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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洪流小兽     水湮宫txt下载     水湮宫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中章 第一百三十三节

    “公子。”

    易宁一瞬怔住,面色灰白的他愁眉未解,猩红血丝爬满他疲惫的双目。

    易府众仆都私下传说:易家小公子性情无故骤然大变,寡言冷酷。却无人注意他稚嫩的双肩为撑起巨大家业,已然多日未眠。

    但,人与人是不同的,“公子”与“公子”亦是不同的。

    天下众人都可以称他为易家公子,唯浩天不行!

    “你叫我什么?”

    易宁走进寝屋内室净手,装作不在意的样子,语气出奇的平和,与他前几日对待众人的冷漠态度形成鲜明对比。

    “宁儿。”浩天踟蹰半晌,叹息着率先做出让步。

    尽管易宁短短几日内便生成的霸道之气让他觉得陌生无比,但他仍旧选择理解与包容。

    “过来。”

    易宁扔下擦拭掌间水渍的丝帕,没好气的斜睨站在角落里的浩天,抬起双臂颔首示意。

    浩天低眉又叹了口气,像是不情愿地佯做乖顺上前,为那个不知不觉间已与他同高的少年公子更衣。

    咦?这些是什么?

    一直低首不语的浩天在为易宁拆解腰带时才发现,易宁袖口、袍角皆有点点黑色灰烬,尤其是凑近一闻,烟熏与焦油之气明显,甚至还泛着些许海水专有的濡腥味。

    日暮时分,易宁将他支出门,要他准备晚点与沐浴之物后,究竟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为何周身都是这般奇怪的气味。

    早就发现浩天不断轻嗅、蹙眉疑惑的易宁清了清嗓,低声道:“你想问什么?五十丈内只有你我二人,你问便是。”

    五十丈?浩天眉心愁意更深了。

    从易宁呼吸之间听不出间隔,行走之时听不到步伐,浩天便知他承袭了某种高深武功,或者内力菁纯之人的全部内劲。加之易宏病猝的突然,他也大抵猜到易宁的功法来由。

    若是易宁当真继承易宏所有武功内力,自是听得到五十丈甚至百丈内的所有动静。但一向仆众芸芸的云岭阁,如今五十丈内都没有其他人……看来只能是易宁特意安排的了。

    “嗯……”浩天沉寂着思量片刻,手上动作未停,如平常二人聊天一般,尽量以平静而寻常的口吻道,“为什么……一定要浩鹄除尽这几日在摘星楼侍奉的人?”

    “这是姐姐的遗命。”易宁叹了口气,他并不想被爱人这般质问,但身居高位,他的很多决定,注定是要被误解、被质疑的,“若非是你,若非浩鹄乃尔之亲弟,我一样不会手软。”

    为易宁拆解衣带的浩天动作明显一滞,恍然抬首间,眸中尽是不可置信的震惊。

    “你……”

    你竟也想过……除了我?

    一时间,浩天满心满肺都只有这句嗔怨。他不敢相信,自己曾经用生命保护、全心全意所系之人,竟会为了封锁消息而对他起了杀心!

    可他不敢再问下去。眼前不仅杀伐果断,甚至可以说冷血无情的易宁,已不再让他有心有胆敢有任何询问之辞。

    “我相信你,也相信你的弟弟,不会出卖我。”易宁一把握住浩天滞在空中已然泛冷的双手,狼目略带威胁的与怨泪浅溢的粼粼红眼久久对视,“我爱你,不会伤害你,但前提是,你们不先伤害我。我要变这天,先决条件,至少身边不能有忧患。阿文,你说,对吗?”

    阿文,是浩天被易宏赐号之前的本名。

    全天下,只有易宁这样呼他。

    但,就算是这个原让浩天甚觉亲昵可爱的称呼,现而今,却让他觉得分外疏远。

    甚至,在浩天耳里,易宁口中的“阿文”,俨然已成易宁挟制他的筹码。

    易宁变了,真的变了。

    所有人都只看到了冷面严峻的小公子,在易侯的默认支持下,短短几日便取其与少主而代之。往日欢声笑语不断的云岭阁,如今白日里门户也紧掩着,安静的只剩风声。

    易氏仆众中,就连从前最爱与易宁谈天说笑的小尹,现下请示主上却连云岭阁寝屋的门都不敢敲。

    “公子,”小尹远远躬身站在廊下,揖礼请示,“凌公子从瀚海轩传话,请您去一趟。”

    瀚海轩……

    易宁拧起好看的眉,抬首示意在前厅侍候的浩天去开门,垂首便将手中信笺又烧毁一封。

    静静看着雪白信纸在烈焰中燃灭成灰,易宁起身将香炉盖子重新盖上,背手踱至前厅。

    “他还是不吃不喝?”连日操劳的易宁确实分身乏术,虽未亲自到瀚海轩探望,但他每日都详问陪侍之人肖劭朗的状况。

    本想肖劭朗因骤然痛失爱妻而致茶饭不思,易宁纵他三日不饮不食排解忧肠,但易宏以生命所救的男子,易宁怎容他继续随意糟践自己的身子。

    “是。”小尹再揖道,“凌公子说,肖公子身子的实际情况,比看上去的更糟,一定要及早用药。所以命人传话,请您一同去劝劝。”

    “更糟?”易宁允其起身,抬腿便瀚海轩的方向去,“凌霄探脉结果如何?”

    “是。凌公子说:‘肝郁气滞,忧思伤心,且病已至肺,肖公子本就积年哮疾,流泪多日,加之不思饮食、不眠不休,现恐……致盲’。”小尹快步追在易宁身旁,据实禀报,“曲水、流觞回禀:肖公子自三日前在苑中晕了过去,这几日便没有再说过话。凌公子说,若再不激其言语,肖公子恐会患上失语症。”

    “致盲?失语!”易宁蹙眉想了想,侧身吩咐道,“你去准备一碗参汤,快些拿到瀚海轩来。”

    “是。”小尹领命退下。

    浩天施展轻功才追上大步流星赶去瀚海轩的易宁。浩天环顾四周,低声劝慰:“宁儿,你别急,肖公子这是心病,恐虚不受补啊。”

    “我知道,”易宁边行边叹,“参汤是给他吊命的,不是药用。”

    “我觉得……你不如告诉他。”浩天试探性的建议。

    “告诉他?”易宁眉心几乎形成了一个“川”纹。

    “他是失了‘爱’,所以痛不欲生,你只有让他带着另一种情绪生活下去,才能让他暂脱困局啊。”浩天叹道,“比如,‘愧’。”

    易宁沉忖片刻,摇了摇头,半是笑半是叹,道:“你不懂。这招,对他?没用!他本来就颓,若是要他愧悔,他更丧。”

    “你不试试,怎么知道没用呢?”浩天矜眉道。

    “我跟他认识十多年了,从小一起长大,我当然知道。”得益于浩天提醒,易宁眉间稍舒,瞬间想到了主意。

    可注意到易宁表情变化的浩天心中有些不是滋味:对他,易宁是“不会手软”;对肖劭朗,易宁天天派人留意打听,甚至在易宏病重期间,还特别允许软禁中凌霄探看肖劭朗……

    浩天心中酸意顿时止不住地上涌,气恼地撇了撇嘴,哼道:“是啊,你都跟他‘青梅竹马’十多年了,当然比我这个护卫了解。”

    易宁偏头瞧了瞧撇脸呕气不理他的浩天,一声轻笑,展臂扣住他肩,迫他贴近,低声道:“你又在想些什么?哪来的‘青梅竹马’?我要跟他‘青梅竹马’,还怎么跟你‘比翼双飞’?”

    气哼哼的浩天白了一眼扣在自己肩头的嫩手,耸耸肩企图摆脱那嫩手控制。尝试许久皆徒劳后,浩天没好气的说:“青天白日的,府里人来人往,您这样搂着自己的护卫,不妥吧?我可是奴才贱籍,不敢有损公子好名声。”

    “我知道。”易宁面上仅剩的一抹浅笑随着一声轻叹而迅速消失,“你放心,总有一天,我不会再让你守着今朝的规矩。我一定让你兄弟二人脱离贱籍,可以同寻常男儿一样,学文学武,科举取仕。我还会平反你父亲当年冤情,将他誓死守城的壮举公告天下,为他授爵立祠,以为万世表率。”

    浩天心中纵有万千执拗被一瞬化解,他欣喜而坚定的颔首肯定,看向易宁的星眸满是崇拜爱慕光熙。

    因为浩天知道,易宁为人重诺,只要他许,一定实践。

中章 第一百三十四节

    “公子,你吃些吧……”

    “公子,饮些茶水也好啊……”

    易宁还未至瀚海轩寝屋之内,便已遥遥听见众仆相劝肖劭朗食饮之声。

    三日前易宁便听说,肖劭朗虽痛苦难过,表面视之行将就木,但却在醒来的第一时间用发簪将重瞳刺伤,斥令其远迁。

    由此可知,肖劭朗早已猜到是重瞳斥责易宏,才逼得她寻了什么名声冷寂的药物,用来克制他们体内的情人蛊。如今,易宏为保全肖劭朗而死,肖劭朗自然痛恨逼死爱妻之人。

    但,肖劭朗毕竟是重瞳亲自照看长大的孩子,十数年教养之情,肖劭朗下不了决绝杀手,只能用刺伤“割袍断义”。从此,恩义两绝,见面不识。

    易宁也是由此判断,肖劭朗的病有法可医。

    “请公子安。”

    瀚海轩众仆得见冷面快步前来的易宁无一不全礼参拜,屈膝退让。

    易宁略略抬手,容众奴起身,折身大步进入寝屋里间。

    “公子,仔细哭坏了眼睛。”重明侍候在榻边,抬首见易宁,起身揖礼退至一旁。

    “凌公子呢?不是他请我来商议吗?”易宁撩帘独坐榻边,侧身探看背卧榻上的肖劭朗,奇怪空空荡荡的里屋为何不见凌霄的身影。

    “凌公子刚刚去耳房配药,奴为您去唤?”重明恭敬回复。

    “不必了。”易宁看着榻上之人浅浅叹了一口气。

    只见他面色苍白泛黄,唇色全无,渐瘦的下颌长满胡茬,双目无神盯着床脚,粼粼泪光中泛着诡异的血红色,知人至而不理,仅双臂紧紧怀抱易宏托阿狸所赠之遗物。如此憔悴糟践自身,哪还得当初逸仙身姿、卓然华彩。

    “公子,”小尹捧盏入内,走到易宁身侧,躬身托盘敬上,“参汤。”

    “肖劭朗,”易宁拿起小尹奉上的瓷碗,口吻没有众人预料的那般亲切,甚至连一丝怜悯的温度皆不见,反而且悲且冷,“你起来,把参汤喝了,我带你去见她。”

    见她?怎么见?立侍一旁的浩天震惊之余有些茫然:易宏死相凄惨,且全府上下为数不多知晓她死讯的人却都不知尸首于何处,甚至连同与易宁处置的阿狸这几日也不见了人影。易宁能带肖劭朗去哪见?如何见?

    僵卧避世的肖劭朗听到此言,像是尘封已久的悬线木偶忽被牵动,环抱的双臂松了松,含泪欲滴的双目微微眨动,他将怀中物轻轻送入被里,仿佛怕被人偷了去而藏宝。

    肖劭朗双臂用力,艰难转身之际,双目却泛起一阵白星迷雾,眩晕之感牵拉住他的身体,将刚刚起力的病躯又再次缴回榻间。

    “好了,你别动,先把参汤喝了。”易宁蹙眉示意重明将肖劭朗揽抱坐起,抬起参汤慢慢喂送,眼见肖劭朗仓促吞咽,险些呛着,易宁难得地温柔道,“你我熟识,当是知晓,我易家人,一字千金,必不欺你,慢慢饮。”

    一碗定惊安神的珍珠末参汤下肚,肖劭朗只觉一股温热之气由内升腾,贯通四肢百骸,消散眼前些许灰蒙,就连头脑都清醒了许多。他挣扎着拉扯膝头的丝被,拖动双腿,想要下榻,却被推门而入的凌霄制止住。

    “你又要做什么?”凌霄口吻斥责怜悯之意甚足,“你就这么想去陪她?”

    肖劭朗动作停滞半空,眸中凝光再现,低喘半哑道:“她不想见我,可我……想她。”

    “凌公子想必有些提气的灵丹妙药,你喂予他,我要带他走。”易宁目不斜视虚弱的肖劭朗,面目淡然地起身道。

    “他这副身子能去哪?你姐……”凌霄吐字一瞬被易宁狠狠瞪住,霎时将话头咽了回去,只将手上热腾腾的药碗放下,狠叹道,“我不同意。”

    “好,那就不必麻烦鬼医阁下。”易宁背手淡淡,冲着肖劭朗道,“自己穿衣服,跟我走。”

    肖劭朗闻言挪至床畔,想要穿鞋起身,却在低头瞬间晕星绕目,重心不稳,重重从榻上扑跌下来。

    “肖公子!”众人连忙去扶。

    易宁却独自拦下了浩天,将欲上前帮忙的他拉回自己身后。

    “他都成这样了,你还要折腾他吗?”凌霄一把架起肖劭朗,与重明一起将他扶回榻上,回首狠狠剜瞪易宁,“就不能等他好些再……”

    “鬼医大人治了三日,肖公子可有任何好转吗?”易宁冷冷打断怜悯之心盛起的凌霄,轻蔑凛目一笑,转身挥袍便走。

    “站住!”肖劭朗喑哑着低吼,吼声喝住易宁的同时,冷汗也已沁透他素白的裎衣。

    “我……”肖劭朗猛地摇头,妄图甩掉眼前那些碍事白星,他侧扶重明之肩努力站起,双股战战,低喘频频,“我要去,我要去!”

    我要去。这话,他说了两遍,一次比一次坚定,一声赛一声铿锵。

    “懿卿!”凌霄本想劝阻的话,硬生生被肖劭朗眉眼中的灼热烧得发痛,噎在喉头却是怎样都吐露不出。

    “姐夫,”肖劭朗沙哑着喉咙,言语中竟是恳切的央求,“拜托。”

    “唉!”凌霄怒而蹴地,从襟口拿出一枚赤红小瓶,狠狠将其砸在易宁手中,愤愤离去,“我不管你们了!”

    易宁望着凌霄离去的背影浅浅一笑,笑他嘴上责备心底牵挂。易宁打开红瓶,取出一粒药丸,拿上一杯茶,走到肖劭朗身边,侍候他饮服。

    凌霄不愧为鬼医名号,仅仅一粒药,肖劭朗服后片刻便觉双目清明,头脑清醒,四肢气力也足了些。重明伺候他穿衣,扶他行至廊下等候的易宁身旁。

    易宁正与李自然说着什么,回首便见以手遮阳的肖劭朗,想他许是久卧榻上变得有些虚光,便唤曲水取伞为其撑伴,自己独身背手行在前。

    肖劭朗以为易宁要带他出门坐车,却没想到走着走着便到了摘星楼。

    “你们在此等候。”易宁推开摘星楼紧闭的大门,不顾旁人拦阻,一把将肖劭朗推了进去。

    肖劭朗看着以往干净整洁、仆往俾来的摘星楼,如今虽仍洁净,但却空无一人,所有门户紧闭,亦无半点烛光相照,俨然沉寂肃格异常。本就视弱的他只好取出身畔香囊中的夜明珠,才能勉强跟上已入一层内阁里间的易宁。

    “把门关上。”易宁回首确认肖劭朗将门关好,才将书房的暗室打开。

    “跟上,”易宁伫立等待肖劭朗走进,关上暗门,低声道,“暗道机关重重,你可别乱触碰。”

中章 第一百三十五节

    易、肖二人在狭窄幽魅的暗道中走了足有半个时辰,方出暗道,可即便出了暗道,也是山间林间的泥泞小路。

    昨夜的一场大雨让这里遍布大大小小的泥坑、淖涿,陡峭的山体让泥叶遍布的足宽小路变得更加难行。内力精深的易宁尚可从容应对,但病躯孱弱的肖劭朗却只得由他搀扶才能缓缓攀之。

    “这路……”肖劭朗边走边喘,耳畔似乎听见些许潮汐海浪声,他驻足稍作停顿,目极远视,“是新的。”

    易宁听出他言语中的质疑之意,与他同视远方,哀沉的声调充满悲伤:“是。我抱着姐姐,阿狸跟着,走出来的。”

    抱?这样狭窄陡峭的山路,易宁就算不顾自身安危,居然能抱着易宏?万一行差踏错,本就病弱的易宏岂不是……

    除非……

    肖劭朗忽而拉住易宁的衣袖,瞠目想确认些什么,却终究不敢问出口。

    “姐姐走时,身形枯骨,肤若蜡纸,周身重量加起来,也不过一钧。”易宁抬手指向半山腰不远处的一块大石,因忆起往事而泪目涔涔,声线亦止不住的轻颤,“我与阿狸将她在那处焚化……由阿狸,将骨灰……撒入海中。”

    “什么?”肖劭朗只觉如经当头一棒般神髓一颤,他当即猛抓易宁襟口,如血双目愤恨异常,厉声质问,“她待你如母如友,十数年一直视你若亲弟,亲自教养,百般呵护,你怎敢令她挫骨扬灰!你还是人吗?你对得起她吗?”

    “姐姐遗命:她死后,不准发丧,不准为苑外之人知晓,即刻就地焚化。若有人问起,便说她游历山水,不愿为外人打扰。且,不准一奴殉葬,不准立碑立牌!仅让阿狸,把她的骨灰洒入海里,便可。”易宁没有挣扎,任由肖劭朗诘责,合目低泣,语不成调,“我知道,她不想让外人知晓此事,都是为了我,她是用她的死,为我铺平易府家主之路。所以,我更要为她周全,完成她一生心愿。”

    不准外人知晓……

    不准一奴殉葬……

    不准立碑立牌……

    她连死,都在为别人思量。

    肖劭朗默默松开手,温咸的眼泪早已濡湿了他紧抿至抖的唇角。本已因为赶路疲惫不堪的身子,忽而鬼使神差地继续攀爬。他赤红的双目紧盯着那半山腰的巨石,几乎是凭借仅剩的毅力,不断催动早已虚脱颤抖的双腿向上,再向上。

    易宁静静跟在他身后,随时准备搀扶已经虚弱至汗如雨下、面色发白的肖劭朗。

    “春日里梨花开得极好……”

    “帮我酿些梨花甜酒吧……”

    琼华离去前,多次提到梨花,就连为他遗作的绣花枕,花纹是梨花,其中也用梨花填香。“梨”即“离”,琼华其实早与他告别,是他太过蠢钝,没有早早醒悟。

    肖劭朗泪如雨下,如中蛊受咒痴傻了一般,面无表情,仅口中低声反复碾念:

    身形枯骨……

    肤若蜡纸……

    周身重量加起来,也不过一钧……

    一颗炽热之心仿佛置于滚滚烈油之中,再被命运反复鞭笞。可就算他流再多的泪也止不住疼,覆不了伤。

    但肖劭朗知道,他如何内疚心疼,也不敌易宏生前所历病痛。他亦知晓,易宏予他生死不见,不是怕钩弋夫人般的色衰爱弛,而是怕他因此自责遗痛。

    可是……

    为什么她宁愿易宁、阿狸操持她的丧仪,也不愿他这个丈夫知晓或是见她最后一面?他所祈求的,“留下”抑或“带走”,为什么,易宏始终不肯答应……

    她知道的。

    我可以用血养她一世!

    可她怕……

    怕我以吾血养卿一世!

    易宁静静照看肖劭朗消瘦的背影,但他的如山如墙的沉默,沉默的外表**卷着岁月的波光与血光,凝重与沉重。

    肖劭朗的脸被日暮的光一照,更显惨白,像是白石头刻出来的,周身泛着浅浅莹白色的光华,在葱绿林间行走,竟不像个人,而是个白发遮腰的精灵。通体苍华间,唯一颜色,只剩他双目中久久未曾褪去的赭红。

    “咔!”

    心神不宁的肖劭朗忽而虚踩一截枯枝,重心不稳险些堕入陡峭山壁,还好身后的易宁一把扶住他的双臂,将他拉回羊肠小道。

    即使肖劭朗凭借心中执念而强撑登山,可就在易宁扶拉他的瞬间,却已感受到他宽袍之下的瑟瑟战栗。

    他恐怕,撑不到山腰了。

    “你听过潦靃吗?”易宁跟在小步挪动的肖劭朗身后,缓缓叙说,“此药奇特,唯南疆特有,看上去似植物,有根有藤,但却须寄居活物体内,以吸其血肉为食。”

    正在擦汗的肖劭朗忽而停驻了动作,静静听下去。

    “若要用此药,须在阴雨天,以金针刺破心口皮肤,以自身血液为药引,任它钻入体内,咬破肉脉,停于心脏处,生根发芽。”易宁的目光慢慢看向不远处浮金粼粼的海面,语调既悲且悯,声噎如泣,“此物喜阴,在夜里生长迅速,为迫使寄主神志混乱,会释放一种特殊毒素,令宿主彻夜处于半梦半醒之间梦魇不止。宿主心神既破,它便可趁机延其经络生长,直到把宿主啃食干净,唯剩枯骨。此物极寒极旱都可生存,唯一能将它彻底铲除,只有火焚……”

    “别!别说了!”肖劭朗不忍再闻,直捂住双耳,向山腰跑去。

    易宏心口忽而生出的黑痣……

    她夜间不断的梦魇呓语……

    她突然的暴饮暴食……

    原来都是因为——潦靃!

    肖劭朗不忍再想再听,可他脑海中却反复出现易宏生前的身影,那样纤细娇弱的女子,却为了他承受了本不该属于她的这多疾痛。

    “此药最奇,”易宁追上想要躲避现实的肖劭朗,一把拉开他捂耳的手,含泪朗声道,“便是克蛊!她用她的一生救了你,你也要用你的一生为她活下去!她最爱吃美食,你替她尝;她最爱山川海景,你替她望;她最喜夜间闹市,你替她逛;她最爱的梨花,你替她闻香……活着,好好活下去,才不辜负这一条性命,不辜负她一世深情!”

    “是我……是我害了她。”如临天崩,肖劭朗霎时瘫跪在地,似向神灵虔诚认错乞求原谅的信徒。

    可惜他的神灵,已经为了他,死了……

    死了!!!

    “不仅是你,还有我,还有易府,还有这泱泱不公世间!”易宁望海痛喊,“但,她说过,‘不许回头’。这四字不止为你,还有我们所有人,每一个感她恩德、受她照拂之人都要替她活下去。”

    “我……做不到……”肖劭朗泣泪如雨,眼前又是一阵黑白明暗交替,晕眩之感如狂风再次席卷而来。

    “你必须做到!”易宁拉起扶跪的肖劭朗,一把将他推到一旁土堆上,拉拽他的襟口,迫他倚身站起,厉声疾控,“你知道每夜陷于梦魇的滋味吗?你体会过皮肉被无限无时无刻蚕食刺穿的痛楚吗?你了解知死却无畏的勇气和绝望吗!她为了你,什么都做到了,你凭什么做不到!死你都不怕,却怕活着吗?你这样软弱,还是当初她深爱的那个懿卿吗!”

    易宁狠狠抓起肖劭朗的左臂,露出当初易宏亲手为他戴上的银镯,佯装抢夺样,轻笑道:“你若当真想死,我不拦着,但你如此怯懦,不配拿我姐姐的东西。这个镯子是她留给丈夫的,你不许戴!”

    “不要!不要——不要……”肖劭朗拧过身,左手握拳压在胸口,右手死死捂住左腕银镯,一张玉脸几乎全全埋入杂草中,泣不成声,只一味强喘闷喊。

    “好。”易宁后撤一步,淡然抹去颊上泪水,望向海面的眸中寒光渐渐凝聚,摆袖转身后,俨然又是易家小公子之冷面倨傲,“既然如此,你不要让她失望便好。”

    易宁看向不远处日沉月升,日月星尘皆沁入一望无际的湛蓝海面,长袖中纤指缓缓握拳。

    从前,他很爱海,如一般内陆闭仄山村的孩童总是向往广阔无垠的深海。但现在,他敬畏大海,因为那是姐姐安葬的地方。

后章 第一节

    永安城。

    这一日天方擦亮,城东就热闹起来,从主街到隔坊的济安医馆门口,都排满了人。

    济安医馆隔壁的茶馆门前有一小桌,桌前有一位书生模样的年轻人,正在整理文房四宝。

    书生身旁有一位清瘦小哥,手捧一竹篮,篮中尽是编上号的木牌,用丝绒红线穿成两串。小哥为排队的人群依次发放木牌。

    木牌颜色分为红蓝两种,小哥先发红色木牌。每一个得牌之人,都将号码牌握得紧紧的,生怕掉了。

    发到第三十个时,小哥将竹篮放下,向队伍后方的群众揖揖手,山呼道:“今日义诊名额已尽,急需看诊者请直接去我家医馆吧。”

    小哥此言一出,剩下长龙般的队伍很快在轻叹中散去大半,零星几个去了济安堂中。

    离去叹息者,叹的并非没有蹭上免费义诊,而是叹不得杏林圣手亲诊。

    长龙队伍虽去了大半,却仍旧有不少人坚持排队。

    “梁小哥!梁小哥!”

    排无牌队首者,是一位鬓角斑白的老人家,他不停挥手,招呼清瘦小哥前去。

    清瘦小哥满笑躬礼,快步迎上,道:“王老这么早就来了呀。”

    “哎哟,”老人家回礼道,“兴尚先生的课,多少人抢呀!我若当真下午来,怕是又要站在苑外了。”

    “实在对不住啊,”清瘦小哥拱手致歉,“我家先生说,这蓝牌必须下午在苑口发,且只录前二十名。”

    “二十?二十怎么够啊!”

    “别啊……”

    “梁小哥,我们来都来了。”

    “就是啊……”

    没有拿到蓝牌的众人纷纷央求梁小哥。

    “各位各位,”小哥拱手道,“我家先生说,既然最初定‘早晨义诊’‘午后义讲’的规矩,就不能早上发放义讲等候牌。各位都是求知若渴的贤士,当晓没有规矩不成方圆。请回吧,请回吧,咱下午见啊。”

    说罢,梁小哥拱手便撤,没有理睬仍在唤他的众人。

    遥遥看到这一幕的茶坊掌柜摇首轻笑,端着一盏茶从柜台走了出来,径直走到书生身边,对正在开药方的他颔首微笑,轻轻放下茶杯。

    “夫人,先生。”梁小哥揖礼敬道。

    茶坊掌柜看上去端庄美貌,眉目风韵,若不是熟识,任谁也想不到她竟已年过四十。

    掌柜点头回礼,未说一句扰书生心神,折身便回店中碾茶。

    “先生,我照着您的话说了,”梁小哥冲着仍排在义诊队尾的众人努努嘴,俯身低声问,“可他们不走,怎么办?”

    “不予理会。”书生放下笔,拿起药单对患者叮嘱几句,就茶的功夫叮嘱道,“时间长了,他们自然就走了。”

    梁小哥轻轻应了一声,起身正准备磨墨,抬首见却又在街角人群中看到那一晃而过的红色身影。

    “先生,”梁小哥附耳道,“又是那个丫头,我确认,这次肯定是她。”

    “阿婆,张开嘴,我看看舌苔。”书生没有理会,只是浅笑着与患者说话,“阿婆,你这是积年病疾,照我的法子慢慢调理才能见效。”

    “好的好的,谢谢肖先生,”看病的阿婆拉着书生的手连连感谢,“您可是我看过所有大夫里,唯一一个,不开药方就治好老婆子气短毛病的。看诊分文不取不说,还教我孙孙读书,我实在无以为报。这、这是一篮子鸡蛋,送给先生,多谢你菩萨心肠!”

    说着,阿婆便将足边的鸡蛋篮子放至桌上,推给书生收下。

    “阿婆,在下不能收,义诊是济安堂的祖上传下来的规矩,义讲也只为报乡里乡亲多年扶持之恩。”书生起身揖礼道,“您的心意懿卿知晓,也承情,但东西委实不能收,否则师父会责罚我的。”

    书生这方推拒、送礼委实热闹,茶坊掌柜眼瞧着,便来说解。

    只见她碎步罗裙袅娜,轻摇锦扇风雅,青鬓重重如云,莞笑落落大方。

    “阿婆,”茶坊掌柜上前提起鸡蛋篮子,将它稳稳递给阿婆,柔柔笑道,“青杨是个好孩子,读书一向刻苦努力,明年又是陛下所定三年恩科,他赶考还要花费呢。这鸡蛋懿卿绝不能收,若是瞒着我们收了,不止他师父,连我也要揍他。您呀,不如趁着天色早,把这篮子鸡蛋拿到集市上卖出去,也好给青杨存些明年科考的花销。”

    “是啊,阿婆,”书生再道,“这位是在下的师娘,也是看着青杨读书长大的,我们都希望他明年高中,这些鸡蛋您就拿回去吧,真的不必客气。”

    “哎哟,”阿婆看着手中的鸡蛋感叹道,“我老婆子早听说肖先生是天生的神童,十几岁便开堂讲课、设馆坐诊,又是神子样貌、菩萨心肠。听青杨说,您还无——无师自通些武艺,活像当今圣……”

    阿婆似乎意料到自己说了错话,连连打自己的嘴,垂首说了句道歉便赶紧走了。

    肖懿卿与茶坊掌柜、梁小哥相互对视一眼,非常默契地都选择沉默,垂首不言便又各做各的去了。

    午后,肖懿卿在梁小哥的陪伴下,如旧到自家学堂讲业授课。

    但奇怪的是,所有学生中独独平日里最刻苦的青杨没来。肖懿卿向众生打听,也无人见过他,只好让梁小哥去城中打听,自己在结课后先回了家。

    回家路上,肖懿卿一直觉得身后有人在紧紧地盯着他,不过他没有回首确认,佯装一无所查。

    回到肖宅,肖懿卿先到东苑,把路上买的小点心给送去。

    “婆婆,孩儿回来了。”肖懿卿将点心放下,走到里屋,正见一位花甲老人自顾自的为窗廊下的花盆浇水。

    老人白鬓如云,面容慈祥,微胖的身材显出几分富贵像。

    即便肖懿卿唤她,老人仍旧提着水壶浇水,似乎没有听见。

    “婆婆,”肖懿卿伸手接过老人家手中的水壶,一词一顿,暖暖笑道,“我,懿卿,回来了。”

    “唉,你今天回来得晚了些。”老人转过头来,方显出泛白的瞳仁,她笑着轻轻打了肖懿卿一下,“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这个瞎老婆子听不清,还故意躲起来吓唬我。”

    “是是是,孩儿不对,”肖懿卿将水壶放回原处,扶着老人家慢慢向正厅走,边走边道,“婆婆怎么知道我今日回来得晚了些?”

    “嗨,”老人家伸出手掌笑道,“这才几月,太阳晒在我手里都不暖和了,你都没回来,我自然就知道了。”

    说完,老人家还很得意地挑眉笑道:“如何,婆婆我聪明吧。”

    “那是!”肖懿卿忙着附和,“婆婆智慧,我是婆婆捡回来亲自带大的,所以才能也这么聪明。嘿嘿。”

    “哟哟哟,还自夸上了。”老人家拍拍肖懿卿的手,叮嘱道,“在外人面前可不许这样,谦虚才是好德行!”

    “是,孩儿谨记。”肖懿卿恭敬回复。

    “咱们祖孙三代都没有血亲关系,可是咱们呐,处得比血亲还亲,这是上苍赐下的缘分。”老人家拉着肖懿卿的手,说着她反复说过的话,“每七日一次的义诊、义讲不能断。等过几日,百花节,你把婆婆种的这些花都折了拿去,送给到花神庙祈福、还愿的姑娘、夫人们,也替婆婆向神明磕头。”

    “是,孩儿一定办到。”肖懿卿打趣道,“只是……婆婆,那么多花儿,都是您心血浇灌,真的全送吗?您不心疼?”

    “哎呀,我一个瞎老婆子,看也看不到,这些心血能在它最鲜艳的时候,寻到懂得它、欣赏它的人,那才是它的福分!”老人家浅浅一笑,又道,“你呢,也趁着送花,好好找找你的福分,都十七了,还没跟姑娘家说过话。我老婆子都替你着急。”

    “谁说我没跟姑娘说过话?那何倩,我不天天跟她说话,我还天天跟她吃饭呢。”肖懿卿坏笑反驳。

    “何倩那是你师妹,你待她就是兄妹之情,你以为我和你师父、师娘看不出来?”老人家顺着肖懿卿的胳膊,慢慢揪住他的耳朵,佯怒责备,“我说你个混小子,本事了啊,婆婆说你一句,你有十句等着我。看我不好好收拾你!”

    “哎呀,我错了,婆婆,我错了嘛。”肖懿卿笑着道歉,如哄着老人家玩闹一般。

    “师兄!师兄!”祖孙二人正说着,一个银铃般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师兄,出事了!”

    祖孙二人皆停下动作,老人家抬手示意肖懿卿先去瞧瞧,肖懿卿应声前去。

    方出门,只见院中跑来一个嫩黄的身影,仔细一瞧,如迎春仙子似的,娇俏、灵动。

    只是那青春灵动的面上却挂着一行清泪,滟唇被贝齿咬住,眉眼也是极可怜。

    “怎么了?”肖懿卿迎上去连忙问道,“别急,慢慢说。”

    “青杨、青杨,青杨他突然发了疯,午后来店里打砸,口出污言秽语,我与他辩驳,他还……还轻薄我。”何倩气得跺脚哭诉,“梁生和爹爹把他架开,他居然还动手打梁生,梁生的头都被打破了。”

    青杨?发疯?他可是所有学生中最雅正识礼的,怎么会发疯?

    “哪个店?”肖懿卿问道。

    “就是渡口的药妆店。”何倩擦泪道。

    “渡口人多,你一个女孩子别去了,就在家照看婆婆,我去就行。”肖懿卿道,“放心,我能处理好。我走后,你把家里前后大门都锁好,别轻易给别人开门。”

后章 第二节

    肖懿卿快步赶到渡口药妆店时,茶坊的女掌柜张玉已带人收拾好残渣碎片,正在核算损失。

    “阿娘,”肖懿卿跑入屋内,来不及施礼,着急问道,“青杨呢?在哪?”

    张玉沉默片刻,吩咐伙计,赶紧上板关门,放下手上的东西,拉着肖懿卿到一边低语。

    “你师父已经为他扎针,但不见效果,青杨似乎一直唤着一个名字,不像是发疯,倒像是中邪。”张玉边说边同肖懿卿往后院去,“他两眼发直,辨不得人,连他阿婆都被他的癫狂样儿活活吓晕了过去,已在后院儿歇着。青杨当时癫的厉害,见男人就打,见女人就抱,口中含混,都是脏污之语。钧哥实在制不住他,只好用麻沸散暂时将他迷晕了。你待会瞧是瞧,可千万别解开他身上的绳子,免得他再伤人。”

    “好。”肖懿卿点头应下,便行过短廊,往平日供来往客商暂歇的雅间跑去。张玉则返身回大堂同伙计们继续收拾。

    “先生。”刚刚走出雅间的梁小哥迎面便见匆匆赶来的肖懿卿,忙施礼请安。

    “你的伤要紧吗?头晕不晕?”肖懿卿仔细瞧了瞧梁小哥受伤的额角,从熟悉的纱布包扎手法便知是自己师父为他治疗。

    “不打紧,何大夫正要派我去找您呢。”梁小哥轻摸额间,摇首笑着让开身位,跟着肖懿卿步入里间。

    “师父。”肖懿卿方入门,便见一个中年男子在收整药箱,其手边还有一个鼓鼓囊囊的药包。

    肖懿卿一眼便知其为麻沸散,故向里间榻上看去:薄纱屏风后的木榻上,一个青年嘴里塞了巾帕,被五花大绑在床上,闭着眼一动不动。

    “哦,你来了就好。”中年男子形容周正,紫金发冠高束黑亮长发,一撮山羊胡使他望之颇类风骨士大夫。

    “详细情形师娘都告诉我了,只是……”肖懿卿侧目看了看榻上的青杨,剑眉略紧,低声道,“把他绑起来免他伤人也就罢了,为何还要用麻沸散呢?”

    “他……”中年男子何钧向门口望了望,把肖懿卿拉进里屋,低声议,“青杨脉相平和,面色无恙,根本不是疯魔之症。但他行为颠倒,言语污秽,倒像是……”

    “中邪?”肖懿卿坐于榻边,纤指探试青杨颈脉,为缓解师父眉眼语调中的紧张,肖懿卿玩笑道,“师父,‘子不语,怪力乱神’哦。”

    “你这混小子!打趣起我来了。”何钧嗔了一句,瞧肖懿卿探脉的手沉默蜷指收回,面上神色很快又凝重起来,“你可看出什么?”

    肖懿卿叹了一声,起身道:“不是中毒,也非中蛊,却致常人如此非常……唯,催眠而已。”

    “催什么?”行医二十余年,第一次听到这个词症的何钧有些茫然。

    “一种西洋医术,原本用于治疗心理或精神疾症。”肖懿卿唤来梁小哥,附耳叙叙,梁小哥连连点头,领命离去,他才再道,“虽是医术,但却能在不直接接触患者的前提下,影响干扰他的言语行为,甚至让他产生幻觉,深中梦魇而无法自拔。”

    “世上竟有这样的医术?”平日自诩遍读医书、回春妙手的何钧此时也觉惊诧,“可是青杨出身贫寒,为人敦厚有礼,是什么人能用这样阴险的医招害他?”

    “其他的先不管,救人要紧。他被催眠的时间越长,精神便越混乱,甚至有可能从此痴傻一生。”肖懿卿俯身拉下青杨口中的巾帕,抬抱起他,将他放在一旁椅子上,令他坐立起来。

    “这么严重!”何钧震惊之余,忙制止肖懿卿帮青杨松绑,“你解了这绳子,他又该伤人了。”

    肖懿卿手上动作不停,道:“不会的,我点了他的穴道。青杨没有武功,动不了。”

    “你只是照着书上随便自学的,能行吗?”何钧蹙眉道,“这可是一条性命,你要有十足的把握啊!”

    “放心吧,师父。”肖懿卿颔首将解开绳索扔到一边。

    此时,梁小哥也拿着些东西走了进来。

    何钧回首定睛一看,梁小哥拿的是半块安息香、一盏青锣、一团麻线、一支长笛与一根大针。还不待他问出这些东西的用途,便被梁小哥请出门去,并叮嘱他去前厅等待,用棉花堵住耳朵,无论待会听到了什么声音,都不要出门。

    “把麻线一端绕在掌心,像这样,有规律的在他眼前左右摆动,记住,自己不能看。学会了吗?”肖懿卿拿着麻线为关门的梁小哥做着示范。

    “放心吧,先生,这么简单,我还能不行吗?”梁小哥接过麻线球笑回。

    “好,你坐到他对面去,”肖懿卿将安息香靠近蜡烛点燃,叮嘱道,“记住,无论他待会说什么,做什么,你手中的麻线球不能停!你现在握住的,是青杨的心弦,一旦停了,他就再也醒不过来,一辈子痴傻下去。你也不能说话,不许动,听清了吗?”

    “啊?这!好好好,您放心。”梁小哥拿起大针,乖乖就坐,“这根针是用来扎他的吗?”

    “是用来扎你自己的!”肖懿卿拿起笛子,试了试音,道,“安息香催人入眠,你若是待会困了,就用针清醒。”

    “好——的。”梁小哥咽了口吐沫,忽而感到救死扶伤的压力,迫使自己振奋精神,一手握针,一手悬球,深吸一口气,大声道,“来吧,先生。”

    肖懿卿拿起锣于青杨耳畔,用笛重重一敲,青杨如从梦魇中突然惊醒般,睁大双目,可他眼前一片蒙沌,唯一可视之物便是一个左右摇摆的麻线球。

    奇怪的是,那团麻线球竟不是死物,居然如妖灵一般张嘴唱起歌来,歌声温柔,如若春风和煦,又如佳人柔婉,让青杨周身轻松,渐入梦境。

    忽而,那歌声曲风一转,渐生凌厉,如一只诡异凶恶的猛兽,在青杨混沌一片的梦中不断对他扑打咬噬,迫他不停奔跑。

    跑过懵懂无知的幼年,天真嬉戏的童年,读书学礼的少年,成熟稳重的青年,最终逼他跑向一片耀目灿阳之下。

    “妖怪!”青杨虚喊一声,鬓边、额间皆是涔涔冷汗,眸中光亮渐聚,似游魂终于回归的返生之人。

    又是一声重重的锣声震于耳畔,青杨捂着耳朵跌落椅子,映于眼前的恰是恩师——肖懿卿关切的神色。

    “没事了,别怕,为师在,没有妖魔鬼怪敢害你。别怕,别怕。”肖懿卿抬起袖口,为青杨擦拭面上汗水,柔声不断安慰。

    “师父……”青杨像是受尽委屈惊恐的孩子,红着双眼哽咽,连嗓音都透着低哑,“有只妖怪,像麻线球,又像藤蔓,一直追着我咬……周围一片漆黑,我跑了好久都跑不掉,身边一个人都没有……”

    梁小哥听到这儿,忙将手中麻线团收进袖里,以免对青杨造成更多不必要的刺激。

    “没事了,没事了,只是一场梦,醒了就不怕了。”肖懿卿轻拂着青杨的背,“天色已晚,你家又在城郊,委实不便回去,不如就留在这儿歇息,店里的伙计会照顾你的。”

    “师父,你要走吗?”魇梦初醒的青杨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紧紧拉住肖懿卿的袍角,喑噎的声音像是恳求般,婆娑泪目粼粼可怜。

    “我还有些事。”肖懿卿给梁小哥递了个眼神,梁小哥忙起身收拾东西,出门等候,肖懿卿将手中长笛递给青杨,再道,“你若是害怕,我就把笛子留下,让它陪着你。清音入耳,邪祟遍除。好不好?”

    “嗯。”青杨无奈的点了点头,呆呆盯着手中长笛独自出神。

    肖懿卿拍了拍青杨的肩膀,起身离去,快步回到店铺正厅。此时,众人皆已授意于梁小哥,摘下了耳中棉花。

    “懿卿,”张玉先瞧到从后院而来的肖懿卿,只觉他面色深凝,快步上前问道,“怎么了,青杨不好吗?梁生方才说,他都清醒了呀。”

    “是呀,孩子,怎么了?”何钧也走过来,关切道,“有什么难处说出来,咱们一起想办法。”

    “我……”肖懿卿沉吟片刻,叹道,“此处说话不便,我们去地窖说。梁生,这里交给你了。”

    “哎。”梁生应道,目送他三人掌灯,去了存放药缸的地窖。

后章 第三节

    “师父、阿娘,”三人来至地窖,肖懿卿确认四下无人,对何钧、张玉深深一拜,躬身真诚致歉,“孩儿……恐怕惹下大麻烦了。”

    “我们是一家人,说这些做什么。”张玉快步扶起肖懿卿,柳眉微蹙,温柔双眼满是关切神色,“你特意到此来说,是不是觉得青杨之事事有蹊跷?”

    “懿卿的意思……难道一切皆源于传言?”何钧踱步捻须,沉音思忖道,“天生敏锐,无师自通,良人收养,白手起家,名扬一方……每一条每一项,都与已故的明王、如今在世的辅国公主之出身一模一样。”

    “是啊,”肖懿卿矜眉长息,“孩儿一心只想报答师父、阿娘教养之恩,婆婆相救之情,义讲义诊也好,开店赚钱也罢,名声传了出去,却不想无辜连累青杨。当今圣上固是明君,开疆拓土、安定民生、选拔人才、克勤克俭,以达如今四境安泰、政通人和之盛世华景,可……偏偏我与其兄姐扬名方式雷同,陛下就算胸宽似海、心无挂碍,但为了江山永固,总会有些猜忌防备手段。”

    “你是说……”张玉压低声音,侧目张望地窖入口,确认无人才缓缓道,“青杨的疯症,是陛下派人前来试探你的?”

    “的确可能。”何钧坐于一方麻袋上,扶膝徐徐推断,“独立于三司九府之外的影卫,就以为陛下搜查天下之隙而存。懿卿之名传扬开来,是必引起影卫注目,他们以青杨为刀示警:让我们不要无端生出什么别的心思。”

    “师父说的有理,”肖懿卿垂首附和道,“否则,何以解释青杨不过一寂寂无名之普通百姓,便会突遭异域医术之害呢?”

    “可是,青杨是无辜的,懿卿亦是无辜。”张玉揽住肖懿卿的臂膀,凝视他年轻稚嫩的俊容,心疼得几乎泣音,“若义诊义讲被认定是囊获人心,若开店挣钱被屈判为效仿故王,若天生智明便是威胁、贼人,那贤明圣威的陛下,也不配称谓‘明君’了!”

    “住口!”何钧一下站起,拉起张玉的手,双眉几乎拧成“川”纹,严肃规劝,“你可知‘一语成谶’‘一字成祸’!懿卿现在尚且什么都没做便已被猜忌防备,若你这番话被有心之人听去,他会是何下场?青杨之症尚有可医,懿卿呢,你要他怎么办!”

    “既已享名声带来之财誉,便一定要担相应风险。一切事端,皆由孩儿生出,”肖懿卿再拜二老,置语铿锵道,“也该由孩儿平息。”

    “你才十七岁,能做什么?”张玉泫而将泣,牵住肖懿卿的手腕,抽咽道,“孩子,你别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揽!你既叫我一声娘,我必竭尽全力护你周全。方才的话,是我未思量之谬言,出了门,忘了就是。”

    “不,孩儿是真心的。”肖懿卿扶住二老双臂,道,“他们是冲着我来的,若要保咱们一家平安,唯有让他们放心。”

    ……

    梁生独坐院口台阶上,屈膝半倚门框,仰望天上牙月繁星,口中叼着一支干草,默默正犯困。忽而听见院中地窖窸窣动静,梁生拍拍屁股,忙吐掉草叶,起身去迎。

    “我和你师娘先回药铺准备,”何钧拍拍梁生的肩膀,若有所托道,“好好跟着先生。”

    “唉,”梁生颔首领命,但看了看天色,想到今日青杨情状,又道,“老爷夫人这样晚了还要回药铺?怕是……不妥吧?不如我们一起回……”

    “没事,你陪着先生便好。”张玉打断梁生好意,挑上一盏灯笼,拉着何钧快步从后门出。

    “老爷和夫人回药铺做什么?”梁生俯下身,陪肖懿卿一起把地窖门锁好,疑惑道,“先生怎么不陪着?”

    “入更了吧?”肖懿卿答非所问,拍拍手,将烛灯熄灭放回大厅,又道,“今日的账面虽清,但青杨受了惊吓,明天一早,你记得来看看,若有异状记得告诉我。”

    “好。”梁生取来灯笼,跟上从后门出的肖懿卿。

    “先生,青杨的病还会复发吗?您说,他既无功名在身,亦无家财万贯,害他的人究竟图什……”梁生回想今天的事,只觉处处诡异,不禁连连发问,“您说会不会是那个丫头?唉,就是前段时日总鬼鬼祟祟跟着咱们……”

    “梁生,”肖懿卿刻意打断梁生猜测,他可不想因为梁生的口无遮拦就扰了那人计划,“青杨的事,若是明天有人问起,就说他被蛊虫所咬,所以言语行为非常。”

    “蛊?蛊虫?”梁生惊得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谁人都知那是南疆的玩意儿,专门害人的!先生刚刚不还说,青杨是被……”

    “来者何人?”巡夜的士兵骑马而来,为首的小将厉声打断梁生,凑近见到行礼的肖懿卿,勒马拱手回礼,声音和缓了些,问道,“肖先生?先生可知,宵禁之后不可擅自出门行走?”

    “小生违制实非……”肖懿卿忽而捂住自己的心口,急促的喘息起来,面色也是一阵赛一阵的发白。

    “先生,先生!”梁生忙为肖懿卿梳背缓气,可肖懿卿的症状却没有丝毫缓解,反而在片刻间就晕了过去,“先生你可别吓我呀!”

    “先生!先生——”小将快速下马查看,扶起肖懿卿却见他面色苍白、晕厥无应,赶忙掐试肖懿卿的人中,却毫无效果,便吩咐手下的小兵去请营中军医。

    “谢谢将军相救。”梁生帮着小将将肖懿卿扶上马,“我先跑为您引路。”

    小将颔首上马,一手扶抱晕厥的肖懿卿,一手牵绳策马,跟在梁生身旁。

    伏在马上佯做周身瘫软的肖懿卿微微睁开双目,细细看着身旁的门户影子。

    百姓贵人的门户也好,军事之瞭望台也罢,在如此晴朗月夜,重重黑影分外分明。

    在鳞次栉比的层层黑影中,唯有一娇小黑影于梁间窜动,他动作轻快灵巧,从一方屋顶跃到另一间不过一瞬,还不待人看清,便又隐入房屋栋梁的阴影之中。

    若非如肖懿卿这般目不转睛、留心细看,绝不可能察觉。

    肖懿卿看着紧跟在身后的那一抹小小黑影浅浅一笑,静静闭上双目。

    这一刻,肖懿卿等了九年,肖姓名士的名气之大,总算引来了“他们”。也不枉他困在这副陌生的身体里九年之久。

    青杨虽然中了催眠之术,到他的店中癫狂一阵,造下了些损失,但也总算打消了那丫头的疑虑。否则她总是躲在暗处观察,他要如何才能同她说上话,又如何上京,如何得见故人?

后章 第四节

    晨时的永安集市并没有如往常一般热闹,几个卖菜婆见生意冷淡便凑在一起说闲打发时光。

    “唉,你听说了吗?肖家大夫的事儿?”

    “嗨,这事儿闹得那么大,谁会不知道!听说肖大夫为了救中邪的学生,招了邪祟,一病不起,这城内城外多少名医都去了,竟诊不出个所以然来。依我看,倒不如去庙里请个厉害的法师来瞧瞧呢!”

    “可不是嘛!听说驻城军中有位将军,曾受肖先生恩惠,为他特意请去了营中军医,可肖先生还是……就连肖宅门前都洒了许多雄黄粉,说是驱虫,但谁不知,驱虫是假,驱邪才是真。”

    “你们说的这个肖大夫,是不是就是传说中那个‘永安神童——肖兴尚’啊?我们乡里的那些读书人可都说他是位活菩萨!既为活菩萨,还能怕邪祟?我听说,他是为了救中蛊的学生,将蛊虫引到自己身上才病的。”

    “啊?真的呀!那可真是如师如父呀!”

    ……

    梁生照肖懿卿的吩咐,一早看完大病初愈的青杨,来集市买菜时便听得这些越传越没有边界的谣言。要不是肖懿卿事先叮嘱他无论听到什么都不得多生事端,他非要和那帮长舌妇辩个明白!可眼下,他也只好闷声忍气,回肖宅把所有传言说与肖懿卿听。

    “噗,”肖懿卿笑着吐出一枚葡萄皮,低声道,“不必在意,一切妄言不过虚名而已。对了,婆婆和师父师娘准备好百花节上给仙子庙敬香了吗?”

    “是了,先生多番叮嘱的,他们后日一早就去。”梁生伏在肖懿卿的榻边气哼哼,“我就是替先生不值嘛!平日里施医赠药、开课义讲,她们也得了好处,怎么听闻肖家遭遇,还能冷血地说得那么起劲儿。”

    “我知你一心为我,替我不忿,”肖懿卿窝在榻上,侧伏劝道,“可即便不因‘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之说,事外之人还是会津津乐谈的,因为事情没有发生在他们身上。我托你看望青杨,他如何?”

    “他挺好的。哎,我就是心疼先生,”梁生撇嘴低叹,“先生本装病引那暗处人现身,不饮不食本就亏着身子,那些乡下婆子还这么编排。真是不值得先生对他们这么好!”

    肖懿卿又将一颗葡萄放进嘴里,淡淡笑道:“虽不能说这世上人都是东郭先生的狼,但热心热血之人毕竟是少数。何况我也不算不饮不食,你这不偷偷给我带葡萄了吗。”

    “嘿嘿,我记着先生就爱吃葡萄。”梁生捧接着肖懿卿递来的葡萄籽、葡萄皮,“今晨我一眼瞧准这水晶葡萄,新鲜、嫩黄、馨香,就买了。”

    “多数给婆婆送去了吧,别让人通过葡萄数量瞧出什么异状。”肖懿卿忙把剩下的葡萄都吃完,囫囵叮嘱道,“待会把这些皮和籽放到茶炉下焙干,然后烧了,别留下什么痕迹。”

    “先生放心吧。我是把它剪好,藏在袖子里带来的,没人看见。”梁生说着把渣滓都贴着茶炉边放下,用铜筷拢了拢红碳,抬首看看屋内封闭的门窗,又道,“先生不觉得闷吗?”

    “一天天躺着无所事事当然闷了,”肖懿卿起身在梁生端来的水盆中净净手,斜倚在榻上,道,“但就是靠着这些紧闭的门窗,才能封锁我病下的消息,若是门户大开,旁人从高处就将一切一览无余,那咱们这局还怎么做下去。你知道为何我白天让你送些吃的吗?”

    “嗯……饿了?”梁生把蓄满水的茶壶架上炉子,思量半晌道。

    “噗——”肖懿卿忍不住笑,轻轻拍拍梁生的肩,附耳道,“因为……夜色,更易藏匿。”

    自小长于一方偏隅的梁生一时间没能理解肖懿卿的话,但看他缓缓躺下,开始闭目养神,梁生也不好追问,只低头闷声干活。

    正如肖懿卿所说,肖宅之外正有一双漂亮鹿眼对其紧紧监察。

    两日后,百花节如期而至,永安女子几乎倾城而出,手捧鲜花,蜂拥前往花神庙、月老殿,向诸神祈求心愿。

    而何钧陪伴着夫人,何倩搀扶着婆婆,一家人也去城外花神庙中,为病卧在榻的肖懿卿祈福。

    整个肖宅,除了外院负责洒扫的零星家丁,内院中便只剩廊下煎药的梁生,与寝屋中一动不动的肖家家主。

    正在扇风看火的梁生忽觉颈间似被蚊子叮了一口,莫名有些刺痒,他悠悠打了个哈欠,轻轻挠挠痒处。没来由渐生的困意让他周身松弛,双眼慢慢合上,不经意间便从竹椅上跌倒一旁。

    一阵馨风拂过,一暗红身影如白日鬼魅一般,从间隔内外苑的高墙上一跃而下。红纱黑裙衬她纤骨窈窕,面上黑纱遮至她肩,独留一双粼粼鹿眼,亮若点漆。

    女子快步行至梁生身畔,俯身探指摸他颈间脉息,确认梁生已然昏睡,起身便往肖懿卿的寝屋去。

    挑开大门,一阵腐朽沉闷的气息扑面袭上女子鼻官,令那细眉颦颦。

    女子站在门口往屋里瞧,只觉屋内陈设极简约,多数都是竹制,唯一值些银钱的,便只剩肖懿卿所卧之柳木榻。

    女子浅浅叹了一口气,眼前肖家一切,与她之前预料大相径庭。

    她缓缓走进屋中,探头悉视安卧榻间的肖懿卿:少年模样,不过中人之姿,肤白无血色的清瘦面孔更衬其柔弱像,起皮干皱的嘴唇可证其确实多日水米未进。

    安静得掉针即闻的房间中,几乎听不到女子的脚步声。她缓缓走近床榻,俯下身伏在榻边,轻轻翻动肖懿卿的耳鬓与衣领,似乎在寻找什么。

    很可惜,她心中认定之物竟然没有!女子不禁叹了一口气,起身准备离去。

    “阿狸。”

    方转身踏出两步的女子如触电一般怔愣,思念甚深的她甚至怀疑那陌生的声音是自己一时幻觉。

    “你不该用催眠术害青杨,”肖懿卿缓缓睁开双目,单臂撑起,凝视那驻足的熟悉身影,“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阿狸?天下唤她阿狸的有谁?能一招解开她所设催眠术的又是谁……

    女子不敢再猜下去,一双鹿目含泪久久,坚持否定:不!不可能!她已经死了!是自己亲手把她葬入海里!

    “你是谁?!”

    女子转身质问之际,多年伴随她身的索命金锤已被其牢牢握在手里。尽管她目光凶狠,语气镇定,素手金丝闪动凌厉锋芒,却止不住由心泛至指尖的震颤。

    肖懿卿抬眼对上那一双微红双目,心知这样惊世之事必令一向小心的阿狸惊诧生疑,但他真的身无长物可自证身份。

    “那六棱星锥是我亲手为你所铸,”肖懿卿矜眉叹了一口气,耐心解释,“通体金色。但你仔细看,其中有两枚尖角是紫金,偏红色,你将那两枚尖角相对使力,错于一线,便能将它打开。其中有三枚保命药丸,全用蜡封,是我当初怕你孤身前往南疆寻找潦靃遇险,而特意准备的。”

    潦靃?他怎么知道潦靃?他是道听途说的?

    女子将信将疑,双手缓缓垂下,眼见病卧榻上的男人似虚弱的没有丝毫反击之力,迟疑片刻,还是端详起手中金锥。

    在纷纷赤金尖锥之中,她果然找到两个分于棱锥两极的紫金尖角!

    酥手已然止不住的颤抖,她屏气压住尖角,慌忙错力——只闻“叮”的一声,棱锥果然从中段一分为二。在略宽的底座内里有一半圆形凹槽,凹槽中竟然当真有三枚红豆大小的蜡质药丸!

    “当初不告诉你,是我思量再三,”肖懿卿轻轻掀开被子,正襟危坐,“我当然希望你能找到潦靃,但同时也很担心,若我将保命药丸之事提前告知,会不会催得你更奋不顾身!南疆为何处?那是未曾脱荒的烟瘴之地,毒虫毒草遍地都是!若我告诉你有药可救命,你会不会更孤身犯险?我知道,若我下令,你什么都可以做,就像当初在天津卫,我把你姐妹救下,你所立的毒誓:‘粉骨碎身,万死以报’。”

    金锥乃是易宏为她秘制,为她独有……

    潦靃是克情人蛊的唯一解药,可知此并派遣她前往南疆者,也唯有易宏……

    女子捧着金锥不敢再想,她并非不信世上有死而复生之事,毕竟幼年在伏羲山,她已见凌霄救活不少已然无气息心跳之人。

    可是……易宏是她亲手架薪……亲手扬灰……

    怎么可能……可能九年后以男子之身再次复活!

    “你方才已查明,我没有戴人皮面具,金锥、催眠术,皆是证据。阿狸,”肖懿卿扶榻艰难起身,为引阿狸放心前来,已然两日水米未进的他说话气力都渐弱了些,但声音中的温柔是那样熟悉,“我当年周身日夜炙痛,自知时日无多,只能将师父所留内力尽数传给宁儿,以致心力衰竭,顿遭潦靃反噬……但你知道,我心里比谁都渴望活着,你知道的,你明白的,对不对?”

    “你不是!不是!”阿狸将金锥握在手里,红灼鹿目泪如雨下,喑噎低哑的颤音令人闻之恸然,“我的主死了!她死九年了!你是假的!假的——”

    “肖是他的姓氏,懿卿是他的别字,除了我,还有谁能做到‘以汝之名,冠我之身’!”肖懿卿努力克服心底九年未动,一朝狂澜的情绪,扶榻指节尽数泛着可怜的苍白,“如今的我没有办法对抗众多影卫,我只能大隐隐于市,忍耐九年,做出成绩,创出名声,引你们前来找我。你熟知我的行事风格,我亦晓青杨是你的试探,你早已猜到是我,只是不敢信,对不对?”

后章 第五节

    “九年……”

    阿狸像是被抽去牵引绳索的傀儡,周身瘫软松弛地跌坐在地,尖锐的尖角已将她一双柔嫩素手扎出一个个凹陷紫红印迹,可她却未放手——就如她这些年心里从来都没能放下易宏。

    记忆中那个明媚华贵的公子,那个一袍灰青绝尘的少年郎,那个救她于水火,待她至亲至信的主人,就像一座千年久立的巍巍青山——天地自变,它自岿然不动。

    医、蛊、武、智,四绝于世的易宏,会不会早就想到复生的办法,才用潦靃孤注一掷,只为舍己救出肖家劭朗……

    不知为何,阿狸忽而这样想:难道……难道主早就知道返生之术?难道情人蛊、潦靃都在她的计算之内?难道她真如百姓口中传言的那般——非人,谪仙?

    “九年前,”阿狸咽泪咬唇,仔细将金锥还原,泪光粼粼的可怜鹿目仰视眼前裎衣素裹的虚弱男人,“你离开前,对我说的最后一件事,是什么?”

    “好好活。”肖懿卿没有丝毫迟疑脱口而出。

    “阿狸……”九年前尘封的记忆倏地激满阿狸心肺,那样枯瘦衰弱的人儿溘然长逝前最后一句话,只留给了她,“好好活……”

    “你!”阿狸原本强忍的泪水与思念如决堤的河水,刹那奔涌倾泻,她忍不住把手中金锥丢向男人,素手握拳锤地,崩溃大哭,“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骗我!你知道我可以等!我可以等!区区九年算什么,只要是你,我可以等!为什么什么都不告诉我……为什么……”

    一滴滴咸润晶莹带着满腔痛楚,挤满绯红眼眶,狠狠砸向地面。阿狸心疼,心疼的不只是自己,更多的是易宏:病痛、潦靃、返生、孤独、寂寞、无助,他全都一个人承受,从不想拖累旁人。

    他还是这样,倔强而坚强,坚强的孤独。

    九年前,九年后,皆如是。

    “对不起。”

    肖懿卿捡起足边金锥,扶膝缓步上前,慢慢跪立阿狸身前,像是忏悔,他甚至不敢抱住痛哭颤抖的阿狸——他欠她的,但究竟欠些什么,他也说不清白,只能无助的仅用三个字表达丰沛到单一的愧疚。

    阿狸像是想起了什么更重要的事,忙糊撸面颊上的泪水,一把扯下遮面的黑纱,露出肖懿卿熟悉而久违的面容。

    她拉住他的衣袖,欣喜的笑容上还挂着眼角未干的泪痕,通红的鼻尖也露晶莹,但语调却是满满的关切代替了嗔怨:“他们知道吗?他们要是知道你还活着一定很高兴!尤其是肖公子,他……”

    “对不起。”那个魂牵梦萦的名字,让肖懿卿的泪再也忍不住,夺目而出。他让她心死九年,却还要利用她达到目的。可她,在一瞬的难过嗔怪后,想的还是他。

    区区九年……

    她这九年是怎么过的,如浮萍漂泊,还是肆意潇洒?

    听到江南有人效仿易宏,最在意、最先来的,还是她……

    “是该跟我道歉的。”阿狸嘻嘻一笑,足像安慰易宏,也似平复他心间的重愧,为解他眉间愁虑,阿狸佯做满不在乎地笑道,“我要吃水果酸奶,要用今年新出的樱桃!”

    “好。”肖懿卿拭泪强笑,他知阿狸提出要求,不过是让他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免除心中愧疚。

    “可是……奴怎么来肖宅与你相认呢?”阿狸进而拉住他的手,眼中满是恳求,“我不要再跟你分开,这次你休想再把我抛下!”

    “我知道。”肖懿卿浅浅一笑,以慰她心,“你可以自称是我的家人,嗯……不如就说是姐姐。我们是前朝肖姓员外的孩子,因为战乱而分开。左右这一世我苏醒时,已经是从荒野尸山里爬出的孤儿,没人能确切查出我是谁。”

    “姐姐?”阿狸想了想,当初易宏走时自己不过十六,如今二十五,而据她打听下来,肖懿卿才十七,从年岁样貌上,确实是姐姐了,“可就怕奴脱口称‘主’!况且你我相貌无一丝近似,而主学贯古今,我的区区学识怎么能让我们看起来像一家人?嗯……就说……我是伏羲山肖员外家的奴婢,从小伺候你的,二人因战分离许久,此次前来永安,是奉故主遗命来照顾你的。”

    “也可以。”肖懿卿想了想,首肯道,“你过两日就去济安堂找我师父何钧,借看诊之机向他打听我的事,比如饮食习惯、看书偏好等等,引他心中生疑,他自然会把你留下,引我相见。”

    “嗯嗯,好极了。”待相认之事商定,阿狸瞧肖懿卿双唇干的厉害,忙扶他到茶几旁,为他斟上一杯茶。

    看着手中陶杯,又看了看屋内环境,阿狸蹙眉叹息道:“主以前吃住从没受过委屈,如今却委身这样简陋的地方……”

    “我把挣的钱都拿去开店了,码头、驿站、茶馆……”肖懿卿大口饮茶,将金锥还给阿狸,笑道,“要不然你以为为什么‘永安肖郎’的名声传得如此迅速?我这世可没有凌霄的帮助,能在百废俱兴的新朝白手起家,九年做到永安第一,已然不错了。”

    “是是是!”阿狸欣然接过金锥,放回腰间锦袋中,嬉笑着又为他斟上一杯茶,“我主不论遇到何种境地都能有所作为。奴,与有荣焉!”

    “对了,”肖懿卿向屋外探了探头,饮茶道,“你给他们用了迷针还是迷烟?他们怕是快醒了吧?”

    “早呢!”阿狸附耳笑道,“我在针上淬了凝魂散呢,他们可没那么容易醒。”

    “我说呢。”肖懿卿抿唇一笑,尔又正经道,“对了,你可知肖劭朗的下落?”

    “不知。”阿狸摇摇头,蹙眉道,“早知您要回来,我就该……奴当初万念俱灰,若不是您临终嘱托,我恐怕早就成了海中鱼虾之食,所以什么都没问,亦未曾留心。这些年,除了偶尔给姐姐报平安,几乎可以算是独来独往。鹤府、影卫、唐门,我一个人也不认识。”

    “你与卫司还有联系?”要不是多日未曾饮食的身体不允许,肖懿卿开心得几乎要跳起来,“那你可以帮我跟她通信,让我见到宁儿吗?我去之前,把影卫都交给他了,他一定能找到劭朗!”

    “当然,”阿狸点头应下,柳眉中却有些迟疑,道,“姐姐一定会为主尽心尽力的。只是……主,你知道易宁……现在可是……”

    “我知道,他就是当今陛下。”肖懿卿微微一笑,真正与有荣焉道,“他率领义军,内除恶贼,外攘奸夷,平定四方,广开科举,选拔人才,安定民生,发展经济,真真是一代明君!”

    “是啊,”阿狸有些为难道,“就连当初在他身边服侍的浩天也赐了易氏国姓,封为了正一品护国将军,邑万户。他们已然今非昔比,奴怕……”

    肖懿卿知道阿狸担心什么,轻拍了拍她的手腕,颔首微笑:“放心,我带大的孩子,不会的。”

后章 第六节

    这日,何钧于济安堂正厅挂牌看诊,他匆匆写下药方交给患者,派伙计送去抓药。

    趁着午时人少,何钧方才拿起桌上放了一上午的茶,大口喝下,滋润干燥许久的喉头。自从肖懿卿装病在家休养,所有看诊的工作便全部落在了他的身上。

    “何大夫?”

    听声似一女子,何钧掩茶望去,来者是一赤锦小娘子。小娘子个子不高,看上去约莫二十五六岁,模样姣好,一双鹿眼清澈无极。

    小娘子柔笑燕燕,周身虽无半分金银妆点,可阅人无数的何钧还是一眼看出,她所穿的无纹赤缎乃是价格不菲的素锦。

    “叨扰您了。”小女子纤步翩翩,微微欠身行礼,“小女子卫狸。”

    何钧起身拱手还礼,笑道:“卫夫人有礼,只是……小馆已近午休,若非急诊,请二刻后再来吧。”

    “卫狸此来并非看诊,是为了肖懿卿公子。”卫狸从袖中取出一枚玉佩递上,福身颔首,恭敬答曰,“此为公子旧物,请您允准我与他见面。”

    一听女子来意,何钧立刻警觉起来,并未直接接下信物,反而婉拒:“肖郎是我徒儿不假,但他重病,现已无法起身,不能见外客。何况夫人穿着如此华贵,我徒不过是乡野之人,恐怕并非是夫人旧识,许这其中有误会吧。”

    “公子喜食水果、甜品、清酒,厌恶油腻之物,尤以鸡、鸭、鹅、鹌鹑等禽类为甚。”卫狸按照之前与肖懿卿商议好的话,徐徐说道,“公子不喜酸,但偏偏夏日除外。因他每到夏日便无胃口,甚至一日只吃一餐,若添些酸梅果子,他反而能吃些。他爱茶,但只偏爱银针白毫,更不喜浓味苦涩。衣着颜色最恶紫色、浓色,以轻薄浅淡为佳。夜间睡眠总是容易醒,所以从不愿奴才睡在近旁。如此种种,我还知道许多,现下,何大夫可愿带我去见他?”

    何钧听她所说无一不跟肖懿卿相符,心中更生疑窦:她究竟是谁?谁派来的?如此私密偏好,她一个外人如何知晓?难道前几日梁生所说总在远处窥探的红衣女子,便是她吗?

    何钧抬首仔细看那玉佩:呈三羽火凤状,颜色浓艳,质地温润,雕工精湛,尤其是日辉之下,凤凰翎羽之间微微泛金,更显神鸟熠熠美妙,当真是块上等好玉。

    此等好玉,如此富贵衣着,想来只能是非富即贵的人家!

    何钧再回想:肖懿卿被婆婆救回府时,便已能出口成章,识字行医都不在话下,若非自幼家学教养,他一个八岁孩童如何能至如此?

    “你究竟是谁?从何处来?”何钧的语调中已现藏不住的急迫,他急的是自己辛辛苦苦养大的孩子,竟然……竟然……

    “何大夫是杏林圣手,想必听过生死可救之‘鬼医’凌霄。”卫狸面不改色,仍旧把凤佩捧在手中,鹿眼目光灼灼,置句铿锵有力,“我家公子,是鬼医阁下的义弟之子。虽故人已去,但凌门主仍旧挂念,自从有了公子的消息,便令龙门镖局一路护送,特派我前来认主,侍候身旁,保他平安顺遂。”

    “凌……霄?”何钧眉头皱得更紧了,那位性情乖张的鬼医,乃是当今圣上亲封的“太师”!肖懿卿若真是太师义弟之子……

    “你、你认错人了。”何钧根本觉得:堂堂太师只派一个柔弱女子前来认故人之子的说辞纯粹是一派胡言。他大袖一挥,仓惶转身欲走。

    “铛!”

    清脆的金属撞击之声令何钧如被法术定身一般,瞬间僵硬驻足。他低头一瞧,腰间的玉佩已被一悬丝金锥全全钉进一旁的木柱之中,而那操丝之人便是眼前这个不起眼的小女子。

    一根金丝之力,便足以让玉石完整嵌入木头!若非神力,便是鬼神莫近的高深武功了!

    何钧早已慌乱的眼神添生几分惊惧,他甚至不敢看阿狸的眼睛。

    “何大夫,”卫狸的声音硬冷许多,微眯的鹿眼颇有几分易宏当年的狡黠,纤步紧逼,高抬的手臂没有一丝退意,“我敬你是我主之师,对他有数年教养之恩,言语行为已多番忍让恭敬。但你若硬让一个因为战乱远离故土的孤儿,为你留在永安这种偏远烟嶂之地,恕我不能答应。我主没有对旁人说起他的身世,是家破人亡之后刻在骨子里的谨慎,我只要你把这凤佩予他,并无其他非礼要求。还请你,宽恕。”

    宽恕?这女子冷漠如冰的眼神似毒似蛊,仿佛随时都可以要了他的性命,嘴上却还说着要他宽恕。

    何钧一口口涎压住怦乱的心跳,一时间竟不敢有丝毫违逆的胆量。他强迫自己抬手取过凤佩,瞧女子快速收回金锥,再无其他动作,只静静坐在大堂,他趁其不顾拔腿就跑。

    何钧一刻也不敢停歇,攥着凤佩一直快跑到肖宅,亲眼见到在苑中与婆婆说笑的肖懿卿,一颗悬着的心才将将放下。

    “师父?”早已料定一切的肖懿卿仍不慌不忙地为婆婆剥花生,看到跑得发丝凌乱、上气不接下气的何钧,肖懿卿忙为他斟上一杯茶,为其梳背理气道,“什么事儿啊?您快来喝杯茶缓缓。”

    何钧涨红的脸,喘息着摇摇头,扶拉住肖懿卿的手,大喘道:“快、快走……他、他们……派……来找你!走!快……快走!”

    “你这话说的没得让人紧张!”婆婆慢慢吃着掌中花生,啜茶道,“你叫谁走啊?又是谁来找?究竟什么事啊?”

    “懿……懿卿……走啊!”何钧推攘着肖懿卿,眼中急迫之意呼之欲出。

    何钧大汗淋漓的焦急模样让肖懿卿心生愧疚,他一眼瞥见何钧手中的凤佩,便佯装惊诧地取来,蹙眉询问:“师父,这玉佩……何来?”

    “你别管了……你快跑!更名改姓!”何钧喘匀了些气,忙道,“药妆地窖里有些银票和黄金,你拿了坐船走!快快!”

    “何钧!你也为人师表!”婆婆拄杖扶桌,白蒙蒙的双眼止不住朝他二人拉扯争执的方向看,“怎能遇事便赶他走!如此以邻为壑,真是徒活几十岁!”

    “婆婆他不是……不是,师父,”肖懿卿看何钧根本不答茬,只顾让他逃跑避害,不禁有些哭笑不得,“你为何赶我走啊?”

    “他们派人来捉你!”何钧拉着肖懿卿便往苑外跑,“为首的那个小女子好生厉害,还编造一通谎言骗我……”

    “她叫卫狸?”肖懿卿此时若是再装傻怕就要被何钧生生拖去码头了,“眼睛圆润明亮,对不对?”

    “嗯?”何钧一瞬止住了脚步,牵拉肖懿卿的手也因震惊加了好几分力,“你、你认识?”

    “是,”肖懿卿瞧戏已入正篇,垂首作愧疚装,低噎如泣,“她……是孩儿母亲的贴身侍女,也是从小照顾孩儿。”

    “你!你……”何钧咋舌不已,他没想到卫狸所言竟全然为真,“你!当真是鬼医的义侄?”

    “是,他算是孩儿的第一任师父。”肖懿卿并不想欺骗何钧,说的话也趋近事实,“孩儿的医术,其实……亦为他所授。”

    “那你的亲生父母……”何钧瞠目怔了半晌,“你如何会与父母亲分开呢?”

    “师父知晓的,”肖懿卿垂首看着掌中凤佩,凝重的表情似因忆起往事而显得有些沉缅,“一场战事……什么都能改变……”

    “肖郎,乖乖,”婆婆挥手召唤着肖懿卿,肖懿卿忙上前扶住以杖探路的婆婆,婆婆攀住他的臂膀,低声笑问,“是你的家人来寻你吗?好事啊,你该将她好好迎进来。纵使老主人去世多年,心中仍挂念你,不远万里前来寻亲认主,如此忠仆,你可不能将她拒之门外!去,就说是婆婆请她进来。”

    “是,孩儿这就去。”肖懿卿怀揣凤佩,朗笑行礼。

后章 第七节

    “主,”阿狸骑马跟着先行的肖劭朗,看着那有些陌生的背影微微蹙眉,“咱们出城走了约半个时辰了,您若是有什么话问就是。”

    肖懿卿浅浅一笑,这世上除了肖劭朗,能一眼瞧破他心思的,也就只有阿狸了。

    肖懿卿将马策至一处小山半山腰,一边系着缰绳,一边笑回:“你怎知我有话要问?”

    “主即便留心世上,也总会有力所不及之事。”阿狸牵马走近,道,“主当着外人面说是特意来接我,可是转头就借马带我来此。若非有不便处,何故?”

    “哝!”肖懿卿从马鞍上取下一小小布面包裹递给阿狸,寻了一块净石,屈膝半倚树下,笑道,“阿狸知我。”

    “那是!”阿狸得意扬眉,接过东西坐到肖懿卿身旁,打开包裹,发现其中乃一合盖之红漆木碗与一木匙。

    阿狸瞧了瞧肖懿卿,他眼神示意她打开。阿狸美目微弯,笑意盈盈,酥手轻轻错力,将其打开,一阵浓浓奶香混着清甜果味立刻捕捉阿狸的鼻官。

    “酸奶!”阿狸迫不及待的舀上满满一勺送入口中,顿时一阵清凉的酸甜划过她柔嫩的舌尖,剥好的樱桃肉给酸奶更增不同口感,瞬间唇齿留香。

    阿狸鹿目聚星,灿笑如晨曦,鼓腮细细品味。

    “如何?”肖懿卿看她孩子般的笑容也跟着高兴,“我半夜特意趁着无人悄悄做的,樱桃亦在井水里浸过,吃起来凉丝丝的吧?”

    “这世上美味千千万,我倒觉得,肖家便过半。”阿狸食之魇足满笑,鼓腮囫囵道,“两位肖公子,厨艺一样的好。”

    肖懿卿自然知道阿狸所指,面上的笑容很快被一声轻叹所替。他面色凝重,仰首望天,任由斑驳光影穿过层层树叶,在其年轻俊熙的面上留下点点阴影。

    “主……”注意到肖懿卿表情变化的阿狸即刻放下怀中美味,柳眉蹙蹙,歉意满满地轻声试问,“奴,说错话了……”

    “没有,”肖懿卿皱眉狠狠一叹,握拳的手直直砸向膝头,锤皱青丝外袍,“我只是觉得可笑。”

    “可笑?”阿狸轻轻握住他握拳的手腕,缓缓轻拂,像是安慰,却更体贴,“为何这样讲?”

    “在那个世界里,我便是女子;易寯羽的一世,我仍旧是女子!不能似男子般无拘无束,不能如男儿般征战沙场,更不能建得寸功,立得寸业!我厌透了做个女子!只能借‘易宏’的躯壳,才勉强得到我想要的。”说着说着,肖懿卿明媚的双目中渐渐蒙上一层淡淡阴霾,“上苍可怜,给我做男人的机会,给我实现抱负的时光……我却……”

    “主……是担心肖公子?”阿狸知他心中唯一执念,忆起从前,决定将实情相告,“主当时病急,您不知肖公子……他像是与您心有灵犀,您撒手人寰时,他几乎哭瞎了双眼,心祭至一度失语,只抱着您做的枕头和鞋不松手。若非凌公子在,恐怕早就随您而去了。”

    “琼华是他妻,是他毕生所爱,他放不……可我现在算什么,一个与他爱妻无一丝关连的男人?!”肖懿卿盯着自身一双玉白大手,看那连自己都觉得陌生的掌纹,呵呵自嘲轻笑,“我去找他?他可愿被我找?他会怎么看我?令人恶心的疯子?痴心妄念的妖怪?还是……”

    “他不会的!”阿狸笃定打断自我否定的肖懿卿,“一个为了他放下一切乃至生命的纯净魂魄,历经常人难以想象的生死劫难,只为以一个寻常不过的康健身躯回到他身边之人……他怎会放弃?他为了你服蛊、引血、割肉,他爱的不只是一个女子的身躯!他如何爱你,连我都及不上分毫,他不会是那样浅薄的人!”

    “阿狸,你天真!”肖懿卿笑得脱力,像是伤心到极致的自我否定,“佛陀有一弟子阿楠被女子喜爱,女子发誓无论何事都不放弃阿楠。阿楠变做女人模样,那女子马上便被吓跑了!哈哈哈,阿狸,这世间感情,敌得过生死,却敌不过容貌,更别说性别了!”

    “可是主甘心经受千辛万苦,不就是为了……”阿狸看他笑得癫狂,反知他内心极致苦涩,鹿目含泪,心疼得萎声相劝,“女子跑了,但阿楠还是愿化身石桥,经五百年风吹,五百年雨打,只为她能从桥上走过。阿楠面对如此决绝之情,尚未放弃,主还没见到肖公子,怎就杞人忧天,自我烦恼?你可是当初纵立于万军丛中,依旧泰然自若的易氏侯爷?生死亦泰然,何况区区男子!怕什么!就算……就算最坏,你还有阿狸,我们仗剑行天下,快意恩仇,潇洒一生!前世你救我,今生我护你!咱俩相依为命!”

    “我知道。”肖懿卿面上张狂的笑缓缓收敛,他轻轻握住阿狸紧箍的手,半叹半笑,“我不敢寻昨日旧人,担心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所以才略使‘永安才子’之名传开,引你前来。这世上,我唯一相信,无论何时何境,都不会放弃我的,只有你。”

    “主也未放弃过我啊。”阿狸依在他的肩头,用笑逼退眼中就快要夺眶而出的泪花,“主临终最后一句,要我好好活,我始终记得。只是阿狸不懂,主都相信我,为何不信肖公子?难道……‘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佛曰: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肖懿卿深深吸气,闭上眼压制内心满腔忧虑,“这世上,我只怕他……你说的对,我要见到他,他如何对我,都不要紧。他若爱,我便更爱;他若憎,我便离开。”

    “据我的小小见识呢……”阿狸重新拿起酸奶碗,缓缓吃起来,“肖公子思甚九载,莫说憎,恐怕您离开须臾,都会要了他的命呢!”

    “当……当真……吗?”区区三字,肖懿卿几乎说得没有一丝气力。

    自幼时相遇,易宏对他,只可说——一生利用,一世相负!所有诺言,全数做空!九年久等,日夜欺瞒……

    肖懿卿不敢再往下想,现在的他,心中仅剩为数不多的侥幸。

    ……

    “你!你,你再说一遍?”华贵至尊的高座中,执笔朱批的男子笔尖微颤,连墨黑的瞳仁也扩张了几分,“卫狸……已入肖宅……为婢?!”

    “是,微臣不敢妄言。”堂下红袍躬身者拱手再道,“她入肖宅已有十日,且与津城的卫斯飞鸽传信,欲求见在下。”

    “她只见你?”颤握朱笔之手狠狠扔下笔管,男子起身急切下令,“快,快请她来!”

    “陛下莫急,”红袍者昂首回之,“永安至京城,走水路最快也要二十余日。微臣保证,月后,她定至。”

后章 第八节

    这日,天气晴朗,肖懿卿照常准备第二日义诊义讲的物事,与一旁帮他裁制新衣的阿狸有说有笑。

    梁生突然匆匆由外院赶来,敲门送上来人拜帖。

    肖懿卿先是愣了一下,上前接过名帖,尚未打开,单单摸了摸其丝绸封套便唤来阿狸。

    阿狸放下手上东西,上前取过名帖瞧了瞧,浅浅抒了一口气,道:“外封凌烟罗,内衬青瓷纸。想来,是他们。”

    “是啊。”肖懿卿淡淡一笑,转身问梁生,“来者送上拜帖,可说为了何事?”

    “嗯……”梁生想了想,道,“来人不少,派驷车来接。送帖之人像是个管家,望之三十一二,只说听闻先生医术超群,欲请去应天府为他家主人诊治,还预先奉上一千两黄金的诊金,说什么事成之后还有重谢。学生不敢替师接下,便说:家师方大病初愈,恐有不妥,先入内代请,请客稍等。”

    “嗯,思之周全。”肖懿卿背手缓缓往外走,叮嘱得意味颇深,“阿狸会武,陪我去便可。有劳你替我守好家中,顾好婆婆。”

    “先生……这是应下了?”梁生不免觉得有些惊讶,“应天距永安千里遥迢,您就算去也要收拾行装,拜别长辈。更何况,前日青杨之事还不叫人后怕吗?您不是说应天朝……”

    “梁生,你不明白。”肖懿卿转而编了个借口,“他们以千金为利,诱我前去,不过表面客气;若我拖沓甚至借口不去,恐会予众人灾祸。婆婆身体不好,师父心性胆小,不必再吓唬他们。若有人问起,就说我此次应诊,不过去的时日长了些,请他们不必忧心。”

    “可是……那是应天啊!先生之前不是最忧……”梁生心中疑虑还未说尽,便被阿狸一把拉到身后,睨瞪一眼。

    “主说什么照做便是,”阿狸冷哼的声音带着不容置辩的傲慢,“他信你,才将家人托付于你,独身赴险。你该忧如何为主分忧,而不是质疑他的决断。”

    “阿狸,”肖懿卿原在易府便与阿狸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如此默契,今尔亦是,“梁生只是担心我。过内苑了,不必再说。”

    三人沿着连接内苑与外院的唯一通廊,很快便至正门。中门之外果然伫立浩浩一众人,且皆是精壮男子。

    他们虽着不同外袍,但肖懿卿凭借上一世买卖布匹的经验,遥遥一望便知他们衣领露出的内衬皆属一州之锦。

    区区下人,都能着锦制华衬,看来确实是他们的人。

    “先生。”等候的男子们看到身着蓝青长袍、手执名帖的肖懿卿前来,皆拱手行礼。

    众人此礼倒让肖懿卿生出几分恍然之感,仿佛仍处昨日易宅家主之位,去往哪里,都是礼仆备至。

    肖懿卿回礼,阿狸、梁生同礼。

    等候众人中为首者,一身黑袍劲装,走上前,再行礼道:“见过肖先生。在下应天府冯氏家人玉青,主人久仰先生杏林圣手之名,故遣奴携千金,前来替主人恭请。一路盘缠经费皆由我主负担,待主病愈后,还有重谢。救人如救火,恳请先生莫要推辞。”

    说罢,玉青挥手召来两名灰裰小厮。小厮手提大木箱,快步将其置于肖懿卿面前,恭敬打开。

    即使是初春温润清透的阳光斜照,那满满一箱的黄金依旧闪亮夺目,诱人心神的金色令左右路人纷纷侧目而视。

    “恳请先生。”玉青携众仆再深拜而请,朗朗男音几乎将狭长偏巷尽皆振动。

    “梁生,收下吧。”肖懿卿面色淡然,并无旁的推辞或礼让,只欲快些离开,这样的机会,他已然等了九年!

    “先生!”梁生忧心肖懿卿安全,仍顽固相劝,却不料被阿狸闷声狠狠一瞪。

    “有劳你照顾家里,将金子都交给我阿娘和婆婆,告诉她们我去救人,莫要忧心。”说罢,在玉青迎将下,肖懿卿背手行入久候一旁的宽敞驷车中,阿狸紧随其后。

    玉青摆手令众仆启程,自己也快步上马。

    “有劳先生。”玉青领马靠近车旁,问道,“我们需坐船离此多日,先生可要带些什么?”

    满面忧思的梁生跟在车旁,他怕来者就是以利相诱、借口替主寻医,实则请君入瓮,而肖懿卿偏偏看出他们的计策,为保肖宅众人,才将计就计。

    梁生透过车帘不停挥手劝道:“先生,再想想吧!先生?咱们先去告知……”

    “梁生,照顾好自己,照顾好大家。”肖懿卿看梁生焦急模样,心中恻然。可他不能说出真相,只得装作更加漠然。

    “先生,别去啊!先生——”梁生还想再说些什么试图改变肖懿卿心意,玉青却挥手令仆婢将其拉离马车。

    “走!”玉青一声令下,车马皆离。

    余下的冯氏仆婢以身阻挡仍在高声呼喊的梁生,虽未推搡,但人墙到底阻隔了梁生追赶的脚步,让他只得眼睁睁看着车马远走而无可奈何。

    肖懿卿透过随风飘动的车帘回首望去,梁生不间断的呼引惹他低低叹气,再回首,便是半晌的沉默。

    “一箱金子,足谢何氏九载照顾,让他们下半辈子都衣食无忧了。”阿狸敏锐地捕捉到肖懿卿眉宇间悠悠怅然,缓缓劝慰,“主为何还是愁眉不展?”

    “阿狸,”肖懿卿合目深深吸气,后额重重靠在车座上,仰首徐徐叹之,“有的恩情,金子便足矣;有的……无论偿什么,都是不够的。”

    “阿狸喜欢主,可不喜欢主的‘宁赊勿欠’!”阿狸倏地抓紧肖懿卿温暖的大掌,蹙眉低声道,“主把什么都揽在自己身上!旁人对你好一分,你便要还三分才稍稍心安理得,否则就日夜愧疚。这是何必呢!前世便是如此,今生还要这样过吗?阿狸倒宁可您狠一些,独一些,不要总认为自己是欠了旁人的。您又不是普渡众生的菩萨!前世一生已囿己困锁于报恩偿情,又得了什么?周身伤病,弄丢了爱人,江山亦是旁人的!主,阿狸知道您愿济世清风,更欲潇洒快意,心无挂碍地驰骋天地间!就算是偿前世的自己,绝心绝义一些……主!情深不寿啊,主——”

    “阿狸,”肖懿卿知她一心为他,反手轻轻牵握阿狸酥软柔荑,浅浅笑问,“若我真是绝心绝义之人,又何必回来呢?你又怎会认一孤冷绝情之人为主呢?”

    “我……”阿狸本就替肖懿卿委屈,被他这样温柔笑问,鼻尖酸楚愈加凝聚在圆润明亮的眸间,“我就是……想主更快乐……”

    她的话还未说全,两滴晶莹泪珠便悄然溢出微红眼眶,因她垂首蹙眉,再沿玉白秀美的鼻梁缓缓滴落裙衫上,留下淡淡水泽痕迹。

    “阿狸,我们是一样的。”肖懿卿抬起袖子,俯身为阿狸轻轻擦去泪痕,暖暖笑道,“你不也是为了向我报恩,而蹉跎数十年青春年华,为我多次涉入险境,甚至单身至今吗?”

    “奴单身……是……是因为……”阿狸被他说中心事忙撇过脸,背身闷声道,“因为……还没有遇到令我心动可托付一生的人!主现在这么需要我,奴若只想自己,就……就太没有良心了。”

    “哦?”肖懿卿难得看到阿狸这般局促害羞模样,少年游戏心起,不由得想多逗她几句,“那阿狸喜欢什么样的男儿?我也好为你留心。不过,我可不行啊,我已经嘉心有主了!”

    “呸。”阿狸回眸一嗔,嘟嘴笑道,“自恋狂!最讨厌了!”

后章 第九节

    冯氏仆婢驱车来至港口,肖懿卿与阿狸被迎上渡边最为华丽的二层大船。

    肖懿卿驻足船边细细观测:此舶宽约四丈余,长约十丈,船舷、廊下、横梁皆是五彩雕龙画凤,金锉锦绸点缀,华美无匹。

    “此船甚伟,”肖懿卿缓缓踏上舷板,浅笑相问,“不知用桨几许?”

    “若不计小艇,一共四十二小桨,七大桨。”玉青如实回答,心中却觉有些奇怪:常人若遇远途重金请医之事,就算不推辞,也要细细问问对方来路,或是患者病疾情状。这个肖懿卿不仅淡然至致,而且好不容易问上一句,居然是这么无关紧要的话题。

    “先生,恕在下冒昧,”玉青随他上船,陪他于甲板踱步闲聊,“您不问问家主病情吗?”

    肖懿卿唇边笑意更深了,侧目予阿狸递了一个眼神,没有回答。

    “看诊讲究望、闻、问、切,必要以实脉、实听为准。”阿狸替主答道,“阁下就算辞藻形容再确切,毕竟也是月前之事。此行出发,至应天,少说也须二十余日,病人脉相病情恐早已变化。听之无用,又何必多问呢?”

    玉青看了看身旁这个能言善辩的红衣女子:约莫二十五六岁,身材娇小玲珑,容貌清丽可人,一双圆润鹿眸格外灵动。怎么看也是个婉约的江南佳人,可说起话来怎么这么……

    “玉青?我可以这样称呼你吧?”肖懿卿瞧玉青双眼像是长在阿狸身上一样,故意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打着哈欠岔开话题。

    “是,先生有何吩咐?”玉青躬身听命。

    “我的房间在哪里?阿狸一向照顾我寝居饮食,如果能与我同住便是最好。”肖懿卿不待玉青预备说些什么,接着又道,“可以派人准备吃食了吗?我喜欢葡萄、樱桃类的水果,清茶和牛羊肉,阿狸喜欢口味清淡的茶果。还有,我听力甚佳,一到夜里,一丁点动静就能被吵醒,所以还请你周全,保我安静睡眠。”

    “额……”玉青被肖懿卿的自来熟弄得有些讶异,但碍于他贵客身份,终究不敢置下什么余的言辞,只好拱手指道,“是。那处楼梯上去,船首右侧第一间便是最大的雅间……”

    肖懿卿顺着玉青手指的方向看去,略颔首回礼道:“有劳有劳。阿狸,走着。”

    说罢,主仆二人便有说有笑地结伴往房间去,独留玉青呆呆站在原地发愣:

    传说中的永安才子,面对突如其来的异乡上门客,既不紧张,也不质疑,格外从容,甚至像在自家宅院中一般……究竟是心大,还是他早已看破……

    “主这下可放心了吧?”阿狸合上雅间的门,随手在几案上摸了一把,窗明几净的屋内果然已提前收拾整洁,看着桌上摆放的茶果香案,阿狸软音娇哼道,“这局我赢了,主该告诉我前日那催眠曲的解法。”

    “我还以为他们还要多暗中观察些时日呢,没想到这样早就来了。”肖懿卿掀帘走入内室,打开衣柜衣箱,略略翻看几许,合门步出,摇首笑道,“宁儿还是那急躁性子,久等不得。”

    “那不也因为等的人是主嘛。”阿狸以银针查看完所有茶点香案后,净净手,坐于案旁,为肖懿卿徐徐剥着新鲜的枇杷,“小公子与您一样,是念旧之人。再说了,若是见了小公子,必能知晓肖公子的下落。主笑得这样开心,丝毫不顾梁生劝阻,不就是因为这个吗?”

    “是是是。”肖懿卿坐到阿狸身旁,张口等着阿狸投喂。

    阿狸见之闷声一笑,酥手递上一枚浓黄水润的去皮枇杷,待肖懿卿衔下,又拿起一颗细细剥着。

    “主,奴一直有一事不明,想向您请教。”阿狸打趣般问着。

    “哟,”肖懿卿嚼着枇杷囫囵,亦打趣道,“对世事洞若观火的卫狸,还能有事请教区区在下?”

    “主要说便说,不说便罢,没得逗笑我。”阿狸娇嗔之间,再行投喂的指尖力道大了不少,一枚鸡蛋大小的枇杷几乎塞满了肖懿卿的嘴。

    “我没——有。”说不清话的肖懿卿只得闷哼摇首,“你问,你问。”

    “主……为什么那么喜欢肖公子?”阿狸颔首剥着果子,声音也闷了不少。

    “嗯嗯……”肖懿卿快速将嘴里的枇杷果肉嚼碎,吐出核来,略矜眉道,“怎么了?为什么问这个?”

    “奴就是觉得……肖公子,除了样貌、厨艺、棋技、乐理、深情,再没有旁的可堪与主人相比。”阿狸嘟嘴说着,手上扔果皮的幅度越来越大,似在泄愤一般,“主一世为了他,来生还是为他!这生生世世的牵绊,总是有缘故的吧?奴就想知道,他凭什么。”

    “嗯……”肖懿卿想了想,伏在桌上,侧枕手臂,凝视阿狸浅浅笑道,“他——最好。”

    “最好?不见得吧!”阿狸盯着手中枇杷仿佛就像看见肖劭朗昨日面容,愤愤不平,“阿木尔就算在周期间没什么作为,但现尔好歹是一国大汗;赵棣心狠手毒,虽是败将,但小公子当初围剿他,可花了不少力气。就连李自然,武艺、暗器卓绝不说,还有御兵统帅之能。就他,最好?”

    “劭朗割肉引血为我治疗寒症,而积多年喘疾,因此不能如常人一般习武,在武功上自是不能与旁人相较。”肖懿卿似忆起前尘,双目之间粼光微闪,格外动人,他撑颌徐徐道,“沈浩然也好,赵棣也罢,就连李自然,哪一个不是靠易府扶持才得卓绝。而劭朗,在完全脱离易府之下,仅以六载便创立与影卫实力相当的鹤府,足见他过人才智。这都不是要紧的,他最好的是,他懂我。我进或退,杀或放,他都理解并支持,而且为人重信守诺,只要是他答应我的事,没有一件办不到或敷衍。在他心里,我最重要。一个时时刻刻只把我放在心尖上的帅哥,你会不心动吗?”

    “时时刻刻把主放心上的,又不只他一个。”阿狸兀然放下手中枇杷果,起身净手,话中有气一般,哼道,“可以心甘情愿为您割肉引血的,也不只他一个!”

    “你是说……赵栩、颜欢等人?”肖懿卿把阿狸扔在一堆果核当中的半个枇杷拾出来,颇为宠溺地笑着剥皮,道,“可是琼华五岁就认识肖劭朗了呀。”

    “也就是说,”阿狸折身归来,表情颇为严肃正经,道,“若非您先遇肖劭朗,那么任一一个能做到以上几点的人,您都会倾心?或者,以您现在男儿身份,就算是都娶了,也没什……”

    “都娶了?!”肖懿卿将手中果子吃下,也去净手,瞠目笑道,“劭朗知道还不活活砍了我!”

    “也就是说,您是想过都娶?”阿狸似乎想证明什么而急切追问。

    “哪有这多‘也就是说’?”肖懿卿拭手无奈引喻启发,“阿狸,聪慧如你,想想为什么宁儿在予蓉儿封号时,先拟‘镇国公主’,但诏书下达时,却又朱批亲改为‘辅国公主’?”

    阿狸应是没想到主人会提此事,先愣了一下,蹙眉想了想,道:“‘镇国’喻为国之重器,无她不可;‘辅国’喻为忠恳助力,弱化其地位。主为何顾左右而言他?”

    “阿狸,凡事‘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事不成,则礼乐不兴’。”肖懿卿拉着阿狸坐回茶案边,斟上一杯茶,详解她惑,“是我再三告诫宁儿,要他把我与蓉儿全都只作龙位阶梯,他若要成指掌天下的九五至尊,就不能在皇权统治上给任何人可乘之机。一国如此,一家亦是如此。我既心仪劭朗,与他成了夫妻,就不可再贪图旁的欢愉,否则不止对赵栩等人不公,对劭朗亦是不忠。

    你也知道,我是个‘投我以木桃,我必报之以琼瑶’的人。劭朗以我之乐为乐,为我忧而性命不顾,我与他少年夫妻,怎会忍他心伤而娶旁人?莫说旁人不过与他有几分相似,就算优于他数倍,我的眼中心里也是只有他的。阿狸还未寻得心爱之人,不能明白‘加之其身,痛在我心’之感,我不怪你,来日你若有了心思神魂牵挂之人,便会明白今日之我了。”

    “主……就这么喜欢他?”阿狸抽回被肖懿卿轻拍的手,负气般转身道,“主这般自信肖公子会如何爱你护你,可‘永安才子’之名传天下,也未瞧见他派鹤府一二来寻你。只有痴傻的阿狸,得了消息,跑死了好几匹马,不远万里来瞧你,任凭你左右差遣。主不心疼我也就罢了,张口闭口都是肖劭朗、肖劭朗的……哼!”

    “我待阿狸如亲妹,怎会不心疼?”肖懿卿轻轻拉拽阿狸的衣袂,讨好般笑道,“这世上之人千万,女子中唯有你,才能让我放心说真话呀。阿狸于我,乃山之郁树,海之琼瑚。山无树不葱,不过土垚尔;海无珊瑚不华,不过静池尔。我无阿狸,不过……”

    “呸呸呸!”阿狸忙转过身,鹿目微弯,秋水横波,忍笑道,“说什么‘无不亡’的,主这世做了男子,辞藻更是如蜜,阿狸可说不过你。饿了吧,我去瞧瞧他们饭食准备得如何了,您好好歇着吧。”

后章 第十节

    “虽是盛春,江夜水寒易侵体。”阿狸为久站船舷、垂首望江的肖懿卿带来了绸缎披风,细细为他系在肩头,生怕搅扰了他的思绪,柔音轻问,“主在看什么?水中月?”

    “烟水残月,有何好看?”肖懿卿锤了锤站久发僵的腿,缓缓侧坐舷边,目不转睛地盯着船边,像是在等什么,“他们行船速度放慢了。”

    阿狸左右环顾深夜甲板上为数不多的船员,凑近坐在肖懿卿身畔,再压低了些声音,问道:“主怎么知道?”

    “还记得我上船时问桨数吗?”肖懿卿锤足叙叙,“按照我观察的船员人数,他们前十天几乎是用上全桨,三班轮换,日夜兼程,所以我们早已路过温州府、台州府、宁波府。但船自今日清晨,从松江府驶离港口后,到现在,船边都未掀起细小的浪花……”

    “过松江入苏州河,便快到应天了,他们突然放缓船舶行进速度,是为了什么?”阿狸不由得警觉起来,鹿目在薄薄雾气中,前后上下不停张望,酥手亦去探别在腰间的六棱星锥。

    “等人。”肖懿卿默默打了一个哈欠,单手枕额,侧靠栏杆,故意大声笑道,“他们若不查实我的身份,是不会放我进应天府的。”

    “主!”阿狸拉动肖懿卿的衣袖,俯身蹙眉连连嘘声。

    “阿狸,你困了就进屋歇着,乖,别怕。”肖懿卿浅笑着拍了拍阿狸,眼神示意她进屋去。

    “我不困。”阿狸倔强地拉住肖懿卿的手,猛地摇头轻哼,“我不去!我要陪着主!”

    “先生出诊,小夫人也随行吗?”一沉稳男音如寒霜利剑刹那划破夜的沉寂,随着漫江散雾之清风缓缓逼近。

    肖懿卿与阿狸一同起身朝来者方向望去:白绢般的朦胧雾气之中渐渐浮现一小舟,舟上仅有两人,一青衣男子背手站在船头,一棕衣小厮在船尾摇橹。

    淡淡江烟笼住模糊月色,亦遮去水面粼粼泽光,视那小舟如仙力支驶一般,似游空明,全然不在水中。而那舟中二人亦如鬼魅一般,隐隐现于雾中。

    肖懿卿缓缓站起,略看了看船周,方才甲板上零星的几个人影,眼下已很有默契地尽数消失,整条大船上静得仿佛只剩下他与阿狸。

    雾中来访的小舟停在一肖懿卿可视、却不可尽视的妙处。大船上的夜灯可照出来者身形、衣色,却照不见他的样貌。

    肖懿卿垂首一笑,瞥眼间,却见阿狸已然把六棱星锥握在手里。他忙将阿狸掩到身后,眼神示意她不要轻举妄动。

    “船上可是永安肖郎,兴尚先生?”小舟上的青衣男子再度开口,拱手礼道,“久闻先生博学,特来……”

    “呵呵……”

    肖懿卿背手轻笑,亮若点漆的双目在船灯的映照下,于黑夜中闪烁狡黠的星碎光华。他清朗的笑声如一阵煦风,豁然吹散了江面雾气,让来者犹如鬼魅曝露于明日般窘迫不安。

    “先生笑什么?”来者的声线明显是为了给自己壮胆而沉冷不少。

    “浩鹄,”肖懿卿轻声笑出那个久违的名字,温润的声线令江中春水亦逊色三分,“你的易容变声都是我所授,防江匪打劫的本事也是我所教,如今你却用这些招数对付我?有些……蠢。”

    闻言,青衣男子高挑的身影明显一颤,但他没有马上回话,而是在沉默中极力握拳保持镇定,仔细辨别肖懿卿的话是真是假。

    “这些日子,你让玉青准备的吃食,是将我往日里喜欢或厌恶的菜肴混在一起。每次撤盘后都命其留心观察,那些我不爱吃的留了多少,我爱吃的吃了多少。”肖懿卿拉开袍角,缓缓回坐船舷,神情淡然,仿佛一切布局他皆早看破,“不只是菜肴,茶果、香案、衣服等等,你都命人留心观察,记录我选了什么。你是个细致人儿,这样久还记得甚多细枝末节,我很高兴。但你把船停在那,故弄玄虚地试探我,我很、不、高、兴!”

    青衣男子张口似乎想说什么,但终究将所有的话都咽了回去,只静静听着。

    “还有啊,”肖懿卿抬首瞧了瞧阿狸,接着又道,“你认不出我也就罢了,阿狸没有易容,你居然也认不出她,还称她‘小夫人’?她的六棱星锥握在掌中已久,你就等着被打吧。对了,你是不是忘记浩天被我打的样子了,让阿狸帮你回忆回忆?”

    “那感情好!”阿狸说着便一脚踏上船舷,做飞鹰怒扑状,似乎下一瞬便要跃上青衣男子所在的小舟,将他暴打一顿。

    “别!自己人!”青衣男子摆手高呼,催促摇橹的小厮快些。

    还不待小舟碰上大船,青衣男子猛踏舟头,小舟四溅浅浪,他跃上大船甲板,还不待他站稳脚跟,便迎来肖懿卿的连环暴扣。

    “你很棒嘛!长大了!敢捉弄我了!还敢调戏阿狸了!”肖懿卿边弹青衣男子的脑门边笑,“四品郎官了,装神秘,装深沉了!”

    “公子!公子!我错了!浩鹄错了!”青衣男子猛退好几步,不停搓揉已现浅浅粉印的脑门,委屈地以袖遮面,“是哥哥非逼着我来试你的嘛!疼~~”

    “你!”肖懿卿回首指定舟上的小厮,挥手道,“自己上船来,把小舟腾给我们。”

    棕衣小厮像是被肖懿卿打人的气势吓住,猛的连连点头,左右看了看,毅然跳水,自寻锚点绳索,努力往上攀爬。

    阿狸见之噗嗤一笑,在肖懿卿清咳提点下才回过神,与他一同跃至小舟上。

    “唉,怎么又下去了。”浩鹄捂头嘟囔一句,快步跟上。他方落舟,便被肖懿卿一把扯去紧贴脸上的人皮面具,疼的他“嗷”的一声狼叫。

    “唉,还是这张脸看着舒服!你画的这是什么玩意儿,以后别说是我教的。”肖懿卿颇为嫌弃地丢开被浩鹄涂得粉扑扑的面具,说罢便推他去船尾摇橹。

    浩鹄心中一阵嘟囔:九年不见,公子怎么粗鲁了许多……但面上,他还是当初易宅里那个见“易”怂的统领,默默摸摸脸,径自去了船尾。

    小舟在雾中约行了一刻,浩鹄忍不住问道:“公子,咱们这是要去哪啊?雾太大,恐怕找不回原来的路啊。”

    “嗯,就这吧。”肖懿卿伸手入江水,通过水流速度,猜测此时距大船的大约距离。他甩甩手,瞪了一眼浩鹄,盘腿坐道:“过来说话。”

    “额……”

    浩鹄的反应明显有些迟疑,他心里还是对眼前这个脾性、举止都似曾相识的旧主有些敬畏。一双大手紧握橹桨,半天不肯挪动一步。

    “好了,我不会打你了。”肖懿卿浅笑一句,跟阿狸递了个眼神,又道,“阿狸也不会。”

    “嗯。”阿狸笑着点点头,挪坐到舟中,给他与肖懿卿留下交谈位置。

    “哦……”浩鹄彳亍半晌,终是放下手中大桨,拖着双足,挪到肖懿卿身边,乖乖坐下。

    肖懿卿轻笑着拍了拍浩鹄肩头。

    不知是肖懿卿陌声的笑容,还是江面渐起的清风,惹得浩鹄一阵一阵起鸡皮疙瘩,垂头默声,心中不停安慰自己。

    倏地,肖懿卿揽过他肩,在其瞠目结舌中,于其耳畔,腹语徐徐说着自易宏病亡之后的一切。浩鹄的表情也从震惊、凝重、迷茫、质疑、悲悯,再回到震惊。

    许是肖懿卿的话信息量太大,安居朝堂已久的浩鹄着实有些反应不过来,以至于肖懿卿都说完松开他许久,他仍怔着一双呆滞双眸愣在当场。

    “浩鹄?浩鹄!”肖懿卿唤了两声,浩鹄还未醒神,肖懿卿只好叫他建功立业之后恢复的本姓,“裴武?裴武!”

    “啊!啊?”浩鹄如失魂者忽然惊醒般猛地抖了一下,眨动一双无辜双眼直盯着肖懿卿,又是半晌说不出一个字。

    “我说的话你都听进去没有?”肖懿卿看他这般痴呆状,蹙蹙眉,调笑道,“怎么,仅过九年,我便使唤不动你了?”

    “不、不是……”浩鹄满面不可置信的神情,说话都有些结巴,“公公、子的意思是……你……嗯……你没有……那个……没有易容改音,确确实实是……是个男的?”

    “好好说话!”阿狸低哼一句,吓得浩鹄一哆嗦,险些坐不稳。

    “是,我是男的。”肖懿卿努力控制住自己想揍人的欲望,握拳勉强假笑道,“你要不要验验?”

    “不不不不!”浩鹄连连摆手,甚至往后退坐到船横上,在肖懿卿冷眸寒笑中瑟瑟发抖,咬唇酝酿勇气,狠狠咽下喉头一口冷气,迟疑道,“您是说……您是知道重生之法,所以故意用潦靃,结束体内羁绊肖公子的情人蛊,然后临终对小公……不是……陛下!托付所有未了事。然后,重生,魂魄归于一个八岁男孩,用他的躯壳,活到现在,借‘永安才子’之名,引我们前来寻。”

    “你这不是听得挺明白的吗?”肖懿卿知道他的故事多少有些骇人,却没想到能把旧部吓成这般地步。阿狸当初听的时候挺镇静的啊……

    “您能重生?还能选择魂魄落于谁身?!”浩鹄咽嗓说着,身子不由自主又往后挪了挪,一双瞳仁紧紧盯着肖懿卿战战发颤。

    此时的浩鹄甚至觉得,在阴月白雾中独坐舟头的肖懿卿,像极了中元节森诡的鬼魅,周身散发着幽灵般的死息。

    “重生是可以,但魂魄落于谁我也不确定,只能确定是将死未死之人。”肖懿卿看浩鹄这般惊愕至颤,只好临时寻他们这个时代更能接受的借口,“原来民间不是纷纷传说,易宅家主是神子托生吗?你还真当那是讹传啊。”

    “啊?”浩鹄的下颌几乎要惊掉,眸中紧张却是少了几分,“我以为那是您愚昧众人的一种言控手段罢了。原来竟是真的?”

    “嗯。”肖懿卿无奈地点了点头,连旁听的阿狸都不禁翻了一记白眼。

    “一个肉体死了,便在其他肉体上复生!”浩鹄像是童真未泯的孩子发现了什么有趣的新大陆一般,笑着坐回肖懿卿身边,用看稀奇物件的眼神打量着他,满目都是崇敬又好奇,敬畏又喜爱,“这岂不就是长生不老之术?”

    “所以呢?”肖懿卿扶额叹息,“你也想死一次?阿狸,成全他!”

    “是。”阿狸说着便做手刀架势,欺身上前。

    “别别别!”浩鹄闪躲些许,凑近肖懿卿,带着满是讨好的神色,紧紧握住肖懿卿的手,“我一介凡夫俗子,哪能跟您比,您的吩咐我绝对办妥!只是好奇,您……现而今,已经多少寿数?见过龙吗?地府您去过吗?复活的时候疼不疼?您不能控制复活是男是女,那为女子是什么感受?我说您以前女扮男装怎么那么自然,您在易寯羽之前,是不是也有男子前世……”

    浩鹄机关枪似的一连串提问问得肖懿卿头皮发麻,心中不停默念:平心静气,平心静气……

    自己带出来的孩子,不能生气……

    不能生气!不能生气——

    “够了!”肖懿卿额角青筋快要怒而暴起的时候,他终于忍受不了,抽回被浩鹄紧握的手,双眉紧皱,怒道,“我来人间自有任务!不是陪你于此闲聊拉扯的!”

    “是是是!”浩鹄被斥,立刻听话地收起自己一脸崇拜的迷离模样,只是控制不住上扬的唇角,连连承诺道,“公子要见陛下嘛,容易!正好陛下也听说了您,也令哥哥安排会面之事。只不过新朝初立,政局尚未大稳,陛下忧心应天耳目太多,不够安全,所以原本安排苏州相见。当然,见之前,派我前来……额……确认确认。”

    “依我看,苏州反而不妥。”肖懿卿终于把二人会谈拉回正轨,语气也和缓了些,不像方才那般急躁,道,“永安尽知,我是被应天的冯员外请去看病,在苏州停留太久反而让人觉得奇怪。何况,国不可一日无君,在应天都城之内,宁儿出入快捷,以防不测。你们可以随意安排一家府邸,挂上冯氏牌匾,我如旧应邀就诊,你们确认安全保密即可。”

    “也好。”浩鹄沉下心思想了想,道,“若要布置周全,恐怕要两三日……”

    “无妨,你即刻飞鸽传信于他们,提前准备。”肖懿卿道,“我可以借口阿狸晕船,需要修整,在苏州短停三日,三日后我们再去应天。”

    “嗯,这个法子可行。”浩鹄起身快步向船尾去,把起橹桨,道,“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回去!”

后章 第十一节

    “这个,这个好看。”

    “奴不喜欢绿色!难看死了!”

    佯作于苏州城短休的肖懿卿与阿狸,正拿着从浩鹄那“搜刮”来的银钱潇洒逛街。肖懿卿觉得阿狸衣衫首饰旧了,二人逛至一处首饰店,便仔细挑选起来。

    “这是天空蓝,”肖懿卿拿起妆台礼盒中的一枚镯子,牵起阿狸的手腕游说,“翡翠中极少有这样正青兰的好物。你看,多衬你肤色,又适合夏天,看着清爽。”

    “不要。”阿狸嘟嘴拒绝,“青、兰、灰是肖公子所爱吧,哼,奴才不要!”

    吃瘪的肖懿卿只好放下镯子,围着展柜左右走了两步,又拿起一串金珠,道:“这串南珠虽不明媚硕大,但圆润色浓,与你身上的红裙极为般配,好看!”

    阿狸眼中的嫌弃呼之欲出,双手抱胸,哼道:“自主第一次送我珍珠被重明抢去,我就说再也不要珠子了。没的又被强词夺理,说什么可以药用,救死扶伤……”

    “额……”肖懿卿此时终于明白男人为什么不爱陪女子逛街——天晓得她们喜欢什么!

    “公子眼光好,慢慢挑。”店铺掌柜看出肖懿卿乃懂行之人,故亲自陪客挑选。

    “珊瑚!”肖懿卿眼尾一撇,忽而看到一副被束之高阁的珊瑚头面,转身对掌柜道,“劳烦取来我夫人瞧瞧。”

    “唉,好勒。”掌柜唤来一名小厮搬来梯子,小心取过。

    “谁是你夫人!”阿狸嗔了一眼肖懿卿,偏头佯做羞恼,“我才不看。”

    “小夫人肤白貌美,这琉璃珊瑚头面与您极为相衬!”掌柜自然也看出阿狸较肖懿卿年长,心猜二人也许是那种关系,但圆滑世故的他将捧客作为发家致富第一准则,肖懿卿这个金主发话说“夫人”,谁敢说不是。

    “来嘛,夫人,试试嘛。”肖懿卿柔声软语哄着,取下头面中的耳饰、额钿为阿狸亲自带上,拍手称赞,“夫人瞧瞧,这赤红珊瑚衬得你肤白胜雪,眉心一点红更显灵动可爱。”

    肖懿卿到底记着她的喜好。阿狸抿唇一笑,唤来捧镜小厮左右端看:花状珊瑚耳饰玲珑小巧,衬纤颈玉白,摇曳生姿;琉璃珊瑚额钿呈丹鹤衔珠状,不仅是丹鹤栩栩如生,那圆珠恰好落于额心,更显精致夺目。

    阿狸对这套首饰甚为满意,便再拿起礼盒中一支珊瑚花钗,对镜比较,道:“这珊瑚拟做朱顶红,形好色浓,就是大了点。主觉得是簪左边好看还是……主?主!”

    阿狸对镜比划着簪子,却见肖懿卿望镜发愣,喊了两声,人才回过神来。

    “钗是有些大了,略显憨蛮。”肖懿卿眼眸微垂,似在想什么,口中却说着花钗,“掌柜再卖我些金线、剪子、簪托,我给你改做一大一小并蒂花,便不会突兀了。”

    “好……”阿狸看他神色有异,似有事要说,赶紧放下簪子,正欲开口推拒头面,却被镶金牙的掌柜抢先。

    “哎呀呀,原来是同行的公子!”掌柜龇牙笑着连拍马屁,“都怪老夫眼拙,没想到这样俊秀的公子还有如此了得手艺呐!公子钟灵毓秀,又体贴家人,真是难得的……”

    “行了,”肖懿卿双眸忽冷,虽仍浅笑,但却显得愈加不怒自威,“三百两,送到城东如归客栈,芙蓉阁。”

    说罢,肖懿卿从袖中摸出银票,点数三张,丝毫不给掌柜讨教还价的余地,又道:“头冠的凤羽折了一根,若是送货还有差池,我掀了你的店。阿狸,走。”

    肖懿卿将银钱扔到珊瑚礼盒中,拉着阿狸便往店外走。

    “大清早便遇上这么爽快的主儿,真是……”查点银票的掌柜乐的合不拢嘴,睨了一眼身边的小厮,沉冷命令,“还不拣选打包给客人送去!留点心,下次他来,千万给我留住咯!”

    “唉,唉!”小厮连连点头,捧着首饰礼盒退下。

    “主,那头面既然有问题为什么还要买?”阿狸出店后跟肖懿卿左奔右逛,终在一处铜镜小店门口停下。

    肖懿卿随意拿起一面铜镜放在阿狸手里,自己则站在她身后,故作在为其整理发饰的样子,俯身低头道:“有人从咱们下船就跟着,我原以为是浩鹄派来暗中保护的人。但方才在首饰店,我从镜中看,他们不止一两个,而且暗号交流也不像是影卫。”

    “主确定?”阿狸也用铜镜向身后探看,却没发现什么可疑之人,“那怎么办?”

    “他们有好几波人。”肖懿卿立刻将阿狸手中的铜镜放回原处,拉着她的手,向人群中走去,“我们得去个鱼龙混杂的地方,逼他们现身。”

    易宏那一世因游商关系,肖懿卿常来往于苏杭之地,对各方各馆甚为熟悉。虽然历经战乱,又过九载,但各街各坊的行当位置倒是一如既往。

    当肖懿卿带阿狸来到一白日里也纷纷嚷嚷之街,阿狸一双圆目几乎都要蹙成线,盯向他的眼神也分明写着——不可置信。

    此街根本不需春季,便处处可见云鬓花开,裙袖飘香。高楼上,砸向肖懿卿的丝绢抹足了香粉,呛得阿狸连连喷嚏,最后只好以袖掩住口鼻,才将将在一片吴侬软语中跟上肖懿卿的脚步。

    “这就是主说的地方?”阿狸凑到肖懿卿身畔,白眼快翻上了天际,即使她捂住了口鼻,也掩不住语气里的嘲讽。

    阿狸正说着,肖懿卿没有回复,反而转身拐进一家装潢最华丽浮夸的楼群,阿狸仰首一看牌匾——窈思馆。

    “文妈妈,”肖懿卿以满手的银票为扇,十分招摇的阔步进楼,向大厅正中一位绫罗满身、浓粉厚脂的干瘦中年女子走去,“别来无恙啊。”

    “公子看着脸生,”文老鸨摇扇而来,满头珠翠却不闪亮,多数甚显暗沉,其身后还跟着一个微微驼背的光头男子,一笑起来满口黄牙,“怕是梦里见过奴家吧?”

    “文妈妈忘事啊,”肖懿卿二指递出几张银票,面上带着轻蔑的假笑,“‘窈思馆’的匾额还是我亲手所写。你我虽十余年没见,倒也不至于生成这样。”

    听至此,文老鸨习惯性接银票的手却忽而收了回来,一双三角眼将肖懿卿从头到脚仔细打量了一遍,强笑道:“公子说什么?”

    “当初我与柳先生来此饮酒,你让手下姑娘向我酒中投蝎子,这事儿你忘了?”肖懿卿满意于文老鸨惊诧的眼神、僵硬的假笑,风轻云淡地接着又道,“许久未下江南了,不知你方不方便安排几个知情识趣的姑娘……”

    “让我进去!”阿狸在窈思馆门口被守门的打手拦下,正红着脸与他们分辩。

    “让她进来。”肖懿卿略回首以眼神安定阿狸,仅露半面的轻瞥尽是诡异莫测的笑,“文妈妈若想保平安,就得请‘蛊王’唯一的徒儿进来。”

    “蛊王?”文老鸨脸上仅剩的笑容一闪而逝,恍然被满目警惕惊愕所取代。

    “是啊,重瞳一生只收了这一个徒儿,将一身本事尽数传授。”肖懿卿缓缓转过头来,寒潭般清冷的灰棕眸中尽溢阴诡凌光,但柔白赛玉的下颌却是薄唇满笑,“她,一支骨笛,可引动百里之蛇。文妈妈若不信,可以整街之人的性命,试试。”

    文老鸨被肖懿卿言语所吓,加之从前在正主面前做的缺德事再被提起的窘迫,使她对这个年少的陌生郎君既怕又惮。

    “让、让她进来。”文老鸨快步吩咐手下人,亦丝毫不再敢去看肖懿卿冷冽的眼眸,攥扇的手渐生津汗。她努力打扇,以图这样让自己冷静下来。

    “主——”阿狸恨恨地瞪了一眼瑟缩的老鸨,又看看四周故做淫词艳曲的歌舞伎们,委实恶心得厉害,半是撒娇半是气恼道,“为何偏来这儿!”

    “我久不来江南,已然不知是何新鲜有趣。不如……文妈妈帮我推荐吧。”肖懿卿浮一眼那獐头鼠目被吓白了半张脸的老鸨,将银钱塞到她手中,轻笑一声,如到了自家庭院般熟稔,自顾自先行,道,“秋月厅还空着吧?劳烦送几壶好酒来。文妈妈知道我喜欢腰肢儿软的,便叫几个来吧。”

    肖懿卿头也不回地走着,阿狸提裙于其后跟着。

    怪异于周围绯糜环境,阿狸拽拽肖懿卿衣袖,捂口蹙眉道:“‘窈思馆’这几个字当真是主所书?您怎会给这种脏污地方题字呢?”

    “呵呵,”肖懿卿低笑两声,侧身揽过阿狸,免醉酒的花客撞到她身上,“年少轻狂,与人做赌,输了,便题了。”

    “啊?”阿狸任他半抱护着,她一向只知主人赌技无双,却没想到这世上还有人能让主输得这般甘心情愿,“是谁啊?”

    “柳如风他爹。”肖懿卿淡笑如煦风,让一众来往之莺莺燕燕侧目不已。

    “妈妈,”一红衣舞姬被肖懿卿如星眉目所惑,凑到文老鸨身边,目不转睛地盯着上楼去的肖懿卿背影,窃窃笑问,“那位公子是谁啊?看起来好生俊俏!”

    “是啊是啊,出手还大方。”一黄衣琵琶女直愣愣地看着文老鸨攥在手里的银票,一脸兴奋道,“三千两金票!金子!是金子啊!妈妈,那公子叫什么名儿啊?点了哪位姑娘?”

    “哼!”文老鸨仔细折好手中银票,冲着肖懿卿背影狠狠咬唇,啐了句,“他是谁?活阎王!”

后章 第十二节

    “待会他们上了酒,”肖懿卿合上房门,揽过阿狸瘦肩,附耳叮嘱,“你只冷眼旁观,剩下的,都不必管。”

    说罢,肖懿卿仔细打量着屋内陈设:门、窗、帘、案位置、高矮,慢慢走到窗边,轻轻打开一扇,默默记下楼外屋舍、路径布局。

    “都不管?”阿狸跟上前,抬首看了看房梁、顶瓦,腹语回,“若是有危险……”

    “我这一世,虽只练九载武学,”肖懿卿慢慢关上窗,行至珠帘后,浅卧锦榻,闭目低声道,“但已通小无相功,易筋经也练了两成,若非绝顶高手,亦不能奈我何。你若太过警惕,他们反而不敢轻易现身。”

    阿狸回首看了看门外,伏在榻边,酥手遮口道:“主觉得来人是谁……”

    像是听见了脚步声,肖懿卿倏地撑起身,让出一席之位,玉白大掌拍拍身畔的位置,双目微眯,盯着门口,声线略冷:“来,坐这。”

    “公子。”门外传来一声娇呼。

    阿狸闻声立刻明白肖懿卿用意,提裙上榻,屈膝斜坐,清清嗓,道:“进。”

    随着阿狸清冷一声“进”,一众莺莺燕燕颔首娉婷,皆以次序进。

    肖懿卿倚身阿狸膝头,侧目而视:来者,舞女六,琵琶、月琴、重鼓、萧女各一,端盘捧盏者四。但吸引他深沉目光的,并非女子们各色美颜姣姿,而是美人裙摆下,隐约现露的片图黑纹。

    “覃月、覃时、覃思、覃慧……”来者站成两排,逐一报上名号,齐齐行礼问安,“请公子安。”

    “你,”肖懿卿随手指定第一排一红衣舞女,看向她的浅弯双目如聚星辰,柔音轻问,“叫覃月?”

    “有劳公子垂问,”红衣女子似乎因为肖懿卿的点问很是高兴,花容满笑,一双桃花眼盈盈若水,“奴婢本姓祝,是妈妈改名覃月。”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肖懿卿故作思绪万千地感慨了一句,拍拍膝前空座,从袖中抽出一张银票,放在榻前,鬼魅一笑,道,“近前伺候。”

    “是。”覃月飘飘躬拜,莲步上前,伏在榻边,又是一拜,眸含暖情地低低瞟了一眼肖懿卿,正是欲语还休骨若柳,软身低坐榻下,纤如葱根的手指缓缓衔过银票,匿在袖中。

    “哼。”阿狸居高临下地睨了一眼覃月,心中只觉此女若狐,妖魅勾引,没好气的哼嗤。

    肖懿卿拂袖示意众人开始演乐舞蹈,一时歌舞声起,覃月也凑近为他斟酒。

    “公子,”覃月双手托杯,媚眼微挑,引诱之意呼之欲出,一双朱唇吐气如兰,“请——”

    “你好香啊。”肖懿卿垂眼看着那杯酒,笑得鬼祟,伏身凑近覃月耳畔,低哑的声线魅力十足,玉白长指轻拂覃月姣美唇线,“文妈妈没有教过你侍酒的规矩吗?”

    “公子的规矩是什么?”覃月颔首微笑,娇滴滴的声音诱人心弦,唇瓣上的嫣红口脂有几分沾上肖懿卿纤白指尖,分外鲜明。

    “春暖酒冷,若是直接喝下去伤脾胃。”肖懿卿看了看跳舞演乐之人,轻笑一声,星目流转,薄唇轻贴覃月耳际,字字诱惑,“不若……你含暖了,喂给我。”

    覃月眸中有明显的怔愣,白瓷杯中酒液微晃,僵直的肩膀掩不住她强笑得尴尬。

    “怎么?你不愿?”肖懿卿躺回阿狸膝头,拉住阿狸酥手,趁所有人不备,取下一根她匿在袖口的银针,二指并拢,藏于指缝,面上浅笑如旧,“我不喜欢勉强人,你退吧。”

    肖懿卿的激将法令覃月有些局促,她斜眼看了看奏乐伴舞的众人,却无人应之。她低首盯着指间酒蹙蹙眉,咬牙深吸一口气,像是为难做了什么决定,抬首便将杯中酒饮入口中。

    “好!好!”肖懿卿见状拍手笑,从袖中抽出所有银票,屈了屈手,示意礼乐歌舞的众人上前,“每人饮一杯,每人,小爷打赏一百两。”

    肖懿卿语毕,舞乐之声如丝锦乍断,众人停下动作面面相觑,仿佛以眼神沟通做决断。

    “怎么,”肖懿卿纤指悄悄摸上酒壶,掌中已运足气力,眼中仿佛弥雾,让人看不清任何情绪,“跟了我这么久,换了歌舞伎的衣裳,却不敢进前试探?”

    话音刚落,方才还舞姿袅娜、身段娉婷的女子们瞬间变了脸色,纷纷抽出藏在身上的兵刃,叫嚣着大步上前,向肖懿卿刺去。

    肖懿卿眼皮微眨,以内力震碎掌中酒壶,一掌将酒液锁于手心,一掌挥击而出所有碎片。

    明媚阳光透过窗棂,照映锋利瓷片犹如万千刀刃闪烁银光,齐齐向歌舞伎飞定而去。女子们惊慌之下忙以兵刃阻挡,一时之间,满室尽现铿锵之音。

    覃月欲趁肖懿卿对敌不备而刺之,只可惜,她还未摸出藏在腹缡中的短刀,便被肖懿卿剑指击中气海穴,倒扑当场。她向肩下的穴口看去,却见一枚银针深深刺入。

    “死变态,装成女子引诱我?”肖懿卿面上轻笑未改,手中不疾不徐化酒为冰,以指为刀,削冰为箭,不断向歌舞伎们飞射而去,“爷爷行走江湖的时候,你还没生呢!”

    说罢,肖懿卿拍桌起身,单手挑起一酒壶,斜睨一眼满场倒地不起的歌舞伎,又是一记轻笑,仰首大口饮下满壶酒。

    再看方才锋芒毕露的歌舞伎们,皆被冰箭击中穴道,伏地难起。有中箭深者,甚至呕血晕厥。

    “你究竟是谁?”覃月自知瞒不过肖懿卿洞晓世事的眼睛,便也卸下伪装,现露男儿本音,“为何会寒冰掌?”

    “小月月,”肖懿卿看覃月自顾自拔着肩头的银针,却无论怎么样都拔不出,肖懿卿单指放下酒壶,故作亲昵地唤着他的假名,一笑之间星灿流光,“我劝你还是别把针拔出来。”

    肖懿卿的眼眸转向倒地的众人,踱步淡笑:“寒冰掌门类虽多,唯以唐门凌氏一家独步天下。我这冰针虽未淬毒,但入肉八分,伤筋伤骨。更何况,我若自谦说点穴功夫第二,这天下,恐怕也无人敢称第一。此针入体,数个时辰,你们都动不得内力,否则恐有气血逆行、走火入魔之险。不过,你们还好,冰化了,伤口愈合,也就无碍,小月月可就惨了。”

    “什么?”伏卧地上的覃月双眸忽而怔大,肩头的伤也似受魔力催动般愈加深痛。

    “他们的,是冰酒制成。你的……”肖懿卿走回覃月身畔,半俯下身笑得鬼魅,“纯钢所制……呵呵,其实也没什么,就是疼一些,死不了。”

    “你!”覃月看肖懿卿笑的得意,恨得牙根痒痒,几次欲运气出手,可方动内力,那钢针就如蛆虫一般,不断往骨肉里钻,疼得他眼前一阵一阵冒白星,冷汗顿生,生不如死。

    “你们足腕间皆纹五瓣黑莲纹,又认得寒冰掌招数,是鹤府的影卫,对吧?”肖懿卿倚坐榻边,挨个点指伏地众人,笑得别有深意,“谁派你们来的?是肖公子,还是重明?”

    “你如何认得我主?”覃月半撑起身,一双水眸将肖懿卿从头到脚打量一番,尽量拱手,致礼道,“我等奉命而来,敢问公子大名。”

    “我姓肖,名懿卿,字兴尚。”肖懿卿扶栏而起,招手让阿狸起身跟上,美目斜睨,笑道,“你只需告诉你家主人我的姓名,他必来见。届时,吾再教你排针之法。记着,城东如归客栈,芙蓉阁,静等尔君。”

    作者PS:小兽另外一部小说《无•妖卷》的第二部《无•人卷》即将发布,恭候诸君阅览。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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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很长,故事需要慢慢讲,我就不编简介了。(呲牙:-D)水湮宫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水湮宫,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水湮宫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