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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莺影莹盈     大明女伯爵txt下载     大明女伯爵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046【平台召对】

    文渊阁,

    四人历经24个时辰的苦熬,规划总算基本完成,然而才松一口气,紧接着咨议的日子又接踵而来,都还没来得及休息一下。

    邬阑从文渊阁出来,站在水池栏杆旁,一阵清新的风吹来,还夹杂了一丝暗香,让人顿觉舒畅。她微微仰起头,享受着清风拂面,几日来的焦虑仿佛也吹得无影无踪。

    老儿北儿京儿就是这样,只要没有沙尘暴那便是好天气,天空也是湛蓝,蓝的让人心生欢喜,她现在就是这样的心情。

    小火已走到前头,回头见邬阑停下,又踅回来,问道:“阑女官,是有东西落下了吗?”

    邬阑没有回答,只是摇了摇头,又驻足片刻才说:“走吧……”

    从文渊阁到建极殿的云台是很长一段路,要是往常她就选择坐轿了,今天却突然想走一走。沿着三大殿的廊庑外围经崇本门一路向北,左手边的一墙之隔是象征皇权的三大殿,此时此刻却离它这么近……但又那么远。

    过了宝善门,向西北角望去就是崇楼,过了崇楼就是景运门,进了这道门便属于内廷的范围,一般朝臣是不能随便出入此门。

    景运门前后都有礓嚓坡道,是便于车舆进出,也是邬阑出入内廷之路,正对的是隆宗门,其右手方是乾清门,左手方便是建极殿后部。沿着踏跺登三层须弥台,再登云台门,这便是召对之处。

    邬阑回头看看小火,他手里还抱着厚厚一卷纸,这是为了这次召对准备的‘PPT’。

    “展示板布置妥当了吗?”邬阑问道。

    “已经交代过了,阑女官,”小火答道。

    “好……”

    ————————————

    永明九年,五月初三,

    皇帝召女官邬阑于云台咨议,参与人还有内阁首辅及大冢宰、大司马三人。

    邬阑身着女官常服,头戴庆云冠,这是除冠服之外最正式的着装,相当于官员的官服。

    一般召对的规矩是臣子肃立,皇帝坐着,点到哪位,哪位便出列跪着作答。

    永明帝免了跪答,但依然要站着。

    永明帝问:“你先说说你规划了些啥?”

    邬阑答曰:“回陛下,臣规划的是大明未来五年的经济发展蓝图,臣称之为“一五”规划。”

    “为何叫“一五”?”

    “呃……以五年为一期,一五完了自然有二五,二五完了还有三五,三五完了便是四五……直至无穷尽的五。所以,这首一份臣便称之‘一五’,以示区分。”

    “好吧,那你就简单说说。”

    “首先,一五时期的奋斗目标就是:其一,努力达成中央财政的收支有盈余;其二,改造升级南北、东西交通的主要通道;其三,大力发展工商业,建设南北中三个经济开发区,来带动区域经济的发展提高;其四,依托便利的交通来拉动西北及九边地区经济的复苏。”

    “南北中三个,都设在哪里?”

    为了这场召对,邬阑做了充分的准备,开始之前就将‘PPT’和舆图挂在展示板上,供陛下和其他人参阅,对照着图来讲解,比干说要容易理解。

    “北方将在这里……设立经济开发区,”她指出图上标注有称谓的地区,同时在舆图上指出一个范围。

    接着便逐一阐述理由,也就是他们四人一起讨论过的内容。

    皇帝听得仔细,东首肃立的三位臣子似乎也被邬阑的对答内容所吸引。

    殿外,小火立在三层丹陛之下,他只是低阶的宦官,登不了堂,也入不了殿,不过这并不影响他仰望湛蓝天空的心情。

    他觉得这辈子最幸运的事,就是跟了个好主子,今天这场召对,他清楚对于主子至关重要,不过他并不担心。

    云台内,邬阑依然侃侃而谈,

    “臣的设想,是三个区侧重各有不同,比如雄安区,除了是面向西北的商贸区,还应该是北方最大的粮食和饲料交易市场,和除了天津之外最大的陆路仓储中心;而徐州,是中原连接四方最大水陆通行的枢纽地区,江北三县,为贯通南北商贸经济带的重要切入地。”

    “经济带?这又是什么意思?”

    “因为江北三县连通着江、陆、漕三条交通干线,每年行走在这三条线上商贾有多少?多得数不清,如果能在舆图中标注出来,那么一定会呈密密麻麻的带状分布,所以就取一个简单明了的名称。”

    “既然你要采取一佃七十年的方式,那要是地主不答应出让,或者漫天要价又怎么办?”

    “最好先了解清楚,与地主协商要么置换土地,要么先协议价赔偿给人家,来换得地契之后再进行招拍,招拍的土地事先规划好,不一定都是上好的农田,也可能山地沟渠荒滩之类。不一定一下全部挂出去,可以一年招拍一次,年年举行,算作地方衙门每年的固定收入。”

    “朕觉得你还没有说透彻,应该需要商榷的地方很多。”

    “是这样的,陛下,规则可以制定的更加详细。”

    “要投入多少银钱,你有计算过吗?”

    “其实只要解决资金来源就好了,因为这是做长远打算,不是三五年就能建成。具体多少就没法计算了。但可以用招拍土地的钱,也可以让商人资本投进来参与。”

    “那么具体需要做些什么?”

    “官府主导基础建设就好了,然后制定规则,把控大的方向,具体的细节让具体的人去掌控。”

    “就是修路,建房?”

    “对,但不仅是修路建房,还要配套完善,比如仓场、塌房、马房、民信局、驿递所、税课司、巡检司等等。”

    ——————————

    这场召对进行的很快,当小火还在想午膳该去哪里蹭的时候,邬阑已经出了云台门。

    天空还是湛蓝,只是却不敢直视了,强烈的光线有些刺眼,也清晰的照出她眼下的黑眼圈。

    邬阑走下踏跺,想了想该去哪里,然后对小火说:“你自去忙吧,我需要去补觉,这就回五所了。”

    小火连忙应道:“好的,阑女官,那些带来的东西需要小的拿回去吗?”

    “不了,那些卷纸和舆图陛下都留下了。”

    又交代了几句,两人便各自离去。

    邬阑是从乾清门影壁旁的内左门踅进东一长街,打这里向北望去,花门重叠,一片通透。北行至成和左门向东,再踅进筒子街,向北,尽头是玄穹宝殿。

    她所居住的便是玄穹宝殿正北方的东一所,其实这五所之地非常逼仄,仅有一门进出,若遇火灾恐连逃命的机会都很小。

    后宫的建筑都是这样逼仄,不需要恢弘气势,只要谨守规矩就好。宫中的女人大都居于此,不同的只在房子大小、衣衫华丽及饮食丰简的差别,除此倒还真没什么分别。

    身份这东西,都是皇帝给的,说不定哪天就被皇帝幸了,自此便荣华富贵,又能荫及家人。

    其实这也是一种人生。

    邬阑走这一路,明显感觉气氛与以往不同,想是快过端午的缘故。平日里女人们没事时,大多会组织游玩,何况是年节,其实就是找个借口离开这逼仄的后宫,哪怕只是去皇家后苑游玩一下也好。

    除了年节可以热闹一下,还有宫里搬演戏曲的时候也热闹,一般会在西苑的无逸殿和玉溪宫,但也有在昭仁殿和懋勤殿设宴演戏,氍毹也不用搭,就直接在殿中开演。

    宫里不能没有女人,没有她们,紫禁城都会黯然失色。就像历史不是全由男人书写,还有女人,否则那一本本史书就只是一堆枯燥乏味的文字。

    邬阑在走过长长的路之后,已经很疲惫的她终于到了住所,进了屋先卸下头上的庆云冠,再退下一身常服,换上舒适的居家服,而后她便一头栽倒在床上,什么也不想了,只想好好补一觉。

    在她即将进入梦乡的那一刻,皇帝和三位重臣其实还在商议,只是地方从云台换到了乾清宫上书房。

    皇帝觉得邬阑并非言无不尽,而是有些重要的点她只略提了一下,没有详细说开,却被敏锐的皇帝给捕捉到了,而这些点很可能是一些关键的东西。

    其实就是一个逻辑,只要逻辑想通了就会明白,这并非邬阑没有言无不尽,而是可意会不可言传。

    上书房里,皇帝没有继续参与讨论,只是在听,同时脑子里还在盘算着什么。

    “依我看要从清丈土地开始,把凡是属于官田的,包括军屯、皇庄、宫庄、山林草场等等,这些先清理出来再看,私田先不作考虑。”

    “可行,但还需重新整理驿路,整顿水马驿站和递运所、急递铺,这恐怕需要兵部和工部一同协助。”

    “别忘了还有地方衙门……”

    永明帝听着他们三人的讨论,脑子里却是想着别的事……突然间,他伸出一掌击向桌面,伴着一声巨响,不禁失口而道,

    “朕明白了!原来是这个道理!”

    三位老人家可是毫无防备,竟都吓了一跳,首辅用手捂住心口,问道:“陛下?”

    皇帝瞬间反应过来自己失态了,赶忙收拢起情绪,一下又恢复了常态。

    “呵呵~三人老大人,今日就先到这,想必诸位也乏了,回去歇着吧。”

    三人辞了皇帝,便从上书房退了下去。

    皇帝却坐着没动,半晌,才吩咐身边的近侍:“伺候笔墨,朕要亲自写封信给曹淓毓……”

047【端午】

    窗外日迟迟,

    大梦谁先觉?

    这一顿饱觉睡得!总算是睡得回了本。

    不过醒来之后,邬阑感觉世界好像又变了,也不是真变,就是感觉又不一样了。

    给她当丫头伺候她的小鬼头,大名赵寿女,蹦蹦跳跳的从外边进来,手里还提着大包小包。

    邬阑一看就知道全是吃的,这丫头就是嘴馋,成天到处踅摸到处蹭,那嘴巴就没有停过的时候,只是这次,蹭的也太多了吧?

    赵寿女年纪不大,头上还用红绦扎发,在头顶绾成小揪揪,一般年纪小的宫人都不带狄髻。

    “呀!阑司珍醒啦,婢子刚还给小火说估计您差不多要醒了,果然!”

    “你这小鬼头,又到处蹭吃的去了?还蹭了那么多,你能一下吃完?”

    “才不是婢子蹭的呢,这些都是各宫娘娘送给阑司珍您的,婢子只是帮您拿回来。”

    邬阑有些疑惑:“送的?她们为何要送?”

    “明儿不是端午了吗,娘娘们说就提前一天送,免得明天送礼收礼的人还打拥堂。不过是些凉糕粽子什么的,也就节日应个景儿。”

    明天就端午了……邬阑这才反应过来,难怪感觉不一样了。

    “即这样你都收着着吧,不用给我留了。”

    赵寿女听了一喜,连忙道:“哎呀,那就先谢过阑司珍了,嘻嘻。”

    “明天宫里还有粽子发,你这一下这么多,不怕吃了不好消化?这东西又放不得。”

    “没事,婢子跟姐妹们都说好了的,会跟她们一起分享的。”

    “小火过来说什么?”

    “哦,也没什么,就是明天有好几场赐宴,他怕您错过什么信儿给忘了,特来嘱咐婢子。陛下要在午门那里设宴,完了还要去东苑看武官们比赛击球射柳,还要去万寿山,还要看御马监赛马,西苑还有赛龙舟……哎呀,想想都好热闹啊。”

    邬阑也算头一次宫里过端午,听她说了一大堆,感觉挺好玩的样子。要是这会京城的赛马场已经建成就好了,一定会生意爆火。

    “午门那里你又瞧不着热闹,顶多东苑西苑可以看看,陛下最近倒是又进了几匹好马,不知道明天会不会拿出来赛一赛。”

    “要是能赛啊,陛下的马准赢!”

    “切~小丫头见识太少,那得看是什么品种的马!”

    ——————————

    五月初五,晨,

    今日是常朝,但适逢佳节,所以早朝就没安排议政,简单过一下便结束了。结束之后光禄寺先进前请奏赐下宴席,得皇帝奏准,百官再叩头谢恩。礼毕,皇帝还宫,百官则退至午门外享用宴赐。宴席结束之后,群臣还需面北行一拜三叩,礼毕退场。

    这种粽子宴席多为常宴规格,一般分为上桌和中桌,除了酒上五轮、四轮,汤上三道,其余的并不复杂,菜品四色,糕一碟,粽子一碟,果子,小馒头,就没了。

    席间还是有趣,安排了不少助兴节目,君臣之间还不时的赋诗助兴。也就是这一刻,暂时抛开了政治、朝堂、党争、文武之类的因素,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看起来就比较和谐。

    明宫里这种宫廷赐宴挺多,有各种名目,比如邬阑四人昨日在召对之后本来也有赐宴,只是永明帝看他们个个顶着黑眼圈,又疲惫不堪,遂改了日期等端午过后再行赐宴。

    宴席多可不是君臣耽于享乐,而是一种维系君臣关系的手段,赐食也是。北方鲜有南方季节性的珍贵食材,比如鲥鱼,京城五月就能吃到鲥鱼,只是这鲥鱼得来的过程,恐怕不亚于某妃吃岭南荔枝的难度。

    这一天,皇帝是比较忙的,前廷后宫都得跑到,午门那里,君臣才助兴了一把,就又要赶场去皇后那里设的宴席。

    帝后会驾幸万岁山插柳,然后再看御马监勇士营跑马。

    皇后的宴席质量蛮高,除了粽子、雄黄、菖蒲酒等节日饮食,还有鲥鱼,邬阑就念着这个呢,所以她就蹭到了皇贵妃邬氏那一桌。

    皇子们也在皇后这边的宴席,永明帝身边成年的皇子有三个,现在时代变了,皇子没有藩可就,所以就住在了宫里,等年纪到了才会开府,但也只在京城皇帝眼皮底下。老二朱简灿已经开府,老三年纪尚轻了一些,就还待在宫里,住在撷芳殿。

    朱三皇子朱简炣是邬氏所生,也是邬阑的表弟,就是表姐弟并不怎么对付。邬阑也不怕他,每次‘被欺负’了,就正大光明的到皇帝那里告状说“陛下,您的儿子又欺负小臣了……”。而永明帝每次都爱答不理,最多再问一句“谁赢了?”然后邬阑就挺不好意思的说“三皇子没有赢诶。”

    朱简炣每次都被她气得哇哇大叫,没办法,实力不允许他赢。他年纪还没到长个头的时候,邬阑身高算女子当中很高的了,又不是孱弱型的,光论身高的话他就没优势。

    虽然皇帝还没正式立太子,但基本也默认大皇子朱简炀就是继承大统的人,什么人员配置,太子教育都是早就开始了的。

    而且去年也定下了太后娘家,谢家姑娘为皇子妃,只是还没大婚。

    邬阑留在这边,就想看看皇帝新进的马,因为之前她忽悠过皇帝,说等赛马场开了,把御马监里的好马放到场下去赛,看是宫里的马能赢还是外边的纯血马能赢?然后又把南京那边的赌马狠狠吹嘘了一道。

    永明帝果然就被‘忽悠’进去了。

    说到御马监,其实就是宫里内廷的大总管,对标的不仅是兵部,还有内廷的财政大权,管理着御马草场、皇庄、皇店,京城赛马场的股份皇帝也是交予御马监来管理。

    御马监除了内城的三处草场,还辖着京畿内十多处草场,和明初的规模差不多,但这是在经历高峰时期的规模后回归原本的状态。

    从崇祯末至今的七十多年间,其实京畿内土地归属已经换了一茬又一茬,尤其是勋戚的田。过去的勋戚家族覆灭之后,其土地大都被后来者侵蚀,即便家族内还有旁支血脉存留下来,但土地却是很难再要回来。

    这样的‘无主’田地其实在光复朝就有许多,只是后来又被瓜分了。朝廷多年一直在清理这方面的‘问题’田地,能清理出来的都归入官田,继承关系复杂的就没那么容易了,所以进展一直很缓慢。

    京师的赛马场不像六合那里,马场相对集中,东便门外那片地只适合建跑马场和周边配套的餐娱项目,而赛马协会的场地就一直没法落实。内城的草场显然不适合,那么就只有北部的坝上、蓟州、密云、怀柔、延庆等地,但那也太远了。西便门和西山倒是不错,就是没有空地。

    实在不行也只有考虑雄安附近,那里除了宫庄就是皇庄,御马监也管理着大片皇庄。而且御马监的大太监刘炳同邬阑关系还不错,他也答应再帮着找合适的场地。

    皇庄的土地一般是佃给普通农户,按每亩1至3分银收取子粒银,其实勋戚的赐田也会收取相应子粒银,包括王府庄田一样,并非王田就不纳税,而是天子赐予藩王的是赋,而非田,‘所谓‘赐赋不赐田’。

    王田是无法在土地交易市场上流转的,也非王府自己管理,而是交予地方衙门来经营,再由地方衙门将土地的收益转给王府。

    单纯的土地收益不足以满足藩王的需求,那么最简单的方法就是利用优免权,或者徒增附加税的方式来来掠夺财富。

    如果将草场、皇庄、皇店三项收入一并计算,每年经御马监征入的白银高达20万两以上,由此可见其在宫廷中的地位,与司礼监不相上下。

    一年20万两再加上内府岁入,够皇帝一大家子人开支吗?

    理论上还是够的,实际上可能也只是堪堪抹过。皇家的收入不能只看银子,还有诸多实物,涵盖了吃穿用度,比如衣料有南北两京的内织染局,及南京神帛堂负责,食材及宫中的日常伙食也基本都是光禄寺来承担,建造、修缮有工部承担,这些无需宫廷财政来开支。

    只有宫人的俸禄是由内廷发放,只是像邬阑这样并非通过采选入宫做女官的,就算不上宫人。她本身以女户身份入宫,则归属于宫廷女户,户籍挂在锦衣卫,但她不属于传统意义的女户,更非军户家庭身份。

    过去军户家的女子被选入内廷,则该军户家庭会变更为女户家庭,享有一定优免。但此种女户在适当时候也要承担军役,所以入宫女子的户籍才会挂在锦衣卫下,俸禄才是由户部发放。

    所以邬阑在宫里的真实身份就是‘四不靠’。

    话说午门那里的宴席很快进入了尾声,因为接下来还有不少节目。在酒足饭饱之后,文官一众人来到了东苑,来欣赏武官比赛击球射柳。这是传统的项目,想当年的好太孙宣宗就是在此比赛中,让他爷爷成组龙颜大悦。

    而后宫这边,宴席才刚刚进入高朝,御马监勇士营已经将马拉的出来,宴席之外有宽阔的场地,正适合跑马。

    这下邬阑总算瞧见了永明帝的‘新宠’,为此他老人都没去东苑那边。

    此马一亮相,场内外立刻响起一片惊叹,邬阑也忍不住赞叹,好漂亮一匹奥尔洛夫快步马!

048【廷议】

    朝有大政,必下廷议。

    廷议都议些啥?‘大凡国之庶政俱在廷议范围内,举其荦荦大者,便有议立旨、议储嗣、议建都、议郊祀、议宗庙、议典礼、议封爵、议亲藩、议大臣、议官制、议民政、议财政、议赋役、议漕运、议军事……’

    天子在一月之前就已下诏廷议陆运改革之事,这也算事体重大之事。而昨日端午的热闹喧嚣,多少有些冲淡了这种本该自持严肃的氛围,直到今早上朝来,许多官员才恍然记起端午过后就是廷议之日!

    昨日自我放飞的过头了。

    此次廷议由吏部主持,因事关好几个部门,其性质又无法划定到底该归为哪部,一般这种就由吏部出面主持,由各部会奏。

    会奏就是由吏部侍郎先将‘结果’拟稿,誊清之后交至应议者署名,然后再由吏部尚书封进。如果应议者的意见不统一,还需将各种不同意见一并呈给皇帝。

    此番廷议之事有二:其一,议驿路改革,具体就是南北陆路的改革;其二,划定南北中三个区域为特别经济区。本来只有其一,其二是后面临时加上去的。

    而这次参与部门人数不少,除了六部九卿、六科十三道,还加了各省巡抚、总督、五军都督府及部分勋戚,共计六十余人。吏部还将誊清之后的议题刻成册子,当做简单讲解,而后每册附书格纸二张,分送给应议诸臣。要求每一题都需详议应行应止的原因,限三日内送部再加考订。

    若有避嫌不行开议之人,或有别的意见者,另自为疏,由内阁一并覆议,再恭候宸断。

    所以,廷议虽是议‘结果’,却非最终结果,还是要皇帝做出最终裁决:完全采纳,部分采纳或者不予采纳。要是皇帝不满意廷议结果,还可以屡次下议,甚至一票否决,置廷议而不顾。

    李琚是对廷议有些担忧,按照以往的经验来看,这种方式很容易流于形式,并非众大臣集议,畅所欲言,难免不会被少数尊官左右,卒出于一人之见。

    另外还有陛下的态度,给他的感觉似乎陛下只是对朝臣的态度感兴趣。这样廷议的效果难免不会大打折扣,而且将来政令推行起来,其阻力也会不小。

    其实他也曾向陛下建议过,宜采用朝议的方式,如宣德朝那样,皇帝与群臣面议,当场有了结果后直接传旨施行,不待批答,可是被永明帝给否了。

    “老大人,非朕不愿与众卿家面议,而是这事自去年开始,朕就给过无数次面议的机会,朕也希望能当廷决断,然后下旨实施,不希望久拖不决,只可惜……事与愿违啊。”

    “而且这事很有难度吗?修一条路而已,怎么就会久拖不决?朕也好奇啊,所以就想看看,朕的这些好大臣们,他们心里究竟在打什么算盘。”

    李琚只得暗暗叹息,他感觉得到陛下对于朝中大臣的不满一年甚过一年,若非不满,也不至于任用女子为官。他并非瞧不起女子,而是陛下这样,却像是狠狠抽了天下士人的脸。

    陛下为何不满?其实李琚也看的透彻,为官者不察事势,空持高义动辄来褒贬人品,这就是问题。当‘讪君卖直’成了博取清名的手段,就已经忘了为官的本分,是为了得君行道。

    得君行道是要行仁道,靠的是权力,文官的权力就体现在治国当中,但人都有私欲,光靠个人的道德自律怎能约束人性中的私欲?若以严刑峻法约束,又会导致君臣关系疏离,这本就是君与臣之间无法解决的症结。

    当朝皇帝不好峻法,但不代表他就能容忍这样的臣子,逐渐抽离、架空文臣的权力,就是皇帝现在正在做的事情。对此,李琚作为首辅,文官之首,常有深深的无力之感。时至今日,依然有不少人还抱着旧时理学的死规矩不放,还对眼前正在发生的种种视而不见。

    群狼已在环伺,身处其中的人却不知危机已迫在眉睫。

    世道也是会改变的,若臣子一直跟不上皇帝的脚步,一样会被抛弃。

    三日很快过去,

    吏部将各部呈送的‘结果’汇拢,再一一考订封好,然后呈与陛下,等待最后宸断。

    这日,永明帝幸驾文华殿,与内阁同在殿内。六十多册由内阁四人分看,永明帝自己选出几册来单独阅览。内阁看完再相互交换,最后再一并统计出结果。

    皇帝选出哪几人的册子单独来看?这不得而知,不过几人阅览了所有的册子里,并未看见漕督、浙江巡抚等人的册子。

    四人没花多少时间,便阅览完毕,紧接着开始统计结果。也不复杂,就是将持异议者筛检出来放在一遍,再分别统计出来就好。

    “陛下,老臣这里基本统计完了,”李琚进前禀道。

    “说说结果如何?”

    “议陆运,其应行与应止正好不相上下。”

    永明帝闻言一笑:“呵,朕还以为是一边倒呢。”

    “呃……有几人,其实连老臣都没想到。”

    永明帝眼里露出一丝兴味来,

    “刑部的徐尚书议否,这老臣没想到;江西巡抚和山东巡抚议可,这老臣也没想到。”

    “意料之外,但也算情理之中。”

    “陛下那边的结果如何?”

    永明帝笑而不语,想了好一会才说:“此议在朕这里就算过了。”

    李琚愣了一会,方道:“是,老臣明白。”

    “第二议结果如何?”永明帝继续问道。

    “说起第二议……”李琚脸上透出些许怪异,又有些不可思议:“二十二人以为可许,十七人以为不可,余皆放弃,并且各抒己见,理由也是千奇百怪。”

    永明帝沉吟片刻,又道:“那么,诸位阁老的意思呢?”

    “臣以为此议可行,”李琚回的很干脆。

    其余三人并未参与那场召对,对这一议题并不熟悉,只是三人见首辅都应了下来,想了想还是跟着应下。

    “此议也过,接下来就由内阁拟旨吧,”永明帝再次说道。

    “老臣遵旨。”

    ————————

    今日永明帝驾幸文华殿,直至日晏才归。

    皇帝的工作是做完了,但整个文书的流转才刚刚开始。内阁拟好诏书之后需将诏书返至司礼监批红盖章,再送至六科,六科需对诏令或批答进行覆奏,再得旨而后施行,最后才到通政司。而各省提塘官会在通政司收取本省及相关的政令,抄写下来后,再通过邮驿系统传回各省。

    所以,诏令要真正传达下去,还需几日功夫。

    不过还是留了一个‘尾巴’没有解决,改革的方案是通过了,但还需有一人来统筹此事,而这个人选皇帝并没当场决定下来,只说:考虑一下再做决定。

    果然,第二日早朝,永明帝便当廷宣布改革之事由郓宁侯邬琮海总领,来统筹全局。

    此决定一出,当廷哗然,连邬琮海本人都大感意外。

    不过意外归意外,能落到这样的好事,还是羡煞了一帮大臣。李琚也是当场才得知,知道后还不是只有苦笑,皇帝的态度太明显不过了,就是不相信文臣。

    邬阑在宫里布满‘耳线’,这等大事她当然头一个知晓,其实主要还是为了抢第一手新闻。

    但对邬琮海的任命,她并没太多的兴奋之情,反而显得有些谨慎,倒是邬家上下一片喜气。

    邬家当然喜气,本来就有盛宠,自打邬阑这个邬家女儿入宫做官之后,盛宠更盛。宫里皇贵妃的地位稳固的很,朱三虽不是继承大统的人,性子又莽撞,平时不爱读书,老爱舞刀弄枪,还时不时犯点小错,但就是这样的性子反倒得皇帝喜欢。

    俗话说,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恩宠固然好,却不会永久。盛极必衰的道理谁都能娓娓道来,但真正能懂的又有几个?

    邬阑思考了一天,想来想去这事还是要给侯爷说一下,算是提个醒。

    永明帝宣布的第二日便是休沐,邬阑坐上马车,艾有为跟着,又一次去了小时雍坊。

    选了巳时末出来,到了小时雍坊的侯府差不多午时,选这个时候到访,自然打算在侯府多逗留些时辰。所以当管家邬进将大小姐领进侯爷书房后,又赶忙退了出来,急急拉住邬阑的贴身丫鬟艾有为,就问道,

    “大小姐平时爱吃些啥?”

    艾有为反应慢,愣了半天都不明白,

    邬进见了心里有些发急,要是侯府的丫鬟是这等蠢笨的,早打发卖了。喜得好你这丫头命好,是跟的大小姐!

    他心里吐着漕,表面还要显得和颜悦色:“艾丫头,你瞧,大小姐头一次跟老爷一起用膳,总要弄几个她喜欢吃的吧?”

    邬阑从未跟她这父亲一起吃过饭。

    艾有为其实听懂了的,只是她也说不好姑娘到底喜欢吃什么,以前还不像现在这般忙碌时,姑娘时不时都会自己下厨,做出的菜都是别人喜爱吃的。她也曾问过姑娘最喜欢吃什么,只是每次姑娘都说:什么都行。那就是没有特别喜欢的,也没有特别不喜欢的,这该怎么回邬管家?

    “呃……有……红烧肉、爆炒肥肠、爆腰花、麻辣兔丁、卤猪蹄、煠鱼、烤鹅、烤鸡、烤鸭……”

    管家邬进一愣,这大小姐口味咋这么重?

049【家宴】

    艾有为所报的菜名都是他们几个爱吃的,但管家如何知道?

    邬进只以为是大小姐爱吃的,所以就按着她报的菜名去了厨房准备。

    艾有为看着管家惊风火扯的跑掉,半天才做出反应,她学着邬阑的样耸耸肩,表示很不理解,而后再慢慢踱到书房外站着,怕一会姑娘叫她听不见。

    书房里,

    邬阑不是头一次来邬琮海的书房,一直觉得这间书房太过女气,素雅的有些不像一个男人的书房。

    邬琮海一直是笑眯眯的表情,还亲自为女儿斟茶倒水,又吩咐下人拿些精细点心过来,然后亲自端到邬阑面前。

    邬阑见他忙来忙去老是闲不下来,多少有些过意不去,

    “别忙了,侯爷,今天找你是有事要说……”

    “不急不急,先吃些东西垫垫肚子,待会用了膳再谈不迟。”他早就吩咐过管家,一定要问清楚大小姐爱吃什么。

    邬阑不好再说,只得客随主便。

    好在管家办事利落,很快就置好了一桌小宴,又想到爷俩要谈事情,就没有备酒水。

    下人摆好之后都退了下去,屋里只有爷俩个,和满屋飘着的饭菜香。

    邬阑一瞧这一桌菜,不由暗暗吐槽,这侯爷年纪不算小了,怎的饮食如此油腻?也不怕得三高?

    而侯爷瞧这满满一桌荤菜,心情变得复杂起来,有些难受又有些心疼,定是她从小吃了不少苦啊……

    两人各怀心思,看着这桌荤宴,一时不知从哪下筷,遂只得端起各自面前一碗饭开刨,刨了半天半碗饭都下肚,可桌上的菜却一动没动。

    这两还真是父女,连想法都是出奇的一致,要是外人在场,看到此情此景可会笑死?

    侯府的厨子手艺应是不错,看这一桌菜还是很有卖相,邬阑心想总不能老吃干饭,于是就眼前的一碟红烧肉拈了几筷子。香糯软烂的肉坨坨,加上浓油赤酱的汤汁混着白米饭,滋味一下有了,她又接着刨了几口饭。

    侯爷默不作声的把其他几碟菜往她面前推了推,又拈了一块卤猪蹄放到她碗里,然后自己继续埋头刨饭。

    邬阑其实不想吃,都放到碗里了又不好夹回去,她看看自己碗里满当当的肉,再看看侯爷碗里光秃秃的白米饭,觉得还是要还礼。

    她随意选了几样拈到侯爷碗里,说道:“尝尝这些,味道不错……”

    侯爷略微有些受宠若惊,不敢挡住饭碗,只得口中连呼着:“好好,够了够了……”

    就这样一顿饭,吃得尴尴尬尬,恐怕看的人都觉得难受。等好容易饭刨完了,这两人都不约而同轻吁一声,再放下碗筷,如释重负一般……

    下人进来撤下碗碟,又换上才沏的香茗,邬阑一嗅茶香就知是松萝,心头又松快许多,松萝好啊,消食解腻。

    她想了想,觉得有必要给侯爷父亲普及一下饮食健康知识,遂道:“平日里饮食宜少油少盐,最好荤素搭配,多吃些当季新鲜的蔬菜瓜果,鸡蛋,嬭子每日也要吃……”

    侯爷听了心里又是触动不已,孩子她娘也曾这般嘱咐过自己,仿佛那就在昨日……

    “你如今呆在宫里的时候多,宫里的饭食不讲究,你实在不行就到皇贵妃那里去,等下回我托人给她捎个信儿。”

    邬阑迷惑不解,老感觉跟他说话不在一个频道上,但哪里不对又说不上来。

    不过今天过来不是说这些的,她很快又转到了正题上。

    “侯爷,其实我今天是想说,呃……”她斟酌着遣词造句,然后委婉道:“修路,虽然只是翻修,但也算大工程了,一般能参与到这种大工程里面的人,都不一般。上至皇亲下至小官,这里头多的是人情账,一开始都似鲜花着锦一般,到最后都会变成烈火烹油。”

    邬阑这番话说的什么,侯爷一听自然懂。

    “像我们赛马场,就是全部交给工部营繕司来负责,他们报多少价,怎么报,我们是一概照单全收,都不还价的,只要能按时按质完成。这次一样,肯定也是营繕司来负责具体的,你只负责统筹。”

    邬阑说的这些,邬琮海心里并无反感,反而有些高兴:“你说这些,为父都知道,说句不应该的,真要把南北这条路重修一遍,恐怕真正能花费的只有十之一二,十之八九都是拿来做人情。”

    “关键你是能接触到钱的那个,而且这个钱不是小数目!”

    邬琮海笑了笑,显得有些自信:“为父自然清楚,想来陛下也是相信为父有能力办好这事。”

    虽然他说的轻松,但邬阑心里仍不免担忧,这种事,古今的潜规则都是一样,不在于有多大能力办好,而在于人性的私欲永远是个无底洞,别人都以为你邬琮海赚翻了,实际上,吃进去的早晚都会全部吐出来,所以到最后都是烈火烹油。

    况且,你能保证你不贪一分一厘,这话说出来恐怕我都不信。就算你清廉不贪,别人能相信?陛下能相信?

    “从现在开始,得好生约束家里人,别到时候见钱眼开,说了不应该说的话,做了不应做的事,被他人钻了空子。尤其……”

    “为父晓得怎么做,”邬琮海应道。

    “还有,自己儿女的亲事也别拿来做交易,晓晞和俏俏都还没定下来,说不定自打这事以后,你且看吧,上门说亲的恐怕比过年送礼的还要多。”

    “那你呢?”

    “你不用管我,管好侯府就行了。”

    邬琮海暗暗叹了一声,这个大女儿永远跟自己不亲,又这么有主意,这父亲当得一点威信都没有。

    他心下埋怨归埋怨,脸上却没有丝毫不满:“为父有一点尚不明白,这修路的钱……能筹措到位?”

    邬阑想了想,笑了,然后又摇摇头,似感慨又似无奈。

    “怎么说呢,这就像进行一场豪赌,筹码就是……未来。”

    “此话怎讲?”

    “陛下并没给过什么承诺,出钱都是各商帮自愿行为,而且还是无偿,要是侯爷你……你会出这个钱吗?还不是小数目?”

    邬琮海好好想了一番,良久才摇摇头,道:“恐怕不会,不可预知的东西太多。”

    “这考验的就是人的眼光和格局,不是每个人都有这般魄力,所以……静观就好,总会有聪明钱来的。”

    聪明钱还不知来不来,但聪明人却先来了。

    邬阑把该说的都向邬侯爷交代清楚了,谈完之后就没继续呆在侯爷书房,也没去到后宅,就径直出了侯府。

    坐上马车准备往回赶,还没出胡同口,就有一辆马车堵在她们车前。艾有为气咻咻的下了车准备找对方理论,走到马车前,车厢窗户上的帘子突然掀开,露出俏丽的一张脸庞。

    艾有为似乎认识她,先一惊,后又转成惊喜:“江姑娘,是你?你何时来的京城啊?”

    这位江姑娘嘻嘻一笑,一招手将艾有为叫至跟前,跟她叽叽咕咕说了起来。

    半晌,艾有为又小跑回车上,接着没等多久,邬阑也下了车朝那辆马车走去,江姑娘在车上一直看着她,眼中带着一丝欣喜,就像多年不见的朋友突然遇上了。

    这位江姑娘,闺名朱筠,是邬阑认识的第一个朋友,彼时她还没有现在这样的身份和地位。

    邬阑也看见了她,朝她咧嘴一笑,然后很快跳上了那辆马车。艾有为在马车外候着,她只瞧见车稍微沉了一下,然后又静止下来……

    也就一炷香时间,邬阑复从马车里出来,准备再回到自己的车上,走了几步回头,看见江姑娘还在窗子那里望着她。

    江姑娘将手伸出车窗外向她挥手,邬阑也笑着朝她挥手道别……而后两辆马车各走各的路,就像什么也未发生一样。

    ————————

    【暗涌】

    这一夜,京城和往常没啥两样,依然是酒阑灯炧人散后,一轮新月天如水,亥时三刻过后还是有宵禁。

    直到翌日清晨,

    城市中的灯火才渐渐熄灭,而大地再一次随着初升的太阳醒来,偌大的城市又从沉静开始变得喧嚣。

    京师东南西北九个门再次热闹起来,一如既往的车水马龙,仿佛就从未改变过。世间的芸芸众生,这样夜以继日为生活而辛勤劳作,不就是希望能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

    崇文门因与大通桥咫尺之遥,便成了南北货物的集散之地,大小商贩云集于此,买卖极为兴盛。不光商贩多,还有税局、牙行,票号,车行,塌房等等一样多,想想光每日从这个市场上流进流出的银钱都该是多到不可计数。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这本就是买卖的原则,但也许从没人想过这样一个问题,假如有一天银子缺了……

    在邬阑去了侯府回来之后,

    第三日,这里的情况却陡然一变,让人一时摸不着头脑,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交易市场上已几乎已不见有大笔的银钱交易,而且大宗商品的价格也在悄悄走低,紧接着是其他商品的价格,也像倒下的多米诺骨牌一样,一路下跌,甚至关乎民生的米面菜油等也在下跌。

    这些并非一夜之间发生的,就像平静的海面,其实底下早已在暗流涌动……但当人们意识到时,情况也似乎正在脱离人们的掌控,慢慢变得一发不可收拾。就像有一只无形的手,一点一点的在拿走了人们辛苦赚来的钱一样。

    同样的情况在去年已经发生过一回。

050【梅雨季】

    三日后,

    邬琮海急匆匆的进宫来,要求面见皇帝。

    尽管时间不合适,但经过一段很长的等待,他还是见到的永明帝。君臣二人没说上两句,皇帝便吩咐李东燕将大殿里其他一干人全打发了出去,只留下李东燕贴身伺候。

    君臣二人密谈了很久……

    直到紫禁城上空一道惊雷炸响,震得大殿里的窗棂都噗噗作响,入夏以来的第一场暴雨,就这样毫无征兆的倾泻而下。

    邬琮海透过隔扇门上的菱花孔向外望去,只看得见殿外丹陛上的石栏杆,密集的雨点打在上面,已模糊了栏杆原本的轮廓。

    他若有所思的想着,怪道今日总觉得胸口发闷,很像江南入夏时感觉,原来是变天了……

    他也在江南呆过几年,自然有比较,在北方,很少会有南方夏季的‘蒸溽’,仿佛一天都在水里泡着一般,又像是穿了湿衣服,让人百般难受。

    进到了五月,北方迎来了一场暴雨,而南方也迎来了烂梅天。

    南京城,青溪河畔,

    大忠桥附近有一栋精致的小四合院,四合院在南方也叫四合房,没有廊庑,只是将四面房屋围成天井。

    小院的天井里,种了一株辛夷树,想来有些年头了,枝干旁逸斜出。此时已过花期,所以突兀的枝丫看起来略显怪异,但怪的蛮有意味,倘若是辛夷花盛放时,肯定又是另一种韵味。

    树下摆了一张天然石几,几旁是放了一张躺椅,一人正躺在上面,口中还悠悠念着:“青溪尽是辛夷树,不及东风桃李花……”

    这人正是古珏,而这栋四合房,是雪衣的居所。他昨日才将契约一事处理好,钱也交办妥当,整整七十万两啊,一分不少,全部银契两讫。

    身旁的雪衣正在吃樱桃,酸甜的滋味让她忍不住连吃了好几颗,恰巧古珏念了那句出来,她一听就忍不住想说他,于是吐了樱桃核,嘴上还占着红色的浆汁就开口道,

    “哟,古大公子是有多瞧不起辛夷树啊,偏我这只有辛夷没有桃花,偏我就喜欢辛夷,讨厌桃花。”

    古珏俯下头来,看着眼前这个说话挺冲的女人,看着她唇边还沾着红色果汁,忍不住伸出手用拇指轻轻揩了去,放到自己口中一允,果然酸甜……还带着辣。

    他心里一动,忍住不笑了:“怎么就那么讨厌桃花?”

    雪衣没好气的说道:“矫揉造作,有啥好的?就你们男人……呜呜。”

    古珏突然伸手捏住她的两片唇,让她到嘴边的话包在了嘴里吐不出来,嘴被捏住了,腮帮子还在鼓动,就像一只鸭子想张嘴说话一般。

    古珏一瞧,不禁哈哈大笑,然后手指突然一放,毫无防备的她又一下没控制住气息,还包在嘴里的话,就像放炮一样……吐了出来。

    古珏笑得弯下了腰,捶着胸、顿着足,还不停拍打着自己的大腿。雪衣经他这么一捉弄,脸色瞬间涨得通红,也只是愣了一瞬,然后又羞又恼的她也开始奋起反抗。

    “好你个古珏,没你这么作弄人的!”

    她探着身子伸出拳头就想‘揍他’,但是她那小身板哪是男人的对手,古珏顺势一薅就把她薅进怀里,还两用两个强有力的臂膀压住她试图‘造反’的手。

    雪衣骑在他的身上,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两人就这么僵持住了,半晌,古珏才压着嗓子道,

    “别动!再动爷可忍不住了啊……”他‘威胁’着她,又顺势将头埋进她的身子里。

    雪衣能感觉到他呼吸的热气透过薄薄的衣衫喷薄在身体上,她心头一悸,低头看他,一头乌黑的发,绾的一丝不乱,还插着一只水头极好的玉簪,额前覆着网巾,使得鬓角服服帖帖,又显得清爽干净。

    就这样一个男人,雪衣是真的有些心动了。

    古珏似乎感觉到了她的注视,抬起头来也看着她,如此的近,以至于瞳孔里印出彼此的身影,呼吸相互交织纠缠,就这样痴痴的望着,都似乎忘了自己是谁。

    爱情的诞生,也就在人生忘我的一刹那……

    良久,雪衣累了,身子软了下来,顺势趴在古珏身上,虽然湿溽的天气让两人并不怎么舒服,可就是不想这么分开。

    雪衣忽然想起一事,笑着对他道:“古珏,过两日我就要进京了。”

    古珏没动弹,半天他才懒懒道:“因为你杜师傅?”

    “是啊,师傅接受了宫里的邀请,要去献艺,我这做徒弟的,自然要随侍伺候着。”

    “过些时候,我也要回去一趟……”

    ————————

    六合县衙,

    湿溽的天气让方四维感觉有些烦躁,他心想,老天怎么就不痛痛快快的下场雨?

    手边还有才拿到的塘报,以及最新一期的《南方商报》,上面都有朝廷最新的政令新闻,只是《商报》似乎要比塘报的消息更全面一些。

    黄师爷扇着蒲扇走了进来,一身道袍穿的歪七八扭,几乎到了袒胸露乳的地步,好在已经下了值,衙门后堂里也没啥外人,要是让别人看见,准又是一堆闲话出来。

    “这天儿真是见了鬼,人都要发霉一样!”

    方四维是桐城人,对这种烂梅天早就习以为常,但黄师爷是地道北方人,哪曾过过这样湿溽的夏天?

    “这才刚开始呢,怎么也得六月底七月才出梅。”

    黄师爷一听眉头一皱,又紧摇了几下蒲扇,仿佛那样才能清热降温一样。

    “哎,老夫这条命哦……”

    方四维没有继续理他,依旧拿着塘报在研究,黄师爷干嚎了两声见没反应,遂只得怏怏的收拾起心思,把注意也放到报纸上。

    塘报上主要有两条消息,对于他,乃至六合县来说很关键,一条是即将重修的南北大通路正好就在邻县,第二就是江北三县经济区,正好也有六合县。

    尤其这个经济区,让方四维一下陷入深思,这不禁让他又想起了邬阑的赛马场,这两者之间有关系吗?

    黄师爷见他老是紧皱眉头,又半天不说话,心知他在焦虑塘报上的内容,想了想,对他说,

    “如今只是廷议过了,真要落实下来还早,所以无需担忧,顺其自然就好。”

    方四维慢慢抬起头来看着他,眼神里还带着迷茫:“怎么顺其自然?”

    “按部就班清丈田土,公田放领照常推广下去。”

    方四维眼珠转了转,终于有了些表情:“说的对!不管怎样,坚持做着,总归是没错。”

    “至于经济区嘛……这老夫就得问问你了,为何不直接去信给邬家丫头问?”

    何苦自己一个人冥思苦想,一时半会又想不通,何苦来哉?

    “我老觉得就只差了一点,那么一点点,就能想通了……”

    黄师爷只得眼皮一翻,送他一个大白眼。

    “算了,老夫找冰块去……”不在这跟你废话了。

    ————————

    县城外五里,西陈,

    这里本来有一条不起眼的巷子,可自从抚莱阁开张之后,这条小巷便不再寂寂无名,开始变得热闹起来。只是如今,一切又回到了它原本的模样,就像喧嚣之后,伴随而来的总是寂寥。

    曹家的宅子就在抚莱阁旁,两家也是邻居。

    过去总是嫌抚莱阁吵闹,火锅味又重,可如今一安静下来,反倒有些想念了。

    园子里有一座堆叠出来的假山,山势不高但颇为险峻,若是沿着山旁的缓坡蜿蜒而上,也能登顶。半山上,架了一座四角小亭,四面竹帘半垂,亭里只有一方石桌和四个石墩,石桌上放了一支官定的旧陶笔洗,里面盛着清水,浸着几颗色彩妍丽的雨花石。

    这些雨花石的纹理、花色各不相同,妙就妙在搭配相宜,清水微微泛起波澜,仿佛这些个石头就有了生命一样。

    曹淓毓坐在亭间,普普通通的一身细葛道袍,腰间系一条绦环,腿翘着,露出脚上一双云舄。他埋着头,飘巾的两条细带垂了下来,正好扫过他怀里那只大橘猫的肥脸上。

    大橘猫懒洋洋的蜷在他怀里,周遭任何东西都打扰不了它,只是曹淓毓就有些受苦了,湿溽的天气里,那怀里就跟抱了一个大火炉一样。

    “你说你老赖在我这算个啥?找你家铲屎官去啊……”

    他自说自话起来,仿佛生怕这只肥猫赖在他这儿不走了。

    “好好好,你不走是吧?我还偏要让你走……这样吧,本公子好人做到底,把你送到京城去找你的铲屎官,如何?”

    橘猫连眼都没抬一下,

    曹淓毓抬起头看向某处,眼神却并不对焦,他下意识的深吸了一口气,似乎在捕捉某种熟悉的味道。然而空气中饱含的水汽黏在鼻腔口腔里,似乎也让嗅觉味觉都丧失了。

    没有一丝风吹来,周遭静的连虫鸣鸟叫都鲜有。

    然而橘猫却突然有了反应,它动了动两只耳朵,睁开了一半眼睛,嘴里还发出‘喵呜……”的细细叫声。

    稍时,一个身影出现在山路上,在半山亭外不远便停下,而后向亭内一拜,禀道:“主子,六合王家家主王大龙求见。”

    “请……”

    “遵命,”来人说完便转身离去。

    没过多久,山道上又一次出现两个人影,这下橘猫就没多大反应,又趴回了曹淓毓的怀里。

    两人来到亭外,做短暂停留,而后其中一人便躬身进到亭内……

    其实这人也没有耽误太久,不过小半个时辰之后,复从亭间出来,然后随之离去。

    此时天色渐暗,曹淓毓起身离开了四角亭,回到了园中自己的书房。荃叔早已等候在此,见主子回来,于是说道,

    “主子,南方省我德善堂旗下的票号、钱庄及典当行已开始往南京解运白银,北方几省要稍微慢一些,不过也已准备妥当,随时可以解运。还有……”

    “京城那几家帐局现在情况如何了?”

    “已经妥了,只是,京城目前最大的问题恐怕是缺银子,当然也可能只是短期受影响。”

    “缺银子……那也是好事。”

    “主子,这王家信得过吗?”

    “呵,只要够聪明就行了。”

    “主子……老奴有句话,不知该讲不该讲?”

    “你怕这次玩得太大?收不住?”

    “呃……老奴不会干涉主子做任何决定,”荃叔不由暗暗叹气,这次何止玩的大,简直就是压上了全副身家。

    “那……京城还去吗?”

    “去,后日出发。”

051 【千年田换八百主】

    “吾衰矣,须富贵何时?富贵是危机。暂忘设醴抽身去,未曾得米弃官归。穆先生,陶县令,是吾师。待葺个园儿名‘佚老’,更作个亭儿名‘亦好’,闲饮酒,醉吟诗。千年田换八百主,一人口插几张匙。便休休,更说甚,是和非?”

    “老先生,这首稼轩居士的词讲了什么道理?”

    “殿下觉得呢?”

    “依本宫看,稼轩居士想以此来告诫他的儿子,没有永恒不变的财富,所以人切莫贪婪。”

    “呵呵,殿下的想法真是独树一帜,老臣倒觉得,这词里讲的乃是贫富之间,本没有不可逾越的障碍。就好比百姓,他买了田置了地,就可能成了地主。反之呢,一个地主如果家道中落,地产卖尽,也就成了贫民,甚至流民。”

    “那……如果这个百姓他做了买卖赚到了钱呢?”

    “哈哈,殿下聪慧!一下就想到了关键。的确,谁说只能耕地种田?百姓要的正是百业兴旺。”

    ——————

    永明九年,五月十五,

    这日,户部尚书古德海奏呈陛下预请颁丈,其缘由有二:一是距上次清田已有十年之久;二是十年间,由于水患灾害、陵谷变迁及湖区淤积等原因,导致田地崩塌,经界不清,税粮失额。

    五日后,朝廷颁布《清丈条例》,确定了一系列土地清丈之相关规定,比如:‘省州县鱼鳞老册原载地亩、丘段、坐落、田形、四至等项,间有不清者,印官亲自丈量……’。

    同时,还规定了地亩不清应行丈量的详细情形:凡丈量之制,州县册籍原载丘段四至不清者,丈;欺隐牵累,有地无粮或有粮无地者,丈;亩步不符,赋则或浮者,丈;熟荒相间者,丈;壤界相接,畛域不分者,丈;荒芜招垦,寄粮分隶者,丈;水冲、压沙、公占,应抵应豁者,丈;濒江、濒海之区,五年一丈,视其或涨或塌,分别升免……

    当然,如此体量的全国土地清丈,还需配备相当数量的专业人员,比如负责管理的图(区、丘)正,精于算法的算手,脚力很好的弓手,以及负责绘图的书手等。

    清丈人选皆由本地遴选,经费由朝廷承担大头,地方承担一小部分。当然,参与清丈的人员则需通过必要的选拔和考核,选出公直老成者承理,健步弓手,用以往来走报弓数,精于算法之人需听候出题考验,通过者才可听用。

    另外,每县又根据各自情况,将丈量土地分成若干区域,每一区域又分成若干小图,每图都配有有图正、弓手、算手、书手。区则有区正、湾长,宗族势力较强的地方,还会有户长、绅民邻右等。如此一来,组织则臻于严密,分工也分的极为细致。

    此次清丈,对于朝廷来说,是为了重新掌握全国确切的土地数据,以便有效征税。而对于百姓来说,则涉及每家每户的利益,尤其手中有大量土地的士绅地主。而且为了保证清丈彻底,《条例》中还规定,不分王田、官田、民田,皆一体测量,不容有漏。

    这样的规定也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以往不敢涉及官田、王府庄田等的不足。

    其实土地清丈工作早在去、前年,就已陆续展开,尤其西北地区的官田草场的清理,更是早几年就铺展开来。而今则是以诏令形式颁布全国,也表明本朝皇帝自登基以来的第一次全国范围内的土地清丈工作,正式开始。

    而今年的清丈工作,与以往历次没有太大区别,唯有一点,就是今年有锦衣卫的加入,或许还有东厂的参与。

    他们的工作并非协助清丈,而是监督和暗查。

    暗查什么?其实很多人心里都隐隐有个答案,或许又心存侥幸,想着只要过了这关便万事大吉,毕竟法不责众,谁叫天下读书人都有优免的权利呢?

    邬阑在召对之后,又恢复了上学,除了必要的外出,大多时间都是在学堂度过。又快到了月底考试的时间,这月会考诏诰章表及内科一道。

    诏诰以古赋来写,章表则四六骈文,均参用古体。这可不是能死记硬背就可以过关的,所以对邬阑来说,又是一场巨大的考验,真能死记硬背还算好的。

    除非……作弊?

    在学校时间长,她每日都会在馔堂用两餐,现如今国子监的馔食改善了不少,至少口味是提了上去,至于食材,基本也没啥改变。毕竟饮食的目的只在填饱肚子,而不是讲究营养。

    其实也不难猜原因,假如排除典簿有贪弊行为,那就是钱粮开支确实紧张。监生每月都有月俸米,历事监生每月一石,而在校的监生不足一石,若是有家小则还有补贴,无家小的监生,如邬阑这样的就只有三斗米。这月俸算是国家补贴,伙食也是国家给承担,住宿也是国家给分房,想想也明白条件自然不比家里。

    就在邬阑心烦如何应付考试时,修路的具体方案已出,这是邬琮海同工部有关部门联合商定下的方案,当然也包括利益如何分配。

    具体的预算还没出来,还要等将这条南北路线重新规划一道,以原有的驿路为基础,包括驿站、急递铺是否需要恢复建制等,都需要通盘考虑。尽管预算还没出来,资金却已经到位了。

    就像邬阑说的,聪明的资金总是嗅觉灵敏,总会找到机会。那日邬琮海匆匆进宫,就是为了钱的事。连他也没想到的是,头一天还在担心钱问题,第二天,钱就自己找来了,而且金额巨大,大到已超出了他的想象。

    这笔巨额资金他自己没法拿主意,所以只有恭请圣裁。然后皇帝出面,让邬琮海暂时借用内府的脏罚库来放置白银,这笔实物白银有九百万两之多。

    内府的脏罚库在太液池畔内校场西侧,内承运库的甲乙丙丁、广惠等库的东面,豹房北面,尽管在皇墙内,但为了安全起见,还是加强了近期京城内外的治安巡逻,尤其西城和北城兵马司。

    九百万两白银,是什么概念?又是怎么能一夜之间就凑齐了呢?

    这不是神话,也并非变戏法,

    其实去年京城就已经有过一次因流动性紧张而造成的物价波动,尽管它只是短期,但对于大宗的商品的买卖还是造成了影响,比如地产房产。邬阑就是在那时买下了京城的两栋宅子,后来还因此扯上了官司。

    当时正是陆运改革方案才刚刚提出的时候,那时的资本,就像闻到血腥的鲨鱼,一下全都涌到京城来,他们大都携带巨额会票、庄票,而非直接解运白银,到了京城之后再兑换成白银,所以当时京畿之内的大多数票号、钱庄、乃至当铺,基本都是现银吃紧。

    现如今民间的金融往来,尤其涉及大额支付的,基本都走会票庄票形式,而非自身携带实物白银。也只有官方还在一直沿用实物白银的方式,诸如南方的金花银,及各省起运的白银赋税,都需派专人解运至京或者户部指定仓库,所以才会出现这一奇特的而壮观的现象。

    后来也因为改革方案横生波折,流动性吃紧才渐渐平息,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原本的状态。然而,商帮的资金调动并没因方案暂时搁浅而停止下来,一直犹如暗流涌动一般,直至开春以后,这种资金的调动又渐渐频繁起来。

    其实就算商帮能大规模的调动资金,也无法实现短期就能凑齐如此巨额的白银。事实上商帮的资本并非只来自商帮本身,诸如庙宇、道观、书院、祠堂、善堂等地方公产亦或私产,会将自身获得的银两投放于钱庄或者典当行进行放贷,年利按一分到一分二厘向钱庄收取。

    数数光北京城郊的寺院都有五六百所,只要是一座寺院,多少都有些背景,而且必然会以寺院为中心向外侵占大量土地,所以,这部分资金不可小觑,亦相当可观。

    甚至还有一些官方背景的“炉房”,同样也会将自身拥有的资金拿出来放贷,尽管他们本身也是具有类似金融机构的特性。好比‘过账银’亦称‘炉银’,就是将百姓或者商人手上成色不一的银两送炉房熔铸,再根据熔铸银两的情况开具‘收据’,此收据实为‘虚银两’,可在市面上等同现银进行交易,因为有炉房做担保,又使用方便,自然大受欢迎。而炉银的本质就是一种信用工具。

    所以由此看来,商帮能很短时间内凑齐九百万两白银,其实并非神话,其核心就是社会融资,再加上商帮自己的实力。

    而今京城几大钱庄票号,当属曹家的“恒昌号”规模最大,布局最多,遍及京畿和晋陕两地,远至辽东以东,以北。其次是两淮总商江家的“聚合庄”,旗下既有钱庄也有典当行。典当行相对于票号钱庄来讲,其规模小得多,但优势在于分布广,农村一般是本金一千两左右的小当铺,城市之中多为二千两至一万两本金规模的中当。但京城内的中当多为三万两至五万两的本金规模。更大的则是本金在八万两以上的大当。

    京城在时隔一年之后,再一次出现了大规模的流动性吃紧,随着方案的推进,这种流动性吃紧渐渐开始波及日常消费,大宗商品的买卖,虽然暂时还未影响到米价菜价布价等,不过,还是引起了某些人的警觉。

052【一场豪赌】

    资本从来都是野性的,就像鲨鱼天生嗜血,这就是本能。

    永明帝至今依然清晰记得去年的白银风波,那时刘一焜才提出陆运改革方案,不久,京畿内的物价便出现波动,仿佛一夜之间就变了天一样。之后紧接着就是京城之内的百业开始下滑,最明显的莫过于田产地产价格也在下滑。

    虽然货值降低对百姓来说是好事,而当时一众大臣也是同样这么觉得,然而事实却事与愿违,市场上的买卖并没因价格的降低而变得生意红火,反倒比平时萧条不少。

    而平日里靠借贷维持生活的宗亲勋戚,也越发难以借到钱,资金链一断,迫不得已贱卖自己手中的土地,或者家族的田产来还债,而那时,最忙碌的两类人竟是高利贷者的和牙行的房行经纪。

    这一切,都是锦衣卫暗中调查得来,当时皇帝自己听了之后简直大感震惊,当然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如今一切,仿佛历史的重演一般,又再一次发生。

    其实至今很多人都还没想清楚为什么,包括皇帝自己,面对这种明知不太好的事情即将发生,自己却无能为力,哪怕是做点什么。这让一个皇帝,一个至高无上的天子,感觉到了一丝憋屈。

    虽然是历史重演,然而事情却并非完全按照去年的剧本来的……

    “孙富海,说说都什么情况?”

    永明帝在邬琮海进宫当日就派了锦衣卫连同五城兵马司去调查市场情况,走访本地牙行。他能迅速做出的判断和反应完全基于一种警惕心态,在他看来,这根本就不是正常现象。

    孙富海行礼过后,便将两日来调查的情况大致向永明帝做一汇报,汇报完毕之后,脸上又透出稍许迟疑,

    “臣还发现一个问题……也不知有无联系,又或许,只是臣的疑心重了一些吧。”

    “什么问题?”永明帝又问道。

    “其实臣问过近期有兑换过庄票的商人,他们普遍反应说这几日在钱庄兑换即期庄票比较难,远期的倒是可以兑换,只是时间还没到。有那些等不及兑换的商人干脆就把即期又改成远期,当做现银来用了。”

    永明帝一听皱着眉,问道:“朕倒是听说过‘虚银两’的叫法,但那毕竟不是真银子,能用得出去?”

    “还是可以的,像恒昌号和聚合庄这两最大的票号钱庄,信誉还是很好,也从未发生过不能兑换的情况。”

    “即期比较难,但远期可以?这是何道理?”

    “嘶……臣猜测是他们的白银还未押解至京?钱庄都是通过镖局押解银两,但是……臣也查了永定门,广宁门、广渠门的进出登记,乃至东西便门也查了,就没有大的镖局押镖进出的记录。”

    “查到多久的?”

    “往上数三个月。”

    永明帝眉头皱的更紧了,这种情况在去年并没有出现过,他也心知若是这样的情况再任其发展下去,恐怕就不是物价下跌那么简单了。

    但又如何不简单?他还一时半会说不上来。不过有一点皇帝知道,恒昌号背后的大财东就是曹家。

    “曹家公子多久能抵京?”

    “据臣手下的人回报,曹家公子已经启程赴京,只是他选择走的水路,而非陆路,可能会多耽搁一些时候。”

    孙富海又想了想,继续道:“陛下,这种缺银子的情况是否很严重?臣感觉跟去年的情形不太一样。”

    连一个武夫都觉出有些不太一样,那更说明这其中有问题,永明帝若有所思的看着他,却是没有回应他的话。

    在知道大致情况以后,永明帝便将孙富海打发了,而后问身边的近侍:“阑司珍现在哪里?”

    “阑司珍现恐怕还在国子监……”

    邬阑现的确在国子监,还被叫到了办公室,

    其实就是五经博士办公的博士厅,曾懋林将邬阑叫到博士厅来,递给她一本书,

    “这月考试内容你可知晓了?”

    “老师,知道……”

    但是知道又怎么样?邬阑显得无比‘忧桑’。

    “这本《古文辞类纂》你拿回去好生看看,或许对你考试有些许帮助。”

    “哦……好的,老师。”

    能有啥帮助?你觉得我是过目不忘还是能看一遍就会写?

    “行了,今日你就先去吧,早些回家温习,明日记得早些来,别迟到。”

    曾懋林就这样打发了她,都出了国子监大门,她还是愣愣的,不明白这位博士老师特意拿本书给她是啥意思?

    今日放学早,张伯还没来接她,所以她叫了一辆公共马车,打算先回宫里。

    “去东安门吧,”邬阑吩咐道。

    “好嘞,客官您坐好喽……”

    马车启动,很快出了成贤街,拐到安定门大街上。邬阑坐在车里闲得无聊,又随手拾起那本书,翻了翻……

    突然,她的动作一下定住,就像被人点了穴道一样,好半天才有反应。

    “呀吼……”邬阑第一反应竟是要蹦起来,还好知道自己此刻在车里,蹦高了要撞头,所以只是小小的一蹦,即便这样,行进中的马车还是晃了一下。

    “这位曾老师简直太上道了!赞赞赞!”邬阑蹦过之后又开始手舞足蹈起来。

    很上道的曾老师此刻还在博士厅里,在邬阑离开之后,表情一直很忧郁。对于这个学生啊,当初在尊师面前夸下海口说一定好好教导……现在看来,有些自不量力了,真要是好好教导她,恐怕得从三字经开始。

    “也不知给她漏题,好不好?”

    曾懋林心里有些惴惴不安,就算她找的枪手来帮忙,万一写得又超出她自己的水平,这……很容易被看出端倪来啊。

    他忽然就觉得有些后悔了……

    但是后悔也晚了,题漏都漏了。邬阑此刻的想法确实是想找人帮忙,她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新科状元李道汝。

    “喂喂喂……”她敲了敲车厢。

    车夫会意:“客官您吩咐。”

    “直接去翰林院,不在东安门停。”

    车夫应下,马车很快经过东安门街,又径直往南去。

    一炷香之后,邬阑把李道汝从翰林院给揪了出来,然后说明来意、目的、要求以及‘交货’时间。

    李道汝听了之后简直无语之极,倒不是她给自己添麻烦,就是觉得这事本身让他有种‘同流合污’的感觉。

    “阑司珍,你这也不是办法啊,”能蒙混一次两次,难道次次都这样蒙混?必竟三年呐,一年十二次考试呢。

    “先管眼下吧,这考试过了再说其它,”邬阑倒是浑不在意。

    李道汝摇摇头,只得无奈道:“下值前,你让小火来跑一趟吧。”

    办妥了这件‘大事’,邬阑喜滋滋的回到了宫里。一回来就听说陛下寻她,于是连忙收拾收拾又赶去了乾清宫。

    永明帝还在书房里没走,他见邬阑今日倒回来的挺早,想必是逃了课,于是调侃道,

    “阑司珍最近长进不少啊,看来课业老师还是下了功夫,该好生奖励。对了,朕还想起来上次你说的那个什么议论文?”

    “嘻嘻,臣怎敢辜负陛下对臣的期许?所以……议论文嘛,当然在祭酒那里……”

    “朕既答应要看,就不会食言……这样吧,朕也很久没去国子监视学了,这事就安排一下,东燕,可听清了?”

    李东燕连忙答道:“是,臣这就去安排。”

    邬阑听说皇帝要幸学,吓了一跳,临雍幸学可不是微服私访,那排场大得很,也不至于要看我瞎编的文章,就专门整一大排场吧?

    “那……臣也太有面子了。”

    “嗤……”永明帝知她想歪了,但也懒得再说。

    “不说那些了,朕还有别的要问你。”

    邬阑一听这才整肃了表情,道:“陛下请问,臣定当知无不言。”

    “最近发生的事,想来你也听说了,朕就想问问你,可是知道这其中的因果?”

    邬阑当然明白永明帝想问什么,她心想,其实这问题很好理解,但也很难理解,该怎么才能向陛下阐述清楚?

    思考良久,才道:“陛下,这得从大的方面和小的方面来说,才能说的清楚。”

    “好,那你就大小一起说。”

    “大的方面就是大环境,这个是指当今整个全球环境,包含我大明。臣就直截了当吧,就在陛下登基之初,欧罗巴大陆上的两个强大国家不列颠国和法兰西国开始了一场战争,起因是西班牙国的王位,这场王位之争一直延续到今还在继续。”

    “战争打了几年之后,虽然表面看来没有胜负,但实际上,这场战争最大赢家是不列颠国,法兰西国虽然保住了欧陆强国的地位,但他们的海上势力却大大削弱,因而丧失了很多海外殖民地,比如大片阿美利加的殖民地。反观不列颠国却因此成就了海上霸权地位,又从西班牙过手里夺取了大片殖民地。”

    “掌控殖民地,意味着全球大航海贸易中的关键节点城市被他们掌控,然后他们也会像臣的赛马场一样,建设各种利于海上贸易的设施,然后出租,再收取巨额租金,甚至这个租金可以转嫁给全球任何想要进行贸易的国家,也包括我大明。”

    “如今马尼拉和巴达维亚等地,虽然还受西班牙国的控制,但也要不了多久,便会全部成为不列颠国的管辖地。这也就意味着,我大明出海的商人,依然要受他们的制约……”

    “这就是大的方面……”

053【出谋】

    “再说小的方面,实际就是指我大明的天下,这个小环境。刚才说了全球大环境是不列颠国借海上优势强占了西班牙和法兰西国的大片殖民地,也占据了全球贸易中重要的港口,运河等。”

    “既然是贸易自然离不开商人,这些年,沿海的海贸异常兴盛,沿海的百姓也好,商人也好,无不以贩海为生。但是,若将视线拉长来看,其实我大明的商人就从未突破朝贡贸易的圈层,而真正融入到全球的贸易当中。举个很简单的例子,南方的湖丝品质极佳,贩吕宋可得利二倍,贩长崎又是吕松的数倍,但是,贩阿美利加却至少十倍以上利润。”

    “但我大明商人能直接将湖丝贩到阿美利加,甚至欧罗巴大陆?不能,因为海上贸易的重要节点被他国控制,我大明商人无法突破这些地方,要想过去至少是需要付出高昂的过路费,还极有可能得不偿失。”

    “所以,尽管近年海贸兴旺,海商看似赚了不少钱,但他们的海外买卖却是无法再进一步发展,没有发展就意味着慢性死亡。江浙闽粤一带的海商巨贾,他们本身资金实力雄厚,既然向外无法拓展,那就只有转向内。巨额资本是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就是悬在人们头顶上的一把危险之剑。”

    “因为凡资本横扫过的地方,无一不是寸草不生,若是资本没有好的去处,要么进入高利贷行业,要么就是大量囤积土地,乃至操控民生贸易,这是极其危险的一件事。”

    永明帝倒是极有耐心在听,只是神色越来越凝重:“你说了半天,意思就是商贾的钱没有去处?”

    邬阑想了想,谨慎回道:“应该是,商人以利为重,资本流向土地并非‘以末致富,以本守之’,而是土地带来的收益还不错,高利贷更是如此,反而朝廷却从中得不到任何好处。”

    “怎么讲?”

    “高利贷是钱和钱之间在在交换,这中间只有利息,没有税,朝廷能征到高利贷的税吗?还有土地要想高收益,其实也不难,找个乡绅合作,既有优免还能在金花银上再吃一头,更别说种桑麻烟草本身就比种粮食更赚钱。”

    永明帝一听便笑了,但眼里可没有什么笑意,反而带着一丝冷冽。

    “假如真像你所说,这样的商人确实也该杀了。”

    邬阑听见皇帝说个杀字,暗暗心惊:“陛下,其实有比杀更好办法……”

    永明帝冷冷看着她,似乎在判断这话的可信度,周身的帝王之气瞬间释放出来。

    邬阑一见他这般表情,禁不住后背一寒,无形的压力让腿脚变得有些软弱,于是赶紧继续道:“臣的意思,可以通过操纵土地价格来打击屯田行为……”

    “……继续,”永明帝半天吐出两个字来。

    “既然地价是土地收益的贴现,那就直接操纵地价好了,其实李检讨那篇文章里也有提到,朝廷的政令是可以影响到地价的,一个政令不足以影响,那就两个三个政令喽,直到把地价压下来为止。总之地价下跌,收益没了,也就不会再有人囤积大量土地在手上,除非是傻子。”

    “而且地价下跌,朝廷也可以低价顺势将土地收买回来,土地在国家手里比在大地主手里强。”

    “嗤……”永明帝不禁嘲讽道:“让朕出钱买地?这就是你的主意?”

    “呃……”邬阑噎住,一时不知怎么回答。

    “那……要不过两三年等地价涨上去再卖喽,卖给真正种地百姓?其实佃也可以啊,这买卖应该不亏吧……”

    永明帝看着她,嘴角一勾,带出些许笑意,不过在邬阑看来,这笑意有些瘆人。

    “你这主意也不怎么样,还不如直接杀了干脆。”

    “哎,”邬阑无奈叹气,只得道:“陛下,温水煮青蛙不更……有意思?”

    皇帝闻言眉毛一挑:“啧啧,看来……朕的女官还蛮有一套啊,温水煮青蛙?朕还头一次听说……”

    “哦,对了”永明帝又想起什么,继续道:“朕还忘了一件事……曹家公子要来京了,你知道吗?”

    邬阑心里一跳,一听到这个名字,脸色竟有些微微泛白,禁不住开口就问:“啊,他回来了?”

    永明帝玩味的一笑,然而并没有回答。

    半晌过后,又问:“继续刚才说的,朕听你意思,商人的资本没有去处就会胡来,那要是有地方去呢?”

    “修路不就是去处吗?”

    “也对,但也解释不了缺银子这个事实吧?”

    邬阑歪头想想,心里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陛下,臣有个大胆的想法,不如尽快搞土地使用权拍卖,规定参与拍卖的商人持现银交易,成了之后不就有银子了吗?”

    “你这想法有问题啊,得来的钱也是朝廷的钱吧?”

    “是啊,臣知道是朝廷的钱,朝廷的钱也可以存到票号里生息嘛,这叫协议大额存款,利息可要高一些。票号不是没银子兑付吗,有了这笔银子就可以兑付了,这样市面上不就有钱用了?而且朝廷还能得利息,岂不一举两得?”

    谁叫你朝廷没有央行,有央行就可以调节货币投放量,也不至于陷入通缩,还整的那么恼火。

    永明帝奇怪的看着她,心想还能这样?

    “你确定可以……这样?”他还是有些狐疑。

    邬阑肯定的点点头,道:“确定啊,当然,要是朝廷有自己的票号是最好的。”

    皇帝半天没说话,只是用手指轻轻敲着龙椅扶手,似在思考问题,邬阑也不敢打搅他。

    又等了好半天才说:“行了,朕乏了,你也退了吧。”

    邬阑只得施礼告退……

    回到住所,赵寿女迎了上来,道:“阑司珍,小火来过了,还拿来一封信,说是您着急要的什么……”

    邬阑一听,明白是请李道汝写得东西让小火拿来了。

    “好,知道了,”邬阑应下,然后匆匆进入屋内,关上门。捡起信封来打开看了看,写了不少,还都得背下来,她考虑一息,先把赵寿女喊了进来,又交代了一番,再打发她出去,重新关上门,自己便独自呆在屋里用起功来。

    背了一会儿,却感觉怎么也记不住,仅仅一段话就花了一炷香时间才勉强记住。她轻轻叹了一声,哎……

    想来是方才陛下忽然提起了曹淓毓,心思一下就乱了……他要进京?进京作甚么?

    脑子里一团乱麻,一时找不到排解的方法……她索性放下信纸,起身离开桌案,找了一张薄毯铺在屋里空地上,席地打坐,准备做一套瑜伽来放松一下。

    她闭上双眼,此刻脑子里不再想那曹公子,而是忆起一段舒缓的瑜伽音乐,渐渐的,她的整个身心便进入了冥想状态。

    第二日一早,邬阑只觉得‘精神焕发’,尽管她背了快一宿的考试内容,也只在凌晨小睡了一会儿。

    其实她并不知道自己眼底还挂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赵寿女自然看见了,想着她熬更守夜如此的用功,不禁心生敬佩。果然是陛下面前的红人,就这份努力也值当陛下的宠信。

    她哪里知道,阑司珍却是为了应付考试,才如此用功。

    邬阑来到国子监时天色还尚早,她好惊奇于自己的早到,今天太阳是从西边出来的吗?她心里不由自我调侃了一下,往常自己哪会这么积极?连早晨的仪式都是能躲尽量躲的。

    接下来便是噼里啪啦一阵折腾……折腾完了之后,就是每月总有的那么一天——月考日。

    ————————

    【杜玉奇】

    曹淓毓本来没打算走水路,只是应了一位友人的嘱托,走水路顺带护送杜玉奇师徒进京。

    船已行至邳县,早过了黄河,就要进到山东界内。值此五月天,正是一年中漕河上最繁忙的时候,客船走的不快,但也没有滞留不前,只是这样的速度让乘船的人难免不会生出一丝烦闷。

    曹淓毓来到甲板上,身边只跟了一个小厮,站在甲板上的他向远处眺望水天一色。空中积聚的云层较厚,把一轮红日遮挡了有七八分去,就好似披了一层薄纱。

    这样的日光虽不耀眼,但看着它总让人心头生出一股黏腻之感,他终究是不甚喜欢这样的天气。

    曹淓毓身姿挺拔,站在那里颇有些玉树临风,他就这么简简单单的一身装束,依然带着飘巾,两条细带随着风吹来而摆动。

    杜玉奇就这样看着曹淓毓,不禁又想起年轻时的一个人,一个男人。

    她本来也是在舱里呆的烦闷,想出来透透气,于是带着雪衣也来到甲板上。一抬眼就看见曹淓毓在那里,略微迟疑了一下,不过只是几息,复又迈脚上前。

    曹淓毓听到后面有动静,转回身一看是她们,于是微微一笑,道:“杜师傅啊,早。”

    这杜玉奇是个传奇女子,虽四十有五,但样貌身段却如少女一般青春,也难怪如此年纪还能饰演杜丽娘,尤以《离魂》出擅名,一登场,宛是亭亭倩女,绝可怜人也。

    曹淓毓见眼前这女子,不施粉黛,却有一双深潭微澜的双眼,藏多少世事在其中?两道春山,蕴无边秀气,不禁让人遐想……

    只是他想起了另一个女子,却有着两道浓眉……

054【角色】

    “杜师傅坐,”曹淓毓很快收回遐想,指着一处桌凳说道。

    杜玉奇笑着道:“多谢曹公子,”于是迤迤然走过去,稍稍敛衽便坐了下来,身后跟着雪衣站在一旁。

    小茶僮很快奉上一应泡茶器具,准备为主人家烹茶。曹淓毓一看茶僮准备的是岕茶,在心里不禁又想起那女子也爱这岕茶,其实他自己对茶倒没什么特别喜好,有啥喝啥,自从她喝上岕茶之后,想想自己,似乎也没再选择其他的茶了。

    岕茶摘自山麓,山多浮沙,随雨辄下,即着于叶中,烹时若不洗去沙土,最能败茶。但洗茶也有讲究,先洁手,再用一半沸水,轻轻荡涤之,水不沸则水气不尽,反能败茶。沙土既去,用手将之挤干,另选深口瓷贮之,抖散来待用……

    这茶僮是专门伺候主人饮茶的,不做它事,要培养这么一个茶僮,主人家非精于此道,亦或闲情逸致不能教之导之。就像戏班与家班的区别,家班往往能得主人家的亲自指点,于造诣上自然更胜一筹。

    小茶僮惯做此事,一套行云流水的动作下来,茶已成,分做两碗,两人各自饮啜。

    杜玉奇饮后不禁赞道:“好茶!”

    曹淓毓微微一笑,并未接下她的话,而是让小僮再煎一巡。待两巡过后,茶僮这才收拾起茗碗薰炉,重置于茶籯中,而后退下。

    两人饮茶之后并未交谈,曹淓毓神色淡淡,只是把玩着手中一串珠子。杜玉奇对他有些好奇,还不时瞟上一眼,心里琢磨着这人的脾气秉性。

    半晌,还是她先开了口:“曹公子,不如手谈一局如何?”

    曹淓毓抬起头来,依然神色淡然,道:“好啊。”

    很快,小厮将楸枰置上,于是两人便在棋枰上厮杀开来。曹淓毓落子很快,几乎没有思考的时间,而杜玉奇终究是棋力稍弱,几十个回合下来,就弃子认输。

    曹淓毓似乎没了兴致,收拾了棋子重新丢入篓中,而后说了声:“你二位慢坐,某还有事,”说罢便起身离去。

    杜玉奇不以为忤,只是慢悠悠的收拾残局,将棋子一颗一颗的放入篓中,显得自得其乐。

    而雪衣似乎早就憋了一股怒气,她愤愤然,对杜玉奇道:“这位曹公子好大的谱!这是瞧不起谁啊?”

    杜玉奇呵呵一笑:“他不是瞧不起谁,而是没有谁能入他的眼罢了。”

    “切~~”雪衣不服,又问:“那他岂不是个‘孤家寡人’?”

    “他是不是孤家寡人,这不知道,不过……”杜玉奇顿了顿,脸上露出些许思索的神情。

    “就算不是孤家寡人,那也是孤傲,孤僻,孤独……这么不讨喜的性子,哪家姑娘会喜欢?”

    雪衣还是心中不平,就是觉得这位周身没一点好,根本就比不上古珏。

    杜玉奇瞅她一眼,瞧她那副表情还有什么不明白:“就算他没一点好,也比古珏那小子强千百倍。”

    “师傅!”雪衣闻言有些不高兴了:“您怎能这么说古公子……”

    她不禁摇摇头,颇有些惋惜,这个傻徒弟就跟当年的她一模一样。

    “我寻思着,这位曹公子心里应该有人,就不知是哪家的姑娘这么幸运?”

    雪衣疑惑,瞪大眼睛看着她:“还幸运?难道不是厄运?”

    杜玉奇轻哼一声,伸出手指戳了她的额头,道:“就你这傻样都不知是幸运还是厄运,我看你就只有上当受骗的份儿,倒时别来找我哭诉啊。”

    “师傅……”雪衣已是老大的不高兴,嘴里还不停嘟囔着,也不晓得是不是在埋怨她师傅。

    杜玉奇懒得理她,依然看着曹淓毓离去的方向,显得若有所思……

    忽然冷不丁的‘呀’了一声:“我想起来了……”

    雪衣一脸茫然:“师傅想起什么了?”

    “我想起了那篇文章,”

    “什么文章?”

    ““再评…牡丹亭”那篇,文章里说,男人的自我与女人的自我并不在同一面,这话起初我并不理解……其实就是女人总是希望自己是心爱男人眼里的唯一,而不在乎他身边有多少女人,只要心里‘我’是唯一就好。但男人并非如此,男人希望和每一个女人都有情,而不愿只对一个女人用情至深。”

    “是吗……”雪衣不由想起了古珏,他也是这样吗?

    “而且我看这位曹公子……心里的那位姑娘,就算他娶了她,将来是不是他心里的唯一?这还不好说,不仅如此,还要面对整个家族对她的评估。”

    雪衣不由好奇:“这怎么讲?”

    “曹家的大妇可是那么好当的?就像搬演戏曲里面的角色,曹家大妇这个角色是固定不变的,变化的只是扮演它的人,是否能吻合这个角色。”

    “师傅,您怎么对这位曹公子那么感兴趣?就没有一句不是在说他的。”

    杜玉奇听了傻徒弟这么一问,不由叹了一声,似有无限遗憾一般。

    “我也不知道,总是觉得那位姑娘挺像年轻时的自己一样吧……不过好在曹公子应是喜欢这位心上人的,而为师那时……”

    “可师傅……您都不认识那位‘心上人’姑娘呢。”

    “呵呵,可为师怎么觉得仿佛已经认识了很久一样呢?也许就是那个‘米其林’也说不定,见字如面,也算一种认识吧。”

    “切!师傅,您瞎吹的吧?”

    “好吧好吧,为师扯远了……”

    ————————

    【进京】

    自打漕河全线疏通了以后,进京的行程便大大缩短,这对于乘船的人来说,无疑是福音。旅途中除了稍显枯燥外,倒也没其他不适。

    枯燥,那也是因为这位曹公子是个偏冷淡性子的人,并不怎么喜欢热闹,甚至说话都不想多说一句。他也并非孤僻,确实是懒得跟你说话那种,仿佛还真没什么人能入他的眼。

    就好比那天与杜玉奇对弈,下棋就是棋盘上的一场厮杀,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而没有风花雪月,也没有怜香惜玉,更没有‘不忍你输’这种概念。他一贯都是毫不留情快刀斩乱麻,至少在对弈中如此。

    除了一个人,他可以忍受对方在棋盘上所有的缺点,可以容忍悔棋,耍赖,可以容忍胡搅蛮缠,甚至不按章法下,更甚至还饶有兴致陪着一起下五子棋……尽管对方也不见得好高明。

    曹淓毓每日都要撸一撸那只圆圆的橘猫,他喂的很精细,还有专门的人伺候着。别看平时老是说它,但若是没有这只像‘树洞’一般存在的生物,他的生活会乏味许多。

    即便再沉默寡言的人,也是需要倾诉的。

    在经过将近半个月的航行,船已过了临清,往德州方向去,期间会经过武城和故城。到了德州之后为了加快赶路而转为陆地,改乘马车,经由东光,沧州、兴济、青县、静海到天津,再由天津走武清、东安到大兴、卢沟桥进京。

    如此,便在到达德州后的一天半时间里,一行人已到了京城的永定门外。

    这一路以四轮马车代步,就算马车再先进,依然颠簸的厉害,怎么也无法与坐船相比。其实男子尚且无妨,而女子就有些苦不堪言,尤其雪衣,自从坐上马车,就不敢再吃东西,生怕路上给颠簸吐了,两天下来,人倒清减不少。

    进城之后,曹淓毓派人将杜玉奇师徒护送至虎坊桥的梁园附近,这是她们在京城的落脚地。

    而后曹淓毓便径直去了正阳门,进了此门,正对是棋盘街,沿着街行至东江米巷路口转向东,在红厂胡同口再向北,过台基厂,会同馆,十王府,然后转进金银胡同。

    他在京城置的业便在金银胡同里,一栋幽深的大宅,外面看不显,进去之后才是别有洞天,园中高柳老榆,四季皆荫,而且一门复一门,墙屏多于地,若是没人带路,说不定就迷失在这园里。有道是‘嫩草平铺纹卷浪,层台宛转势成航;飐飐僛僛娇不已,斜风斜日一林芳’。

    大门为三开,正中一扇大敞,曹淓毓的马车没做停留,直接驶进大门,伴着‘塔塔’的马蹄声又渐渐消失在重重阴翳之中,而后大门也缓缓阖上。。。

    直至夜幕降临,

    此时曹宅的大门又一次打开,先有下人出来升起风灯,而后再缓缓打开中门,一辆轻质马车从大门里驶出,在寂静的胡同里,清脆的马蹄声显得格外清晰。

    这辆马车驶出大门,又很快消失在巷口,只余下渐行渐远的马蹄声……

    不过一炷香时间,马车便出现在东安门,停下之后,有三人从车里出来,稍事整理,而后步行至东华门。

    此时宫门尚未落锁,三人也只在东华门稍稍停留,便有宦官将这三人领进了东华门。

    养心殿西暖阁,

    西暖阁又被划分为几间,较大的一间正是永明帝与近臣商议机密大事的地方。此时他静静的站在隔扇门内,看向门外,似乎在等待某人的到来……

    而一身玄色道袍的曹淓毓,头戴同色幅巾,正由宦官引至养心殿,

    永明帝听到了动静,难得脸上显出一丝微笑,

    而曹淓毓也瞟见了皇帝,于是紧跟两步,上前来到永明帝面前,跪下叩头,口中呼道:“草民参见陛下……”

    “免礼,云澜啊,快快请起。”

055【西苑观戏】

    西苑非一日而成,就像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

    此处既有森林草木的荫翳之美,也有烟波浩渺之胜,较之围城之内的紫禁城,这里无疑是自在的,也是辽阔的,抬头望去,不再是层层叠叠的黄瓦红墙,而是宽广的天地。

    西苑与紫禁城仅一步之遥,但别小看这一步,它意味着没有规矩的约束,身为皇帝也可得暂时的自由。没有案牍的劳神,没有君臣之间对立,没有按部就班的上朝,也没有经筵日讲的枯燥,更没有做丈夫、父亲的责任。

    城外的人想进去,而城里的人想出来,这话用在皇帝身上也再合适不过。只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天下只不过是没有围墙的城,与其微服出去,不如建一个只属于自己的‘理想国’。

    而西苑就是明朝皇帝心中‘理想国’,当然朱仲檐也莫不如是。

    他好看戏,这似乎是嵌在骨血里的基因,就像戏曲里的帝王角色,他不过是在扮演自己,假如非要给皇帝的戏剧人生取一个名目,不如就叫《逃出紫禁城的…天》。

    六月初二,本是皇后令旦,照规矩宫里先办了一波,至六月初五,永明帝又驾幸西苑玉熙宫,与众臣游宴其中。

    内廷的戏剧并非礼部和教坊司负责,而是由钟鼓司负责,实为三波人,钟鼓司、四斋和玉熙宫,有传奇、打稻、过锦、水傀儡、狮子舞、杂技诸戏。

    内廷也会搬演外戏,诸如弋阳、昆山诸家俱有,本来都是内臣各率其曹,但恰逢杜玉奇进京,是以,此次的游宴同样邀请了她与她徒弟雪衣。

    搬演设在玉熙宫,而这之前,皇帝与一众大臣已欣赏了打稻和水傀儡戏。

    这类都属于祝厘性质的杂戏,像那打稻戏,就是演民间官吏征租、词讼等事。过锦属于雅俗并陈,全在结局有趣,似讲笑话一类。而水傀儡戏就讲究了,其排场豪华与行头砌末的讲究,无不体现皇家的考究与繁复。

    水傀儡所用木偶皆由质轻的木质雕成,有海外蛮夷、仙侠、将军、士卒等像,高二尺余,用五色油漆涂画,每一个都栩栩如生。底安一榫卯,以竹板承之。演戏则在水池中,用纱围屏隔之,操纵木偶之人在围屏之后,半身入水池,在水下游移转动,而且水池内亦有活的鱼虾蟹、螺蛙鳝、萍藻之类浮水上。

    钟鼓司的掌印就领着一班内臣次第让人物托浮水上,游斗玩耍一番,再配上鼓乐喧嚣,而另有‘配音’之人,在旁宣白题目,替傀儡登答,赞导喝彩……

    一场水傀儡戏,其人物器具由御用监制备,水池鱼虾等,内官监制备,围屏帐幔等,由司设监制备,锣鼓等,由兵仗局制备……如此一场戏,就动用了六七个监局共同承应,而这等规模的水傀儡,也只有宫廷才能完成。

    永明帝和一众臣子看的兴致盎然,于是觥筹之间,似乎君臣关系也融洽了不少。

    然而李琚看的明白,这一切只是表面上的和谐。

    君臣关系的嬗变,是自秦开创大一统之后,就已经与先秦儒家的构想背道而驰。法统之下的尊主卑臣的君臣关系,总是以一种生硬的形式存在。

    朱元璋收天下之权以归一人,以文官为其治国体系中的中坚力量,但又无法解决人性中的私欲,他好用峻法,重典治国的后果就是,朝野上下一片肃杀。

    这种酷政也造成士林普遍的忧惧心态,试想若是士人普遍缺乏政治主体意识,又何谈得君行道?

    而不郊,不庙,不朝的万历,君臣关系已至极度疏隔甚至变本加厉,上与下交争,朝与野异议。主上对谏臣动辄施以廷杖之辱,臣下不惜讪君卖直来博取清名。士人之间亦好相互攻讦,竞气矜名,道德已沦为士人交争,获取政治资本的工具和手段。此中情势,为万历时的政圮德荒做了最恰当的注解。

    其实李琚隐约摸到了嬗变之下的君臣不和,大都源自官僚这个群体组织。无论宋还是明,官僚无不是一个精致而复杂,庞大而且等级制度分明的组织系统。

    当组织从一种手段变成一种目的,其首要目的就变成了维护组织本身。而官员的注意力则从实现‘得君行道’的社会职能,转到官僚组织自身的规则上。所以官员宁愿在等级尊卑,地位升降,利益分配,关系协调,组织效忠等事情上,耗费大量的资源和精力,来维护其合法性和存在的必要。

    永明帝对于官僚的不满,或许在于前车之鉴,他是希望文官能在社会性上提供更多的公共管理,而非只是追求组织利益,尤其痛恨那种以学术败坏导致的士风败坏,而来侵夺天子之权,这本身就是对皇权的僭越。

    社会发展至今,皇帝反而不希望官僚群体的意志就完全成为国家意志,尽管他自己本身也是这个群体的‘合伙人’,这是他作为帝王体现出来的矛盾的一面。

    也许这也能解释他某些异乎寻常的举动,好比任用女子为官。同时李琚也明白,永明帝他虽不好峻法,但对于官僚群体的出界,未必不会下狠手惩治。

    换戏的空挡,钟鼓司掌印进前来禀,说玉熙宫那里已准备妥当,

    永明帝一听大为高兴,对诸臣道:“诸位爱卿,就随朕一同前去吧。”

    杜玉奇是沈香班名伶,沈香班是昆班,而且深受太后老人家的喜爱,在西苑之前,皇后的令旦庆典上,已经搬演了几出。

    杜玉奇拿捏最好的是《牡丹亭》里的“离魂”,而今天搬演的两场,一场是皇帝亲点的一折“劝农”,另一折则是“春香闹学”。

    “劝农”讲的是南安太守杜宝下乡巡行乡间,劝课农桑之事。‘中国伊古以来,以农桑为本,内治之道,首在劝农’。

    而“春香闹学”则说侍女春香为杜丽娘的伴读,儒学生员陈最良是教她的老师,因讲课枯燥无味,又长久闭守学堂,小姐深感烦闷,春香则仗持小姐在侧,再三扰乱学规,弄得老学究非常生气。

    整出《牡丹亭》里隐喻了一个世界,恰是当下现实社会的真实反应,戏里的三个男性人物:杜宝、柳梦梅和陈最良堪称当下读书人的缩影。杜宝已入仕途,柳梦梅尚在路上,陈最良则白发蹬蹭,他三人几乎囊括了读书人奋斗一生所面临的一切情形。

    柳梦梅以才自诩,一出场就带着蟾宫折桂的梦想;陈最良读书最是刻苦,最终不过是一介腐儒;既是杜宝,得仕之后文韬武略治国平天下,只是他一登场即唱:

    “西蜀名儒,南安太守,几番廊庙江湖。紫袍金带,功业未全无,华发不堪回首,意抽替万里桥西。还只怕君恩未许,五马欲掷踢……”

    一曲满庭芳,似乎还道不尽其仕宦生涯的忧患与疲惫之感。

    李琚每每听到此处,心中都不胜感慨,就像说的自己一般,所谓‘弥天都是网,何处有闲身’?

    他年纪大了,人年纪越大越发喜爱回忆当初,想当年他李琚还是皇帝亲点的探花郎,样貌英俊潇洒,意气是何等风发?父亲就问过他:

    “吾儿可知为官之道?”

    他答父亲道:“笃信好学,守死善道;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见,则以天下为己任,隐,则隐于山林、隐于市井、隐于庙堂……”

    他满以为能换来父亲的嘉许,只可惜父亲只有沉默……

    汲汲于功名利禄,生活变得了然无趣,到头来活成连自己都讨厌的样子,每每对镜端详,那苍老的眼神,深深的法令纹,眉头隆起的川字,无一不是岁月对自己的‘奖励’。

    所以他明白了父亲的沉默,原来代表了一种悲哀,就像看着自己明明在走一条不归路,却始终无法开口劝阻……

    李琚有些恍惚了,明明只是一出《牡丹亭》,偏生出楞多的感慨?

    他无奈笑了笑,从袖中掏出方巾,摁了嗯眼角,再把方巾对折,放回袖袋中。

    而此时台上,净(农民)唱:啊啊啊哦呵!闾阎缭绕接山岭,春草青青万顷田,日暮不辞停午马,桃花红杏啊呀竹篱边,啊啊啊哦吓……

    白曰:啊呀,好滑吓!

    “锁南枝”:泥滑喇,脚吱沙,短耙长犁在怀内拿,夜雨撒菰麻,天晴出粪渣,香风合奄鲊。

    众人:过来,见了太老爷。

    净(农民):是哉,到有舍官府拉里,让我放下子锄头拉介,嗳喳来,太老爷拉朵上头,农夫叩头哉。

    生(杜宝):你歌得好。

    净(农民):无啥好听个。

    生(杜宝):夜雨撒菰麻,天晴出粪渣,香风合奄鲊。父老们,可知粪是香的?焚香列鼎奉君王,馔玉炊金饱即妨,直待饥时闻饭过,龙涎不及粪渣香……

    “哈哈,好一个龙涎不及粪渣香!”永明帝听到此处也是笑了。

    众人见皇帝都笑了,便也跟着一同笑了起来。

    李琚笑叹:“都说庄家一枝花,全靠粪当家。臣倒是听过一个笑话,说一乡民在十里外赶集,肩上挑着几十斤担子,刚出集镇,即欲解手,此乡民不愿将粪留在荒山野岭,愣是强撑着疾行十里,便在自家粪池,后来十里八乡都盛赞他,真是个会过日子的人……”

056【得君行道】

    西苑白日的喧闹渐渐散去,傍晚,天地间又归于平静,此时夕阳半落,湖心波光闪烁,映着湖面上的荷叶,岸边,有鸟儿的‘啾啾’声穿出芦苇间,一切显得那么诗情画意。

    永明帝见如此湖光山色,不禁又起了泛舟游湖的兴致。大臣们似乎与皇帝一样,今日总觉还未尽兴,于是皆说好。是以一众人又浩浩荡荡的来到湖东舣舟之处,此处为蕉园,临岸又有太玄亭,临漪亭和水云榭。

    依然有不少大臣因年事已高或身体欠佳,放弃了夜游西苑,永明帝自是随他们去。玉熙宫原本嘉靖时就设有大臣的值房,有大臣暂未归去的,便直接宿在值房里。

    众人很快登上了船,不久船就驶离岸边,向湖中行去。

    湖面上,夕阳的余晖伴着御船北行,臣船在南跟随,这不由得让人想起那首青词《御舟歌》。

    御舟北,臣舟南,积翠堆云山似玉,金鳌玉栋水如兰。

    臣舟南,御舟北,云龙会合良及时,鱼水君臣永相得。

    此情此景,倒是贴切,又显得意味深长。

    李琚随了永明帝在御船上,他虽年事高,好在下晌睡了一觉,所以晚间尚有精力游湖。

    君臣二人聊兴蛮高,本来永明帝做太子时,李琚便是太子师傅。不过君臣二人聊着聊着,就说起了曾经的那位青词宰相徐阶。

    “离九霄而膺天命,情何以堪;御四海而哀苍生,心为之伤……”永明帝轻轻诵道。

    旋而李琚接道:“……浮过夏水之头而西行兮,回首不见故都之门墙。怀伊人难诉我心之哀伤兮,路漫漫不知归于何方。借风波送我于江水之间兮,水茫茫天地一流觞。”

    “单论辞藻文采,精彩绝伦,若论为官,也卓有建树,但若论人,则不是好人。”

    “呵呵,那么老先生认为他是好官吗?”

    “臣的心目中,只有海瑞才配得上好官二字。”

    “但他骂皇帝,骂百官,又如何是好官?”

    “他并非骂皇帝,而是指出‘君道不正,臣职不明,此天下第一事’。臣理解为:士大夫应有自省和担当,不应把弊政的责任全归在帝王身上。世人说海瑞是骂了世宗皇帝,非也,海瑞只是以极高的标准来要求一个皇帝,希望世宗皇帝能成为‘圣君’和‘明主’,这是他一个臣子的理想。”

    “而他的《被论自陈不职疏》确实是在‘骂百官’,如他所言,倘若人无奋志,治功不兴,国俗民风,日就颓弊,若是国家百姓都到了这样,为官者难道不该骂?难不成还怪百姓?”

    “呵呵,说的好!”永明帝不由赞道。

    李琚转念又一想,道:“其实海瑞是把责任半真半假的推到了……阁部,也就是他认为,阁部大臣该承担大部分责任,就像现在的臣一样。”

    “哈哈,朕很意外,老先生是这么想的?不过朕觉得老先生一直都做的很好。”

    “哎,多谢陛下的信任,臣汗颜呐。但臣也犯过错,要是当初能像海瑞一样,坚定决心去裁省浮费,厘革宿弊,振肃吏治,矫正靡习,今天的吏治也不会如此怠政废事。总是想着不要求之过急,但这种事恰恰就等不得。”

    永明帝笑笑,没有接话,对于这番言论,他有些意外,但也透出一股审视的意味。

    “天下之事,贵于有其法,而犹在于得人。何谓法?经画而条理之,卓以成绪可考者,法之谓也。何为人?所以经画而条理之,卓以成绩自许者,人之谓也。得其人而不得法,则事必不能行;得其法而不得其人,则法必不能济。人法兼之,而天下之治成。”

    永明帝微微讶异:“朕记得这话出自“治黎策”,这篇当年还是先生您教的。”

    “呵呵,陛下记性佳,那都是二十年前的事了。二十年拉,就这么一晃而过,如今陛下是越发英明神武,而老臣,头发也白了,眼睛也花了,不中用喽。”

    “老先生何来这般感慨?海瑞海刚峰七十二岁依然赴南京上任,先生今年也不过七十,怎就如此悲观?”

    “老臣不悲观,只是一时感慨而已。不过说起“治黎策”,最近臣再读了一遍,倒是比以前有不一样的体会了。”

    “哦,是吗?老先生不妨一说,朕也想听听。”

    “就像刚才那句,‘贵于有其法’不就是讲的治事就要先立规矩?‘何谓法’,天下人共同遵守的规矩就是法。昔汉宣帝教育太子曰‘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这里的法是法家的‘法’,是谓外儒内法。”

    “可是臣以为,此‘法’应为‘规则之治’,先秦儒家学说的精华在于‘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此话的重点就在于‘有耻且格’。”

    “而有耻且格的重点,要落在‘格’字,‘格’训为‘升’,就是要有上进心和自我完善。孔子主张的是一种能使人不但有羞耻感,而且能自我激励,自我完善的良性政治。”

    “所以‘仁政’学说的核心就在:让政治和律法服务于人,并使一切人的善性和积极性都能被激发出来,从而让国家建久安之势,成长治之业。”

    永明帝甚是惊讶:“朕能理解先生所说的仁治,但跟规矩有何关系?”

    “良好的政治,是为了天下一切人的自我完善提供好的条件,这就是儒家学说最了不起的地方。但是,良好政治的达成,是需要随着人的认识提高,为适应新的需求而能不断改进,这也为现实中的制度改革预留了空间。”

    “世上哪有一成不变的制度?总要因时而异,因事而异。对于天子而言,仁就是爱民、惠民,仁与礼又不分家,那么世事变化,礼自然也要随之做出调整,其调整的依据就是‘仁’。”

    “按照礼来做事,就是‘礼也’,不按礼来做事,就是‘非礼也’,此话再解释解释,就是‘礼也’是合乎法的,‘非礼也’是违法的……”

    “呵呵……”永明帝竟听出了一丝谐趣:“朕记得还是太子那会儿,就及爱听先生的课,如今依然是这般感觉。那么朕也想问问先生,所谓‘礼’,朕的理解就是祖宗之法,既然先生又说制度也需要改进,难不成祖宗定下的规矩也要改?”

    李琚沉吟片刻,道:“恕臣直言,若是祖宗之法已不能让人‘有耻且格’,那就必须要改。孔子也认为,社会需要什么样的制度,只需重申礼的内容即可,然后根据时代的变化,在旧礼上进行适当的调整。”

    “说的好!但还有一点,‘礼’仅靠自身道德恐怕不足以维持。”

    “陛下说的没错,所以孔子才会认为分封是最好的体制,所谓诸侯坐大,陪臣执国命,就是‘礼崩乐坏’。不过仔细想来,个中的关键还是在于平衡。”

    “怎么讲?”

    “不同势力之间,不同人群之间,诉求不同、目的不同、手段不同,平衡即统一,要想统一起来就必须有一个好的规则,好的规则就必须去私立公。其实《韩非子··八经》里也有讲到:‘凡治天下,必因人情。人情者,有好恶,故赏罚可用。赏罚可用则禁令可立而治道具也’。也有:‘故当今之时,能去私曲就公法者,民安而国治;能去私行行公法者,则兵强而敌弱’。”

    “先生今日又给朕上了一课,居然从青词说到了“八经”……朕深感受益匪浅呐。”

    “呵呵,老臣只是最近重读“治黎策”,颇有些和以往不同的悟罢了,也多谢陛下能有耐心听老臣的唠叨。”

    “先生是朕的老师,当年对朕的教诲,朕一直不忘,所以也希望先生能好好的。上回先生请辞,朕可不答应,希望先生还能多陪朕几年呐。”

    “承蒙陛下不嫌弃,但臣老啦,也就只能再干几年,可是陛下还是需要更年富力强的臣子。”

    永明帝沉吟,须时问道:“那以先生之见,何人算得上年富力强?”

    李琚微微一笑:“老臣觉得,齐梅尓齐总漕倒是不错……”

    稍顿片刻,继续道:“如今内阁四人,除了刘阁老还算年轻一些,其余也都不小了。”

    永明帝看着李琚,眼神里依然带着审视,不过多了一丝玩味:“先生之意……”

    李琚笑着道:“谁都知道总漕一直以来都是‘烫手的山芋’,看着风光,实为难。其实这一年多来,臣也在关注漕运,说实在,他对有些事的处理,有些绝对。但臣后来想,或许也没什么不好,毕竟对于漕督一职来讲,往往个人的素质可能更重要。”

    “所以臣以为,齐总漕或许可勘大用。”

    “比如入阁?”

    “这也没什么不好,如今我四人每日处理公文已是身心俱疲,多一人好啊,至少能分担一些。”

    话说到此就此打住,永明帝没再继续问下去,该表达的也表达了,该明白的也都明白了。

    他继续欣赏着晚来天色,突然想起一句诗:落霞与孤鸷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虽不够贴切,但至少也表达了一种心境。

随便聊聊

    此文没有中心思想,就是随便聊聊。

    先聊聊自己当读者的岁月吧,其实看网文很早了,只是一开始没有混起点。记得头一次看的网文是叫啥名字来着?忘了,反正是一部升级流的小说,哎呀,给我震撼的啊,简直惊为天人的感觉。当时就觉得这世上怎么还有这么一种小说?能让我天天看,而且还老看不完,仿佛是给自己没有想象力的普通大脑中,突然注入的一股超自然的能力,瞬间就提升了逼格。

    头一次接触网文的感觉:惊为天人。

    后来就有了更多的看书渠道,也渐渐‘开了眼界’,知道了这世上有一类小说叫网文,它们有很多分类。当然一开始是看了一段时间的盗版,不过体验太差了,没有多久就放弃看盗版,转而开始混网站,混平台。

    混的头一个平台是潇湘,然后是晋江,再后来才是起点,看了很霸宠类的书之后又转战种田文,玄幻等等等等,其实这些文刚才始接触也还好,不过最终也像爱情一样,终究是抵不过柴米油盐现实生活,所以慢慢就淡了下来。当然也不乏佳作,我也很喜欢,但绝大多数还是平庸之作,看多了就如同嚼蜡。

    接触多了之后的感觉:从兴致勃勃到如同嚼蜡。

    混到起点之后,一开始还是女频,但水平却高了许多,这让我又有了一丝期待,因为这时我都又转回传统的纸质书上了,加上自己感兴趣的东西太多了,所以也不会专门花时间来看网文,想起来看看,想不起来就束之高阁。

    即便已经用这么少的时间来看,但这种兴致依然很快转为了无趣,所以干脆就放弃女频,转而看男频的小说。历史类是首选,综合比较下来,起点的还是不错,所以基本就定在男频类小说。

    选择男频不能说是无奈之举,但我想,以我作为一个读者的眼光和口味,现如今绝大部分网文小说的质量是低劣的,所以没得选择。

    有时我也在思考自己是不是太过刁难了,其实不然,网文门槛太低,只要能把语句写通顺就能成为作者,而且商品化的写作,作者只会追逐潮流,去迎合读者,反而脑子越来越空,写出来的东西越来越空。

    创作需要积淀,需要厚积薄发,写作需要技巧,需要灵感,需要掌控全局。不过挺讽刺的是,偏偏这些需要反而不是商业化需要的。商业化需要什么?需要快餐,需要脑洞,需要剑走偏锋,需要无限的接近审核标准,如某平台规定的‘不能有脖子以下的描写’等等。

    所以我明白了我对于网文选择的‘刁难’并非我的原因,只是我不想把时间金钱浪费在吃垃圾食品上而已。

    现在对于网文的感觉:再回归纸质书籍其实更有味道。

    这很像一句佛语: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当轮回了一遍,才发现其实原本的就很好。

    最喜欢看欧美剧,不喜欢看国剧,最近看了一部《白莲花度假村》不错,没有快进看。这剧的编剧超强,其实整体都相当不错,国内剧简直不在一个档次。

    喜欢看是因为水平高,当某一天国内剧也有这种水平了,我想我肯定又会转回来看国剧,只是现在还差了一点,那就只有先期待着,就像期待某一天网文的整体水平都上去了,我也就不会那么叼了。

    未完待续……

057【见面】

    杜玉奇是个传奇女子,很多年前就不再登台演出,个中原因,其实老一代她的戏迷略知一二。如今忽闻她再次进京登台,那不啻为一个天大的喜讯,对戏迷来说,堪比打了一场胜仗一般,让人喜上眉梢。

    沈香班原就是北方的昆班,但最早的班主却是来自吴门曲师。何谓曲师?清曲师也,魏良辅改良昆曲,水磨调原本就用于清唱。后来其弟子梁辰鱼将“吴越春秋”改为昆腔曲调的“浣纱记”后,才一改清唱的传统,而以剧场声口流布四方。

    明人王骥德曾论‘曲之亨’:华堂、青楼、名园、水亭、雪阁、画舫、花下……娇喉、佳拍、美人歌、娈童唱……名士集、座有丽人、佳公子、知音客、鉴赏家……诗人赋赠篇、座客走笔度新声、闺人绣幕中听……佳茗、好香、明烛、朱箔障……绣履点拍、倚萧、合笙……

    由此也见,昆曲的典雅与士人的审美是吻合的,而且昆曲尤其适合园林演出,因为它最契合园林的优雅意境。试想,在一片湖光山色中,酒酣耳热之际,征歌度曲,并亲自按拍,最好园林主人高才博学,能亲自指点俳优度曲……这是何等妙事。

    杜玉奇就曾被文人描写为:惯抛斜袖卸长肩,眼看欲化愁应懒,催藏掩抑未分明,拍数移来发曼声,最是转喉偷入破,殢人肠断脸波横。

    她在宫廷演出之后并未离去,答应了福王爷的邀请,欲在广和楼登台再演几天。

    这下整个京城要为之疯狂……当然王爷不会错过这等发财的机会,广和楼也会出售戏票。只是他似乎也不全在乎发财与否,所以戏票本就没多少,都当钱庄的汇票一样,值钱了。

    邬阑的嬷嬷是铁杆粉丝,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邬阑本对戏曲不感兴趣,只是经不住嬷嬷的软磨硬泡,遂只得答应下来,然后包下一整间雅间请人看戏。

    广和楼北面的三层戏台算是露天,三面敞亮,与园林演出还是感觉不同。不过此次搬演的是整出“牡丹亭”,为了配合剧中的园林意境,福王爷特意将露天的戏台稍加改动,减少了露天座位,增加了一些布景。

    戏台三面皆是廊庑,二楼设为雅间,座位本就不多,所以戏票就尤为珍贵,也基本是全城的权宦勋戚包圆了。

    其实这些热闹都影响不到邬阑,她又不爱看戏,所以每日还是按部就班,国子监、宫里、金银胡同……

    算起来金银胡同就在十王府身后,只是这一段时间挺奇怪,她每次经过巷口时,都有种奇怪的感觉。

    邬阑自己都弄不清楚这种第六感从何而来,难不成是‘明月本无心,行人自回首’?可自己也没这么自恋过啊?

    自恋归自恋,而“牡丹亭”的搬演就在她每日的按部就班中开演了,这让她好生体会了一把古代版‘万人空巷’的盛况,这几日她都不敢往正阳门那方走。

    “牡丹亭”全本搬演,怎么也得几天时间,所以全天都会演,只是会分上、下、晚间场,每一场会演上几出,戏票上印的有场次,观者可以选择自己喜爱的一出,当然也可以全本欣赏,那等于吃住都要在广和楼了。

    平日里听嬷嬷唠叨“牡丹亭”唠叨杜丽娘多了,邬阑其实也略知一二,前些日子宫里演的“春香闹学”就是单提出来的一折,原本是第七出的“闺塾”。她还挺喜欢这出,觉得小丫鬟春香是个机灵的,背地里骂陈最良是‘村老牛,痴老狗’,听着挺过瘾。

    “哈哈……”邬阑一想起这就禁不住想学:“村老牛,痴老狗,一些趣也不知……”连带动作也一起比划上。

    此时的她正从国子监放学出来,尚没走到成贤街的牌坊,每次张伯都会在牌坊那里等她。

    而背着小书包的她,就像高年级小学生放学一样,已经不用大人来接了。她一路走着,嘴里还哼着:“村老牛,痴老狗,一些趣也不知……”就不知她是不是在‘骂’吕老头?

    “噗嗤……”一个笑声传来。

    “村老牛,痴老……哎呀,谁呀?一些趣也不知!”

    邬阑循声望去……艾玛,今天张伯怎的换了脸?

    “怎么?只是一年不见,就不认识了?”有着好听声音的人说道。

    邬阑定睛一看,原来牌坊处已有一人,就那么随意一站,头戴飘巾,一身青色道袍衬出修长身形。啊啊啊~~原来是男主登场!

    “你……回来了?”她愣神愣了半晌方道。

    她此刻只觉得心脏砰砰跳的厉害,但忽然间又生出一些莫可名状的怀疑,生怕眼前是什么异度四维空间里的景象。她鬼使神差的伸出手,想去触摸那些本不存在的维度线条,看看是否真的存在异度空间。

    曹淓毓却奇怪的看着她,心想她不相信我真的回来?还是……她太思念我了?念头一闪,嘴角就挂上了一些笑容。

    “你从哪里来?”她仿佛还在那个异度空间面前,声音听起来似缥缈虚无,脑海里浮现的也是一幅落日黄昏,黄沙漫天的画面……还有一望无际的玉米地。

    “从意大利回来,不久……”曹淓毓回道。

    “意……大利?”脑海里的画面,瞬间破灭。

    邬阑终于回到现实里,她脸上划过一丝恼怒,一丝酸涩,还有一丝羡慕,曾经前世的她,经常去的地方的就是佛罗伦萨。

    “你也不用这么‘凡尔赛’吧!”她不禁嘟囔了一句。

    曹淓毓睁大了眼睛:“凡……啥?”

    “好了好了~不说了,你……张伯呢?”她这才想起张伯,又四下看了看。

    曹淓毓笑着道:“我让他先走了……”

    邬阑一听就皱了眉:“他……”搞什么呀!

    “或许想急着去看戏?我也跟他说了,由我来接你……”

    “哼哼!就不该给他们定包间,一个二个迷的都不着家了!”

    曹淓毓有些忍俊不禁:“那我也请你看戏,好吗?记得今晚好像有“惊梦”、“寻梦”两出,都是最精彩的部分。”

    “原来是那座大花园,花明柳绿,好耍子哩!”邬阑不禁又随口学唱了两句,还是小春香唱的。

    “哈哈……”曹淓毓笑出了声,还是那个感觉没变,和她一起就开心的很,就情不禁的想跟她在一起。

    “没错,是在那花园里……”

    “那就走啊,还等什么?”

    “好,上车!”

    马车很快离开了成贤街,又顺当的驶上了安定门大街,一路向南,在灯市又转而向东,再向南走崇文门大街。这一路很顺利,直到出了崇文门,在三里河街口转向西,再北,驶上正阳门外大街。

    到了外大街,马车的速度就明显降了下来,邬阑向车外望去,只看到摩肩接踵的人和车,搅和在一起,耳边充斥着各种嘈杂声。

    “里街根本走不得,棋盘街上的人比这里还多,”曹淓毓解释着。

    邬阑点点头,想来也是这样。

    “这里还算好,至少有南城兵马司的人在维持秩序,尚且还能走动。”

    啧啧啧,邬阑心里不禁感叹,道:“都是为了那个杜玉奇吧?我在宫里还见过几面,年纪也不轻了,没想到还有这么大的号召力。”

    曹淓毓微微一笑:“她本身就是一个传奇。”

    马车继续龟速前行,好歹总算挪到了广和楼附近的街口。

    到了广和楼就简单了,有一众小厮出来服侍,也只停留了短暂一会,两人便顺利进到广和楼北面戏园里。

    进到园里一看,果然同往日迥异,邬阑一番惊叹,然后又学着唱开了:“原来亭台六七座,秋千一两架,绕的流觞曲水,面着太湖山石,委实……”

    还没唱完,就听见周遭响起笑声,邬阑循声一望……哎呀,不得了~不得了!

    她眉毛一竖,佯怒道:“李检讨,这样背后笑话人,不太好吧,”居然碰见熟人了。

    李道汝只得憋住笑,道:“在下从不背后笑话人,只会当面赞美。阑司珍,这句用念的,就更好了……”

    “哦……受教了,”邬阑扭扭脖子,略显尴尬,但又很快转了话题:“不过,没想到在这还能碰上李检讨?”

    李道汝微微躬身答道:“还要感谢嬷嬷和诸位姑姑婶婶的邀请,正好在下也不必费心思找票了。”

    你堂堂状元郎还真是妇女之友,邬阑心里窃笑。

    “果然你们是有共同语言的,即这样,我就不打扰你们观戏了。”她说完便道了声告辞,而后潇洒转身上了楼去。留下李道汝莫名站在原地,莫名想自己难道说错了话?

    雅间里,曹淓毓已在那里,而且还备下了吃食,茶水,点心,见邬阑进来,笑着招呼:“先吃些东西,待戏开演还有些时候。”

    邬阑看到吃的,这才感觉到有些饿了,想起午膳后到现在似乎还滴米未沾,水也没喝两口。于是她也没客气,把书包一摘,就坐到桌几前,先拿起热呼呼的巾子擦了擦手,放到一边,然后才拿起箸先拈了几块卖相还不错的肉……

    邬阑刨了一碗饭下去,才觉得缓了过来,饭食很合口味,她满意的点点头,嘴里还叽咕两声,似在表扬。

    曹淓毓笑眯眯的看着她吃的挺香,一下感觉有了胃口,于是乎也跟着多吃了小半碗饭,要在平时,其实他的饭量也就一碗。

058【闲聊】

    戏还有一会才开场,两人用完膳后,有下人来收拾了碗碟,曹淓毓的贴身长随又酌水点汤,以供啜漱之用,邬阑自是由艾有为来忙,漱口之后又递上热巾擦手。

    一番收拾之后,长随才端上香茗,然后又在屋中燃起熏香,以驱走饭菜留下的浊气。邬阑闻此香气尤为清淡,不似宫里那种有着浓烈香气的熏香。

    “这是什么香?怪清淡的。”

    “就是很常见的香,俗称‘穷四和’,听过么?也有雅致的名字,叫‘四弃香’,宋朝有个温成皇后所用的阁中香就是这种。”

    “哦,宫里用的再普通也是不凡,一般都是精贵人口厌刍豢,则嗜笋蔽,鼻厌龙麝,故奇此香。皇后娘娘就喜欢这类清幽的,偏钱昭妃喜欢龙涎香。”

    曹淓毓不由笑了,有些无奈道:“真只是普通的四弃香,宫里贵人所好确与凡人不同,阑司珍也无需与我比较。”

    “也对,”而后许久,两人没有话说,各自玩着自己的手指头,似乎都在等对方开口。

    邬阑心想这不行啊,总得找个话题说,于是又问:“你……”

    曹淓毓反应很快,立马接上:“我什么?阑司珍想问我什么?”

    “呃……就随便说说把,比如你这一年做了些什么?怎么又突然出现在京城?”

    其实她一直好奇想问来着,只是刚才没有机会。

    曹淓毓绞着手,沉吟了片刻道:“你也知道我曹家,买卖做的不小,这一年我去了欧罗巴主要还是为了家族生意。然后嘛,就是想寻找一种压制银币的机器。”

    邬阑前一句没注意听,后面一句听清了,眼睛瞬间一亮,话冲口而出:“冲压铸币机吗?你寻到了?”

    曹淓毓有些惊讶,不禁问道:“你知道?”

    “呃……我听过,”邬阑愣了一下,连忙解释:“六合不是有一个花渡头吗,那里有一家意大利商人开的杂货铺,以前常去逛呢。”

    “原来如此,那家杂货铺我知道,似乎是耶稣会所开。”

    “对对对,就是耶稣会开的,”邬阑附和着他,接着又问:“那你找到合适的铸币机器了吗?”

    曹淓毓拿起腰间缀的荷包,打开来摸出一枚金币递给邬阑。她接过来拿在手里把玩,见这枚金币图案压制精美,正面是女人头像,背面是十字和皇家徽章图案。

    邬阑把玩半天,有些爱不释手,曹淓毓见此笑着道:“看你喜爱,就送你玩吧。”

    “好啊,谢谢啊,”她确实喜欢这枚金币,也认得这枚金币,在后世钱币收藏市场这枚维哥金币是稀有珍品。

    邬阑想了想,还是忍不住问道:“你们曹家是在同不列颠王国合作?”

    曹淓毓又惊讶了,问道:“你认识这枚金币?你知道它是不列颠王国的?”

    邬阑心想我当然知道,而且还知道金币上面的这位女王四、五年后就去世了,而且还没子嗣。

    “金币上印的有:安妮,这是不列颠的安妮女王,而且压制这枚金币的黄金应该来自一场海战,西班牙的维哥港海战。”

    曹淓毓震惊的有些说不出话了:“你……”他愣愣的看着她,心里不由得生出疑团,以前对她‘身世’的怀疑,再次浮上心头。

    “你既然去了欧罗巴,不如给我说说现在那里的局势?”

    曹淓毓很快收回了心思,他整理头绪后,继续道:“你说的没错,这枚确实是女王金币,而且铸造的金子就来自西班牙王国的美洲贡赋。现如今的西班牙国王来自法兰西,并非之前老国王的子嗣,老国王是出自哈布斯堡家族,也是因这个原因才爆发了一场王位争夺,而且参与争夺的几乎囊括了欧罗巴的主要王朝。”

    看来现在的欧洲与后世所知的历史相差也不大,邬阑暗暗寻思。

    “事实上,这位女王也是没有子嗣,而且身体欠佳,恐怕也很难再有,她离世之后会否再次爆发王位争夺,也是不好说。”

    “那现在西班牙王国统治的美洲是不是已被不列颠和荷兰两个王国抢了?”

    “也差不多了,而且依我看,如今南洋虽还在西班牙手里掌控,恐怕也是早迟会归于不列颠。”

    邬阑深以为然,点头赞同:“马拉加海峡也是。”

    曹淓毓忍不住笑了,不无感慨道:“阑司珍似乎对外面的世界了解得一清二楚啊,倒是和一般女子所好不同。”

    “嘿嘿,也就是平日里各种各样的小道消息都爱打听,南京的马场里西洋人很多的,稍一打听就知道,也不是啥秘密。”

    曹淓毓不欲再向她提起这些,转而又说起铸币机。

    “说起铸币机器,此次倒是定下了两台,已经委托不列颠王国在印度设立的公司代为转运,想来明年开春前不知能到达否?”

    “哦?你多说说呢,”邬阑的眼神又亮了起来。

    “呃……怎么说呢?我也只是看过成品,而非实际操作过。其中一台是在西班牙的塞戈维亚造币厂专门定制的,看到过成品的银币,压制得异常精美,而且很难被造假,就是有些美中不足。”

    “咦?还有美中不足?”

    “是,就是银币压制出来有些弯曲,除此,其它的倒是非常满意。另一台呢,大致就是有一根长长的杆子,下面连着带螺旋的杆……应该就是你说的那冲压铸币机。用这跟螺旋杆来压制银币,这得是两人共同操作,而且比较慢,比头一种的机器慢了不少。”

    邬阑脑海里想象着他所描述的两种机器,又问道:“头一种机器应该是有两个滚筒吧,同时一转,银币的两面都会压制出来?要不然银币也不会是弯曲的。”

    “呵~对的,阑司珍聪慧,一猜就猜着道理了,我那手下半天也搞不明白为啥压制出来是弯曲的。”

    只要有了蒸汽机,这种应该在以后都会被淘汰,蒸汽机铸币更快。

    “那你定这两台机器是不是为你家的票号定的?”邬阑又问道。

    “也算也不算吧,曹家的汇票兑换一般都是大额银两,这种银币毕竟小额,兑换也麻烦。主要还是想多了解一下西洋的技术。”

    邬阑心想也对,毕竟个人需求不同,不过要是这种机制银币在市面上代替银两流通的话……就太方便不过了。

    “但你不觉得这种银币用起来很方便的?沿海一带恐怕早一百年前就已在流通这种银币了吧?”

    “嗯,方便倒也很方便……”

    “要是朝廷也能引进这种铸币机就好了,那就可以废两改元了。”

    “废两改元?”曹淓毓闻言又诧异起来。

    “嗯,总是觉得银两使用起来太麻烦了,官制的银锭还好,就怕那种碎银子,大小不一,成色也不同,每次收的时候还要秤,秤了还要换算,拿去倾煎成锭也麻烦,还要给手续费。不仅如此,那个小秤还要随时矫正法马,否则秤不准自己又要损失……”

    这些都是平时嬷嬷和几位姑姑向她抱怨时说过的,她们平日里管钱管账,最麻烦和最怕的就是称量和兑换。

    “看来阑司珍的抱怨还真是不小呢,”曹淓毓笑着道。

    “可不是!”邬阑觉得自己的满腹牢骚的总算可以向人倾吐了。

    “还有呐,那个铜钱儿更是乱,各种各样的,各个时期发行的,还有各种材质的……哎,总之一句话,太乱!我们海底捞都准备拒收铜钱儿了。”

    “那么平时你是怎么解决的?必竟每日都会收到这样的银两和钱啊。”

    “我们现在大力推广储值卡业务,先存一笔钱,反正每次消费了卡上直接划金额就完了,这样就方便多了。”

    曹淓毓点头赞道:“这法子不错,还可以先汇拢一笔资金,做生意最紧要的流转资金要充裕。”

    “嘿嘿,还是曹当家懂啊……”

    曹淓毓面带笑容,神情愉悦,两人你一句我一句聊得蛮投机,不知不觉中时间就过去了。而此时台上的开场锣鼓敲响,预示着戏即将开演……

    梨园中原本嘈杂的声音渐渐沉了下去,与此同时,整个环境里的灯火也随之变化,只有舞台上依然明亮。

    这个设计让观者觉得新奇,邬阑也没想到王爷的想法还挺时髦,整个舞台效果配上搭的人工景致,还蛮有一种身处江南园林中的感觉。

    正当人们感叹这意境园林的神奇,一管浅浅的女声缓缓升起:“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炷尽沉烟,抛残绣线,恁今春关情似去年……”

    邬阑一下就被这声音抓住,她停下一切动作,只静静聆听着。

    “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停半晌,整花钿,没揣菱花,偷人半面,迤逗的彩云偏……”

    邬阑噗嗤一笑,她听懂了后半句,原来这个杜丽娘还真是调皮,被镜子里美丽过分的自己吓了一跳,还嗔怪起镜子来了。

    曹淓毓望着她,本来浅淡的容貌渐渐浮起一抹笑意,原来她也不是听不懂啊,恁是装傻充楞。

    他哪里知道,邬阑都是被家里婆婆妈妈成天教导,给熏陶出来的。

059【太谷曹氏】

    夏日京城的夜晚,有一丝丝凉风吹过,干爽而舒服,此时还只是六月的头,夏日的燥热尚未到来。

    马车清脆的塔塔声又一次在胡同里响起,富有节奏的声音让本来空荡的胡同突然有了一种小夜曲的美感。

    曹淓毓坐在马车里,四周是用上等红木围成的车厢壁,两边各开了一窗。他透过车窗向外望去,不禁又想起刚才的场景:当那丫头知道自己也住在这条胡同里,那神情,就像突然明白了什么似的。她明白什么了?瞧她那一脸‘原来如此’的表情,难不成她之前就有预感?

    怪道最近自己也是这般感觉,每当走过巷口,都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熟悉感,原来是跟这丫头有关。

    这条胡同并不长,所以马车很快就到了府邸前,此时大门已开,五六个仆从站立等候着,每人手里提着牛角灯笼。门廊上也挂着灯笼,曹淓毓能辨认得出他们是谁,其中一个就是荃叔。

    他没有下车,而是直接驶进了大门,而后,门口的灯笼也渐渐消失在门里,在一声沉重的关门声后,这寂静夜里的胡同小夜曲终于还是划上了休止符。

    一炷香后,曹淓毓出现在他的书房里,身边只有荃叔和长随两人。

    他已经换了一身燕居服,青色细布的材质,腰间系着同款色的大带,脚上穿着云头鞋。与白日里相比,少了些玉树临风,却添了一份慵懒。

    他走到窗槛边,那里放置了一张榻,他一撩衣摆便坐了上去,脱掉鞋,两腿一盘,又掸了掸衣摆抹平皱纹,之后才端起茶水啜了一口润润嗓子。

    书房里燃着熏香,一股清清淡淡的味道似有似无的在鼻尖萦绕,还是之前看戏时长随点的那种,四弃香。这种香却实很大众,四种主要的成分是荔枝壳、松子壳、梨皮和甘蔗渣,好一点的就再加零陵香,龙脑稍许用炼蜜拌匀,入磁盒封,窨十余日就成。

    荃叔耐心的等着主人做完这一切,他其实是有事要跟他汇报,只是多年来的经验告诉他,一般越有事要说越不能急。主子心里有数,到什么时候自然让你出声。

    荃叔微微闭着眼,心里盘算着待会该怎么向主人汇报……这事本来说大也不大,说小也不小了。曹家东六门既然都奉五门德善堂为六德公的专东,那么总要听从主子的统一调度,一直以来六门都是按股取利,就不能是只享利而不出资的。

    二门馨宜堂也是一直在觊觎专东的位置,就不想想看,五门历代都被推举为专东,那是因为五门人才济济,你二门有啥人才?能带领东六门走向辉煌吗?

    等差不多了,曹淓毓才开口道:“荃叔有事就说吧。”

    主子你总算说话了,荃叔心里多少有些小埋怨,只是不敢脸上表现出来。他对于主子的畏惧仿佛天生的一般,其实也非奴性,这一代专东可谓是曹家东六门历代专东里的佼佼者,别看年纪轻,做人做事却老辣,甚至有些疯狂。

    荃叔收回心思,又把注意力放在即将要汇报的事情上。

    “主子,德善堂旗下商号、票号的资金调度基本已到位,现在就是六德公的问题……”

    “六德公怎么了?”

    “上回主子要求其余五门另外出资,现在也只有流清堂和五桂堂已按要求出资,其余的……四和堂和双合堂还在观望,只有二堂极力反对。”

    “呵,先不说二堂,那两堂想观望什么?”

    “呃……老奴觉得他们可能是嫌这次临时出资金额过于大,想再思量一番。”

    曹淓毓并没有言语,

    荃叔只得继续道:“要是六门不是统一出资的话,恐将来无法按股分利,有的出了有的没出,即便分了也不公平,但要是不分的话,恐怕会生罅隙,那样……二堂就更有话说了。”

    “哼,二叔想坐专东这位置,也没啥大不了,我这做侄子的让他就好了。”

    “使不得,主子!”

    荃叔大吃一惊,这怎么能行!那西六门怎么衰落下来的?就是各门都想去争总理的位置,结果谁都不让。不让自然无法合本经营,不经营就只有固守家业,又不思进取,以致后来逐渐中落。

    “主子,这不是让不让的问题!我五门向来人才济济,所以才一直被推选为专东,他二门又有什么人才?”

    曹淓毓似笑非笑的看着他,半天,嘴角一勾:“放肆,这可不像你荃叔该说的话。”

    荃叔立马察觉自己失言,脸色一下涨的通红:“抱歉,老奴说错了话,请主子责罚。”

    他垂下头,并不想让曹淓毓看见此刻的神态,他太敏锐了。虽然嘴上说了抱歉,其实心里肯定不服,那二门就仗着老太爷喜欢,成日里作天作地,又没个屁本事,凭什么要让?

    “算了,”曹淓毓也无意责备,想了想又问道:“若是只有我德善堂……能撑得住吗?”

    荃叔抬起头来,睁大了眼睛,有些不敢相信:“主子,我德善堂可动用的银两也就1000万两,若是超过这个数,恐经营就会陷入困顿,尤其票号!”

    曹淓毓微微皱眉,似乎并不满意这个答案,手上还托着茶盏,另一只手在轻轻敲击,发出一连串清脆的声音。荃叔似乎被这声音给吸引住,他目不转睛的盯着那只被敲响的茶盏,也盯着曹淓毓那只灵活的手……

    须时,曹淓毓又道:“加上那两堂的300万也才……诶,荃叔你说,要是我出面找邬家的赛马场借钱,能借到多少?”

    荃叔猛地一抬头,脸上的吃惊已经毫不掩饰了:“主子,关键是您觉得要多少才够!”

    “我大概估了一下,怎么也得两个,才行。”

    荃叔只觉得自己的心肝都在颤:“主子,您要这么多钱到底作甚么?恕老奴愚昧,竟不知这世上还有一次就投入2000万两做本金的生意!”

    “你在担心亏钱还是担心六德公的位置?”曹淓毓还是抓住了他的心思,轻叹了一声:“哎,荃叔啊,你也是商场混了半辈子的人,难道还不清楚什么最赚钱?”

    荃叔看着这位少主子,眼神里竟流露出一丝丝恐惧,甚至有些崩溃。要是换做旁人,他定会当这人是疯子,现在却是自己的主子!他疯了?怎么可能!少主自小天资聪颖,又早熟,而且能以弱冠的年纪就当上专东,那不是一般凡夫俗子能比得了的。

    “主子您疯了不成?”他还是忍不住脱口而出。

    曹淓毓笑笑,不以为忤,他放下手中的茶盏,又掸了掸袖子,仿佛要掸掉沾染上灰尘,半天才悠悠开口,那语气似乎带着惋惜。

    “荃叔,我这都是为了东六门啊,说白了也是为了曹家。你也知道西门是怎么衰落的,东门若是不抓住机会与时俱进,早晚也和西门一样。”

    “主子说的机会,难道就是与陛下合作?”

    “陛下需要借助曹家的力量去达成目的,那我曹家有什么理由拒绝?”

    荃叔说不出话,他自然清楚曹家不可能拒绝来自一个皇帝的请求,只是……或许有其他的办法,也没说非要动用如此巨额的资金来帮陛下的忙,事成不一定有你的功劳,一旦失败,那么曹家就真的万劫不复了。

    曹淓毓似乎能读懂他的心思:“荃叔,这事我考虑过,事成事败一半一半。就像赌一样,其实我现在就是一个赌徒,赌赢了,曹家的未来不可限量,若是赌输了……”

    “主子你别说了,”荃叔打断了曹淓毓接下来的话,他从情感上就无法接受曹家会失败这样的结果,尽管理智上不应该如此。

    “老奴再想想办法,争取能调动1200万两的资金,加上其他两门的300万两,若是能借,怎么也得500万两,就不知道邬家姑娘能否答应?这不是小数目,要是她不答应也在情在理,那么就只有再去说服三堂和六堂出资。”

    曹淓毓微微一笑,那神情似乎在告诉荃叔,他并不担心邬阑会不答应,但似乎又不是,反正他是看不懂主子到底在想什么。

    荃叔退了下去,当出了门,才发现自己身上的衣衫已经汗湿,晚风吹来,浑身竟起了鸡皮疙瘩。他重重的叹了一声,仿佛想把糟糕的心情给叹没,良久之后,他才迈开沉重的两腿,一步一步地向前挪着,直到消失在丛丛荫翳之中。

    第二日,曹淓毓再次见到了邬阑,他直接开门见山说明目的。

    知道他的目的之后,邬阑眨眨眼睛,有些惊讶,又有些意外……

    “你总得先说说你为什么借钱吧?”

    曹淓毓知道这事得说清楚,他沉吟良久,还是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邬阑仔细听着,其间也没有任何打断。

    直到他讲完之后,邬阑有好一阵沉默,曹淓毓知道要给她时间考虑,所以也没有催促,其实他也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毕竟这不是一个小数目,再说,这也不是万不得已非借不可的钱。

    但邬阑也没有沉默太久,就给出了答案:“五百万?月息最低一分五,再低就不答应了。”

    曹淓毓反倒吃了一惊,他没有想到她会这么痛快的答应。

    “你……答应了?可这不是小数目啊?”

    邬阑笑了笑,但没有说她为什么答应下来。其实她知道这种事可行性是有的,就像炒股,庄家割韭菜。而且也是有空子可钻,毕竟当下的法律还没有像现代那样完善。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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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女伯爵介绍:
精华版:
她有经世之器,如范生怀治国之略。
她穿到大明,牵动了一场经济变革。
正经版:
永明年间,一场旷日持久的驿递改革争论,终于在一次吵吵嚷嚷的廷议中落下帷幕,只是令人意想不到的是,由此却引发了连锁反应,从此开启了一场奇特而疯狂的炒地皮模式……
然而这场疯狂民间资本角逐尚未落幕,又迎来了一场粮食危机,以及白银荒……大明女伯爵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明女伯爵,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明女伯爵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