柜的说,我是来收铁匠铺的。”
说罢,提了一袋银子放在了桌子上:“这是约定好的尾款。”
牙郎吐了吐舌头,发现这确实不是他能管得了的事情,赶紧回后堂去找掌柜。
牙行的大厅里,分门别类地展示着各种房源,有商铺,有单间单屋的独院,还有三进的大院子。分门别类供客户挑选。
有些好房源,甚至还画着俯视图,让客观足不出户就能知道房源的概貌,节省了不少精力。
仔细看那些俯瞰示意图,横平竖直地没有一丝瑕疵,也分不清是人画的,还是机打的。
这种画法叫界画,古已有之。作画时有专门的界尺,专门用来画宫宇楼阁,其构思之精,下笔之准,让人叹为观止。
建筑学家们甚至可以拿着唐宋时期的界画,用来指导古建筑的修复和复原工作。
可惜到了南宋末期,文人画的兴起,界画逐渐没了市场。等到了现代,机械制图的发展,界画几乎淡出了人们的视野。
这些画在李申之眼中,却有着巨大的价值。
既然画家们能画出如此精准的界画,那么就一定能画出比例准确,尺寸精准的机械加工图,进而开启机械加工的复制粘贴模式。
想到这,李申之不禁激动起来,呼吸都有些急促。
李修缘不知何时来到他的身边,说道:“界画虽然看着好看,但画起来费时费力。就这八平尺的竖轴,恐怕得画一个月。”
八平尺,指的是八平方尺,通常为宽二尺,长四尺。
果然,精致的东西不会便宜。
李申之高兴地看向李修缘,小和尚先开口说道:“我会画也不给你画。”
被噎了一下,李申之也不气恼,说道:“你教我画便好。”
李修缘说道:“你这人其实不错。”
小和尚突然冒出了这么一句,这算一张好人卡吗?
这时,掌柜掀开帘子,从后堂赶了过来。
人未至,声先道:“原来是茗香苑的少东家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李申之听到动静,转身迎了过去:“掌柜的客气了,在下今天是付尾款来了。”
掌柜的出门时眼观六路,走在路上的时候就看到了桌子上的银子,再加上牙郎方才跟他简要说了下经过,早已在心中想好了对策:“少东家请坐,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李申之就势坐下:“按照约定我付了尾款,掌柜给我交割了房契,该抽水抽水,该上税上税,怎么还需要从长计议呢?”
掌柜陪着笑,说道:“理是这么个理,少东家,哦不,李公子也知道,买个商铺原本也不算什么大事,快则两日便能完成手续交接。可是现在有贵人要插手,我也不好做啊。要是李公子此番能够高抬贵手,忍痛割爱,王某愿意五倍退还定金,然后再给公子物色一间上好的铁匠铺,原价转让给公子,我店不抽一分利润,再代公子缴纳商税,公子意下如何?”
要说牙行掌柜开出的条件,已经非常优厚,赔钱赚吆喝。
若是没有柔福帝姬这档子事儿,李申之不同意就是个傻子。
可他现在的主要目的已经不是铁匠铺子,而是柔福帝姬,所以不能答应。
李申之说道:“掌柜是个敞亮人,那咱也明人不说暗话。我今天来,就是想斗一斗那柔福帝姬!”
说罢,把自己皇城司的牌子放在了桌子上。
这是冯益新给他的一个牌子,正经的皇城司对外公干的身份证明,类似于警官证。
掌柜的一看那牌子,心里叫苦不迭。
神仙打架的事儿,好死不死地把战场选在了自己家里,真是无妄之灾。
现在的他左右为难,哪个也不敢得罪,偏偏两家还都逼着他选边站。
倘若来的是一个普通的富家子弟,掌柜倒也不怕。能在临安城把生意做起来,谁还没个背景。
但皇城司着实不是他能惹得起的存在。
一个处理不甚,招惹了皇城司,背后的东家一定不会为了他一个小小掌柜跟皇城司翻脸。
最好的结局,也是把掌柜送出临安城,调到别的州县里去。
掌柜在临安干了十几年,一家老小都在这里,自然不愿意换地方,是以一直曲意逢迎,想把这场事端化解掉。
事到如今,他算是看明白了,这根本就是个不可调和的矛盾。
“我知道这事你已经尽力了,我也不难为你。”李申之把银子推向了掌柜,说道:“这些银子你且收下,若是那柔福帝姬找到你,全推到我身上便是。强买强卖的名声,我李申之还担得起。”
李申之现在越来越喜欢纨绔子弟这个名号了。挂着这个头衔,办事可以胡来,简直不要太爽。
牙行掌柜没敢收钱,让牙郎取出地契,交给了李申之,签字画押,顷刻间完成了交易。
临走时,李申之说道:“本来收个铁匠铺子而已,买在东家也行,买在西家也成。本少爷就是看不惯那柔福帝姬欺压良民!”
撂下一句狠话,李申之扭头便走。
留下牙行掌柜坐在桌子前,盯着那一袋银子,仿佛一块烧红的铁块,只觉得烫手。
“罢了,既然是伸张正义,老夫便陪他耍一遭吧!”
掌柜找了一个可以安慰自己的理由,拾起银袋揣入怀中。
……
牙行耽搁了个把时辰,天色还早。
巳时二刻(10:00)正是工作的大好时光,应该把最美好的光景用来奋斗。
李申之一行人步行不远,来到了铁匠铺。
铁匠铺子敞开着门,门口的炉子熄了火,一老一少两个精壮汉子正在掏炉灰。
门口的墙上是展示柜,挂着大大小小的铁锅,菜刀,剪子,火钳,全是家常用的物件。
感到背后有人,老铁匠回头一看,只见是一个富家公子,领着一个丫鬟一个小书童,便扭回头继续掏炉灰,说道:“要关门了,就是墙上那些东西,公子看上了就拿,随便给个钱就成。”
李申之觉得鼻子一酸,感慨底层人生活不易。
他也曾是社畜一枚,在职场上战战兢兢,生怕惹了这个触了那个,到头来还是被人呼来喝去。
“老丈,我收你的店铺来了。”李申之平缓地说道。
“嗯?”老铁匠回头看了李申之一眼,重又转回身,双手托着膝盖,缓缓站起。
年轻铁匠只是回头瞥了一下,发现李申之没什么威胁之后,继续认真地掏着炉灰。
李申之想上前扶一下老铁匠,被老铁匠抬手拒绝。
老铁匠说道:“老朽劝公子莫要趟这趟浑水。整个临安城,好铺子多的是,好铁匠也多的是,何必逞一时之勇呢。”
在老铁匠看来,李申之是因为年轻气盛,收购商铺遇挫,非要争这口气来了,这才好言相劝。
这时,左右的邻居围过来几个看热闹。
铁匠铺的事儿在附近已经传开,大家都很好奇铁匠铺子最后会怎么收场,顺便宽慰铁匠几句,满足一下自己的圣母心。
李申之说道:“老丈的事我也听说一二,凭白受此无妄之灾,难道你就甘心吗?”
“唉!”老铁匠一脸的无奈,“古话说的好,民不与官斗,不甘心又能如何。”
周围的观众一秒入戏,纷纷开始交换信息,分析起了局势:
“我听说了,这老铁匠得罪了柔福帝姬,那可是官家的亲妹妹啊!”
“亲妹妹怎么了,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更何况是一个长公主。”
公主指的是皇帝的女儿,长公主指的是皇帝的姐妹,皇帝的姑姑叫太主。
赵佶用帝姬来代替公主,却没有用长帝姬来代替帝姬,大大小小的都叫帝姬,也分不清个辈分。
李申之看着老铁匠,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那便容她胡作非为?!”
老铁匠眼神闪过一丝愤怒,转而变成了无奈,转身回到炉子旁边:“那便容她胡作非为吧!”
“哎呀,真是可惜了,老铁匠这么好的手艺。”
“就是啊,我家买的菜刀,用了十年了还好好的,以后还能传给我孙子哩。”
“唉,恐怕以后买不到这么好的东西咯。”
“还买东西,这方圆之内,恐怕连菜刀都买不到了。”
望着老铁匠的背影,李申之深深吸了口气,说道:
“他们欺负乞丐的时候,我没有说话,于是临安城少了一个乞丐。”
“他们欺负船工的时候,我没有说话,于是码头少了一个船工。”
“他们欺负铁匠的时候,我没有说话,于是临安城少了一个铁匠,倒了一间铁匠铺子。”
“有一天,他们欺负我的时候,没人说话了!”
“我只能任人宰割!”
老铁匠蹲在地上,嘴唇微微颤抖,双手时而扶着脚,时而扶着膝盖,几次想要站起来,终究还是选择了沉默。
四十三、起疑
话说李申之在铁匠铺子里煽情,门外传来一道不合时宜的声音。
“老不死的狗东西,你想好了没有?是自己锯了自己一条腿呢,还是让你的儿女到我家府上为奴呢?你放心,在我家府上,包你锦衣玉食,不比在这里快活?哈哈哈……”
说完,自顾自地笑了一通,并没有人附和。
有点尴尬。
定睛一瞧,发现门内竟然站着一个富家子弟,堵着门口不知道要干什么。
柔福帝姬府上的小管事喝道:“哪来的不开眼的?好狗不挡道!”
李申之冷哼一声:“那你还不快闪开?”
“嗤……”李修缘和金儿捂嘴一笑,没想到少爷还有这么幽默的一面。
帝姬府的管事蛮横惯了,还没吃过这种瘪,被臊得憋红了脸,恼羞成怒后一把抽出哨棒:“我看你是欠揍!”
“聒噪!”李申之以极其刁钻的角度欺近管事身边,抬手就是一个耳光。
这个耳光可不简单,乃是金儿的不传之秘。
寻常村夫打耳光,往往都是抬起胳膊,抡圆了来一下,这样感觉力气很大,却目标太明显,容易被人发觉,提前防备。要是遇上练家子,自己的中门大开,反倒成了破绽。
李申之的这一巴掌,手直接朝着管事的鼻子而去,临近之时手腕一抖,耳光打得又脆又响。
帝姬府管事被抢攻一着,嘴上手上都没讨到便宜,一时之间气得两眼发黑,叫狠道:“当街斗殴,你可知罪!!”
李申之掏出皇城司的牌子,喝道:“大胆刁民意欲对本官不轨,你可知罪!”
都说宰相门前七品官,指的是七品的官见了宰相家的仆人都得低头。宰相家仆的仆人对着八品的知县都能呼来喝去,这是大家互相认可的潜规则。
可真要遇到头铁的憨憨,仆役若是对官员不敬,就能治他的罪。
帝姬府管事就是那个仆人,李申之就是这个铁憨憨。
很显然,狗仗人势的仆人斗不过有备而来的铁憨憨。
帝姬府管事咬牙切齿,恨恨道:“既然如此,咱们这就去见官,我看你还能不能笑得出来!”
李申之又从怀中掏出一个锦囊,冷冷道:“我正要上报边关情报,你偏偏此刻出来阻拦,莫非是金国间谍不成?这就去皇城司说个清楚!”
一听到“衙门”“间谍”“边关”的字眼,围观百姓们瞬间高朝。
“打死这个狗间谍!”
“抓他去衙门!”
“……”
他们刚刚过上了安稳日子,南逃的苦难仿佛还在昨日,如同梦魇一般时不时地将自己惊醒。
他们虽然不能上阵杀敌,但是对于混入内部的间谍丝毫不手软。
这是一群吃过苦,见过血的百姓。
帝姬府的管事察觉情况不对,强作镇定道:“去就去,还反了你不成!”
茗香苑距离铁匠铺不远,茗香苑距离皇城司也不远,不过铁匠铺距离皇城司有点远,不在一个方向上。
有好戏看,这点距离根本不是问题。
于是乎,李申之与帝姬府管事手挽着手,肩并着肩,在好事的闲汉和闲暇百姓的簇拥下,一路浩浩荡荡去了皇城司。
直到进了皇城司的大门,帝姬府的管事还像做梦一样。明明是去铁匠铺人前显圣的美差,怎么就稀里糊涂地到皇城司打官司来了。
李申之看傻子一样看了他一眼,心道:你对键盘侠的威力一无所知!
混淆是非,偷换概念,基操而已。
……
到了皇城司,遇到的还是老熟人,宋明宋押司。
宋押司只是一个小小的吏员,地位不高,率先出来了解一下情况。
上头还有法司使,签押,点检,再上才到冯益冯干办那里。
宋押司见是李申之领着人来,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李申之抬头挺胸,朗声说道:“好叫押司知道,我怀疑此人乃是金国的间谍,请押司严查!”
然后趁乱在宋押司耳边说道:“快告诉冯公!”
这里不是公堂,只是一间厢房,用来问话的场所。宋明也没太把李申之的话当回事,没有真的把那几个管事给收押。
先把几个人引到房中坐下,问道:“你们是哪家的人?这是怎么回事?”
管家的服饰有管家的特点,通常是颜色不甚鲜艳,款式中规中矩,甚至略显素淡,但是料子却是上乘。说明他们的社会地位不低,但是在家中的地位不高,除了大户人家的管家,没人这么穿的。
普通人家穿衣服,虽然料子不咋地,但是款式绝对新潮漂亮。
那管家见人问话,这才稍稍回过神来,答道:“我是福国长公主府上的管家,你们不要胡来!”
宋明不明就里,疑惑地看向李申之:“既是长公主府的人,那为何会与金人勾搭上?”
硬要说柔福帝姬与金人的关系,只能说她是金国的俘虏,然后成了逃犯。
按说应该对金人恨之入骨才对,怎么突然就勾搭上了?
帝姬府管家怒道:“都是此獠血口喷人,我本是去收店铺,没想到被此人横出一杠子,把我诓来此处。”
李申之嚯地站起,猛地一拍桌子,指着管家骂道:“靖康年被金人掳走几十个帝姬,怎么只有她一个跑了回来?不是她投靠了金人是什么!我看她就是从金国跑回来打探情报,给金人通风报信来了!我劝你莫要助纣为虐,误了自己的性命!”
宋明赶紧出来当和事佬:“不要激动,不要激动,有话慢慢说。也不能说从金国跑回来的都是间谍吧。”
实在是李申之的话打击面太大,让宋明有点兜不住。
当朝丞相秦桧还是从金国逃回来的呢,跟柔福帝姬的说辞一模一样。
真要这么说,莫非秦丞相也是金人的间谍不成?
李申之与冯益聊过柔福帝姬身份的事情,当时宋明并不在场,所以不知道其中的道道。
此时的冯益,还摸不清李申之的真正目的,完全是凭本能在处理。
李申之也没机会跟宋明说道说道,只好让他去通知冯益。
让冯益知道来的人是柔福帝姬府上的人,一切都好说。
不一会,冯益派人来了。
“传皇城司曹司李申之,福国长公主府管事高奎,到前厅问话。”福国长公主,是赵构给柔福帝姬的新封号。
前厅问话,那里是审讯过堂的地方,情况有些不对。
原本李申之只打算让冯益帮他挡一枪,压制一下柔福帝姬势力嚣张的气焰,没想到冯干办直接上手段了。
莫非皇城司真的拿到情报了?
不应该啊!昨天才说了的事情,今天就能知道结果?
从临安城到五国城,怕不有万里之遥,单凭人力行走,来回至少也得三个月。
冯益要想拿到情报,除非是情报早已到了临安城,被疏漏了。
还真让他给猜对了。
此时的冯益,正拿着一张皱巴巴的纸团,对着下属破口大骂。
情报上明明写着:“柔福帝姬薨。”
他却不知情,被蒙在鼓里,闹出了这么大一场笑话。
冯益从李申之那里回去之后,当即下令,将近一年来金国传回的关于皇室的情报梳理了一遍,没想到真的找到了这么一条情报。
现在的冯益慌得一批。
真的柔福帝姬死了,等太后归来之后,一定会发现这个假帝姬,自己为假帝姬的身份背书,还不知道要受怎样的责罚。
转念一想,李申之说得也对。既然事情必然会暴露,不如现在主动出击。
拿着情报去指认柔福帝姬,揭穿她的身份,将功补过。
只要能保住脑袋,哪怕是贬官都没事。只要时间一长,官家一定会念旧,再让自己官复原职的。
“这条情报是什么时候传回来的?”
“就在昨日,帝姬薨日也在上月。”
太巧了,冯益只惊得目瞪口呆。
“外面审的如何了?”冯益问道。
“粉侯高世荣来了。”
粉是粉红色的粉,侯是公侯的侯。
临安人喜欢称呼驸马为“粉侯”,不知是羡慕还是嘲讽。
亦或是羡慕、忌妒、恨。
柔福帝姬归国之后,册封为福国长公主,官家亲自为她赐婚,许了永州防御使高世荣。
高世荣原本是一个小官,尚了公主之后才节节高升。
宋代虽然民风开放,但是官家嫁女却含糊不得,必须是精挑细选的人家才行。
就和后世政审一样,三代之内当过商人的不行,当过工匠的不行,当过赘婿的不行,林林总总一大堆,从另一个角度说明,自秦朝建立之后,人们对“贱民”的定义从来没有变过。
经过层层筛选,高世荣脱颖而出。
对他来说,柔福帝姬就是他的福星,就是他锦衣玉食的根本。
而污蔑帝姬的人,就是要拿走属于他的这一切。
李申之不与他争辩,只说道:“你且把长公主唤来,我与她对峙便是。”
高世荣冷笑道:“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长公主岂是你说见就能见到的?你若是此时撤诉,过往的不快便既往不咎。若是你再执迷不悟,休怪本官不客气!”
呵,又想以势压人。
不知道本大侠对官威免疫的吗?
李申之恰如其分地轻蔑一笑:“我劝你早点认清现实,不要执迷不悟。京城的驸马这么多,帝姬是真是假,你心里还没有数吗?”
对人尊称的时候是长公主,蔑视的时候就成了帝姬。
高世荣心中虽然不快,但李申之的话让他豁然清醒。柔福帝姬的身份一直是临安城热门的话题,百姓对此津津乐道。
若说怀疑,柔福帝姬的一些生活习惯,确实跟别的公主有出入。
莫非,帝姬真的是假的?
四十四、宇文虚中
皇城司中热闹非凡,宫中也不太平。
以前的柔福帝姬,现在的福国长公主,不论是身份还是经历都很敏感,她的下场,牵动着许多人的心。
秦桧便是其中之一。
虽然没有截获蜡丸,但也并不是没有一点收获。
从他的情报渠道得知,屡次往南宋传递重要情报的人,是宇文虚中。
宇文虚中原名宇文黄中,虚中这个名字还是宋徽宗赐的。
大观三年(公元1109年)进士,到了靖康年间已经官至签书枢密院事(国防部副部长),位列宰执。
宋金开战之后,宇文虚中四处奔走,收拢溃兵,联络义军,用自己的一双脚加一张嘴,竭尽全力为大宋积攒家底实力,南宋朝廷最后能站稳脚跟,宇文虚中功不可没。
到了建炎元年(1127年),赵构派宇文虚中去金国出使,被金主完颜宗翰扣留在云中(山西省大同市),想要收为几用。
从秦朝开始的汉胡战争中,来自北方的胡人政权,特别热衷于扣留汉人的使者,留为己用,还往往委以重任。
被扣留下的人中,有宁死不从的如苏武;
有半推半就的如李陵;
有委以重任,为胡人出生入死的如张弘范;
有屈身事胡的如赵孟頫;
还有许许多多的两不相帮的人,他们只帮助胡人打别的胡人,不帮胡人打汉人。
宇文虚中比较聪明,他属于虚与委蛇。
跟金国周旋的时候,宇文虚中屡屡送出关键情报,就像龙潭三杰一般的高级特务。
吴玠吴璘兄弟能在仙人关、和尚塬痛击金军,固然离不开吴氏兄弟的扎实的军事能力和川军的超强战斗力,但是宇文虚中把金军的军事部署及时传递给南宋官方,也起到了很大的作用。
也正是坚守住了四川,南宋才得以苟延残喘一百多年,直到被元军攻克川渝。
就是这样一位心怀故土的忠义之士,对金国的任命和赏赐来者不拒,现在已经成了金国的翰林学士、知制诰,兼太常卿,封河南郡国公,“国师”,其地位比之在宋时还要尊荣。
所以在愚忠之人眼中,宇文虚中被当做没有骨气之人。
正是因为以往的种种忠义表现,宇文虚中的情报才会显得如此重要。
冯益拼命要保护它,赵构无条件相信它,秦桧不惜一切代价也要阻止它。
这一次秦桧失败了。好在不是全无成果,秦桧觉得,既然没有截住情报,那么消灭掉传递情报的人,也算大功一件。
若是普通间谍也就罢了,宇文虚中位高权重,所能掌握的情报无不是金国核心机密,连他秦桧都不知道的情报,危害太大了。
从这一点来说,秦桧与宇文虚中倒有些相似,互为映射。
柔福帝姬也是跟秦桧一样逃回来的。她若出了什么问题,对自己来说也是一个危机。
秦桧现在有两件事需要办,一件是去见金使,告诉他们宇文虚中的情况,让金主早做提防。另一件事情是去一趟皇宫,见赵构,试探一下官家对于南归宋人的态度。
……
当秦桧到皇宫的时候,赵构也接到了几个情报。
来自冯益的消息,柔福帝姬确认是假的。冯益声泪俱下地向赵构认错,请求官家赐他一杯毒酒。
来自大理寺卿何铸的消息,岳飞之案依然没有进展,谋反的罪名不成立。
来自禁军杨沂中的消息,临安城内接连发生了几次小火灾,有一次差点烧到太庙。幸亏禁军反应迅速,扑灭及时,没有引发更大的损失。
赵构的处理也很有艺术性。
先是将冯益臭骂一顿,然后轻飘飘地罚了一年俸禄,让冯益滚回皇城司好好办案。
所谓高高举起,轻轻打下,骂得冯益如沐春风,喜出望外,兴高采烈地滚回了皇城司。
若是没有这一遭主动认错,等到韦太后归国之后,假柔福帝姬事发,冯益将会被罢官,贬出临安城,终生不得录用。赵构终归还是念旧情,留了他一条性命,让他富贵平凡地了此一生。
对于大理寺的何铸,赵构并没有表态。有些话只能跟秦桧说,不能让何铸知道。
唯有禁军杨沂中的消息,让赵构犯了愁。
此刻官家的内心非常矛盾。
他很想表现出一副亲民爱民的形象,帮助百姓改善生活设施,另一方面有觉得国家正在建设阶段,哪哪都需要钱,实在是国库也不宽裕。
临安城的火灾泛滥,早已成了家常便饭。
跟随行在南下的人太多,临安的城市建设规划也很随意。
对于随行的百姓如何安置,官府并没有一套完整的措施,只是大致划定了一片区域之后,任由百姓自行安置。
百姓们就地取材,搭建了大片的茅草房。
一年又一年过去,帝国的经济逐渐恢复,百姓的生活逐渐步入正轨,木草搭建的房子也零星地出现了砖瓦的身影。
然而木头和茅草搭建的房屋,依然占大多数。
到了秋冬季节,气候干燥,茅草屋几乎一点就着。若不是有着数量庞大的禁军随时待命,恐怕临安城早就烧成了一堆灰烬。
想要克服火灾隐患,其实很简单。只需要把木墙换成砖墙,把茅草顶换成瓦。
简单却又不简单。
临安城内的御街还是一条土路,皇宫里也只有一座大殿,哪来的那许多银钱去改善民生。
还有一个办法也能解燃眉之急,那就是将城内的棚户区迁到城外去。可是赵构又不想背上不体恤百姓的恶名。
官家与杨沂中讨论了半天,最终还是没拿出个什么章程。
杨沂中说道:“官家不如将此事放在明日的朝会中议一议,兴许相公们有什么好办法?”
赵构冷哼一声:“还是算了吧。不说还好,一说起来全都跟朕哭穷。”
杨沂中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后选择了沉默告退。
他老早就打算让禁军参与到临安的建设和宫殿的修筑之中,但是官家对此一直没有表态。身为聪明人的他知道,官家自有官家的考虑,他不宜一而再再而三地说。
可是这位官家最信任的殿帅,见主上如此愁眉苦脸,面对临安的困局一直想不到解决办法,逐渐也成了他的一块心病。
哀叹一声,只能让禁军继续加大巡查和值守的力度,力求把火灾掐灭在萌芽之中。
……
冯益兴高采烈地回到皇城司的时候,李申之与高世荣正在进行第三轮友好磋商。
“我念你科考在即,不愿与你深究。你且回家去,此事就此罢休。你若要那铁匠铺子,给你便是。”高世荣尽管对自己妻子的身份产生了怀疑,但那是自己的家事。
就算要处理柔福帝姬,也要等他回家,与自己的高堂商量之后,拿出个章程来,慢慢处理。为此他宁愿稍微做出点让步。
今日与李申之这个纨绔在皇城司大闹,太有失体统。
谁知李申之根本不领情:“那铁匠铺子本就与我签好了买卖协议,是你们横插一杠子来捣乱,怎么反倒显得是我欠你们似的?”
李申之从高世荣的话中听出了妥协,便更加地有恃无恐。
高世荣气急败坏:“你休要猖狂!虚知即便没有长公主,我高家也不是好惹的!”
这便是赤裸裸的威胁了。高家在临安也算是个不小的家族,颇有点势力,不然也不会杀出重围娶了帝姬。
高世荣想告诫李申之,就算帝姬是假的,他们高家脱离了帝姬之后,依然可以收拾李申之,让他赶快见好就收。
李申之冷笑一声,不理他。
冯益大致了解了下双方沟通的成果,说道:“高防御,你可知罪?”
高世荣狡辩道:“本官有何罪,还请冯干办明示。”
冯益轻轻一笑,右手在案上虚虚一划,说道:“李申之购买铁匠铺,双方一个愿买,一个愿卖,已经签订协议。长公主府的人半路杀出,强行截胡,扰乱了市场秩序,破坏了朝廷法度,可有此事?”
你说这个罪呀?我还以为你说帝姬是假冒的,高某知情不报呢。
高世荣心里稍稍轻松,说道:“本官认罚。该怎么办,冯干办拿个章程吧。”
冯益满意地点了点头,说道:“按说此事不该皇城司管,但又犯不着让你们再去临安府衙多跑一趟。本官作保,你且按五倍价钱赔给李申之,此事就算罢了,你看如何?”
高世荣心念一转,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劲。
他现在只想着赶紧离开这地方,回家赶快想想对策。既然冯益提出了和解,条件也不甚苛刻,答应了便是。
五倍赔偿虽然有些坑,但这点钱在他眼中不过九牛一毛,不值一提。就算争,也仅仅是为争一口气,与钱财多少无关。
“本官身上未带那许多银钱,不如等本官回府之后取了再送来如何?”高世荣说罢,看了管家一眼,说道:“他们就留在这里做人质。”
冯益右手三指搓着没有胡须的下巴,说道:“人就不必留下了,万一有个什么好歹,本官也不好交代。不如高防御留下一个信物,随后只需要派个下人将钱送来,再顺便取回便是。”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结案就差最后一哆嗦。
高世荣担心再出什么岔子,便答应了下来。
从腰上解下一块玉佩,交给皇城司:“此玉就算直接拿去卖,也值他五个铁匠铺子钱。还请冯干办好生保管,若是有什么闪失……”
冯益不耐烦地打断道:“半个时辰之内,本官保证这里无人进出。若是超过半个时辰还不见人来,高防御好自为之吧。”
说完,冯益朝李申之使了个眼色,回后厅去了。
高世荣也不啰嗦,领着管事扭头就走。
李申之收到冯益的眼神,悄默声地跟去了后厅。
四十五、我有一本秘籍
高世荣是个体面人,回家之后立马派人送来了赎金。
却说李申之跟着冯益去了后院,冯益的值房之中。
“冯公,情报这么快就回来了?”李申之试探着问道。
“哟?你小子怎么知道有情报回来了?”冯益神奇的脑回路,先质疑上了李申之。
李申之陪笑道:“我又不会神机妙算,哪里能知道情报回来没回来。下官只是盼着情报早点回来,早点把那劳什子柔福帝姬给一脚踢开。”
冯益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坐下,说道:“这回让你盼着了。真的柔福帝姬果真还在五国城,不过上月刚薨。此事我已经禀报了官家,后面不用你操心了。”
说了一通,冯益又道:“那铁匠铺子你就放心的接手吧,不会有麻烦了。”
李申之有些疑惑,问道:“那这个假帝姬,会如何处置?”
假冒皇亲国戚,可是杀头的大罪,这么大的案子,总不至于罚个几千两银子就拉倒了吧?
真要这么容易就能糊弄过去,天下抢着冒充皇亲国戚的人怕是要把临安城给挤爆了。
冯益卖了个小关子,终究还是没忍住,显摆道:“官家责令大理寺审理此案,咱皇城司就不越权了。干好自己的事儿,官家自然不会忘记你的功劳。”
李申之恍然大悟,又换上一副欣喜的笑容:“那冯公这里,可是过关了?”
冯益假意愁眉苦脸:“哪有那么容易哟,被罚了一年的俸禄,这往后可要喝西北风去咯。”
但话语之中的欣喜却丝毫掩饰不住。
李申之赶紧接住话头:“冯公这说的哪里话,只要有我一口汤喝,就有冯公一口肉吃!若是日后有什么需要差遣的地方,冯公尽管吩咐。”
冯益满意地点了点头:“那还用得着我吩咐吗?隔上五七日,你还不该来看望老夫吗?”
李申之忙不迭应道:“下官多谢冯公抬举。”
就喜欢这种贪财的上司,人家想要什么就会直接说,很容易就能搞定。不需要费太多的心思去揣摩上意。
走在回去的路上,李申之心情大好。如今冯益这条大腿算是抱住了,接下来就看怎么给赵构设局,改变他的想法了。
……
刚回到茗香苑,便遇见了个老熟人,陆游。
李申之发自内心地高兴,迎了上去:“陆兄可是痊愈了?怎么大老远跑到这里来了?”
陆游对着李申之深深作揖,说道:“李兄高义,之前是陆某唐突了。”
李申之一愣,问道:“这是何意?”
陆游说道:“X利国X生X以,岂因福祸避趋之。到底是什么样的胸怀,才能写出这样的诗句,才能有如此豁达的情感!”(我自己先屏蔽几个字)
李申之小脸一红,说道:“所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某家不过是说了几句话而已,像岳帅之辈驰骋疆场,才是大丈夫所为!”
陆游振臂一呼:“好一个‘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好一个‘大丈夫’所为!今日当浮一大白,不醉不归!”
“走!”李申之手臂在陆游肩膀上一搭,恍惚中有点不真实的感觉:“今天我请客!”
“却之不恭!”陆游一点都不客气,也搭住李申之的肩膀,朝茗香苑里走去。
不料,稍稍一用力,牵扯到肋骨隐隐作痛,李申之赶紧换了个姿势,揽住陆游胳膊,半搀扶着进了茗香苑。
“来到自家地盘,就别客气,想吃啥喝啥,随便点。”李申之很有一副主人翁的样子。
陆游家中也颇有资产,开过店,点菜张口就来:“烤鸭,春饼,羊血汤,虾鱼包儿,焙腰子,干果时蔬胡乱来一些,茶要茉莉,酒随便来点,反正你家也没好酒。”
还挺会点,全都是硬菜。这么一桌下来,怕不得十两银子。
一直以为过去的文人过得都很清苦,现在看来完全不是这么回事,人家才是标准的富二代。
反观李申之,不过是披了一张富二代的皮罢了。
李申之假装不悦道:“瞧不起谁呢,我这的好酒,你喝都没喝过。”
“哦?”陆游惊讶且憧憬道:“哪里有?还不快取出来!”
“嘿……”李申之笑道:“还没酿出来呢。”
岳银瓶与金儿也手挽着手进来,银瓶刚好听到这一段,嗔道:“就会吹牛!”目光却不自主地多看了李申之一眼。
李修缘依然一副小老头儿模样,先是转了一圈欣赏书画,然后找了个舒服的地方坐下。
相处一段时间,他也摸清楚了李申之的脾气。这就是个没规矩的人,跟他在一起越随意越好。
笑闹了一阵,气氛逐渐活跃起来。
不一会,茶博士张葱儿领着两个丫鬟来了:“少东家见谅,方才正在招呼贵客,这才来迟。”
李申之说道:“这位是陆游陆公子,越州举人,亲自点了你的茉莉花茶,好好展示吧。”
张博士这次没有全部自己动手,身边的两个丫鬟代劳了前面的步骤。
斗上一天的茶也挺累的,一个小姑娘家家的,成天斗茶,怕不是要练出麒麟臂。
从丫鬟手中接过建盏,张博士微笑着,优雅而从容地施展了无影手。
“好!”陆游拍手叫好:
“黄金碾畔绿尘飞,紫玉瓯心雪涛起。”
黄金碾是说石磨盘,绿尘说的是茶沫子。紫玉瓯心说的是建盏,雪涛便是茶汤里的白沫沫。
“好诗!陆兄好诗才!”李申之自觉地当起了捧哏。
要说爱国诗,言志诗,述情诗,他肚子里有很多。写茶的诗却没背过几首,便不露丑了,夸夸别人便好。
陆游笑道:“此非陆某所作,乃是范文正公的诗。”
范文正公,便是范仲淹,死后谥号“文正”,在有宋一朝几乎是文臣最高的称号了。
张博士嫣然一笑,说道:“那陆公子再尝一尝,是不是‘斗余味兮轻醍醐,斗余香兮蒲兰芷。’?”
陆游是个老茶客,从观茶色,闻茶香,品茶味,一步一步一丝不苟,宛若欣赏一个刚出浴的绝世美人一般,最后陶醉地深吸一口气:“真是‘不如仙山一啜好,泠然便欲乘风飞’呐!果真是好茶!茶好,手艺也好!”
说话间,李申之的茶也泡好了。
李申之假模假样地欣赏了一下白沫沫,闻了闻气味,还是熟悉的茉莉花味道,然后轻轻啜了一口。
“噗……”
只觉得入口杂腻,虽有茉莉花香,但是难掩茶叶苦涩的味道。
张博士一下羞红了脸,一把抢过李申之的茶杯,也不忌讳是否被人用过,放到唇边轻轻啜了一口,眉头皱紧,又渐渐舒展:“咦?没错啊?”
这下轮到李申之混乱了:“就是这个味道?”
张博士一脸懵的点了点头:“就是这个味道。昨日的茶也是这般味道。”
陆游也跟着附和道:“这可是难得一见的好茶,寻常人调不出这等滋味。”
岳银瓶跟着笑道:“没见过世面,不会喝就不要喝,暴殄天物。”
“啊!”李申之一拍脑袋,恍然大悟道:“我明白了!”
问题还是出在了自己的身上。
上次喝斗茶,是因为提前有了心理准备,知道唐宋时期喝茶的奇葩风气,心理预期放得很低,所以觉得那茶还不错。
这次却不同,因为茉莉花茶的名号太大,提前代入了自己记忆中的茉莉花茶味道,一喝之下相差甚大,这才觉得难以忍受。
众人都觉得是李申之不懂茶,张葱儿妙目连连,看着李申之,只有她知道,天下没有比自家少东家更懂茶的人了。
喝了一口清水,漱了漱口,李申之说道:“若是其他茶,便还罢了。唯有这茉莉花茶,我有一套泡法,你愿意学吗?”
张葱儿欣喜道:“自然愿意。”然后重新腾出手,将工具收拾整齐:“需要怎么泡,公子且说。”
身为临安城数得着名号的茶博士,张葱儿调茶制茶的手艺样样精通。哪怕是没学过的手法,只要看上一眼就能学会。
茶,原本是难喝的。
之所以成为百姓日常必备物之一,是因为其两大功效:一为去腻解乏,二为清洁肠道。
古代医疗卫生条件差,人们的主要疾病几乎全是肠胃疾病,所谓病从口入。
在化学制作的廉价药品没有普及之前,每日饮茶,便是最廉价的预防和治疗肠胃疾病的方案。
去腻解乏,更常见于游牧民族。他们每日里吃肉喝奶,若是没有茶,恐怕年纪轻轻地血管就早早堵死,人均寿命超不过四十岁。
正因为茶难喝,所以有钱人一直在努力改善其口感,让茶变得更好喝。
加奶加糖是最常见的手段,高级一些的加一些香料辅佐。
到了宋时发明了花香入茶,茉莉花茶一时之间风靡天下。不过此时的茉莉茶与后来的还不一样,苦涩味更多。
这种差距,与茶叶加工工艺有关。
李申之说道:“取两个小壶,一个大壶来,再把这些石磨盘、小碾子全都撤掉,不用这些。”
竟然不用这些?大家的好奇心一下就被勾了起来,就连老和尚李修缘都好奇地伸长了脖子,看了过来。
“把茶沫子拿走,我只要干叶子。再给我找一个小碗,一个小碟子,一人一个建盏便可。”李申之一句句地吩咐,丫鬟一样样地准备。
不一会,东西齐备。
“先烫茶具。”李申之吩咐道。
开水常备,很快便烫好了茶具。因为斗茶也需要先烫建盏,不然白沫沫起不来。
“今天就让你们见识一下,冲泡法!”
虽然用眼前的茶叶和茶具冲泡有不小的难度,但李申之坚信自己学过的那么多无用的知识,终究都会派上用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